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朱仙鎮戰役結束的第二天,一部分義軍開始返回開封城外。李自成和羅汝才的老營
尚未移營,而朱仙鎮一帶仍駐有很多人馬,多是追殺官軍回來的部隊,奉命要休息到明
天才拔營去圍困開封。
    五月二十四日這天晚上,李自成在他的老營大帳中召集少數親信文武,研究朱仙鎮
大戰以後的新局勢和圍困開封諸事,同時也研究了今後同曹營的關係。這次機密會議直
開到三更以後。當大家退出時候,李自成對牛金星說:
    「啟東,明天到閻李寨,應該繼續講《通鑒》了,還有《貞觀政要》這部書,我已
經讀完,有些地方還需要你講一講,才能完全懂得。」
    牛金星恭敬地回答說:「《通鑒》自然要繼續講下去。將來大元帥建立江山,經邦
治國,這裡邊有取不盡的經驗。《貞觀政要》既然已經讀完,有些重要地方可以再討論
討論。我想如今天氣太熱,大元帥也不必過於勞累。像大元帥這樣於軍旅繁忙之中還能
勤學好問,真是千古難得!」
    李自成近來已經聽慣了這樣頌揚的話,不再表示謙遜,隨即轉向李巖說:「林泉,
你稍留一步,我有話跟你談談。」
    大家走後,李自成拉著李巖的手,步出帳外,站在一棵大樹底下。樹梢上傳來知了
的叫聲,叫叫停停。附近有戰馬在吃野草,偶爾還聽到它們用蹄子刨土地的聲音。天上
滿佈星辰,一道銀河橫斜,織女星和牛郎星隔銀河默默相望。曠野上,很多很多軍營,
到處有火光閃灼,分明是有的將士還沒有睡覺。在李自成和李巖站立的地方,樹枝上有
一只喜鵲,在夢中被火光驚醒,從枝上飛起來,但忽然明白幾天來都是如此,隨即又落
下來,換了一個樹枝,重新安心地閉起眼睛,進入夢鄉。
    闖王說道:「帳中悶熱,站在這裡倒覺得十分清爽。林泉,河南是你的家鄉,人地
熟悉,剛才議事,你怎麼很少做聲?莫非另有深謀遠慮,不肯當眾說出?」
    「我有一個想法,不知對否。因為尚未思慮成熟,所以不敢說出。」
    「大家議事,不一定思慮的都完全周到,你說出來何妨?好吧,現在沒有別人,你
不妨對我說說。」
    「大元帥,我有一個愚見,不知妥否。請大元帥速命一大將率領三萬人馬去追左良
玉,乘其在襄陽立足未穩,元氣未復,攻佔襄陽。將南陽與襄陽連在一起,隨後再經營
鄖陽,可稱為『三陽開泰』之計。如此,則我軍進可攻,退可守,將立於不敗之地。自
古以來,襄陽十分重要,為南北交通要道,又在漢江上游。將來從襄陽出兵,可以東出
隨、棗,南取荊州。總之,占了襄陽,今後進湖廣,人四川,下江南,都很方便。」
    李自成用心聽著,不置可否。李巖接著說道:
    「對曹操只說追左良玉,不必說占領襄陽、南陽。等占領之後,大力經營,那時曹
操即使心裡不樂意,也莫可如何。」
    李自成微微點頭,又沉默半晌,方才小聲說道:「林泉,我們今天雖說有四十萬人,
可是能戰的精兵不多,這你是知道的。此次朱仙鎮之戰,我們是全力以赴,所以不惜將
閻李寨的很多糧食丟掉。今後既要攻開封,又要防朝廷,還要防曹操,兵力便很不足。
要圍攻開封,就不能分散兵力。還有一層,倘若我們的力量一弱,曹操對我們也就不再
重視;縱然他沒有別的想法,他的部下也很不可靠。所以你的想法雖然很好,也只能等
攻破開封以後,再作計議。」
    李巖不敢勉強,說:「大元帥從全局著眼,以破開封為當務之急,又得防曹營懷有
二心,所以將兵力集中在手,以策萬全。老謀深算,勝於巖之管見遠矣。」
    李自成想了想,問道:「林泉,從明日起,我們就專心圍攻開封。你今晚很少對圍
困開封的事說話,不知你尚有什麼妙策不肯當眾言明?」
    「圍困開封,眾位文武討論甚詳,我沒有別的妙策可說。今後倘有一得之見,定當
隨時獻曝ヾ。只有一件事情,剛才議事的時候大家都一時忘了。」    
  ヾ獻曝——古人的謙詞,意思是貢獻很不重要的意見或禮物
    「什麼事兒?」
    「明日大軍重圍開封,應該向開封城內射進告示,勸諭城中官紳軍民及早投降,免
遭屠戮。就說大元帥體上天好生之德,不忍動用武力,暫時圍而不攻,以待開門投降,
文武官員一律重用,市廛不驚,秋毫無犯。如敢頑抗,破城之後,寸草不留。」
