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絕代奇才
四十五 施耐庵仗劍擒惡僕 孫不害飲血悼亡妻

    沒存想那塊石板乃是活動的,翻轉之後,露出的洞口約摸三尺見方。隨著一陣窸窸
窣窣的響聲,洞口早爬出一個人來。
    施耐庵借著燭光一瞧,只見他年約三十上下,頭戴博士帽,身披蜀錦袍,白淨臉龐,
一雙眼睛卻骨碌碌冒著賊光。這漢子爬出之後,用手背揉了揉眼皮,仔細地打量了空蕩
蕩的暗室一陣,不覺舒了口氣,旋即蹲到洞口,朝裡面叫道:「快些出來透透氣兒!」
一頭說,一頭伸進手,一把拖出個妖妖嬈嬈的婦人來。
    這婦人裹著一幅洋紅縐紗頭帕,鬢邊插著黃烘烘的釵環,臉上搽著濃濃的脂粉,描
著彎彎的柳眉,穿一件閃金緞面小夾襖,系一條嵌絲繡鳳胭脂紅綾長裙子,妖妖嬈嬈、
扭扭捏捏踅到那漢子身邊,抻了抻裙子嗔道:「好殺才,把老娘誆進那地窖子憋了半日,
如今卻如何出得去?」
    那漢子笑道:「你我二人在那老賊坯眼皮下做了這些時露水夫妻,成日間提心掉膽,
今日俺們兩個不僅要爭個名正言順,立時還有一樁潑天的富貴哩!」
    那婦人又道:「哼哼,為了那幾個賊男女,你卻殺了個朝廷命官,俺還擔心那清河
郡主要生生剝了你那皮哩!」
    那漢子嗤鼻笑道:「好一個發長智短的婦人!俺的妙計自有好處,娘子只管跟著俺
享福便了!」說著,挽起那婦人的長袖,走到那幾個死難女子的屍身旁,指著她們說道:
「瞧瞧,算你有福氣,碰上俺這個『智多星』,不然,就憑你與那老賊坯三年同床共枕
的份上,早晚也須象這些賊婦一般吃上一刀!」
    施耐庵藏在暗影裡,聽著這兩個男女絮絮聒聒,開初倒是糊里糊塗,不知他們是善
是惡,一時拿不定如何舉動。此時,一聽到那漢子指著殉難婦女們罵「賊婦」,立刻明
白不是好人。心中一怒,冷不丁叱吒一聲:「兩個狗男女哪裡走!」一揮長劍跳了出來。
    兩個男女吃這一喝,猛然一怔,還沒回過神來,一柄冷嗖嗖的劍刃已然鎖到那漢子
喉頭。那婦人一聲驚叫,提起長裙卻待要逃,施耐庵伸腳一絆,早「咕咚」栽倒在地上。
    施耐庵立目喝道:「你們是何人,藏在此處待要作甚?」
    那漢子緩過氣來,眼珠骨碌碌一轉,見是一個文弱書生,立時換了個笑臉,涎涎地
說道:「啊唷唷!俺道是殺人魔君來了,卻不道是個秀才公!俺們是朱府的下人,適才
見官軍殺人,怕枉送了性命,方才躲進這地窖子裡的!還請好漢饒命!」一頭說,一頭
便朝著施耐庵拜了下去。施耐庵正待再問,不料,那漢子倏地伸出雙手抱住了他的膀子,
一邊朝那婦人大叫:「俺那小娘子,還不快幫俺收拾這窮酸麼?」說時遲,那時快,說
話間那漢子早一聳腰脊,倏地伸出左腿,直踢施耐庵下襠!那婦人見狀,膽也大了,一
骨碌翻身爬起,「呼呼啦啦」曳著長裙,伸出尖尖的十爪金龍,直抓向施耐庵的雙目。
    這兩個男女只道施耐庵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腐儒,指望腹背齊下,立時便倒。他們
哪知施耐庵那幾招「快活劍式」,斗強敵雖嫌不足,對付他們卻是綽綽有余。他大叫一
聲「來得好」,身形倏轉,足下圭步飄遊如風,霎時閃過那一腿兩爪,手中劍按周天劃
個弧圈,怪蟒般早刺向那漢子眉心!
