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絕代奇才
三十七 公孫玄設伏桐木嶺 「賽關興」刀劈奪魂關

    只見迎面站著一個十七八歲年紀的少年漢子,頭上扎兩只丫丫叉叉的古怪□髻,身
著件油膩斑斑的短褐,一張黑滋滋的團臉上透著機靈與剛猛。腳蹬一雙踏倒山八搭麻鞋,
兩腿鐵柱般釘在地上;他雙臂抱肩,露出腰帶上斜插著的一根團成一團的虯龍紐絲鋼鞭。
施耐庵一眼便認出:面前這少年漢子不是別人,正是一年前在東台縣武家莊園遇到的那
個跑堂「酒保」、當年梁山泊雙鞭呼延灼的七世裔孫,小小年紀便已在江湖成名的「虯
龍鞭」呼延鎮國!
    他又想起了當日在那綠蔭如蓋的武家莊小酒館內與這少年英雄一番生死相搏的情景,
又憶起這「酒保」憑一條虯龍紐絲鋼鞭將自己和宋碧雲、金克才父女送過波濤洶湧的龍
港大河那勃勃英姿,不由得心頭一熱,撩衣跨步便要奔上去相見。
    誰知那呼延鎮國只是略略瞟了施耐庵一眼,轉頭對李善長叉手唱了個大喏,說道:
「奉滁州大營主將之命在此接應百室先生,請速登程!」說畢,一貓腰當先鑽入了叢林。
    李善長也不細問,回身對倚馬而立的朱亮祖點點頭道:「龍潭虎穴,亮祖將軍處處
小心!」說著,對施耐庵、藍玉二人揮一揮袍袖,三個人立時循著呼延鎮國奔去的方向
疾走起來。
    施耐庵一頭走一頭心內嘀咕:這呼延鎮國在東台龍港河邊潛蹤多年,隨那阮氏三傑
等人沽酒為生,當日為了避禍,一把火燒了莊院,許多時沒有音訊,如何便在此處冒了
出來?明明是故人相見,他卻為何彷彿路人?
    想到此處,他不覺腳頭趲勁,緊趕幾步,走到呼延鎮國身邊,悄聲問道:「呼延小
哥一向可好!」
    呼延鎮國彷彿未曾聽見,聽了施耐庵這一句親親熱熱的問候,不理不答,昂著頭,
擺著雙臂,蹭蹭地只顧埋頭趲趕。施耐庵氣喘吁吁地與他並肩走著,復又問道:「請問
小哥,不知你那小搭檔『賽關興』關猛兄弟可好?『武氏三傑』與那『板刀觀音』孫十
八娘現在何處?」
    呼延鎮國依舊不理不睬,木瞪瞪地只顧走路。
    施耐庵捺住性子,趕上前扯住呼延鎮國的衣襟,接著又問了一句:「當日在那龍港
河邊,你們不是說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一腔熱血,難於輕拋!
今日卻如何又忽然在此處為人奔走?」
    那呼延鎮國忽哧忽哧地只顧走,半晌不答言,待到施耐庵說完,忽地回過頭來,濃
眉倒豎、雙目暴睜,硬梆梆地甩出一句話來:「羅皂個鳥!也不看看這是在哪裡?再要
絮聒,俺一鞭子扯下你那長舌頭來!」
    施耐庵心裡頭益發納悶,此時也不敢再問,只顧懵懵懂懂跟著呼延鎮國一路疾奔。
只見這泡桐林愈來愈密,頭頂上枯葉簌簌有聲,清晨的朝露冷然悄滴,時不時落到額頭
脖頸,涼颼颼的。
    四個人奔著奔著,看看便要出了那桐木嶺,前邊便是南下黨家莊的大道,藍玉長舒
一口大氣說道:「唉唉!到底出了這長清縣境,俺們今日鰲魚脫卻金鉤了!」
    說猶未了,只聽見林隙間「嘩啦啦」一陣大響,長刀灼灼,戈戟如林,剎那間冒出
一彪人馬,一字兒擺開,封住了南下的官道。
    四個人哪裡料到這裡埋伏著一路官兵,立時渾身一震,一齊掣出腰間兵器。