    「好,好。我因為事情多,忘了讓獻策和啟東他們草擬一個告示了。這事兒就交給
你辦。你回去休息一晚,明天早晨把告示擬好,帶到閻李寨交我。」
    李巖辭別大元帥,跳上戰馬,向朱仙鎮附近的駐地奔去。
    同日下午,約摸申時光景。
    在開封城內,靠近南土街的酉邊,有一條東西胡同。在這條胡同的西頭,有一個坐
北向南的小小的兩進院落。破舊的黑漆大門經常關著,一則為防備小偷和叫化子走進大
門,二則為前院三間西房設有私塾,需要院裡清靜。倘若有生人推開大門,總會驚動一
條看家的老黃狗,立刻「汪汪」地狂叫著,奔上來攔著生人不許走進,直到主人出來吆
喝幾聲才止。那大門的門心和門框上,在今年春節時曾經貼過紅紙春聯。當時開封正在
進行著激烈的攻防戰,家家戶戶都不知這城是否能夠保住,也沒有心思過年。可是貼春
聯是兩百多年來一代代傳下的老規矩,又都不能不貼。現在這春聯已被頑童們撕去大半,
剩下的紅紙也褪了顏色。只有門頭上的橫幅,紅紙顏色還比較新鮮,上寫著「國泰民安」
四個字。不管是在當時還是在今天,這四個字看起來都十分滑稽。
    如今雖然天氣很熱,卻仍舊從院中傳出一片學童的讀書聲。有的孩子讀「四書」,
有的讀《千字文》,有的讀《百家姓》,還有的在讀《詩經》,不過那是個別人罷了。
這些學生,有的用功,有的淘氣,而且各人的天賦、記性都不一樣。有一個孩子,顯然
是在背書,非常吃力,只聽他扯著喉嚨背著「子日,呀呀呀,呀呀呀」,「呀」了好久,
接不上別的字句。夾在這些學童的聲音中間,有一個中年人的聲音,也在朗讀文章,音
節很講究抑揚頓挫。那文章聽起來好像是一段跟一段互相對稱的,懂得的人會聽出來他
是在讀八股文,也許他面前的書就叫做《時文ヾ選萃》,或《闈墨ゝ評選》,總之,這
是當時科舉考試的必讀之書,中舉人、進士所必修的課程。這個中年人的琅琅書聲一直
傳到大門以外,傳到小胡同中。    
  ヾ時文——明朝人將八股文稱為「時文」.以別於韓愈和柳宗元等人倡導的「古
文」。
    ゝ闈墨——評選出來鄉試或會試考中的試卷,稱做闈墨。「闈」指試院。
    這時在胡同的西頭,有一位少婦牽著一個大約五歲的小男孩,向東走來。她分明聽
見了讀書的聲音,特別是辨出了那個中年人讀八股文的聲音,憂鬱的臉孔上不覺露出來
一點若有若無的笑,也許是一絲苦笑。她低下頭去望著那個小男孩,輕輕問道:
    「你聽,那是誰讀書?」
    小男孩並沒有理會這讀書的聲音,用一只手牽著媽媽,用一只手背擦自己臉上的汗。
遇著一塊小磚頭、一塊瓦片,他總要用他的破鞋子踢開。由於天氣太熱,他的上身沒有
穿衣服,只帶了一個花兜兜;褲子是開襠褲,用襻帶系在肩上。他長得胖乎乎的,大眼
睛,濃眉毛,五官端正,一臉聰明靈秀之氣。
    那少婦大約有二十八歲的樣子,平民衣飾,梳著當時在省城流行的蘇州髮髻,臉上
薄施脂粉,穿的是一件藕荷色汴綢褂子,四周帶著鑲邊,一條素色帶花的長裙,已經半
舊了。她的相貌端正,明眸皓齒,彎彎的眉毛又細又長,雖然算不得很有姿色,但在年
輕婦女中也算是很好看的了。她正像當時一般少婦那樣,走路低著頭,目不旁視。與往
常不同,今天她臉上帶有憂鬱的神色,好像有什麼沉重的心事壓在眉頭。
    這小胡同裡行人不多,偶爾有人從對面走來,她就往胡同北邊躲一躲,仍然低頭走
她的路,不敢抬起頭來看人,但也不由得看看別人的腳。剛才她是去胡同轉角處的鐵匠
舖,找鐵匠孫師傅間幾句話,問過以後,就很快轉回家來。
    她的婆家姓張,丈夫是一個資門秀才,原籍中牟縣,是當時有名的河南名士張民表
的遠房侄兒,名叫張德厚,字成仁。她的娘家姓李,住在開封城內北土街附近。她小時
候本來也有名字,叫做香蘭,但當時一般婦女的名字不許讓外人知道,只有娘家父母和
家族長輩呼喚她的小名。一到婆家,按照河南習俗,婆家的長輩都稱她李姑娘,晚輩稱
她大嫂或大嬸,也有鄰居稱呼她秀才娘子。但由於省會是一個大地方,秀才並不稀罕,
稱呼她秀才娘子的人畢竟不多。自從開封第一次被圍以來,家家門頭上都掛著門牌,編
為保甲,門牌上只寫她張李氏,沒有名字。
    她推開大門,驚醒了正在地上睡覺的老黃狗,剛要狂吠,聞到了主人的氣味,又抬
頭一望,見是女主人回來,立刻跳起來迎接她,搖著尾巴,十分親暱。它身邊有條小狗,