    那漢子見偷襲失風,待要撤身奔那屋門,施耐庵那柄湛盧劍何等迅疾,「嗤」地一
聲早戳上胯股,只聽得那漢子一聲慘叫,右腿洞穿,「撲通」倒在地上。那婦人卻待要
走,施耐庵反手一撈,早撈住她的裙帶,收腕一扯,立時牽羊般扯了過來,緊接著肘彎
一撞,撞中了她的氣海穴,這婦人悶哼一聲,立時昏暈,軟蛇般癱到地上。
    施耐庵一柄劍在那漢子袍襟上蹭上蹭下,揩乾了刃上血跡,厲聲問道:「好奸賊,
再不說實話,這柄劍叫你身上再添幾處透明窟窿!」
    那漢子此時哪敢再使詐,一邊忍著腿上劇痛,一邊抖抖地答道:「這個婦人,乃是
俺家員外朱子奇的續弦夫人黃秀英;俺是朱府的管家賈二。只因俺貪戀她的姿色,兩年
前便做了一路。不料一月前俺們在小花園亭子裡行那話兒,可可地被員外撞見,受了一
頓責打。是俺氣不忿,悄悄與秀英娘子商量,要將員外陷害,以遂俺兩人之願。」
    施耐庵怒道:「好個無恥之徒,你們是如何陷害朱老英雄的?」
    那漢子道:「俺員外祖上乃是梁山泊大寨的好漢,朝廷眼中的寇仇。這些年只因闔
家東徒,俺員外不僅於朝廷有功,而且處處言行謹慎,加之急流勇退,躬耕林下,所以
一直未曾敗露。於是,俺為了報責打之仇,將此事悄悄兒報與了濟南府平章衙署,指望
除卻這老兒,奪了這宅子,與黃秀英共享富貴。」說到此,那賈二「哎喲」兩聲,忽然
住了口。
    施耐庵厲聲喝道:「那後來呢?」
    賈二哭喪著臉說道:「後來,官兵和好漢們乒乒乓乓打了起來,俺一時害怕,便拉
著黃秀英下了這暗室下的地窖,指望打完之後,便爬出去遠走高飛。」
    施耐庵手腕一緊,劍尖勒入賈二的咽喉,瞋目問道:「你講的是實話?」
    賈二答道:「若有虛言,天打雷劈!」
    施耐庵見問不出所以然,又恐遷延時辰,再生變故,於是收回長劍,待要去探那個
洞穴,走了兩步,忽又記起當日受秦梅娘誆騙之事,順手從血泊裡拾起一根麻繩,將賈
二和昏暈的黃秀英拖到一處,背靠背捆了個結實。然後,踅到那洞口,先用劍尖探了探
深淺,接著便伸雙腿滑了下去。
    那洞穴卻不甚深,人一下來,腳便站到實地,施耐庵伸手一摸,竟然摸到一扇小木
門,輕輕一推之下,那扇門忽然「吱呀」開了。
    門內懸者幾盞明晃晃的明角風燈,照見一處方圓十余丈的大石洞,石洞四面擺著刀
槍架子,插著十八般兵器。正面的三根撐柱上用鐵鏈縛著三個人,居中那人是一個年過
七旬的老者,頭戴軟角逸士巾,身著魚白萬字錦袍,濃眉闊顙,頷下一部雪白的長鬚;
左邊一人葛巾短褐,面如塗炭,鐵鏈子緊緊地勒著一身鼓鼓的疙瘩肉;右邊縛著的卻是
一個少年女子,頭罩銀紅羅帕,身著桃紅色薄綾繡襦,下身裙子已被解下,只剩下一條
短短的輕羅中衣,一根鐵鏈攔腰縛在柱上。
    施耐庵一眼便認出:左邊那人,正是闖入閣子被擒的「活敬德」孫不害,右邊的女
子,卻是進宅後便已失蹤的燕綠綾。正中那個老者施耐庵未曾見過,他心中略略一默,
立即猜出八成便是這宅子的主人——朱尚的父親朱子奇。
    一見這三人還好好兒活著,施耐庵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他正欲奔過去為他們釋
博,忽聽得左近又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掉頭一看,這石窟旁邊卻還有一個
洞口,那窸窣之聲正是從旁洞裡傳來。施耐庵只道裡頭藏著敵手,一挺長劍喝道:「宵
小賊子,還不快走出來!」喝聲已了,那旁洞裡無人應答,只是那「窸窣」之聲益發響
得驟了,其中還依稀夾著「唔唔嗯嗯」的呻吟之聲。
    施耐庵悄步走近,只見那洞口上竟掛著一幅繡簾,他伸長劍一把撩起,剛剛跨入一
步,立時又大叫一聲,托地跳了出來。
    只見迎面聳立著黑塔般一名元將,氈盔兜鍪,紫袍鐵鎧,卷毛鬚根根直豎,一雙暴
睛正緊盯著自己。施耐庵一眼便認出:此人正是在暗室中屠戮綠林眷屬的卜顏帖木兒!
