施耐庵——絕代奇才
四十八 走馬莊戲斗「神足」 渡水泊巧逢「龍女」

    這一聲怒叫來得如此突兀,窯洞內的四個人吃了一驚,戴逵「噗」地一口吹滅了燭
火,四人刷地貼壁而立,一齊拔出兵刃。
    黑暗中,只聽得窯洞中「咚咚咚」響起一串沉重的腳步聲,接著隱約走過來一個巨
大的身影,一陣「咻咻」的喘息響過之後,又響起暴雷般一聲大吼:「兀那孱頭孬種,
休藏休躲,不與俺鬥完三百回合,便是走到天邊俺也要把你揪回來!」
    吼聲未畢,施耐庵禁不住「撲哧」一笑。
    那人驀地停住腳步,厲聲喝問:「是誰?」
    施耐庵答道:「黑牛兄弟,快收起你的板斧,過來講話。」
    那大漢聞言怔得一怔,忽地撇下手中的板斧,大張雙臂朝著說話的地方撲了過來,
嘴裡嚷道:「好施相公,親親施相公,俺李黑牛對不住你,俺不該嘴饞想灌那貓尿,你
把俺黑牛嚇死了!」
    說話間,戴逵早又點亮了火燭,那李黑牛癡癡地打量了三個人一陣,忽地奔過去,
一把揪住戴逵的領口,揮起醋缽大小的拳頭,罵道:「直娘賊,沒臉沒皮忘祖忘宗丟人
現眼的官府走狗,你敢捉俺施相公,俺今日饒不了你!」一頭說,那拳頭當臉便要砸下。
    施耐庵急忙喝道:「黑牛,休要魯莽!這是當世大英雄,晚生的救命恩人戴大哥!」
    李黑牛道:「什麼大英雄,這官府奴才搶了俺那好酒,你還袒護他?」
    施耐庵走過來拉開李黑牛,把事情起始根由複述了一遍,李黑牛方才消了氣。戴逵
搖搖頭,笑指席面上那壺酒對李黑牛道:「好兄弟,這酒還跟你留著呢,不夠俺再叫人
去純陽樓抱兩罈來。」
    李黑牛嗅嗅酒香,咂巴咂巴嘴唇,硬是將一口涎水咽進肚裡,搖搖頭道:「俺不喝,
俺從今日起戒酒。」
    施耐庵忙問:「黑牛兄弟,這是為何?」
    李黑牛道:「今日為這口黃湯,差點叫相公你掉了腦袋,俺再敢貪杯麼?」
    一句話說得眾人一齊笑了。施耐庵連忙斟滿了一杯酒,遞到他面前,說道:「不該
喝酒時你要喝,該喝時你又做神做鬼,你這匹黑牛,可真正算得上一匹□牛了!拿去,
這杯酒算是晚生敬你的。」
    李黑牛「嗤」地一笑,瞟了一眼施耐庵,接過酒,一仰脖子「咕嘟」吞下肚去。
    忽然他記起一事,一把扯開衣襟,從屁股後頭解下一個黑布口袋,舉到眾人面前,
說道:「瞧俺這榆木腦袋,差點兒忘了這樁大事!」說著,「咚」地一聲將那口袋擲到
地上。
    戴逵俯身解開一看,裡面竟是血淋淋的一顆人頭!眾人嚇了一跳。施耐庵忙問:
「黑牛兄弟,你又胡亂殺人了?」
    李黑牛笑道:「施相公也忒小瞧人!俺李黑牛人雖渾,可這兩柄板斧上都長著眼睛!」
    施耐庵道:「那——這個人……」
    李黑牛道:「今日午間,這位戴大哥走後,俺擔心相公你的下落,便胡闖亂走地四
處尋找。剛剛走到馬莊驛南邊的官道上,只見遠遠地來了一名元兵,那模樣兒煞是古怪,
一人牽了兩匹馬,胯下還騎著一匹,氈盔上插著兩根長長的鳥羽毛,風風火火地跑得十
