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全傳
第十二章 恩師坐仙逝


秋風又吹時節,令狐公從興元派人帶來一匹快馬,到洛陽來接李商隱。原來他想路 過長安停住幾日,找畏之年兄問問王家七小姐近況,請他轉告自己沒能去涇源的原因。 另外還想詢問吏部釋褐試的情況。及第進士後,還需要經過吏部釋褐試一關,合格後才 能得官。 但是,恩師病危,是不能耽擱的,否則最後一面也見不到了。 他快馬加鞭,行走在西去荒涼的道路上,有時還要攀緣絕崖峭壁,有時還要翻越山 梁。道路崎嶇,路途遙遠。 十一月的漢中平原,西北風吹捲著積雪,搖晃著乾枯的樹木。莽莽的秦嶺橫亙在北 面,蒼蒼的米倉山在南面蜿蜒起伏,中間是滔滔的漢水,尚未冰封,給興元府帶來了生 機,炊煙裊裊,雞鳴狗叫,軍營裡吹起哀婉的羌笛。 因為連夜趕路,快馬已經精疲力竭,走到興元府衙門前,便躺倒地上,再也爬不起 來了。 湘叔早早起來,早就站在門前台階上張望,看見李商隱,驚喜地叫道: 「商隱!啊,可把你盼來啦!老爺一直在念叨要見你,說有話要對你講。如果你再 不來,就要再派人去接。」 「恩師病得……」 「自然病得很重,藥已煎好,又不吃。」 「為什麼?」 「他說『生死有命,不可強求,吾之年極矣,吾之榮足矣!何需藥石?』怎麼勸說, 就是這麼幾句話。所以希望你快點來,好好勸勸他。你是他最器重的門生,可要多多勸 他把藥吃下去。」 李商隱聽罷,心裡一陣寒顫。他知道恩師的脾氣,恩師認定的事情,是誰也更改不 了,勸是沒有用的。但是,他還是點頭答應了。 「我曾為恩師寫了《尋醫表》,八郎呈送給皇上,聽說皇上答應恩師可以『離本道 東上』回京醫病,為什麼沒有回去呢?」 「快別提此事了。提這事兒,老爺又會發脾氣的。《尋醫表》誰叫你寫的?是八郎 吧?」 「是呀。八郎對我說,恩師想回京醫病,命我寫份《尋醫表》,皇上答應了才能離 開興元回京。」 「是八郎背著老爺讓你寫的。事後八郎也沒講明白是他幹的,所以老爺還對你生氣 哩。你千萬別提此事了。」 李商隱這才明白,是八郎的主意。 「老爺才不會讓你寫這種東西。他是條硬漢,忠於職守,寧死不折,寧死也不會離 開山南西道的。」 八郎心是好的,但事發後,應當承認是自己幹的才對。唉!這個八郎……自己為他 背黑鍋吧。恩師死前是不能提這事兒,也不能向他解釋。這個黑鍋自己要背一輩子了。 他們邊往裡走邊說著話。 興元府的幕僚們都來跟李商隱打招呼。忽然看見劉蕡上前施禮,李商隱驚訝地問道: 「啊!劉公蕡,您也被辟聘入幕,小弟實在不知,請恕罪。」 「何罪之有?彭陽公在等你,快快進去吧。」 劉蕡默默地向裡面指了指,臉色悲戚,白髮已經滿頭,聲音卻依然蒼勁宏亮,不減 當年。 李商隱點點頭,跟他暫別,繼續往前走。 這時七郎和九郎從裡面走出來,相互施禮寒暄後,商隱問道: 「恩師怎麼樣?」 「家父的腸胃不調,是老病,年輕時就這樣。這些年外任居多,尤其行軍打仗,宿 無定所,食不分寒熱,饑餐露宿,腸胃不調,理之固然。唉!甘露之變後,家父耿直持 正,又得罪了仇士良,晚年被謫貶到這寒苦之地,又有什麼辦法?」 七郎抱怨著。他的身體也不好,自幼患有風痺症,腿膝疼痛,痼疾沉痾,久治無效, 人消瘦多了,更顯得又細又高,眼圓烏黑,顴骨凸出,兩頰凹陷,一副柔弱不禁風吹的 模樣。 李商隱心疼地關切道:「七兄,你也要保重啊!看你瘦的……」 七郎點點頭,神色黯然。 「我看父親強了點,今晨喝了幾口米粥,很有精神,說義山今天準能趕來。還說你 接到信,會馬不停蹄,日夜趕路,到興元府那快馬准要累趴下的。你看,都被父親言中 了。」 商隱甚覺奇怪。恩師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心思呢?連那快馬累倒爬不起來,都知道。 「商隱,先到客房喝杯熱水,歇一會兒再去看老爺吧。」 湘叔站在院中,指著西邊客房。客房裡已經備好炭火,打掃乾淨。 「不,先去看恩師。」 商隱心想,恩師肯定有話要囑托,或者有馬上要辦的事,不可耽誤。 一行人,匆匆奔內室而去。
進得內室,來到彭陽公臥室前,老管家湘叔剛要進去通稟,只聽從裡面傳出彭陽公 那剛毅、略有些嘶啞的聲音道: 「是商隱嗎?快進來。」 李商隱聽見恩師的呼喚,立即答應一聲,推門進去,只見恩師已經坐起,在床上向 自己招手。他連忙上前跪倒地上,行叩拜大禮。 令狐楚微微頷首,又搖搖頭,張口想制止,又像要說些什麼,最後終於沒有放聲, 只在眼眶中,滾動著淚花,但轉瞬即逝,臉上又現出威嚴不可犯的樣子。 行完大禮,不見恩師說話,李商隱沒敢站起身子,跪在地上又問了安,詢問了起居 和病情,單單沒勸吃藥。 湘叔有些不滿,斜睨他數次,想給他一個暗示。 令狐楚終於問道:「商隱,老母親在東都可好?你的身體……有什麼毛病嗎?請醫 生診診脈,吃幾副藥就可見好的。」 「恩師,家母托您老之福尚好,也是上了點年紀,常常腸胃不調,肢體酸痛,請醫 生開了幾個方子,學生在家親自煎藥嘗湯,家母之病現在已痊癒。至於學生之病,不值 一提。學生命薄,壽之短長,早已命定,何必請醫診脈,何須藥石。」 「哦!