頓時一股憤火從胸中燃起,吼一聲,挺劍便直刺卜顏的胸口。
    那元將卻也作怪,既不答言,又不還手,施耐庵長劍剛剛觸到袍鎧,只見偌大個身
軀倏地晃得一晃,緊接著直僵僵地撲面倒了。
    施耐庵怕他使詐,走過去踢了一腳,卻是硬梆梆的,依然無聲無息。施耐庵心中詫
怪,俯下身板過他的臉來一看,不覺愣住:只見這元將臉色發紺、雙睛突出,口鼻流出
黑血,已是死去多時!他正自驚疑,只聽那「窸窸窣窣」之聲已然又響,一時顧不得去
推測卜顏帖木兒的死因,撩開門簾走進洞內。
    比起外面那石窟,這個旁洞卻又是一番景象,只見四壁糊著亮綠色薄綢,牆角還擺
著些衣架、箱籠和梳妝檯子。施耐庵就著燭光一看,這秘窟不足丈來見方的地面上,疊
羅漢般躺著一堆人,正是先前在暗室中見過的那些被官兵俘獲的婦女。此刻,十七八個
女子早又被堵了嘴,縛了背,橫七豎八人疊人扔在地上,被壓在下邊的人已然無了聲息,
只剩得躺在上邊的幾個女子尚在掙扎呻吟。
    施耐庵明白那「窸窣」之聲便是由她們所發。眼見得這秘窟中氣息污濁,這些嬌弱
女子受縛多時,嘴裡又塞著物事,這一陣擠壓憋悶,只怕有性命之憂。想到此,他不覺
心中一緊,一步奔近,急忙將上邊的幾個女子扶坐到牆邊,然後小心翼翼將壓在下邊的
那些女子一一分開,然後一一為她們扯出口中之物,解了臂上綁縛。只有最下邊的兩個
女子由於重壓,已然口鼻滲血,昏暈不醒,施耐庵使出當年從叔父施元德處學得的幾手
推拿功夫,在那兩人氣海、風府、命門等大穴上揉得一揉,兩個女子氣息如縷、眉目聳
動,長呻一聲,立時悠悠醒轉。
    眾婦女綁縛解除,喘息方定,整整鬢髮,理了理揉搓得皺巴巴的裙襖,圍著施耐庵
撲地便拜:「多謝壯士搭救,倘再遲來片刻,小女子們只怕都命歸黃泉了。」
    施耐庵擺一擺雙手,對眾女子說道:「休要如此,這石窟之中憋悶得緊,可不是說
話的處所,速隨俺出去,外面還有人須救哩!」
    說畢,一轉身出了那秘窟。眾婦女互相攙扶著,也陸續跟了出來。
    外面的石室裡,三個人縛在柱子上,頭頸低垂,雙目緊閉,只剩得鼻息一縷,細如
游絲。施耐庵不敢怠慢,先解下居中的老者,接著再解了孫不害、燕綠綾的綁縛。只見
三個人已然昏暈多時,肩胯上血跡斑斑,顯出被拷打的傷痕。
    眾婦女一見,早有幾個人趕過來,將三個昏死的人左右扶掖住,一齊隨施耐庵魚貫
出了石窟門。好在那洞口僅有一人左右深淺,你推推我,我拉一拉你,不消半個時辰,
二十二個人已然爬了上來,進入了上面的暗室。
    施耐庵最後一個爬出洞口,他剛一站穩,就只見一眾婦女又哭又罵、連吼帶叫,一