分急促。」
    眾人一聽,一齊驚呼了一聲:「飛雁驛馬!」
    李黑牛道:「俺也不管是飛雁還是麻雀,反正是官府的走狗,正好一肚子鳥氣沒處
撒,一板斧便將他剁下頭來!」
    施耐庵道:「唉唉,你這莽牛,沒問個事情來由,平白無故殺了個人,有什麼用處?」
    李黑牛「嘻嘻」一笑,從懷中掏出一顆蠟丸,得意洋洋地笑道:「嘿嘿,俺李黑牛
可是張飛繡花,粗中有細哩。瞧,這便是從那元兵身上搜出的一件小玩意兒。」
    施耐庵一見,連忙從李黑牛手中接過蠟丸,掰開一看,裡面裹著一張小小的紙卷兒。
施耐庵湊近燭台,一字一字地讀道:
    「梁山已圍,秘密已得,速速增兵,以防閃失!董」
    這紙卷上字雖不多,卻似寒天傾下一桶雪水,將眾人澆得透心涼。
    施耐庵失聲叫道:「完了,完了,那宗絕世大秘密完了!」
    潘一雄臉色沮喪,歎道:「唉唉,緊趕慢趕,到底來遲了一步!」
    宋碧雲雙手抖索著從施耐庵手中抓過那張紙,彷彿壓根兒就不相信這是真的,看了
一遍又一遍,忽然秀眉倒豎,櫻唇抖抖,大叫一聲,噴出一口鮮血,雙目定定地倒在地
上。
    潘一雄一見,急忙奔過來,將宋碧去扶起,慘聲呼叫:
    「碧雲!你快快醒轉!快快醒轉哪!」
    看著這一景象,施耐庵心中又是焦急又是懊喪,沒想到一番苦心,如今卻是如此結
局。看到眾人呆癡癡的,黑牛焦躁起來,一把操起地上的板斧,怒吼道:「幾個臭驢兒
便把你們嚇成這樣,待俺黑牛趕到梁山泊,兩把板斧殺他個七出七進,搶了那鳥白絹。」
說畢,揮著板斧便要奔出窯洞。
    戴逵叫聲:「黑大哥且慢走,俺有話說!」說著轉身對眾人道:「黑牛大哥一句話
提醒俺,事已至此,何不將計就計!」
    施耐庵問道:「戴大哥有何妙計?」
    戴逵道:「既然這蠟丸尚未送到朝廷,何不另寫一個紙卷兒塞進蠟丸,就說那幅白
絹已然被白蓮教劉大龍頭盜回淮南,引那擴廓帖木兒撤了梁山之圍,俺們便乘虛而入,
取走那宗絕世大秘。」
    施耐庵不覺拊掌贊道:「果然妙計。不過,這一趟差使非同小可,不知何人願到燕
京走一趟?」
    戴逵道:「俺自幼曾隨父親在塞外販過馬,懂得幾句蒙古話,這趟差使就給了俺吧!」
    施耐庵道:「如此甚妙。戴大哥臨走之前,還須派人與吳大哥、劉大龍頭和朱大龍
頭送信,要他們火速派人來梁山接應!你這追風神腿的功夫,今日到底派上了用場!」
    李黑牛笑道:「如此說來,戴大哥這官兒不想做了?」
    戴逵道:「寄人籬下,含垢忍辱,俺早就盼著這一天了,戴逵能為抗元大業效犬馬
之勞,也可以無愧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了。」
    此時,宋碧雲早已甦醒過來,她理理散亂的鬢髮,束好腰間的短裙,「錚」地一聲
拔出長劍,朗聲叫道:「施相公,小女子今生今世若奪不回那白絹,斬不了董大鵬那賊
