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絕代奇才
四十二 小諸葛巧施連環計 燕紫綃勇護鐵浮圖

    只見張士信呵呵笑道:「大嫂難道不知,俺是專程來此取你家那鐵浮圖圖樣的信使,
牛欄崗大營三將軍是也!」
    燕紫綃怒道:「既是義軍頭領,為何使那暗算伎倆,助官兵擒了俺們夫妻?」
    張士信一頭縛著燕紫綃的雙臂,一頭說道:「大嫂怎的看那老皇歷,半月前俺那兄
長『嚇天大將軍』已然受了朝廷招安,皇上欽賜尚方寶劍,敕封他為江浙總管!俺食君
祿,報皇恩,乃是情理中事。大嫂何必大驚小怪?」說畢,將捆綁得結實的燕紫綃一把
推開,又反翦了燕綠綾的雙臂。燕綠綾猛力掙過頭來,一口唾沫啐到張士信臉上,罵道:
「好個朝秦暮楚的小人,不得好死!」
    張士信不氣不惱,抹一把臉龐,抽一根麻繩將燕綠綾也縛了個四馬攢蹄,嘿嘿笑道:
「順勢從權,識時務者為俊傑,小賊妮子懂個鳥!」說著,一腳將她踹倒在地。
    此時,眾侍衛已分別將凌元標、施耐庵縛了,張士信踅過來,對施耐庵冷冷笑道:
「你這窮酸,當日在牛欄崗大營向你尋問那樁大秘,你卻私自潛逃,今日自投羅網,還
有何話講?」
    施耐庵冷冷地瞥他一眼,思忖一陣,竟自吟出幾句俚曲來:「君子失時不失相,小
人得志肚兒脹,昨日無錢去做賊,今日有奶便呼娘;真臭物,實荒唐,君不見街前騾子
學馬走,到底還是驢兒樣!」
    張士信一聽,禁不住臉上一紅,也不去理他,對眾侍衛吼道:「還愣著做甚,先搜
鐵浮圖,再問梁山事!兒郎們,挖地三尺,今日一定要找到那圖樣!」說畢,親自率著
一干蒙古侍衛,奔入廂房,窮搜細檢起來。
    此時,察罕帖木兒早已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抹一抹額上的鮮血,那傷口卻只不過淺
淺的一條紅痕,壓根兒未傷著皮肉。只見他抖著滿腮濃髯,咧開一嘴黃牙,一臉怪笑地
走了過來,對縛倒在地上的六個男女老少說道:「嘿嘿,瞧你們這六雙眼都被張士信那
蠻子給蒙了,你們道俺鐵騎虎將那麼輕易便會被人打倒的麼?俺不施這苦肉計,你們卻
如何會上鉤呢?」一頭說,一頭癲癲狂狂地踅到燕綠綾身旁,眼底閃著賊亮的目光,俯
身細細地打量了她一陣,一只長滿黑毿毿汗毛的大手兜胸一把便提起了燕綠綾腰間的裙
帶。
    燕紫銷一見這元將在妹子身上要做手腳,厲聲吼道:「丑虜!休要動俺妹子!」
    察罕聽了這一聲嬌叱,未曾聽出其中的鄙夷與憤慨,卻被那嚦嚦鶯聲吸引過來,綠
森森的目光從燕紫綃頭上打量到腳下:只見眼前這位少婦,雲鬟紛披,雙眉倒豎,一臉
寒霜,滿目怒意,略顯蒼白的娟秀臉龐上因怒氣的沖激漾起兩團紅潮,益發顯出一種風
韻,雙臂反縛,一根麻繩緊勒在肩窩裡,襯得在繡襦下急驟起伏的胸脯顯得益發圓凸,
撩得這鐵騎虎將性起,竟然松開了燕綠綾裙帶,轉過身來,一伸手便抓起了燕紫綃的長
發,用力一扳,捏著她的雙頰說道:「嘻嘻,俺這些年闖蕩沙場,征剿亂黨刁民,也曾
見識過不少蠻子美人,只道黃花閨女值千金,沒料到這裡還藏著你這樣尤物,瞧你這模
樣,倒比俺擄得的那些閨門小妞更有嚼頭,嘿嘿,這也算俺的運氣!」一邊說,一邊大