齊向縛倒在地上的賈二撲去,立時,雨點般的卷頭唾沫兜頭蓋臉灑到他的身上,嚇得那
賈二殺豬也似叫了起來。
    施耐庵情知這些女子飽嘗艱辛,此前必然受過賈二的欺凌,心中憤怒壓抑難禁,亦
在情理之中,不過倘若一頓狂揍,將他打死,卻去哪裡問清許多事情的原委?想到此,
他上前一步,便欲制止那些如瘋似狂的婦女。
    驀地,只聽得身後「啊也」一聲長吁,他趕緊回頭一看,只見那老者已然欠伸一陣,
雙眼睜開,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兩眼朝暗室之中□巡一遍,彷彿對面前的情境感到十分
詫怪,不覺問道:「呵呵,俺卻如何到了這裡?你們是何等樣人?」一邊問,那眼睛已
然瞧見兀自昏暈不醒的燕綠綾,神色益發驚詫,喃喃說道:「咦,這不是燕家侄女麼,
卻如何昏倒在此處?」
    施耐庵走過來唱了個大喏,問道:「請問老伯可是朱子奇朱老英雄麼?」
    那老者打量了施耐庵一陣,點點頭道:「正是老朽。請問足下又是何人?卻如何闖
進了俺這宅子?」
    施耐庵報了姓名來歷,又把半日來的種種變故簡要敘說一遍。朱子奇臉上的神色時
而驚詫、時而疑慮,時而悲憤,時而惱怒,待到聽見施耐庵說到賈二被擒之時,這老兒
倏地鬚髮戟張,怒眥欲裂,一雙噴著火的眸子滿屋搜尋,嘴裡暴雷一般地吼道:「那小
淫賊在何處?俺要將他千刀萬剮,方雪心頭之恨!」
    施耐庵見他年事已高,怕一時憤極傷肝,忙將他扶坐在正中的那把交椅上,說道:
「朱老伯稍安勿躁,今日之事,曲折詭異,尚有許多情節不明,賈二那賊已然重傷被縛,
自然聽憑處置。不過,還請老伯將種種情事剖明一二,以釋心中疑團。」
    朱子奇點點頭歎道:「唉唉,老夫一世謹慎,不想今日遭此慘變,這都是姑息養奸、
蓄虎貽患所致!」歎畢,他便扳起兩個指頭,說出一番話來:
    「唉,既然足下乃是綠林一脈,又與犬子朱尚相熟,俺也不相瞞了,只好把原委細
細道來。先祖乃梁山泊大寨神機軍師朱武,宋公明被害之後,先祖一氣之下,與那樊瑞、
公孫先生一道棄了官誥,打算回到薊州,重招舊部,再聚山林,繼承梁山未竟之業。三
個英雄走到這肥城伏牛山下,那公孫先生忽然指著綿延的山巒說道:『咦,此處山形地
脈,大有藏龍臥虎之象,他年若舉義旗,卻是個好去處!』俺先祖與樊大英雄一向敬慕
公孫先生,聽了此言,立時便深信不疑,於是,三個英雄便在這山麓下結茅為屋,一住
便是三年。」
    施耐庵聽到此處,心中忖道:自幼在勾欄瓦捨聽講「宣和遺事」,都道公孫勝、樊
瑞、朱武等人在宋江死後,棄官入山修行,一齊做了全真道人,卻不道他們竟還有這樁
公案!
