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耐庵——絕代奇才
二 覓豪客書生闖烏橋 斬紅妝教主排貔貅

    距離淮河以南八十裡左邊有一座千戶人家左右的大鎮,靠北首一所極大的場院外,
一溜枝幹偃蹇的大樹蔭裡掩藏著灰黃色的磚牆。從元廷失道之日起,這裡早已消失了
「烏衣巷口夕陽斜」的寧靜景象,此時,濃綠拂風的場院裡隱隱露出肅殺,金鐵撞擊之
聲,嘯嘯嘶鳴的戰馬聲,刁斗鼓角之聲,無一日不在這鎮子上空激盪。只要稍稍走近院
牆,就能看見那上面早已黑魆魆地鑿滿了土銃的炮眼和雉堞箭垛。這裡,便是白蓮教紅
巾幫的總壇所在地——烏橋。
    此刻,偌大個場院闃寂無聲,數百名教中兄弟列成方陣,每個人頭上都一式繫著紅
色頭帕,扎著簇成白蓮狀的寬幅腰帶,臉色莊重而隱隱露著愁思,彷彿期待什麼嚴重的
事情降臨。
    正中的大花廳上,蠟炬高照,香煙氤氳,一百單八名神態威嚴的大小會首按劍肅立,
只有左首最末的一個位置空著。一個高挑身材的大漢雙手捧著一把長劍從廊後轉出,他
走到當堂,轉過身來,朗聲喝道:「掌壇龍頭升帳——」
    滿場院響起一陣輕微的響動,大家都轉過頭來,朝著大廳上注目凝眸。
    一串「登登」的大步響過,一位鐵塔似的紅臉大漢疾風般地轉上正廳。那位高挑身
材的人立即高聲喝道:「拜聖母——」一頭說,一頭將捧在手中的那柄劍鄭重地遞給了
掌壇大龍頭劉福通,劉福通手執寶劍,俯首低聲祝道:「聖母娘娘,弟子聚眾立威。請
示尊容。」說完,拔劍出鞘,用左手食指在劍刃上彈了三記,立即從兩廊一邊走出一名
紅巾紅裙的少女,雙手合十,對著香案跪拜三次,然後扯動廊壁上的錦繩,「唰唰」一
陣響動,神龕上的錦緞簾幕徐徐開啟,露出一尊衣袂鮮明,妙相莊嚴的佛像,只見這佛
象頗似南海觀音形貌,但眉目間少慈悲而顯英武,手中托著的不是淨瓶楊柳,而是一枝
蕊瓣潔白的蓮花。兩旁塑著的也不是善才龍女,而是關羽、穆桂英。
    說起這白蓮教的規矩,倒有一段來歷。白蓮教史載興起於南宋末期。斯時宋康王南
渡組成偏安小朝廷,終日沉湎酒色,搜刮黎民。金兵鐵騎飲馬長江,虎視吳楚,村社丘
墟,人民塗炭,卻不聞不管。百姓們走投無路之際,便將願望寄托於神靈身上,一時間
傳說蜂起。不久,金國海陵王大軍南侵,江北千里赤地,偏偏宋兵以羸兵餒卒在淮泗一
帶打了個出人意外的大勝仗。百姓們欣喜若狂,奔走告慰,說是正在鏖戰之時,從天上
降下一位女菩薩,不知便了什麼法術,一時間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將海陵王的幾十萬
大軍掃蕩淨盡。有人說那女菩薩拿的是淨瓶楊柳,有的卻說拿的是一朵白蓮。另一種傳
說,卻是湖廣德安府有一位美貌善良的少女,出嫁後事翁姑至勤至孝,待叔伯小姑們謙
和仁愛,誰知丈夫一病不起,她盡心服侍湯藥,無奈大限到時無藥救。丈夫死後,鄰里
中有惡人妄圖欺凌於她,她不屈投湖,變成一株潔白的蓮花,化作仙人懲治了惡人。此
後,只要鄉里有求,她是應答如響,常常現身罰惡濟善。鄉人們懷念不已,立廟祭祀,
稱為白蓮聖母。
    這傳說儘管不免虛緲而附會,百姓們卻寄托了向往。慢慢地,傳到了那些嘯聚山林,
馳騁草莽的綠林豪傑耳中。淳熙末年,浙江清溪洞方臘余黨中的有識之士,為了廣招伙
伴,爭得民心,竟將白蓮聖母奉為護佑神人,立壇塑像,號令部眾,第一次打起了「白
蓮教黨」的旗號。慢慢地,又將義重如山的關羽奉為聖將,把抗敵保國的穆桂英尊為護
