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商洛山中,曾被李闖王義軍破過的和尚未破的地主山寨,都在暗中串聯,蠢蠢欲動。
特別值得重視的是宋家寨,離闖王的老營不遠,地險人眾。寨主宋文富正在利用馬三婆
這條線,加緊勾引王吉元背叛闖王。馬三婆有一個侄兒名叫馬二拴,素無正業,在賭場
中混日子,一個月前暗奉宋文富之命投了義軍,撥在王吉元手下。看起來他深得吉元信
任,已經提升為小頭目。誘降王吉元的事,正在由馬三婆和馬二拴暗中進行。
    立秋那天,宋文富派人牽一匹大叫驢,把住在闖王老營附近的馬三婆接進宋家寨,
說是替他的癆病兒子看病。等馬三婆下過神以後,更深人靜,宋文富走進內宅,坐在大
奶奶的房間裡,屏退丫鬟、僕婦,同馬三婆悄悄談話。這些話關係重大,十分機密。他
本來不想讓他的大奶奶參預密談,但知道她是個多心的人,不敢不請她坐在旁邊。
    宋文富是一個四十多歲的人,身材魁梧,三十二歲時中過武舉,至今還繼續每日早
晚練功。他自認為是將門之後,原想在中過武舉後出去做個武官,步步高陞,榮祖耀宗,
不廢將門家風。無奈父母下世太早,家大業大,全靠他一人照料。又因兵荒馬亂,倘若
他出外做官,宋家寨就無人能率領鄉勇保衛,本寨富戶也留住他,奉為一寨之主。從看
相、揣骨到批八字,都說他今年交大運,官星現,穩掌印把子。近來眼看各路官軍雲集,
不日就要大舉進攻商洛山,他認為這正是自己建立功名的時機來到。儘管他手下的鄉勇
染病的也很多,他卻天天將沒有害病的加緊操練,準備一試。現在他玩著瑪瑙扳指ヾ,
瞟著馬三婆鬢角上的頭痛膏藥,嘴角含笑問:    
  ヾ扳指——見本書第一卷第586頁註釋。
    「馬三嫂,你看,能把王吉元拉過來麼?」
    馬三婆皺著柳葉眉想了一陣,說:「我看能行。如今官軍大兵壓境,賊軍多數染病,
人人驚慌。王吉元不是李自成老八隊的人,幾月前又挨過他一頓毒打,他何苦做他的忠
臣孝子?連螞蟻還知道保自己性命,人誰不願意趨吉避兇?如今他何嘗不清楚,投降朝
廷既可以保住性命,還可以升官發財,不投降就只有死路一條。我已經叫二拴拿話試探,
還不知結果如何。這事不能操之過急。你想,縱然王吉元心中有幾分活動,他也不會馬
上一口答應呀,是不是?他一定要仔細地盤算盤算,還要看著二拴這條線牢不牢靠。」
    宋文富說:「這事雖說不可操之過急,但也要在幾天以內有點眉目才行。看樣子,
官軍在十天左右就會大舉進攻。要是他能在官軍進攻之前投降過來,就容易立功贖罪;
要是等官軍掃蕩得手,咱就不稀罕他投降了。」
    馬三婆說:「寨主,勸說他投降不難,只是有一件:要是王吉元肯投降,誰能擔保
官府不殺降冒功,給他官做?能擔保,這事情就好說話。」
    「這一點,三嫂放心。我已經稟明撫台大人,只要他肯投誠,準定格外施恩,給他
官做。我拍胸脯擔保,決無二話。」
    馬三婆高興地說:「只要你宋寨主拍拍胸膛擔保,這事就好辦啦。我明天叫二拴再
拿話挑他一挑。只要他稍微有一點活動意思,就可以繼續深談。要是他不露出活動意思,
我就想別的法子。」
    「還有什麼法子呢?」
    「這就得寨主你先破費幾百兩雪花紋銀,買他的冷心換熱心。做賊的都是窮光蛋,
黑眼珠見不得白銀子,一見就心動。難道他嫌白花花的銀子扎手麼?」
    寨主奶奶插嘴說:「可是聽說他們這號人裡邊也有講義氣的。」
    馬三婆撇嘴一笑:「義氣?江湖上的義氣也早晚行情不同。目前大軍壓境,賊兵賊
將各人性命難保,義氣該值幾個錢一斤?」
    宋文富也笑一笑說:「只要你能想辦法把王吉元買過來,花幾百兩銀子我不心疼。」
    「我知道你不心疼!人人說你宋大爺今年官星高照,不久就要走馬上任。憑著你府
上的根基,加上不日在掃蕩闖賊這事上立個大功,朝廷給你的官不會小了。俗話說:
『一任清知府,十萬雪花銀。』寨主,你就花幾百兩銀子,還不是一本萬利?」
    宋文富哈哈大笑幾聲,隨即說:「馬三嫂,你這話說到題外了。自從成化年間先人
以辦團練起家,在剿辦鄖陽盜ヾ時候屢立戰功,蒙朝廷擢升副總兵,三代世襲錦衣指揮。
到了先祖父,又以武功升任鄖陽守備之職。我們宋家雖然沒有做過大官,總算世受國恩
吧。目今流賊猖獗,我能為朝廷稍盡綿薄,早日剿滅這股逆賊,也不枉是將門之後,也
算報皇恩於萬一。至於出去做官的事,不要信眾口瞎說。」    