    朱子奇續道:「迄後二百余年,梁山兄弟天各一方,加之年年戰亂,互相間已然無
有往來。至正五年,俺便辭官歸隱到少華山祖籍,本待作一個林下隱逸,以終天年,誰
知一件竟想不到的事情,又勾起了俺心中的舊願。」
    「一天夜晚,俺那八旬老母忽然病重,彌留之際,把俺喚到床前,喘喘地說道:
『我的兒,為娘有一樁潑天大秘要傳與你!』說著,執住俺的手,摒退室內眾人,悄聲
說道:『當年你的先祖與公孫先生、樊大英雄隱居肥城伏牛山,指望借那地勢,重振替
天行道大業,於是便在那山麓下邊暗暗掘了一個屯兵洞,後來金兵陷了汴梁、蒙古鐵騎
接著南下,三個先輩存身不住,先後離了那塊地面,只將那屯兵洞的位置畫了張草圖,
由你那先祖保存,代代單傳,便是至親骨肉,亦不洩露。過了十余年,元人入主中原,
厲行高壓,你的一位曾祖怕被朝廷搜走謀叛的證物,便將那圖紙一把火焚了,單將地輿
方位牢牢記在心裡,只到臨死,方才說與下一輩得知。」
    「聽了此言,俺不覺又驚又喜,連忙問道:『既有這屯兵洞,列祖列宗卻如何不借
以招集散亡,伺機起事呢?』俺母親歎道:『唉唉,近百年來,蒙古皇室十分強大,梁
山兄弟又五零四散,揭竿造反,談何容易,故爾你先祖諄諄告誡:天時不至,群雄未起,
休要輕易洩露屯兵洞機密。』俺點點頭,心中已然明白,便對母親說道:『母親的意思
是說:如今元朝大廈將傾,綠林大業天時已至,要俺去尋那秘密的洞窟,招集散失的梁
山後代,重振抗暴大業!』母親微微頷首,緊接著便將屯兵洞的地輿方位告訴了俺,說
完之後,賡即瞑目而逝。」
    「一旦知道了這先祖的遺教和屯兵洞的大秘,俺已是急不可耐,巴不得早些找到那
秘密的洞府。葬了母親之後,便攜著闔家老小搬到這伏牛山下。為了從容尋覓那洞口,
俺依著母親口述的方位買下了地皮,在上頭興建了偌大一個宅子,一住便是十年。每日
深夜,俺便趁著寂靜,在宅子裡仔細查找洞口,誰知三千六百余個夜晚,尋尋覓覓,俺
已然熬得頭白如霜,依然找不到那屯兵的洞府!」
    「正自失望之際,忽然有一天得了消息。五個月前俺那管家賈二督率工匠修造後園
魚池,忽然挖到了一條通往地下的暗道,俺一聽這信兒,趕緊奔去一看,禁不住心頭怦
怦亂跳:這不是那屯兵洞的出口又是什麼?俺怕洩了機密,當即命人將它蓋了。待到天
黑,便與賈二一起悄悄地下到洞內,探明了洞內的一切。事後,為了掩人耳目,俺命賈
二率人在那洞口上蓋起一間閣子,並囑咐賈二千萬保守秘密。」
    施耐庵聽到此處,不覺問道:「據令郎朱尚言道:這洞穴的秘密你連他都不曾明告,
卻如此信賴賈二這宵小無恥之人,其間卻是什麼緣故?」
    朱子奇歎道:「唉唉,人心難測哪!俺未將洞窟大秘告訴小兒,乃是擔心他年輕浮
躁、閱歷尚淺,想待他過了而立之年再慎重托付這先祖留下的遺業。至於這賈二奸賊,
卻是與俺家有兩代的因緣,他的父親賈祥曾跟隨俺征過浡泥國,槍林箭雨,出生入死,
救過俺的性命,臨死把這小賊托付與俺,加之他精明幹練、善察人意,俺便一時信了他,
不料卻鑄成了今日的大禍!」