國神女。待到元初,會首們慕當年水泊梁山的氣勢,在「白蓮聖母」壇前,會首龍頭駕
下,添了一百零八名大小壇主,稱之為一百單八將。教中的規矩,也隨著時間的推移,
由簡到繁,搞出了凜然不可違犯的禮儀規章。除了會首龍頭和一百單八將外,那名擎劍
司儀的高挑身材的人物,便是有名的「護教總管」。
    傳到第四代壇主杜三槍、曹老大這一輩,元朝正值鼎盛時期。朝廷懾於「南人」的
反抗情緒,加之幾十年的浸潤,對於華夏的文明和百技百業的精湛技藝傾心敬慕,朝政
寬弛,獎勵農桑,那嚴酷的蒙古、色目、漢人、南人四等人種制度也稍稍淡緩一些。白
蓮教首受到這些「仁政」的迷惑,建教時的那強烈的民族氣節和規復意識日漸淡漠,許
多教友已由呼吁「殺韃子,扶漢家江山」,轉而趨向行醫布道、濟世救人一途,大小會
首們也樂得嘯傲林莽,混跡市曹,有的甚而結交富家,奔走廟堂,做了達官府中的清客、
林泉下的富家翁。迄至順帝初年,朝野腐敗,丞相伯顏等一幫窮兇極惡的大臣把持中樞,
殘害賢良,為達禁錮天下的圖謀,朝儀紛紛以為:白蓮教會黨日眾,又是以規復漢人天
下相「煽惑」,實是亂黨淵藪,心腹大患。於是經過周詳部署,各行省、州、縣一時發
難,大捕會黨,屠戮教眾。白蓮教一時竟被打了個旗倒壇坍,落花流水,兩年之中,六
省數十萬教眾一時星散。朝廷大獄人滿為患,城頭荒野懸頭積屍,釀成了一場慘禍。
    離離原上草,野火燒不盡。就在朝廷額手共慶升平之時,湖廣、江淮一帶白蓮教韓
山童等起義失敗後,白蓮教一個小會首劉福通經過數年經營,拉出了一支人馬,殺官差,
劫餉銀,擄欽差,焚城廓,徐、宿、淮、穎一路官兵望風而潰,一時金戈鐵馬、鼓角刁
鬥,東南一爿天地竟爾攪起了漫天的烽煙。
    就在舉國志士注目中原戰場之時,誰知這支紅巾軍近日卻是偃旗息鼓,不聞動靜。
有人傳說元廷派出王保保和察罕帖木兒兩員科爾沁驍將追剿劉福通,大刀長矛的會黨抵
擋不住強弓硬弩的蒙古鐵騎,濮、衛一戰,紅巾軍全軍覆沒,首領劉福通被押解燕都,
凌遲而死。又有人悄悄傳言,說是劉大龍頭雄心勃勃,早已訂了一條神奇的計謀,已經
與朝廷中的幾個要人結下內應,潛蹤晦跡,全軍化作百姓,分幾十路向燕都進發,只等
八月十五禁闕會師,直搗黃龍,殺了蒙古皇帝,重建大宋江山。老百姓們疑信參半,不
過,數月之內紅巾軍的確是不再轟轟烈烈,古淮河兩岸委實是極少再看到那些頭系紅巾、
腰扎白蓮的戰士了。
    誰知此刻,這支義軍卻在這個鎮上聚眾議事。這個鎮子東臨高郵湖,數百裡鹽灘人
跡罕見;西邊是淮河邊上淤積的沼澤,常年只有扁舟雙槳方能出入外界。眼下,這鎮子
上的百姓家家都是會黨,青壯男子都參加了紅巾軍,連稍稍膽大的少婦少女也都當了女
軍。劉福通禁令森嚴,不許一個人走露紅巾軍在烏橋駐紮的風聲,所以,除了這數百名
義軍和蜇居陋室的烏橋婦孺,外邊沒有人知道,紅巾軍的總壇三個月前早已移到了此處。
    此刻,兩名女兵拉開簾幕,白蓮聖母壇前,只聽得齊刷刷的一陣衣衫窸窣之聲,大
廳內外數百名會眾,包括劉福通、一百單八將,掌壇總管和場院裡的弟兄們,一齊虔誠
地匍伏在地,喃喃誦道:「天靈靈,地靈靈,白蓮聖母降凡塵,治病驅邪魔,白蓮救蒼
生。三才天地人,土木水火金。天地人,風調雨順,四海廓清;水火金,胡虜早滅,佑
我黎民。」
    誦完這一段不成章句的禱詞,掌壇龍頭登上蒙著虎皮的座椅,廳上、院內的會眾們
方才站起。
    只聽大龍頭聲如洪鐘,凜然說道:「眾位教友兄弟,今日本壇在此聚眾,重闡教旨,