子,誓不為人!」說畢,振衣而起,喚一聲:「施相公,一雄,時機緊迫,快隨我前去
梁山!」
    施耐庵拔步欲走,衣襟忽被李黑牛一把拉住,只見他圓睜怪眼,氣咻咻地說道:
「施相公,你竟然不管俺李黑牛了麼?」
    施耐庵道:「在回龍莊上不是說你將晚生領上去梁山的大道,便可回去向李顯大哥
繳令,如今有宋旗首、潘總管同行,就不煩勞你了。」
    李黑牛一聽,不覺「哇哇」大叫起來,朝著施耐庵撲地跪倒,哀求道:「施相公,
求求你帶俺去梁山走一遭,俺性子雖急,卻大小是個幫手。」
    施耐庵道:「擅自帶你上梁山,將來李顯大哥責問起來,晚生如何交待?」
    李黑牛苦苦求告:「施相公,俺李黑牛一輩子沒求過人,這一回你可得依了俺!李
大哥那邊,將來問起來,俺就說、俺就說一路兇險,不送你上梁山,俺李黑牛不放心!」
    施耐庵思忖半晌,左右為難。
    李黑牛一把拖住他的雙腿嚷道:「好施相公,親親施相公,求求你,就帶俺走一趟
吧,錯過了這次機會,俺就趕不上這般好廝殺了。」
    施耐庵見他出於至誠,再不忍心拒絕,便回身將他扶起,說道:「既如此,你須答
應晚生兩件事,方可同上梁山。」
    黑牛道:「便是一千件一萬件,俺都答應。」
    施耐庵道:「這一,大事不成,不許撒潑騙賴討酒喝。」
    李黑牛道:「要是俺再犯這毛病,你便一劍割了俺這舌頭。」
    施耐庵又道:「第二,沒有晚生的訊號,不許胡亂抽斧頭殺人。」
    李黑牛道:「俺在家聽李大哥的,在外便聽施相公的,這一件俺也辦得到!」
    施耐庵回頭對潘一雄、宋碧雲道:「二位可是親耳聽見的,這位兄弟何時犯了禁條,
便何時請他走路!」
    說畢,四人朝戴逵唱個喏,道聲保重,大踏步奔了出去。
    不表戴逵自去依計行事。且說施耐庵、宋碧雲、潘一雄、李黑牛四人離了馬莊驛牢
城營,星夜直奔西南梁山方向,一路上免不了晝伏夜行,風餐露宿。好在李黑牛對此地
路徑極熟,儘管也曾經過了幾處險關要隘,遭逢過幾回盤查刁難,倒也有驚無險,四個
人看看走到梁山泊附近。
    這一日拂曉時分,四個人正自埋頭趲行,忽聽得宋碧雲低聲叫道:「瞧,敢莫是元
兵又在姦淫燒殺!」
    眾人抬頭一看,只見前面村莊一片大火,映得半邊天都紅了。大火之中隱隱傳來哭
喊之聲,聽起來十分慘厲。李黑牛吼一聲:「直娘的臭驢兒們,待俺去剁他個痛快!」
    施耐庵連忙一把摀住他的嘴,悄聲喝道:「當心,有人來了!」
    話猶未了,只聽得一陣雜沓的馬蹄聲夾著腳步聲漸來漸近,宋碧雲打個忽哨,四個
人急忙鑽進路畔的草叢,凝神注視著來路。
    不多時,前邊路口浩浩蕩蕩走出大隊人來。走在路中間的是馱著包裹箱籠、鍋瓢碗
盞的騾馬大車,上面坐著哭哭啼啼的老弱婦孺,大車兩旁則是一隊被繩索拴了手臂的青
壯男子,每隔十步便有一名元人鐵騎高擎長刀,揮舞馬鞭一路驅趕。
    鐵騎過後,長槍大戟的侍衛們簇擁著兩個元將奔了過來。左邊那人身著蕩寇將軍的
