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七月十七日仍然是密雲不雨的天氣。高夫人一早就帶著雙喜、張鼐和一群男女親兵
離開老營。因為闖王和劉宗敏等幾位親信大將染病未愈,她身上的擔子特別沉重。她的
女兒蘭芝也病了許多天,如今還不能下床走動。她既要照顧丈夫和女兒的病,還要處理
全軍各種大事,常騎著玉花驄出去奔跑。幸而雙喜和張鼐都不曾染上時疫,每日跟在身
邊,十分得力。昨天聽說商州城新到的官軍很多,所以今天闖王要她親自去商州附近察
看敵人動靜,同時看一看義軍的防守部署。
    李自成眼看商洛山中風聲緊急,大戰說不定在兩三天內就會爆發,而自己仍不能騎
馬出寨,心中十分焦急。高夫人走了以後,他站起來在屋中來回地走了一陣,一掃眼看
見掛在床頭牆上的花馬劍,便取了下來,站在門檻裡邊,抽出寶劍閒看。那寶劍閃著青
白色的寒光,清楚地照見了他的仍帶病色的面影。他忽然在心中感慨:多少年來,他總
是騎著烏龍駒,掛著花馬劍,東西南北馳騁作戰,如今卻因守在商洛山中,等著挨打!
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將花馬劍插入鞘中,掛回原處,然後背抄手,緩步走出老營,在附
近的小樹林中散步。他近來不能騎馬走下山寨,每到無聊或煩悶時便來到這裡散步,或
者坐在一個很大的石塊上,默默地瞭望山下或瞭望周圍群山,想著心事。在這個小樹林
中,他曾經考慮過許多大事:考慮和決定過斬他的堂弟鴻恩;回想過十年起義的種種往
事,其中包括著很多難忘的經驗和教訓;設想過他將來出了商洛山以後如何行動,甚至
還設想過倘若他有朝一日得了天下,如何將普天下敲剝百姓、欺壓平民的豪強大戶和貪
官污吏等民賊嚴加懲治,使窮苦百姓都能過好日子。有時他的情緒很壞,坐在這裡想著
許許多多隨他起義而死去的親族、朋友、愛將,不禁心中酸痛。如今他又坐在那塊青色
的大石頭上,心情特別沉重,眉頭擰成疙瘩。商洛山中的安危,全軍的勝敗存亡,種種
問題,都纏繞著他的心頭。
    在目前將士多病和馬匹不全的情況下,李自成實在沒有力量從商洛山中撤走,像往
年一樣到處流動。再四思忖,他只能按照既定決策,不離開商洛山,用一切力量抵擋住
官軍的各路進攻。倘若義軍能打個大勝仗,商洛山中又可以穩定一時。只要再有三個月
的休養,交到冬令,時疫就可以完全過去,部隊又會恢復元氣。可是,眼前的風浪並不
尋常,萬一打敗了呢?……
    兩個秋娘ヾ在樹上一遞一聲地叫喚。幾支外有一匹戰馬在樹林邊啃著白草和野苜蓿。
一只啄木鳥貼在一棵大樹的權丫上,發出均勻的啄木聲,好像有人在遠處緩慢地敲著小
鼓。李自成幾乎沒有聽見,或者只是偶爾隱約地聽到了,卻不曾攪亂他的沉思。看見他
的心事很重,李強輕腳輕手地從他的身邊離開,同兩名親兵站在樹林外,不讓一個閒雜
人走進林子,也不讓什麼人在附近大聲說話。    
  ヾ秋娘——一種較小的蟬,秋天出現,書上稱做「寒螿」。
    闖王在大石上坐了很久,把早已準備好的作戰方略重新考慮一遍,然後慢慢地走出
樹林,向李強問道:
    「射虎口有人來麼?」
    「沒有人來。」
    李自成的臉上沒有表情,心中卻有點焦急。他急於想知道各路官軍將要大舉進犯的
確切日期,以便自己更適當地使用兵力。那個劉贊畫前天晚上又悄悄來宋家寨一趟,當
夜趕回商州,以及馬三婆昨天上午從宋家寨回來,路過射虎口時與馬二拴咕噥了幾句什
麼話,這些情況,他都知道了。遺憾的是,關於官軍將要進犯的確切日期,竟一直探聽
不到!李自成懷著很不輕松的心情,向高一功住的宅子走去。
    高一功正在發燒,躺在床上十分委頓。李自成在他的床邊坐了一陣,臨走時對一功
的家人和親兵們再三丁寧:不許把目前的緊急情況向病人透露。他又去看看李過和另外
幾個患病的將領,轉回老營。因為他昨夜同高夫人商量迎敵之策,深夜未眠,今早醒得
又早,所以回老營後十分睏倦,倒頭便睡。當他睡得正酣的時候,被一陣很不尋常的爭
吵聲驚醒了。
    爭吵的聲音是從二門外邊傳來的。兩個人的聲音小,隱隱約約地難以聽清,另一個
人卻聲音蒼老,粗聲粗氣,怒不可遏。李自成仍很困乏,不能睜開眼睛,但爭吵聲聽得
更清了。那個大發脾氣的人嘴裡不乾不淨地說:
    「你們這群小王八蛋,老子跟隨闖王造反的時候,你們還在穿開襠褲子玩尿泥哩,
今天敢擋住老子進去見闖王?你們連胎毛還沒褪,敢對老子打官腔,真是豈有此理!娃
兒們,你們大伯在戰場上流的血比你們尿的尿還多,知道麼?閃開!尿泡尿照照你們的
影子!」
    兩個聲音懇求說:「王大伯,你老莫高聲嚷叫,驚醒闖王……」
    「老子有緊急事,偏要叫醒闖王。你們還要擋老子的駕,休怪老子的拳頭不認人。
給闖王知道了,他也會用鞭子教訓你們。閃開路!……」
    李自成完全清醒了,知道是誰在吵嚷,於是忽地坐起來,跳下床,來不及穿上鞋,
一邊趿拉著鞋子往門口走一邊說:
    「快進來吧,長順。我正想找你來,你來得正好。」