不為別事,只為本教中出了一樁駭人聽聞的大事!」他說著,雙目忽地暴睜,紅通通的
臉膛上鬚髮蝟立,倒背雙手站起,朝掌壇總管厲聲問道:「總管兄弟,本教教規第四條
是如何講的?」
    掌壇總管略一躬身,朗聲背誦道:「教中弟兄姊妹,凡經受執事差遣,勿論何種境
況,都須克盡闕職,遵令行事,畢事回報。有臨事畏縮,怠惰廢事,或擅自變易行事有
誤差遣者,輕者驅除出教,重者立壇斬首,血祭聖母。」
    劉福通一揮手,等到掌壇總管退下,便返身坐下喝道:
    「將那個花碧雲押上堂來!」
    廊下一陣吆喝,兩名刀斧手押著一位女紅巾軍首領走上堂來,只見她那端麗的臉上
依然是一副不慎不喜、非怒非怨的神態,略略低著頭,站在當廳,她正是施耐庵在淮河
邊救了的那個婦人。
    花碧雲朝佛龕匍匐頂禮,默默祈禱:「弟子花碧雲觸犯教規,自甘領死。乞聖母慈
悲為懷,泉下超生。」祝畢站起,朝大龍頭施一禮,說道:「參見掌壇龍頭。」劉福通
滿臉陰雲地俯視碧雲一陣,眼裡洋溢著憐惜與痛恨的神色問道:「花旗首,你可知罪孽
深重?」
    花碧雲答道:「弟子知道。」
    劉福通道:「既然你知道,那就請你在執行教規之前,血祭聖母之際,將你犯律條
的前後經過向在場教友們復訴一遍。」
    花碧雲點頭答道:「是。龍頭。」她慢慢地轉過身來,穿堂風拂起她的鬢髮,飄起
她腰間短短的紅裙,儘管她臉色冷峻,但在這森嚴的大廳裡,忽地顯得這般嬌弱,顯得
這般楚楚可憐。她冷冷地說道:「弟子花碧雲此番奉命率飛鳳旗下八名姊妹前往徐州,
扮作民女,讓元順帝派出的鐵騎當作彩女擄進京都,混入禁苑,以打探蒙古皇室木蘭秋
狩的行蹤,為大龍頭一舉擒拿蒙古皇帝的宏圖大略規劃日期路線。誰知弟子受不起胡虜
凌辱,行至淮河邊上淮泗道上,違抗龍頭軍令,觸犯教規,擅自殺了九名元朝禁衛鐵騎,
致使紅巾軍這一次大舉功敗垂成,毀於一旦,弟子身為飛鳳旗旗首,有負聖母和列位祖
師教旨,有負龍頭重托,愧對教中兄弟姊妹,今日死而無怨。」
    秋風颯颯之中,花碧雲這一席話,直說得滿場教眾疊起歎息,尤其是飛鳳旗下的百
余名女紅巾軍戰士,更是悲不勝情,掩面唏噓。忽然,從飛鳳旗下奔出八名少女,匍匐
在花廳前的階沿下,齊聲說道:「大龍頭,花旗首為救弟子們不遭韃子凌辱,才殺死那
一隊鐵騎。倘若龍頭身臨其境,也會為解除弟子們的束縛,免遭胡人的凌辱而拔刀相向
的。倘若要殺,弟子們願與花旗首同死!」
    男教眾中也響起叫聲:「請龍頭赦了花旗首!」劉福通滿臉怒容,拍案而起:「大
膽!誰要諠譁,教規從事!」待到場院裡靜下來,他對八名女子斥道:「你們這幾位姊
妹,辜負了聖母的教誨!多少年來,我白蓮教中人,素以能忍受大悲大苦,奇險異劫,
方才有今日的局面,聖母常常給俺托夢說道:唯有吃得非人之苦,忍得非人之辱,方能
感動上蒼,救我黎民。可是你們不過暫受一點綁縛之苦,顏面之辱,竟然忘了教義,忘
了受苦的蒼生,還有臉在這裡羅皂!還有膽在聖母面前為花碧雲開脫!念你們初入教中,
又非主謀,不予追究,倘若再敢求情,教規不容!」
    一席話說得八名少女唯唯而退,滿場啞然。
    正在此時,掌壇總管忽然走到當廳,俯身稟道:「大哥,花旗首觸犯教規,罪不容
誅;姑念她身為女子,憐憫心重,元兵暴虐,情難自禁,弟子斗膽求情;看在她先祖曾
是大忠大義的豪傑,家中被奸賊害得滅門絕戶,多年來為本教出生入死的份上,赦其死
罪,重重處罰罷!」
    劉福通不覺一怔:「怎麼,總管兄弟你也替她求情?」
