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可是十幾天過去了,案子仍沒有頭緒。綿課自責沒有審出實據,奏請處分,其實是
想脫身,希圖皇上能另派他人調查審訊此案。嘉慶帝當然不准另派他人審理,諭曰:
「此案業經綿課等審訊多日,口供屢次更改游移,斷不能另委他人審理。將來即使將伊
等全行斥革,仍必令其將此案究出實情,方能卸責。今著即將綿課等先行拔去花翎,曹
振鏞等降為二品頂戴,仍令其加緊鞠訊,限定於五月五日之前究出正賊或起獲行印。倘
能如此,當立即予以開復。不然,則將於初六日降旨治罪。」
    嘉慶帝仔細思忖此案後,又下諭綿課等曰:
    「行印有正、備印匣兩份。既然行印是上年秋圍路上遺失,而鑰匙、匙牌與行印及
正印匣則必然一並失去。上年九月初三日交印時,其必是將備用印匣抵充入庫的。備用
印匣既無鑰匙,又無銀匙牌,倘事先不向鮑干囑托照應,收貯印信之鮑干豈會接收?爾
等應據此嚴鞠。」
    綿課等遂對書吏俞輝庭、堂書鮑干等日夜熬訊。實在熬不過去,俞輝庭、鮑干遂交
待說:
    「上年皇上前往木蘭秋彌,可是路上連天陰雨,諸河氾濫,遂暫停行圍,提前回鑒。
返京途中在宛平行宮時,行印連匣被竊。是夜,看印書吏俞輝庭睡熟,竊賊潛人,將縛
於帳房中間桿上的行印連匣竊去。爾後俞輝庭用備用匣加封,賄賂囑托堂書鮑干矇混入
庫。當時,兵部當月司員慶祿、何炳彝二人受賄賂後並未開匣驗視。此後,鮑干又賄賂
收買了該班書役莫即戈私開庫門,移動印匣,做出行印在庫被竊的假象。」
    案件終於清晰,嘉慶帝詔曰:
    「思輦轂之下,尚有如此情弊,其直省地方官回護規避,久成結習,牢不可破,如
盜案則匿不申詳;邪教則巧為消解。視己之功名過重,以致顛倒朝廷之政事,良心何在?
迨至釀成巨案,其罪又豈止於降黜?豈非避重就輕,必致避輕就重乎?」
    嘉慶帝又諭令直隸總督方受疇和直隸提督徐餛,遴選能幹員弁,在古北口及巴克什
營至密雲一帶百裡內外,梭織往來,明查暗訪。但此印終沒有得到。
    圓明園的鏡殿內,嘉慶帝躺在椅子上,已感到精疲力竭,安福揉摩著他的太陽穴,
他的肩膀,他的脊背。嘉慶帝道:「朕也知道兵部行印的案子只審了一半,其余更重要
的關節還沒審。盜印有無險惡的目的?俞、鮑等人背後有無指使?他們索取兵部信札的
目的何在?丟失印信後是否造成了損失……」
    次日,盛夏的酷熱難當。嘉慶帝卻一定要去喜塔臘氏的寢陵。除安福為他準備著一
切外,人們百般地阻攔,可是誰也攔不住。
    一路上,嘉慶帝肥胖的身體大汗淋漓,綿寧看著父皇老態畢現,心裡也是一陣惆悵。
在喜塔臘氏的寢陵,皇上親為祭酒,然後對綿寧道:「你母親要是能活到今日該多好啊,
她在時整日為朕提心吊膽,從沒輕松過,現在扔下朕一人獨受寂寞——已二十多年了。」
    當晚,明月如水,青松低語,嘉慶帝興酒釂地,老淚縱橫,口占詩句道:
    松揪陰滿路,觸目總含辛。
    後去逾廿載,予年屆六旬。
    未能同白首,徒自釂黃塵。
    三爵抒悲緒,愴看幾案陳。
    嘉慶帝從陵地回到圓明園,立即決定七月前往木蘭秋彌。
    在過去,前往木蘭前,雖然他一再重申秋彌木蘭的意義,可是總有人勸阻。鑒於此,
此次秋彌動身前,他先發制人,諭示道:
    「倘有無識之徒、敢於朕前建言阻止者,必將其人立予革職,發往伊犁。」
