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一大團煙霧從常永貴的鼻中、嘴中噴出來,形成一朵朵煙花,頓時,這一間擺設著
許多昂貴的家什都罩在濃濃的煙霧中。常永貴一邊不緊不慢地吞雲吐霧,一邊重重地在
宮女身上胡亂地摸著、掐著,心中的惡浪通過吐出的煙霧得以平靜下來。只是兩位宮女
的身上早已是青一塊紫一塊,淚水在眼窩裡打著轉轉兒,就是掉不下來,也不敢掉下來,
何況,她們也能就著常永貴喘息的間歇吸上兩口呢?
    常永貴過足了煙癮,把煙槍遞給壓在身下的宮女說:「賞你吸一口。」那宮女麻利
地翻過身來來不及整理凌亂的上衣,袒著酥胸,滿臉感激接過來,嘬起櫻桃的小口對準
煙嘴深深地吸了幾口,身上的疼痛減輕了許多。另一個宮女眼巴巴地望著。「看得眼讒
了吧,剛才你不是說,沒有你,我總管就沒人侍候了?」哈哈哈哈一陣大笑,常永貴精
神氣十足,對那宮女說:「掌兩個嘴巴子,要響的。」
    那個宮女已雲鬢散亂,竟抽出小手朝自己的臉上猛抽兩下。常永貴似乎心一軟,一
把抱過來,說道:「親乖了,哪能真打呢。」說著取出另一只煙槍遞過去,「讓你抽足
一鍋。」那宮女喜不自勝,連忙取過桌子銅盒裡盛著的火折子,點上,也是一陣猛吸。
    果房太監楊進忠算是該著倒霉。此時,他正急急地提著一籃子黃巖蜜桔往常永貴的
住處走去。剛到門口,就從半掩著的門縫裡聞到誘人的煙味,他嚥了幾下口水,乾咳一
聲,不見裡面有何動靜,便硬著頭皮闖進去。
    那場景令人不堪入目,楊進忠好一陣尷尬,怔怔站在屋子中央,張著嘴說不出話。
只見烏七八糟的屋子裡,靠兩邊的炕上橫陳著幾具赤條條的人身,過於疲憊的三個人都
已沉沉入睡。驚嚇之下,他不敢多看一眼,把手中的果籃憑感覺放到八仙桌上。誰知這
平常的感覺由過去的準確,此時竟變得相差太大,耳中就聽「嘩啦」一聲,滿籃的蜜桔
翻倒在地上,撒落了一地。楊進忠後悔不迭,忙蹲下去去撿一個個不停滾動的桔子。
    「啪」的一記重重的耳光,打得楊進忠頭腦昏眩,一個蹲不穩,「噗通」一聲癱坐
在桌邊。余光中,那滿身瘦骨的常永貴正一邊穿上睡褲一邊抬腳朝自己的臉面跺來,又
是一片晃動的金光。楊進忠嚥下了一口濃腥的血汁,熱乎乎的血流同時順著鼻孔、嘴角
流進了頸脖裡,他幾乎睜不開眼。青腫的眼角僅能辨出常永貴的大致模樣。他還在努力
地爬起來,跪在地上,把頭深埋進兩膝間,完全出自一種本能的保護了,剛咽進一口血
汁,想張開嘴巴求饒,已經穿著利索的常永貴抬起另一只腳,又端到楊進忠的臉上。他
一下子暈了過去,不省人事。
    兩個宮女都卷縮在各自執著的錦單後面,面頰上的潮紅已換成了蒼白,抖抖索索地
望著一言不發的常永貴,連衣服也不敢穿,因為,沒有常總管的命令,又有誰敢動一下
呢?
    「你們這些下賤女人,」常永貴瞪著兩只鷹隼似的眼睛,放出兇光,「還不快穿上
衣服,滾……」這下兩個宮女才抖抖索索地穿好衣服,相互對視一眼,離了炕,向常永
貴道了萬福,匆匆離去。
    總管太監常永貴望著倒在地上的楊進忠,呸了一口,朝外面喊到:「來人!把楊進
忠拖回果房!要是死了就拉到後院餵狗。省些宮中開銷。」偏房裡都在打著瞌睡的太監
都像彈簧似地一個個蹦起來。見了常永貴時,還帶著惺松的的眼神。常永貴罵道:「都
是死了老子的絕種戶,愣著干什麼,還不快拖出去。」幾個太監手忙腳亂地拖著楊進忠
出去後,余下的幾個便在屋裡收拾一陣子,直到常永貴說了聲,「都出去吧!」才躬著
腰退出,那神情不啻是見了皇上一般。
    夾雜在其中的張明東心道,你這樣罵人家,怎麼不考慮自己可是太監身份?自從被
皇後瞧著不順眼後,張明東就被發送到膳事房,做些下手的雜活,此刻的身份地位不能
與在皇上跟前侍駕時同日而語了。幸虧,他自打進入皇宮時,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才
不至於因想不開而上吊自縊的事,這樣的事在宮中極為普遍。究其原因,可能是大多數
太監是抱著光宗耀祖才來的,一旦進入皇宮中還干些下三爛的活兒,心裡怎能平衡得了
呢?