臂一抄,抄到燕紫綃纖腰之下,燕紫綃此時疲累之余,雙臂反縛,哪裡掙挫得動,只得
一邊亂掙,一邊不絕口地亂罵:「臭韃子!放手!放手!」
    此時,凌元標、燕綠綾均被張士信點中大穴,渾身癱軟,手不能動,口不能言,眼
睜睜望著察罕帖木兒胡作非為,休講起來阻攔,便是一句話也罵不出來,只是呆呆地望
著這一幕令人激憤的情景,眼中冒火,流下淚來。只有施耐庵中傷較輕,他目睹著察罕
對一個柔弱婦女橫施強暴,早已怒眥欲裂,恨聲罵道:「好個滅絕人性的丑虜,凌娘子
已是做母親的人了,當著人家丈夫強行非禮,你、你不怕遭五雷轟頂麼?」
    察罕脅下挾著燕紫綃軟綿綿的軀體,哪裡聽得進去,對施耐庵叱一聲:「唗,你這
窮酸刁鑽溜滑,今日也落入俺手,待俺事畢,再來細細地服侍你!」說畢,彷彿挾小雞
一般,將燕紫綃抱進了屋子。
    此刻,施耐庵五內如焚,只恨自己無有六丁六甲的神力,掙脫身上的束縛、奔進去
從察罕的魔爪中救出燕紫綃。從長清縣誤縛這婦人起,加上這一路的觀察,他已然覺得
凌元標夫妻確是不墜青雲之志的英雄後代,只因回護祖上傳下的鐵浮圖秘技,含辛茹苦,
忍辱負重,度過了許多慘淡淒清的時日,誰知這善良夫婦卻無端墮入了張士信精心設置
的圈套之中,不僅那祖傳奇技眼看就要落入敵酋之手,而且一個溫柔端莊、嫻靜娟秀的
賢妻良母也要慘遭蹂躪。蒼天,蒼天,你真真是有眼無珠了。
    施耐庵一邊慨歎,一邊聆聽著屋子裡的動靜,起先,還聽得見燕紫綃淒厲的呼號,
賡即便沒有了聲息,看樣子是被察罕堵住的嘴巴。可是,聽著聽著,那屋子竟然沒有一
絲兒響動,這一刻竟是如此寂靜,彷彿比過了十年還長。
    施耐庵正自詫異,猛覺著被點中的穴道彷彿被人拂了一下,忽地一熱,雙臂竟自松
活了許多,他試著掙挫站起,渾身筋血卻已通暢,不由得心中大喜,走到牆角,尋一塊
崚崚嶒嶒的墊牆石,磨斷了手腕上的麻繩,順手抄起地上的長劍,疾躍數步,吼一聲:
「狗賊子住手,晚生來也!」一蹴蹴開屋門,奔進去一看,不覺驚得呆了:
    小小的屋子裡,橫躺著兩個人,一個在炕上,一個在地下。炕上那人長髮委地,羅
襦半掩,雙臂反翦,兩目緊閉,一條銀紅色八幅羅裙撒滿了炕頭,又流瀑般墜在地上。
地下那人卷曲著一副狼犺身軀,渾身血污,彷彿一只剛剛宰殺的蠻牛,占滿了半間屋子。
施耐庵擔心燕紫綃的安危,一步奔到炕頭,低頭仔細端詳,只見她臉色沉靜,神態安適,
只是嘴裡塞了一團從裙子上割下的薄綾,繡襦扯脫了兩個扣拌,依然裙帶未散、羅襦整
潔。施耐庵稍稍舒一口氣,從燕紫綃嘴裡扯出那一團物事,先試了試她的鼻息,又望了
望她裹在薄綢中的胸脯,只見雙峰兀自微微聳動,他不覺大喜過望,輕輕地扶著燕紫綃
的肩膊,將她翻過身來,解開緊縛在臂上的麻繩,輕聲喚道:「大嫂,甦醒!甦醒!」
    燕紫綃嚶嚀一聲,雙目微微睜開,一見施耐庵站在面前,急忙一掩繡襦領口,余悸
未消地叫道:「先生,是你——」
    施耐庵點點頭說道:「大嫂未曾被玷污麼?」
    燕紫綃雙頰一紅,低頭答道:「嗯。」
    施耐庵心頭一舒,叫聲慚愧,然後指著倒在血泊中的察罕帖木兒問道:「這強賊好
好兒地,如何被人殺了?大嫂雙臂被縛,悲極昏厥,想必無力殺賊,難道是鬼神所為麼?」
