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传 (第八章) 扶风情深兮!槐里义长


    公元前四七七年,老聃先生主仆二人离开咸阳,一走六年,不知去向。在这以后的
六年里,他们到哪里去了呢?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知道。后来他们重新出现的时候,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谁也没说,只字没说!谁也没提,只字没提!
    他们好象是有意给他们所在的这个人尘留下个谜。
    他们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后人在猜测此谜的时候,说法很不一致。有的说,他们西
北走流沙,到新疆去了;有的说,他们出了中国,到印度去了;有的说,“他们一路传
道,又往正东去了。落叶要归根,家里有他儿孙,有他母亲的坟。再说还有徐甲,他把
徐甲领出来多年,该送他回家了。他们往正东去,就是打算回家。他们走到离函谷关不
远处的时候,听说关东地面战事又起,路上很不平和,就又拐牛而回了。”有的说,
“他们四海为家,普天之下,莫非故里,根本没有回家的想法。他们没有往东去,而是
到秦国西部边境一带地方救世去了,他该说的话都说了,一下子使自己变成哑巴了,剩
下的就是以其亲身直接救世了。”有的说,“还瞎跑个啥!他是个隐君子,不能整个奔
波烦忙。‘功遂身退’,他隐居去了,到四川的青羊宫里去过清静无为的生活去了。”
有的说,“不是,是到至今也不为世人所知的什么地方隐居去了。”有的说,“不,他
这样的人是隐居不住的,是清静不成的。他为在人间布道布德,努力一生,看不到德政
在天下完全实现,他是不会清静下去的。”有的说,“咋清静不下去?累一辈子,该清
静几天了。他是从大的时空范围看问题的,他看出来了,他看出在他死后的很长一个时
期里,历史是就该那样走的。他不去清静又有啥法呢?他已有著作在世,可以影响后人,
至于那一段历史,它想咋走它咋走,反正他也问不了,不赶紧清静几天还去弄啥?何必
再去瞎劳神。”有的说,“你说他能看恁远吗?他是那一段历史的人,是有历史局限性
的,看恁远,我看根本不可能。”有的说,“闲话少扯,不管怎样,反正我肯定他是隐
居去了。”有的说,“肯定隐居?隐居根本不可能。”那么他究竟弄啥去了呢?说来说
去,至今还是一个谜。
    公元前四七六年,秦悼公去世,其子即位,号称秦厉共公。此年,老聃先生不知去
向。赵弼襄找他一次,没有找到。
    公元前四七五年,老聃先生不知去向。这年,周朝天子周敬王去世,其子姬仁即位,
号称周元王。也就是这一年,中国历史上,战国时期开始。一些小国被大国吃掉,剩下
的一些大国,争斗得更加厉害。仗越打越大。
    公元前四七四年,老聃先生不知去向。赵弼襄又一次找他,仍然没有找到。
    公元前四七三年,老聃先生不知去向。这一年,越国灭掉吴国。
    公元前四七二年,老聃先生不知去向。战国时期,一些大国之间打红了眼。
    公元前四七一年,秦国的扶风发生瘟疫。那时,郡县制尚未建立,扶风还未成“郡”,
也没有“东、西扶风”之说。那时扶风还是一个不算多很大的穷村庄。当时此村柳树很
多,枝条轻摇动,依依欲唤人。有人说,“扶风,拂风,这两个词儿发音一样,不同之
处只是一字之差。这扶风是不是因千千万万个柳条在风中拂动而得名?”