    只見那官兵隊中響起一陣吆喝,立時從當中分出一條道路,居中一員將領大搖大擺
地走出陣前,他晃著頭上太極道冠,斜扎著一襲明黃道袍,右手擎著柄鐵拂塵,左手微
拈著塵帚上烏光閃閃的鋼須,黃眉斜掛,豹眼圓睜,走到施耐庵等四人面前叉腿站住,
嘻嘻怪笑一陣說道:「耐庵兄,久違了!一年前高郵湖邊小店內咱家放了你一條生路,
當時只緣你尚未獲得那一宗綠林大秘,如今你已然得悉梁山一百零八名孽種之下落,咱
家彷彿貓兒覓鼠般尋覓多時了!昨日長清縣城燈篷下你我失之交臂,可可兒今天在此相
逢!這也是你我的緣份!」說畢,他撇著黃眉又怪笑了一陣,轉過頭來,將那柄塵帚當
胸直豎,雙手合十,朝著李善長點了點頭說道:「眼前敢莫便是百室先生麼?百聞不如
一見,果然人物俊爽,今日睹面,真真是三生有幸,貧道稽首了!」
    施耐庵、李善長見他嘻嘻哈哈,做張做致,不知這牛鼻子要弄甚玄虛,一時不便發
作。誰知一旁早惱了那「小三子」藍玉,只聽他喑嗚一聲,托地跳到公孫玄面前,瞪目
斥道:「好個打靈幡童泡飯的賊道,休要在此弄鬼!快快閃開一條道,讓俺幾個走路!
不然,小爺便叫你屍橫在地!」說畢,一抖手中紫金流星錘,只聽見銅鍊「唰啷啷」一
陣響,眼前倏起一道紫電,挾著隱隱的風雷之聲,直奔那公孫玄面門而來。
    公孫玄一見,怪笑兩聲,一側身一跨步,右手腕略翻一翻,那柄塵帚迎著紫金流星
錘陡然掃來,只見塵帚上的鋼須彷彿靈蛇吐信,倏然間根根筆立。電光石火之間,猛聽
得「匡啷」一聲大響,接著林隙間迸出點點星光,交手兩人各自叫了一聲,一齊跳開。
    藍玉、公孫玄各自低頭一看,紫金錘上疏疏落落啄出了一溜亮點;拂塵鋼須卻有幾
根被撞成了倒掛須鉤。只聽見公孫玄叫道:「哪裡來的小牛子,瞧不出倒有幾斤膂力!
兒郎們,還不與俺拿下了!」
    話音未落,元兵隊裡早呼呼躍出五六條蒙古大漢,長刀抖起滿天飛雪,直裹向藍玉
身邊。藍玉也不示弱,大臂一揮,流星錘卷起一團紫雲,平空劃一道圓弧,立時與那一
眾元兵斗在一處。那藍玉一柄紫金流星錘矯若靈蛇,使得性發,彷彿排山倒海,加之時
不時覷空兒倏出左手,施展那一指禪功夫,長短相濟,指東打西,煞是兇猛。這幾名蒙
古大漢卻也剽悍異常,縱是藍玉武藝超群,鬥了十余回合,兀自占不到便宜。
    李善長、施耐庵正看得心驚,公孫玄又在陣前叫道:「百室先生瞧見了麼,今日想
要走出這林子,只怕不那麼便當!其實,咱家與你無冤無仇,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咱
家奉了擴廓平章大人鈞命,捉拿朝廷欽犯!若是曉事的,留下這施相公,咱家又何必與
你作冤家對頭!倘若不允,不須咱家動手,就憑這百十個蒙古科爾沁壯士,便鬥到猴年
馬月,咱家也與你奉陪到底!」
    李善長聽畢正要作答,只聽得那呼延鎮國暴雷般吼了一聲:「賊道休走!」緊接著
只見眼前陡起一陣狂風,呼延鎮國身形未動,那一條虯龍鞭已然平空掃出,彷彿一條巨
蟒,挾著嘶嘶怪嘯,倏忽間早抽到公孫玄眼前。那道人哪裡料道相距丈餘,對方人未動
而長鞭已擊到眉尖,立時渾身毛竦,叫聲不好,一縮頭一聳肩,雙腿平蹬,一個「鐵板
橋」斜竄而出。任他身手奇捷,矯若靈貓,也未能全然躲過這一鞭,只聽得「嗤啦」一