  ヾ鄖陽盜——指明憲宗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劉通在鄖陽府境內率農民起義。劉
通起義後,稱漢王,建元德勝。次年劉通被俘犧牲,其部下石和尚、李胡子等繼續領導
起義,至成化七年始結束。這次武裝起義影響鄖陽、荊州、襄陽、南陽各府,也影響到
陝西各縣。
    「喲!俗話說:運氣來到,拿門板也擋不住。朝廷硬把印把子塞到你手裡,你能夠
堅決不要,得罪朝廷麼?」
    「這是日後的話,到時候再說吧。馬三嫂,你務必囑咐二拴,李闖王的耳目很多,
這事可不是好玩的,千萬得小心謹慎。」
    「這個,自然。我已經囑咐過二拴,談這事不能夠開門見山,直來直去,先拐彎抹
角兒試探一下,只要他露出一絲兒活動的意思,下一步就有門兒了。二拴這孩子是個機
靈人,一肚子鬼,眨眼就是計,即令同王吉元談不入港,也不至於自己先露餡。大爺放
心。」
    「馬三嫂,我知道你有膽有識,肩上能挑起大事,所以才托你去辦。可是李闖王不
是好對付的,高桂英也不弱,這事千萬得機密,不可大意。事成,你跟二拴都有大功;
不成,就會有殺身之禍,也壞了大事。」
    「我的好寨主,你把我馬三婆當成了什麼人?自從俺家馬老三去世以後,這十七八
年我不得不拋頭露面在人場中混,鄉下住,城裡也住,什麼困難沒遇過?什麼潑皮搗蛋
的人沒打過交道?我雖說是女流之輩,可也是染房門前槌板石,見過些大棒槌。這事你
只管放心。縱然事不成,也不會丟了老本。我放下金鉤和長線,穩坐釣魚台。他王吉元
不上鉤,算我馬三婆枉活了四十歲。倘若他王吉元願意棄暗投明,這事也只有他知道,
對外人風絲不露,說動手就動手,不讓他夜長夢多。怕什麼?用不著替我擔心。」
    「好,好。我知道你馬三嫂心中窟眼多,二拴也飛精飛能,不會出錯。萬一王吉元
死心做賊,不肯投誠,咱們下一步怎麼辦?」
    「用銀子買動他的心。」
    「我的意思是萬一用銀子買不動?」
    馬三婆一時回答不上來,聳動柳葉眉,轉著眼珠,搜索新主意。宋文富不等她想好
主意,臉色嚴峻地說:
    「馬三嫂,一條魚不上鉤,別的魚還會上鉤。你告訴二拴,要是王吉元不肯降,就
勾引他手下的頭目和弟兄投降,把他除掉,這是中策。不能夠賺開李闖王的老營寨門,
可是只要他們能獻出射虎口這道門戶,對咱們也有很大好處。就這麼辦!」
    「好,就這麼辦。寨主,你等著好消息!」
    同馬三婆商量畢,宋文富回到小書房中,當下修密書一封,派人連夜送往商州城撫
台行轅。抽屜中還鎖著一封田見秀的書子,是黃昏前從李自成的老營中派專人送來的,
下書人已經轉回射虎口了。幾個月來,義軍方面都是以田見秀的名義同宋文富書簡往還。
這封書子的措詞不亢不卑,勸他值此商洛山中風雲緊急時日,與義軍共維舊好,萬勿受
官府威迫利誘,助紂為惡,貽將來無窮後悔。現在他打開抽屜,將這封書信取出,重看
一遍,冷笑一聲,在心中恨恨地說:
    「哼,田見秀,我知道你已經病得快死啦。李賊,你以為我對你老營的動靜不知道?
我宋文富不是糊塗蛋,瞎了你的眼睛!這幾個月,老子不得已同你們這班流賊虛與委蛇
ヾ,其實有狗屁交情!咱們這筆賬也該到清算的時候了。」    
  ヾ虛與委蛇——假意敷衍。委蛇,音wei y□意即敷衍應付。
    他把田見秀的書子就燈上燒掉,然後提筆寫封回書,措詞十分客氣,說他平日因官
軍殘害百姓,切齒痛恨。如商洛山發生戰爭,他堅決與義軍賡續舊好,保境安民,誓不
「為虎作倀」。書子寫好以後,他害怕將來官軍破了李自成的老
    營,這書子會落入官軍之手,隨即抄了一份,準備呈報巡撫存案,說明他是用計
「騙賊」。他將管事的僕人叫來,囑他天明以後派專人將給田見秀的回書送到闖王老營,
並預備兩罈好酒和一口大豬作為禮物帶去。
    大奶奶見他遲遲不回上房睡覺,也沒去兩位小老婆房裡,便親自提著紗燈籠來書房
看他。她見他剛打發管事的僕人出去,面露得意之色,便坐在他的桌邊說:
    「天下大亂,我並不巴望你出去做官。自從去年冬天李闖王來到商洛山中,好多山
寨給他攻破,幾百家財主大戶給他弄得家破人亡,有的滅門殺光。咱們宋家寨地勢險要,
防守嚴密,又無人做內應,他不敢貿然來攻,可是我天天提心吊膽,夜間一聽見寨中狗
叫就心跳不止。賊人就在射虎口,咱們樹大招風,這半年多就像腳踩著刀尖兒過日子。
你說,這一回能把賊人從商洛山中趕走麼?」
    「豈但趕走?還要將他們一鼓蕩平!」