    这年秋天,——秋季已将进行近二十天,天气仍在燥热之中。怪不得人有“立秋傲
热十八天”的说法。“该冷不冷,人生灾情”,这天扶风村上突然之间暴发了瘟疫。
    这疾病是从一个名叫玉山的汉子身上开始的。他发病急骤,高烧烫人,腹疼呕吐,
屙血屙脓,嘴干舌苦,焦躁不安,舌头烧成了红绛色,很快地就昏迷过去了。玉山发病
以后,接着是他一家三口全染上了这病。再接着,是疾病在村上其他一些家庭出现。这
些染病的人,症状大致一样。“瘟人啦!瘟人啦呀!老天爷呀,这该咋办哪?老天爷呀,
这个家可不能再呆下去了!”人们惊慌失措,异常害怕,整个村庄一下子笼罩在十分不
祥的气氛中。家有病人的人家,呼天叫地,惊恐万状,不知如何是好;家里暂时没有病
人的人家,如临大敌,更是提心吊胆。一小部分人吓得逃往外村。其中有一个刚传染上
这病的人,吓得张嘴大哭,往外村亲戚家跑,很快地又在这村传染上了这病。一场瘟灾,
眼看就要在这一带村庄之上铺开了。
    当时,人们只知道这是一种瘟疫,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瘟疫病不是单指哪一
种疾病而言,而是几种流行性疾病的泛称。如霍乱,流行性脑炎,疫毒痢等,都在这种
瘟疫之列。当时扶风村人所染的疾病就是疫毒痢,一种暴烈性的、霍乱型的疫毒痢。这
是一种带毒菌的、传染性很强的痢疾病。此病多发于夏、秋两季,发病原因大致是因为
“感受外邪”和“饮食所伤”造成,是以发热、腹痛、里急后重、下痢赤白脓血,甚则
神志不清为主要症候的内科急症。医学上有“时疫作痢,一方一家之内,上下传染相似”
之说。暴烈性的疫毒痢是诸多痢病之中最为危险,后果最为严重之症。它流行迅速,治
不及时或治之不当,大多数都会殃及生命。这种病,在一地传染,如不迅速及时扑灭,
不仅是危及一人、一家的生命,还会危及一村人的生命;不仅危及一村人的生命,而且
还会危及一带村庄上人们的生命。任其发展,甚至会家家戴孝,户户哭声,十家病者里
头会有五家绝窝。
    在扶风村瘟疫大作,灾难降临,人们呼天唤地,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老聃先生他们
的牛驮恰好路过这里。此时徐甲已经二十三岁,老聃先生已经成了百岁老人。此时他的
身材和面目很明显地比原来消瘦。他们这次从这里路过,不知是从哪来,也不知是到哪
去,而且这里的人们谁也不知道这个百岁老人就是老聃。人们只知道他姓重,名叫重耳。
他此时的名义仍然是传道士。问他们要到哪里去,只说是到某某一个地方去,到底要到
什么地方去,而没有具体说清。
    老聃主仆来至扶风村头,听说村上发生瘟疫,二话没说,立即投入到紧张地扑疫之
中。
    他们在村前找个闲屋暂时居住,作为扑疫的落脚之处,这所被称为“扶风闲屋”的
房子,归白乾德家所有,白乾德是当时乡上的三老,他的家具体是住在这扶风村上。老
聃先生和白乾德一起对村上各家进行劝说,劝说他们不要惊慌,不要外逃,要百倍地坚
定起扑灭瘟疫的信心,要让病人快找闲屋隔离起来。要想尽一切能想出来的办法,竭尽
全力,尽快把亲人从病魔嘴里夺回来,尽一切努力把这场后果不堪设想的瘟灾彻底扑灭。
    他一边吩咐郑满仓等几个青年人快去请医,自己和白乾德、徐甲一起急忙开始对危
急病人进行抢救。
    当时,在危急病人中最危急的一个,名叫火娃。他发病急骤,腹疼呕吐,屙血屙脓,
嘴干舌苦,焦躁不安,两只眼睛红红的,大声呻吟,并喊着要去跳井。不一会儿就进入
了昏迷状态。除了和玉山的病情相似之外,他还加了高烧不退,四肢痉挛,面色苍白,
汗如雨下,屙血屙胺不止。如不紧急抢救,连吐带泄,加上高烧,待精津耗尽、医者来
不到时就会很快死亡。
    火娃的妻子桑离氏看到丈夫的病情,吓得不会说话,两只眼睛直直的,双腿发软,
一下子堆到地上。两个小孩也吓哭了。
    老聃先生从门外走来,见火娃的病情,吩咐徐甲,“快弄汤水!”他岁数大,经验
多,似乎是在哪听人说过,遇到这种情况,须补汤水以养胃。他想起“阴湿,阳干,阴
阳相合就降下甘露”的道理,就急中生智,以其冒估叫徐甲给弄汤水了。
    徐甲从厨房端来半碗凉开水递给老聃。老聃先生接过碗,凑近火娃的病床,一条腿
蹲着,一条腿半跪着,将水碗送到躺在床上的火娃的嘴边,他不顾脚下那呕下的脏物,
也不顾自己染病的危险——他考虑自己年已至百,如若染病死了,以老朽换回个年轻生
命,合乎天道的运转——将自己置之度外,心里说着,“立学说让别人实行,自己例外,
是对学说的亵渎。我可不兴有一点不把他和我孙子一样看待,我唯一的使命是救活他”,