聲裂帛大響,那怪蟒般的長鞭已自擦著他胸膛掃過,將一襲明黃道袍撕開一道口子,離
著開膛剖肚,只差在毫厘之間。那條紐絲鋼鞭收勢不住,挾風帶吼,「呼呼」地平掃過
去,砸在一棵大樹之上,滴溜溜纏上數圈。呼延鎮國使得興起,吼一聲,單臂一收,只
聽見「吱吱嘎嘎」一陣響,那纏著長鞭的大樹根土迸裂,緊接著「轟隆」一聲,被他拖
倒在地上。
    呼延鎮國沒等公孫玄回過神來,縱了一縱,冷古丁一鞭甩出,掃倒了正在圍斗藍玉
的那幾名蒙古大漢,回頭大叫:
    「百室先生,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李善長適才見呼延鎮國露出這駭人的武藝,早驚得嘖嘖不已。聽到他這聲叫喚,立
時醒悟,對施耐庵、藍玉二人說一聲:「有呼延將軍在此,足以擋得十萬追兵,快快隨
我離卻這是非之地要緊!」說畢,引著施、藍二人奔出林子,踏上南下的大道。
    三個人也顧不得後邊那呼喝喊殺之聲,一路疾走。此時一出這片莽林,只見丘陵綿
延,阡陌縱橫,視野平闊,一覽無餘。三個人稍稍舒了口氣,也不敢停留,好在一條官
道平坦而筆直,比起在那黃沙灘上、泡桐林中,走得快了數倍,一路趲行,早走出二三
十裡地面。
    看看便要走雞鳴寨界口,腳下官道忽然變得狹窄,只見官道上橫亙著一道兩丈高的
寨牆,牆上插滿鐵蒺藜,居中聳著一座巍巍的寨樓。一條黃土大道堪堪被那寨樓攔腰斬
斷。李善長手搭涼篷前後望一望,對施耐庵、藍玉道:「哦,是了!此處便是有名的奪
魂關,離雞鳴寨五裡。當年齊國左司馬公孫穰苴大勝魏軍,便是借了這一帶的天險地勢。
當地人有言:『鎖住奪魂關,神仙白眼翻!』倘若那擴廓帖木兒在此埋下伏兵,休道咱
們三個,便是千軍萬馬也難過去!快走快走,出了奪魂關,闖過雞鳴寨,便是齊河渡口
了。」
    話猶未了,猛聽見前邊一棒鑼響,寨牆上呼啦啦站起一彪人馬,一個個頭頂氈盔,
手擎長刀,仔細看去,那座高聳的寨樓卻是用水桶粗細的巨木搭著飛簷,簷下鑲著一塊
朱漆匾額,寫著「齊魯第一隘」字樣。
    李善長見狀,連叫「不好」,那藍玉膽大潑天,晃著手中流星錘,喝一聲:「管他
娘,闖吧!」當先便衝到了寨樓前。只見那寨樓乃是以大樹為梁,寨樓下兩根巨木撐著
底座,一道僅容單騎通過的寨門早已緊閉,寨門前佈滿了鐵蒺藜。藍玉剛剛闖到寨門前,
寨樓上一陣亂箭飛蝗般攢射下來,將他迫退幾步。
    寨樓上高高飄揚著一桿旄旌,大纛下擁出一員將官,漆黑的撒須兜鍪,珵亮的鑌鐵
重鎧,手綽一桿丈八點鋼蛇矛,正自睜著兩只怪眼,朝李善長等三人哈哈大笑道:「下
面來的可是紅巾軍流賊軍師李善長麼?都道你機謀百出、智計驚人,今兒可可地落入了
陷阱。俺那平章大人料定你必走這奪魂關,早命俺在此靜候,若知俺『鐵騎虎將』察罕
帖木兒的手段,俺勸你休再用那『賽蕭何』的綽號,早早受縛才是!」
    李善長聽了這番冷嘲熱諷,兀自不氣不怒,心下急驟地思謀著脫身之策,他眉頭略
皺一皺,立時計上心來:你這奪魂關把守嚴密,俺另辟蹊徑,回頭尋條路再走,未必你
處處都有這天險不成?想到此處,他朝施耐庵、藍玉二人點點頭,正要返身退走。
    只聽得寨牆上那察罕帖木兒呵呵笑道:「百室先生忒也聰明,你待要退回長清縣麼?