三品戎裝,一張馬臉,兩撇吊眼眉,三綹黃焦焦的鼠鬚,蟒袍下的那雙腿直僵僵地戳在
馬鐙上;右邊那名元將身形強健,豹睛環眼,虯髯翻鼻。施耐庵一眼便認出,前者便是
當年在鎮江金山寺一擊未中,後來被劉福通打折了兩條腿的鐵爾帖木兒,後者便是那
「鐵騎虎將」察罕帖木兒。
    兩名元將走到四個人躲藏的草叢附近,忽然勒住馬韁,只聽那鐵爾帖木兒對押解眾
百姓的兵丁喝道:「兒郎們,小心看管這些刁民,走了一個,咱家拿你們是問!」
    那察罕帖木兒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鐵爾兄,幾個窮百姓,何必如此興師動眾?」
    鐵爾帖木兒仰起脖子,拈著鼠鬚笑道:「這你就不懂了!此所謂:竭澤而漁,不愁
不得龍種!大軍正在梁山之上尋找那絕世大秘,舉國的盜魁魔頭不日便要雲集此處,留
下這些刁民,一旦裡應外合,豈不要壞了大事!」說著,對隨從吩咐道:「傳咱家將令,
從明日起,非我驍騎營官兵,凡有走近梁山泊十裡之內者,格殺勿論!」
    說畢,一揮馬鞭,馳了過去。
    那察罕帖木兒「嗤」地又哼了一聲,罵道:「一個小小的蕩寇將軍,逞什麼能。」
說完,策馬追了上去。
    待到人馬過完,施耐庵不覺憂心忡忡,說道:「如今元兵將梁山十裡方圓圍得鐵桶
一般,連百姓都驅趕得淨盡,如何才能上得了梁山?」
    宋碧雲道:「依小女子之見,只能扮成元兵,方能混進水泊。」
    眾人點頭稱是。李黑牛拍了拍板斧,說道:「施相公,這件功勞便交給李黑牛了!」
    施耐庵心想:這李黑牛下手又快,交給他也無甚妨礙。於是點了點頭。李黑牛立即
躍出草叢,朝著亮著火光的方向悄悄摸去。
    約莫一盞茶時分,李黑牛挾著一堆元兵的衣甲晃晃悠悠地走了回來,嘴裡連叫:
「痛快,今日個俺的斧頭髮利市,恰才進得村口便遇著幾個巡查的臭驢兒,就這般『刷
——嚓』一陣響,登時了帳,俺揀新的剝下這四副衣甲,開開葷罷。」
    四個人忙忙地換上元兵衣甲。只有宋碧雲身軀嬌小,她乾脆連本身的外蓋衣衫裙子
一籠統套了進去,將髮髻塞進氈盔,儼然像個身軀瘦弱的羸兵。四人換畢衣甲,裝作巡
查的元兵,大搖大擺地進了前邊的村子。
    一進村口,只見滿目瓦礫,遍地屍骸,燒焦了的廢墟上扎滿了元兵的營寨。四個人
也顧不得去哀憐那些慘遭屠戮的百性,借著一身元兵衣甲的掩護,匆匆穿過村子,來到
了梁山泊的岸邊。
    施耐庵展目一看,只見這梁山泊地勢果然十分雄奇,百十裡水泊環繞著一座險峻的
高山,水泊上港汊縱橫,煙波浩渺,密密的蘆葦林籠著薄薄的晨霧,好似蓬萊島上的仙
山瓊閣。施耐庵一邊遙望,一邊暗暗感歎:如此雄峻的處所,怪不得當年宋江等一眾英
雄作出了驚天動地的偉業,可惜如今只剩下荒山殘壘、折戟沉沙供人憑吊了。
    施耐庵正自感歎,猛聽得李黑牛大叫一聲:「糟糕!」
    施耐庵回眸一看,只見李黑牛指著沙灘上一堆煙火余燼說道:「這些臭驢兒們好毒!