    總管答道:「懇請龍頭網開一面。」
    劉福通怒道:「哼,你身為掌教總管,竟要我自亂教規麼!」總管連忙答道:「小
弟不敢,此時此事,倒是別有隱情。」
    劉福通冷冷一笑:「嘿嘿,隱情,總管的隱情本龍頭多少風聞一些,兄弟可要小心
哪!」
    一句話說得滿廳會眾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有總管忽然雙頰抹上一圈紅潮,霎時
便即消褪,他吶吶說道:「弟子隱情弟子自己知道。不過,今日之事,卻是為了白蓮教
紅巾軍的抗元大業,聖母在上,弟子若有點滴私念,甘受天譴!」
    劉福通霍地立起身來,手撫劍柄,雙頰上肌肉微微顫抖,掠過一絲陰雲。滿廳會眾
早看慣了龍頭的神態,曉得他此刻的神情,已是按捺不住滿腔怒氣。止不住為掌壇總管
捏著一把汗,巴不得他及早退避,不再去撩虎鬚。
    可是,這掌壇總管不僅不曾退下,反而跨上一步,朗聲稟道:「龍頭大哥,要正教
規,小弟意思,還是得問清事情的始末根由。」
    劉福通霍地拔劍出鞘,聲音低沉而嚴厲地斥道:「當眾頂撞會首,難道這柄劍就殺
不得你這個掌壇總管麼?」總管冷冷答道:「殺是自然殺得的。不過,只怕不能服眾,
白蓮教大業難成!」
    劉福通凝視著掌教總管鎮靜從容的神態,寶劍慢慢插入鞘中,依舊冷峻地問道:
「你說有隱情,不妨當眾言明,我們要叫花碧雲死得明白。」
    總管又稟道:「此事不難。不過,弟子還有一事相求。」
    劉福通道:「講!」
    總管道:「聖母有訓,教中執法之劍,不斬教外漢人!請龍頭赦免作證之人!」
    劉福通道:「除開貪官劣吏,自然依你。」
    總管點點頭,轉身喝道:「帶作證之人!」
    廊下一聲吆喝,一名隨從引著個頭蒙黑巾的人走上花廳,只見他肩背傘囊,腰懸長
劍,一身莊戶人打扮,衫褲上灰泥濺滿,顯得步履踉蹌。掌壇總管一把扯下那人頭上的
黑布,這人正是施耐庵。
    滿廳會眾一見,不覺又是一凜。眼前這人打扮,氣派,看得出不是綠林中人。此時
此刻,掌壇總管竟然將一個來歷不明的「溜子」帶到總壇,卻是一樁不可捉摸的奇事。
此刻,施耐庵腦中昏昏糊糊,這兩日發生的事情,委實叫人迷惘。他揉了揉蒙花了的雙
眼,向四周巡視,心中猛地一亮:呵呵,敢情此時已經來到久已慕名的白蓮教紅巾軍駐
扎之地。他禁不住手舞足蹈,吟了起來:「尋尋覓覓,風風霜霜雨雨。天涯走遍,丘山
留跡,踏破鐵鞋無覓處,偏尋伊人不見,回首處,伊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滿廳會眾起先尚自嘀咕,及至見了施耐庵這副混沌迂腐模樣,不覺心頭一陣輕松,
有人竟而至於響起了笑聲。掌壇總管喝道:「放肆!還不拜謁聖母。」施耐庵一聽,心
中一動:白蓮聖母,敢莫便是江南百姓傳言藉藉的那位護國佑民的神聖,曉夜夢想一睹
風采,今日恰逢其時。他在拜墊上趴下,叩了三個頭。一邊叩頭,一邊偷眼朝那香煙氤
氳的佛龕上瞟去,只見裊裊的青煙之中,面相莊嚴的白蓮聖母一雙朗目,正俯視著自己,
那慈祥蘊藉、外柔內剛的面容竟莫名其妙地令他心中驀起一股熱流,禁不住又叩了三個
頭,暗暗祝禱道:「久慕清譽,素仰威儀,佛生九天,澤被四海,弟子不才,有幸瞻仰
仙容,神兮聖兮,早降福址。」
    祝畢站起,久久凝視那聖母的儀容,心中忽然一動,他彷彿在何處見過這端麗無比、
柔剛互濟的面貌。掌壇總管又喝道:「拜見掌壇大龍頭!」