一只手掰着火娃的嘴,一只手倾着碗,一点一滴地将凉开水倾到他的嘴里。火娃虽已昏
迷,但是知道往下咽水。由于他嘴里、肚里干热发燥,很需要水,所以水滴一落入口,
就很快如旱地见了雨点,渗进去不见了。老聃先生见此情形,就将那凉开水半口半口的
往下倒;接下去是一口一口地往下倒。倒下去半口,他很快咽下去半口;倒下去一口,
他很快咽下去一口。半碗凉开水霎时之间倒完了。火娃的昏迷,明显地减退,他挤着眼,
伸着手,表示还要水喝。老聃先生又让徐甲给端来碗凉开水,又用同样的办法将水往他
肚里送下。
    火娃暂时满足地眯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养神。
    老聃先生灵机一动,突然想起火娃因呕吐和拉泄,肚里不仅缺水,而且也缺食物,
如不补上点面食,内里精津奇乏,就不能从昏迷中苏醒,于是就叫身边的人快去调理面
汤。火娃的妻子桑离氏,见此情形,精神恢复常态。她赶紧到别处端来一碗面汤。
    老聃先生接过汤碗,又用刚才的办法去往火娃嘴里倾倒。他发现自己跪着的那条右
腿有点酸疼,就换了换姿势,将跪姿换成了左腿。因换势时没支持好,碗里面汤倾出,
泼了自己一袖筒子。他又叫桑离氏端来一碗面汤。接过汤水,又往火娃嘴里倾倒。火娃
一口一口地将一大碗汤水咽下。因精津得补,他好转过来。停了一下,他忽觉心里难受,
挤着眼,折起头,去找呕吐的地方。老聃先生不知他要弄啥,就赶快去用胸怀护拥着他,
只听“呱”地一声,一下子呕吐了他整整一怀。脏东西顺着他的腹部往下淌。老聃先生
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让其流淌。火娃的妻子桑离氏一阵慌乱,忙找破麻布去给他擦。老
聃先生看她一眼说,“快不要讲究这些。”接着又要她去端面汤。
    当火娃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看到一位天涯来客一般的陌生老人一身脏水地蹲在自己
床前,感到不可理解,紧接着很快理解,感情一下子从千里远的距离迅速拉近,拉得很
近很近,近得不能再近,一下子十分亲密地融在一起,他感到这是他爷,是他亲爷,差
点没有喊出,“爷爷呀,我的恩人!”桑离氏看到这种情况,忍不住眼泪在眶里涌动。
“重公公啊,我的好爷!”
    老聃先生安排桑离氏要备足汤水,要不停地往他嘴里点点滴滴地送水(那时医学甚
不发达,这笨办法大概可起延缓生命之作用),并且要徐甲快去告诉有病人的各家,要
他们家里人也不断点点滴滴往病人嘴里去送汤水。这时,出外请医的郑满仓满脸流汗,
喘呼呼地跑过来说:“重先生!我们没能请到医者,你看咋办?你看这事该咋办哪?”
    老聃一听他们没有请到医者,心中顿然惊惧,面色一下子灰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没请到医者?怎的没有请到?你们怎的没有请到?”郑满仓说:“我们这一带,医者
很少,有几个医者也医术十分差劲。我们找到几个医者,一说情况,他们说对此毫无办
法,不如不来,来了也起不到一丁点的作用,除了从他们手里耽误人命。他们说这是瘟
人,他们对瘟人一点办法也没有。后又找到一个医者,他说他也没有法子,说可以把病
人抬去看看。”
    “抬去看看?”老聃先生睁起龙肿的老眼说,“这恁些病人,抬那个是呀!这里情
况,是必须请他们前来,亲自下手扑灭瘟疫。把病人抬去,是不行哩。”
    “那怎么办?那该怎么办咧?”郑满仓又愁又急,束手无策。
    在战国初期,在秦地扶风,医疗事业极为落后,医生身价极高,极不好请,这是确
切的事实。那时请医,实在是特别困难的事情。
    救人如救火,十万火急,这怎么办?“不管怎的,你们必须得想出法来。”老聃先
生急得在地上乱转圈子。一生中,他从来没有这样急躁过。
    “好医者倒是有一个。”郑满仓说,“他姓桓,外号神医,人称桓先生,住在桓家
坞。这桓先生身价极贵,给人医病从不出门。认为到病人那里找着医病,那是低贱,是
对医者身份的侮辱。且别说百姓请他看病,连士大夫他都不理睬。有一次,秦宫中的官
员去请他,他都没去。他的另外几个外号叫‘死不出门’,‘天难请’。这‘天难请’
的意思是说,老天爷也请不动他呢。因为请不来他,所以我们几个压根儿就没往他身上
想。咱们要是不请他来,而直接抬着病人去呢?这也不行。因为,从咱这到他那十七八
里,不光隔河,还得走一段山路。这路虽不爬山,可也很不好走。再者,要说抬去一两
个病人,村上还有不少的病人,而且病情正在迅速地发展,一村人的生命耽误不起;要
说全部抬去,根本就不可能。
    这咋办?重先生,你看这该咋办哪?”