    王長順已經推開那兩個年輕人,打算不顧一切往裡闖,猛然聽見闖王的聲音,看見
闖王出現在堂屋門口,不禁對自己的魯莽感到吃驚。但看清闖王並未生氣,臉上掛著笑
容,就馬上放心了。他連二趕三走到堂屋門外,說道:
    「闖王,莫怪我老不懂事,故意驚了你的駕。我可是有幾句要緊話要向你稟報。」
    「趕快進來坐下說話吧,別跟他們一般見識。」自成轉望跟在王長順背後的兩個年
輕親兵,臉色忽然變得很嚴峻,責備說:「我不是囑咐過多次麼?只要是咱們老八隊的
老人兒,不管是誰,隨時來見我都行。何況長順是跟隨我十年的老弟兄,你們敢不讓他
進來見我?這還了得!李強在哪兒?」
    王長順趕快說:「請闖王息怒,他倆沒有一點錯。是咱們尚神仙來了一趟,囑咐李
強,任是天王老子地王爺御駕親臨,也不許打擾你睡這一覺。剛才他們告我說:在我來
之前,劉明遠將爺也來看你,聽李強一說,人家回頭就走了,不像我這樣不知天高地厚,
同他們大吵大嚷。他們沒有錯。要我王長順是你的親兵,也一樣聽從老神仙的話,別說
我不許一個人進來打擾你,連一個蒼蠅也不許飛進二門。」
    闖王又對親兵們厲聲說:「明遠到哪裡去了?快快替我請來!」
    正在這時,李強走進二門。所發生的事情他已經明白,膽怯地回答說:
    「明遠去看望總哨劉爺,我送他到寨外。他說他看了劉爺就回來,要在老營吃過晚
飯走。」
    闖王狠狠地瞪親兵們一眼,說:「以後不許你們再這樣!再有這樣情形,我決不輕
饒你們!」
    他把王長順叫進堂屋,隨即命親兵們去吩咐伙房替長順弄東西吃。王長順趕快對李
強說:
    「我早飯已經吃啦,就是一路馬不停蹄地跑,你們快替我把馬飲飲,端一碗井拔涼
水ヾ給我。」他笑著加了句:「原來我就口乾舌渴,剛才跟你們吵嚷幾句,越發他娘的
喉嚨眼兒冒火。」    
  ヾ井拔涼水——北方井深,井水冬天較暖,夏天較涼。夏天剛從井中汲出的水叫做
井拔涼水,特別的涼。
    堂屋門後的大瓦壺裡盛有甘草桔梗茶,壺口上坐著一口小黑瓦碗。闖王隨手把瓦壺
提來給王長順,說:「喝這個,也是涼的。」王長順不用小碗,雙手抱起大瓦壺,探著
上身,仰起脖子猛喝,喉嚨裡發出咕咚咕咚的連續響聲,茶水從兩邊嘴角流出,撲嗒撲
嗒地滴落地上。他把大半壺甘草桔梗茶喝乾了才痛快地噓口長氣,放下壺,用手背擦了
擦嘴角和胡子上的水珠,笑著說:
    「有這麼一壺冷茶,給我朝廷老子我也不做!」
    闖王拉一把小椅子放在門檻裡邊,以便涼爽的千里風從大門口吹到身上。他自己先
坐下去,叫王長順坐在他對面的小椅子上。但王長順沒有往小椅上坐。他出身赤貧,十
歲前拉棍討飯,後來扛長工,對於坐椅子和凳子自幼不習慣,到如今四十多歲了,說話
和吃飯仍然喜歡蹲在地上或坐門檻。如果遇到吃酒席,他就蹲在椅子上,說是坐在高椅
子上吃東西覺著「吊氣」。現在他很想身上多吹點涼風,便倒坐在門檻上,正要向闖王
稟報一個重要軍情,忽然從老營外傳過來一陣馬蹄聲,隨即看見中軍吳汝義匆匆地走進
院來。闖王雖然想知道王長順有什麼重要消息,但是他更急於想知道吳汝義和馬世耀昨
天出去奔跑的結果如何。他揮一下手,說:
    「長順,你等一等,讓我先聽聽子宜的稟報。你不要動,就坐在門檻上。我同子宜
談的話不怕你聽。」他轉向走近來的中軍問:「子宜,眉目如何?」
    在商洛山中,凡是庶民百姓,不論是種田的、當長工的、做手藝的、做小買賣的、
薄有田產的,各色人等,既怕官軍打進來奸擄燒殺,無惡不作,也害怕那些被懲治的富
豪大戶和他們的惡霸莊頭等在官軍到來時進行報復。早就有謠言說,官軍殺進來以後要
血洗商洛山,雞犬不留。近日來很多人在私下紛紛議論,彼此商量著如何抵抗官軍的事,
單等著闖王老營的一聲召喚。而那些老年人、婦女們、害著病的人、以及有家室之累的
人,無不憂愁得眉頭緊皺,心上像壓著石頭。
    昨天上午,吳汝義和馬世耀奉闖王命離開老營山寨,同本地起義頭領牛萬才、孫老
麼等分頭奔走,號召老百姓隨闖王抵禦官軍。從昨天中午開始,從老營的山寨往西,往
北,往南,大約二十多裡以內,山路上奔著急使,村子裡敲著銅鑼,荒山僻嶺中間到處
飛送著粘有雞毛的指定丁壯集合地點的傳單。儘管商洛山中人煙較稀,病的又多,但是
不到黃昏就召集到四五千人,分在幾個地方集中。其中有一部分是一個月前當官軍第一
次進犯時隨著義軍打過仗的,從中挑選了四百人,由孫老麼率領,連夜動身,開赴白羊
店。又經過嚴格挑選,將那些身體比較虛弱的、年紀較大的,還有一些孤子,都勸他們
回家了,只留一千二百人,連同那已經開往白羊店的四百人,統稱為義勇營,由牛萬才
和孫老麼做正副頭領。吳汝義和馬世耀幫助牛萬才將一千二百人的隊伍整編好,確定了
大小頭目,忙了一夜。早飯以後,馬世耀留在義勇營中,吳汝義奔回老營覆命。
    聽了吳汝義的詳細稟報,李自成十分滿意。在兩年前高迎祥死後不久,他曾擔任過
十萬以上的聯軍首領。但是如今正在困難時候,突然看見增加一千多人,比當年看見增
加上萬人還要高興。他笑著說:
    「果然又編成一支人馬!」這時恰好老營總管任繼榮進來,他吩咐說:「你趕快命
人給新弟兄送十天糧食,再送去兩頭豬,二十只山羊,兩擔燒酒,讓大家快快活活地吃
喝一頓。他們在家中吃糠咽菜,不少人吃樹皮草根,把腸子都餓細啦。既然要去打仗,
今後不說讓大家吃得很飽,總得跟老弟兄一樣吃個八成飽。」
    「是,我現在就去辦。」老營總管轉身走了。
    闖王向吳汝義問:「子宜,如今官軍勢盛,謠言很多,你看這一批新弟兄的士氣管
用麼?」
    吳汝義回答說:「我看管用。老百姓很怕官軍來,一聽到闖王呼喚大家打官軍,群
情十分踴躍。要不是瘟疫流行,十停人病了七停,一兩萬人不難召集。自然啦,害怕打
仗的人也不少。那些老年人、婦道人、平時日子過得去的人、家中有妻兒老小拖累重的
人,一想到要打仗就發愁。至於一般窮家小戶的年輕漢子,平日做牛馬,受饑寒,處在
這亂世年景,正是他們出頭的日子,只要有人領頭造反,他們沒人怯戰。可惜的是,看
來官軍在這兩三天內就會大舉進犯,來不及讓新弟兄們好生操練。」
    闖王說:「近幾天謠言很多,光吹噓官軍如何勢盛,咱們如何勢弱,準備逃跑。你
囑咐牛萬才們,好生把弟兄們的士氣鼓得足足的,莫聽謠言。咱們雖然人數少,可是占
了地利,以逸待勞,上下一心,又加上我和捷軒的病已經好了,可以親自主持軍事。既
然咱們六月初在最困難的時候就能夠殺退官軍,這一次絕不會叫官軍占了便宜。」
    吳汝義說:「鄉下的謠言確實很多。昨天不知是什麼人造的謠,說你的病又重了,
燒得昏昏迷迷,不省人事。我每到一個地方,熟識的老百姓都打聽你的病到底怎樣了,
將士們也不斷向我打聽。」
    「你沒有對大家說我的病已經好了?」
    「我說了。可是謠言太盛,大家看不見你的面,總不肯信。」
    闖王笑著說:「看起來我得騎馬到各處走走啦。唉,你們總是不讓我騎馬出寨!」
    吳汝義說:「老神仙昨晚還對夫人和我說,你的身體還很虛弱,病沒有完全好,千
萬不能讓你騎馬勞累。他說,即令官軍同時幾路進犯,到處戰鼓敲得震天響,也不能讓
你騎馬出寨。他說,大病之後,勞復了不是小事。他還說……」吳汝義沒有說出口,苦
笑一下。
    「他還說什麼?」
    「他,他說,即令商洛山咱們守不住,也要讓你坐在轎子裡,大家保護你突圍。」
    自成用力將腳一跺:「胡扯!哼,你們就知道聽子明的話!我自己的身子我知道,
莫聽他的!你現在就去新弟兄們那裡,同牛萬才們把各哨小頭目召到一起,告訴大家說
我的病已經好啦。傳下去我李闖王的話:莫說是鄭崇儉老狗親自來,即令是老天爺叫天
塌下來,我也能率領咱們老八隊的將士們把天頂起來,絕不會有突圍的事!」
    「是,天塌下來也能頂住!咱們絕不會有突圍的事!」
    「你就在牛萬才那裡吃午飯。午後你趕往射虎口一趟,看宋家寨有什麼新的動靜。」
    吳汝義走後,闖王喝了半碗冷茶,向王長順笑著問:
    「老王,你要告訴我什麼軍情?」
    「闖王,咱們的軍心有點不穩啦,你可知道麼?」
    「你怎麼知道軍心有點兒不穩?」闖王小聲問。雖然他對全軍的情形相當清楚,猜
到了王長順的話頭所指,但心中仍然不免驚疑。
    王長順回頭看看身後沒有別人,只有李強站著,小聲說:「闖王,黑虎星不再回來
了,你知道麼?」
    自成注視著他的眼睛問:「你怎麼知道他不再回來了?」
    「本來近幾天人們都這麼猜想,我一直不肯信,昨天我去清風埡給黑虎星的人馬押
運糧草,在他們那裡住了一夜,聽那裡的弟兄們在私下嘀咕,說有人得到確實音信,黑
虎星不回來了。闖王,要是果真黑虎星一去不回,他留下的那些將士也會拉走。在目前
這個節骨眼兒上,咱們可不能大意!」
    闖王沒有馬上說話,心上打了幾個轉,然後含著微笑問:「長順,據你看,黑虎星
會不會一去不回?」
    「我看……他八成是不回來了。」
    「怎見得?」
    「俗話說老鴰野雀旺處飛ヾ。如今他看見咱們困在此地,有翅難展,他自然要另打
主意,不肯回來。」    
  ヾ老鴰野雀旺處飛——烏鴉和麻雀喜歡宿在小的城鎮和人煙旺盛的村落,黃昏飛來,
天明飛去。越是人煙旺盛的村落,投宿的烏鴉、麻雀越多。
    李自成儘管臉上掛著微笑,心中卻在認真地琢磨著王長順所說的事。黑虎星在五月
初帶回來的三百人,近來駐紮在老營以南三十五裡的清風埡,是通往武關和龍駒寨的一
個險要山口。一個半月前,剛打退官軍第一次進攻之後,黑虎星因見闖王的義軍半在病
中,能作戰的人員太少,稟明闖王和高夫人,跑回鎮安縣境,號召眾家桿子共約一千五
百多人來投闖王,駐紮在石門谷,又名石門鎮。這地方屬於藍田縣境,距藍田城只有五
十裡,距李自成的老營將近一百裡,是抵禦藍田官軍從北路進攻商洛山的第一道重要門
戶。這新來的一千五百多人名義上由黑虎星率領,實際上他交給兩個同他換帖的桿子首
領竇開遠和黃三耀招呼。二十天前,他得知母親害病,重回鎮安家鄉。李自成深知黑虎