    燕紫綃理著鬢髮裙帶答道:「此事說來蹊蹺,當時俺被這惡漢挾進房內,一時掙扎
不得,便由他扔到炕上,俺抵死不從。又咬又叫,未曾叫得兩聲,只覺著一團軟滑的綾
子塞進嘴裡,原來他割下一幅裙子堵了俺的口,然後撕扯俺的綢襖裙帶,俺一時被他壓
住,半分動彈不得,加之嘴裡塞了東西,口鼻憋悶、胸喉窒塞,軟癱癱地眼看就要受辱。
正在此時,俺只聽屋瓦一響,昏瞀中彷彿窗口掠進一條黑影,緊接著聽得壓在俺身上的
那惡賊一聲慘叫,就從炕上摔了下去。」
    施耐庵聽畢忙問:「啊啊,大嫂真是吉人天相,不知可曾看清那人的形貌?」
    燕紫綃搖搖頭道:「唉唉,當時俺被這惡賊一番揉搓,無力動彈,一時又羞又恨,
又氣又急,當即便昏厥過去,哪裡曾看得仔細?」
    施耐庵聽了這一番變故,不覺又驚又詫,他轉身走到察罕帖木兒的屍身旁,仔細看
去,只見這惡賊後頸、腰椎上插著四口木刀,黑血從傷口流出。施耐庵望了望地下的察
罕,又望了望這小小的屋子,只見四壁空空,一窗微啟,卻哪裡見那飛將軍的蹤跡?
    施耐庵默立片刻,眼前又驀起剛進宅院時在屋簷上飛渡的那個人影,他不覺心中一
動:哦哦,原來那個飛簷走壁的俠客,既非燕綠綾,也非公孫玄,卻為免卻燕紫綃遭受
凌辱平空降下的救星!此人來去無蹤,神出鬼沒,彷彿一直注視若這宅院裡的一舉一動,
他到底是何等樣人呢?
    施耐庵正自猜測未定,屋外傳來一陣呼喝喊殺之聲,夾雜著兵刃磕響,此時,燕紫
綃已然將衣裙扎縛得停當,兩人不敢怠慢,也顧不得躺在地上的察罕帖木兒,疾步縱出
屋門,展眼一看,不覺又吃了一驚:適才被張士信所擒的凌元標、燕綠綾二人已然不見,
地下只散亂著數節被斬斷的繩索。施、燕二人情知又是那破窗救人的奇俠所為,也不及
細想,循著那傳來廝殺之聲的方向奔去。
    兩個人穿過庭院,繞過屋宇,只見宅院後面,竟然有一片曠場,曠場上長滿了密密
的荊棘篙草,草木之中已然掘開了一個大穴,一尊黑魆魆、亮珵珵的鐵浮圖大炮臥虎般
雄踞穴底正中;大穴周圍,一群人正分成六撥捉對兒廝殺,施耐庵注目一看,凌元標正
抵住公孫玄;燕綠綾舞著紫金九節鍊,與一個身高體壯、雉盔繡裙的女子賭斗;其他對
陣的八人,施耐庵只認出敵手中一個奇長精瘦的是董大鵬,一個黑面虎頷的是曾在牛欄
崗大營見過的張士德,一個是揮灑鐵扇的張士信,另外那人,卻是一個面孔陌生的使銀
槍的白臉漢子。凌元標等人一邊,不知何時又添了四個形貌古怪的漢子,當先一人黑袍
黑褲,背心上背一副八卦圖形,頭上戴一頂玄色道冠,隊上凹凹凸凸,綱針般的絡腮胡
須,正自大袖飄飄,仗一根桃木棍與董大鵬相持;另一個漢子黃巾黃袍,衣襟上畫著一
條青龍,臉色蠟黃,舞一桿五尺鐵鉤與張士信拚鬥;第三人則是一條八尺大漢,著一身
火赤赤的衣褲,赤炭般的一張紅臉,衣衫上卻畫著一只朱雀,掄起一柄鎦金鐺,與張士
德鬥得正酣;剩下一人,卻是個又瘦又矮、佝腰曲背的委瑣漢子,穿一身白衣,肩背上
繡一只白虎,一根爛銀戟抖出點點寒芒,正與那使銀槍的白臉漢子廝殺,這六對敵手捨
死忘,生,吶喊拚鬥,都想率先擊倒對方,撲進大穴,攫走那尊令人垂涎的鐵浮圖大炮。
然而十二個人武藝相埒,功力悉敵,堪堪都只打個平手,這一個剛剛逼退敵手,挪近了