……」令狐楚似乎已經聽出商隱宛轉規勸之意,又似乎全然無覺,沉默半晌, 又重提舊話,道:「看你身體,不比七郎強多少。七郎自幼得風痺症,每次診脈吃藥, 沒讓人操心。七郎是個乖孩子。商隱,一定要保重身體,診脈吃藥很必要。要聽話。湘 叔,那些人參,不要留了,給商隱七郎補一補。」 說話多了點,令狐楚顯得很疲勞,眼皮抬不起來了,但在學生面前,他還是堅持著 說完最後一句話,向商隱擺擺手,讓他站起來,到外面去休息。 八郎在令狐楚身邊,輕輕扶著讓他躺下,然後把被蓋好。 他一直陪在父親身旁,幾乎寸步不離,見父親已經閉上眼睛,也悄悄地跟著眾人退 出臥室。 「商隱!你怎麼搞的,才來?」八郎質問道。 「我接到信,當天就上路了,沒耽誤一點時間。一路上,只在喂馬飲馬時,才打個 盹。」 「那匹快馬都累死了!還躺在院子裡哩。商隱,你也該睡一會兒了。老爺喘口氣, 不定什麼時候,還要叫你的。」 湘叔不喜歡八郎,尤其討厭他的專橫無禮,在旁邊幫著商隱說公道話。 八郎從左拾遺轉為左補闕,官升一級,已是從七品朝官,派頭更大了。來到興元府, 他幾乎成了府尹,裡裡外外什麼都管,都是他一人說了算。他不理會老管家話裡的批評, 繼續吩咐道: 「商隱,去吃點飯,吃完就到這裡等著父親傳喚。」 「商隱幾天都沒睡覺了。八哥,讓商隱睡一會兒吧。父親叫他,我跑著去傳喚不會 誤事。」 九郎替商隱求情。 「不行!父親肯定有重要的事兒要對你說。這幾天見你還沒來,都把父親急壞了。 商隱,你就辛苦點,吃完飯馬上就來,我在這兒等你。」 李商隱覺得八郎說得有理,點頭答應了。 「九郎!你別跟去啦!在這兒守著,有事你好跑跑腿。」 九郎瞪了八郎一眼,無可奈何地留下了。 八郎重又走進父親的臥室。 果然不出八郎所料,不大功夫,八郎從臥室探出頭來,吩咐道: 「快去,九郎!把商隱快叫來。」 李商隱才吃半碗飯,就匆匆趕到臥室。 令狐楚沒有坐起身,只欠著身子,把商隱叫到床邊,握著他的手,艱難地道: 「商隱,為師氣魄已經沒有了,情思也都喪盡。但心裡所考慮的事情,還沒有忘懷, 非常想自己動筆寫出來,告訴皇上,只是擔心使用詞語會出現錯誤,惹皇上生氣。請你 幫助我完成它。」 李商隱使勁兒點點頭道:「恩師不用著急,恩師之事,學生理當盡心盡意按照恩師 的意思辦理,請勿擔心。」 令狐楚從枕頭下抽出一張紙,遞給商隱,道: 「這是我這幾天寫就的。你看看再加一些。你就代我寫篇遺表,呈給皇上。我就安 心了。」 李商隱聽了恩師要自己代寫遺表,心中一陣沉痛,握住恩師的手,淚似泉湧。 令狐楚眼皮又抬不起來了,臉色鐵青,實在支持不住,松開手,昏睡過去。
李商隱擦乾淚水,走出臥室,展開手中的紙片,只見上面工工整整的字跡,根本不 像一個病危的病人所寫,曰: 臣永惟際會,受國深恩。以祖以父,皆蒙褒贈;有弟有子,並列班行。全腰領以從 先人,委體魄而事先帝,此不自達,誠為甚愚。但以永去泉□,長辭雲陛,更陳屍諫, 猶進瞽言。雖號叫而不能,豈誠明之敢忘?今陛下春秋鼎盛,震海鏡清,是修教化之初, 當復理平之始。 然自前年夏秋已來,貶譴者至多,誅戮者不少,望普加鴻造,稍霽皇威。歿者昭洗 以雪雷,存者沾濡以兩露,使五谷嘉熟,兆人安康。納臣將盡之苦言,慰臣永蟄之幽魄。 看罷,李商隱又淚流滿面。恩師真乃曠古之忠臣!臨去泉路,還要陳屍上諫,還在 惦記著甘露之變被殺害的冤魂和被貶竄荒遠的大臣,希望皇上為他們昭雪和平反。 九郎見商隱手持一紙,展開看時,流著淚,也圍了過去,看著看著,生起氣來,扼 腕憤憤然吼道: 「為什麼還要管這些閒事兒?在京好好的做官,不就是因為多管閒事兒,才被仇士 良排擠到這個鬼地方嗎?皇上難道他心裡不明白,朝廷大臣為什麼被殺的殺,貶的貶, 排擠的排擠?不都是因為寵信宦官造成的嗎?他能聽進去勸諫嗎?」 八郎不知什麼時候從臥室裡出來的,大聲吆喝九郎,道: 「住嘴!你懂什麼?皇朝中事,妄加評論,你不要腦袋,我還要保住腦袋吃飯哩! 一人犯事,誅滅全族!王涯家、舒元輿家幾百口人,全被斬殺,你不知道嗎?還要胡 說!」 九郎不敢再吭聲。 八郎接過那張紙片,看了片刻,歎了口氣,搖搖頭,自言自語道: 「總是那麼耿直,那樣倔□,全壞在這上了。仇士良沒殺咱們,用得著咱們出面得 罪他們嗎?皇上都懼他三分,你比皇上還皇上?」說著來氣了,轉臉大聲對李商隱道: 「義山,你說說,這是不是犯傻?我就不贊成家父這種犯傻脾氣。為官之路萬千條,為 什麼抱著一條道走到黑呢?」 李商隱聽了兩位大公子的話,心中生出一股鄙夷之情。如果讓恩師聽到自己兒子說 這等話,會有怎樣的感想呢?他擦掉淚水,不看他倆一眼,轉身去找七郎。 七郎的風痺在這高寒的西北之地,又犯了病,兩條腿疼痛,走路艱難。他在自己的 房間裡,正用炭火熏烤著自己的膝蓋,以減輕一點痛苦。 李商隱走進屋,他想站起,迎上前,卻沒能站起來,苦笑笑道: 「看我都快成殘廢了。真沒辦法。」 李商隱沒吱聲,坐到他身邊,把恩師寫的紙遞給七郎,道: 「這是恩師寫的,叫我代為遺表。」 看著七郎接過紙,想知道他對父親陳屍上諫是什麼態度。 七郎看著看著,眼睛忽然一亮,隨後用手使勁拍一下膝蓋,自豪地道: 「家父看事情看得真準,甘露之變後,冤枉的人不平反昭雪怎麼行!別說被冤枉的 人心中積滿怨恨,就是咱們旁觀者,也覺得太不公平。家父把它提出來,一定會使仇士 良之流嚇破膽!好,家父有眼光,提得尖銳,一定會得到百姓擁護。」 「七兄,恩師舊事重提,有用嗎?皇上都懼怕宦官,他能接受恩師的上諫,去得罪 仇士良嗎?」 「不!重提舊事和皇上敢不敢接受上諫,這是兩回事。能舊事重提,這就表明舊事 尚有許多人記在心中,是抹不掉的,不昭雪平反是不行的。另外,能重提舊事之人,是 有膽有識之人,他是關心百姓生死,關心朝政清濁,關心李氏江山社稷是否能萬古長存, 所以說,家父是位了不起的人。我敬佩父親。」 李商隱握住七郎的手,眼睛充滿淚花,點點頭,道: 「恩師也是我最敬佩的人!恩師了不起。」 兩顆滾燙的心,碰撞一起,為即將失去的親人而慟哭起來。
