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傳 (第五章) 龍柱底下


    無意之間成了王宮中的一員,使老聃先生既感突然,又感榮幸,但是,雖然如此,
他仍然覺得自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庶民百姓。儘管這樣,然而事實上他已不再是曲仁裡
村的一個庶民,而是實實在在地成了一名周朝的官員,實實在在地由曲仁裡移至洛陽,
實實在在地置身於王宮之中了。
    這座王宮是好多個院落聯合組成。走進大前面那座大門,穿過一排房子,可以看見
一座華麗的大廳,這就是景王接見老聃的那座華屋。華屋後面有一座壯麗的大殿,這就
是三、六、九日文武官員朝見天子的正殿,人們口頭上習慣地把它稱之為金鑾殿。金鑾
殿後那所清靜幽雅的房舍,是周天子下殿後暫時退居養心寧神的地方。再往後,再穿過
幾排房子,是一座高大幽靜的後堂,這是最高權威天子的母親居住的地方。後堂後面是
一座花園,這就是人們通常所說的御花園。這一座座院落組合而成的南北著長的中心宮
院,為之正院。正院的兩旁又有和正院互相通連的東跨院和西跨院。東、西跨院也是從
南到北有若干個小院組合而成。在這每一節小院之中,都有正房和偏房。
    東跨院南端的一座院子裡,略略靠西,有三間正房,房門常有大鐵鎖緊鎖,據說這
裡邊放置的是一些什麼書籍。這三間正房的西邊,是兩間古香古色的正房。房內,共是
兩間空間,中間堵著一道黑色的雕花隔山。裡間是臥室,外間是處理公事之處。外間靠
山牆、後牆和前窗,放著三張書案,書案上不規則地放置著竹簡和文房四寶(此時尚沒
有紙,筆墨紙硯四寶中的紙是指白絹),山牆和後牆上都掛著寫有黑色小字的灰絹條幅。
整個房舍,古樸清雅,充滿秋色之格調,秋意之韻味。這裡就是老聃先生進朝之後暫時
安身的地方。說暫時安身,半點不假,因為,除了天子本家之人和宮內侍人之外,其余
不論大小官員皆不能住在宮牆之內,他們的家是在宮外,離王宮不遠處和遠處的其它地
方。老聃先生因為來的時間較短,尚未安家,又因需要隨時上朝記事,有些事關係著國
家秘密,所以讓他暫住辦公之處。說其余大小官員皆不能住在宮牆之內,也不是絕對,
在東、西跨院,除後幾節院子之外,在前幾節院內,公卿上大夫品級的官員和封國諸侯,
進朝議事,需要臨時落腳,是可以住上幾天甚至十天半月的。此時,身無品級的老聃先
生能在這公卿品級才能居住的地方居住,憑心而論,他的命運算是不錯的了。
    老聃先生靜靜地坐在窗下,凝神注視著書案上那卷寫有黑字的白絹。夏秋之交的陽
光從窗外照射過來,照著他的花發,照著他的白胡,照著他頭上的紫色扎帕,照著他身
上進朝之後才換上的米黃色帶綠色領邊的官衣。這些,他半點不曉,全然不知。他在想:
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應該怎樣走法,是靠自己掌握的,然而,每個人面前的路途都要通過
很多十字路口,而且都是與許多岔道相連的,最終要走到哪裡不說,在路途中間會拐到
哪裡去,是一個行路之人很難想到的。人生道路是艱難的,也是奇妙的,弄不好會走入
深淵,弄不好會走上岔路。然而只要主意拿得正,有時岔道也會成為正路,成為正路的
不可缺少的互補部分。再說,在特殊情況之下,每遇路口需要折來轉去,免不了會走點