已經兩三個月了,長得十分活潑可愛,也搖著小尾巴,隨著老黃狗一起迎接主人。香蘭
回頭把門掩上,忍不住隔門縫偷著朝外望望,恰好有個男人走過,她趕快把門關嚴,還
上了一道栓。黃狗和小狗仍然搖著尾巴,同她親暱。小男孩蹲了下去,不斷地摸著小狗,
拍它的頭。那小狗受到撫愛,也對小男孩表示親暱。但香蘭心中有事,拉著孩子離開小
狗,走進院中,來到學屋前。由於天熱,學屋的兩扇門大開著,窗子的上半截也都撐開。
香蘭有話急著要對丈夫說,但她不願走到門口,讓自己全身被學生看見。儘管這是蒙學,
但內中還是有一二個十五六歲的男孩。為了迴避學生們調皮的眼光,她默默地站在窗外,
聽她的丈夫讀書,並從一個窗紙洞裡張望她丈夫讀書時那種專心致志、搖頭晃腦的模樣。
望著望著,她感到心中不是滋味。自從丈夫中了秀才之後,三次參加鄉試,都沒有考中
舉人,如今還是拚命用功。可是大局這樣不好,誰知今年能不能舉行考試呢?她為她丈
夫的命運,也為她自己和一家人的命運感到焦心。等張成仁讀完一篇文章,放下書本,
正要提起紅筆為學生判仿時,她輕聲叫道:
    「孩兒他爹!你出來一下。他爹!」
    香蘭正像許多「書香人家」的少婦一樣,溫柔沉靜,從來不大聲說話。今天雖然心
緒很亂,仍沒有改變說話小聲細氣的習慣。張成仁於滿屋蒙童的讀書聒噪聲中聽見妻子
的聲音,知道她已上鐵匠舖去過,便放下紅筆,走出學屋來。他摸摸小孩的頭頂,問道:
    「回來了麼?外面有什麼消息?」
    香蘭憂鬱地搖搖頭,說:「二弟還沒有回來。有些人已經口來了,說是在閻辛寨那
邊,又有了闖賊的騎兵,不許再運糧食。可她叔叔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不知會不會出了
事情,孫師傅也很操心。外面謠言很多,怎麼好啊!」
    張成仁口頭望了一眼,發現有幾個大膽的學生正在門口張望,見他回頭,都趕緊縮
了回去。他便對香蘭使了個眼色,說:
    「我們到後邊去說吧。」
    說罷,他牽著小男孩一直走進二門。二門裡邊是個天井院,幾隻雞子正在覓食。忽
然一只母雞從東邊的雞窩內跳出,拍著翅膀,發出連續的喜悅的叫聲。小男孩笑著說:
    「媽!雞子嬔蛋ヾ了。」    
  ヾ嬔蛋——嬔,音t□。河南話將雞鴨下蛋叫做嬔蛋。
    媽媽沒有理他,嚷著眉頭,跟在丈夫的身後進了上房。上房又叫做堂屋,是朝南三
間:東頭一間住著父母,西頭一間住著成仁的妹妹德秀,當中一間是客堂。張成仁夫妻
住在西廂房。他們除有小男孩外,還有一個八歲的女兒。如今這小女兒也在堂屋裡隨著
祖母學做針線。祖父有病,正靠在床上。
    他們一進上房,不等坐下,成仁的母親就愁悶地向媳婦問道:
    「你去鐵匠舖打聽到什麼消息?德耀回來了麼?」
    母親問到的德耀是張成仁的叔伯弟弟,他的父親同成仁的父親早已分家,住在中牟
城內,因受人欺侮,被迫同大戶打官司,糾纏數年,吃了敗訴,微薄的家產也都蕩盡。
父親一氣病故,母親也跟著死去。那時德耀只有五歲,被成仁的父親接來開封,撫養到
十二歲,送到孫鐵匠的舖子裡學手藝,現在早已出師了。因為德耀別無親人,而成仁家
也人丁單薄,南屋尚有一間空房,就叫德耀住在家中,像成仁的親弟弟一般看待。自從
李自成的義軍撤離閻李寨後,開封城內天天派了壯去那裡運糧。今天早晨恰好輪到德耀
和一批丁壯前去。可是丁壯們剛到閻李寨就碰見李自成的騎兵又回來了,大家趕緊往回
逃。有些人還未走到閻李寨,也跑回來了。德耀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連一點消息都沒有。
    香蘭怕她公婆操心,不敢把聽到的話全部說出來,只說外邊有謠言,好像官軍沒有
把賊兵打敗。
    公公一聽說消息不好,就從床上掙扎著要下來。成仁趕緊上前攙扶。老頭子顫巍巍
地說:
    「這樣世道,怎麼活下去啊!昨日一天沒有聽見遠處炮聲,原以為流賊已經退走,
官軍打勝了。沒想到事情變化得這麼大,竟是官軍打敗了。德厚啊,你只會教書讀書,
天塌啦都不關心,也該出去打聽打聽才是!」
    張成仁安慰父親道:「爹,你放心,像開封這樣大城,又有周王殿下封在這裡,朝