    怎麼一進皇宮之中,一旦做了總管,說話的腔調、舉事的行為全都變了呢?張明東
眼巴巴地望著常永貴想。不禁在自己的腦海中浮現大運河邊的神奇景象來……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邪乎,一眨眼的工夫就封死了運河平原。河套裡的村莊在渾茫茫
的風雪中顫粟、呻吟。村西口,有一個籬笆小院,碎磚頭堆滿一地,土坯堆起的三間草
屋前,還壘了一個黃泥草棚子,院子的東南角長著一棵胳膊粗直溜溜的杏樹,草屋的油
燈影昏暗不定,不時傳出一陣陣女人的怪叫,躁動得莊人心慌意亂。小小的張明東卷縮
在黑暗的角落裡,望著油燈下滿臉焦容的父親,縮在堂屋的灶火坑旁,上身披著一件大
補丁摞著無數塊小補丁的青色薄棉襖,發狠地巴嘰著旱煙袋、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兒又
蹲下。年幼的張明東特別懂事,知道這是母親又在生弟弟了……
    當他聽到媽媽的一聲長嘶後,猝然間,裡屋響起一陣「嗚哇嗚哇」沙啞的嬰兒啼哭。
他父親倦意頓消,幾乎一個跟頭跌了進去,又一個跟頭折了出來,在堂屋轉了好半天,
在火炕旁擰上了一鍋子旱煙,可手指哆嗦著好半天才點著煙火。似乎是弟弟的嘶啞叫聲,
如同鋼針猛戳在心口上,他渾身一陣痙攣。張明東注意到,他父親狠吸兩口濃煙,又噴
出來,咬咬嘴唇磕掉了煙灰,從心底翻騰著一股抑制不住的熱浪。他看到父親從破舊的
框廚裡取出大半瓶衡水老白干揣進懷裡,把一個小網兜和一捆繩子掖進腰帶上,又從小
草棚裡取出冰□和鐵銑扛在肩上,對著張明東一擺手,父子二人便義無反顧地撲向風雪
呼嘯的茫茫天地裡……
    實在太窮了,本來已經兩天沒揭鍋了。不如此,又怎樣給剛生下弟弟的母親補身子
呢?
    「張明東,」常永貴的尖細叫聲把張明東拉回到現實中來,「你在想什麼?」
    張明東眼前晃動這位同鄉的太監,正是他的誘惑,他自己才在不經意間截斷了生命
的根兒。跟著這位總管來到這陌生的皇宮。聽到叫聲,張明東趕緊跨前幾步,叫道:
「奴才聽公公吩咐。」
    常永貴說道:「你都看到了。」張明東畏縮地點點頭。「這班下賤的人太不知好歹
了。」常永貴憤憤地一甩手,道,「不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簡直不知道如何在宮裡辦
差。」說著,取出煙鍋自己按上一團搓揉好的煙土,乜斜著眼對張明東道:「你是太不
機靈了,原來打算好好地栽培於你,皇上對你也還可以,可你太不會辦事了。皇宮裡這
差事,要全靠自身的靈氣了。」張明東喏喏連聲,望著煙圈後面的常永貴,心裡有一種
說不出的感覺,這位在鄉下人的眼裡紅透了天的太監總管,至今仍是他傚尤的榜樣。他
自愧不如。說道:
    「奴才還是眼拙心笨,沒想到在那些事上得罪了皇後。」張明東面帶往昔不堪回首
的表情,「罷了。」常永貴悠閒地抽著,臉色由鐵青復歸白淨,「你去膳事房,也是重
要的差事,過幾年,我自會提攜你,也不太枉你和我同鄉一場,去罷!今天的事不要傳
出去。」
    「奴才明白。」張明東趕緊退出了常永貴的屋子。
    九天之後,嘉慶帝的車駕扈從經過艱難的跋涉,一路風塵僕僕,幾經曲折,終於來
到承德避暑山莊。這個地方從康熙二十二年開始興建。歷經雍正、乾隆一百多年的時間,
到今天已是規模宏大,僅行宮就已九九八十一處。建築宏偉,氣象萬千。民間流傳的俗
語,「皇帝山莊真避暑,百姓之處仍熱河。」自嘉慶七年開始,皇帝每年夏天都要去熱
河避暑山莊避暑。