    “我去请他!一定将他请来!他不来不中,不来也得来。”老聃先生说,“他若不
来,我老头子就舍着恁大年纪的老脸,跪到他面前不起来。如若他还不来,我就跟他拼
了,我一辈子没跟人拼过,这一回我老朽算是拼上了!徐甲,备牛!”
    “好哩!”
    一个人的生命,一家人的生命,一村人的生命,几村人的生命,甚而至于这一带村
庄上所有人的生命,事关重大,情况万分紧急!老聃先生心如火焚,连再想下去的工夫
也没有了,于是就当机立断,决定亲自去请“天难请”。
    徐甲将牛备好,牵到这里。郑满仓说:“徐甲,你不知道路,你在家照看病人,我
领重先生前去。”徐甲说:“生人牵牛,路上不顺,从这到桓家坞的路我知道。放心吧,
我牵着牛,很快就可走到。”
    老聃先生让郑满仓告诉白三老,安排各家莫忘用汤水延续病人生命,自己就肩负起
拯救一方人生命于垂危之中的重大使命,爬上青牛,和徐甲一起出庄而去了。
    有人会想,老聃先生不骑牛,而以其他别的什么办法,例如骑马,是不是可以走得
快些呢?当时不仅交通十分不便,而且交通工具十分落后。扶风一带是有名的穷乡僻壤,
扶风村人,十分穷苦,而且家家都苦,就连三老白乾德家也很穷苦。整个扶风村,除了
有几家喂牛的之外,其余各家连个喂牲口的都没有,哪有马呢?如果到外边找马,一来
二去,耽误时间不是小事。再说,情况紧急,仓促疏忽,老聃先生根本就没有去想别的。
老聃先生不会骑马,在他来说,赶路的最好工具当然只有青牛。
    一头大角青牛,驮着一位白发老翁,向着桓家坞方向,急如星火地走着。
    “走快些。”白发老翁睁着心急的老眼,看着牛前的徐甲说。
    徐甲迈快脚步,紧起缰绳。缰绳紧动牛的鼻子。青牛撑着脖子,平举着头,睁大眼
睛,眼里冒出光光,善知人意般地加快了步子。看起来,它是真知人意的。它仿佛在想,
“主人要我走快,他是去做义事,义不容辞之事。他是去救一方生命垂危之人,救垂危
之人于垂危之中。这种事,就其性质来说,是宇宙万千大事中第一大事,万千要事中第
一要事,千万紧事中第一紧事。主人的胸怀是锦绣的,心意是慈悲的。我要走快,不能
辜负主人的一腔心意,不能辜负主人的一颗大慈大悲之心。”
    赶完一段平地,他们的牛驮进入山路。山路虽然不能称为崎岖,但是凸凸凹凹,很
是难走。
    “快些。”老聃先生睁着着急的老眼,看着牛前的徐甲,着急地说着。
    徐甲扭曲着身子,歪歪拐拐地迈动着脚步。青牛歪歪不稳,歪歪摇摇地迈着蹄腿,
弄得背上的老聃摇摇晃晃,歪歪仄仄。霎时,连牛带人全都弄得呼歇喘气。
    走完这段崎路,前面出现一段窄路。一条窄窄的石头小路,刚刚能走下一头牛。路
两边是两个三四丈深的大坑。坑里没水,清清楚楚地裸露着石头坑底。走在这里,若不
小心,摔下去之后,即不粉身碎骨,也要脑浆涂坑。
    行至窄路此端,徐甲将牛停下,不敢再走。老聃先生见此情形,也不敢再骑在牛上。
他从牛背上擦下,走到牛的身后,弯腰弓身地拄起他的拐棍。他让徐甲牵牛过路,自己
在牛后跟行。徐甲屏着气,小心地牵牛行走。青牛大概是感到惊俱,也拘谨地往前抬着
步子。老聃先生屏着气,拄着拐杖往前走着。徐甲关心先生,不敢再走,他生怕先生跐
掉到坑里。老聃先生心急,催他快走。“这可不行,先生,您,您要是……”徐甲说。