    「拿得准麼?難道他們抵抗不住時不會像往年一樣到處流竄?」
    「如今李自成和他的賊兵賊將大半都在害病,不能騎馬顛簸,如何流竄?這才是天
亡逆賊,使他們欲逃不能。」
    「唉,要是這樣就好了。自從李闖王來到以後,咱家在射虎口以西的十幾處莊子,
一兩千畝土地,十幾架山,出產的糧食、棉、麻、生漆、藥材,全都收不到手。這班昧
良心的佃戶莊客們好像有了靠山,全不把東家放在眼裡,倒把應該分給東家的東西交給
賊子一部分,余下的全霸佔了。你說,這不是不講王法了麼?他們就不想想,遲早有水
清時候。」
    宋文富冷笑說:「一旦水清,我要叫這班沒有良心的莊稼漢加倍交租!少交一顆糧
食子兒,少交一兩漆,我立刻趕走他們,叫他們全家喝西北風,父南子北,活活餓死!」
    大奶奶想了一下,又說:「聽說官軍很恨商洛山中的老百姓個個通賊,幫賊打仗,
所以這次官軍掃蕩商洛山,將要逢人便殺,逢村便燒,可是真的?要是這樣,以後商洛
山中就會沒有人煙啦。」
    「官軍是有這個說法,丁撫台也說治亂世用重典,不妨多殺些人。我曾托城中士紳
勸說撫台大人,以少殺收撫人心。再者,倘若將青壯男人殺光,以後誰做莊稼?如今各
處耕地已經荒了很多,到那時莊稼活沒人做,幾百裡商洛山豈不成了荒蕪世界?於國家,
於地方,都沒好處,反而更成了盜賊淵藪。」
    「你說得對,總得留下一些老百姓替富家大戶種莊稼才是。」
    夫婦二人離開書房往上房走去。上房前簷下掛了十個鶴鶉籠子,裡邊有斗架的鵪鶉
也有囮子ヾ,是宋文富喜愛的玩意兒。其中有一個是今年春天花三十兩銀子買的,據說
它斗遍了商州城郊和洛南全縣的所有好鵪鶉,從未敗過,所以原主人替它起名叫常勝將
軍。當他出驚人的高價買它時,不僅是為著要占有這個名噪一時的斗鵪,也為著都說他
今年官星現,買來這個名為常勝將軍的鳥兒取個吉利。現在他的心中正在高興,提起燈
籠照一照中間的那只籠子。他對著被驚醒的「常勝將軍」彈幾次指甲。這只愛斗的鵪鶉
聽見彈指甲聲就激動起來,先奓著翅膀,隨即奓開了全身的羽毛,在籠中來回走動,尋
覓敵人,同時發出來咕咕叫聲。看著「常勝將軍」的這個架勢,宋文富的心中十分得意,
語意雙關地對大奶奶笑著說:    
  ヾ囮子——音you zi。被豢養的一種鳥,用它會誘捕同類的鳥。這裡是指養在籠
子中的母鵪鶉。
    「瞧,一出籠準定會建立奇功!」
    當馬三婆來到宋家寨的這天下午,馬二拴見王吉元的身邊沒有別人,就試著同吉元
談目前的緊急局面,故意誇大官軍兵力,說出自己想洗手不幹的話,試探吉元。起初吉
元只聽他說,自己不做聲,後來忽然歎道:「像你這樣的本地人好辦,有窩可藏,有處
可去。我就沒辦法,一離開闖王的義軍,有家難奔,遇到官軍、鄉勇都活不成,只好硬
著頭皮干下去。」馬二掛原來沒想到王吉元會這麼坦率地說出心裡話,喜出望外,立刻
進一步試探他。在言談之間,王吉元口氣游移,可以看出來他已有想脫離闖王之意。馬
二拴立功心急,大膽地勸他向朝廷投誠,保他有官可做。王吉元突然變了臉色,拔劍在
手,罵道:「媽的,你小子原來是個奸細!老子一向把你當人看待,沒想到你是鬼披著
人皮!」
    馬二拴嚇得面如土色,慌忙跪下,磕頭如搗蒜,只求饒命。
    王吉元又罵道:「你好大膽子,敢來勸老子投降!你活得不耐煩了?」
    「小的說話不知深淺,求爺饒命。」
    「你以後還敢說這樣混賬話麼?」
    「小的永遠不敢了。」
    「我不是看你平日老實聽話,一劍下去,要你狗命;或將你捆送老營,你也別想再
活。」
    「我說話冒失,該死,該死。感謝爺不殺之恩,至死不忘。」
    「哼,你竟然吃了豹子膽!」
    「我該死。」
    王吉元看著二拴喪魂落魄的樣子,覺得討厭,也覺得可笑。他踢他一腳,插劍入鞘,
說:「爬起來吧。我饒你這一遭,以後說話小心就是。今天這些話,全當給大風刮跑了,
我不記在心上,也不對別人提一個字,免得你性命難保。」
    「我馬二拴世世生生不敢忘爺的大恩。」
    「只要你日後能記著我對你的好處就行啦。」
    「我要是日後敢忘爺的大恩,日頭落,我也落!」
    王吉元又望望二拴,沒再說話,好像懷著一腔心事模樣,緊皺雙眉,獨自往樹林深
處走去。
    第二天,馬三婆從宋家寨回村了。馬二拴在黃昏前詭稱母親有病,要請假回家看看。
吉元准了他的假,還給他五錢銀子。晚飯後,他見馬三婆的屋中沒有別人,便像影子一
