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朱仙鎮潰敗之後,丁啟睿、楊文岳、左良玉都有密奏到京,說明潰敗的原因和經過
情形,雖然都有請罪的話,卻盡量將罪責推給別人,並且大大誇大了李自成人馬的數目。
丁啟睿和楊文岳在倉皇逃竄數日後,又在汝寧會合。他們雖然也有矛盾,但在談到潰敗
原因時又互相有些包庇,都將主要罪責推給左良玉。
    崇禎看了他們的密奏,憤怒謾罵,繼而痛哭,歎息自楊嗣昌死後剩下的全是庸才。
他下旨將丁啟睿「褫職候代」,楊文岳「褫職候勘ヾ」,而對左良玉只下旨切責,希望
他固守襄陽,整兵再戰,以補前愆。    
  ヾ候勘——等候問罪。
    他在灰心失望之中,想著幸而周延儒被他起用,回到內閣任首輔。儘管從崇禎六年
六月他將周延儒罷黜歸裡,但他知道延儒原是個做事敏捷的人,只因朝廷上門戶之爭,
使他一怒之下將延儒斥逐,經過他換過幾個首輔,看起來都不如延儒練達有為,不愧是
「狀元宰相」。所以他不久前聽了朝臣們的意見,重新起用延儒,對他期望甚殷。對了
啟睿。楊文岳、左良玉三個人的不同處分,崇禎也是采納了他的意見,由他「票擬ヾ」。
現在崇禎為急於救援開封,在整個朝廷大臣中選不出一個可以受命督師的人物。他不想
將全體輔臣召進宮來,只要首輔周延儒在文華殿單獨召對。    
  ヾ票擬——明朝內閣輔臣代皇帝擬出批示、飭諭稿子,叫做票擬。
    周延儒一聽太監傳諭他單獨去文華殿召對,便猜到八九分是密商選派督師救汴的事。
他這次能夠「東山再起」,回朝重任首輔,也借助東林和復社ヾ人物張博的吹噓活動。
朱仙鎮潰敗後,他向皇上建議對左良玉從輕處分,雖然是因為左良玉手中掌有重兵,又
希望他繼續打仗,另外也因為左良玉是商丘侯詢提拔起來的,而侯氏弟兄都是東林人物。
現在當他隨著一位御前太監往文華殿走時,他的主意已經打定了。    
  ヾ復社——崇禎年間繼東林之後出現的一個最重要的結社。
    崇禎等周延儒行了禮,賜座以後,跟著問道:「如今開封被困,望救甚急。卿看何
人可以前去督師,為開封解圍?」
    周延懦站立回答:「左良玉曾受侯恂提拔之恩,耿耿不忘,陛下可曾聽人說過?」
    崇禎輕輕點頭:「朕也有所聞。」
    周延儒接著說:「如今雖然有朱仙鎮之敗,然左良玉已至襄陽,立住腳跟,看來不
難很快恢復元氣,整軍再戰。前次之敗,敗於督師、總督與平賊將軍不能和衷共濟。故
必須選派一位他素所愛戴的大臣出任督師,庶幾……」
    崇禎截住問:「你是指的侯恂?」
    延儒躬身說:「是,陛下。恐怕只有侯恂可以指揮得動。」
    崇禎沉吟片刻,狠狠地說:「左良玉驕橫跋扈,朕已百般隱忍,仍然不知俊改!」
    延儒小心地說:「左良玉雖然辜負聖恩,然目前中原寇氛猖撅,尚無寧日,像良玉
這樣有閱歷、韜略之將才亦不易得。望陛下從大處著眼,待其以功覆過。有良玉在,不
惟獻賊膽懾,即闖賊亦有所顧忌,不能肆志中原。看闖賊不敢乘朱仙鎮戰勝餘威,分兵
窮追,直下襄陽,就可知闖賊仍不敢輕視良玉。」
    崇禎又沉吟片刻,問道:「左良玉能夠很快恢復元氣麼?」
    「左良玉威望素著,善於駕馭,遠非一般大將能望其項背。看他密奏,說他到襄陽
之後,臥薪嘗膽,招集舊部﹒﹒」﹒、」
    崇禎心中急躁,不等首輔說完,問道:「卿著良玉能否再次救援開封?」
    延儒說:「這要看對他如何駕馭指揮。」
    「他果然能聽從侯恂指揮?」
    「臣不敢說他必會聽從侯詢指揮,但知他至今仍然把侯恂當恩人看待。」
    崇禎仍不能決定,沉吟說:「姑且試試?」
    延儒說:「是否可以將侯詢釋放出獄,界以援汴督師重任,請皇上聖衷裁決。」
    崇禎實在別無善策,覺得這是一個可行的辦法。如今對別人很難指靠,只有對左良
玉尚可寄托一線希望。他也明白,別的人確實無法指揮左良玉,只有侯恂也許可以指揮
得動。然而此事也有難處。他想了一下,說:
    「朕也不惜將侯詢釋放出獄,命其帶罪督師,將功贖罪。但是他下獄多年,怕一時
朝臣不服,如之奈何?」
    周延儒回答道:「這事不難。陛下不妨第一步先將侯,恂釋放出獄,給以適當官職,
使大家都知道陛下將要重用侯詢,將來言官也不會攻擊。稍過一些日子,再命侯,恂出
京督師,也就很自然了。」
    崇禎點點頭,覺得周延儒畢竟是個有辦法的人,想的這個主意好,十分妥當。他說:
    「此事朕再考慮一下,倘確無更合適的人出京督師,言官又不妄議,就將侯。恂釋
放。」
    可是周延儒叩辭走了以後,崇禎心急如焚,哪裡能夠等待?他立刻把司禮監王德化
叫來,命他代為擬稿,下旨將侯佝釋放出獄。王德化跪在地上還沒有起來,崇禎忽然覺
得:「這事要辦得越快越好。」隨即揮手讓王德化退出,自己坐在御椅上考慮了一陣,
便提起筆來,在一張四邊有龍紋圖案的黃紙上寫道:
    前戶部尚書侯恂,因罪蒙譴,久系詔獄。近聞該臣頗知感恩悔悟,忠忱未泯,願圖
再試,以功補愆。目今國家多事,更需舊臣宣力,共維時艱。著將侯恂即日特赦出獄,
命為兵部右侍郎兼右歛都御史,總督平薊等鎮援剿兵餉。欽此!