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硬漢子,說一不二,肝膽照人,商洛山中的處境越艱險他越會回來。
但是他並沒有派人送回音信,究竟何時歸來,不得而知。近來由於黑虎星杳無消息,駐
扎在清風埡的三百名弟兄紛紛猜疑,軍心浮動,這情形李自成在昨天已稍有所聞,王長
順的報告證實了確有其事。他近來還聽說,駐紮在石門谷的桿子軍紀很壞,不聽從竇開
遠的約束,有一部分人打算拉走。李自成不得已於六天前命令駐紮在大峪谷的李友率領
一百五十名弟兄前往石門谷,與桿子協同防守。現在聽了王長順的稟報,他既擔心南邊
的清風埡,也擔心北邊的石門谷,但是他沒有流露出不安神色,含著微笑說:
    「長順,你莫要隔門縫看扁人,擔心黑虎星不回來,也不要聽信清風埡弟兄們的胡
言亂語。我昨天晚上得到黑虎星派人捎來的口信兒,說他幾天內就會回來。過幾天你就
會知道黑虎星到底是赤金還是黃銅。」
    王長順快活地說:「既然黑虎星今日已有口信兒捎到,說他快回來,我就放心啦。」
他又想了想,接著說:「唉,闖王,我不怕你心煩,還有個情況要向你稟報。」
    「說吧,是什麼?」
    「近日,風聲一緊,有不少人沉不住氣,在背後瞎嘀咕,說咱們的仗難打,擔心翻
船。」
    「為什麼擔這號心?」
    「他們說,去年冬天咱們奔往潼關南原時,男女老少有一萬多人,輕彩號也能打仗;
可是如今將士們病了大半,不算桿子,能打仗的不足兩千多人。這且不講,最要命的是
你同總哨劉爺都病了,幾位大將,只剩下兩位沒病倒。其余戰將,沒有害病的三停不到
一停。人們說,沒有柱子和大梁,光有檁條、椽子、瓦,頂屁用,天好的房子也撐不起
來。你瞧,還沒有看見敵人影兒,他們就先存個敗的意思,心中驚慌。闖王,我跟著你
天南海北闖了十來年,大風大浪過了七十二,可不能在這商洛山中翻了船。請你下令:
目前大敵當前,有誰敢再說一句喪氣活動搖軍心的,砍他的腦袋,活剝他的皮。闖王,
事不宜遲,你得趕快想辦法穩定軍心,準備迎敵。商洛山地勢險要,只要大家沉著氣憑
險死守,我不信官軍能佔到便宜!」
    李自成被這位老弟兄的話深深感動,點頭說:「你說得很是。我馬上想辦法穩定軍
心。長順,別看咱們目前吃了瘟疫同瘧疾的大虧,能夠打仗的將士不足兩千人,連黑虎
星新叫來的桿子弟兄和百姓義勇營加在一起也只有四千多人,可是我包管咱們在商洛山
中翻不了船!我雖說病了很久,可是如何迎敵作戰的事,早就準備好了。」
    「闖王,我不是擔心官軍來犯,是擔心有些弟兄們的心不穩,官軍沒來犯就暗中驚
慌。」
    「我會叫他們一個個遇見官軍像猛虎一樣。咱們老八隊如今剩下的這點老根兒都是
鐵漢子,經得起艱難困苦,大風大浪。像沙裡淘金淘出來的這些人,只要我的大旗往前
一指,前邊有刀山火海他們也敢闖。難道對這些多年來同生死共患難的弟兄你還信不
過?」
    王長順同一般老八隊的老弟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不管在什麼時候都相信李闖王,
他說出一句話就如同在他們的心上立了一通碑。剛才來的時候,王長順的心上十分沉重,
眼前彷彿有一團烏雲籠罩,如今心上頓覺輕松,眼前的烏雲也散開大半。關於闖王將如
何迎敵,那是軍機,他自然不敢打聽,反正闖王自來說話是鐵板上釘釘,不放空炮。他
從門檻上站起來,正要退出,闖王忽然站起來,走近他的身邊,小聲問:
    「長順,你要往石門谷押運糧食麼?」
    「要去,總管已經吩咐下來,要我明天一早往石門谷押運糧食。我想夜間涼爽,又
有月亮,現在去睡一陣,三更以後就起身。」
    「夜裡上路也好。一連兩天,老營裡不得石門谷的音信。我聽說黑虎星招來的那些
桿子們紀律很不好,很擔心會鬧出事來。你的人緣熟,到那裡看看情形,倘有三長兩短,
速速回來稟報。」
    「闖王,既然這樣,我二更就押著騾馱子動身。」
    「那,你就太辛苦啦。」
    「如今是什麼時候?還想安逸!」
    王長順走後,李自成的心中更加煩悶。他知道,由於他害病日久,外邊一度傳說他
死了,後來這謠言雖然漸漸平息,卻一直傳說他臥床不起。目前既然商洛山中人心驚慌,
軍心也有點不穩,他必須騎著馬出寨走走,安定眾心。昨天高夫人不在老營時,他要騎
馬出寨,不料被尚炯知道,慌忙跑來,奪住馬韁,把他苦勸下馬。現在高夫人和尚炯、
中軍和老營總管等常在身邊的將領都不在寨內,正是他出寨的好機會。吃過午飯,停了
一陣,李強怕他疲累,勸他睡陣午覺。沒想到他站起來吩咐說:
    「趕快備馬,多帶幾個親兵隨我出寨。」
    李強大吃一驚,勸阻說:「你的身體還沒復原,萬一勞復了……」
    「別囉嗦,趕快準備出發!」
    「老神仙說在幾天內千萬不能讓你騎馬出去。」
    「我是闖王,他老神仙也得聽我的將令!」
    李強不敢違拗,為自己沒辦法勸阻闖王而心中歎息一聲。李自成匆匆地穿上一件藍
色鑲邊單箭衣,戴一頂在鄉下常見的莛子篾ヾ編的涼帽,有兩根帶子系在下巴頦。他從