般地閃了進來,隨手將門關上。他先把昨天的事情悄悄地講說一遍,接著說:
    「三嬸兒,他不肯上鉤,我幾乎送了命。以後,我再也不敢做這種事啦!」
    馬三婆下意識地用手指攏一攏松散的鬢髮,又按按太陽穴上的頭痛膏藥。她很沉著,
既不驚慌,也不焦急,更不埋怨侄兒做事太冒失。皺著柳葉眉想了一陣,她望著侄兒問:
「他到底是真惱,還是假惱?」
    「我不是他肚裡蛔蟲,誰知道他是真惱假惱?看樣子,八成是真惱了。三嬸兒,不
管他是真惱假惱,反正我以後決不再向他說一句勸他投誠的話。再說出一個字,他準定
殺我!」
    馬三婆撇一下薄嘴唇,微微一笑,說:「虧你還是男子漢大丈夫,才見一點風險就
嚇破了膽!我原說你是銀樣鑞槍頭,果然不差;沒上陣,先軟了。」
    「我沒有活得不耐煩,為什麼去捊火星爺的紅胡子?」
    「我不是叫你去捋火星爺的紅胡子,是為著這事對你有好處。你聽從三嬸兒的話,
弄成了這件事,為朝廷立下大功,這一輩子也有了出頭之日。」
    馬二拴其實心中願意做這事,卻故意苦笑說:「三嬸兒,侄兒到底不是你親生的,
你老人家安心拼我這個爛罐子摔。」
    「說你丈母娘那腿,全不要你心口窩裡四兩肉!要是三嬸兒不親你,就不會把這樣
的機密大事交你辦。日後大功告成,你得了地,大小做個武官兒,騎著高頭大馬,前呼
後擁,耀武揚威,那時節,娃呀,你才知道我今日叫你做這事是向你哩。」
    「嘿嘿,你看我這個命,還巴望一官半職!只求謀劃順利,不把老本兒丟進去就是
好的。」
    「你怎麼不能得一官半職?只要這事成功,單憑宋寨主一力保薦,弄個官兒到手不
難。你媽年輕輕就守寡,為你苦了一輩子。你媳婦兒嫁你這幾年,穿沒穿的,戴沒戴的,
吃這頓,沒那頓,一年四季不展眉,天天怕餓死,一朵鮮花給窮日子糟蹋得黃皮刮瘦,
不成人形。娃呀,你歪好弄個印把子到手裡,一則洗刷了賊名兒,二則也叫她跟著你過
幾天火色日子,叫你媽享點老來福。」
    「享豆腐!」二拴笑著咕噥說。
    「你別笑,三嬸兒說的都是老實話。自古道,將相無種。你是個飛精飛能的人,二
十八九正當年,自幼兒又學過幾套武藝,只要聽三嬸兒的話,好生干,還怕沒出頭之日?
這事一辦成,你就一步登天,你們一家人的日子也馬上苦盡甜來。古話說得好:一人得
道,雞犬飛升。」
    二拴被她說得滿心舒展,像熨斗燙的一般,把害怕冒風險的心思驅散到爪哇國了。
他擠擠眼睛,笑嘻嘻地說:
    「三嬸兒,你想得美,說得也美。咱們馬家祖墳的風水不好,祖宗八代只會出拉雞
賊、強盜、小偷,還出你這樣的神婆子,從來連一個芝麻子兒大的官兒沒出過,難道到
了我這輩兒會改變門風麼?」
    「好侄兒,常言道:六十年氣運輪流轉。誰敢說咱馬家不能夠改變門風?咱馬家祖
宗八代沒出過排場人,輪到你撈到印把子,這就叫糞堆上生棵靈芝草,老鴰窩裡出鳳
凰。」
    「罷,罷。三嬸兒,我說不過你。你真是女蘇秦,憑這一張嘴就能掛六國相印。我
只好甘拜下風,聽你指使。下一步怎麼走?」
    馬三婆不急著回答,在心中盤算著,用破蒲扇趕走了腿邊的一個蚊子。停了一陣,
她的眼睛裡流露著狡猾的微笑,說:「二拴,據我看,王吉元不是真惱。你說對麼?」
    「你怎麼知道他不是真惱?」
    「你要知道,人們笑有幾種,惱也有幾種。他這是皮惱骨不惱,裝樣子叫你看哩。
要是他真惱,就不會給你五錢銀子。這分明是罵了你再撫慰你,一擒一縱,又推又拉。
你想,對麼?」
    「不敢說。」
    「你說他踢你一腳,可踢得很重麼?」
    「不重。」
    「這就是了。他拔出寶劍也好,罵你也好,踢你也好,據我看,都是做的樣子。要
是他真生氣,還能輕饒你?不說他一腳踢死你,至少也要把你踢倒地上半天起不來。再
說,他罵你是奸細,卻不追根究底,也不送你去老營請功,輕輕把你放過。他厲顏厲色
地罵過之後,又告你說他決不記在心上,也不對別人提一個字。這,這,難道不是故意
把後門掩一半,開一半,不完全關嚴麼?」
    二拴同意她的分析,卻故意說:「三嬸兒,你怎麼光往好的方面想?」
    「不是我光往好的方面想,是因為他的心思瞞不住你三嬸兒。」
    「你難道袖藏八卦?」
    「我雖不袖藏八卦,可是三嬸兒在大江大海中漂過十幾年,經得多,見得廣,看事
情人木三分。你想,若是他赤心耿耿保闖王,心中沒有丁點兒別的打算,好比眼睛裡容
不下灰星兒,他聽了你的話一定會暴跳如雷,恨不得一劍戳死你,豈肯反過來替你遮掩?