    是的,在嘉慶帝看來,秋彌木蘭是遵從祖制家法,是紹統守成的重要舉措。
    為了堵住大臣們的嘴,他又講了一個故事:「侍讀學士紀昀,是父皇時的第一才子,
飽學機敏,受父皇格外恩寵。有一次,他曾勸阻父皇說:『巡游所耗太大,地方財力枯
竭,皇上是否考慮予以救濟。』言下之意秋彌造成財力困難。皇考聽了他的話,當然明
白是什麼意思,叱之曰:『朕以汝文學尚優,故使領四庫書館,實不過以倡優蓄之,汝
何敢妄談國事?』」
    嘉慶帝講了這個故事後,又喋喋不休地重複著每年必講的話:「木蘭秋彌主要是習
勞練武,避免八旗由安逸而荒疏武備,同時也為款治周邊民族。況行圍不過十余日,仍
照常辦事看本,並不是盤游畋獵。如果說行圍只為游玩歡覽,則朕駐圓明園,附近之清
漪、靜明、靜宜各國,比之避暑山莊更為清愜。人性好逸惡勞,誰不樂意深居簡出?朕
這是因典禮所關,祖宗成法俱在,不敢從朕開始而怠曠家法。」
    今年與以前不同。以往,即使是在去年萬壽節,無論嘉慶帝把道理說得多麼透徹,
都仍然有許多人勸阻,當然他照樣成行。去年只是由於暴雨不斷,阻住去路,他才不得
不折回北京而取消秋彌木蘭的。可是今年,他就只講了這麼幾遍,再也沒有一個人提出
異議,更不用說勸阻了。皇上準備了滿腔回復大臣的話反而沒有傾倒出來,如此地反常,
如此地恭順,嘉慶帝反倒覺得有點不自在走來。
    七月八日清晨,嘉慶帝從圓明園啟蹕,開始了秋彌木蘭的旅程。隨行的有皇二子智
親王綿寧、皇四子瑞親王綿忻,皇長孫貝勒奕緯。
    一路上,嘉慶帝的心情並不平靜,他不知道今年的木蘭圍場到底又是個什麼樣子,
那些圍獵的王公大臣,那些軍士們又是一種什麼樣的風貌。
    記得他親政後第一次秋彌木蘭時,進入圍場,但見樹柵倒塌,往來車跡如同大道,
盜木者各立寮柵,砍倒砍剩的樹幹及木墩到處可見,余木倒地,被焚燒的枯枝灰跡遍地
皆是,觸目瘡痍,如同一私置木廠。行圍時除了只射了兩只狗子外,所得到的,只有掛
在樹梢上的幾封匿名奏書。奏育管圍官員與盜木偷獵者狼狽為奸、沆瀣一氣。嘉慶帝心
裡好不尷尬,按慣例首次獲獸必須選最好者敬獻祖宗,而嘉慶帝只能選一只□子,那是
多麼大煞風景呀。嘉慶帝羞愧之余,嚴懲了管園官員,換上了一批精幹人員管理,並撥
出專銀維修圍場,可是其後一直到嘉慶十一年才有點改觀,圍場中才有了鹿的蹤影。
    回想起過去幾年在圍場的找獵,嘉慶帝發出陣陣長噓短歎。
    七月十三日,鑾駕沿河谷御道行進,兩邊山嶺蜿蜒。峰巔谷底,蔚為奇觀。傍晚抵
達常山峪行宮,晚膳後,嘉慶帝特意叫來綿寧。父子二人出了後宮宮門,宮門兩旁屹立
著十八棵羅漢松。羅漢松蒼勁挺拔,風骨傲岸,歲月對它們來說似乎只能平添其崢嶸。
看著它們,嘉慶帝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說出來。
    嘉慶帝帶著綿寧來到四柱亭,亭的旁邊有許多石碑。嘉慶帝在其中的一塊碑旁停下
來,俯首肅立。
    嘉慶帝指著周圍的群山道:「朕隨父皇多次在這裡居住,父皇在這裡留下許多詩篇。
那時秋彌木蘭是多麼壯觀啊。父皇思念聖祖,多麼似我今日思念父皇啊。」說著他問綿
寧,「你還記得乾隆五十六年你皇祖秋彌木蘭的事嗎?」
    綿寧道:「兒記得。那次隨皇祖行圍於威遜格爾,兒曾引弓中鹿,兒記得那時皇祖
八十一歲,兒那時才九歲。皇祖見我射一鹿,高興異常,賜我黃馬褂翠翎,並專門寫詩
一首,此詩我仍記得:
    堯年避暑奉慈寧,樺寶安居聰敬聽。