把沿湖的船都燒了,俺們如何上得了梁山!」再一看,地上燒剩的果然是一片船的殘骸。
再回頭一看,偌大個湖上看不見一只扁舟。施耐庵心下大急,心想,這五十裡寬闊水面,
倘若沒有船隻,卻如何能過得去?赤手空拳,便是浪裡白條再世,也游不到對岸去。若
過不了這湖,這一趟豈不是白走了!
    施耐庵正自焦躁,只聽宋碧雲道:「依小女子之見,還是分頭沿湖找一找,不信偌
大的湖泊裡就尋不出一條船來!」
    施耐庵點點頭,四個人分成兩撥,一撥由施耐庵、李黑牛向西找;一撥由宋碧雲、
潘一雄向東找,約好在水泊南端的蓼兒窪聚齊。
    且說施耐庵領著李黑牛迤邐行來,一路上只見東一處,西一處盡是燒殘了的船舶骨
架,哪裡見得到一條船的影子?李黑牛一頭躺倒在沙丘上,哼哼唧唧地不肯再走了。
    施耐庵心裡發急,勸道:「黑牛兄弟,船隻尚未尋到,怎麼能歇得下呢?」
    黑牛道:「似這般無頭蒼蠅般地尋去,何時才能尋得到船隻?」
    施耐庵道:「再找找,興許能找到。」
    李黑牛笑道:「好施相公,俺與你約法三章,只定下不喝酒、不亂殺人,可沒有叫
俺走冤枉路啊!」一頭說,一頭猶自「嘻嘻」怪笑。笑著笑著,驀地從那沙丘上蹦了起
來,嘴裡連聲叫道:「咦,卻又作怪,這沙丘如何竟是活的?」
    施耐庵正與他嘔氣,只道這黑牛又在搗鬼,背著臉不去理會。李黑牛兀自緊緊盯著
那沙丘,嘴裡不住地亂嚷:「咦,奇怪,奇怪,這沙丘果真成了精了!」
    施耐庵聽出他的叫嚷聲中滿含驚懼,渾不似在胡鬧,不覺回頭一看,只見面前那座
長長的小沙丘上沙粒「簌簌」直落,整個沙丘果真象只其大無比的甲蟲,微微向前蠕動。
    這一景象,把施耐庵也嚇得呆了,他一邊注視著那會動的沙丘,一邊拖著李黑牛連
連後退。李黑牛退著退著,忍不住「錚」地拔出板斧,嘴裡嘟嘟噥噥地嚷道:「何方神
靈,哪路妖怪,俺李黑牛平生憐貧惜弱,沒做下什麼虧心之事,休要嚇唬俺!再過來,
休怪俺手下無情了!」
    他正自嚷得起勁,忽聽得施耐庵叫聲「慢」,接著便走近那蠕蠕而動的沙丘,仔細
端詳了一陣,忽然喜極大叫:「黑牛,船,船!」
    李黑牛一聽,忙收起板斧,走過來定睛一看,只見那沙丘脊背上果然露出了一塊漆
水斑駁的木板,隨著沙粒紛紛墜落。不多時,那沙丘竟變成了一條倒扣在地上的小船。
    李黑牛摸摸腦勺,吶吶地說道:「船也不該成精麼,不成精它怎麼會自己動?」
    施耐庵道:「先別管它,來,幫一把。」說著,扣住船幫,與李黑牛一左一右,
「嗨荷」一聲,登時將那只倒扣的漁船翻了過來。
    霎時,兩個人眼睛一花,只見船裡頭驀地站起一個人來:兩只鴨蛋大小的抓髻,一
張圓溜溜、紅撲撲的臉龐,一件桃紅大襟小襖,一條薄薄的生絹圍裙,一條打著補丁的