    正說得入港,忽聽得洞壁上那道門裡一陣嘈嚷,緊接著「呼啦啦」湧出一夥人來。
施耐庵回頭一看,卻原來是吳鐵口、盧起鳳、朱尚和飲馬川一眾好漢。眾人一見朱子奇、
孫不害、燕綠綾等人以及一眾被擒婦女都在,不覺歡呼起來。朱尚頭一個奔過來,撲到
朱子奇身邊,父子倆悲喜交集,抱頭痛哭。
    盧起鳳走到施耐庵面前笑道:「施相公,你是如何救出這些人的?那卜顏帖木兒現
在何處?」
    施耐庵掐著指頭,又把下秘窟的種種經過述說了一遍。雷振塘、史嘯風兩個巴掌一
齊拍到了施耐庵肩上,呵呵笑道:「怪不得俺們在那假甬道裡白白兜了半日圈子,卻不
道被相公你搶了頭功。」
    吳鐵口面色凝重,走過來對朱子奇問道:「朱老伯,若非盧大哥派人送信,朱武老
前輩留下的這屯兵洞幾乎成了清河郡主、擴廓帖木兒捉拿綠林兄弟的無底洞!既然數月
前便找出了洞口,老伯也該給飲馬川大寨送個信兒才是!」朱子奇詫道:「怎麼,賢侄
一直未收到俺送去的訊息麼?」
    吳鐵口點點頭道:「唉唉,若是收到訊息,也不致於釀出今日慘禍!」
    朱子奇沉吟一陣,忽然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目光熠熠,長鬚抖抖,一步步走到賈二
身邊,將他一把提起,瞋目問道:「你這狗賊!俺問你,數月前俺教你送往飲馬川的信
柬,你都送到哪裡去了?」
    賈二抖抖地說道:「俺、俺、俺送到濟南府平章衙署去了!」
    朱子奇怒不可遏,掄起巨掌,「啪」地扇了他一記,怒吼道:「俺撫你如骨肉,養
你勝親生,你這狗賊卻無端勾引這不要臉的婆娘。俺只道一旦責罰,也就罷了,誰知你
竟然喪心病狂,將綠林大秘出賣給官府,真真是狗彘不食、豺狼不如了!」說畢,兩指
一叉,叉住了賈二的喉結,只聽朱子奇指結戛戛作響,眼見得兩指一吐勁,賈二便要立
時斃命。
    吳鐵口上前勸住朱子奇:「老伯莫急,俺有話問他!」說著,轉頭問道:「賈二,
清河郡主如何來的朱家莊?擴廓帖木兒如何設下埋伏?朱老伯如何被你擒住?孫家賢弟、
燕家妹子如何中了機關?卜顏帖木兒如何死的?這些被俘的婦女又是何人縛進了地窖?
速速招來,不得有半點隱瞞,惹怒了這二十余條大蟲,一人一指頭,你便成了肉醬!」
    賈二腿上劍創已是疼痛難禁,再看一看周圍這些怒目疾視的豪傑,三魂早已失了兩
魂,渾身抖抖如發了瘧子,顫顫地答出一番話來。
    原來這賈二早在兩年前便與那山東王擴廓帖木兒——王保保有過瓜葛。當時擴廓榮
膺欽命,走馬濟南,方圓數百裡的達官顯宦、首戶巨紳都派人到省府致賀洗塵,朱子奇
因曾與擴廓同朝共事,為了虛應故事,免遭猜忌,亦派賈二到平章衙門晉見。數日盤桓,
心機深邃的擴廓帖木兒一眼便看中了這個應對巧黠的年輕管家,竟在滿堂袞冕之中與他
執手敘談,說是:此郎秀外慧中,將來必成大器,可惜埋沒在鄉野之中!賈二蒙了這番
獎掖,不覺感激涕零。後來他與黃秀英姦情敗露,受了朱子奇一番痛責,不僅不思悔改,
反而心生毒計,黃秀英戀姦情熱,亦攛掇著落井下石。此時,恰好大都城內傳出流言,