牆上取下花馬劍和箭袋掛在腰間。知道自己病後無力,他取一張高夫人常用的軟弓背在
身上。裝束完畢,他又吩咐李強拿一些散碎銀子和幾串制錢ゝ裝在馬褡子裡。他深知老
百姓對於不同制錢的愛憎心情,看見李強取出的制錢不好,命他趕快換成好的。不等人
馬到齊,他大踏步走出老營,等候出發。片刻過後,除去患病的親兵外,二十幾個精壯
的小伙子身帶弓、箭、刀、劍,牽著高大的戰馬,集合在他的面前。他縱身上了烏龍駒,
鞭梢一揚,沖在前邊,說了一聲:「起!」一陣馬蹄聲響出山寨。    
  ヾ莛子篾——用高粱穗的柄刮的篾子。莛,音ting。
    ゝ制錢——官府所鑄的銅錢。因形式、文字、重量和銅的成色都有定製,故稱制錢。
    儘管商洛山中人心惶惶,謠言一日數起,但因為正是農忙季節,闖王曾有嚴令不許
百姓把地荒了,所以老營周圍十幾里以內的村莊,凡是沒有病倒的人們差不多都在地裡
做活。但是由於村落稀疏,男人們大部分染病,小部分參加了義勇營,所以田地裡很少
見人。今年這一帶山區雖然還是干旱,但比較商州往東的旱情輕一些。立秋以後幾天,
商洛山中普遍下了一場四指雨,旱情稍微減輕,已經半蔫了的秋莊稼又稍微支楞起來。
這時天氣放晴,太陽已經偏西,崗陵起伏的田野上吹過陣陣清風,高粱和包谷的嫩葉子
不住搖動,有時輕輕地刷啦做聲。從黑豆、黃豆和綠豆地裡,從亂石堆和荒草裡,到處
有吱吱叫聲,互相應和,分不清哪是蚰子,哪是蟋蟀。
    從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李自成差不多每天都騎馬出寨,打獵,練兵,或看將士們
耕種,而夜間坐在燈下看書,有時也學著仰觀星象。自從害病以後,這是他第一次騎馬
出寨,心中有說不出的高興和新鮮感覺。儘管他的身體還虛弱,但是他一出寨就在崎嶇
的山路上策馬疾馳,故意讓別人看見他的身體已經復原,又可以領兵出戰。烏龍駒從主
人害病以後,常常因閒散而覺得無聊,脾氣格外暴躁,動不動就對走近它的生人亂踢亂
跳。雖然馬伕經常替它備上鞍子,牽出寨外溜躂,騎幾趟,但總是不能夠鼓起來它的興
致。有時當馬伕騎到它的身上時,它就跳呀,踢呀,打轉呀,用後腿立起來,直到狠狠
地挨了幾下鞭子,才勉強服從操縱。可是今天不同。今天它被牽到老營大門前,看見闖
王走到它的身邊,一只手還沒有搭在鞍子上,就勾回頭,親熱地向闖王的箭衣聞一聞,
噴噴鼻子,隨即昂起頭,奓開長鬣,歡快而興奮地蕭蕭長鳴。一出寨,它一會兒平穩地
急走,一會兒快步小跑,一會兒四蹄騰空地飛奔,都完全符合主人的心意。
    李自成率領親兵們來到一座小山腳下。這兒地勢險要,小路旁有三間草房和一個箭
樓,駐紮著一小隊義軍,是一個盤查奸細和保衛老營背面的重要關卡。隔著一道深溝,
約莫一裡多遠,是一座殘破的大廟和兩百多間茅庵草捨。這裡駐紮著今早開來的義勇營,
馬世耀和牛萬才也駐在這裡。從義勇營去老營山寨,也要從這一道關卡通過。
    守關卡的小頭目和二十幾名弟兄一見闖王來到,大出意外,蜂擁奔到闖王馬前,顧
不得插手行禮,圍著馬頭,爭著問候他的身體,一個個感情激動,眼中滾著熱淚。有三
個弟兄在溝對岸砍柴。其中有一個人從林莽中探頭一看,看見是闖王騎在烏龍駒上,大
聲叫道:「闖王來了!闖王來了!」另外的人們聞聲跳出,同時歡呼:「是闖王!是闖
王!闖王來啦!」他們扔掉鋸子、斧頭,跳躍著奔過橋來。
    李自成本來是要到破廟前邊去看看牛萬才的義勇營,如今被守卡子的弟兄們圍在離
橋頭不遠的山路上,沒有下馬,含著親切的微笑,打量著大家的激動的笑臉,回答著他
們的問候。他們大半是老八隊的舊人,一部分是在商洛山中參加的新人。李自成對手下
將士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不要說是老弟兄,就是新弟兄只要同他見過一兩次面,經他親
自點過花名冊或問過姓名,隔了幾年,他都能一見面就認出他們的面孔,甚至能叫出名
字。現在他—一叫著馬頭前一群弟兄的名字,詢問他們的病是否完全好了,囑咐他們打
一點野味補養補養,當然也勉勵他們準備著同官軍廝殺。一個弟兄大聲說:
    「闖王,今天看見你騎馬走出老營,就像是連陰了兩個月,忽然看見日頭從東邊出
來啦。只要有你闖王在,官軍就是比我們多十倍,我心上一點不含糊。」
    另一個插話說:「就是他們多二十倍,也不會嚇掉咱一根汗毛!」
    那分散在幾個地方的義勇營弟兄們聽說闖王來到,亂紛紛走出樹林,爭著往闖王駐
馬的地方跑,也是一邊跑一邊歡呼:「闖王來啦!闖王來啦!」這些農民,只有一部分
曾經看見過闖王,大部分不曾有機會看見。不論他們過去是否看見過闖王,這時都急於
盡快地到闖王面前。牛萬才很想使弟兄們整好隊去迎接闖王,大聲呼喊著叫大家不要亂
跑,但是在這一刻,誰也不肯聽從他的呼喊。他先對馬世耀搖搖頭表示沒有辦法,又望
著左右的夥伴笑一笑,也朝著闖王跑去,甚至跑得比別人更快。有些人雖然隨著別人往
前跑,但心中還多少有些懷疑:昨天還聽到謠言說闖王病重,怎麼會突然騎馬來到這裡?