還會准你假,又給你五錢銀子?如今官兵大軍壓境,他要為自己謀條生路,所以對你先
給槓子,後給麩子,要你老實點替他出力。娃呀,這是什麼事?你乍然一說,他豈肯貿
然交底?」
    二拴笑著點頭,說:「三嬸兒說的有道理。」
    「二拴,依我看,你已經有三分成功了。事不宜遲,你得趁火打鐵,抓緊時機,再
拿話挑他一挑。」
    「我還敢拿話挑他?」
    「當然敢。」
    「照你看,王吉元這事可以成功麼?」
    「准成功。他現在之所以不肯掏出心裡話,據我看,第一怕沒有得力人替他作保,
第二怕闖王的耳目多,萬一露了風將死無葬身之地。」
    二拴想了想,點頭說:「嗯,嗯,好三嬸兒,你倒是把他的心肝五髒看透啦。」
    「二拴呀,明天他要是待你像平日一樣,和和氣氣的,不故意疏遠你,這件事就有
對半以上成功啦。你記著,暫不要對他再提投誠一個字,故意把繩子松一松,看他下一
步。該吞鉤的魚終會自己來吞鉤,用不著釣魚人把鉤子往它嘴裡塞。要是他還像昨日一
樣,單獨帶你一個人出去查哨,那就是有意同你談私話,即令他自己不提起這事情,事
情也有八分成功啦。要是他談到目前局面時忽然鎖起眉頭,露出心思重重的模樣兒,我
的娃呀,這就是說,樹上的桃子已經長熟,等著你伸手摘啦。」
    「倘若他自己不肯提這事,怎麼辦?」
    「你平日一肚子鬼,並不缺少心眼兒,怎麼沒辦法啦?你平日偷偷摸摸的幹壞事怎
麼那樣在行?那樣有辦法?」
    「嘻嘻……」
    「你別嘻嘻。你在外邊做的事,能瞞住你媽同你媳婦兒,別想瞞住我。我現在不同
你談這個,還是言歸正傳吧。你見他那樣,也只可旁敲側擊,若有意若無意地拿話挑逗,
不可直然點破題。」
    「三嬸兒,你說得真好,以後呢?」
    「等一天以後,他自己會忍不住拿話探你的。到那時,我的好侄兒,你可不要再害
怕,趕快把釣竿猛一提,這條大魚就撲楞撲楞地到你手裡啦。」
    「萬一他不拿話試探我,怎麼辦?」
    「只要他不疏遠你,就是他心裡肯。你一步深一步,拿話挑他,不愁他不對你說出
心腹話。」
    「好吧,我照著三嬸兒的話去辦。」
    「還有,他看你人微言輕,肩膀窄,挑不起重擔,即令他松動口氣,也不會爽利地
答應反正。你這時就得說出來宋寨主,勸他同寨主私下會面。宋大爺當面說句話,不愁
他不憑信。至於以後如何用計襲破闖王老營,為朝廷建立大功,由宋大爺同他當面談,
你甭管。」
    「對,宋寨主輕輕咳嗽一聲,比我馬二拴打個炸雷還響。」
    馬三婆給侄兒幾錢碎銀子,說是宋寨主賞的酒錢;一旦事情有了眉目,宋寨主定有
重賞。好像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她嚇了一跳,趕快悄悄隔著門縫向外望望,聽聽,沒
有發現有人偷聽,稍覺心安。她又囑咐幾句,叫二拴快走。當二拴走出茅屋時,她把他
的袖子扯一下,使他退回門檻裡邊,湊近他的耳朵悄聲說:
    「啊,我忘記一句重要話。雖說王吉元準會投誠,也要防備他三心二意或中途變卦。
你一面要做他的活,一面也要背著他做他手下人的活。倘若他三心二意或中途變卦,就
把他收拾了,免得他礙手礙腳,也免得他出賣了你。」
    馬二掛點點頭,影子一閃出了門,朝著樹木的黑影中消失了。
    中元節這天下午,大約申末酉初時候,馬三婆騎著大叫驢來到宋家寨,明的是替宋
府的大少爺下神看病,暗的是與宋寨主商量機密大事。
    宋文富正坐在書房中,小聲吩咐他的兄弟宋文貴帶幾個心腹家人和刀馬精熟的家丁,
借口巡查道路,乘馬出寨,奔往商州路上,到二十裡舖迎接巡撫行轅的贊畫劉老爺。文
貴問他事情在今夜是否能夠定局。他猜想今晚還會同劉贊畫討價還價,但是他胸有成竹,
不覺微微一笑。等文貴走後,他匆匆地走回內宅上房。馬三婆正在同大奶奶談論少爺的
病,見他進來,趕快起立相迎。宋文富揮退站立在上房門裡門外的丫鬟和僕婦,坐下說:
    「我今天差人將馬三嫂接來,是因為官軍大舉進剿即在眼前,撫台大人急於要知道
咱們這邊如何效力。倘若王吉元投誠的事不能十分確定,我就不好對撫台大人回話。」
    馬三婆笑著說:「請寨主放心,王吉元的事包在我身上。不但他本人會率領射虎口
的二百人馬投誠,他還情願串通李闖王老營中弟兄,臨時來一個裡應外合,把住在老營
寨中的大小賊首一網打盡,交給你宋寨主去獻給朝廷請封侯之賞。」
    宋文富心中大喜,但竭力保持冷靜,拈著胡子說道:「馬三嫂,這是軍情大事,非
同小可。你對我說話務必一是一,二是二,千萬不能開半句玩笑。」
    「嘿,我的好大爺!你是宦門公子,又是舉人老爺,現為堂堂宋家寨一寨之主。我