朝廷要追查「興慶宮之變」余黨,賈二眼看朱子奇前途險惡,終於昧了天良,星夜將朱
宅暗藏屯兵洞的機密通報給了擴廓帖木兒——王保保,擴廓大喜之余,飛馬將信息稟報
朝廷,朝廷克日便下了密旨:欽命清河郡主為齊魯宣慰大使,假曲阜朝覲之名,到肥城
搜剿梁山亂黨余孽,捉拿叛賊朱子奇滿門。擴廓得訊,不覺由喜轉憂,他見朝廷不將剿
賊之事交給自己這個封疆大吏,卻另派一個女貴冑插手其事,怕那清河郡主將這潑天大
的功勞搶了去,一面派人知會賈二伺機行事,一面奉朝命率軍星夜到朱家莊接應「宣慰
大使」。指望乘亂也拿幾個叛賊邀功請賞。
    賈二受命之後,哪敢怠慢?眉頭一皺,便生狡計:他估摸這番大舉,只須拿住朱子
奇,功勞便有了一半。於是教黃秀英借枕席之親,騙朱子奇喝下了蒙汗藥酒,一索兒綁
了。正欲押解到濟南府時,不巧清河郡主一彪人馬已然闖進門來,情急之下,賈二記起
那屯兵洞內有兩層暗室,立即與黃秀英搬著昏迷的朱子奇藏入了最下層的秘窟,蓋嚴了
石板,蟄伏不出。
    待到清河郡主按圖索驥,找到秘室,把一眾被擄婦女放入暗室,賈二便傾耳聆聽上
面的動靜,事後清河郡主設餌「釣魚」,以及眾女子解縛後與元將的慘烈搏鬥,他都聽
得一清二楚。後來,施耐庵、盧起鳳、朱尚倏然殺入,賈二伏在底洞,竟然嚇得心驚膽
戰,深怕清河郡主一旦戰敗,被朱公子從底下秘窟裡搜出了朱子奇,自己性命難保。誰
知上面兩撥人斗著斗著,竟然出了秘室,只剩下一個卜顏帖木兒看押著那些被俘的女眷。
    此時,賈二在底洞裡彷彿聽得上面一派哭喊叫罵,卻已無兵刃搏擊之聲,心中詫異,
挪開石板一看:只見那元將卜顏帖木兒正堵在出口,連踢帶打,連擰帶點,一邊施展點
穴功夫擊倒圍攻的女俘,一邊捆縛著已然擰住雙臂的女子。賈二素來欺軟怕硬,一見有
機可乘,心中立時生了一計,登時爬出洞口,從背後偷襲上去,扭住那些婦女,見一個
縛一個,把陣勢攪得大亂。那些女子常年饑寒、飽受蹂躪,加之此前一番拚鬥,早已精
疲力盡,面對一個蠻力駭人的卜顏帖木兒已是在竭力撐持,卻哪裡禁得又冒出賈二這個
生力軍,此人雖無甚武藝,卻是年輕力壯,對付這些虛弱已極的婦女,倒是如虎搏羊,
不移時便與卜顏一起,把十七八個女子重新縛住。接著便哄那元將道:如今飲馬川草寇
已然殺到,一時勝負未分,幸好底下尚有一間秘窟,不如將這些女俘藏進底洞,等朝廷
大軍一到,再將擒得的賊黨與家眷押出來請功。
    那卜顏帖木兒一介莽夫,哪裡識得賈二心機?聞言大喜,便與賈二一起,將十八位
被俘女眷一個個放入下邊的秘窟,那卜顏又將此前在小閣裡擒住的孫不害、燕綠綾從牆
角錦帳後拖了出來,一起放入了秘窟。賈二見那些女俘已是奄奄一息,便一堆兒扔進偏
洞,請卜顏看守。自己則將朱子奇、孫不害、燕綠綾三條大蟲縛在柱上,盡情折磨得昏
死過去。然後,將預先備下的毒酒哄得卜顏一口喝下,一代元廷悍將登時了帳。
    此刻,賈二苦心設下的狡計已然全盤奏效:不僅朱子奇落到了自己手裡,還拿住了
孫不害、燕綠綾兩個賊黨,連清河郡主帶來的這些叛逆家眷亦全伙被縛。只待上面鬥得
兩敗俱傷。自己便押著這些賊黨到濟南平章府囊括全部功勞!