大腳漁婆褲,一雙可憐巴巴的赤腳。原來扣在船底下的,竟是一個憨態可掬的十五六歲
漁家少女!她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待看到兩個身著元兵衣甲的漢子站在面前,「媽呀」
一聲大叫,扭頭便跑。
    施耐庵連忙喚道:「小大姐,休要害怕!」
    那漁家女聽得怔了一怔,李黑牛連忙走攏去說道:「小大姐,莫跑、莫跑,俺有話
與你說。」
    那漁女睜圓一雙晶亮的眸子,上下打量著李黑牛,嬌聲說道:「你們是——官兵?」
    李黑牛望了望自己身上的衣甲,又望了望漁家女,結結巴巴地說道:「俺們是——
哦哦,俺們不是——」他愈是著急,便愈是說不明白,一時又怕嚇著了這小姑娘,臉上
強裝出笑容,但齜牙咧嘴怪嚇人的。
    漁家女一見,撒腿便又要逃跑。施耐庵急忙趕了過來,和顏悅色地說道:「小大姐,
晚生不是官兵,是漢人,想找你借條船過湖,你願意麼?」
    漁家女見這個人面目斯文,語言和善,膽子稍稍大了些,一雙眸子骨碌碌地打量著
對方,又問道:「你們當真不是官兵?」施耐庵點點頭。那漁家女又嬌聲回問:「你是
說要找俺借這船過湖?」
    施耐庵點點頭。
    漁家女頭一偏,兩個圓圓抓髻搖得好似撥浪鼓一般,說道:「不成,俺爹臨走時說
過,天王老子地王爺也休想借走這條船!」
    施耐庵耐住性子,又問道:「你爹?你爹叫什麼名字,作什麼營生的?」
    漁家女小嘴一翹:「俺不告訴你!」
    施耐庵正欲再問,李黑牛早已按捺不住,走過來說道:「休跟這黃毛丫頭羅皂!既
然找著了船,俺們扛走不就結了?!」說著,一把扯脫上身衣服,赤著膊,一只膀子抄
到小船底下,另一只胳臂倒彎過肩頭,騎馬蹬站定,運一運勁,「嗨」地一聲,偌大條
木船立時被他扛到了肩上。
    漁家女一見,嬌聲叫道:「休要扛走俺家的船!」
    李黑牛扛著船一頭走,一頭嚷道:「這妮子休小氣,用完了俺再給你扛回來!」
    漁家女跺腳大叫:「放下,再走一步,俺可要叫你吃苦頭了。」
    李黑牛壓根沒把這女孩兒放在心上,扛著船隻顧走,還未跨出三步,只聽得那女孩
兒口裡叫了聲「著」,李黑牛猛覺著右腿肚上挨了一記,霎時一陣疼痛直鑽心肺,腿子
一軟,氣力一散,叫一聲「啊喲」,「轟」地一聲撂下船,坐倒在地。他翹起右腿一看,
只見腿肚上插著一根長約半尺的蘆葦稈子,那尾巴上的蘆花鬚子兀自晃動。
    李黑牛一咬牙將蘆稈拔出,只見蘆稈前邊斜斜地削了一刀,上面兀自滴著血。他氣
呼呼一把扔在地上,咕咕噥噥地罵道:「背時,遇上個使黑槍的小遭瘟!」
    那漁家女「咯咯」地笑了一陣,忽然面色嚴肅地走過來,對施耐庵說道:「俺有句
話要問你,答對了,這借船的事好商量。」