    施耐庵聞聲轉過雙目,心中又是一陣悸動。掌壇龍頭,不就是久已傾心仰慕的大英
雄劉福通麼?在北上的途中,他不知聽到多少關於這位大豪傑、大英雄的傳說。百姓們
曾描繪過劉福通的形態,說是他身高一丈二尺,一桿奪命鐵槍力敵萬夫,雙臂能開百石
硬弓,當年揭竿起事,一拳打塌過阜陽府衙的門前照壁;更有人說他騎馬殺敵,能在水
上馳騁,臨陣鬥勇,呼風喚雨,點石成金,元人見了他那桿大旗,便逃得無蹤無影。尤
其是他那把松紋古劍,深得前輩高人真傳,使得性起,呼吸之間能同時取十余人性命。
如此神奇的大英雄,千古一人!施耐庵日日向往,不想此時竟能睹面相逢,那一腔喜悅,
自是不可形容。他俯在壇下,仰目睇視,只見會首座上高踞著一位紅臉大漢,濃眉抹額,
豹眼環睛,滿腮虯髯猶如根根鋼刺,虎虎生威,一股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他恭恭敬敬地說道:「拜見大英雄、大豪傑、一代大俠、白蓮教紅巾幫大龍頭!」
    聽到這一串話語,劉福通臉上掠過一絲得意的微笑,問道:「你是何人,竟敢闖壇
作證?」
    施耐庵莫名其妙,連忙問道:「作證?晚生不知要作何證?」
    掌壇總管插言道:「這位是錢塘秀才施耐庵。」他轉身對施耐庵說道:「施相公,
請這廂來。」說畢,攙起施耐庵,引他走了幾步,說道:「你抬頭看一看,可曾認得這
個女子!」
    施耐庵順著總管手勢望去,只見兩名刀斧手擁著一位女子從大柱後面走了出來,剛
一照面,他不覺大叫一聲:「怎麼,是你?」誰知那女子毫無反應,竟將雙眼轉向一邊,
冷冷相對,彷彿從來就沒有見過眼前這個書生一般。
    施耐庵心下兀自納悶,這個行跡怪異的女子,分明在那生死關頭、荒郊野崗兩次相
逢,此刻怎麼好似陌路之人?這幾天,他彷彿夢中一般,簡直弄不清自己面對的這樁樁
件件究竟是真是幻。他記得那日循著這女子留下的白綾所指的方向,迤邐行來,當晚到
了淮河南岸一個小村。該處接近白蓮教活動之境,元兵不敢夜間巡邏搜索,他才敢尋著
一爿客店,開了一間僻靜客房,飽餐漱洗之後,一頭躺倒,剎時便進入了夢鄉。睡到夜
半時分,他忽然被窗外一陣絮語驚醒。他一個骨碌,翻身爬起,抓起湛盧寶劍,躲到窗
戶後邊,傾耳聆聽。人聲儘管低沉,在這萬籟俱寂的靜夜之中,顯得十分清晰。只聽得
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道:「這件事非同小可,百口莫辯,你還是不管為好!」
    一個男人低聲說道:「那不成,俺與你的情誼乃是生死凝成,旁人的事不管,此事
非管不可。」
    「你要還把我當成知己,就不要管了!要管,那我就與你斷絕情意。」說話聲中夾
著「錚」地拔劍出鞘的聲音,那女子的聲音繼續說道:「我,我寧可殺了你,也不願牽
連一個教外的好心人。」
    施耐庵不覺一凜,要殺人?他想出去看個究竟,轉念一想,聽屋外這兩人的聲調,
似乎十分親睦信賴,也許是鬧著玩兒的,自己出去,豈不尷尬?想畢,他攝住心神,伏
牆聆聽。
    那男子說道:「你是為報先輩血仇才入白蓮教的,國仇家恨難道就此罷手,滿身絕
世武功,難道就此拋卻?」
    那女子低聲答道:「想起這一切,我怎忍割捨?可是,那個人不是尋常的人,他便
是我父親千叮萬囑、藏著百年秘籍的人。」
    那男子「哦」地驚叫一聲,沉默了一陣,忽然說道:「他在哪裡?」
    女子道:「唉,我真後悔,都是我鑄成大錯。還是你講的對,天下的女子之所以屢