    他命御前答應馬上將手詔送司禮監發出,然後靠在御椅上,略微鬆了口氣。正要去
看田妃的病,一個太監進來,將陳新甲的一封密奏呈上。他看後心中一喜,不去承乾宮
了。
    據陳新甲的密奏,馬紹愉已經回到北京,對滿洲議和的事已經辦成。崇禎馬上命太
監前去密諭陳新甲:馬紹愉不宜在京城多見人,以免洩露機密。
    太監走後,崇禎想著兩件事總算都有了著落,心中暫時平靜下來。午飯以後,他回
到養德齋午睡一陣。醒來時,宮女魏清慧進來侍候他穿衣。崇禎的心情比午睡前更好,
不再像平時那樣愁眉苦臉。他打量了魏清慧一眼,覺得她雖然不像費珍娥那樣美麗,但
是鳳眼蛾眉,肌膚細嫩,身材苗條,也有動人之處。特別是魏清慧已經二十一二歲,顯
然比費珍娥懂事得多。所以他一面讓魏清慧給自己穿衣,一面不住地拿眼睛看她,臉上
帶著微笑。魏清慧正在替崇禎扣扣子,發現皇上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眼中有一種不平
常的神情,不覺臉紅,胸口突突亂跳。崇禎見她臉紅,更覺有趣,一瞬間他很想把她摟
在懷裡,但又覺得自己畢竟是皇帝,又不是貪色誤國的皇帝,不能那麼輕狂,於是他笑
著問道:
    「管家婆,費珍娥現在還好麼?」
    魏清慧嫣然一笑,說:「皇上怎麼也叫奴婢管家婆啦?」
    「你是我的管家婆,乾清宮的許多事都要靠你照料。」
    「只要皇上不生氣,奴婢就是萬幸了。」說著,她的眼波向皇上一轉,那動人的神
態使崇禎幾乎不能自持。他聽到魏清慧的心在狂跳,呼吸急促。然而他還是克制著自己,
沒有去摟抱她,又問道:
    「魏清慧,我剛才問你,費珍娥可還好?」
    「她還好。她一直都很感激皇上厚恩。」
    「她是去陪公主讀書的。你等一會兒去向公主傳旨,叫她把仿書帶來,讓我看看她
有沒有長進。」
    「遵旨。奴婢馬上就去傳旨。」
    侍候崇禎梳洗之後,魏清慧就往長平公主的宮中走去。一路上她都在想著剛才發生
的事情,奇怪崇禎今天第一次用那樣的眼神看她,現在回想起來還有點不好意思。她平
時常覺一生無出頭之日,強裝笑容,心中卻藏著無限苦悶,如今卻好像有一縷日光忽然
照上了階下幽草,使她感到驚奇、甜蜜、狐疑,覺得希望在前,又覺得世事渺茫難測。
年輕的皇上畢竟沒有對她做出異乎尋常的動作,或說出特別明顯愛她的話,倒是念念不
忘費珍娥。如今派她去向公主傳旨,還不是想看看費珍娥?當然,費珍娥也是夠可憐的,
要真能蒙皇上喜愛,倒是一件好事。她一路胡思亂想
    帶著不平靜的矛盾心情,匆匆地到了公主那裡。
    長平公主不敢怠慢,稟明母后,在一群宮女的簇擁下來到了乾清宮。她向父王叩頭
問安之後,從費珍娥手裡接過一迭仿書,親手跪捧到父皇面前。崇禎說:
    「你起來。我看看你的字有沒有長進。」
    公主又叩一個頭,站了起來。崇禎把她的仿書放在御案上,認真地看了十幾張,同
時用硃筆將寫得好的字打了圈。隨即他放下硃筆,轉過頭來,含著微笑對公主說道:
    「你的字有長進。今後還要好好地練。」
    說畢,他掃了那些宮女一眼,好像是對她們的嘉許。其實他只是想看看費珍娥。當
他的目光掃到費珍娥時,發現費珍娥也正在默默地偷眼望他。他的心中一動,覺得費珍
娥真是美貌,好像比在乾清宮的時候更加出色。他連著望了幾眼,望得費珍娥低下頭去,
雙頰泛起紅潮。
    魏清慧站在一旁,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看到皇上果然仍是那麼喜歡費珍娥,她既
有點替費珍娥高興,又不禁為自己感到悵惘,崇禎又向公主問道:
    「你近來讀些什麼書?」
    「正在讀《列女傳》和《詩經》。」
    「那《列女傳》可都會講?」
    「有些會,有些不會。不會講的都由別的奴婢幫我講,內書房的老太監也替我講。
一般的道理女兒都能明白。」
    崇禎終於忍不住,轉向費珍娥問道:「費珍娥,你是陪伴公主讀書的,那書上的道
理你能夠懂得麼?」
    「奴婢能夠懂得。」費珍娥跪下答道。
    「你們在我面前說話,可以不必跪著、」
    「奴婢原先伺候皇上,有時說話可以不跪。如今奴婢伺候公主,已經不在乾清宮了,
因此皇爺問話,奴婢不敢不跪。」
    崇禎笑了起來,說:「你倒是很懂皇家禮數。我問你,公主能背的書,你也能夠背
麼?」
    「奴婢還能背一些。」
    公主接著說:「她比我背得還熟。」
    崇禎又笑起來,問公主道:「你《詩經》讀到哪裡了?」
    「《國風》還沒有讀完,待讀完以後才能接著讀《小雅》。」
    崇須又問費珍娥:「你也讀《詩經》麼?」
    「奴婢陪侍公主讀書,凡是公主讀的,奴婢也讀。」
    公主又插話說:「她不但也讀,她比我還讀得好,《國風》已經讀完,開始讀《小
雅》了。」
    崇禎笑著問費珍娥:「你最喜歡讀哪幾首?可能背幾句給我聽聽?」
    「奴婢遵旨。」費珍娥說罷,馬上朗聲背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
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呦呦鹿鳴,食野之蒿……』」
    當費珍娥開始背書的時候,崇禎看見她兩片紅唇中露出的牙齒異常潔白、整齊,聲
音又是那麼嬌嫩,那麼清脆悅耳,心裡越發感到喜愛。他怕在女兒和別的宮女面前洩露
自己的真實感情,失去他做父親和做皇帝的尊嚴,便做了一個手勢,讓費珍娥停下來,
淡淡地說道:
    「費珍娥,你背得不錯。你是個聰明人,今後要好好讀書。」說罷,他又轉過臉來,
望著公主說:「《詩經》中有些是諷刺詩,有些是稱頌後妃之德的,我怕有許多詩句你
們不懂,可以過一年再讀。現在先把《列女傳》讀熟,《女四書》也要讀熟。」
    然後他命魏清慧取出四匹綢緞和文房四寶,賜給公主,對服侍公主的宮女們另有賞
賜,特別對費珍娥多賞了四兩銀子,以獎勵她陪伴公主讀書有功。先是公主,隨後宮女
們都向他跪下磕頭謝恩,然後辭出。這時崇禎最後又望了費珍娥一眼,心裡想:等公主
明年下嫁的時候,不妨把費珍娥留下,仍讓她回乾清宮來。
    公主走後,崇禎也沒有在乾清宮多留,就乘輦往承乾宮看田妃去。
    田妃今天的情況又很不好,痰中帶著血絲,吐在一個銀壺裡。崇禎坐在田妃的床前,
親自拿過銀壺來看了看,不覺眉頭緊皺,心中淒然。昨天他已命太監去太醫院詢問:田
妃到底還能活多久。據太醫們回奏,恐怕只在一月左右。但這些話他不好對田妃說出來,
仍然安慰她道:
    「你的病不要緊,慢慢會有起色。你一定要寬心,好好養病。」
    田妃並不相信崇禎的話,但也不願使崇禎傷心,勉強苦笑一下。崇禎忽然想起從前
每次來承乾宮時多麼快活,而如今竟然成此模樣,心中又一陣難過。他站了起來,走到
平時田妃喜歡的一座盆景前邊,看見盆中的水已經干了,花草已經萎謝。他不忍再看,
回到田妃的床邊,又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就乘輦返回乾清宮。
    就在他去承乾宮看望田妃的時候,他的御案上又新到了一些奏疏。他隨手拆開一封
一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是一個言官彈劾陳新甲與東虜議和,疏中提到款議的內容和
他所見的密件竟然相同,還說目前不僅舉朝嘩然,而且京師臣民人人都在痛恨陳新甲的
喪權辱國之罪。崇禎又驚又氣:如此機密大事,如何會洩露出去,而且洩露得如此之快?