莫非是別人吧?等他們過了林木蔥蘢的土丘,看清楚溝南岸,巍峨的懸崖下邊,那匹特
別高大的深灰色駿馬上騎著的大漢時,不由得叫出來:「是闖王!是闖王!」同時眼睛
裡充滿了歡喜和激動的熱淚。
    李自成看見義勇營的弟兄們都往他這邊跑,便趕快跳下馬,大踏步迎上去。李強留
下四個親兵照顧戰馬,率領著二十名親兵緊跟在他的身後。李自成過橋去走不遠便被最
先跑到的義勇們包圍起來,愈圍愈厚,擁著他向廟前走去。走不多遠,前邊的路被堵塞
住了。自成笑著停下來,等待前邊的人們讓開路使他過去。但是前邊的人們不但沒有讓
開路,反而擁擠的人更多了。地方狹窄,草木茂盛,山石嶙峋。那些跑來稍遲的,看不
清闖王的面孔,有的用力往前擠,有的踮著腳尖拉長脖子望,有的爬到大的石頭上。馬
世耀深知闖王平日愛同窮百姓見面談話,所以只笑著跟隨在人群後邊,又因見闖王能騎
馬,高興得噙著淚花。牛萬才怕人們擠到闖王身上,一面用兩手分開眾人往前走,一面
大聲叫:「不要擠!不要擠!」他滿頭大汗來到闖王面前,行個插手禮,質樸地說了一
句:
    「闖王,你病好啦。」
    人聲稍靜了,等候闖王說話,但是還在從周圍向闖王的身邊擁擠。牛萬才急了,把
雙眼一瞪,罵道:
    「擠什麼?又不是來吃捨飯的!」他忽然感到這句話說得不恰當,又向大家罵道:
「你們這些小雜種,沒規沒矩!大家心中愛戴闖王,看見了就行啦,還擠個屁哩!後退!
後退!不要挨近闖王!」
    闖王笑著說:「萬才,莫罵大伙弟兄們。我今天出來就是要看看大伙弟兄們。既然
大家都想見見我,就讓大家擠近一點吧,不礙事的。」
    牛萬才說:「闖王,你說的是。大家都是窮百姓,害怕官軍殺進來,把你當成靠山。
今日第一次見你出寨,果然病好了,都想親近你,看個清楚。只是你的身體虛弱,這地
方太窄,把你圍得不透風,汗氣熏人,又熱。請你往前邊再走幾步,站到前邊那個小山
包上。」
    堵在前邊的人們一聽說請闖王站到前邊的小山包上,立刻閃開一條路。牛萬才走在
前邊,不斷把人們往路旁推。李自成跟在他的背後,再後邊是李強率領的一群親兵和馬
世耀。李自成登上前邊十幾丈遠的一座光禿禿的小山包,這小山包登時被眾人圍了半圈,
水洩不通。人們望著他的帶有病容的臉孔,望著他的一雙濃眉下深沉、發光的大眼睛,
等候著他說話,同時也想從他的眼神裡判斷出他對待目前局勢的態度。自成兩個月來第
一次看見這麼多的老百姓圍立在他的面前,看見這麼多質樸的笑臉對著他,而且有很多
眼睛裡湧出熱淚,有的淚滾到臉上。他懂得大家的心情。他自己的心中同樣激動。向全
場望了一遍,他向大家笑著說:「弟兄們,官軍快要來進犯啦,這一回要打個大仗。你
們大家原是做莊稼的,種山場的,打獵的和燒炭的,乍然上戰場,矢石如雨,炮火紛飛,
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眨眼就有死傷,心中害怕不害怕?」
    人們笑著搖頭,但不說話。有誰在人群中小聲說:「打仗總得死傷人,是孬種就不
會來,害怕個屁!」這話引起來一陣笑聲,連李闖王和牛萬才也笑了。自成看見這說話
的是個二十二三歲的青年莊稼漢,他因為在闖王面前不自覺說了粗話引起來一片笑聲,
滿臉通紅。闖王用贊賞的眼光望著他,問:
    「小伙子,聽說官軍人馬眾多,你真的一點都不怯麼?」
    小伙子的臉越發紅了,靦腆地回答說:「人家要來奸擄燒殺,血洗商洛山,咱怯有
啥用?咱越怯,人家越兇。人都只有一條命,流血一般紅。大家齊心跟他們拼,他們就
兇不成啦。打仗嘛,不光靠人多,還要看肯不肯捨命上前。」
    自成說:「你說得好,說得好。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我叫白旺。」
    自成問站在他身邊的牛萬才:「他打過仗麼?」
    牛萬才回答說:「六月初他跟著我打過官兵,是個有種的小伙子,所以我現在叫他
做個小頭目。」
    自成點頭說:「既然是個好樣的,往後好生提拔他。」他又望著大家說:「大伙弟
兄們,我李自成已經造反十余年,你們如今也隨著我造反了。既然咱們敢造反,就得豁
出去,把打仗當做喝涼水,白刃在前連眼皮也不眨。剛才白旺說得很對,打仗不光靠人
多,還要看肯不肯捨命上前。這就是俗話常說的:兩軍相遇勇者勝。」
    有人憋不住沖出一句話:「頭落地也不過碗大疤瘌!只要有你闖王領頭兒,別說打
官軍,咱連天也敢戳幾個窟窿!」
    自成點頭,哈哈大笑,說:「對,說得對!我從前是闖將,如今是闖王,別的沒長
處,就是敢闖。時機來到,別說我敢把天戳幾個窟窿,我還敢把天闖塌,來一個改天換
地!你們說靠我領頭兒,可是我也靠你們大家相助。俗話說:獨木不成林,一個虼蚤頂
不起臥單。倘若沒有我的手下將士和你們大家出力,我李自成縱然有天大本領,也是孤
掌難鳴。這次咱們抵擋官軍進犯,只能勝,不能敗。勝了,大家都好;萬一敗了,商洛
山就要遭一場浩劫,遭殃最苦的還是百姓。只要咱們大家齊心協力,就是來更多的官軍,
我們也一定能殺敗他們!」
    李闖王的話說得很簡短,但是充滿著信心,十分有力,句句打在新弟兄們的心坎上。
他的面前,人頭攢動,群情振奮。他又說了幾句慰勞和鼓勵的話,下了小山包,向大廟
走去。義勇營的弟兄們蜂擁跟隨,都回到廟門前邊。他看了看弟兄們在大廟中和一些草