    朱子奇聽到此處,奪一把長劍直指賈二的眉心,厲聲問道:「小閣上的暗道出口本
無那些險惡的機關,那銅網鋼爪想必也是你偷偷安上的羅?」
    賈二連連擺手:「不不不不,俺賈二哪有這等本事!俺在下面那秘窟裡聽得一清二
楚,那些機關乃是清河郡主親手所設,與小人無干!」
    他的話猶未了,猛聽得暴雷般響起一聲大喝,白袍一閃,那朱尚早一步跳過來,說
一聲「這等喪心病狂的姦夫淫婦,還與他羅皂則甚?」猿臂疾揮,寒光一道從賈二眼前
劃過,這惡賊立時被斬成兩段,緊接著劍尖一轉,在那黃秀英頸脖間只一繞,那淫婦一
顆油頭也便剁了下來。眾好漢刀劍齊舉,正要將這姦夫淫婦零刀碎剮,卻只聽得人叢中
有人喝道:「且慢!」
    只見施耐庵大袖擺擺地踅過來,對眾好漢說道:「諸位好漢既已受滁州大營約束,
可記得那十二字的軍令麼?」
    石驚天、史嘯風、雷振塘、穆氏兄弟齊聲吼道:「如此惡賊,倘不碎剮了,豈不便
宜了他們?」
    吳鐵口走上一步,對眾好漢點了點頭道:「施相公言之有理,既已投效仁義之師,
自然要遵大營法繩!往日那逞性抖狠、以血還血的野性是該收斂些了!」
    穆氏兄弟收刀笑道:「吳大哥所言極是!其實這兩人已然身亡,便再斬他們一萬刀,
他們也不覺著疼,何必負一個殘忍之名!」
    眾人正自說話,只見那邊廂林中鶯早抱住渾身傷口的林徐氏嗚嗚哭成一團。這妮子
包扎好母親流血的刀創,一邊理著她的鬢髮哭道:「母親,孩兒只道黃泉之下相聚,不
想今日在此重逢,也不知母親這些時受了多少凌辱,又是如何脫得今日危難的?」
    林徐氏慘聲說道:「咳咳,階下之囚,那景況提它作甚。便是今日俺已自分必死,
虧得當年從你父親那裡學得幾手騰挪功夫,方才於搏殺之中脫得性命,這也是上天護佑,
你那父親英靈不泯啊!」
    一席話說得眾人都落下淚來。此時,晁景龍已然從一眾被擄婦女認出了當日翠屏山
殉難英雄的家眷:其中有當年梁山英雄「美髯公」朱仝六世裔孫朱豐之妻梁氏及妻妹秀
瓊,「沒羽箭」張清裔孫張豹之妻宋氏及兩姨雲娘、杏娘,「鐵面孔目」裴宣後裔裴蘭
田之妻霍氏,「錦豹子」楊林後人楊孝直之妻鄭氏及小姑碧君,「小霸王」周通後人周
延祿之妻王氏及二女娟兒、婉兒。「出雲鵬」黃振等人也從中認出了鹽城、鹿邑之役被
俘的綠林義士眷屬:其中有白蓮教河南總壇趙均用麾下梁山後裔「小呂蒙」孔文之妻張
氏,妻妹淑貞,「徹地手」宋海兩女宋麗蓉、宋秀蓉,「摸天手」杜山之妹玉娘、美娘、
錦娘。眾人說起那些死難壯士的忠勇,不覺又涕泗橫流,感慨唏噓。
    那些烈士眷屬揩乾熱淚,又一一指認出被余廷心等人慘殺的幾名女子的生世來歷。
計有當年梁山英雄「打虎將」李忠後人李豹之女霓裳、雲裳,「笑面虎」朱富後人朱行
武之妹朱麗娘、朱倩娘,「催命判官」李立後人李南山之女紅菱。剩下一位殉難女子,
正是胸口上兀自插著帶血長刀的那個少婦,一時卻無人知道她的姓名來歷。此刻,眾人
圍在那女子屍身旁,望著深深插在她胸脯上的那柄兇惡的長刀,只顧得咨嗟歎息、潸然
淚下,卻無人忍心將它拔出,這些久經沙場的壯士,不是膽怯,而是深知金刃一旦插入
心房,猝然拔出,那一腔熱血便會噴濺奔流。
    驀地,那邊廂忽地響起一聲嗄啞的悲呼:「我那苦命的娘子!俺來也!」叫聲未了,
只見一個黑塔也似的大漢瘋虎般地撲了過來。眾人一看,卻原來是昏暈中的孫不害已經
醒轉,他一眼便認出胸插長刀,躺在血泊中的女子,正是自己失散許久的渾家。他走到
妻子的屍身前,雙肩抖抖、雙目定定,嘴裡喃喃有聲,癡癡地立得半晌,忽然長號一聲,
一把拔出了插在渾家胸乳上的長刀!暴吼一聲,只一拗,便將那長刀折成兩段,也顧不
得雙手沾滿凝血,撲跪下來,伸雙臂緊緊摟住妻子嬌俏的身軀,一埋首,便將臉龐壓住
了妻子圓凸的胸脯上那坼裂的傷口,霎時,從這個青春少婦心房裡奔湧而出的鮮血噴泉
般地流出,沿著絲絲縷縷濡濕了她那滿是鞭痕的薄綾小襖,也染紅孫不害的臉頰、鬢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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