廷不能不救。縱然朱仙鎮官軍一時受挫,朝廷也會另外派兵來救的。」
    「你不能光指望朝廷來救兵,還是趕快出去打聽一下吧!你不要只管教書,只管自
己用功,準備鄉試。雖然是天塌壓大家,可是咱家無多存糧,又無多錢,經受不住圍困。
外邊的情形一點也不清楚,怎麼行呀?」
    張成仁斯斯文文地說:「我今天也覺得有點不對頭。前些日子因為賊人來到城外,
人心驚慌,只好放學。這幾天開封城外已經沒有喊人,學又開了,學生們來得也還不少。
可是今日午後,忽然有些學生不來了,我就心中納悶:莫非又有什麼壞的消息?現在果
然又有了壞消息!不過,我想,勝敗乃兵家常事,開封決不要緊,請你老人家放心。」
    老頭子因為香蘭說的消息太簡單,一心想要兒子出去打聽,便又感慨地說:
    「要是戰事曠日持久,這八月間的鄉試恐怕不能舉行了。」
    張成仁一聽這話,眉頭就皺了起來。他最怕的就是今年的鄉試不再舉行,一耽誤又
是三年。他至今沒有考中舉人,照他看來,不完全是他的八股文寫得不好,好像命中注
定他在科舉的道路上要有些坎坷。上一次鄉試,他的文章本來做得很好,但因為在考棚
中過於緊張,不小心在卷子上落了一個墨點子,匆匆收走卷子後,他才想了起來,沒有
機會挖補。就因為多了這個墨點子,他竟然沒有中舉。這一次他抱著很大希望,想著一
定能夠考中,從此光耀門庭。可是現在看來又完了,他不覺歎了口氣,說:
    「唉,我的命真不好!前幾次鄉試都沒有考中,原準備這次鄉試能夠金榜題名,不
枉我十年寒窗,一家盼望。唉,誰曉得偏偏又遇著流賊攻城!」
    母親深知道兒子的心情,見他憂愁得這個樣子,就勸說道:「開封府二州三十縣,
讀書秀才四千五ヾ,不光你一個人盼望著金榜題名。要是今年不舉行鄉試,只要明年天
下太平,說不定皇恩浩蕩,會補行一次考試。」    
  ヾ四千五——意思是很多,一般指人說的。
    父親又催他出去打聽消息。張成仁因不到放學時候,不想出去。同時他知道,只要
等同院的王鐵口和霍婆子回來,就什麼消息都知道了。霍婆子是個寡婦,丈夫死了多年,
留下一個兒子,不料去年兒子又病死了,她就孤零零地住在前院的兩間東屋裡。這老婆
子心地很好,靠走街串巷,賣針線過日子。住在南屋的王鐵口,是在相國寺專門給人算
命看相的。他的老婆是個半癱瘓的人,整天坐在床上,從不出門。關於大事件,王鐵口
知道最清楚。他在府衙門、縣衙門,甚至巡撫衙門、布政使衙門都有熟人,而相國寺也
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三教九流,什麼樣的人物都有,所以他的消息最為靈通。霍婆子
雖是個女流之輩,但她走街串巷,有些大戶人家也進得去,所以每天知道的消息也不少。
王鐵口每天總要到黃昏以後才收了他的算卦攤子回家來,而霍婆子今天也還沒有回來。
張成仁的父親又催他出去,說至少應去看一下張民表。母親也在一旁說道:
    「你天天在家教書、讀書,也不到你大伯家裡看看。不管他多麼闊氣,聲望多高,
一個張字分不開,前幾代總還是一家人。你是個晚輩,隔些日子總該去看一看,請個安,
才是道理。你把學生放了吧。」
    張成仁被催不過,只好退出上房,回到自己房裡換衣服。香蘭也跟了過來。張成仁
偷偷地問妻子:
    「到底有什麼重要的消息?你可聽到了?」
    香蘭小聲答道:「外面謠言說,官軍在朱仙鎮全部被打敗了,逃得無影無蹤。督師
丁大人、總督楊大人生死不明。如今流賊大獲全勝,又要包圍開封,明日大隊就會來到。
到處人心惶惶,我的天,怎麼好啊!」
    張成仁聽了,臉色大變,半天說不出話來,當他換衣服的時候,手指不由得微微打
顫。一則他沒想到官軍失敗得這麼慘,很為開封的前途擔心。二則今年的鄉試準定舉行
不了,使他有一種絕望之感。他決定不再遲疑,趕快到張民表家去打聽消息,便換上一
件舊紡綢長衫,戴上方巾,拿了一把半新的折扇,走到前院。
    學屋裡一片鬧哄哄的聲音,有的學生站在桌子上頭,正在學唱戲,有的站在凳子上
指手畫腳,有的在地上摔跤和廝打,鬧得天昏地暗。張成仁大喝一聲。學生們一聽見他
的聲音,馬上各就各座,鴉雀無聲。有幾個膽大的學生坐下去後,互相偷使眼色。倘若