“不要紧的,没有啥子。大胆走啦。”为使徐甲镇定沉着,先生故意这样鼓励徐甲。他
大着胆子,冒着危险,拄拐杖硬往前走。徐甲一手紧紧抓着牛鼻拘,提心吊胆地和牛一
起往前走着。牛一跐蹄,身子仄歪一下。老聃先生见此情形,由不得自己的用手抓住牛
的尾巴。他的意思是怕牛栽下去,就来个前边拉着,后边抓着。如若牛再跐蹄,他可以
掂着牛尾,死死不丢。他并没想到,如果牛栽下去,把他们带下去,不仅牛亡,人也得
死。他们提心攥胆,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着,终于从险路走出。
    老聃先生再次上牛。二人又一次赶路。他们又走一段路程之后,见一座平地突起的
小山立在面前。他们绕过小山,又走上一段平路。没想到又走了一段路子之后,忽然不
见去路,一片高高的斜坡出现在面前。徐甲发现自己迷了路,心里一惊。他记得那次从
这走时,这里没有斜坡。由于急慌,心里忙迫,这次走入绝路,该怎么办?他和先生两
个人同时都仿佛觉得,斜坡那边就又是去桓家坞之路。可是这斜坡,牛上不去该怎么办
呢?
    老聃从牛背上再次下来,急得冒火。他从脊背和后脑勺上看见,几百张苍白的面孔
上,几百双痛苦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这些面孔,大汗滚滚。面孔下的身子,焦
灼不安,在痛楚地来回扭动。
    “上坡!拉牛上坡!”老聃先生大声地说。他让徐甲在牛前边拽着牛的鼻拘,自己
在后头推着牛的屁股,让它往坡上走。青牛前腿打一下摽子,意思是,这种斜坡,它上
不去。但是两位主人的希望,两位主人的催动,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不上哪行啊。
它仅只犹豫一下,就往坡上走去。没想到,刚走几步就退了下来。老聃先生随着牛的后
退,往后退了老远,差点儿没有坐在地上。
    他喘着气站好,想了一阵,见左右两边是山,没有出路,如若回转身再拐回去,路
途不近,定会误事,就下了决心,“上!再上!”他大声说。他让徐甲拉牛,自己推牛,
二次上坡。这头懂得人性的青牛,勾着头,瞪起眼睛,第二次开始往坡上走。一步,两
步,三步,五步。当它走到半坡之时,一只蹄子猛一打滑,差点儿没有又闪下来。它狠
劲地勾着头,暴着眼,狠力地抠着蹄子,借徐甲的拉力,老聃先生的推力,努着身子硬
往上走。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硬是挨到过了坡腰。没想到,就在他们一步步将要接近
坡顶之时,牛的后腿一个跐滑,呼通一声摔滚下来,从老聃先生身上摔过。老聃先生顺
坡滚下,和青牛摔在一起。只见此时徐甲也从坡上滚下。庆幸的是,老聃先生没被牛砸
着,也没被牛蹄踩伤,只是脸上擦一块皮。
    老聃先生心情沮丧,而且恼火,这一回心里真的产生了拐回去重新找路的想法。可
是,刚刚一想,就自我否定了,“不中,重新找路,不一定能找到,一来二去,就会耽
误时间,误人性命。我们既然能接近坡头,就能登上坡头!”想起扶风病人正在生死线
上巴望着他,心里急得象燃起了一团火,“还上!这一回就是宁死也得上去!”
    他们又一次一牵一推,让牛往高坡上走。一步步挨到坡腰,一步步接近坡头。没想
到这一下竟出奇顺利地爬上去了!