岔道,這不一定就是離開了正路,走入了歧途。人生的道路啊!既是可以預測的,又是
誰也無法捉摸的。
    三、六、九日又到了。卯時,三公六卿齊集正殿,山呼拜賀畢,文武官員列站東西。
景王穩坐金蓮寶座,身後龍鳳日月烘襯,兩旁精悍衛士擁立。彩旗飄擺,使得整個金殿
顯得莊嚴而又美麗。
    記事史官老聃先生侍立在景王身旁左前側處。在他胸前用雙臂托起一塊鑲著金邊的
白色木板。木板上放有竹桿小筆和墨硯。這塊木板是用滑膩的物質擦磨過的,寫上字,
既能粘墨,又能擦掉。每當君臣議事時,他總是先把議事的內容和決議條款寫在板面之
上,下殿後再謄寫在白絹之上,以作保存文獻,然後將板面上所寫字跡擦去。此時老聃
先生已經一切準備停當,單等正殿議事正式開始。
    這次議事,可以稱作「金殿擴大會議」。往日天子登殿,百官朝賀,山呼萬歲畢,
天子就說,「諸位愛卿,有本早奏,無本朕即卷簾退朝」,而且除公卿級可到簾裡來,
其余官員是只能在簾外叩頭的。這次不然,這次是天子早有準備,而且他已早把自己的
心意說給了簾裡的大臣。近來,各諸侯國越來越擺脫周天子的控制,越來越不把天子放
在眼裡。起先,不管大國小國,都要向周天子按時朝拜,按時進貢,後來越來越不行,
有的大國竟然幾年不來周都朝拜一次,他們不但不向周朝納貢,而且還要小國向他們納
貢。有時幾個大國同時向一個小國索貢,弄得這些小國無所適從,不知道是侍俸齊國好,
還是侍俸楚國好(事齊乎?事楚乎?)。鑒於這種情況,景王為了維護表面上的權威,
決計讓各國諸侯趁三、六、九日朝王見駕之時來周之正殿對此事議論一次,讓他們各人
發表一下看法,行成統一的意見,以期達到「小國不向大國進貢,各國都向周朝進貢,
並恢復各國都要按時到周朝朝拜」之目的。簾裡大臣按景王意思向各國諸侯發了書信,
讓他們「是日前來」,因此,這次朝賀人數較多,而且摘去簾子,不分簾裡簾外。
    這次上朝人數雖然比往日較多,但是各諸侯國來的人仍然寥寥無幾。除了晉國的頃
公和宋國的元公之外,其余不少大國都沒來人。吳國和楚國只是派來了代表國王的使臣。
一些小國本來很願意前來,但因有一部分國家本身是一些大國的屬庸,大國沒有點頭,
他們未敢前來。硬是自己作主斗膽而來的更是寥寥無幾。
    老聃先生對於這種混合朝見感到新奇有趣,他神情緊張而又振奮,準備做一次讓天
子十分滿意的合格記錄。他以稍息姿式將兩腿略略岔開,身子站得不歪不扭,手裡的記
事板托得又穩又平。這樣,雖然需得多用力氣,但是他並沒感到吃累,因為精神振作又
給他添了一份力氣。——站著記錄,這並不是景王對老聃先生的苛待,因為周時的規矩
就是這樣,金殿議事,史官立而作記,在老聃往上的一段時間裡,歷來如此。
    景王天子因為心有所求,今日表現得與往日格外不同,往日有時是冷若冰霜,有時
是對來朝者不屑一顧,對一切都無所謂;今日不然,今日是滿懷興致溢於眉眼,甚至顯
出一臉討好和巴結的神色。他向在場的公卿、封國諸侯和使者一連看了幾眼說:「今日,
朕將眾位愛卿請上殿來,是朕心裡特別高興。不知為甚,近來朕的心裡忽然想念起你們
來,很想把你們召集來一塊,大家歡聚一堂,共敘心情,好好親熱一陣,這大概就是君
臣之情,大概也是因為我年老才出現這種心情吧。」他的這些話主要是出自另外的目的,
主要是客套,但是其中也摻雜著將近一半的真情,特別是當他說到「年老」字眼的動情
之處,自己首先帶頭激動起來。他帶著淚光一連向他的「愛卿」們看了幾眼。