在往常,張成仁一定要懲罰一番,至少要把那為頭的頑皮學生打幾板子。可是今天他無
心再為這些事情生氣了,只對學生們說:
    「今日我有事要出去,早點放學。你們都回去吧,明日一早再來上學。」
    孩子們一聽說放學,如獲大赦一般,連二趕三拿起各自的書本和筆、墨,蜂擁而去。
張成仁等學生走完後,把學屋門鎖上,正要邁出大門,恰好霍婆子□著賣貨籃子回來了。
張成仁一見她就叫道:
    「霍大嬸,今天回得好早啊!」
    一般人在災難的日子裡,同鄰居和親朋之間的關係特別親密,特別關心。像霍大娘
這樣的人,表現得特別突出。她今天下午本來還要去給幾家大戶的太太小姐們送精巧的
絨花,因掛念著張成仁一家還不知外邊變化,所以趕快回來了。她回頭向街上望望,隨
即將大門關緊,上好閂,對成仁說:
    「秀才,你,你大概還坐在鼓裡,外邊的消息可不好哩!」
    成仁驚慌地說:「大嬸,你回來得好,回來得好。一家人都在盼望著你老回來!」
    「唉,李闖王的人馬又回來了,又把汴梁城圍起來了。外邊人心惶惶,大街上謠言
更多。我特地趕快回來,給你們報個信兒。」
    張成仁說:「我正想出去打聽消息,恰好你回來了,回來得正是時候。好,一起到
上房坐坐。」
    霍婆子雖是房客,卻同張家相處得像一家人一樣。大家都喜歡霍婆子,因為她為人
耿直,心地善良,自己儘管很窮,遇到鄰居有困難,總要想辦法幫一把忙;常常,她寧
肯自己受苦,也要把東西借給別人。在開封這個大城市裡,做賣婆並不容易,尤其像她
這樣打年輕時就守寡,十幾年來出東家,走西家,天天這裡跑跑,那裡串串,多虧自己
立得正,行得端,所以街坊鄰居沒有任何人撥彈她一個字兒。縱然是愛說閒話的人,也
從不說她一句閒話。儘管如今她只剩一個人過生活,可是多少人都把她當做嬸娘一樣看
待。街坊上人們看見她,都親親熱熱地叫她「霍大娘」、「霍大嬸」。這會兒她一到上
房,秀才的妹妹德秀趕快給她端了一把椅子,又給她倒了一杯茶。霍婆子坐了下去,一
家人都圍著她問長間短。張成仁也脫了長衫和方巾,坐在她的對面。霍婆子就把外面聽
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據她聽說,昨天一整天,李自成的人馬都在追殺官軍。官軍經不起李自成的猛攻,
全都潰逃了,逃不走的有的被殺死,有的被活捉。昨天黃昏以後,有一個姓楊的將官,
只身從南門系上城,見了撫台大人,這才知道官軍是五更以後就兵敗逃走的。左良玉往
西南,督師和總督往東南,跑得一片混亂。李自成的人馬乘機追殺,使督師和總督都只
能各自逃命,誰也不能顧誰。張成仁問道:
    「前幾天不是丁督師派了幾名將士來,由南門系上城,說是已經把流賊包圍起來,
不日就要消滅,不叫城裡出兵的麼?」
    「唉呀,你這個秀才先生,讀書讀愚了。那是中了李闖王用的計策!李自成命他的
手下人扮成官軍模樣,來穩住城內,不叫出兵,好讓他們全力收拾朱仙鎮的官軍。」
    一聽這話,張成仁全家人的心裡都猛然一涼。在片刻中,大家面面相覷,無話可說。
    霍婆子自己是孤老婆子,生死都置之度外,可是她望著張成仁一家老的老,小的小,
不免為他們一家擔憂,她不覺歎了口氣,又說道:
    「聽說昨天夜裡,撫台大人派他的公子出城,奔往京城求救,請皇上和周閣老ヾ火
速再發來一支大軍救開封;周王殿下也派了人一起往北京去。可是大家都說,朝廷這次
集結二十萬人馬,很不容易,一傢伙在朱仙鎮被打散,再想集結大軍,真是望梅止渴呀。
如今城裡謠言很多,官府出了佈告,嚴禁謠言,街上有些人不小心說了閒話,都被鎖拿
走了。」    
  ヾ周閣老——指周延懦,時為首輔
    大家又問了些情況,有的霍婆子知道,有的不知道。總的看來,情況十分不妙,李
闖王這次再圍開封,不攻破開封決不罷休,至少也要圍得開封糧草斷絕,自己投降。
    剛才張成仁在聽了香蘭帶回的消息後,還希望那消息不太確切,或是香蘭聽錯了。
現在聽了霍婆子的話,他完全絕望了,臉色蒼白,不住搖頭歎氣。霍婆子又說道:
    「秀才,你學也不能再教了。我看你得多多想辦法,盡量存點糧食,不能光等著一
家人餓死啊。」
    張成仁聽了更加憂愁。家裡並沒有多的銀錢,往哪裡去買糧食?