房中住的地方,向馬世耀和牛萬才囑咐幾句話,然後回到溝南岸,同親兵們跳上戰馬,
向送過橋來的牛萬才和一群大小頭目們揮鞭致意,催馬往西南而去。走了一裡多路,他
在馬上回頭一望,看見義勇營的弟兄們仍站在廟前高處和橋頭望他。
    李自成同親兵們邊射獵邊向前走。他們射死了十來只野雞和幾隻兔子,掛在馬鞍後
邊。
    又走了兩三裡路,穿過一片漆樹林,又過了一道平川,到了他們從前常來射獵的荒
山坡上,趕起來成群的野雞、兔子,還從灌木林中驚起一只公獐子。李自成的馬比較快,
像閃電般地追上去,弓弦一響,那獐子頭上中箭,猛跳一下,栽倒下去。幾乎同時,親
兵們又從深草中趕出來兩只獐子,向左逃跑。自成把韁繩輕輕一提,烏龍駒繞個弧線,
截住獐子去路。兩只獐子因四面有人,在片刻間抬頭望著自成,驚慌發愣,不知如何逃
生。自成舉弓搭箭,忽然看清楚是一只母獐和一只不足月的小獐,心中一動,不忍發矢。
那只茫然失措的母獐又猶豫一下,隨即帶著小獐躥過馬前,又躥過小路,向一片灌木林
中逃去。一個親兵正要策馬追趕,被闖王揮手止住。他無心在此地久留,帶著親兵們上
了小路。忽然望見路旁的灌木林叢中有人影一閃,闖王勒住馬大聲喝問:
    「那誰?出來!」
    從灌木叢中走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穿著半舊藍色夏布長袍,跪在馬前連連磕
頭,懇求饒命。自成問:
    「你是哪村人?藏在這兒干什麼?」
    「回闖王的話,小的是前邊不遠曹家嶺的人,因看見闖王來到,一時害怕,躲藏起
來。求闖王饒命!」
    「好百姓是不怕我的。你是做什麼的?叫什麼名字?」
    「小的名叫曹老大,一向在宋家寨做小買賣。因家中有個六十歲的老娘,染病在床,
沒人侍候,特意回家來侍候母親。」
    自成猛然想起來曹家嶺有一個曹子正,家中薄有田產,不務正業,依仗宋家寨的勢
力,在鄉下欺壓良民,做了許多壞事。今年正月間因怕義軍殺他,逃到宋家寨去了……
莫非就是他麼?他把自稱曹老大的人又通身上下打量一眼,冷不防大叫一聲:
    「曹子正!」
    「是,闖王。……啊,我不是曹子正,我是曹老大。曹老大。」
    自成冷笑一聲,說道:「你再不說實話,老子活剝了你的皮!我問你,你從宋家寨
回來做什麼?」
    「小的實實在在因老娘臥病在床,回來侍候。你看,這是我替老娘帶的藥。」
    他的手中確實提了兩包藥,而闖王也知道他確實有老娘住在曹家嶺,還聽說他雖然
平日欺孤暴寡,霸佔田產,包攬詞訟,強姦民女,什麼壞事都做,卻偏偏對寡母有一點
孝心,少年時曾有孝子之稱。可是,闖王決心殺他,問道:
    「有許多百姓告你的狀,你知道麼?」
    曹子正叩頭哀告:「求闖王饒我一死。我母親熬了幾十年寡,膝下只有我一個兒子,
如今她又正在害病。闖王殺了我也就是殺了她。請闖王高抬貴手,饒我這條狗命。以後
我決不敢再做一件對不起鄰里的事。倘若我再做一點壞事,甘願剝皮實草ヾ。」    
  ヾ剝皮實草——明初有一種酷刑是將罪人剝了皮,而用草填實人皮,叫做剝皮實草。
    「不。我今天饒了你,以後就找不到你了。李強,把他斬了!」
    曹子正叩頭流血,哀求饒命,並且說道:「闖王,我剛才看見你對獐子尚有惻隱之
心,不忍殺死母獐。你把我也當做獐子吧,當做畜生吧。你今日殺了我,我娘明日必死。
你行行好吧,權當我是一個畜生吧。」
    闖王說:「可惜你不是畜生。我不殺獐子,它不會禍害鄰里。我不殺你,善惡不明,
禍害不除。李強,快斬!」
    當李強將曹子正拉到幾丈外跪下,正要揮劍斬首時,闖王忽然叫將曹子正帶回,神
色嚴厲地審問:
    「曹子正,眼下官軍就要大舉進犯,人心驚慌,你暗中回來做什麼?」
    曹子正跪在地上,一口咬死他是回家來看他的老娘。闖王又問:「你是怎麼過了射
虎口的?」
    「回闖王大人,沒走射虎口。小的向北繞了二三十裡,走一條人們不知道的懸崖小
路回來。實際上沒有路,有些地方用繩子往下系。」
    「你離開宋家寨時,宋文富對你怎麼囑咐的?實說!」
    曹子正猛一驚,連連磕頭說:「我沒有見到宋文富。他什麼話也沒有對我說。我是
回來看老娘的,看老娘的。我對天發誓,決不說半句謊言。……」
    闖王因風聞有幾個被他破過的山寨十分不穩,所以對曹子正在這時候回來的事越想
越疑。他望著曹子正冷笑一聲,說:
    「不叫你吃點苦,你決不會老實招供!」他轉向李強吩咐:「派兩個弟兄將他押到
老營,等我回去仔細審問!」
    李闖王決定趕快去麻澗看看,就轉回老營審問口供。從這裡往麻澗去,要比從老營
直接去繞道十幾里。但是這樣繞道,可以多經過一些有人煙的地方,讓老百姓看見他確
實病好了。
    他們經過一個地勢比較開闊的地方,有不少人正在鋤地。他的出現,使百姓們大大
地感到意外。儘管他是闖王,但是由於去冬和今春的幾次放賑,也由於他自來衣著十分
樸素,對百姓態度和氣,所以這一帶的百姓見了他都不害怕,有些離得稍遠的人們還扔
下鋤頭,特意跑到路邊望他。可是不管大家看見他第一次騎馬出來有多麼高興,精神鼓
舞,都想同闖王招呼說話,卻沒有多的話說,不是說:「闖王,你的病好啦?」便是說:
「闖王,你出來看看?」還有人想不起更適當的話,向闖王結結巴巴地說:「闖王,你