    大概是他的這些「愛卿」們另有所思,或對他們的天子的心情不大理解,或者是過
於理解,他們半點也不感動。他們以十足的不屑一顧來回敬他。他們麻木木的,冷慢慢
的,有的簡直是冷若冰霜,從楚國來的那位姓熊的使臣竟然表現出反感的神色來。說他
們對天子的熱心表示冷慢也不盡然,有幾個小國的國王倒是表現出了幾分的熱心,如頓
國的和滕國的就是如此。
    這些「愛卿」們的表情,景王天子一一看在眼裡。不管他們表現得冷慢也好,熱心
也好,他姬貴都不去計較,都不去在乎,他故意不以他們的冷慢而冷卻自己的熱心,他
想,利益在此不在彼,欲達目的,使此次議事成功,必須主持者保持熱情,並以自己的
熱情去點燃別人的熱情,豈能去計較別人的熱心和冷心!他興致勃勃地掃了大家一眼說:
「諸位愛卿,今日朕心中高興,希望諸位開心暢談,各抒己見,直抒己見。諸位可能一
時不知從哪裡談起,朕先來提個議題,你們可以先說說對當前的朝拜問題和納貢問題有
何看法。」
    冷場,又是一陣冷場。
    老聃先生對這種冷場的性質看得透徹而清楚,他為了不讓天子難堪,為了不使天子
冷去他那份難得一現的而且是不算不好的熱心,就趕緊往前挪移半步,使手上的木板傾
斜一下,接著端得更平更穩,然後一手托板,騰出右手,掂起筆,往墨硯上理抹幾下。
其用意,一是在於以他的一連串動作去填補空白,以抵消冷場,二是在於用他的準備記
錄的動作去說明,大家的冷場不是冷場,而是正在作好發話的準備,為了發話時的熱烈,
事先必須是有個冷場的過程。
    但是不管怎樣,冷場總歸還是冷場。
    精明靈和的晉國國君晉頃公見此情形,趕快替天子幫腔,來個毫無準備的帶頭髮言,
他說:「我們當諸侯的,應該發揚齊桓公『尊王攘夷』的精神,我們應該,應該,我們
應該按時到天子這裡朝拜,我們應該,應該把貢往這裡進。」
    老聃先生看得出,由於事先沒有準備,這頃公把話說得很突然,很露骨,他的本意
本來是為周天子好,可是說出來之後,只是討得個天子微微一皺眉頭,簡直是聰明人做
了笨事。天子這一皺眉頭不知當緊,會場上又出現了一陣冷場。
    相貌醜陋的宋國國君宋元公見又冷場,心裡幾乎有點不平,他根本不去顧及方式的
是否合適,毫不拐彎地說:「當前咋個樣才是尊王哩?就是到這來朝拜;咋個樣才是攘
夷哩?誰看不起天子,咱都反對他,哦,這個這個,現在呀,有的大國,自己不往周朝
朝拜,不往周朝納貢,還,還叫小國到他那朝拜,到他那納貢,我看這不中!」
    他不講方式的發話,一下子引起幾個大國的反感——吳、楚兩國的使臣怒形於色就
是證據。——雖然如此,但是他的話,畢竟像一把冒著火頭的亂乾柴,一下子點燃起了
幾個小國首領的發話的熱情。滕國國君高興了,他向宋元公和周景王忽閃忽閃眼皮說:
「就是的,這不合理,我們不應該到幾個大國去朝拜,不應該把貢納給他們,我們應該
到周都來朝拜,我們的貢應該往這裡繳納。」說到此,他又勾下頭,小聲咕噥著說:
「特別是我們還得往這裡(指周朝)納貢,還得往幾個大國納貢,這真叫我們,……不
合理,這不合理。……」
    楚國的附屬小國頓國的國王高興了,他張幾張嘴,想說話,沒敢說,但是最終還是
說出來了:「我們小國真虧,不合理,這就是不合理。我們小國……」他說到這,抬頭
看看楚國使臣的臉色,見楚使一臉憤恨,翻著眼皮用白眼斜視著他,就趕緊把嘴收住,
不再發話。
    金殿上出現了令人心悸的冷場!