    霍婆子也歎了口氣,說:「在劫!在劫!鵓鴿市我認識一個李大嫂,她的娘家住在
鵓鴿市,是回城來走親戚的。她聽見我說開封又被圍,便趕緊收拾出城,誰知城門已經
閉了。她向我哭著說,沒想到回來看看爹媽,多住了幾天,竟出不去了,家裡還有丈夫
兒女,不能見面,怎麼辦?她說得我心裡也很難過。可是像這樣情況的,在開封城內不
知有多少人!」
    張成仁的母親說:「唉!家家戶戶,在劫難逃!」
    霍婆子又說道:「我剛才說的那個李大嫂,她娘家住的院子,原來宋獻策也在那裡
住過。沒想到宋矮子在江湖上混了半生,一旦時來運轉,突然發跡。他前年冬天悄悄到
了闖王那裡,拜為軍師,紅得發紫。哼,如今他那些江湖上朋友,在人前罵他從了賊,
在背後誰不羨慕他一朝得志,呼風喚雨!」
    成仁的父親歎息說:「往年他在相國寺開卦舖的時候,我也見過他,只覺得此人不
俗,卻沒想到他竟會呼風喚雨。」
    霍婆子笑著說:「大哥,我說的呼風喚雨是比方話。你說,如今宋獻策可不是如同
龍游大海,虎躍深山麼?」
    大家正在說話,忽然聽見打門聲。可是站在二門外的老黃狗和小狗只叫了一聲就停
止了,親熱地搖著尾巴,向大門跑去迎接。香蘭的臉上微露笑容,對八歲的女兒說:
    「招弟,快去開門,你叔回來啦。」
    看見果然是德耀回來,大家的心中都放下一塊石頭。
    霍婆子是個急性人,忙問:
    「德耀,你怎麼回來了?你沒有遇見李闖王的人馬?」
    「遇見了,遇見了。」德耀一面說,一面擦著臉上的汗,就臉朝裡在門檻上坐了下
來。
    「他們沒有把你擄去?」
    「沒有。這李闖王的人馬倒真是仁義。我剛從閻李寨背了一袋糧食往回走,闖王的
騎兵就來了,把我和別的幾個背糧食的人都攔住,問我們是哪裡人,為什麼來背糧食。
我們都嚇慌了,只好跪下去說實話。說我們都是好老百姓,不是我們自己要來背糧,是
衙門裡逼著各家出壯了,非來不可。他們又問,來人多不多?我們說,來人很多,有的
已經走了,有的還沒到,別的我不清楚,單單我們這一起就有十幾個人。闖王的人並不
打我們,也沒有說要殺我們,只是說,你們老百姓無罪,都站起來吧。你們願留下跟我
們的可以留下來,不願留的就回城。不過回城以後,再想出來就不容易了。要是城裡沒
有親人,你們就留下吧。我們說,我們城裡都有父母親人,不能留下。他們也不勉強,
說:『那你們走吧,糧食留在這裡。』我們就逃了回來。」
    一聽說闖王的人馬這麼通情達理,這麼仁義,大家都覺得意外。張成仁的父親開始
在裡間床上聽著,這時下了床,拄著拐杖出來,問道:
    「德耀呀,你說的這些話可是真的?」
    「爹,我怎麼會說假話呢?我親身碰見的,確實如此。」
    老頭子說:「別看他們這樣,這叫做假行仁義,收買人心。等他一占了開封,就會
奸擄燒殺,無惡不作。」
    霍婆子說:「稱爺,可不要這麼說。許多人都知道,李闖王的人馬十分仁義,平買
平賣,愛惜百姓,只是誰也不敢說出來。那官府的佈告上說他們如何殺人放火,如何奸
淫婦女,其實都是無稽之言。不過這事情咱們都不能說,萬一讓官府知道,可就大禍臨
頭了。」
    老頭子說:「我不相信李自成會有這樣善良。再說,他跟羅汝才在一起,那羅汝才
可是做了許多壞事。今年過年後,他們的人馬剛剛退走,城裡官紳到繁塔寺去看羅汝才
的老營,找到了他們扔下的眾多婦女。」
    霍婆子說:「羅汝才是羅汝才,李闖王是李闖王,原不是一路上的人。如今雖然合
營,羅汝才奉闖王為主,實際也不是句句聽闖王的話。聽說闖王對他也只好睜只眼,合
只眼。」
    德耀又說:「伯,我親眼看見闖王的人馬,親自和他們說了話,他們既不打人,也
不殺人,還放我平安回城,這難道不是千真萬確的事?」
    老頭子不再言語,心中有許多疑問,有氣無力地歎了口氣。霍婆子提醒德耀:
    「你可不要出去亂說啊。你年輕嘴快,萬一被別人聽見,可不得了!」
    張成仁接口說:「老二,你千萬不要亂說。見別人只說流賊如何打人,如何殺人。
關於他們的好話,你一點也不要漏出口來。」
    香蘭也說:「二弟,聽你哥哥的話,不要糊塗。管他誰好誰壞,咱們當老百姓的,
誰坐天下,咱就做誰的順民,少說話為佳。這年頭,誰說實話該誰倒楣。」
    德耀明白他們說的句句都對,但心裡也還是有許多話想說出來,憋在心裡不舒服。
正在這時,又有人打門,德耀不等小侄女起身,從門檻上一跳而起,跑出去開了大門,
隨即和王鐵口一起來到上房。大家一見王鐵口回來,知道他的消息是最真最靈的,就趕
快向他打聽。
    王鐵口告訴他們,昨晚逃回的那個將軍,名叫楊維城,是在兵潰之後輾轉逃到開封
來的。這一次李自成和羅汝才確實人馬眾多,無法抗拒,所以官軍在水坡集支持了幾天,
糧草水源都斷了,左軍先逃,隨著全軍只好各自逃生。
    說了這些情形後,王鐵口又對張成仁低聲說:「我把算卦攤子一收拾,又到幾個朋