十一月二十一日,夜,天空沒有星星閃爍,沒有皓月飄灑銀輝,米倉山聳立南天, 留下一個黑黝黝的暗影,彷彿即將傾倒,要壓在人們的頭頂。 湘叔匆匆地把全家人都召集到令狐公臥室。三個兒子跪在他的床邊,李商隱跪在家 人的後邊,都屏住呼吸,沒有一點動靜。只有湘叔例外,他跑前跑後,一會兒張羅這個, 一會兒又吩咐丫環幹那個。 忽然,令狐公動了動,想抬起身子,但沒能抬起來。湘叔馬上過去扶了一把,他才 慢慢地坐起來。 湘叔怕他累著坐不穩,從後邊用被墊著,讓他依靠在上面。 令狐公用眼睛在眾人臉上掃了掃,突然凝住不動,對湘叔道: 「叫商隱到前面來。」 商隱跪在後面,正在低頭垂淚,沒有發現恩師在找自己。他隨著湘叔到前面床邊, 剛要跪在九郎身後,只見令狐公指著八郎身旁,向商隱點頭。李商隱馬上意會到,是讓 他到八郎九郎之間。 李商隱跪到他倆中間後,令狐公點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樣子。 「商隱十六歲就在我身邊,已經十年了。我視他如子。你們要親如手足,相互幫助。 勿負吾意。」 「是!」 三個兒子加上李商隱,一齊回道。聲音雖然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粗有細,卻出 於對即將離去的父輩一種相同的虔敬,沒有雜音異調。 略略沉寂,令狐公喘息著,話語間已經沒有剛才響亮,帶著沙啞道: 「我一生沒有傷害過別人,也沒有做出很多有益於別人的事情,死後,不要向朝廷 請求謚號。埋葬之日,不要擊鼓吹奏,只需用一乘布車拉到墓地即可,任何講究,一律 不要。墓誌銘只寫宗門,執筆者不要選擇地位高的人。」 話剛說完,突然一個大火球落在府署上空,把屋內照得通亮。 令狐公端坐床上,嚥下最後一口氣,與親人訣別。 那火球燃燒數秒鐘,接著發出一聲巨響。天,又恢復漆黑一片。室內,一片沉寂。 原來,有一顆隕星落在府署庭院。 家人痛哭。 家人焚紙。 李商隱把自己關在客房裡,草寫《奠相國令狐公文》,又寫《代彭陽公遺表》。兩 文寫畢,他再也支撐不住,終於病倒,昏睡三天三夜方醒。醒時,只有七郎陪坐身邊。 七郎驚歎他還能醒過來。他的脈搏時斷時續,呼吸幾乎停止。 「你整整昏睡三天三夜,說了許多胡話,真把人嚇死了。」 「是嗎?都說了些什麼?」 「一篇祭文一篇遺表,從頭至尾,你背誦著,一字不差。但說得最多的是甘露之變, 好像和誰辯論,慷慨激昂,聲色俱厲。你還高聲吟詠《有感二首》和《重有感》等三首 詩,抑揚頓挫,很是動人。大唐王朝……你對朝廷憂慮忡忡,所以才有這麼多的憤激之 詞,可以理解。應試前前後後,你遇到不少事情,對及第對干謁對主考官高鍇對狀頭李 肱等等,你都說到了。這十年中,你確實走了一段坎坷之路,受了不少委屈。」 李商隱傻眼了,如果真的把自己心中所想都講出來,肯定要得罪令狐家的人,尤其 是對八郎……跟他的關係斷絕,商隱並不在乎;與七郎九郎的手足之情斷絕……他嚇得 臉色蒼白,虛汗淋漓,不敢再追問,希望七郎不要再說下去。 然而,七郎又繼續說了下去。 「家父在我面前多次提到你的及第之事,很著急。你要理解,家父是不願意替自己 兒子和門生去幹謁主考官。八郎及第、我的及第,家父都沒有做什麼推薦,都是我們自 己像一個普通的學子那樣干謁行卷。不僅你誤會,還有許多人都誤會了,說我和八郎的 及第,是家父推薦的結果,還說家父用重金賄賂了主考官。這都是無中生有,沒有的事 兒。對於你的及第,家父確實也沒做什麼推薦。唉!他就是這麼個人。」 「七兄,我……說實話,有時我想不開,但多數時候,還是理解恩師的。我……七 兄,你是個好人,昏睡中的夢話胡話,你可不能當真啊!」 李商隱近於哀求,請他不要信以為真。 七郎笑了,問道:「女冠之歡,相思柳枝,單戀七小姐,也能是假嗎?義山弟原來 是個風流才子!」 李商隱紅著臉,想辯駁想解釋,八郎進來沖斷了他們的談話。李商隱在心裡暗暗地 慶幸,七兄沒有提及錦瑟姑娘……「商隱醒了?好,這回你可睡足了,今夜你去守靈。 七哥,該你去陪客人了。什麼事都讓我干!你們想把我一個人累死嗎?」 「商隱剛醒,身體怕……」 「我正是考慮他剛醒,才叫他今夜守靈的。好了,你別淨為別人擔心。」 「七哥,我身體行。」 八郎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