難道是馬紹愉洩露的?但他隨即又想:馬紹愉決無這樣的膽量。那麼,究竟是怎麼洩露
的呢?他站起來,繞著柱子轉來轉去,彷徨很久,連連說道:
    「怪!怪!如何洩露出去?如何京師臣民都知道了?真是咄咄怪事!」
    儘管乾清宮並不很熱,但是崇禎看了言官方士亮的奏疏卻急出了一身熱汗。他既擔
心由於言官的反對,使得之不易的「款事」敗於一旦,又害怕同「東虜」秘密議和的真
相全部張揚出去,有損於他的「英主」之名,而這後一點使他最為害怕。他從水晶盤中
抓起一塊窖冰ヾ向兩邊太陽穴擦一擦,竭力使自己略微鎮靜,隨即站起來在暖閣裡走來
走去,邊走邊狠狠地小聲罵道:    
  ヾ窖冰——冬天將大冰塊藏於窖中,夏日取用的自然冰。
    「什麼言官,都是臭嘴烏鴉,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哼!你們遇事就哇啦哇啦,自
詡敢言,借以沽名釣譽,全不顧國家困難。朝廷上許多事都敗在你們這班烏鴉手中!」
    他踱了一陣,心情稍微平靜,重新坐下,在方士亮的疏上批了「留中」二字。過了
片刻,他覺得不妥。倘若方士亮還要糾纏怎麼好?倘若明日有許多言官跟著方士亮起哄,
紛紛上疏攻汗陳新甲,反對議和,豈不敗了和議大計又張揚了種種內情?他的雙腳在地
上亂踏,急了一陣,重新提起硃筆,在一張黃色箋紙上寫下了嚴厲手諭:
    給事中方士亮平日專講門戶,黨同代異。朕已多次容忍,以示朝廷廣開言路之意。
不意值此松錦新敗。中原危急之時,方士亮不恤國步艱難,專事捕風捉影,輕信流言蜚
語,對大臣肆口攻計,混淆視聽,干擾朝政,殊堪痛恨!本應拿問,以振綱紀;始從寬
處,以冀悔悟。著罰俸三月,並交吏部酌調往邊遠行省效力。欽此!
    他忽然一想,擔心如此處置言官,會引起朝議大嘩,紛紛汗奏陳新甲暗中主持和議
之非,反而會將秘密內情和盤托出。於是他的怒氣消了,只好將剛寫好的手諭揉成紙團,
投人痰盂,決定等一等朝臣們有什麼動靜。儘管他的心情十分煩亂,但是御案上堆的重
要文書很多,他不能不勉強苦惱地繼續省閱。方士亮汗奏陳新甲的事纏繞在他的心上,
使他十分苦惱,不時地停住硃筆,望著窗戶凝神,深深地噓出悶氣。
    御案上的香已經燒得差不多了。今天本來輪到一個姓陳的年紀較大的宮女負責乾清
宮中添香和送茶的事,可是魏清慧對她說:「皇爺今日心緒不佳,容易生氣,我替你去
吧。」姓陳的宮女也知道自己本來長得不十分俊,年紀又已經二十四歲,早就斷了被皇
上看中的念頭,現在聽了魏清慧的話,感激她對自己的好意,便悄悄笑著說:「清慧妹,
不怪你是乾清宮的管家婆,真會體諒別人。」
    魏清慧知道崇禎從承乾宮看過田娘娘的病後,心情就不十分好,但沒有料到剛才又
有一封言官的奏疏惹動了他生氣。她一方面確實怕姓陳的宮女無意中受皇上責備,另一
方面也懷著一點縹緲的希望。她特意換上一套用龍涎香熏過的平時皇上比較喜歡的衣裙,
薄施脂粉,雲鬢上插了兩朵鮮花,又對著新磨的銅鏡照了照,覺得自己雖然不像費珍娥
那樣玉貌花顏,但也自有一種青春美色。
    於是她離開了乾清宮後面的宮女住房,腳步輕盈地來到崇幀正在省閱文書的暖閣外
邊,聽一聽,然後輕輕地掀簾而人,那簾子幾乎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當她一路走來
時,心裡早已作好打算:今日來到皇上面前添香,她當然要像往日一樣莊重、小心、溫
柔、大方,決不能使皇上覺得她有一點輕浮,但同時她要大膽地露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
還要設法在皇上面前多逗留一些時候。甚至她還想著,如果皇上看她添香,她不妨故意
地將眼波向皇上一轉,像前天在養德齋侍候皇上穿衣時那樣膽大,看皇上對她如何。對
於這些想法,她自己也覺得害臊,不由得臉頰泛紅,呼吸急促。但這時她已經到了皇上
面前,沒有時間繼續想了。皇上並沒有覺察她的來到。魏清慧看見崇禎的神情,不禁心
中一寒,那一切在心中悄俏燃燒的希望的火苗突然熄滅。她不敢多看皇上,趕快添了香,
屏息退出,心中暗問:
    「天呀!出了什麼事兒?」
    崇禎知道有人進來添香,但他沒有抬起頭來,不知道是魏清慧。後來他聽見身後簾
子一響,知道添香的宮女已經走了。他放下文書,又長噓一口悶氣,靠在椅背上,重新
想著洩露機密的事,仰視空中,連說:
    「怪事!怪事!真是奇怪!」
    崇禎想叫陳新甲立刻進宮,當面問他如何洩露機密,便命一名太監出宮傳旨,但馬
上又把這個太監叫回。他想,如果現在把陳新甲叫進宮來,追問他如何洩露機密,這事
就很可能傳出去,至少陳新甲自己會洩露給他的左右親信,朝臣中會說他先命陳新甲秘
密議和,現在又來商量如何掩蓋。重新考慮的結果,他決心從現在起就不單獨召見陳新
甲了,以便到不得已時只說自己毫不知情,將新甲下人詔獄,等半年、一年或兩年之後,
事過境遷,還可以將新甲放出,重新使用。
    從下午直到晚上,他在宮中六神無主,各種事情都無心過問,也不願召見任何大臣。
首輔周延儒曾經要求進宮奏事,他命太監回絕,只說:「今日聖上御體略有不適。」陳
新甲也曾要求人宮單獨面奏,他同樣拒不召見。往日他也有種種煩惱、愁悶,但今日似
乎特別地精神頹喪,萎靡不振,連各處飛來的緊急文書也都無心省閱。無聊之中,他就
往袁妃住的翊坤宮去散心。
    皇上的突然駕臨,完全出袁妃的意料之外。雖然袁於一年前晉封為貴妃,但是很少
能盼望到皇上來翊坤宮一次。接駕之後,趁著崇禎欣賞金魚,她趕緊重新打扮。雖然她
嫵媚不如田妃,但是豐滿、穩重,則田妃不如。崇禎一時高興,要同她下棋。她不再像
三年前在瀛台澄淵亭上那樣,故意使用心計,把皇上逼得走投無路,然後賣出破綻,讓
皇上轉敗為勝,而是一見皇上有點困難,馬上就暗中讓步。崇禎比較容易地連勝兩局,
十分滿意,晚上就宿在翊坤宮中。就在他聚精會神地同袁貴妃下棋時候,陳新甲與滿洲
秘密議和。喪權辱國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朝野,言官們紛紛地將彈劾陳新甲的奏本遞進宮