哈哈,哪裡還有這等好事?回頭瞧一瞧罷,今日你已成甕中之鱉了也!」
    李善長聽他說得蹊蹺,不覺回頭看去,身後的官道上,遠遠圍上來大隊元兵把個退
路堵得嚴嚴實實。李善長不覺跌足歎道:「苦也,苦也,沒存想我李善長聰明一世,今
日葬身在這奪魂關!」
    那藍玉氣咻咻地叫道:「百室先生休要淒苦,人生在世,活一百歲也是個死!有俺
藍玉在此,不賺他百十條性命,也休想割得俺這幾顆好頭顱去!」說畢,抖著紫金流星
錘便又沖了上去。他才奔得數步,冷不防腳底一絆,一溜趔趄,幾乎摔了個跟頭。
    這藍玉性子暴躁,只道是路旁草根絆了腿腳,罵一聲:「娘那鳥!俺今日晦氣,連
這草根兒也欺負起人來!」說畢,便狠狠地朝草叢裡踢了一腳。不料那草根兒也煞古怪,
藍玉這一腳踢出,竟似踹進一道石縫,立時被緊緊夾住,急切間收不回來。
    他正自驚訝,只聽得「胡胡」一聲悶笑,眼前那草叢裡簌簌有聲,竟陡地鑽出個人
來。身著一件皺皺巴巴的牛鼻短褲,上身穿著灰蒙蒙的棉布坎肩兒,腰間扎一根麻繩,
頭上也梳著兩只羊角般的丫髻,長得墩墩實實、愣頭愣腦。此人一鑽出草叢,竟似滿臉
慵態,一邊抖落頭頸上的草屑灰泥,一邊伸出兩只胳膊,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悶聲悶氣
地說道:「唉呀呀,一場好睡,這草堆兒悶死俺了!」說著,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
量了李善長、施耐庵、藍玉三人一陣,說道:「怎麼,叫俺躲在這草叢裡等了半日,等
的便是你們這三人?唉喲,俺還道是等的千軍萬馬哩!」
    李善長見這草叢裡竟冒出個人來,心中詫異,忙問道:
    「小哥尊姓大名,為何在此處等在下三人?」
    施耐庵開頭亦被這草叢裡冒出的漢子嚇了一跳,及至定睛一看,早叫了出來:「哦
哦,這不是武家莊園的『賽關興』
    關猛兄弟麼?你、你、你如何在這裡?」
    關猛聽他道出自己姓名,不禁笑道:「嗯嗯,俺也記得你施相公!當日沒在龍港河
酒店將你灌醉,不存想今日卻又要為你效力,罷了罷了,這也是不成冤家不聚頭咧!」
說畢,回頭對寨牆上的察罕帖木兒叫道:「兀那韃子官兒,這裡是俺關猛的幾個朋友,
曉事的,快快開了寨門,放他們過去,若須留下買路錢,便找俺關猛要去。」
    適才這一幕情景,寨牆上的察罕帖木兒亦自看得真切,眼鼻下草叢中忽地冒出個大
活人,他也十分納罕,忙對左右問道:「此人是何時藏在寨前的,你們這群瞎眼的囚囊,
也不搜一搜!」
    他身邊一個隨從答道:「稟大人,這小廝今早便出了寨門,俺只道是一個牧牛的童
兒,哪曾想他卻藏在這裡!」察罕帖木兒聽了,心中罵道:「一個牧牛童兒也來湊熱鬧,
實在可惡,待會兒一並捉住,零刀碎剮便了。」
    他正在嘀咕,那關猛又在寨牆下叫罵起來:「開寨門!開寨門!休要惹惱你家小爺!」
察罕帖木兒一看,那小廝不知何時手裡早綽出一桿青龍偃月大砍刀,大模大樣地直奔寨
門而來。
    察罕心中惱怒,不覺大叫:「待俺親自捉了這小賊囚!」
    隨著話音,只聽見寨門「吱嘎嘎」一陣大響,那察罕帖木兒早一馬馳了出來。他欺
關猛身軀矮小,又是步戰,一撒韁繩,烏騅馬潑喇喇沖了過來。看看馳近關猛身邊,察
罕暴喝一聲,手中沉甸甸的點鋼蛇矛攪起一陣狂風,一招神龍探海,朝著關猛分心刺來,
堪堪刺到胸口,那矛尖倏地一抖,一縷凜凜寒光竟自直搠向關猛的咽喉!