大穴,立即險象迭出,又不得不傾注全力去應付對手。十二個人翻翻滾滾,鬥得異常慘
烈,卻無人能挪近大穴一步。
    這一番景象,把個施耐庵看得呆了。他身旁的燕紫綃卻早按捺不住,一聲嬌叱,錦
裙飄飄,挺繡鸞刀便要躍入戰圈,施耐庵見狀不敢怠慢,仗著湛盧劍火步直奔土穴,便
要去拽出那尊鐵浮圖大炮。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際,猛聽得半空裡響起一聲暴喝:「窮酸慢些下手,俺來也!」
喝聲未落,只見一陣「呼呼」風響,一條大漢當面迎住。施、燕二人定睛一看,立時驚
得伸出舌頭半晌縮不回去,只見眼前鐵塔般立著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屍橫東廂房的察罕
帖木兒!
    只聽察罕呵呵笑道:「好你們這兩個狗男女,竟想趁亂搶這鐵浮圖,做的好秋夢哩!
你們只道俺遭人暗算,一命歸西,竟不知俺『鐵騎虎將』豈是浪得虛名?兩柄塗了迷藥
的木刀便奈何得了俺的羅漢體、金鐘罩麼?」說畢,他揚起手中兩柄木刀,吼一聲,拗
一拗,立時拗成四截,脫手一擲,衝著燕紫綃怪聲笑道:「俏娘子,你我夙緣未了,怎
肯撒手而去,今番俺卻不叫煮熟的鴨子飛了哩!」
    燕紫綃聞言大怒,適才所遭的蹂躪又驀上心頭,哪裡忍耐得住,怒叱一聲,繡鸞刀
攪起一圈冷森森的寒芒,直取察罕咽喉。施耐庵情知燕紫綃敵不住察罕蠻力,怕她又陷
毒手,撇了穴中大炮,揮劍撲上,燕、施二人雙戰察罕帖木兒,堪堪鬥了個平手。
    約摸又斗了二三十回合,雙方兀自難分高下,董大鵬一方沒料道對方冷古丁冒出這
四個古哩古怪的幫手,一時將精心安排的擒人奪炮的巧計攪得一塌糊塗,不覺焦躁萬分,
怒吼如雷。凌元標一邊則眼見強敵圍攻,雖然不知哪裡鑽出這四個好漢抵住了官兵,卻
巴不得早些殺退敵手,以免激鬥之際,驚動朝廷大隊人馬,奪去了這傳世之寶,亦自斗
得五內生煙、四肢酸麻、怎奈一時占不到上風,空自急得血脈賁張。
    正在此時,只聽得半空裡響起兒聲「唧唧」亂叫,緊接著屋脊上又顯出那個奇詭無
比的人影,只見他腰胯略弓一弓,脫手一擲,將一團小小的物件擲了下來,賡即叫道:
「燕家妹子,接好你的錦囊,還不施展你那『八臂羅剎』的神彈功頭,叫這些走狗奴才
嘗嘗滋味麼?」
    燕紫綃正自驚疑,那件物事早已飛近,不偏不倚,正好接到手裡。她仔細一看,正
是此前在庭院中被張士信縛臂時搜走的神彈錦囊,不覺大喜,抬頭見施耐庵正被察罕帖
木兒逼得著著遇險,不假思索,拈出一把彈丸,手腕輕抖,只見十余道烏光電閃而出,
挾著輕輕的「嘶嘶」之聲,直射向激鬥的戰圈。
    這「八臂羅剎」的手段果然名不虛傳,彈丸乍出,察罕當先便著,額頭上「呼」的
一記,霎時鮮血迸濺,雙目金星亂閃,「匡啷」一聲棄了長刀,負痛而逃。緊接著,激
斗的戰圈之中,響起一片「咦呀!哎唷!」的痛叫,只見董大鵬與手下五員悍將滿臉鮮
血,一個個用手摀住了雙目,拖著兵刃,跳出了圈子,霎時便逃得失了蹤影。
    施耐庵見此情景,不覺心花怒放,一把搶過燕紫綃手中的神彈錦囊,失聲叫道:
「噫嘻,神乎其技,玄乎其技,彷彿散花天女,諸邪齊避,依稀南海布露,百惡斂跡!