遭屈辱、難成大器,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腸太軟!唉,我死不足惜,擔心的倒是牽連了他,
九泉之下,有何面去見含恨死去的父親!」
    那男子勸道:「不要急躁,不要自暴自棄,有俺在,會找到辦法的。嗯,有了,你
過來。」
    女子說:「當心有人。」
    話音未落,殘葦叢裡響起輕微的腳步聲,重濁的呼吸離窗戶愈來愈近,剎時,窗戶
紙上印出一個人頭的影子,一晃即便消失。施耐庵欲待偷聽,窗外兩個人腳步聲早已漸
行漸遠,那語音也漸趨微弱,甚至聽不見了。
    施耐庵心中有事,也顧不得再去招惹是非,返身躺到床上,黑甜一覺,齁齁睡去。
他萬萬想不到,待他醒來,竟然被人蒙了雙眼,撂在一個潮氣薰人的房間。兩日來,倒
也好酒好飯,無甚虐待。此刻,糊里糊塗被帶到這個大廳之上,重新見到了這位兩次相
遇的奇女子,心中真是百思難解。
    大廳上的人們靜觀待變,竊竊絮語。施耐庵又聽得那掌壇總管說道:「休要打岔,
我問你,兩日前的傍晚,是不是你在淮河邊上殺了兩個元朝鐵騎,割斷了這個女子身上
的綁繩?」
    施耐庵正要回答,那冷冷佇立的女子卻搶先說道:「不是他殺了元兵,是我殺的。」
    掌壇總管斥道:「負罪之人,不准插言!」說著,眼睛悄悄瞟過一抹制止的眼色。
花碧雲毫不理會,斬釘截鐵地說道:「眾位壇主、會首、旗首,眾位弟兄姊妹,想那元
兵鐵騎身手不凡,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又怎能殺了兩名蒙古鐵騎!」
    大龍頭劉福通頷首道:「花旗首講得在理。」
    掌壇總管急道:「花旗首,此事大為蹊蹺,你也不必冒名頂罪。我問你,元兵被殺
之時,你早已雙手反縛,又怎能拔劍殺人?」
    廳中眾人議論紛紛,有人覺得花碧雲立論有據,有的覺得掌壇總管言之成理,一時
諠譁之聲大起。此時施耐庵卻是越發糊塗。明明是自己先殺了兩名元兵,救了眼前這個
什麼花旗首,她又為何偏偏爭著要講是自己所殺?這白蓮教紅巾軍起事以來,不知道殺
了多少元兵,此時大廳上眾人肅立,竟不過為了殺兩名元兵而爭執個不休不已,這到底
是什麼緣故?事情原委尚不清楚,施耐庵見插不進嘴去,索性緘口不語,靜觀動態。
    這時,那花碧雲挺身說道「龍頭大哥,想那細細一根麻繩,以弟子的功夫,掙斷綁
縛,躍起殺人,那還不容易?」
    劉福通頻頻點頭。說道:「總管老弟,你說的隱情也不過如此,現在,你還有什麼
話說?」
    掌壇總管此時早已急得額頭冒汗,他狠狠盯了花碧雲一眼,花碧雲卻冷冷地轉過頭
去,不與他照面。掌壇總管搓手跺足,忽然想起站在一旁的施耐庵,奔過來抓住他的雙
臂,大聲叫道:「你這個酸秀才、蛀書蟲、臭腐儒,自己做事自己當,你開口,你開口
啊!」一邊說,一邊雙目噴火,拚命搖撼著他的身軀,恨不得將他藏在肚裡的話語一股
腦兒抖擻出來。施耐庵頓時覺得雙臂彷彿被夾上兩支鐵鉗,徹骨生疼,他吃力地掙脫開
來,嘻嘻笑道:「大哥,休要強人所難。」一邊說,一邊湊近掌壇總管耳旁,低聲吟道:
「殺敵建功,手刃仇讎,當世壯舉。君不聞『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君
子不敢掠人之美,貪天功據為己有,這位花旗首英姿颯爽,功力卓絕,區區一介書生,
怎敢把殺敵救人的功勞算在自己的帳上。」