是甚等之人,怎敢在你面前開半句玩笑?」
    「昨天我派人去問你,你不是說王吉元還在漫天要價,未必肯馬上反正麼?」
    「買賣看行情,早晚價不同。如今大軍天天增加,不由他王吉元不趕快替自己尋條
活路。今早二拴回家一趟,說王吉元昨夜同他私談,口氣已經變了,答應投降,還說他
情願串通老營的守寨弟兄做內應。只是他想的官大一點,錢多一點。只要撫台大人以商
洛山大局為重,為著這一方早日太平,在官和錢兩個字兒上莫太小氣,答應了他,他就
會全心全意倒向咱們這邊來。」
    「他想要什麼官?」
    「他說,要得他死心塌地投降朝廷,必須給他做個參將的官,外給他五千兩銀子。」
    「仍然是漫天要價!」
    「亂世年頭,朝廷賞他做參將還不划算?」
    「小賊毛子,在闖賊手下才不過是一名小校,怎麼一步就做到朝廷的參將?」
    「將相本無種,小賊毛子只要替皇帝老子立大功,為什麼不能做將軍?寨主呀,他
能夠獻出射虎口,賺開闖賊老營,幫你宋寨主建立大功,他就值得你在撫台前竭力保薦,
賞他做個參將,外加五千銀子。」
    宋文富沉吟說:「這個……是他自己要這麼大的價錢?」
    「寨主,你這話問得奇怪。難道是我馬三婆想做參將?可惜我沒有生成男人!」
    宋文富笑一笑,說:「我不是疑心你馬三嫂幫他要價,是想著這樣大的價錢,我不
好向撫台大人吐口,也不會蒙撫台大人答應。」
    「喲,我的寨主!亂世年頭,你和撫台大人在給王吉元什麼官職上何必釘是釘,鉚
是鉚的!如今這屋裡除大奶奶外沒有別人,我們不妨說實話。你以為官軍眾多,就能一
戰成功麼?」
    宋文富的心中一動,沉吟不語。
    馬三婆接著說:「據我看,倘若你宋家寨按兵不動,王吉元不賣射虎口,官軍想仗
恃人多取勝很難。李闖王的老婆高桂英有勇有智,可不是好惹的。上月官軍已經領過她
的教,知道她的厲害。再說,更可怕的是,李闖王的病已經快好啦,可以親自謀劃指揮,
縱然有十個鄭總督、丁巡撫,在智謀上能比得上他?何況,山中的大戶都給踏在腳底下
不能動彈,那班莊稼漢窮鬼們跟賊一心啊!我敢說,光靠從武關和商州兩路大軍,加上
從藍田來的一支官軍,別想取勝。不信?我敢打手擊掌。總督和巡撫也心中明白,所以
才來求你宋寨主出兵,又求你招撫王吉元投降朝廷。倘若王吉元忠心保闖王,死守射虎
口,我的寨主啊,你縱有通天本領也近不得闖賊老營!事情是明擺著的:一則你同王吉
元在這一次戰爭中舉足輕重,二則你不叫王吉元這小子稱心滿意,你縱然流年大利,官
星高照,也仍然好事難成。你同王吉元都應該要大價錢,千萬不要誤了行情!」
    宋文富覺得馬三婆的話很有道理,心裡說:「這母貨真厲害!」但是搖搖頭,淡然
一笑,拈弄著短胡子,裝做滿不在乎地說:「三嫂,你不明白我的心思。我只求效忠朝
廷,幫官軍掃蕩流賊,至於「利祿」二字,素不掛懷,說不上我為自己要什麼大的價
錢。」
    馬三婆笑著說:「大爺,你雖然淡於利祿,不肯替自己要大價錢,可是行情在看漲
啊。只要許了王吉元做參將,外給五千兩銀子,買他個真心投降,你宋寨主就會穩做大
官!即令攥不到總兵印把子,拿到副總兵印是順手牽羊。大奶奶,你說是麼?」
    寨主奶奶滿心高興,但她故意歎口氣,搖頭說:「他如今已經討了兩個小老婆,還
鬧著要將一個丫頭收房。等他做副將大人,不知得討多少小老婆,還有我的好日子!」
    宋文富趕快望著馬三婆說:「今晚巡撫行轅有人來,讓我同他商量商量看。」
    「二拴囑咐我明日一早回去,他在射虎口等我,將你的回話轉告王吉元。事不宜遲,
免得夜長夢多。」
    宋文富點頭說:「今夜決定。」說畢就起身走了。
    一更以後,巡撫行轅的贊畫劉自豫從商州來到了。他是進士出身,曾做過一任知縣,
因贓被劾,丟了紗帽。後來花了幾千銀子,在吏部買了個候補知州,分發陝西候缺。丁
啟睿因他是歸德(今商丘地區)同鄉,邀他來行轅幫忙,保薦他贊畫軍務,以便在「剿
賊」大捷後以「出力有功人員」得到優敘ヾ。自從丁啟睿派他同宋文富兩次接談以後,
他做官的胃口更大了。他認為只要能夠買動王吉元投降,從宋家寨直搗李自成老營,建
立奇功,莫說知州,實授知府也大有指望。今夜,是他第三次親來宋家寨。他自認為官
運如何,決於此行。    
  ヾ優敘——議進官職和評獎功勞叫做「敘」。從優敘功叫優敘。
    宋文富將貴客迎進二門內的三間書房中,立刻命僕人擺上已經精心準備的酒餚,邊
吃邊談,連宋文貴也不令作陪。聽宋文富談了王吉元的情形以後,劉贊畫放下酒杯,帶
著老謀深算的神氣,將長指甲在桌面上輕輕彈著,想了片刻,暫不談王吉元要的價錢,
慢吞吞地問道:
    「目前軍情緊急,馬三婆經常來到寶寨,難道能夠瞞得住闖賊的耳目麼?」