    施耐庵見她松了口,便鄭重答道:「小大姐,有話請問。」
    漁家女雙目微瞇,歪過頭湊到施耐庵耳旁,悄聲問道:
    「你們知道當今最大的英雄是誰?」
    施耐庵想了想,答道:「劉福通?」
    漁家女搖搖頭道:「不對!」
    施耐庵又道:「韓林兒?」
    漁家女又搖了搖頭。
    施耐庵道:「敢莫是飲馬川的吳鐵口?!」
    漁家女子巴掌「辟辟啪啪」一陣響,說了聲:「猜對了!」
    站起身來,對施、李二人招招手道:「隨俺來。」
    施耐庵道:「小大姐,你不是講好,猜中了便借船的麼?」
    漁家女笑道:「船聽俺的,俺聽俺爹爹的,只要找到俺爹爹,這船不就借成了麼?」
    施耐庵心想,既然到了這一步,只好再走一遭,招呼一聲:「黑牛」,三個人便七
手八腳將那船兒翻了過來,堆上砂子,儼然偽裝成了個小沙丘。然後隨著那女孩兒向湖
岸上走去。
    翻過湖堤,便是一座小小的漁村,到處是燒焦了的斷垣殘壁,不聞雞犬之聲。看來
那漁家女還不知自己的家園遭了大難,瞪大了一雙眸子,嘴裡喃喃地說道:「咦!俺這
村裡怎麼變成這個樣子?」說著,滿腹驚疑地加快了腳步,走到一幢茅草屋前,急急地
推開大門,剛剛喚得一聲「爹」,立時便住了口,望著屋內的情形,彷彿雷殛般地呆住
了。
    只見滿屋窗門桌椅砸得稀爛,院子裡淨是摔碎了的壇壇罐罐,東一灘西一灘的血跡,
煞是叫人傷心慘目。
    漁家女呆了一陣,忽然發瘋似地奔了進去,一疊連聲地慘呼著:「爹!哥哥!嫂嫂!
你們在哪裡,你們在哪裡?
    ……」
    慘呼之聲令人心酸淚下,施耐庵趕緊奔過去,撫著那女孩兒的肩背勸慰,李黑牛早
已熱淚滿腮,近前勸道:「小大姐休傷心,俺與你尋你爹爹、兄嫂去!」話音未落,忽
聽得空中一聲怒叫:「狗韃子!殺了俺的人,毀了俺的家,還想騙俺的船麼?!」
    這聲吼恰似空山虎嘯,來得既突兀又淒厲,施耐庵、李黑牛還來不及站定,場院中
的那株老槐樹上鷹隼般地掠下一個人來,只見他約莫五十上下年紀,古銅色的臉上鬚髮
戟張,雙目血紅,眉頭、膝蓋上沾滿血污,嘴裡「忽忽」地吼著,發瘋般地撲向施耐庵、
李黑牛兩人。
    兩個人見了這老者可怖的形象,早嚇得毛髮直豎,見他來勢極快,哪裡來得及出手
抵敵?同時叫聲「啊唷」,一齊躍起閃避,施耐庵學過「快活劍法」,腳步輕靈,一躍
便避了開去,那李黑牛身軀狼犺,躲閃略遲,老者一只利爪「嗤」地抓破了他肩頭的布
衫,挾著勁風,「嗤嚓」一聲竟自抓向牆上的木柱,那余勢未衰,竟將那木柱抓出碗口
大的兩個窟窿!
    那女孩兒在一旁大叫:「爹爹休要傷人!」
    老者彷彿已失了神志,對這叫喊渾不理會,一擊未中,就勢抓起牆上魚叉,圓睜著
噴火的雙眼,對著李黑牛當胸便刺!