府主病逝,興元幕府也隨之解體。幕僚們在府主靈前叩過頭,紛紛離去了。 劉蕡跟李商隱、七郎、八郎、九郎告別,揮淚而去。他將投奔牛僧孺,繼續飄泊江 湖,浪跡天涯,沉淪幕府。 十二月初,李商隱隨著令狐家護喪大隊人馬返京。原本給他一乘小轎,湘叔已安排 好,還派一個使女侍候左右,可八郎不同意。他下一道命令,男人一律騎馬,車輛小轎 都給女眷。誰來替商隱說情也不行。 商隱只好騎一匹矮小,行走穩健的毛驢。他也願意騎驢,驢聽話,不顛屁股,輕松 愉快地邁著碎步,那節律真如霓裳羽衣曲中貴妃的舞步。他沐浴著冉冉東升的陽光,暖 洋洋的,真想再睡一覺。 「義山弟,看你悠哉悠哉的樣子,很愜意呀!我到前面也買頭驢,跟你同步如何?」 「騎驢有騎驢的好處,騎馬有騎馬的優點,不必強求一致。如果世界都是一個顏色, 都是一個模樣,一刀切,驢是馬,馬也是驢,那將是個怎樣單調討厭的世界?」 七郎不知他說這些是什麼意思,疑惑地盯著他那一上一下,晃晃搖搖的臉,難道義 山還在為八郎不讓他乘轎而鼓氣? 九郎騎一匹白馬,渾身沒有一根雜毛,人稱白龍駒,跑起來如風捲殘雲。他見七哥 與義山兄在一起嘀嘀咕咕,兩腿一夾,白馬繞過人群,飛快來到他倆身邊,把小毛驢嚇 得直往旁邊躲閃。 「義山兄,看你的驢膽小如鼠。來,騎我的白龍駒吧。」 「別看不起毛驢,它要發起驢脾氣,白龍駒也未必是他的對手。」 說著,商隱輕輕把驢往白馬身邊一提,似乎驢蹄踢了白馬的前腿,那白馬長嘶一聲, 前蹄豎起,再落下時,忽地一聲向前奔去。 九郎在馬上呼叫著,竭盡全力勒馬韁繩,但是那馬仍然向前馳騁。 七郎瞧瞧商隱,仰頭大笑起來。 「已經是興平地界。」李商隱指著前面一座小城,道,「這是馬嵬,相傳晉人馬嵬 在此築城防盜,後人便以他的名字命城名。城後邊那個土坡,就是馬嵬坡。」 七郎把馬勒住,看那土坡雜亂地長著灌木叢和荒草,有的地方露出黃土,給人一種 枯敗蒼涼之感。 「真讓人難以想像,楊貴妃會死在這裡。安史之亂已經過去七八十年,人們都把它 忘記了。當時是藩鎮割據叛亂,現在是宦官攬權霸政!」 「你說人們都忘記安史慘禍?不對。白公樂天不是寫過《長恨歌》嗎?寫得很不錯, 責備了『漢皇重色思傾國』,『一朝選在君王側』,『從此君王不早朝』……」 七郎不近女色,最恨女色,至今尚未婚娶,搶斷道:「不對!白公詩中對妖女貴妃 諷刺最多,你聽著『楊家有女初長成』,『回眸一笑百媚生』,『雲鬢花顏金步搖,芙 蓉帳暖度春宵』,『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 罷醉和春』……皇上身邊有這麼個妖女,還能好嗎?安史之亂就是楊氏兄妹一手造成 的。」 李商隱不以為然地笑了。貴妃自有貴妃的罪責,但主要罪責在唐明皇身上。商隱不 願意挑明白,只輕聲吟道: 漁陽鞞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余裡。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七兄,你說唐明皇是怎麼啦?開始他對貴妃愛得死去活來,連早朝都不去了。安 史之亂,他往四川逃亡,『六軍不發』要求斬殺貴妃兄妹時,他就答應賜死貴妃。等到 貴妃死後,他又掩面而泣,懊悔不迭,真是個無能無用的君王!當年就是因為唐明皇無 能,控制不了藩鎮節度使,才釀成了安史之亂;而今天又是因為皇上無能,控制不了宦 官,才造成甘露之變,有那麼多的大臣和百姓被殺。李氏皇朝江山社稷呀,真令人焦 慮!」 義山從來沒有把話說得這麼透徹,常常是含而不露,欲露還藏。他的詩文賦,也都 是這樣,令人難以揣摸。 七郎聽後,十分驚訝!義山心裡對朝中之事這等清楚,如果他要能當了宰輔,定會 使朝政清明,宦官不敢折辱朝臣。七郎不同意把安史之亂與甘露之變相比,把責任都推 到皇上身上。但他不想跟商隱爭個面紅耳赤,折箭斷交。七郎是個寬宏大度的兄長,於 是激義山道: 「驢背上吟詩,頗有情味,何不以《馬嵬》為題,吟詠一首呢?」 李商隱笑笑,望著馬嵬坡,張口吟道: 冀馬燕犀動地來,自埋紅粉自成灰。 君王若道能傾國,玉輦何由過馬嵬。 吟罷,看見七郎沉吟不語,以為對此詩不滿意,接著又吟一首,道: 海外徒聞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聞虎旅鳴宵柝,無復雞人報曉籌。 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 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 吟畢,七郎點頭笑道:「我喜歡你用典故多的詩,令人尋味不盡。『海外……九州』 是用方士到海外仙山尋找貴妃的故事,用『徒聞』加以否定,說『他生』能夠成為夫妻 渺茫未卜;『此生』的夫妻關係已經完結了。這是何等痛苦之事呀!你寫得一波三折, 讓人不由得發問:為什麼?中間兩聯四句扣題,寫馬嵬兵變,貴妃賜死。『當時七夕笑 牽牛』,是譏諷唐明皇七夕在長生殿上,跟楊貴妃海誓山盟。最後一聯兩句,仍然是譏 諷唐明皇做了四十多年的皇帝,還不如一個普通百姓盧家,既能保住善於『織綺』,又 善於『采桑』的妻子莫愁。 寫得不錯,但指責明皇太過,是我所不敢苟同的。」 李商隱抿嘴笑道:「七兄,你尚不知小弟的心思啊!如果按照七兄的意思,女人是 禍水,貴妃是罪魁,她害了先帝明皇。但是,如果反過來說,先帝唐明皇寵愛楊貴妃, 又受了她的害,壞了朝綱亂了朝政。那麼,今天的皇帝不也是寵信宦官,又受宦官之害, 被宦官挾制,使朝政黑暗嗎?小弟此詩的目的,就是借古喻今,借古諷今。」 七郎點點頭,又搖搖頭,默默地催馬前行。 李商隱沒有得到七兄的贊同,心裡很不好受,默默地催驢趕上他,還想繼續再解釋。