    熱河行宮真乃避暑勝地。它不僅是清政府聯絡北方周邊民族的政治中心,而且風景
優美,夏季氣候宜人。方圓數十裡,廣築圍場,鑿池引水,亭台樓閣,雜植花樹,忽而
青枝蒼郁,忽而竹籬茅舍,僅繁華優美的景點就有七十二處之多,實為天下一大景觀。
假山奇石,茂竹修林,綠草如茵,清風徐來,全無夏暑的感覺。
    嘉慶帝一行浩浩蕩蕩,當車駕來到這裡時,已是黃昏時分,在這裡侍候迎駕的王公
大臣們,全都在新搭起的彩棚外邊跪迎聖駕,當然也少不了蒙古王公、青藏喇嘛、朝鮮
使節等在此恭迎奉陪。大街上,張燈結彩,鞭炮震耳,鮮花充巷,人潮如流,山呼「萬
歲」的聲浪從那頭剛一起聲,這邊就接上開口了。有不少人擠在人流中連嘉慶帝的人影
也沒看見,仍然聲嘶力竭,「萬歲,萬萬歲」的呼喊聲經久不息,一時間,這片昔日的
荒涼之地,頓時成為繁華的風水寶地。
    坐在轎輿中的嘉慶帝已經習慣了這一切,一切都全憑董誥傳達口諭,並沒有片刻停
滯,便徑奔避暑山莊的常駐地煙波致爽齋而去。
    是的,嘉慶帝的心情面對這一切確實提不起興致,他的細膩的心思想得太多了,也
太沉重了。
    就在嘉慶帝的轎輿還沒有出直隸境界時,直隸總督溫承惠的急報又奏上來,稱直隸
薊州一帶蝗害滋生蔓延,當即派員前往遵化州南營村督民收捕。而當地的老百姓竟跪在
道旁稱,該地蟲不食禾苗,叩請官員吏役不必下鄉。經詢問,鄉里人告訴他們說,此次
蝗蝻有黑黃兩種,黑色者不傷禾,黃色者傷禾。該地皆為黑色蝗,即請中止派員收捕等
等。嘉慶帝看罷啼笑皆非之後不由得勃然大怒。天下哪有蝗蟲不食禾的道理?前一段時
日,山東省有蝗災蔓延,奏報也是輕描淡寫,此次又故伎重演,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當即下令在一處路上行宮駐宿急召溫承惠來見駕。
    幸好有董誥、托津等一班扈駕大臣們團團圍住嘉慶帝你一言,我一語開導起來。董
誥急得下額的胡須不停地抖動,說道:「皇上此行就是要從政事中走出來,修養身體,
不能太操勞過度,依臣之意下個旨意把這樣查明也就算了,何必興師動眾呢?再者說,
溫承惠還能不明白此事個中原委,皇上就不必停駕了。這麼大夏天的,暑氣蒸人,依老
臣之意還是盡快動身才好。」
    滿臉油汗的托津更是跪在地上,動著自己的心思胡猜亂想,情急之下竟找不到合適
的字眼來說服皇上,只得順著董誥的思路,說道:「皇上暫時息怒,容臣進一言。皇上
請想,車駕在此停駐,一耽擱就不是一日兩日。雖說是行宮所在,但畢竟難抵熱浪,時
間越長,人體越是疲憊,不如等一鼓作氣到了避暑山莊再說。皇上不知道,此地的飲水
都成問題。」說罷重重地叩個響頭,這才爬起來,感到脊背的汗珠順著溝兒往下直落。
    嘉慶帝眼望大臣,雖然沒有說話,可臉上的表情舒展了許多。「唉——,真叫朕左
右難為啊。原想此次能落個安靜閒適的修養,可那雪片似的奏章,朕能不料理嗎?」嘉
慶帝在行宮的錦帳裡來回走著,他當然能感到陣陣熱浪侵襲而來,重重的錦帳裡雖有宮
女的鵝毛大扇,但扇過來的還是熱風。外面白辣辣的陽光照得人馬都睜不開眼睛,靜寂
之中,馬的噴鼻喘息聲還能依稀聽到。嘉慶帝說道:「二位愛卿,說的都很在理,可朕
的心裡放不下啊。今年看樣子,不會有大的水患,按理朕也該散心遣倦才是,朕是擔心,
水患剛消,蝗災又起啊。」嘉慶帝說完竟眼圈一紅,流露出不能安穩時局的隱憂。
    董誥勸解道:「皇上過慮了,蝗災只要發動百姓撲滅即可。」托津也道:「倘使人
力不夠,還可諭示軍機處,令各地督撫領軍撲殺,定能滅絕。」
    「你們還沒有明白溫承惠的奏折的底蘊,」嘉慶帝指了那封奏章道,「百姓竟謊稱