    过了高坡,出现在眼前的正是那条去桓家坞的路径。老聃先生重新骑上青牛。徐甲
拽牛,几乎是快步小跑。“快些。”老聃先生还是重复着他那句话。他只嫌走得太慢,
恨不能生出双翅一下子飞到桓家坞去!可是他骑的毕竟是头牛,毕竟是不能一下子飞到,
青牛也只能这样了,它也只能尽到这样的努力了。“快些。”他只知重复地这样说着。
    当他们跑完平路又艰难地跑了一段凸凹不平的山路之后,象刚才那样,前面又出现
一条窄石头路。这窄路比刚才那条窄路略宽一点。路两边也是两个干石头坑,和刚才那
石头坑不同的是,这坑不算多深。“快些。”老聃说着,并不下牛。徐甲牵牛沿小路速
度不减地往前急走。没想到牛一失蹄,呼通一声,连老聃带徐甲,三者一起,全摔到坑
里。老聃先生“哎哟”一声,只觉猛一酸疼,仿佛听见“喀啪”一声,右胳膊一阵酸沉,
半拉身子再也不能动了。青牛摔挺到地上,接着翻过身来。徐甲从地上爬起,惊恐地去
看老聃先生。他弯着腰,关切而痛惜地看着先生说:“先生!您……,您……摔着没有?
能起来吗?”说着,就去拉他。老聃先生挤着眼,皱着眉头,慢慢地抬起左手,微微地
摇晃几下,那意思是不让徐甲再说话。——他自己知道,这摇晃,有两层意思:一、外
表意思,让徐甲不要拉他,不要说话,让他停会再起,让他在这歇歇,闭目养一会神,
有话待会再讲;二、内里意思,他胳膊酸疼,半拉身子已不能动,他不知那里是出了什
么事儿,不知是栽伤了,还是别的什么。他想略停一下,趁机歇歇,趁机想想,徐甲的
问话,他现在不知咋样回答才好,待想好之后,他再答话,眼下他心里很乱,待想好之
后,应该怎样,他再去说。
    徐甲担着心,两手握着一把汗,几乎是屏息地,一声不敢再响,小心而紧张地观察
着先生表情的变化。
    此时,老聃先生正在紧张地思考:“完了,完了,这一回我完了,……再也没法去
请医者了……。我胳膊里的骨头可能是断了,我觉得好象是听见响了。人老得很了,骨
头是脆的,很可能是那里断了。唉,我不该,我真不该恁急。很急了不中,欲速则不达
呀。我后悔了,我真不该……。不,我应该着急,我不能不急呀!你想,扶风村,恁么
多的人生命危在旦夕,我能慢腾腾一点也不急吗?我不能不急呀,我若不急,目下不是
连村也出不了吗?……然而,然而我栽到了这里,这咋办?我不能走了,我栽毁了,不
能去请医了,这咋办哪?我不能对徐甲说我栽毁了,他如若知道我栽毁,一定不让我去。
他自己去又请不来。他不让我去,我硬要去,劝劝阻阻,周周折折,出些不必要的事,
也会耽误时间的。”想到“耽误时间”这几个字,老聃先生心里倏地一惊,猛然想起,
他不该在这里想下去,想起他如若再在这里想下去就是对抢救病人的时机的贻误,就是
犯罪,就赶紧折起头,强装笑脸——这笑里无可奈何地透露出痛苦——,对徐甲说:
“不要紧,我不要紧,徐甲,没事儿。我没摔着,歇一会就过来了。年纪大的就这样,
没摔着也看着象是不得了,实际没事,抓紧时间去请医,拉牛!你先别拉我,快去拉牛。”
说到这,皱一下眉头,那是胳膊猛又一疼。不过这种不易让人发现的表情,他并没让徐
甲看见。
    徐甲将青牛从石坑拉上去,让它在路上站好,然后回过头来又到坑里去拉老聃先生。
在他的搀扶下,老聃先生忍着疼,勉强站起。徐甲看着他说,“先生,您,您不能走了,
您摔伤了。”
    “摔伤?摔伤个啥。”老聃笑了,故意打起精神,“老头子家就这样,待一会就过