來。
    年輕的崇禎皇帝由於田妃久病,不到承乾宮過夜,也極少召別的妃嬪或宮女到養德
齋陪宿,每日都在為國事苦惱,今晚偶然宿在翊坤宮,一時間十分愉快。袁妃雖然不如
田妃美艷,也不像田妃那樣多才多藝,又善揣摸他的心意,但袁妃也畢竟是他和皇後一
起於崇禎初年從許多美女中挑選的人尖子,今年不滿三十歲,仍是青春煥發年齡。她在
晚膳後經過精心晚妝,淡雅中含著嫵媚,加之天生的肌膚細嫩,面如桃花,峨眉鳳眼,
睛如點漆,光彩照人,顧盼有情,這一切都很使崇禎動心。袁妃很少能盼望到皇上「臨
幸」,平日冷落深宮,放鴿養花,消磨苦悶時光,今晚竟像是久旱忽逢甘雨。近來她明
白田妃不久將要死去,深望從今後將得到皇上眷顧,不再在閒愁幽怨中虛擲青春。她已
經為皇上生了一兒一女,暗想著一旦田妃亡故,只要她能夠得到皇上一半寵愛,晉封為
皇貴妃不難。這一晚上,她對崇禎百般溫柔體貼,使他高興。袁妃平日待人寬厚,對下
有恩。宮女們和太監們都希望她從今後能受到皇上的寵愛,他們就會有許多好處,也能
在後宮中稍稍「揚眉吐氣」,所以今夜整個翊坤宮都是在幸福之中。他們覺得,今晚翊
坤宮的花兒特別芳香,連紅紗宮燈和明角宮燈也顯得特別明亮,帶著喜氣。
    可是玄武門剛剛打過四更,崇禎一乍醒來,想起來與滿洲議和的事已經洩露,不禁
出了一身熱汗,將袁妃一推,突然說道:
    「我要起來,回乾清宮去!」
    袁妃驚醒,知道皇上要走,溫柔地悄聲勸道:「皇爺,你年年憂心國事,日理萬機,
難道連一夜安生覺就不能睡到五更?」
    崇禎又一次推開她,焦急地小聲說:「唉,你不懂,你不懂朕有多麼困難。卿莫留
我,不要誤我的大事!」
    袁妃的心中惘然若失,不敢再留,隨即喚值夜的宮女們進來。她在宮女們的服侍下
趕快梳洗穿戴,然後她和宮女們又侍候崇禎起床。吃過燕窩湯和幾樣可口的點心,崇禎
立即吩咐「起駕」。袁妃率領宮女和太監們到翊坤門跪下送駕。當皇帝上輦時候,她輕
輕叫了一聲:「皇爺……」她本來想說她希望皇上今晚再來,但是她當著一大群跪著的
宮女和太監的面不好出口,磕了頭,悵然望著皇上乘的輦在幾盞搖晃的宮燈中順著長巷
遠去。她的許多夢想頓然落空。從地上起身之後,她暗想著國事不好,心頭不禁變得沉
重,又想到她自己的不幸,陡然心中一酸,幾乎滾出熱淚。
    崇禎回到乾清宮,果然不出所料,御案上堆著昨晚送來的許多文書,其中有三封反
對朝廷與滿洲秘密議和。這三封奏疏中,有一封是幾個言官聯名,措詞激烈。在所有這
些奏疏中,並不是徒說空話,而是連馬紹愉同滿洲方面議定的條款都一股腦兒端了出來。
儘管這些奏章都是攻汗陳新甲的,但崇禎知道每一件事都是出自他的主張或曾經得到他
的點頭,所以他的臉孔一陣一陣地發熱,前胸和脊背不住冒汗。
    玄武門樓上傳來了五更的鐘聲以後,崇禎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換上了常朝冠服,到乾
清宮丹墀上虔敬拜天,默默祝禱,然後乘輦去左順門上朝。關於言官們汗奏陳新甲與滿
洲暗中議和的事,他決定在上朝時一字不提,下朝以後再作理會。但是他已經斷定是由
陳新甲那裡洩露了機密,所以對陳新甲非常惱恨。他一則為著忍不住一股怒火,二則希
望使言官們不要認為他知道陳新甲與滿洲議和的事,在常朝進行了一半時候,他忽然臉
色一變,嚴詞責備陳新甲身為兵部尚書而對開封解圍不力,朱仙鎮喪師慘重;又責備他
不能迅速調兵防備山海關和長城各口,特別是在洪承疇投降之後,對遼東恢復事束手無
策,一味因循敷衍,不能解朝廷東顧之憂。
    陳新甲俯伏在地,不敢抬頭。起初他不知道皇上為什麼拿開封的事突然這樣對他嚴
加責備,接著又責備他不能調兵防守山海關和長城各口,不能為皇上解除東顧之憂。隨
即他忽然明白:一定是皇上變卦,要把與東虜議和的事歸罪到他的頭上。於是他渾身冒
汗,顫抖得很厲害。當崇禎向他問話的時候,他簡直不知道如何回答。雖然他平日口齒
伶俐,但現在竟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只是在心中對自己說:
    「我天天擔心的大禍果然來了!」
    但是陳新甲雖很恐怖,卻不完全絕望。他想他是奉密旨行事,目前東事方急,皇上
會想出轉圜辦法。
    崇禎將陳新甲痛責一頓之後,忽然又問刑部尚書:「那個在松山臨陣脫逃的總兵王
樸,為什麼要判處秋決?」刑部尚書趕緊跪下說明:王樸雖然從松山逃回,人馬損失慘
重,可是潰逃的不光是他一個總兵官,而是整個援錦大軍崩潰,他也是身不由己,所以
根據國法,判為死罪,秋後處決。
    崇禎聽了大怒,將御案一拍,喝道:「胡說!像他這樣的總兵,貪生怕死,臨敵不
能為國效命,竟然驚慌逃竄,致使全軍瓦解,為什麼不立時處決?」
    刑部尚書也被這突然嚴責弄得莫名其妙,驚慌失措,趕緊叩頭回奏:「臣部量刑偏
輕,死罪死罪。今當遵旨將王樸改判為『立決』,隨時可以處決。」
    崇禎余怒未息,本來不打算理會言官,可是一時激動起來,忍耐不住,將嚴厲的目
光轉向幾個御史和給事中,指著他們說:
    「你們這班人,專門聽信謠言,然後寫出奏本,危言聳聽,嘩眾沽名。朝中大事,
都敗在你們這些言官身上。如果再像這樣徒事攻汗,朝廷還有什麼威望?還能辦什麼事
情?」
    他聲色俱厲,不斷地用拳頭捶著御案。那些御史和給事中一個個嚇得跪在地上,面
如土色,不敢抬頭。這麼發了一陣脾氣之後,他不再等待朝臣們向他繼續奏事,起身退
朝。
    崇禎回到乾清宮,自認為今天上朝發了一頓脾氣,對東虜議和的事大概沒人再敢提
了,這一陣風浪從此可以壓下去了。只要朝臣中沒有人再攻訐陳新甲,朝議緩和下去,
對滿洲議和事以後再說。但是他害怕這一次風波並沒有完,歎一口氣,精神混亂,仰望
藻井ヾ,自言自語:    
  ヾ藻井——有彩繪裝飾的天花板。
    「中原糜爛。遼東糜爛。處處糜爛。糜爛!糜爛!倘若款事不成,虜兵重新人塞,
這風雨飄搖的江山叫我如何支撐啊!」