蝗蟲有黑黃之分,且說黑色蝗蟲不食莊稼,唯有黃色的才食。這樣的彌天大謊,也只有
老百姓才編得出,在這背後掩藏著許多難言之隱,豈能瞞過朕的耳目?」嘉慶帝坐到案
前,提起硃筆,思考了一會兒,見董誥、托津還愣在那兒。便道:「也罷,朕下一份聖
旨督責溫承惠大力捕殺,不得懈殆,不得有半點疏忽。百姓的汗水全灑在莊稼地裡,嘴
裡的口糧就指著它們呢,怎麼讓蝗蟲給糟蹋了呢?」說完揮筆在紙上寫道:
    「務必盡力撲滅蝗蟲,不得使之稍有片刻蔓延。至於百姓所言,實在不可信。由此
可想到,宋代文人柳宗元的《捕蛇者說》,文中言及,蔣氏一家為捕蛇而死其祖父、父
親二人,甚是淒慘,然仍從之終不肯改的原因,竟是『熟知賦斂之毒有甚於蛇者乎』的
結論。爾等切牢記此篇。」
    嘉慶帝還想再寫下去,忽然行宮外又是一陣人馬的躁動聲。不一會,御前侍衛塔思
脫風也似地闖進來稟道:「萬歲,皇子們來到行宮見駕!」
    「噢,」嘉慶帝想到,此次木蘭行圍原本不打算帶諸位皇子,只因各位皇子的一再
肯求,才破例恩准。自己先行一步,沒想到這般皇子們行動的速度倒也不慢。不由得心
裡一驚,皇宮裡可安排妥當,忽啦啦地來了這麼多人,皇宮由何人看守?想到這連忙說
道:「叫他們進來吧!」
    皇二子綿寧、皇三子綿愷比起他們的父皇來晚起身五天。按照嘉慶帝臨行前的口諭,
讓他們八月初前往。但幾位皇子呆在涼風習習的圓明園裡有些發膩,加之聞說,皇上一
路上仍邊走邊批閱奏章,處理國家大事,心裡就急奈不住。幾個人一碰頭,乾脆,提前
奔赴熱河,勸說皇上少辦些政務,免得天氣暑熱,身子骨吃不消,再弄出什麼病來,還
不如呆在京城裡。這才急急跨馬趕來,命儀親王永璇、大學士勒保、協辦大學士吏部尚
書鄒炳泰、兵部尚書福慶等留京辦事。
    聽到皇上的召見,皇二子綿寧、皇三子綿愷相互對視一眼,陵地各自都面呈難色,
但既來之則安之,隨後二人聯袂趨步進入行宮。
    嘉慶帝面沉似水,帶著溫色道:「朕讓二位八月初旬才來陪駕打獵,為何此時就急
急趕來?」
    「稟父皇,」皇二子綿寧躬身上前說道,「父皇一路上冒著暑氣仍在辦理政務,兒
臣等心裡有所不甘。皇阿瑪一貫主張兒臣等奮發努力,足見聖心寬厚。但兒臣說什麼也
不願意見到父皇一路上風塵之中尚在日夜宵旰。兒臣等放心不下,就想,若有什麼緊急
公務還須辦理,不勞父皇大駕,盡遣兒臣去辦理就好。免得父皇憂煩天下蒼生之心,保
重龍體要緊。」
    聽了皇二子綿寧的話。嘉慶帝心中一喜。嗯——還是二子深明大義,這話說得多體
貼人,原來並非出於一片私心,隨變了臉色道:「京城可都安置妥當?」
    「回皇阿瑪,」綿寧挺了一下快要散架的身子顧不及揩拭掛在眼眉稍上的汗珠子,
答道:「一切均按皇阿瑪的吩咐去辦了。」
    董誥見狀連忙插話道:「皇上,二位皇子急急趕來,孝心可嘉,賞他們一個坐,休
息一會兒。」托律不等嘉慶帝點頭,就連忙拉過兩把涼椅,說道:「二位皇子坐下說,」
又對帳外喊了一聲:「給二位皇子端些冰鎮綠豆汁來。」話音甫定,早有隨侍太監端著
碧綠色的豆汁放到二位皇子的面前。三子綿愷顧不得嘉慶帝是否同意,端起來就喝,一
陣「咕通」「咕通」的響聲過後,那碗綠豆汁已見碗底,只有二子綿寧向乃父投去徵詢
的目光。
    嘉慶帝點頭示意,綿寧這才端起輕輕地呷了一口,潤了潤嗓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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