    老我策總尚武服,的孫中鹿賜花翎。
    是宜志事成七律,所喜爭光早二齡。
    家法永遵綿奕葉,承天恩貺慎儀刑。
    我射中鹿時九歲,而皇祖第一次射中鹿時十一歲,所以皇祖特別高興——這件事我
一輩子也不會忘了,往事歷歷在目……」
    嘉慶帝流下淚來,道:「你皇祖先詩記射鹿,其實是看到國家後繼有人而深為欣慰
啊。那木蘭圍場,就如我大清的影子,木蘭圍場若廢頹荒蕪,我大清也就衰落了。」
    「父皇……兒知道父皇執著於木蘭秋彌的苦心了……」
    「此次朕要親眼看看這幾年木蘭圍場治理得如何,若沒有改觀——你就留在那裡親
自治理。」
    十四日車駕繼續前行,傍晚到了喀喇河屯行宮。晚上,嘉慶帝攜安福走出殿廳,來
到三宮後院的小花園,隨後來到一軒。俯仰之間,似乎與燦爛的群星靠得很近,與這莽
莽蒼蒼的大地融成了一體。忽然一陣風吹來,嘉慶帝打了個寒噤,不由得蹙額撫胸,安
福連忙扶住他道:「皇上,奴才總認為皇上有病,為何不讓太醫診治?」
    嘉慶帝笑道:「這決不是什麼病,你不要擔心,朕的春秋長著呢。祖父和父皇都年
望九旬,現在八兄和十一兄已年逾古稀,仍精神矍鑠,朕也會和他們一樣的。」
    十五日,車駕行至廣仁嶺,皇上坐在轎中。周圍,山巒林木蒼郁,峽谷幽靜深邃,
流水潺浮湲相伴。不一會兒,路徑平坦,前面一片開闊,真正是「山重水復疑無路,柳
暗花明又一村」。嘉慶帝心曠神怡,諭令停轎。
    他走下轎子,舒展一下筋骨,道:「馬匹侍候。」侍衛們牽過馬來,嘉慶帝道:
「朕要策馬越過廣仁嶺。」
    綿寧道:「父皇還是坐轎吧。」
    安福也忙道:「皇上還是坐轎的好。」
    安福深深地了解嘉慶帝的身體。皇上的眼皮已非常松馳而且肥厚,他的手掌肥厚柔
軟但卻沒有什麼力量,他的大腿已毫無彈性,他的腰部疊起幾層皮囊,高聳的腹肚肥都
都的,胸部耷拉下松軟的雙乳……何況他又時常心痛頭暈。
    嘉慶帝沒有在意綿寧和安福的話,跨上駿馬。扈從的王公大臣見皇上神情飛揚,沒
有絲毫的倦容,更無什麼病態,甚為欣慰歡喜。
    嘉慶帝放馬馳去,馳騁於塞外江南的懷抱,秀麗的水色山光和幽雅的景色盡入眼底,
他成了這片蒼莽的大地的兒子,成了那佈滿晚霞擁著紅日的長天的兒子。
    車駕到了避暑山莊後,嘉慶帝並沒有作什麼停留,他不想被勞心的案牘和惱人的政
事所困擾,十七日即奔赴木蘭圍場。
    十九日,從張三營行宮出發經東崖口入木蘭圍場,場中御營已經設好。此次大營嘉
慶帝諭示官員們一定要仿照乾隆年間的樣式安設。嘉慶帝帶著皇子皇孫、蒙古王公、文
武百官及侍衛人等走進大營中的御營,考察著一切。
    御營內方外圓,佔地縱為二十丈六尺,橫為十七丈四尺。正中設黃幔城,黃幄正中
又建黃幄,高二丈,穹廬蓋頂。嘉慶帝來到中屋正中的御座上坐下,觀察著左右懸掛的
各種武器。隨後出庭觀看。庭左右各設圓幄。嘉慶帝走出黃幔城,見幔城外面用黃色繩
結成網城。阿城周圍設連帳一百七十五座,構成內城,內城上插金龍黃緞三角形小旗四
十一面。內城外面又設連帳二百五十四座,建成外城。外城設啟旗門四座,每門樹大旗
兩面。外城上插金龍黃緞三角小旗六十面。外城周圍,設宿衛帳九個,就是行在的內閣
六部、都察院、提督衙門的宿帳了。
    嘉慶帝望著這一切,心中充滿快意,他終於又回到了父皇鼎盛時期的木蘭圍場。環
視著這雄偉壯觀的大營,嘉慶帝長出了一口氣:木蘭圍場定會世世代代繁榮昌盛。