    過了一天,朝中果然仍有幾個不怕死的言官,又上疏痛訐陳新甲暗中與東虜議和,
喪權辱國之罪。其中有一封奏疏竟然半明半暗地涉及到崇禎本人,說外面紛紛議論,謠
傳陳新甲暗中與東虜議和是奉皇上密旨,但上疏者本人並不相信,蓋深知皇上是千古英
明之主,非來主可比雲雲。崇禎閱罷,明白這話是挖苦他,但沒有借口將上疏的言官下
獄。他的心中很焦急,眼看著事情已經鬧大,想暗中平息已不可能。可是這事情到底是
怎麼洩露的呢?他不好差太監去問陳新甲,便把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和錦衣衛使吳孟明
叫進宮來。曹化淳先到了乾清宮,崇禎先用責備的口氣問曹化淳:
    「陳新甲辜負朕意,暗中派馬紹偷同東虜議和。事情經過,朕實不知。他們暗中議
和之事,言官們如何全都知道?你的東廠和吳孟明的錦衣衛兩個衙門,職司偵伺臣民,
養了許多打事件的番子。像這樣大事,你們竟然如聾如瞽,白當了朕的心腹耳目!陳新
甲等做的事,何等機密,朝中的烏鴉們是怎樣知道的?」
    曹化淳跪在地上,一邊連說「奴婢有罪,懇皇爺息怒」,一邊在轉著心思。從秘密
議和開始,主意出自皇上,中間如何進行,曲曲折折,他完全心中清楚。但聽了皇上的
這幾句話,他明白皇上要將這事兒全推到陳新甲的身上。他在地上回奏說:
    「對東虜議撫的事,原來很是機密,奴婢不大清楚。如今洩露出來,奴婢才叫番子
們多方偵查……」
    「偵查的結果如何?」
    「啟稟皇爺,事情是這樣的:馬紹愉將一封密件的副本夜裡呈給陳新甲。陳新甲因
為睏倦,一時疏忽,看過之後,忘在書案上便去睡了。他的一個親信僕人,看見上邊並
未批『絕密』二字,以為是發抄的公事,就趕快送下去作為邸報傳抄。這也是因為陳新
甲治事敏捷,案無留犢,成了習慣,他的僕人們也常怕耽誤了公事受責。方士亮是兵科
給事中,所以先落到他的手中。第二天五更上朝時候,陳新甲想起來這個抄件,知道被
僕人誤發下去,趕快追回,不料已經被方士亮抄了一份留下。這個方士亮像一只蒼蠅一
樣,正愁沒有窟窿蕃蛆,得了這密件後自然要大做文章。」
    「京師臣民們如何議論?」
    「京師臣民聞知此事,自然輿論大嘩。大家說皇上是千古英明之主,斷不會知道與
東虜議和之事,所以大家都歸咎於兵部尚書不該背著皇上做此喪權辱國之事。」
    崇禎沉吟片刻,歎息說:「朕之苦衷,臣民未必盡知!」
    曹化淳趕快說:「臣民盡知皇上是堯、舜之君,憂國憂民,朝乾夕惕ヾ。縱然知道
此事,也只是一時受了臣下欺哄,不是陛下本心。」    
  ヾ朝乾夕惕——意思是朝夕勤奮戒懼,不敢懈怠。這是封建朝代歌頌皇帝的習用語。
    崇禎說:「你下去吧。」
    略停片刻,在乾清門等候召見的錦衣衛使吳孟明被叫了進來,跪在崇禎面前。他同
曹化淳已經在進宮時交換了意見,所以回答皇帝的話差不多一樣。崇禎露出心事很重的
神色,想了一陣,忽然小聲問道:
    「馬紹愉住在什麼地方,你可知道?」
    「微臣知道。陛下要密召馬紹愉進宮詢問?」
    「去他家看他的人多不多?」
    「他原是秘密回京,去看他的人不多。自從謠言起來之後,微臣派了錦衣旗校在他
的住處周圍巡邏,又派人裝成小販和市井細民暗中監視。他一家人知道這種情形,閉戶
不敢出來。」
    崇禎又小聲說:「今日夜晚,街上人靜以後,你派人將馬紹愉逮捕。他家中的錢財
什物不許騷擾,囑咐他的家人:倘有別人問起,只說馬紹愉因有急事出京,不知何往。
如敢胡說一句,全家主僕禍將不測。」
    吳孟明問道:「將他下入鎮撫司獄中?」
    崇禎搖搖頭,接著吩咐:「將他送往西山遠處,僻靜地方,孤廟中看管起來。叫他
改名換姓,改為道裝,如同桂褡隱居的有學問的道士模樣,對任何人不許說出他是馬紹
偷。廟中道士都要尊敬他,不許亂問,不許張揚。你們要好生照料他的飲食,不可虧待
了他。」
    「要看管到什麼時候?」
    「等待新旨。」
    吳孟明恍然明白皇上的苦心,趕快叩頭說:「遵旨!」
    崇禎召見過曹化淳和吳孟明以後,斷定這件事已經沒法兒強壓下去,只好把全部罪
責推到陳新甲身上。於是他」了一道手諭,責備陳新甲瞞著他派馬紹愉出關與東虜議款,
並要陳新甲「好生回話」。實際上他希望陳新甲在回話時引罪自責,將全部責任攬到自
己身上,等事過境遷,他再救他。
    陳新甲接到皇上的手諭後,十分害怕。儘管他的家中保存著崇禎關於與滿洲議和的
幾次手諭,但是實際上他不敢拿出來「彰君之惡」。他很清楚,本朝從洪武以來,歷朝
皇帝都對大臣寡恩,用著時倚為股肱,一旦翻臉,抄家滅門,而崇禎也是動不動就誅戮
大臣。他只以為皇上將要借他的人頭以推卸責任,卻沒有想到皇上是希望他先將罪責攬
在自己身上,將來還要救他。陳新甲實在感到冤枉,而性格又比較倔強,於是在絕望之
下頭腦發昏,寫了一封很不得體的「奉旨回話」的奏疏,將一場大禍弄得不可挽回了。
在將奏疏拜發時,他竟會糊塗地憤然想道:
    「既然你要殺我,我就乾脆把什麼事情都說出來。也許我一說出來,你就不敢殺我
了。」
    在「奉旨回話」的奏疏中,他絲毫不引罪自責,反而為他與滿洲議和的事進行辯解。
他先把兩年來國家內外交困的種種情形陳述出來,然後說他完全是奉旨派馬紹偷出關議
和。他說皇上是英明之主,與滿洲議和完全是為著祖宗江山,這事情本來做得很對,但
因恐朝臣中有人大肆張揚,所以命他秘密進行,原打算事成之後,即向舉朝宣佈。如今
既然已經張揚出去,也不妨就此向朝臣說明原委:今日救國之計,不議和不能對外,也
不能安內,捨此別無良策。
    崇禎看了此疏,猛然將一只茶杯摔得粉碎,罵道:「該殺!真是該殺!」儘管他也
知道陳新甲所說的事實和道理都是對的,但陳新甲竟把這一切在奏疏中公然說出,而且
用了「奉旨議和」四個字,使他感到萬萬不能饒恕。於是他又下了一道手諭,責備陳新
甲「違旨議和」,用意是要讓陳新甲領悟過來,引罪自責。
    陳新甲看了聖旨後,更加相信崇禎是要殺他,於是索性橫下一條心,又上了一封奏