友處打聽了一下,就趕緊回來給你囑咐一句話:開封這次一定要長久被圍,將來不堪設
想。不管如何,趁現在你們要想辦法買一點糧食存起來,能買多少就買多少,縱然救不
了大家的命,至少可以多活幾天。」
    王鐵口的話,說得大家心中十分沉重,也十分害怕。明曉得開封要長期被圍困,一
圍困就得餓死人,可是家裡確實沒有錢,怎麼辦?母親望著成仁說:
    「你出去一趟,先到你民表大伯那裡看看情況,再趕到你姐夫家去,不管怎麼說,
他如今正在糧行裡管賬,看能不能先賒欠一點。我也到你舅家去一趟,看能不能借一點。
咱們總得多少存點糧食,大人就是一天吃頓稀的也不要緊,不能讓小寶餓死。他是咱張
家的一棵獨苗,單傳的一條根。」
    說到這幾句,她的眼淚禁不住滾落下來。香蘭也流出眼淚。王鐵口不肯多坐,先告
辭走了。霍婆子安慰了他們幾句,也起身而去。德耀因為剛才回來時只同孫師傅打了個
招呼,說自己平安無事,並沒有多說話,想著孫師傅一定也有許多話要問他,便也起身
往鐵匠舖去了。
    張成仁仍然呆呆地坐著。小寶偎依在他的膝前,背著《三字經》,聲音琅琅。他見
小寶如此聰明,才滿五歲,《三字經》都快背完了,不禁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老頭子望
望小寶,說道:
    「但願全家能夠過此大劫,你縱然不能高中,只要日後小寶書讀得好,長大成人,
科舉連捷,也不負我一生心願。」說完以後,他噙著眼淚,回到自己房裡病床上去了。
    張成仁在母親和妻子的催促下,把小寶推開,重新換上汴綢長衫,戴上方巾,出門
而去。母親也梳洗了一下,趕著往親戚家去了。香蘭拉著孩子,剛剛閂好大門,有一個
男人的腳步聲來到門外,叫道:
    「開門!開門!」
    香蘭不敢開,便答道家裡沒有人。那人聽香蘭這麼回答,知道家裡沒有男人,也就
不勉強她開門,說道:
    「縣衙門傳出曉諭,家家要清查戶口。你們家裡要是有客人,趕快報名,要是沒有
就算了。」
    「沒有客人。」香蘭小聲答道。
    那腳步聲「咚、咚」地走了。香蘭歎口氣,回到內院西屋,想著這日子真不曉得怎
麼過。如今她已經不再希望丈夫在今年鄉試中能夠「名登金榜」,但願一家老少能渡過
大劫。她站在二門外用袖頭揩乾眼睛,免得讓孩子看見了她的淚痕。
    晚上二更時候,在開封府理刑廳二堂後邊的簽押房中,推官黃澍正在同一個中年人
小聲密談。這人姓劉,名文,字子彬,是在理刑廳掌文案的幕賓,俗稱為行簽師爺。在
簽押房的桌上放著幾張用白綿紙寫的李自成的《曉諭開封官紳軍民告示》。自從義軍第
二次圍攻開封以後,黃澍以他的精明強悍,敢作敢為,多有心機,特別是善於周旋於周
王府、各上憲與陳永福等武將之間,而變為一個紅人。另一位年輕有為的官僚是王堅,
因為已經升為御史,在二月間開封解圍後離開開封,所以如今守城更需要像黃澍這樣的
人。雖然論官職他只是知府下邊的推官,但是論重要地位和實際權力,他不但遠遠超過
開封府正堂,連號稱封疆大吏的布政使、巡按御史、都指揮使等,有事情也得找他商量,
聽他的話。劉子彬是紹興人,既承家學,又經名師指教,加上在府。州、縣做幕賓十余
載,在刀筆吏中也是個佼佼人才。黃澍將他倚為心腹,遇有重要事就同他密商。這時黃
澍向他問道:
    「子彬,所有射進城內的響箭都搜齊了麼?」
    「能夠找到的都找到了,一共是二十支。依我看來,大概也就是這麼多了。」
    「萬不能漏掉一支。這是闖賊耍的一個詭計,用什麼『曉逾』煽惑軍民。倘若有一
支流到軍民手中,全城的人心就亂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
    「這個我明白。一得到你的指示,我就立刻騎馬趕到西門又趕到南門,以撫台大人
的名義,傳諭守城軍民,凡拾到響箭的都不得隱瞞,立即遞交我手。二十支是個總數,
看來另外大概沒有了。曹門、宋門都沒有響箭。」
    黃澎仍然不放心,說道:「我一聽說響箭射進來,就向撫台大人稟明,將此事攬在
我的身上。如果有一支響箭流落到軍民手中,我們的擔子可不小啊。」
    「這,我也想到了。我已經以撫台大人名義傳諭全城:凡軍民人等有抬到響箭的立
即上交,不許私看,更不許隱瞞不交,違者以通賊論處。看來不但普通軍民,連那些守
城的官紳也決不敢私自藏起來不交。」
    黃澍這才覺得放心,點點頭,重新把李自成的《曉諭》拿起來再讀一遍。那《曉諭》
上是這麼寫的:
    奉天倡義文武大元帥李示,仰在城文武軍民人等知悉。照得丁啟睿、楊文岳、左良
玉已被本營殺敗,黃河本營發兵把守,一切援兵俱絕。爾輩如在釜中,待死須臾。如即
獻城投降,除周王一家罪在不赦外,文武照舊錄用,不戮一人。如敢頑抗,不日一鼓破
城,寸草不留。本大元帥體上天好生之德,不忍速攻;先此消切曉諭,以待開門來降。
慎勿執迷,視為虛示。此諭!