    嘉慶感到無比的滿足和自豪。
    晚膳上,嘉慶帝談笑風生,吃得很多。皇子皇孫們見皇上這樣快樂,心裡也無比高
興,特別是綿寧,看到大營如此儼然整齊,建造的如此一絲不苟,也是長舒了一口氣,
大清依舊是大清,一如過去一樣宏偉威嚴。
    膳後,嘉慶帝傳今明天開始圍獵。為了使圍獵重現乾隆時的風貌,嘉慶帝又親自詢
問了一番,回報:圍塔布囊官員、趕杬愛車人、圍兵、虎槍手、鳥槍手、鹿槍手、向導
等等一應準備停當。待諸事都安排妥當,嘉慶帝才回到了寢幄。
    嘉慶帝興高采烈地走向床邊,真想唱兩句曲兒,可是猛然間腳下一絆,差點摔倒,
幸虧安福手疾眼快把他扶住,不然的話嘉慶帝一定會摔得很響,以致於明天打獵都不一
定能參加,嘉慶帝低頭一看,見紅氈高高地鼓起一塊,用腳踩一踩,又硬又滑。
    安福道:「看樣子是塊石頭——這些人真不認真,皇上的床邊,地面上怎麼這樣不
平坦。」說著扶皇上坐上床。
    嘉慶道:「把氈子掀起來把石頭搬走。」
    安福喚來門外的太監和侍衛,把毛氈掀起一看,大吃一驚,原來根本不是什麼石頭,
而是一個野曾的頭骨,皮肉還沒有腐爛,透著一股臭味。嘉慶帝聞著後一陣噁心,多少
天來的高興勁被掃去了大半,猶如吃了一盤香香的花生米兒,可最後一個竟然是霉的。
    嘉慶帝突然說道:「把這幾塊全掀起來,讓朕看看下面。」
    待幾個太監和侍衛揭起幾塊羊毛紅氈後,果然,地面上這一片那一片盡是灰燼,灰
燼中夾雜著動物的皮毛和骨頭。
    嘉慶帝有氣無力地道:「再舖上吧。」
    幾盆火炭趕走了夜涼。兩個太監扛來一個貴人,走到嘉慶帝床邊把她放在床上,這
本來是嘉慶帝的吩咐,他今天興致好,要幸女人。可是當那個白玉似的胭體放在他的眼
前時,他早已沒了興致……
    第二日五更,嘉慶帝用膳完畢,在皇子皇孫王公大臣的簇擁下走向看城,此時,管
圍大臣率蒙古布圍官兵一千多人以王公大臣領之,繞圍場由遠而近,將會於看城時連呼:
「瑪喇哈、瑪喇哈……」合圍完成。嘉慶帝見圍內果然有一群糜鹿,高興非常,遂佩橐
鞬、執弓矢在幾十個侍衛的陪同下,蒞圍引弓射獵,數箭中的,四圍高呼萬歲,有侍衛
抬起麋鹿,同時又高呼萬歲。此時嘉慶帝昨夜的惆悵早已煙消雲散,不一會兒又馳馬回
到看臺,令皇子皇孫和王公大臣們射獵,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綿寧,見綿寧射中一鹿後
不由地叫道「好——好!」可是轉眼看那些蒙古王公台吉,一個個並不賣力,只是懶洋
洋地做著樣子,好像是給皇上以體面似的。嘉慶帝回想起當年隨父皇圍獵時,那些滿蒙
王公台吉和各部落的射手,個個爭先恐後地捕獵,急風驟雨般的馬蹄聲、喊殺聲震動山
野。可是如今看他們那種樣子,哪有盡心盡力射獵的?
    散圍後,蒙古工公台吉們前來邀賞,他們每人持的麋鹿尾竟多達十幾個,少者也有
七八個,皇帝大惑不解,明明見他們在圍中並無所獲,可是他們的獵物卻怎麼如此之多?
綿寧如此賣力卻如何只射中了五個?
    第二日圍獵,嘉慶帝對那些蒙古王公台吉更加留心,見他們比昨日更加懈玩,可是
散圍後所交的獵物卻仍然很多。
    這其中一定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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