護喪隊伍浩浩蕩蕩,來到京都西郊。 七郎和李商隱兩人仍然並肩而行,相互卻不說一句話,似乎都在想心事。 李商隱漸漸抬起頭,看見冬日的陽光,照得大地暖融融的,沒有冰天雪地,也沒有 嚴寒。野草和樹木好像開始發芽,可是由於干旱又都焦枯卷縮著。農田一片荒蕪,農具 丟棄在道旁。饑餓的牛,死在土堆旁。村落裡,斷壁殘垣,破殘的房屋,孤零零地佇立 在一片瓦礫中。 「七兄!走,過去看看,他們這是怎麼啦?好像經過盜匪洗劫。」 他們向一座破茅屋走去,有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從屋裡探頭看看,馬上又縮了回 去。接著從屋裡走出一個男人,穿一件露著棉花的長袍,腰間扎一條帶子,羞澀地盯著 來人。 「你們這是怎麼啦?」 那漢子畏懼地背過臉,肩膀一聳一聳地,好像在哭泣,七郎和李商隱愈加莫明其妙。 那漢子走回門口,又站住,轉過身子,開始陳述這裡發生的一切。 原來,這裡經過兩次大洗劫。 第一次是安史之亂戰禍,唐明皇逃往蜀地,安史叛軍到處搶劫殺掠,放火燒房子, 十分淒慘。 第二次是甘露之變,宦官帶領神策軍追殺李訓和鄭注,一路搶劫騷擾,如同強盜一 般。 那漢子邊訴說邊哭泣。全村人跑的跑、亡的亡。 李商隱心中像燃起大火,又憤怒又悲傷。他最痛恨官兵盜匪如同一家,殘害百姓; 最不忍聽百姓無以為生,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他從懷裡摸出二兩銀子給了那漢子,打 驢離開。 七郎從懷裡掏出十兩銀子,送給了他。 一路上,李商隱繃著臉,一聲不吱,直到進了開化坊令狐府,才氣哼哼地對七郎道: 「我要寫一首長詩,像杜甫的《北征》、《兵車行》和《詠懷五百字》,對!題目 就叫《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一會兒,你來我屋,我給你吟詠。」 七郎也是個急性人,護喪的事全推給八郎和九郎,在自己房裡洗把臉,沒換衣服沒 喝茶,就跑到西客院,來到商隱的房裡,問道: 「寫好啦?杜甫的《北征》和《詠懷五百字》,那可是『詩史』。《北征》一百四 十句,詩人懷著『乾坤含瘡痍,憂虞何時畢』的心懷,寫了安史之亂中百姓痛苦、山河 破碎的世道。好像一份陳情表,把他自己探親路上和到家後所見所聞所感,全寫了下來, 向唐肅宗皇上稟報。他當時是左拾遺,自然有責任這麼做了。」 「我雖然不是官,但也有責任把百姓的痛苦,和李家皇朝的治亂興衰,稟奏給皇上。 好啦,你就聽我吟詠吧。」李商隱連臉都沒有洗,一直在構思這篇「詩史」。他吟道: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還秦。 南下大散嶺,北濟渭之濱。 草木半舒坼,不類冰雪晨。 又若夏苦熱,燋卷無芳律。 高田長槲櫪,下田長荊榛。 農具棄道旁,饑牛死空墩。 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 存者背面啼,無衣可迎賓。 始若畏人問,及門還具陳。 「這是咱倆剛剛親眼所見,長安西郊農村荒涼破敗景象。」 「『農具棄道旁,饑牛死空墩。依依過村落,十室無一存。』 寫得真實,是咱們看見的情形。」 李商隱呷了口茶水,道:「下面是用那漢子的口吻,陳述李唐皇朝的治亂興亡。」 右輔田疇薄,斯民常苦貧。 伊者稱樂土,所賴牧伯仁。 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親。 生兒不遠征,生女事四鄰。 濁酒盈瓦缶,爛谷堆荊囷。 健兒庇旁婦,衰翁舐童孫。 況自貞觀後,命官多儒臣。 例以賢牧伯,征入司陶鈞。 「商隱,你這不是頌揚皇朝大治天下,一派升平嗎?」 「對!這是安史之亂前的隆興繁盛景象。因為朝廷任用賢明宰輔和大臣,才會有這 種升平氣象。」 降及開無中,奸邪撓經綸。 晉公忌此事,多錄邊將勳。 因令猛毅輩,雜牧升平民。 中原遂多故,除授非至尊。 或出幸臣輩,或由帝戚恩。 中原困屠解,奴隸厭肥豚。 …… 奚寇東北來,揮霍如天翻。 …… 但聞虜騎入,不見漢兵屯。 大婦抱兒哭,小婦攀車輳。 生小太平年,不識夜閉門。 少壯盡點行,疲老守空村。 生分作死誓,揮淚連秋雲。 廷臣例獐怯,諸將如羸奔。 為賦掃上陽,捉人送潼關。 玉輦望南鬥,未知何日旋。 …… 「這就是安史之亂空前浩劫!亂後朝廷腐敗無能,不敢拔除鍋根,於是造成宦官亂 政。」 近年牛醫兒,城社更攀緣。 盲目把大旆,處此京西藩。 樂禍忘怨敵,樹黨多狂狷。 生為人所憚,死非人所憐。 快刀斷其頭,列若豬牛懸。 …… 「商隱,你對李訓、鄭注被殺,還很同情可憐嗎?」 「不,他們被殘殺如同豬牛,把首級懸掛城牆上,夠悲慘的了。並非可憐他們。」 李商隱反對宦官當權殘酷鎮壓李訓和鄭注的政變,但對李、鄭輕舉妄動的政變也不 贊成。最使他憤怒的是無辜百姓被屠殺被搶掠。他接著又吟道: 夜半軍牒來,屯兵萬五千。 鄉里駭供億,老少相扳牽。 兒孫生未孩,棄之無慘顏。 不復議所適,但欲死山間。 …… 我聽此言罷,冤憤如相焚。 昔聞舉一會,群盜為之奔。 又聞理與亂,系人不系天。 我願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頭出鮮血,滂沱污紫宸。 九重黯已隔,涕泗空沾唇。 使典作尚書,廝養為將軍。 慎勿道此言,此言未忍聞。 李商隱吟詠完,兩手捂著臉,為朝政日非,國事艱難而憂憤不止。 七郎同意義山的選用賢才以挽救危亡的主張,覺得義山確實有頭腦,有才幹,滿腹 經綸,應當得到朝廷重用。 「義山,明年吏部的釋褐試,要好好準備,朝廷需要像你這樣的大治天下的人才。」 李商隱沒有回答,心想,這吏部一關要想順利過去,也非易事!韓文公愈當年及第 後,三試吏部而無成,則十年猶布衣。還有的及第二十年,過不了吏部這一關而得不到 官,拿不到奉祿。他歎了口氣,抬頭對七郎苦笑笑。
《代彭陽公遺表》奉呈朝廷,文宗深表哀痛,下詔曰: 生為名臣,歿有理命。終始之分,可謂兩全。鹵簿哀榮之末節,難違往意;誄謚國 家之大典,須守彝章。鹵簿宜停,易名須准舊例。 …… 冊贈司空,謚曰文。 賜吊賻贈,必別有謝表,李商隱又草寫《為令狐博士緒補闕綯謝宣祭表》。 總算把喪事辦完,李商隱才抽身去蕭洞找同年韓瞻。到得蕭洞,他真有「三日不見, 當刮目相看」之感。 在洞前,矗立起一座富麗堂皇的庭院。門是用黑漆漆成,釘滿了金光閃閃的銅釘。 台階上還有兩尊石頭獅子,氣魄之大,不亞於卿相大宅。 李商隱跟隨家丁走進院內,見一條白石砌路直通正堂。正堂是迎客之所,楠木桌椅, 井然排列。牆上山水畫、題贈字畫,整齊懸掛,飄散著淡淡的墨香。 韓瞻從內室迎出,見是商隱,大呼小叫寒暄著,急切地道: 「你跑哪去了?可把人都急死了!最急的還是七妹。她三天兩頭地派人來詢問你的 消息。」 「她在哪?」 「在哪?你真是的,在涇源他老父親任所裡。她說如果再打聽不到你的消息,她就 自己來京找你。還說要回東都洛陽去找你。這個七妹可比不得她六姐,厲害著哩。」 「我剛剛從興元回來,令狐恩師仙逝,我真是……難過欲絕。」 商隱哽咽了。 「令狐公是當今朝廷名臣賢相,不過人活百歲,終要黃泉覓路,沒有辦法。商隱呀, 你要節哀順便。」 韓瞻看看商隱,見他消瘦得皮包骨頭,臉色蠟黃,擔心他身體支持不住,誠懇相勸。 「在朝中,原想有表叔崔戎和恩師令狐公可以依靠,而今兩位恩公,先後都離我而 去!吏部的釋褐試,更需要卿相名臣的推薦。唉!明年的釋褐試,我一點信心也沒有。」 「沒有卿相名臣推薦,是難過這一關的。如果有一個大臣鼎力推薦,還可以免試得 官。你還不知道,我就是老泰山的大力推薦,已經得官獲俸祿了。」 「是嗎?」 李商隱尚不知道,驚訝地看著他,眼睛裡流露著艷羨。 「你看我,有好些事都沒來得及告訴你。這座宅院,也是老泰山出資為我們建的。 因為在京做官,沒有自己的宅院很不方便。房子已經建好,過幾天就去涇源接你嫂子去。 你來得真是時候,再晚來幾天,我就動身走了。在涇源過年,年後才能回來。」 李商隱由艷羨,漸漸變得悲傷起來。自己中第的名次在畏之前面,可是他卻先得了 官。自己光棍一條,寄居人家的屋簷之下,可是他卻娶了妻子,又建了新居,萬事順暢, 事事如意! 是自己的命不好嗎?是自己冒犯了上蒼,得罪了太上玄元大帝?他眼圈微紅,眼淚 盈眶,低垂下頭,不敢正視年兄畏之。 韓畏之豪爽粗心,沒有注意年弟的情緒變化,只顧自己地又道: 「義山年弟!以我之見,你就跟我一同去涇源。在七妹家過個喜年,也好談談婚事。 我還要當你倆的媒人哩。另外,你就在涇源入幕,做掌書記。這樣一來、老泰山也好再 使把勁,給你也推薦一番。只要通過吏部這一關,以後就好辦了。怎麼樣?」 李商隱雖然艷羨年兄命好,不費吹灰之力,什麼都有了,但是,又覺得把婚事與推 薦過關得官攪乎在一起,不甚光彩,有損自己的感情。愛情、婚事,是聖潔不可猥褻, 不可玷污的,更不能交換。 他搖搖頭,又歎口氣。 畏之是好心,不能讓他難堪,所以商隱沒有向他剖白自己的心。含而不露,欲露還 藏,這是他的性格。 「年兄,你什麼時候走?我來為你餞行。」 「我要趕到涇源過小年,所以想臘月二十走。還有幾個朋友也要來餞行。你二十日 來吧,給你介紹介紹。」