凌家大嫂,百室先生一提你這『八臂羅剎』之名,魂銷色變,信哉,信哉!」
    施耐庵正自大發感慨,一眾好漢早已聚了攏來,凌元標當先奔至燕紫綃跟前,深情
地睇視了愛妻一陣,輕輕理著她的鬢髮問道:「娘子,只道你含恨九泉,不料復又相見,
慚愧!」
    燕紫綃淚濕雙目,顫聲答道:「若非一位好漢暗中相救,你我夫妻幾乎作了兩世人。」
說著,她從地上拾起那破殘的木刀,遞給凌元標,又道:「便是這兩口木刀,於妾身即
將受辱之際,解救了災厄。」
    凌元標接過那半截木刀,只見刀刃上隱隱塗著一抹黑色的藥粉,已然被凝血裹住。
他心頭一熱,舉起那木刀片回身叫道:「哪位英雄救了俺娘子,請現身相告,俺凌元標
堂堂六尺之軀,當粉身相報!」
    凌元標回過之後,場上眾人鴉雀無聲,他又問了兩遍,依舊無人出頭應答。燕紫綃
見狀,撩裙走兩步,顫聲說道:「哪位英雄救妾身免遭荼毒,不啻俺夫妻們再生父母,
倘若瞧不起俺夫婦,不肯現身,便是視俺夫妻為不知恩義的小人,俺有何面目立身於人
世?」說畢,一彎手臂,繡鸞刀已然切向了咽喉。
    驀地,只聽得人叢中「唧唧」一笑,走出一個瘦猴般的人物來,一把奪下燕紫綃手
中的繡鸞刀,聳了聳鼻子說道:「燕家妹子,何必如此焦躁!俗語雲:施恩望報非君子,
居功邀賞即小人,今日在場的皆是肩膀上扛得山、胳膊上走得馬的好漢,即便是有人救
了你,又怎肯出頭認帳?俺教你一個辦法,把這兩柄爛木刀棒將回去,香花燈燭,日夜
供奉,只當它便是你的救命恩人,叫它享盡人間香火,豈不是好麼!」
    話音未了,只聽得人叢中響起一聲大叫:「兀那瘦猴,你是哪座山上的溜子,竟敢
教人做這荒唐無稽之事!」說話間,那滿臉蠟黃的古怪漢子已然走上前來,雙手叉腰,
怒視著瘦猴樣的漢子。
    瘦漢「唧唧」笑道:「喲,不是賣主不出頭,想必尊駕便是燕家弟妹的那位救星羅?」
    那漢子叱道:「休要胡說!」
    瘦漢也不答話,只是往那漢子身邊靠得一靠,覆道:「真人面前休打誑語,俺遇過
多少鬼精靈,沒的看岔了眼麼?」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手腕一揚,冷古丁又變出了
一把木刀,刀刃也是塗著黑粉,與先前那半把木刀一模一樣!