    施耐庵當日在飲馬川見識過「鐵騎虎將」察罕這一招「大鵬倒啄如來」的絕招,眼
見那關猛癡癡地站著,蛇矛矛尖立時便要穿喉而入,不覺驚呼起來:「關家小哥當心了!」
    就在這電光石火之際,只聽見關猛喉嚨裡「胡胡」有聲,不撤步、不閃避,雙肩倏
地一抬,那一桿青龍偃月大刀已然車輪般掄轉,沒待察罕帖木兒矛尖觸著皮肉,大刀刀
柄早磕上矛頭,那察罕帖木兒猛覺得一股大刀沿著蛇矛撞上雙臂,一桿長矛已自拿捏不
住,口裡叫一聲「啊也」,跨下烏騅馬早「灰灰」長嘶兩聲,蹭蹭蹭蹭倒退幾步,緊接
著後蹄一軟,險險乎將察罕掀下馬來。
    此時,關猛手中那桿刀已潑風般直捲向驚魂未定的察罕帖木兒,攪得大道兩旁沙石
撲面,草屑紛飛,察罕見勢不好,待要勒馬退避,但哪裡來得及。只見眼前一片白森森
的刀光早切向頭顱!察罕大叫「我命休也」,狠命一縱,棄了那烏ae*馬,一個虎跳翻下
馬背,一溜煙滾進了寨門。可是,逃了人,那匹馬兒卻遭了殃,只聽見「喀嚓」一聲,
那桿大刀凌空切下,竟將偌大一匹駿馬斬成兩截!
    這一切都只在瞬息間發生,施耐庵當日在武家莊園只見過呼延鎮國的絕世武功,未
見識到這關猛的手段,此時一瞧,直驚得伸出舌頭縮不回來。
    那察罕帖木兒站在寨牆上大叫道:「放箭,放箭,休叫走了這小潑賊!」眾元兵哪
敢怠慢,立時挽強弓、拽硬弩,雕翎箭飛煌驟雨般射將下來。
    李善長見此情景,待要喚回關猛,豈料那愣頭漢子早已撲近了寨牆,青龍偃月刀被
他掄得風雨不透,彷彿渾身上下罩起了一輪白光,只聽得「卡嚓卡嚓」,那飛蝗般的箭
雨一碰到那圈白光,紛紛失了威勢,一時間只見關猛身前身後紛飛著斷鏃折羽,挾著一
股狂飆,已自衝到了寨門之下。忽地,他雙臂高舉,掄圓了大刀,對李善長、施耐庵、
藍玉叫一聲:
    「百室先生、耐庵相公,休要遲延,隨俺來!」
    說畢,平地響起一陣暴吼,緊接著白光一道晃過,沒待眾人回過神來,青龍偃月大
刀早劈在寨樓下兩根水桶粗細的巨木上。
    霎時,震天撼地般一聲巨響,兩根巨木齊齊被大刀幾下斬斷,偌大個寨牆失了支撐,
彷彿塌了半邊天似地「豁喇喇」傾斜下來。一時間牆椽坼裂,塵土飛揚,人呼馬叫,好
端端一座寨樓竟被這關猛一桿大刀劈倒,那情境委實駭人。
    李善長等三人也顧不得嗟訝,趁著官兵鬼哭狼嚎,在灰土磚石中掙命的機會,揮著
兵器,撥開斷木碎瓦,踏著人馬屍身,隨著那關猛,一溜煙奔出了奪魂關口。
    一出奪魂關,地勢忽地變得平坦,四個人脫卻大難,慌慌如漏網之魚,沿著官道直
奔雞鳴寨方向而來。此時,施耐庵與李善長居中,藍玉押後,那關猛掮著桿青龍偃月大
刀當先開路。經了適才這一番怵目驚心的場面,施耐庵心中兀自怦怦亂跳,止不住好奇
心性,待要上前詢問這關猛許多時日來的行止,又怕碰上呼延鎮國那樣撞木鐘般的尷尬
局面,一時不敢啟齒,把許多話兒都咽進了肚裡。
    豈料這關猛走得幾步,卻停了下來,踮起腳朝身後望了望,大聲說道:「瞧這些皇
家鷹犬,俺這桿大刀只剁了兩根木頭,他們便如此狼狽,倘要剁到人身上,豈不是要塌
天了麼。」一頭說,一頭朝施耐庵招招手:「施相公,悶著頭趕路,俺心裡頭快要憋出