来的。我身子骨有点暂时不遂和,你可以先背我上牛,到牛背上趴一会就好了。快吧,
快吧,时间可不能再耽误了。”说到这里,又皱一下眉头,额头上渗出细微的汗珠。
    徐甲将先生背起,好不容易地走出石坑,来到青牛身边,将他放到地上。然后撑他
上牛。当他一手托着他的下身,一手推着他的右胳膊往牛背上撑的时候,一下挤着了那
里头的伤处。老聃先生猛地感到一阵疼痛。他咬牙紧皱眉头,一声不响地扭着头,不让
徐甲看见。脸上的汗珠象豆粒一样滚了下来。
    “走吧,快走吧。”他挤着眼在牛背上说。
    青牛撑着脖子,平举着头,瞪着眼睛,眼里往外冒着光光,喘呼呼地往前走着。徐
甲喘呼呼地加快脚步,几乎是往前小跑。
    “快些。”老聃先生趴在牛背上,几乎是成了习惯地重复着刚才他那句话。
    徐甲和青牛的步子进一步加快。由于喘呼得厉害,就又放慢一点脚步。
    “快些,再快些。”老聃先生又重复着他那句话,所不同的就是又添了“再快些”
三个字。因这三个字,使徐甲刚放慢了的步子又加快了。
    走一阵,一条小河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中年艄公站在船上。他们来到河边,将
牛停下,努力控制着心里的焦急。老聃先生忍着疼,让徐甲靠扶着,从牛背上擦下,拄
着拐棍站在地上。徐甲和艄公一起将青牛弄到船上。然后,他们又扶老聃先生上船。中
年人将船慢慢撑动,一篙,两篙,三篙,五篙,好大工夫才撑到对岸。
    下船之后,老聃突然想起“晚了”,想起时间被他耽误了,被他的爬坡,摔坑,下
牛上船,艄公的不慌不忙耽误了。他心里“嘭”地一声燃起一团大火,这团火炽热地烤
灼着他干瘦的胸腔,把他的疼痛全烧掉了,此时他一切念头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要不
顾一切往桓家坞急赶了。
    他憋着一肚子火急,让徐甲撑着他急忙上牛又往前急赶,哪想刚走不远又碰见一条
河,而且这河比刚才那河还宽。一只木船停在渡口这沿。青年艄者招呼他们上船。青牛
在船上站正。徐甲提心屏气地护老聃先生靠在牛的身边。老聃想起刚才艄公的磨蹭,心
急火燎,只想着快到桓家坞去,说有十分紧急的病人急亟抢救,须急请医,催艄者快快
开船,越快越好,青年艄者一听,也十分着急,迅速将船撑动。木船在河心晃了几晃,
差点儿没有淹水。木船越走越快,迅速向对岸划去。急慌最易出错,没想到猛地一下碰
到岸上,把老聃、徐甲一起闪到河岸的河水之中。老聃先生心里一凉,头懵多大……
    由于紧张,劳累,加上跌撞,水激,使年老之人无法承受。当老聃先生被徐甲、艄
者从浅水中搀扶出来,乘牛来到桓家坞桓先生面前的时候,已经晕得闭着眼睛不能抬头
了。
    这外号“天难请”的桓先生,身穿绢质的黑衣黑裙,出落得十分清雅,一脸傲岸,
嘴上留着清高的小胡。他坐在药橱旁边,惊讶地看着一位浑身水湿,可敬、可怜的老人,
一时不知是怎么回事。当他听徐甲说完重先生为救扶风病人冒艰难危险,百苦千辛前来
请他的时候,一下子感动得流泪了。
    “好心的重大伯啊,我活了五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才见到您这样的人哪!”