下馬來歇歇吧。」闖王對眾百姓也沒有別的話,只是問問旱情,問問莊稼。大家眼前最
關心的是打仗的事,對著闖王議論起來。一個老人說:「只要你闖王爺病好了,能夠領
兵打仗,官軍雖是人多,我看打不進商洛山來。」
    闖王笑著點點頭。又談了幾句話,然後上馬向麻澗奔去。
    麻澗原駐有幾百義軍,如今凡是能夠打仗的都調往白羊店去,留下的都是病員、眷
屬,以及田見秀和袁宗第的少數親兵。山街上十分蕭條,老百姓留在山街上的也多是老
人、病人、婦女和兒童,能夠下地做活的人們都不在家。這裡因為每日過往人多,消息
靈通,而許多謠言也常常是從此地傳開。自成在街中心下了馬,立刻就有害病的弟兄、
眷屬和老百姓圍攏上來。他叫李強把沿途獵獲的野味分散給病員和眷屬,自己又從馬褡
子裡掏出來一些散碎銀子和十幾串制錢,交給本街管事人散給窮苦和有病的百姓。當一
個老頭子拿到一大把制錢後,端量一陣,感慨地說:
    「唉,看看闖王爺散給咱們的這些錢,真是實心實意待咱窮百姓,沒有半點兒虛
假!」
    原來,明代由朝廷(寶泉局)所鑄的錢,俗稱黃錢,也稱京錢;由各省所鑄的錢,
錢小而薄,且往往因銅的質量壞而帶有麻子,俗稱皮錢。在崇幀年間,黃錢和皮錢在市
面的實際的比價相差很遠,例如當黃錢七十文值銀子一錢時,皮錢一百文才值銀子一錢。
崇幀末年銀價騰漲,銅錢更賤。崇須因財政困難萬分,不得不濫行鑄造,「崇須通寶」
的質量愈來愈差。江南如全國聞名的棉布產地嘉興一帶,民間拒絕使用晚期鑄造的崇被
錢。近兩三年來鄉下百姓看見的多是皮錢,現在看見闖王散給眾人的錢都是厚墩墩的萬
歷和天啟黃錢,別說沒有外省皮錢,連近一二年的「崇幀通寶」也很少,所以人們拿到
黃錢以後,說不出有多麼喜歡。一位老婆婆拄著拐杖,拉著孫子,顫巍巍地走到闖王面
前,把他的臉色打量打量。自成久病之後,本來臉色發黃,但因身體虛弱,騎馬在崎嶇
的路上奔跑,不免臉頰發紅,汗浸浸的。老婆婆看不清楚,只以為他已經完全復原,高
興地說:
    「闖王,只要你的病已經好啦,我們的心就放下啦!你是窮百姓的救命恩人,老天
爺會看顧你哩。」
    自成恍然記起,在去冬破張家寨的前一天,他在老營附近集合的亂紛紛的人群中曾
經看見這奶孫二人。他為這老年人的依然沒餓死和病倒而感到高興,笑著問:
    「從張家寨運回來的糧食,他們分給你了吧?」
    「分給啦,分給啦。要不是那一回分到一些糧食,春天你闖王又放賑,莫說我這把
老骨頭早已保不住,連我們三門頭守的這棵孤苗兒也不會活在世上。老天爺怕人煙稠了
擠破世界,隔些年就降一次大劫,剔剔苗兒。要人們死得白骨堆山,血流成河,十字路
口擱元寶沒人去拾,老天爺才肯收劫。你闖王是天上的星宿下凡,福大命大。俺們這一
帶山裡人得了你的福,老天爺另眼看待。雖說瘟神也撒了瘟毒,病倒的人像地裡躺的麥
個子ヾ一樣,可是死的不算多。萬歷末年有一次傳染瘟症,比今年還兇,許多家都死絕
啦。如今多虧你闖王爺福星高照……」    
  ヾ麥個子——剛割的麥子捆成捆子,叫做麥個子。「像地裡躺的麥個子」,意思是
躺下(病倒)的人多。
    老婆婆正在絮絮叨叨地往下說,旁邊一個四歲的小孩子在母親的懷中一乍驚醒,哇
一聲哭了起來。瘦弱的母親趕快把半枯皺的奶頭塞給孩子,但孩子睜開眼睛看見了生人,
哭得更兇。母親一邊輕拍著孩子的臀部,一邊柔聲地哄著說:「乖乖別哭,別哭。你看,
闖王來啦,打富濟貧的闖王來啦,窮人們的恩人來啦。」
    但孩子並不懂母親的話,依然大哭不止。母親無可奈何,嚇唬他說:「你還哭!瞧,
官軍來啦,快別做聲!」
    小孩子恐懼地睜眼望一下,趕快把臉孔深深埋在母親懷裡,不敢再哭。闖王哈哈地
大笑起來。周圍的人們也都笑了。
    李自成去看了看田見秀和袁宗第,勸他們好生養病,不必為戰事擔心。田見秀今天
略微退燒,他像宗第一樣,最不放心的是射虎口一路,請闖王萬勿疏忽大意。探視過這
兩位大將以後,李自成率領從人離開了山街,繼續朝著龍駒寨和武關的方向走了幾里,
立馬在一座山頭上向遠處望望,才往回走。太陽快要落山了。田間的農民都回村了。白
脖山老鴰啞啞地啼叫著向林中飛去。李自成想快點回老營審問曹子正,但是他更關心今
天商州方面的官軍動靜,所以他不顧疲勞,在離老營大約有五六里遠時,沒有直接回老
營,而是轉往野人峪的方向,迎接高夫人。他登上了一道嶺脊,回頭西望,見老營的山
寨巍然聳立在一座小山頭上,而西邊,日腳下熊耳山的兩座奇峰突兀地高入天際。他正
在察看這一帶險峻地勢,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從東邊響著響著近了。他勒轉馬頭向東邊
瞭望,但因為樹林茂密,晚煙蒼茫,看不見人馬影子。他猜不到這是什麼人在策馬走來,
便決定立馬在嶺上等候。烏龍駒把尖尖的雙耳向響著馬蹄聲的方向轉動兩下,靜靜兒聽
一聽,突然快活地昂頭長嘶,四圍山谷都響著蕭蕭回聲。緊接著,從一裡遠的林間小路
上也發出一聲熟悉的馬嘶,分明是回答烏龍駒。闖王左右的人們聽著這兩匹戰馬用雄壯
的鳴聲互相召喚,都不禁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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