    「眾愛卿,你們哪個還有話說?你們有話儘管暢所欲言。」
    景王是想以他的問話來打破這個冷場的局面。
    沒有任何人再來應聲,回答他的只是一種令其難堪的冷場。
    老聃先生見此情形,想起:一朝天子,在他的臣下和封國諸侯面前從來未有過歹意,
面對這些貪慾越來越膨脹的下屬,禮謙反而遭到冷遇,心裡實在有點替他難過。他見這
種冷場已經不可挽回,心存憐憫,不願讓他出現難堪,就欲把人們的情緒從冷場中引開,
他故意裝作累得無法支持的樣子,蹲下身,把托著的木板放在地上,然後站起身,捋捋
胳膊,挽挽袖子,彎腰拿起那支七寸竹筆,在墨硯上理抹幾下,接著將筆在原處放好,
松開袖子,重新端起地上的木板,微岔雙腿,直立在地,將木板平平地放在胸口,最後
騰出右手,提起狼毫竹筆,在木板上認真地記錄起來。他一邊記事一邊想:「你們好好
地為利而爭吧,我只管在這裡盡力盡職。」但是由於一連串的動作和過於提心用力所致,
竟然真的使他累得無法支持。
    景王天子見他白鬚蒼蒼,偌大的年紀(他因不問下情而把五十一歲的老聃誤認為已
有七十多歲),作公務如此認真,累得如此叫人可憐,惻隱之心大發。一方面出於可憐,
一方面也是有意借機搬梯子下樓——他,周景王,一位當時世人眼中的天之驕子,一向
習慣於人們對他的尊崇和敬奉,這次如此禮賤下微,以恭謙之姿態對待他的下屬封國和
臣子,反而遭到如此冷遇,碰了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實在感到大失龍面,無法抹脖兒。
他是個聰明靈和的國王,他不能就這樣在臣子面前干等難堪,使自己陷入尷尬狼狽之境,
他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把聖上的面子一下子丟失,他要隨機應變,趁風轉舵,要保持他
的欣喜的熱情,要趁對記事史官李聃的同情,把人們的情緒從一個方位引向另一個方位,
這樣既成全自己,又成全別人。他同情而欽佩地看著老聃說:「李聃哪,你很累吧?我
看出來了,你是很累的。你作為一個記事的史官,盡起職責來,是如此的用心用力,朕
心裡實在是非常感動的。」
    「不累,我不累,萬歲,這沒有啥,這是臣下我應該做到的。」老聃先生真誠地看
著景王說。
    「你累了,朕我已經親眼看得出你累了。」景王天子不無動情地說,「你偌大年紀,
立在殿前記事,又苦又累;苦不說苦,累不說累,如此盡責盡職,德行可佳,朕心裡不
能不為之欽佩,朕要當著眾卿之面,特意宣明,從今日起,朕要為你一人改動一下記事
的規矩,從今往後,你記事,可以背靠龍柱,由立而作記,變坐而作記,朕給你的官職
名稱為龍柱底下的史官,名喚柱下史。」說到這,回頭讓殿侍官搬來一張烏木書幾和一
把黑色的小椅放到龍柱跟前,讓老聃靠龍柱坐而作記。
    老聃先生異常感激,以自己一顆特有的赤誠之心深深地感謝好心的天子對自己的器
重和同情。——這景王雖屬見機行事,但此種同情畢竟是出自他的良心。——他兩眼飽
含感激的淚水,趕快跪地,磕頭謝恩:「謝萬歲!」當景王起身上前把老聃從地上挽起
來的時候,金殿上響起一片稱讚天子的聲音。
    景王天子急忙宣佈金殿議事終止。「不歡而散」的朝見在歡欣的氣氛之中「圓滿」
結束。
    老聃先生頭頂柱下史官的官銜,回到住處,心裡久久不能平靜,景王天子的這一施
恩行動給他的印象太深了,在他的歷史上,這一裡程碑式的大事,是他此生此世無論如
何也不會忘記的。
    從這一天起,老聃先生開始偷偷做起一件有意義的小事來。他找來一根手指粗細的
小木棍,截了一段,用小刀細刻起來。刻呀刻,刻呀刻,一連幾天,終於刻成了。你放
在眼前,仔細看看,就會發現,這是一根小小的龍柱,柱的一頭,刀斬陡齊,另一頭鼓
起一個石墩般的圓圓的疙瘩,中間微微突起一條盤龍般的小浮雕。
    他把這小小的木柱橫著插進頭頂之上的髮髻,默默紀念天子封他為柱下史官的那個
不尋常的日子。他自己心裡明白,龍柱模型橫插頭頂,那是表示他在龍柱底下,表示官
升柱下史不能忘了謙遜,表示珍惜景王給的榮譽,表示永遠不忘天子龍恩。
    這刻柱插髻之事,他本打算不讓別人知道,可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正因為
他做事兒之後想保頭頂之密又無法保密,致使別人更加注視地知道了秘密。同僚中,一
些人為他的默然紀念從內心贊賞,少數人卻故意為之大做歪曲性的宣傳。
    消息傳到王子朝的楚國友好——那個在金殿上出現過的姓熊的楚國使臣的耳朵裡的
時候,他十分嫉妒地辱罵說:「這個姓李的傢伙,不知道天高地厚!升個小官兒,這樣
沾沾自喜,洋洋得意,走著看吧,我非好好侮辱侮辱他都不中!」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