    這一席話,酸溜溜,文縐縐,說得個掌壇總管簡直想哭,盛怒之下,揮手照施耐庵
臉上「啪」地一掌,吼道:「你算什麼鳥君子,鳥丈夫!敢作不敢當,你是惡棍、草包、
飯囊、貪生鬼!」
    這一掌直打得施耐庵眼花耳鳴,腦血翻湧,他撫著臉上那腫起的五條紅梗,又傷心
又委屈,自己明明一片好心,成全那花旗首的功勞,他卻為何反要打我一掌,真真豈有
此理。施耐庵正在自怨自艾,猛聽得座上那個劉福通一聲斷喝:「將失職賁事的飛鳳旗
首花碧雲斬首瀝血,祭獻聖母!」
    廊下一聲吆喝,兩名半赤臂膊的刀斧手立時抽出麻繩,將那花旗首雙臂反剪,七手
八腳地縛了個緊繃嚴實。滿廳會眾屏息凝神,靜候這一場執法行刑的莊嚴時刻。
    看到這一幕,施耐庵幾乎嚇得呆了,他不明白這白蓮教為何竟將一個殺敵立功的人
斬首瀝血、祭獻到聖母壇前?那掌壇總管也顧不得地位尊崇,雙目含淚,朝著施耐庵吼
道:「你這個懦夫、孱頭!眼見一個好端端的女子身首異處,還不吐露實情!你、你、
你、你還長著心肝麼?!」
    施耐庵猛地驚醒,他覺著這裡頭大有蹊蹺,至於是何種蹊蹺,一時他還不明白。此
時千鈞一髮,得盡快說出真情,以免釀成慘劇。想到此,大叫一聲:「刀下留人。晚生
有隱情相告!」
    掌壇總管不覺驚喜萬分,連忙奔到刀斧手面前喝道:
    「慢!」
    座上的劉福通呵斥道:「有話快講!」
    施耐庵搔搔頭皮,對大龍頭恭恭敬敬打了一躬,說道:
    「是,晚生一定遵命。」
    說畢,他幾個方步踱到花碧雲跟前,揮手遣開兩旁的刀斧手,俯身端詳花碧雲,悄
聲問道:「大姐,自古道:「一言九鼎,一諾千金。當日在那斷崖之下,你曾因我說了
句『是晚生救了大姐』,立時拔劍相向,似乎不願我救你。此時此刻,此情此景,晚生
又想救你一命,不知你可答應?」
    花碧雲冷冷答道:「我與你素不相識,你何必多管閒事,請你快走!走得越遠越好!」
    施耐庵道:「好,晚生遵命。不過,晚生要將殺人的事講明才走。大姐,不知你可
俯允?」
    花碧雲抬起冷峻的雙眼,厲聲說道:「不要講!你要講了我九泉之下也要恨你!」
    施耐庵一愣:「哦,那麼,我要是不講,你會不會死?」
    花碧雲眼含幽怨,挽首不語。
    施耐庵又問:「那麼,我要是講了,你就一定不死?」
    花碧雲尚未作答,站立一旁的掌壇總管早已搶先答道:「是的,是的!豆腐上的青
蔥,清清楚楚,你還囉嗦些什麼?」
    施耐庵對花碧雲一揖到地,說道:「大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恕晚生再多
管一次閒事,話說完立刻便走。」
    此時,滿廳會眾焦躁無比,高坐正廳的大龍頭劉福通早已按捺不住,厲聲喝道:
「你這窮酸,鬼鬼祟祟干什麼,再若不講,刀斧手立即行刑!」
    施耐庵起身答道:「大龍頭稍安勿躁,晚生即刻便講。」他走到當廳,清了清嗓子,
慢慢吟道:「憶昔書劍走天涯,茫茫淮泗已無家,淮河畔,起宿鳥,邯鄲道,夕陽斜—
—」
    沒想道生死俄頃之時,這酸秀才竟掉起文來,滿廳人又好氣又好笑。大龍頭劉福通
喝道:「兀那秀才,此處不是三家村私塾,休要做文章,揀那要緊的快些講來。」
    施耐庵忙道:「好,揀那要緊的講。」他想了想,說道:「嗯,那是兩日前的事,
晚生正在丘崗上躲藏,忽見一隊元人鐵騎馳上古道,押著幾位被縛的女子,晚生敵愾之
心頓生,拔劍奔下丘崗。」
    滿廳會眾驚訝地「啊」了一聲。施耐庵禁不住眉飛色舞,繼續說道:「斯時矣,電