鳥來,過來,過來,俺倒是喜歡你那文謅謅的氣度,快與俺敘話則個!」
    一句話正中施耐庵的下懷,他緊趕幾步,走到關猛身邊,問道:「關家小哥,小小
年紀,你真可謂驚世駭俗,豪氣干雲哪!」
    關猛一頭走,一頭「嘿嘿」笑道:「見笑,見笑,施相公滿腹文章,俺去年在龍港
河邊那武家酒店見識過,至今夢兒裡兀自記著你哩。俺到底不懂:同是一樣的話,施相
公你說出來,呢呢喃喃、有腔有調,道理又透徹,聽起來也好似唱曲兒似的;若是俺這
嘴裡吐出來,便似東嶽廟倒了南牆,平地砸出個坑來,倘能脫胎換骨,俺真想拿這身武
藝換相公你這份才學。」
    施耐庵見他講的熱鬧,順勢問道:「小哥與那呼延鎮國親兄弟也似,怎的一個話多,
一個話少,這也奇了!」
    關猛笑道:「休提那呆鳥!施相公你哪裡知道,俺那呼延老弟一門心思全用在掇弄
他那根放牛鞭兒上了,一旦入迷,吃不香,睡不甜,連上茅廁也比劃鞭子的招式,渾把
嘴裡那根舌頭給忘了!」
    施耐庵點點頭道:「用心一,泰山移,他那鞭子上的功夫委實了得!」
    關猛道:「有甚稀罕!他那幾斤蠻力誰家不會!施相公只怕今日又見識過他的手段
罷,嘿嘿,沒勁!沒勁!」
    施耐庵見說得漸漸入彀,續道:「正是,正是!晚生此前的確又遇見過呼延小哥,
虧他一條鞭子駭退了元兵,救了晚生等三人性命。不過,不知你們二人如何從東台龍港
河到了這長清縣裡?」
    關猛聽了嘻嘻亂笑,一頭說道:「著啊!俺早知道施相公你要問起這來龍去脈。唉
唉,這事兒說起來彎彎繞繞,話便長了!卻說那一日——」
    他正自講得帶勁,一旁走著的李善長猛地「吭吭」咳了兩聲。關猛掉頭一看,只見
那百室先生正自朝自己眨眼。他愣了愣,不覺一拍後腦勺,嚷道:「好你個施相公,東
扯西拉、彎彎繞繞,竟是想套出俺肚裡的蛔蟲哩!沒興,沒興,險險乎叫俺忘了主子的
軍令!」說著,伸出手掌啪啪地打了自己兩個嘴巴,對李善長眨眨眼道:「俺這張鳥嘴,
兀的如此沒遮攔!百室先生休惱,俺就此打住,就此打住!」說畢,將那桿青龍偃月刀
換了個肩,悶著頭,大踏步走了起來。
    施耐庵亦不知他倆鬧的什麼鬼,心裡頭那疑團愈益結緊了,見那關猛做張做致的情
景,一時間又開不得口,只得默默地埋頭趕路。
    此時天已晌午,一輪紅日懶懶地掛在頭上,卻兀自擋不住料峭的春寒,幾株枝葉蕭
疏的孤樹和矮矮的叢莽點綴在官道兩旁,彷彿給這亙古莽原添了幾許生氣。離了長清縣
境迤邐往南,已不見黃河沿岸那漫漫黃沙與茫茫鹼灘,不僅這裡那裡綻出些早麥的青青
芽兒,便是村落亦自漸漸密了。
    四個人一路趲趕,早一氣走下一二十裡地來。李善長舒了口氣,問關猛道:「關家
兄弟,前邊不遠處便是黨家莊了麼?」
    關猛點點頭道:「約莫五七里地,便是黨家莊。」
    李善長伸手搭個遮陽,四面巡視一陣道:「嗯,這一線已是小明王韓林兒斥堠游弋
的地界,諒那董大鵬再不敢來了。慚愧!今日到底逃出龍潭虎穴了。」
    藍玉聽了,不覺叫道:「奔波了半日一夜,俺這肚裡早餓出鳥來了!快找個客店打
打尖兒罷。」