    宋文富很有把握地微笑著,說:「請劉老爺放心。一則闖賊和幾個大頭目都在病中,
二則馬三婆平日常來敝寨,所以尚不會露出馬腳。射虎口由王吉元駐守,只要他不洩漏,
別人誰會洩漏?」
    「不,凡事以縝密為佳。雖說闖賊等均在病中,但聽說賊妻高氏也並不容易對付。
王吉元是不是受了高氏密計,假意投降?」
    宋文富的心中稍微一動,想了想,笑著說道:「不會,不會。高氏雖然甚是精明,
但近來內外大事都得她操心,到處奔波,每日筋疲力盡,暫時還不會留心到馬三婆身上。
至於王吉元,他本來是張獻忠的人,四月間曾被李自成打了一頓,久已懷恨在心。他的
願意投誠是出自真情,決不是高氏設的密計。」
    「宋寨主,自古兵不厭詐,可不要上當啊。」
    「請劉老爺放心。賊中情形,文富十分清楚。」
    「倘若老兄敢擔保王吉元並非假降,愚弟今夜回城,明日當向撫台稟明,予以自新
之路。至於官職,頂多給個千總,外賞兩千銀子。你想,翻山鷂高傑投誠後才做到游擊,
他系無名小賊,何能與高傑相比?」
    宋文富笑著說:「倘若撫台大人珍惜國家爵祿,執意不肯給王吉元一個參將職銜,
此事就難辦了。王吉元不投降,文富縱有眾多練勇,莫想攻進射虎口這道天險,更莫說
襲劫闖賊老營。官軍與李自成一旦交戰,文富無路效力,只好作壁上觀ヾ了。」說畢,
又輕聲嘿嘿一笑,趕快為客人執壺斟酒。    
  ヾ壁上觀——站在寨牆(壁)上看兩軍交戰,卻不參加。典出《史記﹒項羽本紀》。
    劉贊畫笑一笑,說:「兄台為王吉元討參將職銜可謂盡心幫忙!」
    宋文富說:「閣下誤矣。文富之所以如此替王吉元說話,實是為商洛山中大局著急,
也為了撫台的前程擔心。」
    「如何說丁撫台的前程?」
    「請劉老爺不必瞞我,有些機密事在下也略有所聞。上月官軍進攻失利,鄭制台ヾ
與丁撫台掩敗為勝,虛報戰績,雖然暫時哄住了朝廷,但皇上英察多疑,耳目眾多,斷
難使他長受蒙蔽。聽說十天前制台與撫台兩大人又奉到皇上密旨,口氣十分嚴厲,責他
們勞師糜餉,畏怯不前,上月雖有小勝,但未獲清剿實效,而所奏戰功,語多欺飾。皇
上責令制台、撫台兩大人迅速進兵,務期將商洛山中殘餘流賊一鼓蕩平,不得貽誤戎機。
請你想想,如這次進剿又無結果,丁撫台的烏紗帽能保得住麼?倘若皇上震怒,不惟會
丟掉烏紗帽,恐怕還有不測之禍!」    
  ヾ制台——對總督的一種尊稱。
    「皇上陛下的這一道密旨,老兄何以得知?」
    宋文富笑著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西安、商州兩地縉紳中,文富尚有幾位親
戚、世交,衙門中的機密大事豈能瞞住在下?此次進兵勝利,對撫台大人有大大好處,
對劉老爺也有大大好處。否則……」他故意不說下去,拿起筷子在一盤焦炸子雞上晃一
晃停住,說:「請!請!我們只顧說話,快涼了。」
    劉贊畫心中吃驚,暗想著宋文富確實厲害,不怪他幾個月來能夠周旋於官軍與李自
成之間,應付裕如。他夾了一塊焦炸子雞在盤子邊蘸點椒麻鹽,放到嘴裡一邊嚼著一邊
思忖,決定向宋文富稍作讓步,以便在今夜將事情說定,免得誤了督、撫兩大人的用兵
方略。他吐出一節雞腿骨,隔桌子將身子向前探探,低聲說:
    「宋寨主,你我雖系新交,卻是一見如故,情同莫逆,肝膽相照,無話不可交談。
皇上近日嚴旨督責,事屬機密,本非你我所當竊議,所以我未敢向兄台洩露一字。既然
老兄已從別處聞知,則洩露機密之責就不在愚弟了。皇上確實責令督、撫兩大人克期進
兵,將商洛山中殘寇一鼓蕩平。督、撫兩大人深體皇上焦急心情,所以一面使用重兵從
武關和商州兩路並進,還有一支偏師自藍田相機南來,一面也想曉諭王吉元趁機反正,
以便出闖賊不意,奇襲他的老營。據愚弟看來,督、撫兩大人這次用兵,計慮周詳,勝
利如操左券ヾ。即令王吉元投降之事不成,亦無礙各路大兵齊進,使闖賊無從應付。但
如王吉元能夠反正,當然更好不過。」    
  ヾ如操左券——很有把握。古代的券(契約)分左右兩半,從中分開,債權人執左
邊一半。
    宋文富奸詐地拈鬚一笑,說:「劉老爺還是將文富當外人看待,並沒將心裡話和盤
托出。」
    「不然,不然。弟適才所言,全是實話,望勿對外人洩露一字。」
    宋文富又笑著說:「既然督、撫兩大人計慮周詳,勝利如在掌握,在下就不再多費
周折勸說王吉元投降了。剛才為丁撫台擔心的話,請恕我冒昧直言,千萬不要使撫台知
道。」
    「這話自然也不能洩露出去。」
    有片刻工夫,他們飲酒吃萊,都不談招降王吉元的問題。劉自豫心中明白,宋文富