    此時,李黑牛早已掣出腰間板斧,一躍閃過漁叉,叫道:
    「老頭兒休要亂來,俺李黑牛也不是省油燈哩!」
    老者殺得性起,挺魚叉便追李黑牛。李黑牛正待掄開雙斧迎敵。施耐庵見這場面難
以收拾,忽然靈機一動,大喝一聲:「吳鐵口有令在此,還不住手!」
    說也怪,那老者一聽這聲喝叫,彷彿被人施了定身法,立時收住魚叉,雙目怔怔地
問道:「你們,到底是何人?」
    施耐庵忙道:「我們是奉吳大哥將令,來梁山泊打探軍情的飲馬川義士!」
    那老者聽畢,撇了魚叉,對著施耐庵納頭便拜,口中說道:「二位壯士休怪,小老
兒家遭大難,一時氣急,把你們當成了元兵。」說著,忙忙地吩咐那女孩兒:「到廚下
找找,倘有酒菜,盡數拿來!」
    施耐庵忙道:「不必了,請問老丈尊姓?」
    老者道:「俺姓李名海,祖上是當年梁山大寨上的一位英雄——『混江龍』李俊。」
    施耐庵不覺肅然起敬,重新施禮道:「原來是李老英雄,失敬了。晚生不才,祖上
也曾叨陪梁山末座,這位大哥便是當年『黑旋風』李逵的後人。」
    李海聞言大喜,老淚縱橫地叫道:「不想大難之中,得遇二位英雄,老朽死也瞑目
了。」
    正說著,那女孩兒端來半碗酒一碟小蝦。李海提議,便以這滴酒寸蝦為盟,結為生
死之交。施、李二人欣然應命。於是,三人撮土為香,刺血入碗,一人一口喝了個淨盡,
相對拜了八拜。
    施耐庵指著站在一旁的女孩兒道:「李大哥有福氣,養了這一位花骨朵般的女兒!」
    李海笑道:「俺這女孩兒不成器,自幼喜歡使槍弄棒,俺給她取了個諢號,叫做
『攪海龍女』李金鳳。」說著,招呼那女孩過來,朝施、李二人甜甜地叫了聲「大叔」,
磕了幾個頭。她一站起來便急急地問道:「爹爹,俺那哥哥嫂嫂哪裡去了?」
    李海一聽此言,臉色霎時陰沉下來,雙目注滿了老淚:
    「都叫元兵給……給殺害了!」接著講出一番話來。
    原來,這李氏祖籍太湖,自從混江龍李俊跟隨宋江南征北剿,揭竿舉義之後,闔家
都搬入了梁山泊義軍水寨。宋江被鴆屈死,李俊一氣之下棄官遠颺海外,重做那殺富濟
貧、打家劫捨的勾當,臨走時留戀梁山義氣,便囑咐一個結義兄弟悄悄將最小的兒子李
恢帶到梁山泊附近的漁村中寄養,要他常瞻水泊風物,不忘父輩業績。李氏的這支血裔
綿綿不絕,傳至李海這一代,已是第六世裔孫了。近幾日來,李海見素常冷清的水泊梁
山忽然來了大隊元兵,他飽經世事,知道官軍只要一到這湖邊,便要征船過湖。這一日,
他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趁著天還未亮,便將藏在蘆叢中的小船拖到岸上,正欲埋進沙
裡,忽然又想到那心肝兒似的閨女,為了躲開元兵的糟蹋,他又將女兒藏進船裡,又將
船偽裝成沙丘,待到一切弄妥貼,元兵大隊人馬早將村子圍得鐵桶也似,他哪裡敢冒昧
進村,藏在半人深的蘆葦蕩裡,直等到元兵撤去,方才趕回家門。一進屋,只見屋門口
倒著兒子的屍體,身上被長刀剁得沒有一塊好肉,看起來是與元兵搏鬥時被殺。廂房內
橫臥著媳婦的屍體,渾身被剝得赤條條的,胸口上還插著一把蒙古短劍!李海忍痛掩埋
了兒子兒媳的屍體,剛要返回湖灘去找回李金鳳,可巧她帶著施耐庵、李黑牛走進門來,
李海見二個身上元兵的服色,只道是他們擄了自己的女兒。怒火滿腔,竄下老槐樹,便
要拚命。
    聽完這一切,施耐庵、李黑牛也不覺扼腕憤歎。那李金鳳早已嗚嗚地痛哭起來,連
聲叫道,「俺那可憐的哥嫂!俺李金鳳不報這血海深仇,還有何面目見世人!」
    施耐庵勸道:「如今,人死不能復生,只有推翻元室暴政,才能救百姓于水火!」
於是,便將借船上山之事述說了一遍。
    李海聞言,霍然而起,怒叫道:「為報家國之仇,便是捨卻性命也無妨,何況一條
小船?!」說著,一把扛起牆角的雙槳,率著眾人奔向湖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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