    後邊用干支紀年,不書「大明崇禎」年號。黃澍儘管已經看過兩遍,但是重讀之下,
仍然感到每一句話都震撼著他的心。如今開封確實成了一座孤城,很難再有援兵前來,
糧食不多,救援亦絕。現在的人心與今年年節前後也大不相同,那時大家都相信朝廷必
來救援,所以能夠堅守。如今看到朱仙鎮全軍覆沒,人人喪失信心,又加上許多人在傳
說李自成如何廣行仁義、不擾百姓的好話,使民心十分不穩。如果李自成仍像前香那樣
猛攻,或采取久困之計,開封都將從內瓦解。因為對形勢看得十分透徹,所以他更知道
李自成這個《曉諭》的真正份量。想了一陣,他心情沉重地說:
    「子彬,我的意思,流賊的這二十份告示要送呈撫台大人和列位上憲過目之後全數
焚毀,不許洩露一字。另外可以改寫一張賊示,公佈於眾。你看如何?」
    「如何改法,請賜明示。」
    黃澎正要指出如何修改,一個丫環送茶進來,就把話停住了。等丫環走後,他走到
門口望望,又走到窗前向院中望望,確信沒有一個人,這才坐下,對劉子彬俏聲說話。
聲音是那麼低,那麼輕,幾乎連劉子彬也不能完全聽清。但劉是一個用心人,儘管有個
別字聽不清楚,黃澍的意思他已經明白,不禁大驚,輕輕問道:
    「這樣能行麼?如果你準備將來使黃河決口,恐怕開封數十萬軍民,連你我在內,
都不能活了。」
    黃澎說道:「不然。不然。我想得比你周到,你只管按照我的意見去改。」
    劉子彬仍然不肯,說:「按常理講,黃河的河床多年淤積,全靠河堤將水攔住。河
水比開封城高,這一點在開封人盡皆知。萬一將來將黃河決口,開封豈能平安無事?」
    「不,並不像你說的那麼可怕。據我看來,如果把黃河決口,黃水向東南流,必然
水勢分散,來到開封城下時,水勢已經變緩,不是那麼急了。開封城外的攔馬牆,自從
今春流賊退走以後,重新修固,又高又厚。黃水被攔馬牆一擋,一定不會再有多大力量,
也許連攔馬牆都過不來,即使過了攔馬牆,這開封城牆是萬萬沖不倒的,水也漫不過來。
到時還會分流,主流會繞過開封,往東南流去,開封城必會保全。而流賊屯在城外,如
不倉皇逃遁,必然會被淹死。所以依我看來,此計可用。但今天萬萬不能洩漏,日後也
不能洩漏。把我告訴你的兩句話寫在闖賊的《曉諭》上,也是為了一則可以固軍民守城
之心,二則萬一將來必須決堤,大家也會認為此事罪在流賊,而不在城內。」
    劉子彬恍然明白,但仍然說了一句:「這畢竟是一著險棋……」
    「看似險棋,其實不險。」
    劉子彬終於被黃澍說服,按照黃澍的意見另外寫了一張《曉諭》,將提到周王的那
一句話刪去了,怕的是會引起百姓同感。又將「如敢頑抗,不日一鼓破城,寸草不留」
改為「不日決黃河之水,使爾等盡葬魚腹」,並添上「本大元帥恐傷天和,不忍遽決」
的話,這就看起來很像是闖王的口氣了。改了以後,黃澍感到滿意,就準備當夜去見巡
撫。劉子彬問道:「局勢如此險惡,撫台大人有何主意?」
    「撫台除決定派他的大公子於昨夜悄悄出城奔赴北京求救之外,別無善策。如今撫
台對人談起守城之事時,總說他畢竟年紀大了,要靠大家盡力。他還說:『文官要靠黃
推官,武將要靠陳將軍。』」
    「如今巡撫確實處處倚重老爺,這是很難得的機緣。倘能保住開封,事後由巡撫大
人保薦,老爺一定破格高昇。」
    黃澍心中得意,故意說:「如今守城要緊,百萬生靈的命運決於此戰,哪有工夫去
想高昇的事。」
    劉子彬又問道:「周宜興新任首輔,此人倒是頗有才學,也有經驗。不知巡撫大人
派大公子進京,是不是要找宜興求救?」
    「巡撫一方面向朝廷呼救,請皇上速派大軍;另一方面當然要找宜興,請他設法救
援。」
    劉子彬充滿希望地點點頭,說:「想來宜興久為皇上所知,這一次重任首輔,他當
然急於有所建樹,必會想辦法調集人馬來救開封。」
    「但願能夠如此,就怕一時軍餉很難籌集,所以我們也要想一個長久對敵之計。我
現在別的不擔心,就怕開封被圍日久,守城軍心有變。」
    劉子彬沉吟說:「這倒是要認真對待。現在確是到處將驕兵惰,士無鬥志。雖然陳
將軍的一支人馬還比較好,可是日子久了也很難說。……」
    兩人又密談了一會兒話,只見一個僕人匆匆進來,向黃澍稟報:
    「老爺,撫台衙門派人來請老爺速去,陳將軍和各上憲已經都在那裡了。」
    「把轎子準備好。」
    「轎子已經在二堂停著了,請老爺上轎。」
    黃澍將李自成的《曉諭》和偽造的《曉諭》都帶在身旁,由僕人提著亮紗燈籠在前
引路,上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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