故意拉硬弓,替王吉元要高價也就是替他自己要高價。但是如不對宋文富再作讓步,今
夜就會不得結果,而總督和巡撫都在等候著王吉元投降的消息。雖然總督和巡撫也檄令
從藍田進兵的將領設計招降替李自成把守石門谷山寨的桿子頭目,但是桿子中並不齊心,
而且那地方離李自成的老營過遠,不像王吉元投降後可以致闖王死命。由於總督和巡撫
給了他權宜處置的指示,所以他想了一陣,忽然說道:
    「我看,王吉元的官職和賞銀,由兄弟大膽承擔吧。只要他實意投降,答應獻出射
虎口,可以給他做游擊將軍,外加賞銀三千兩。倘若能襲破闖賊老營,不管能否活捉闖
賊夫婦,都將另行敘功,額外重獎。至於老兄有意要個副將職銜,實授商州守備ヾ,弟
已與撫台談過,撫台也問過了制台,已蒙兩大人答應,保奏老兄以參將銜實授商州守備。
本朝定製,一州守備沒有掛副將銜的,掛參將銜已經夠高了。我兄以商州人做商州守備,
雖在知州之下,然而兵權在手,實為一州之主,連知州遇到大事也得惟老兄的『馬首是
瞻』。請恕我說一句粗俗的話,這就叫『強龍不壓地頭蛇』。」說畢,哈哈一笑,舉杯
回敬主人。    
  ヾ守備——在明朝,負責鎮守一城一堡(「堡」是北方邊防上的重要軍事據點)的
武官稱做守備,類似現代的地方警備司令或城防司令,未有一定品級。清代定為武官正
五品。
    宋文富心中滿意,與劉贊畫同干一杯,然後說:「王吉元那邊,我當盡力勸說,想
來可以真心投降。至於文富自己,世受國恩,自當粉身碎骨,報效朝廷,決不貪一官半
職。能夠實授商州守備,使文富有職有權,容易做事,也只是為保衛桑梓著想,至於掛
何等官銜,無足計較。」
    客人連連點頭,說:「我知道老兄同我一樣,淡於名利,只是處此亂世,想替朝廷
略效微力而已。」
    「是,是。」
    客人又說:「撫台還是擔心,單有足下率領的鄉勇進入射虎口,加上王吉元的降賊
二百,未必能攻破李賊老營,致其死命;最好讓官軍假道寶寨,同鄉勇一同奪取闖賊老
營,方不致萬一貽誤戎機,影響全局。」
    宋文富頓時搖一搖頭,說:「此事前日已拜託劉老爺回稟撫台大人,斷然不能奉命。
三年前,敝寨曾遭官軍洗劫,燒殺奸擄甚於流賊,至今寨中父老言之痛心。今日即令小
弟肯讓官軍假道,父老們也不肯同意,所以這話請不必再提了。」
    客人懇切地說:「我此次動身來寶寨時候,撫台大人一再面諭,望兄台能使官軍一
千人假道寶寨,定然秋毫無犯。撫台願作擔保,萬無一失。」
    宋文富說:「目前將驕兵惰,軍紀敗壞,故百姓不怕賊而怕兵。他們連朝廷老子的
話都不聽,豈肯聽巡撫的話!萬一敝寨重遭兵災,使文富將有何面目再見寨中父老?」
    客人說:「既然足下如此不放心,那麼官軍不在寨中停留,只穿寨而過如何?」
    宋文富輕輕地搖搖頭,說:「弟雖是武科出身,讀書不多,但也知道『假道於虞以
伐虢ヾ』的故事。我縱然想做虞公,無奈全寨父老不肯假道,也是枉然。」他捋著短須
哈哈一笑,又連連拱手說:「萬懇劉老爺俯諒苦衷,在撫台大人面前代為婉言稟明,不
勝銘感。」    
  ヾ假道於虞以伐虢——春秋時候,晉獻公假道虞國去滅虢國。滅了虢國之後,回來
時順便將虞國也滅了。虞國在今山西省平陸縣東北,虢國在今河南省陝縣東南。虢,音
guo。
    客人也只好笑笑,說:「足下將官軍假道寶寨的事比做『假道於虞以伐虢』,此言
差矣。弟今晚連夜回城,請示撫台之後,一二日內當重來寶寨。假道之事,另作商議。」
他端起酒杯,接著說:「弟借花獻佛,借足下的酒恭賀足下馬到成功,前程萬裡。幹此
一杯!」共同乾杯之後,宋文富正要斟酒,劉贊畫又說:「足下報國恩,救桑梓,立大
功,在此一役。」
    「謬蒙撫台大人與劉老爺青睞,過為期許,使文富感愧莫名。文富碌碌,倘能為朝
廷建立下涓埃微功,均出於撫台大人栽培之恩與劉老爺多方提攜之力,自當永銘不忘。」
    「哪裡!哪裡!我兄太過謙了!」
    酒足飯飽,劉贊畫連夜坐轎子回城覆命。他上兩次來,宋文富都有厚禮相送,這次
送禮更重,除送給他三百兩銀子外,還送了幾件名貴字畫和古玩。劉贊畫一再推辭,卻
使眼色給一個跟隨僕人收下。宋文富將客人送出寨外,隨即興沖沖地回到書房,將好消
息告訴了前來問信的宋文貴,轉回內宅。大奶奶還沒有睡,愁眉苦臉地對他說起兒子的
癆病加重的事,擔心兇多吉少,挨不過秋後,抱怨他不很掛心,沒說完就滾下眼淚。他
望著大奶奶,卻沒有聽清她說的什麼,高興地說:
    「好,好。果然盼望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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