    在場眾人齊齊失驚,那黃臉漢子更是驚詫莫名,他伸手往後腰一摸,立時臉色陡變,
吼一聲,一跳跳開數步,鐵鉤一橫,瞋目叱道:「好偷兒,竟敢竊走俺的暗器,俺與你
見個紅黑!」
    瘦漢一邊「唧唧」笑著,一邊雙手亂擺,說道:「休慌、休慌!要鬥狠,來日去斗
那擴廓帖木兒,此刻,俺再不亮出身份,只怕這糊塗公案不得了結!」說著,他回頭對
並排站在一起的另外三個古怪人物問道:「敢請動問,四位好漢,可是從河北正定而來?」
    那四個人一齊點頭。瘦漢走上前一步,對那黑袍上畫著八卦的怪臉漢子問道:「尊
駕可是當年梁山泊混世魔王樊瑞後人——太行煉氣士樊鐘樊家仁兄?」
    黑袍漢子聽畢一驚,不覺脫口答道:「貧道賤號,足下從何而知?」
    瘦漢「唧唧」一笑,也不答話,又走到那紅臉漢子面前問道:「老兄這副尊容倒也
不俗,不枉叫一個『金鐺天王』項鼎,比起乃祖『八臂哪叱』項充的大名強得多了。」
    沒等那項鼎答言,瘦漢早又踅到那個衣衫上畫著白虎的委瑣漢子面前,「唧唧」笑
道:「至於足下,想必便是梁山泊飛天大聖李袞前輩的血裔——有名的『銀戟太歲』李
鼐李家賢弟了!」
    說著,撇下那丈二和尚般呆呆立著的李鼐,轉過身來,撇著眉、吊著眼、斜睨那黃
臉病容的漢子說道:「唧唧,老弟,正定縣四魔洞裡,就數你這娃兒最不爭氣,練了七
八年五禽功,還是一副癆病鬼樣兒,當了四五年火功道人,卻只使得一根扒柴捅灶的鐵
鉤!唉唉,枉擔了一個什麼『大羅神』鮑洪的虛名,倘若乃祖『喪門神』鮑旭泉下有知,
好不愧殺人也!」
    聽了這香揶揄,那黃臉漢子哪裡忍耐得住,雙目一瞪,擺一擺手中鐵鉤,對其余三
人叫道:「樊大哥、項大哥、李家賢弟,這瘦鬼必是朝廷奸細,俺弟兄們潛藏多年,竟
被他探出底細,不如合力將他除掉,以免將來惹出禍患!」
    樊鐘、項鼎、李鼐三人一聽,點點頭,各各掣動手中兵器,「登登登登」旋風一般
躍了過來,立時將那瘦漢圍在垓心。
    瘦漢不驚不懼、不慌不忙,穩穩地站在地上,一邊「唧唧」亂笑,一邊說道:「唉
唷唷,我說你們這四個不爭氣的蠢漢!說憑你們那三腳貓功夫,也不曾在哪裡闖出個名
兒,卻在此地撒野逞能!至元五年鹿邑之戰,你們四人在棒胡軍中與元兵賭鬥,被那元
朝的蕩寇總管慶童一桿槍殺得落荒而逃,這位『大羅神』鮑洪鮑賢弟慌得連腰間的木質
飛刀亦忘了使,這段公案,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如今你們要仗著這點兒武藝去投奔滁
州紅巾軍大營,不去買幾把香紙蠟燭,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卻在這荒村之中,當著幾
個婦人書生賣弄能耐,那還有什麼出息?」
    樊鐘到底年長幾歲,聽他說得蹊蹺,心中一動,連忙揮揮手攔住項鼎、李鼐、鮑洪,
拱一拱手問道:「請問壯士,俺弟兄們的姓名、來歷你已然說得鑿鑿有據,不知足下又
如何打探得如此詳細?」
    瘦漢也不回答,接著反問道:「你們四人果真是要去投那滁州大營?」
    樊鐘點點頭道:「千真萬確。」
    瘦漢續道:「那麼——你們也不打聽打聽,俺是何人?」
    樊鐘忙道:「適才只顧與那官兵爭鬥,一時失了動問。」
    瘦漢問道:「既然你們要去投軍,卻為何不直奔滁州,偏在這裡找官軍賭鬥?」