    李善長點點頭,用手朝前邊一指,笑道:「兀那柳樹林子裡不是個酒店?」
    眾人抬頭一看,官道左側一片柳林裡果然露著一簷茅屋屋角,屋角下隱隱飄著桿酒
招兒,隨著那穿林風在林隙間飄蕩。
    藍玉直喜得抓耳撓腮,一把將那紫金流星錘揣在腰裡,嚷道:「饑渴鬼難挨,一醉
天地寬!沒存想平空兒掉下間酒店,也是俺們幾個造化。」說畢,風風火火,大踏步便
奔進了柳林。
    四個人走到那酒店跟前,施耐庵一眼瞧見茅簷下的泥牆上貼著一副對聯,不覺嚇了
一跳,那上聯寫的是:「閻羅請下風流客」,下聯是:「鬼母封成酒中仙」,橫批曰:
「醒世還魂」。他回頭對李善長惴惴地問道:「善長兄,晚生瞧這對聯,句句隱著兇險,
字字藏著殺機,這酒店敢莫是家黑店?」
    李善長笑道:「耐庵兄忒也多慮,想如今這生意人,哪一個不是炫奇斗怪,大言邀
眾,在這招牌上做文章、弄玄虛?不妨事,即或是家黑店,以我等手段亦自不怕他的!」
一頭說,一頭撩袍甩袖,率先進了店堂。
    那藍玉性子急躁,一落坐便「咚咚」地拍著桌子叫道:「兀那店家,送上門的生意
都不招攬,開了什麼鳥店!曉事的走兩個出來!」
    話猶未了,廊下早應聲走出個人來,只見他頭戴一領灰蒙蒙的扁魚巾,身著一件油
膩膩的皂布褐,肩上斜搭著一方揩桌布,手裡拿一根積年絲瓜筋,臉上堆著謙恭的微笑,
牽動著黑油油的頰肉,他一頭用雙眼骨碌碌地打量著座上四人,一頭說道:「賞臉,賞
臉,四位客官用葷還是用素?」
    藍玉正欲回話,李善長急忙攔住,對那酒保瞥了一眼,問道:「你家店主何在?」
    那酒保眨了眨眼道:「俺主人一早到黨家莊集上牽湯豬去了,不礙事,俺這店裡貨
色齊,有何吩咐,小的一體應承!」
    李善長點了點頭。藍玉便搶過話頭道:「休再囉皂!大碗酒,大塊肉,揀好的儘管
搬上來!」
    酒保應聲而去,不移時便將酒飯搬了出來,無非是村釀醇醪,四時鮮蔬,再加膾切
牛羊肉,大盤的饅頭。四個人早已饑腸轆轆,哪裡禁得住那熱騰騰、香噴噴的酒菜撩撥,
立時斟酒舉箸,埋首大嚼起來。
    那酒保兀自嘻著一張黑油油的笑臉,叉著手,聳著肩,斜倚在門框上,不言不動,
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四個人狼吞虎嚥。
    施耐庵稍稍喝了兩巡酒,心裡頓時覺得清洌滋潤,於是便拿起一只饅頭,掰開一半
放進嘴裡,誰知一口咬下,「嘁嚓」一響,一塊硬梆梆的骨頭片兒咯得牙齦生疼。他拿
出一看,不禁毛髮直豎:捏在手裡的哪裡是什麼骨頭片兒,分明是一塊人指甲!他抖抖
地站起來,措著酒保說道:「你、你這是家黑店!」
    那酒保忽地聳身而起,瞋目叫道:「四個不知死活的牛子,吃了俺的蒙汗藥酒,倒
也,倒也!」
    話音未落,施耐庵等四人立時覺著雙眼發澀、天旋地轉,早一齊癱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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