疏,不惟不引罪,而且具體地指出了某月某日皇上如何密諭、某月某日皇上又如何密諭,
將崇禎給他的各次密詔披露無遺。他誤以為這封奏疏會使崇禎無言自解,從而將他減罪。
    崇禎看了奏疏後,從御椅上跳起來,雖然十分憤怒,卻一時不能決定個妥當辦法。
他在乾清宮內走來走去,遇到一個花盆,猛地一腳踢翻。走了幾圈後,他回到御案前坐
下,下詔將陳新甲立即逮捕下獄,交刑部立即從嚴議罪。
    當天晚上,崇禎知道陳新甲已經下到獄中,刑部正在對他審問,議罪。他忽然想到
自己的多次手詔,分明陳新甲並沒有在看過後遵旨燒燬,如今仍藏在陳新甲的家中。於
是他將吳孟明叫進宮來,命他親自率領錦衣旗校和兵丁立即將陳家包圍,嚴密搜查。他
想著那些秘密手詔可能傳到朝野,留存後世,成為他的「盛德之累」,情緒十分激動,
一時沒有將搜查的事說得清楚。吳孟明跪在地上問道:
    「將陳新甲的財產全數抄沒?」
    「財產不要動,一切都不要動,只查抄他家中的重要文書。尤其是宮中去的,片紙
不留,一概抄出。抄到以後,馬上密封,連夜送進宮來。倘有片紙留傳在外,或有人膽
敢偷看,定要從嚴治罪!」
    吳孟明害怕查抄不全,皇上對他生疑,將有後禍,還怕曹化淳對他嫉妒,他懇求皇
上命曹化淳同他一起前去。崇禎也有點對他不放心,登時答應命曹化淳一同前去。
    當夜二更時候,陳新甲的宅子被東廠和錦衣衛的人包圍起來。曹化淳和吳孟明帶領
一群人進人宅中,將陳新甲的妻、妾、兒子等和重要奴僕們全數拘留,口傳聖旨,逼他
們指出收藏重要文書的地方。果然在一口雕花樟木箱子裡找到了全部密詔。曹化淳和吳
孟明放了心,登時嚴密封好,共同送往宮中,呈給皇帝。
    崇禎問道:「可是全在這裡?」
    曹化淳說:「奴婢與吳孟明找到的就這麼多,全部跪呈皇爺,片紙不敢漏掉。」
    崇禎點頭說:「你們做的事絕不許對外聲張!」
    曹化淳和吳孟明走後,崇禎將這一包密詔包起來帶到養德齋中,命宮女和太監都離
開,然後他打開包封,將所有的密詔匆匆忙忙地看了一遍,不禁又愧又恨,愧的是這確
實是他的手跡,是他做的事;恨的是陳新甲並沒有聽他的話,將每一道密詔看過後立即
燒燬,而是全部私藏了起來。他在心中罵道:「用心險惡的東西!」隨即向外間叫了一
聲:
    「魏清慧!」
    魏清慧應聲而至。崇禎吩咐她快去拿一個銅香爐來。魏清慧心中不明白,遲疑地說:
    「皇爺,這香爐裡還有香,是我剛才添的。」
    「你再拿一個來,朕有用處。」
    魏清慧打量了崇禎一眼,看到他手裡拿的東西,心裡似乎有點明白,趕快跑出去,
捧了一個香爐進來。崇禎命魏清慧把香爐放到地上,然後把那些密詔遞給她,說:
    「你把這些沒用的東西全部燒掉,不許留下片紙。」
    魏清慧將香爐和蠟燭放在地上,然後將全部密詔放進香爐,點了起來,小心不讓紙
灰飛出。不一會兒,就有一股青煙從香爐中冒出,在屋中線繞幾圈,又飛出窗外。崇禎
的目光先是注視著香爐,然後也隨著這股青煙轉向窗外。他忽然覺得,如果窗外有宮女
和太監看見這股青煙,知道他在屋內燒東西,也很不好。但側耳聽去,窗外很安靜,連
一點腳步聲也沒有,放下心來。魏清慧一直等到香爐中不再有火光,也不再冒煙,只剩
下一些黑色灰燼,然後她請皇上看了一下,便把香爐送出。她隨即重回到崇禎面前,問
道:
    「皇爺還有沒有別的吩咐?」
    崇禎將魏清慧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不禁感到,宮裡雖有眾多妃嬪,像這樣機密的
事卻只有讓魏清慧來辦才能放心。魏清慧心裡卻很奇怪:皇上身為天下之主,還有什麼
秘密怕人知道?為什麼要燒這些手詔?為什麼這樣鬼鬼祟祟,害怕窗外有人?但是她連
一句話也不敢問,甚至眼中都沒有流露出絲毫疑問。崇禎心頭上的一塊石頭放下了,想
著魏清慧常常能夠體諒他的苦心,今夜遵照他的旨意,不聲不響地把事情做得又快又干
淨,使他十分滿意。他用眼睛示意魏清慧走上前來,然後他雙手拉住了她的手。魏清慧
頓時臉頰通紅,低頭不語,心頭狂跳。崇禎輕輕地說:
    「你是我的知心人。」
    魏清慧不曉得如何回答,臉頰更紅。突然,崇禎摟住她的腰,往懷中一拉,使她坐
在自己的腿上。魏清慧只覺得心快從口中跳出,不知是激動還是感激,一絲淚光在眼中
閃耀。這時外邊響起了腳步聲,而且不止一個人的腳步聲。魏清慧趕緊掙開,站了起來,
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這時簾外有聲音向崇禎奏道:
    「承乾宮掌事奴婢吳忠有事跪奏皇爺。」
    崇禎望了魏清慧一眼,輕聲說:「叫他進來。」魏清慧便向簾外叫道:
    「吳忠進來面奏!」
    崇禎一下子變得神態非常嚴肅,端端正正地坐著,望著跪在面前的吳忠問道:
    「有何事面奏?」
    吳忠奏道:「啟奏皇爺:田娘娘今日病情不佳,奴婢不敢隱瞞,特來奏明。」
    「如何不好啊?」
    「今日病情十分沉重,看來有點不妙。」
    崇禎一聽,頓時臉色灰白,說:「朕知道了。朕馬上去承乾宮看她。」
    在太監為他備輦的時候,崇禎已經回到乾清宮西暖閣。發現在他平時省閱文書的御
案上,有一封陳新甲新從獄中遞進的奏疏。他拿起來匆匆看了一遍。這封奏疏與上兩次
口氣大不一樣。陳新甲痛自認罪,說自己不該瞞著皇帝與東虜暗主和議,請皇上體諒他
為國的苦心,留下他的微命,再效犬馬之勞,至於崇禎如何如何密諭他議撫的話,完全
不提了。崇幀心中動搖起來:究竟殺他還是不殺?殺他,的確於心不忍,畢竟這事完全
是自己富諭他去幹的。可是不殺,則以後必然會洩露和議真情。正想著,他又看見案上
還有周延儒的一個奏本。拿起一看,是救陳新甲的。周延儒在疏中說,陳新甲對東虜暗
主和議,雖然罪不容誅,但請皇上念他為國之心,赦他不死。又說如今正是國家用人之
時,殺了陳新甲殊為可惜。崇禎閱罷,覺得周延儒說的話也有道理,陳新甲確實是個有
用的人才。「留下他?還是不留?」崇禎一面在心中自問,一面上輦。