激夜色,芒刺星斗,胸中血,手中劍,化作長虹走龍蛇,風掣飆起抖飛雪,偏偏獨取單
於頭——」
    大龍頭劉福通不禁「噗哧」一笑,斥道:「哼哼,你這書獃子,又來了,快講!」
    施耐庵忙答:「是。於是,晚生激鬥一時,劍斬兩兇,割斷了花旗首臂上的綁繩,
後來……」
    掌壇總管插嘴說:「後來的事就不必講了。」
    大龍頭劉福通猶自不信,問道:「空口無憑,有何物為證。」
    施耐庵道:「有的,有的!」說著,轉過身來,露出肋下那被蒙古長刀割破的衣包
和兀自扎縛著的傷口,說道:「眾位請看,這便是晚生與元兵激鬥之時受的傷。」
    滿廳會眾響起長舒大氣的聲浪,那飛鳳旗下的女兵們更是高興得叫出了聲音。
    劉福通聽完這席話。臉色舒展,吩咐道:「替花旗首松開綁縛。」
    掌壇總管哪裡等得及,大步登登奔了過去親自為花碧雲松開了綁繩。
    花碧雲揉了揉被麻繩勒得麻木的雙臂,滿腹幽怨、滿腹感激地對掌壇總管說道:
「總管大哥,你救了一命又害了一命,叫我該是謝你還是恨你?」
    掌壇總管哈哈一笑:「只要你還能馳騁疆場,哪裡顧得許多。」
    此時,施耐庵望著他們兩人竊竊絮語的情景,心中湧起快慰,走到大龍頭的座前,
一揖到地,說道:「謝大龍頭召見,晚生死可瞑目,告辭了。」
    誰知那大龍頭臉色忽地一沉,雙目頓露殺氣,厲聲說道:
    「好一個窮酸秀才,你往哪裡走?」
    施耐庵不覺一凜,忙道:「大龍頭尚有何事吩咐,只要為大龍頭效力,晚生摩頂放
踵,萬死不辭!」
    劉福通冷笑道:「好。你此刻還有未了之事麼?」
    施耐庵不及思索,朗聲答道:「晚生飄蓬斷梗,無牽無掛。要說未了之事麼,噢,
是了。」他指著早已走到一百單八將末位的花碧雲說道:「大龍頭果真再不殺這位大姐?」
    劉福通道:「不殺。不過,此刻卻要殺你!」
    施耐庵不覺大驚,忙道:「大龍頭名聞遐邇,百姓景仰,為何大庭廣眾之中,眾目
睽睽之下,出此玩笑之言?」
    劉福通喝道:「什麼玩笑之言!你這個窮酸多管閒事,壞了本幫軍機大事,刀斧手,
上綁!」
    施耐庵正要分辯,兩名刀斧手早已惡狠狠地撲了上來,七手八腳,將他綁了個四馬
攢蹄。施耐庵此時方才明白端倪,原來九個女子被元兵縛去,果然是一樁計謀。此時,
他不覺又悔又恨又悲又喜。悔的是自己只憑血氣之勇,藏在丘崗上好好的,卻偏偏不問
來歷,不分皂白,插手管了件不該管的閒事;恨的是當時心中明明想到其中大有蹊蹺,
就該尾隨那隊元兵,待他們宿營之際,偷偷打聽出這件事情的始末根由,再作區處。偏
偏自作聰明,魯莽行事,幫廚打翻了鍋灶,壞了白蓮教義軍的大計;他悲的是日夜向往
白蓮教義軍,本想投身效命,一報家國深仇,二報黎民蒼生,哪曾想壯志未酬身先死,
長使英雄淚滿襟;更有甚者,不是死在戰場之上,死於抗敵之際,竟是死在抗元義士手
裡,真是畢生大悲大戚之事;喜的是自己挺身而出,到底救了一位身負武功、胸懷奇志
的女豪傑,即便死得糊糊塗塗,倒也心有慰藉。想到此處,他禁不住朝著左側那末一個
位置上的花碧雲投去了長長的一瞥。
    此時的花碧雲,挽首侍弄著腰間的裙帶,迎著施耐庵的目光,回了他滿含感激、歉
疚、埋怨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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