    樊鐘道:「俺弟兄們白衣投軍,無有尺寸之功,只恐營中豪傑嗤笑。於是沿路打探,
恰巧昨日路過青州之時,見那無常鬼般的元將率著一干朝廷鷹犬鬼鬼祟祟地直奔此地,
俺們覺著其中大有名堂,於是暗中跟蹤,不想卻是為了這尊鐵浮圖大炮。俺們幾個便指
望殺了狗官,奪了大炮,帶到滁州大營,以作進見之禮。」
    瘦漢點點頭道:「哦哦,原來如此,難得諸位一片苦心。」
    樊鐘問道:「聽你之言,彷彿與滁州大營頗有瓜葛,還盼賜告姓名來歷。」
    瘦漢唧唧笑道:「你猜得不錯!不過,樊大哥未免忒小覷了俺,說出來只怕要嚇你
一個趔趄,俺乃是滁州大營正印先鋒、都元帥帳下八路接引使、名聞江湖的神偷『灶上
虱』時不濟時大英雄!」
    樊、鮑、項、李四人一聽,不覺又驚又喜,一齊撇了手中兵器,衝著時不濟倒頭便
拜,嘴裡叫道:「原來是時大哥!想不到在此相遇,小弟們不識尊顏,多有衝撞,還望
多多海涵!」
    時不濟見狀,忙不迭地將四人一一扶起,笑道:「唧唧,休要如此,休要如此,當
年梁山兄弟不打不相識,如今俺們梁山後代是越打越親熱,快請起來,俺這裡還有一個
故人等著把手敘舊哩!」說著,便走到施耐庵身旁,拱手唱了個大喏道:「施相公,真
是山不轉路轉,剛剛離了那孫家嫂子的酒店,不想陰差陽錯,又在此處相遇,你我緣份
可是不淺!」
    這一陣,施耐庵幫著凌元標夫婦,忙著將那土穴中的鐵浮圖大炮拖了上來,拆零裝
了箱子,剛剛事畢走了過來,瞧著時不濟做張做致,與樊鐘等四位好漢逗趣,心中正自
發笑。此時一見時不濟走過來寒暄,立時勾起了心中許多疑團,連忙執手問道:「時大
哥,你不是與朱元璋元帥一眾回了大義集麼?卻如何轉眼又到了這裡?」
    時不濟點點頭道:「俺既是帳下八路接引使,豈可在大營中坐吃軍糧,離店之後,
都元帥便派了俺一樁緊要差使。」
    施耐庵忙問:「卻是什麼樣的差使?」
    時不濟道:「施相公有所不知:你道俺那都元帥朱元璋為何聽了大義集捷報,卻要
急匆匆返回大營?」
    施耐庵道:「據『百室先生』所言,乃是未雨綢繆,防備劉哈剌不花再度進襲。」
    時不濟搖搖頭道:「差矣、差矣!『百室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那劉哈剌
不花劫營受挫,便要卷土重來,也須喘口氣兒,都元帥何必急得那般模樣,連夜便要回
營?分明是另有重大的軍情。」
    施耐庵見他說得鄭重,也不插言,只是注目聆聽。
    時不濟續道:「那一日剛出店門,都元帥便悄悄與俺說道:『你說說,義軍若是在
大義集破了劉哈剌不花,過了昭陽湖,東下邳縣、泗陽,何人最怕?』俺答道:『自然
是元順帝那老兒』,你猜都元帥說甚的來?」
    施耐庵道:「時大哥一語中的,朱元帥自然贊許不置。」
    時不濟把頭搖得撥浪鼓也似,笑道:「施相公你又錯了。都元帥不僅不讚俺講的對
路,反而罵俺糊塗,他說:『本帥一旦東進,最怕的便是那嚇天大將軍張士誠!』」
    施耐庵聽畢大惑不解,忙道:「同是造反義軍,滁州軍節節取勝,應該高興才是,
怎的說他會怕起來呢?」
    時不濟道:「俺當時也不以為然,待到都元帥一番剖析,俺這茅塞便豁然開了。」
    施耐庵忙問:「朱元帥講了些什麼?」
    時不濟道:「他道那張士誠鹽販出身,自幼患得患失,起事以來,借助天時人事,
占了淮泗、兩浙,不思進取,這些年竟關門作起皇帝夢來,手下一班驕兵悍將,也都去