臘月二十日,京都陽光燦爛,溫暖如春,家家戶戶都在為過年而忙碌。大街小巷人 潮如湧,熱鬧異常。 李商隱如約而至。正堂已經座無虛席。桌上酒菜擺齊,但尚未開宴,像在等待主人 發話。 管家在門口招呼一聲:「李商隱到!」 滿屋人目光都焦聚在他身上。 韓瞻上前拉住他的手,介紹道:「這是我的年弟,懷州李商隱。」 「哈哈哈!義山弟,別來無恙?」 溫庭筠依舊嘻嘻哈哈,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李商隱抱拳施禮,對溫庭筠點點頭,笑道:「庭筠兄,近日又在何處高就?我還有 事正想找老兄。」 「四海為家,風雲飄泊,依然是白衣卿相。賢弟有事說好啦。不是又有哪位公子要 請『槍手』吧?想中進士的,就叫他來找我好啦,我是有求必應。」 眾人聽他說請「槍手」,都哈哈大笑起來。所謂「槍手」,就是代人進考場應試而 已。這是為士林所恥的事情,溫鐘馗卻大聲講在廣眾面前,毫不迴避,依然嘻嘻哈哈。 大家都以為他在開玩笑。 李商隱走到他面前,低聲說了一陣話,只見溫庭筠臉色驟變,連連點頭,道: 「好吧,一會兒再詳細說說。這個混帳東西!非給他點顏色不可!」 韓畏之把商隱讓到自己身邊的一個客位上,道:「是給你專門留的位置,坐下,喝 吧。」 把自己安排在主人身邊就坐,李商隱很高興,心裡明白年兄把自己當作最知心最尊 貴的客人,悄聲道: 「年兄,我要贈詩一首,報答厚意!」 韓畏之卻大聲笑道:「義山弟,我們不僅是同年,還要成為連襟。報答則請免提, 詩要好詩,酒要先痛飲三杯!」 客人中,也有不少是他倆的同年,狀頭李肱和張裳、王牧也來湊熱鬧,聽說他倆是 未來的連襟,一齊起哄,舉杯祝賀。 酒過三巡,溫庭筠大聲問道:「請歌妓來侑酒,畏之老弟!」 韓瞻一臉窘相。 「我知道你沒有家妓,那就派管家去平康坊去請,提我名字,她們都會搶著爭著來。 我知道你還沒拿過俸祿,提我的名字,她們不要錢,只是要好詩,可以歌唱的好詩。今 天來了狀頭,要看看狀頭的詩,怎麼樣?」 溫庭筠浪跡江湖,大小場面什麼都見識過,沒有歌妓歌舞,提不起精神,酒也喝不 下去,才三杯下肚,就暈暈糊糊,不把別人看在眼裡了。 李肱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哪個皇親國戚他沒見過?提到自己的詩,更覺得天下第一 無敵手,不屑地接住溫庭筠的話,道: 「人們都說溫鐘馗走到哪裡,歌舞妓就跟到哪裡。今天為什麼要吩咐管家去請呢? 有損鐘馗大人的芳名了。我的詩,主考官大人說是天下第一,請唱敝人試中之作《霓裳 羽衣曲》詩,沒有歌妓,溫大人要代勞了。」 「這有何難?把詩吟來,我就獻醜一唱!」 眾人都叫起好來。 李肱自恃是當今的狀頭,站起來,抑揚頓挫地高聲吟道: 開元太平日,萬國賀豐歲。 梨園厭舊曲,玉座流新制。 鳳管遞參差,霞衣競搖曳。 宴罷水殿空,輦余香草細。 蓬壺事已久,仙樂功無替。 誰肯聽遺音,聖明知善繼。 溫庭筠聽後哈哈大笑道:「『聖明知善繼』?你是要皇上好好繼承什麼?是貴妃的 《霓裳羽衣曲》?讓當今皇上像當年唐明皇一樣去聽歌賞舞,紙醉金迷,盡情淫樂,忘 掉朝政,再來一次安史之亂嗎?到那時,你們這些宗子,就好乘機奪權篡政,是不是?」 「住口!好個大膽狂徒!給我打出去!」 李肱也氣糊塗了,以為自己是在家中,呼喊僕役打走這狂徒。 溫庭筠依然狂笑不止,一副倨傲不恭的模樣。 李肱到底是皇族宗子,暴跳起來也真讓這些剛剛及第進士恐慌,眾人頓時沉默,堂 內鴉雀無聲。 李商隱想為溫兄解圍。溫兄言語太過,涉及聖上,有褻瀆之嫌,擔心以言招禍,站 起來,笑道: 「李年兄勿怒。溫兄吹彈尚可一聞,如高歌舞蹈,卻令人捧腹。不如先聽小弟吟詩 一首,敬請諸位仁兄賜教。題目就叫《韓同年新居餞韓西迎家室戲贈》。」 籍籍征西萬戶侯,新緣貴婿起朱樓。 一名我漫居先甲,千騎君翻在上頭。 雲路招邀回彩鳳,天河迢遞笑牽牛。 南朝禁臠無人近,瘦盡瓊枝詠四愁。 溫庭筠聽罷,復又哈哈大笑,重新吟詠一番,細細琢磨,道: 「此詩好就好在一個『戲』字。『萬戶侯』出資為『貴婿起高樓』,點出『新居』 二字。『居先甲』『翻在上頭』,押在『同年』二字。頸聯點明『西迎家室』。至於尾 聯,用了兩個典故,隱晦而不得詳解,還是請狀頭李大人詳之。」 顯然溫鐘馗又想挑起爭端,要考考李肱。 李肱的情緒,此時冷靜多了,覺察自己的失態,跟這種人生氣太不值得,冷冷地不 屑一顧地用鼻子哼了一聲,道: 「臠,是指切成片的肉。《晉書﹒謝混傳》講,元帝在建業時,各種物資食物非常 困乏,每次得到一只小豬,認為是最好的膳食,尤其認為小豬脖子上的一臠最香,所以 就把這一臠送給元帝吃。當時群臣不曾嘗過,於是就把它叫做『禁臠』。現在人們把在 中第進士裡所選的婿,稱為『臠婿』。畏之賢弟是不是也應稱為『臠婿』?」 溫庭筠又狂笑不已,道:「所答非所問,讓你說的是『南朝禁臠』這個典故。只講 『臠』怎麼可以呀?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如果不知,溫某不才,願代狀頭之勞。」 李肱並不生氣,亦不理睬他,又道:「《晉書﹒謝混傳》中講,孝武帝想為女兒晉 陵公主求婿,大臣王珣□向孝武帝推薦謝混,介紹說:『謝混雖然趕不上劉惔有才華, 但是,不比王獻之差。』孝武帝滿意地道:『有這等才幹就滿足了。』過了不久,孝武 帝駕崩,袁山崧想把自己女兒嫁給謝混。王珣勸道:『袁大人請不要接近禁臠。』王珣 用『禁臠』戲稱謝混。後來謝混終於娶了公主。在詩中,義山弟就是用禁臠戲稱畏之 弟。」 溫庭筠不再插科打諢,靜靜地聽著。 李肱見溫鐘馗老實了,頗為得意,又道:「詩的最後一句中,『瓊枝』出自屈原 《離騷》:『折瓊枝以繼佩』,在詩中指畏之弟。