    在往承乾宮去的路上,他的心又回到田妃身上。知道田妃死期已近,他禁不住熱淚
盈眶心中悲歎:
    「難道你就這麼要同我永別了麼?」
    他的輦還沒有到承乾宮,秉筆太監王承恩從後面追上來,向他呈上兩本十萬火急的
文書。他停下輦來拆看,原來一本是周王的告急文書,一本是高名衡等封疆大吏聯名的
告急文書,都是為著開封被圍的事,說城內糧食已經斷絕,百萬生靈即將餓死,請求皇
上速發救兵。
    崇禎的心中十分焦急,感到開封的事確實要緊。萬一開封失守,局勢將不堪設想。
他也明白開封的存亡,比田妃的病和陳新甲的事,要緊得多。他的思想混亂,在心中斷
斷續續地說:
    「開封被圍,真是要命……啊,開封!開封!……侯恂已到了黃河北岸,難道……
竟然一籌莫展?」
    田妃的病情到了立秋以後,更加不好,很明顯地一天比一天接近死亡。據太醫們說,
看來拖不到八月了。在三個月前,崇禎接受太醫院使ヾ的暗中建議和皇後的敦促,命工
部立即在欽天監所擇定的地方和山向ゝ為田妃修建墳墓,由京營兵撥一千人幫助工部衙
門所募的工匠役夫。如今因田妃病情垂危,工部營繕司郎中親自住在工地,日夜督工修
築。田妃所需壽衣,正在由宮內針工局ゞ趕辦。直到這時,崇禎對救活田妃仍抱著一線
希望。他繼續申斥太醫們沒有盡心,繼續向能醫治田皇貴妃沉痾的江湖異人和草野醫生
懸出重賞,繼續傳旨僧道錄司督促全京城僧、道們日夜為田妃誦經,繼續命宣武門內天
主堂西人傳教士和中國的信教男女為田妃虔誠祈禱,而他自己也經常去南宮或去大高玄
殿或英華殿拈香許願……    
  ヾ太醫院使一一太醫院主管官,正五品。
    ゝ山向——墳墓的方向。
    ゞ針工局——太監所屬的一個機構。
    崇禎皇帝在這樣籠罩著愁雲慘霧的日子裡,陳新甲的問題又必須趕快解決。近半個
多月來,有不少朝臣,包括首輔周延儒在內,都上疏救陳新甲。許多人開始從大局著眼:
目前對滿洲無任何良策,而中原又正在糜爛,中樞易人,已經很為失計,倘再殺掉陳新
甲,將會使「知兵」的大臣們從此寒心,視兵部為危途。朝臣中許多人都明白對滿洲和
議是出自「上意」,陳新甲只是秉承賽旨辦事。他們還認為和議雖是下策,但畢竟勝於
無策。倘若崇須在這時候將陳新甲從輕發落,雖然仍會有幾個言官上疏爭論,但也可以
不了了之。無奈他想到陳新甲在「奉旨回話」的疏中說出和議是奉密旨行事,使他十分
痛恨。陳新甲的奏疏他已經「留中」,還可以銷毀,可是如果讓陳新甲活下去,就會使
別人相信陳新甲果是遵照密旨行事,而且陳新甲還會說出來事情的曲折經過。所以當朝
議多數要救陳新甲時,崇禎反而決心殺陳新甲,而且要快殺,越快越好。
    到了七月中旬,刑部已經三次將定讞呈給崇禎,都沒有定為死罪,按照《大明律》,
不管如何加重處罪,都沒有可死之款。崇禎將首輔周延儒、刑部尚書和左右侍郎、大理
寺卿、都察院左右都御史召進乾清宮正殿,在地上跪了一片。他厲聲問道:
    「朕原叫刑部議陳新甲之罪,因見議罪過輕,才叫三法司會審。不料你們仍舊量刑
過輕,顯然是互為朋比,共謀包庇陳新甲,置祖宗大法於不顧。三法司大臣如此姑息養
奸,難道以為朕不能治爾等之罪?」
    刑部尚書聲音戰栗地說:「請陛下息怒!臣等謹按《大明律》,本兵親自丟失重要
城寨者可斬,而陳新甲無此罪。故臣等……」
    崇禎怒喝道:「胡說!陳新甲他罪姑且不論,他連失洛陽、襄陽,福王與襄王等親
藩七人被賊殺害,難道不更甚於失陷城寨麼?難道不該斬麼?」
    左都御史戰栗說:「雖然……」
    崇禎將御案一拍,說:「不許你們再為陳新甲乞饒,速下去按兩次失陷藩封議罪!
下去!」
    首輔周延儒跪下說:「請陛下息怒。按律,敵兵不薄城……」
    崇禎截斷說:「連陷七親藩,不甚於敵兵薄城?先生勿言!」
    三法司大臣們叩頭退出,重新會議。雖然他們知皇上決心要殺陳新甲,但是他們仍
希望皇上有回心轉意時侯,於是定為「斬監候」,呈報皇上欽批。崇禎提起硃筆,批了
「立決」二字。京師臣民聞知此事,又一次輿論嘩然,但沒有人敢將真正的輿論傳進宮
中。
    七月十六日,天氣陰沉。因為田妃病危,一清早就從英華殿傳出來為田妃誦經祈攘
時敲的木魚和鐘、磐聲,傳人乾清宮。崇禎心重如鉛,照例五更拜天,然後上朝,下朝。
這天上午,他接到從全國各地來的許多緊急文書,其中有侯恂從封丘來的一封密奏。他
昨夜睡眠很少,實在睏倦,頹然靠在龍椅上,命王承恩跪在面前,先將侯恂的密疏讀給
他聽。
    新任督師侯恂在疏中先寫了十五年來「剿賊」常常挫敗的原因,接著分析了河南的
目前形勢。他認為全河南省十分已失陷七八,河南已不可救,開封也不可救。他說,目
前的中原已經不再是天下腹心,而是一片「糜破之區」;救周王固然要緊,但是救皇上
的整個社稷尤其要緊。他大膽建議捨棄河南和開封,命保定巡撫楊進和山東巡撫王永吉
防守黃河,使「賊」不得過河往北;命鳳陽巡撫馬士英和淮徐巡撫史可法擋住賊不能往
南;命陝西、三邊總督孫傳庭守住潼關,使「賊」不得往西;他本人馳赴襄陽,率領左
良玉固守荊襄,以斷「流賊」奔竄之路。中原赤地千里,人煙斷絕,莫說「賊」聲稱有
百萬之眾,就拿有五十萬人和十萬騾馬說,將沒法活下去。曹操一支看出李自成有兼併
之心,暗中猜疑,有了二心,袁時中的人馬,已經離開李自成,變為敵人。我方當利用
機會從中離間,「賊」必內裡生變,不攻自潰。為今之計,只能如此。……
    崇禎聽到這裡,不由得罵道:「屁話!全是屁話!下邊還說些什麼?」
    王承恩看著奏疏回答:「他請求皇爺准他不駐在封丘,馳赴左良玉軍中,就近指揮
左良玉。」
    崇禎冷笑說:「在封丘他是督師,住在左良玉軍中就成了左良玉的一位高等食客,
全無作用!」就擺手不讓再讀下去,問道:「今日斬陳新甲麼?」
    「是,今日午時出斬。」
    「何人監斬?」
    「三法司堂官共同監斬。」
    「京師臣民對斬陳新甲有何議論?」
    王承恩事先受王德化囑咐,不許使皇上生氣,趕快回答說:「聽說京師臣民都稱頌
皇爺是千古英主,可以為萬世帝王楷模。」