追逐榮華富貴,無心再去打仗。倘若滁州軍一旦東下淮泗、兩浙,此人一定會大起恐慌,
害怕本帥占了他的地盤,搶了他的寶座!俺一聽之下,不覺恍然,忙問道:『他怕由他
怕去,干俺滁州軍何事?』都先帥皺著眉歎道:『唉唉,人心難測,倘若此人鋌而走險,
降了蒙古朝廷,我軍將腹背受敵,抗元偉業只怕從此多事了!』聽到此處,俺方才明白
都元帥為何要星夜回營的道理。說來也巧,剛剛走到半路,派到牛欄崗大營的探子便來
報訊:張士誠半月前已與元廷暗通款曲,打算接受皇帝老兒御賜的江浙總管、一字並肩
王的封號,投降了朝廷。」
    施耐庵聽了這席話,不覺擊節歎道:「好一個無恥的張士誠!好一個洞察秋毫的朱
元璋!」
    時不濟道:「施相公休要歎息,事兒還多呢!探子還說:為了與官軍一齊偷襲大義
集,張士誠記起這位曾經有恩於他的凌家賢弟,決意誆走他祖傳的鐵浮圖大炮,已然派
出他那二弟、三弟北上青州了。」
    施耐庵一聽,心下豁然,點點頭道:「哦哦,怪不得時大哥到了此地,卻原來也是
為這鐵浮圖大炮。」
    時不濟道:「其實也不盡然,當時都元帥一並交給俺兩樁差使,除了跟蹤張士信兄
弟之外,還有一樁,便是滁州大營數日前接到飲馬川大集盧起鳳大哥的薦書,說是『正
定四魔』克日投奔義軍,都元帥怕他們走錯了方向,命俺沿路接引,不想無緣湊合,可
可兒兩樁事一齊在此處了結。」
    施耐庵聽了也覺高興。樊、鮑、項、李四人聽到此外,連忙圍上來,再次謝道:
「時大哥沖冒艱險,接引俺弟兄投軍,實實感謝不盡。」
    時不濟擺擺手,一把拉住鮑洪的袖子,將他拖到燕紫綃面前,說道:「燕家弟妹,
休看這位鮑家兄弟形容不佳,他便是你的救命恩人!」說著,舉起手中兩柄木刀笑道:
「莫要小覷了他這木頭削的撈什子,這可是他的成名暗器,叫作『獸炭鎖骨刀』,脫手
一擲,便是善於聽風辨器的名家好手,亦自防備不得,一旦發出,雖不能致人死命,那
刀刃上的黑粉有破血迷魂的奇效。弟妹在那小屋之中受難之時,俺正自從屋簷下破窗而
入,他的飛刀已然從門外搶先擲出,倘若再慢一步,賢妹即或不被玷辱,只怕那察罕一
時惱怒,也會一掌將你置於死地!」
    燕紫綃一聽,不覺肅容正色,襝衽謝道:「鮑家大哥救命之恩,俺夫妻沒世難忘,
請再受俺一拜!」說畢,褰裙撲地拜了四拜。慌得鮑洪連連叫道:「大嫂休如此,折殺
俺了!折殺俺了!」
    凌元標也走上前來,與鮑洪等人執手道謝。施耐庵則從時不濟手中接過那柄木刀,
仔細看去,只見它乃是上好的椆木削成,長不過四寸上下,刀刃圓渾,亦不見何等鋒利,
依稀沾著一層黑粉。他回想起剛剛發生的那許多情事,不覺心中暗暗驚異:這呆鈍木刀,
放在鮑洪手裡,不僅能在須臾之間割斷凌元標、燕綠綾臂上的綁繩,且在脫手一擲之際,
鍥入那察罕帖木兒的後頸、腰脊,此人手腕的力量和貫氣入物的功夫,委實非常人可比!
    正在此時,忽聽得燕綠綾一聲驚呼:「哎呀,不好了,伯母和侄兒不見了!」
    這一聲驚叫,把眾人嚇了一跳,這一陣只顧著與官兵爭鬥,竟把那一老一少忘了個
一乾二淨,此時四處搜尋,卻哪裡見得他們二人的蹤影?
    凌元標、燕紫綃叫一聲「苦也」,禁不住頓足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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