『四愁』指張衡的《四愁詩》,詩中 每章都以『我所思念』領起。尾聯,義山弟寫得極風趣,說畏之是禁臠,即萬戶侯的貴 婿,所以沒有一個女子敢接近,他在新居感到寂寞無聊,人都消瘦了,整天吟詠《四愁 詩》,思念妻子。」 「解得好,解得好!不愧為狀頭。」溫庭筠拱手施禮道歉,「休要生氣,溫某在此 向狀頭陪罪,大人休見小人怪。溫某欽佩之人,溫某都要敬重七分。」 李肱見他誠懇,也抱拳還禮,只是一言不發,臉上依然慍怒。 李商隱很敬佩狀頭同年,解詩細而不漏,典故記得極為清楚,學問廣博,是賞詩裡 手。但對他以沉默待溫兄的態度,頗不以為然。擔心溫庭筠受冷淡而再惹是非,忙把他 拉到一邊,把錦瑟的話轉告給他。 溫庭筠頓然火起,大罵令狐綯不是人,非報此仇不可! 李商隱怕他到令狐府上去鬧事,忙勸道:「怎麼報仇?弄不好,八郎會變本加厲地 折磨錦瑟的。她的日子更不好過。」 「我不會那麼傻。先把她救出來。然後報仇不遲。」 「如此尚可。千萬不能傷害著錦瑟姑娘,懂嗎?」 「那是自然。」 李商隱仍然不放心,又追問數次如何救錦瑟出來。他都說得模糊不清,商隱以為他 只是說說而已,不信會出什麼事兒。
臘月二十一日清晨,李商隱被湘叔喊醒,昨天喝酒太多,直喝到深夜,他模模糊糊 記得是畏之派人把自己送回來的。畏之年兄已經上路了吧? 「商隱,韓瞻在門外等你回話。他帶來一封信,你快看看。」 「他還沒有走嗎?」 李商隱一邊自語,一邊展開信。原來是七小姐父親王茂元的親筆信!驚訝道: 「這怎麼可能?」 「什麼事兒?」 「七小姐病了,讓我速去。」 「七小姐是誰?怎麼回事?」 李商隱簡單地把七小姐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通。 湘叔沉思片刻,問道:「你們認識很久了?提過親事嗎?」 「是在洛陽家認識的,很久了。曾讓年兄韓瞻提過。」 「……」 「她父親王茂元還提出辟聘我入涇源幕,做掌書記。」 湘叔知道一些王茂元的為人:一介武夫,幼年有勇略,跟隨其父王棲曜南征北戰有 功,元和年間晉升為將軍。甘露之變前,因曾受到王涯鄭注等人重用,宦官威脅要殺他。 他用家財賄賂左右神策軍,得以保住性命,不久又進封為濮陽郡侯。他不是彭陽公這邊 的人,商隱如果投靠他,並娶他的女兒,將來會不會被八郎怨恨呢? 湘叔考慮得遠,想得深,但是,商隱與他女兒七小姐的關係,看來已經不能拆散了。 去不去,娶不娶,將決定商隱的未來! 「商隱,你可要慎重考慮,這門婚事會影響你未來的生活和事業。自己拿主意,韓 瞻還在外面車上等你哩。」 湘叔沒有具體明白地講出為什麼要慎重考慮此事,覺得商隱應當明白個中緣故、個 中利害的。 其實李商隱確實沒考慮其中「緣故」和「利害」,愛情已經衝昏了頭腦!此時此刻 在他心目中,只有七小姐,別的什麼也沒想!他來到大門外面,韓瞻急切地迎了上來, 問道:「岳父大人的信看過啦?七妹因你而病,她父親請你入幕,都希望你趕快去涇源! 別猶豫了,現在馬上就跟我一齊走。我們結伴而行,該有多好!」 「太突然,一點準備都沒有。」 「是突然點,這信是剛剛送來的。不過,沒有準備更好,他家不會怪罪你的,走吧, 快上車!」 「還沒跟令狐家告別。」 「唉!七妹肯定病得很重,否則濮陽公不會親自出面給你寫信。他最疼愛七妹。說 實話吧,他也給我寫了封信,命我無論如何都要把你帶到涇源。他怕事情太突然,眼看 又到過年,擔心你要回洛陽,所以他已經讓洛陽家人,去看望你老母親,照顧好你老母 親過年,讓你放心。」 李商隱確實想要回洛陽跟母親一起過年,不能去涇源。 湘叔站在門前台階上,正注視著他,他們倆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知道商隱優柔寡 斷,一時間難以下決心。王茂元當真看中了商隱,要把女兒嫁給他,在朝中有這麼個靠 山,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於八郎,這小子是靠不住的,況且他才是個七品的小補闕, 嫩得很,應當幫他下決心。 在令狐家,恩師去世後,除了七郎九郎之外,李商隱最親近的人就是湘叔。他的話, 他的決定,李商隱肯定會聽的。 「商隱,洛陽你母親哪兒,我也會派人照顧的,放心吧。」 聽了湘叔的話,他感激地點點頭,道:「又讓你費心啦。 可是,沒跟八郎告別,突然離去,他會不會……」 「你走吧,一會兒早朝回來,我跟他說。」 「……」 李商隱依然不放心。他知道八郎的為人,不告而辭,他要生氣的,會認為目中無他, 不尊重他。 「義山賢弟,如果你不去涇源,我怎麼向七妹交代呀?讓我回去怎麼向她父親交代? 年兄在這兒給你施禮,求你啦。」 李商隱馬上還禮,埋怨道:「年兄,你這是干啥?我這不是在跟湘叔商量嘛。好啦, 我去,我去!好了吧?」 韓瞻笑了。 湘叔臉色冷峻。他明白商隱邁出的這一步,將會影響他的一生一世,是福是禍,實 在讓人看不透。如果令狐公活著,商隱大概不會走這一步的吧?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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