    崇禎揮退王承恩,趕快乘輦去南宮為田妃祈攘。快到中午時候,他已經在佛壇前燒
過香,正準備往道壇燒香,抬頭望望日影,心裡說:「陳新甲到行刑的時候了。」回想
著幾年來他將陳新甲倚為心腹,密謀「款議」,今後將不會再有第二個陳新甲了,心中
不免有點惋惜。但是一轉念想到陳新甲洩露了密詔,成為他的「盛德之累」,那一點惋
惜的心情頓然消失。
    當他正往道壇走去時候,忽然坤寧宮一名年輕太監奉皇後之命急急忙忙地奔來,在
他的腳前跪下,喘著氣說:
    「啟奏皇爺,奴婢奉皇後懿旨……」
    崇禎的臉色一變,趕快問:「是承乾宮……」
    「是,皇爺,恕奴婢死罪,承乾官田娘娘不好了,請皇爺立刻回宮。」
    崇禎滿心悲痛,幾乎忍不住大哭起來。他扶住一個太監的肩膀,使自己不要倒下去,
自言自語地喃喃說:
    「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
    崇禎立刻流著淚乘輦回宮,一進東華門就開始抽咽。來到承乾宮,遇見該宮正要奔
往南宮去的太監。知道田妃已死,他不禁以袖掩面,悲痛嗚咽。
    田妃的屍體已經被移到寢宮正間,用較素淨的錦被覆蓋,臉上蓋著純素白綢。田妃
所生的皇子、皇女,闔宮太監和宮女,來不及穿孝,臨時用白綢條纏在發上,跪在地上
痛哭。承乾宮掌事太監吳忠率領一部分太監在承乾門內跪著接駕。崇禎哭著下輦,由太
監攙扶著,一邊哭一邊踉蹌地向裡走去。簷前鎏金亮架的鸚鵡發出淒然叫聲:「聖駕
到!」但聲音很低,被哭聲掩蓋,幾乎沒人聽見。崇禎到了停屍的地方,嚎陶大哭。
    為著皇貴妃之喪,崇禎輟朝五日。從此以後,他照舊上朝,省閱文書,早起晚睡,
辛辛勤勤,在明朝永樂以後的歷代皇帝中十分少有。但是他常常不思飲食,精神恍惚,
在宮中對空自語,或者默默垂淚。到了七月將盡,連日陰雲慘霧,秋雨浙瀝。每到靜夜,
他坐在御案前省閱文書,實在睏倦,不免打盹,迷迷糊糊,彷彿看見田妃就在面前,走
動時仍然像平日體態輕盈,似乎還聽見她環佩丁冬。他猛然睜開眼睛,傷心四顧,只看
見御案上燭影搖晃,盤龍柱子邊宮燈昏黃,香爐中青煙裊裊,卻不見田妃的影子消失何
處。他似乎聽見環佩聲消失在窗外,但仔細一聽,只有乾清宮高簷下的鐵馬不住地響動,
還有不緊不慢的風聲雨聲不斷。
    一連三夜,他在養德齋中都做了噩夢。第一夜他夢見了楊嗣昌跪在他的面前,胡須
和雙鬢斑白。他的心中難過,問道:
    「卿離京時,胡須是黑的,鬢邊無白髮。今日見卿,何以老得如此?」
    楊嗣昌神情愁慘,回答說:「臣兩年的軍中日月,皇上何能盡悉。將驕兵情,人各
為己,全不以國家安危為重。臣以督師輔臣之尊,指揮不靈,欲戰不能,欲守不可。身
在軍中,心馳朝廷,日日憂讒畏忌……」
    崇禎說:「朕全知道,卿不用說了。朕要問卿,目前局勢更加猖撅,如火燎原,卿
有何善策,速速說出!」
    「襄陽要緊,不可丟失。」
    「襄陽有左良玉駐守,可以無憂。目前河南糜爛,開封被圍日久,城中已經絕糧。
卿有何善策?」
    「襄陽要緊,要緊。」
    「卿不必再提襄陽的事。去年襄陽失守,罪不在卿。卿在四川,幾次馳檄襄陽道張
克儉與知府王述曾,一再囑咐襄陽要緊,不可疏忽。無奈他們……」
    突然在乾清宮的屋脊上響個炸雷,然後隆隆的雷聲滾向午門。崇禎被雷聲驚醒,夢
中的情形猶能記憶。他想了一陣,歎口氣說:
    「近來仍有一二朝臣攻擊嗣昌失守襄陽之罪,他是來向朕辯冤!」
    第二天夜裡他夢見田妃,仍像兩年前那樣美艷,在他的面前輕盈地走動,不知在忙
著什麼。他叫她,她回眸一笑,似有淡淡哀愁,不來他的身邊,也不停止忙碌。他看左
右無人,撲上去要將她摟在懷裡。但是她身子輕飄地一閃,使他撲了個空。他連撲三次,
都被她躲閃開了。他忽然想起來她已死去,不禁失聲痛哭,從夢中哭醒。
    遵照皇後「懿旨」,魏清慧每夜帶一個宮女在養德齋的外間值夜。她於睡意矇矓中
被崇禎的哭聲驚醒,趕快進來,跪在御榻前邊勸道:
    「皇爺,請不要這樣悲苦。陛下這樣悲苦,傷了御體,田娘娘在九泉下也難安眠。」
    崇禎又硬咽片刻,問道;「眼下什麼時候?」
    「還沒有交四更,皇爺。」
    「夜間有沒有新到的緊急軍情文書?」
    「皇爺三更時剛剛睡下,有從河南來的一封十萬火急的軍情文書,司禮監王公公為
著皇爺御體要緊,不要奴婢叫醒皇爺,放在乾清宮西暖閣的御案上。」
    「去,給我取來!」
    「皇爺,請不必急著看那種軍情文書,休息御體要緊。皇後一再面諭奴婢……」
    崇禎截住她說:「算啦,你休息去吧。」
    他不敢看河南的軍情文書,明知看了也沒有辦法。等魏清慧退出以後,他閉起眼睛,
強迫自己人睡,卻再也不能人睡,聽著窗外的風聲、雨聲、養德齋簷角鈴聲,一忽兒想
著河南和開封,一忽兒想到關外……
    第三天夜間,他先夢見薛國觀,對他只是冷笑,不知是什麼意思。他嚇得出了一身
冷汗醒了。第二次人睡以後,他夢見陳新甲跪在他的面前,不住流淚。他也心中難過,
說道:
    「卿死得冤枉,朕何嘗不知,此是不得已啊!朕之苦衷,卿亦應知。」
    陳新甲說:「臣今夜請求秘密召對,並非為訴冤而來。臣因和議事敗,東虜不久將
大舉進犯,特來向陛下面奏,請陛下預作迎敵準備。」
    崇禎一驚,慘然說:「如今兵沒兵,將沒將,餉沒餉,如何準備迎敵?」
    「請陛下不要問臣。臣已離開朝廷,死於西市了。」
    陳新甲說罷,叩頭起身,向外走去。崇禎目送他的背影,忽然看見他只有身子,並
沒有頭。他在恐怖中醒來,睜開眼睛,屋中燈光昏暗,似有鬼影徘徊,看不分明,而窗
外雨聲正稠,簷溜像瀑布一般傾瀉在地。在雨聲、風聲、水聲中似有人在窗外歎息。他
大聲驚呼:
    「魏清慧!魏清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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