    就在这时,白三老另外派的,前来桓家坞请医的人也赶来了。
    桓先生安排人快给两个落水者换干衣裳,并且要好好照护重先生。他自己赶快带上
医病要用的东西,找到一位善骑马者。桓先生上马,趴在善骑者的背后,然后举鞭催马,
向扶风方向飞奔而去了。……
    来扶风后,桓先生一头扎到对瘟疫病人的紧张抢救之中。经诊断,他给开了医治此
病的药方。此次桓先生开出的中草药,不仅量大,而且样多——有白头翁、黄连、芍药、
竹叶、栀子、犀角、蔻仁、滑石、蚕矢等。
    桓先生安排扶风村人,要迅速弄来这些药物,迅速煮好,迅速送到病人嘴里。他让
人到桓家坞把他存放的所有这方面的药物全部拿来,又派人四处找药。他说:“我这药
方上有几样药现在不好找到,其中有些药缺,有些药找不够用的。我知道,城里这几种
药已经不多,必须派一部分人下乡四处寻找。必须迅速将这些药物购买齐全,以满足病
人所需。”
    老聃先生要徐甲用牛驮他下乡找药。徐甲不让他去,说他已经摔损了身体。老聃先
生一口咬定他没有事。他以他的包容和含蓄将病苦严严地隐下。他跃在牛背上,让徐甲
牵牛驮他到四乡去。他亲自掏出他讲学、收徒得下的金银,将药一样样买足买够。在他
和桓先生、徐甲、白三老以及扶风村全体民众的共同努力下,村上的瘟疫很快扑灭了。
接下去,其他村上的瘟疫也被扑灭了。一方人的生命得救了,老聃先生累病了。
    七月二十日,天气骤然变化。突然之间,黑云涌起,北风大作,暴雨倾盆,连下一
天又零半夜。气候陡然转冷。夜里,老聃先生躺在“扶风闲屋”的竹床之上,突感彻骨
透髓地寒凉起来。他浑身发冷,高烧烫人,很快进入昏迷状态了。他病了,由于过度紧
张,过度操劳,精疲力尽,由于岁数太大,经不起折腾,由于伤损苦痛,出汗之后又遇
冷水,寒气入内,由于天气骤变,燥热陡然转冷,他病了。他岁数太大了,一生给予,
最后更加给予,竭尽精津,没有一点反力了。整个躯体,很快由酸变假了,他觉得他天
数已到,无法救治,认为已经走到尽头,临死别再讨扰别人,就听之任之,干脆一声不
响了。
    天明,徐甲发现先生面色如土,脸型扭曲,进入昏迷状态,已经不行了。就放声大
哭。噩耗传遍全村。扶风人流着泪围在他的床前,拉着他的手说:“重先生啊!您不能
走啊!您是为救我们扶风人弄成了这样的呀!我们的病好了,您却要走了呀!我们还没
来得及报答您呀!您连俺一口热水还没喝的呀!您不能走啊,您睁开眼吧,睁开眼再看
看我们吧!再给俺说句话吧!”
    老聃先生慢慢地将眼睁开一条缝,哆嗦一下嘴唇,用微弱的声音说:“你们,好,
好了,我,不,不,挂……念了。……槐,槐里,……大,大黑,他,他们……”慢慢
地闭上眼睛,啥时也不再说话了。
    人们开始放声大哭。屋里屋外跪了一大片人,玉山、火娃和他的妻子桑离氏跪在最
前面。火娃手扒床梆,看着盖在黑布底下的那个露着白发的救命恩人,泪如泉涌。桑离
氏拉着老聃的袖子哭着说:“重公公啊!您是个大好人哪!俺扶风人再也见不到您了啊!”
    就这样,先生永离人间了。周元王姬仁五年,秦厉共公六年,公元前四七一年七月
二十一日早晨,中国古代伟大的人道主义哲学家,具有巨大智慧的思想家,道德学说的
创始人老聃先生逝世了,宇宙间一颗巨星陨落了。
    就在老聃先生去世的当天,槐里的赵弼襄、大黑,领着一群人前来找他。见先生已
死,失声痛哭。霎时间,人们都知道重耳先生就是老聃了。接着,槐里村的人都来了。
这天,扶风人和槐里人都为先生赶制了孝衣。两村人商量先生的殡葬事宜。为了以后能
看到先生的坟,两村人都要求把先生的尸体埋在自己村上。槐里的人说,槐里是先生的
家,那里有他的家,他生前所喜爱的西山就是他的家呀,他离开槐里的时候,还说要回
槐里呀,他临死的时候还在说着槐里呀!请让俺把他殡到槐里吧,请你们尊重先生生前
的意愿吧,请允下我们的请求吧,再不允,我们就要给你们跪下了!就这样,扶风人这
才答应了。
    槐里的灵车来了,先生的灵柩被抬上灵车了。
    扶风人看到先生要走了,就又放声大哭了。槐里人戴孝扶着灵柩哭;扶风人戴孝跟
在车后哭。七月“秋霜”降,白云含哀情,当天秦国百姓,凡知道这消息的都哭了。
    秋风飒飒,秋云凄凄,举世哀聃,人心悲恸,老聃先生的灵柩在槐里西山安放了。
安放那天,除了秦宫的人(“秦失吊之”)之外,各界的人士都来了,尹喜也从函谷专
程赶来了。
    老聃先生去了,留下真善道德而去了。
    老聃先生去了,中国人民怀念他,世界人民怀念他。烟花娇美之春,有人到西楼观
山来看他;大雪纷飞之冬,也有人到西楼观山来看他。来看的人中,有河南的,有陕西
的,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河南、陕西是一家;中国、外国也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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