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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此以後,李毓昌和林若蘭的來往就日漸多了起來。只要有了空閒,他就跑到那林
氏宅院中去找她。找得久了,林宅的僕從們也都認識他了,便由著他在宅院內四處走動。
他當然不會四處亂走,他每次去的總是她的閨房。好就好在林太富對此幾乎從不過問,
他不僅熱情地歡迎李毓昌到宅院裡來玩耍,他甚至還鼓勵自己的女兒跟著李毓昌走出宅
院,到更廣闊的地方去游樂。一個富甲一方的大財主,在當時能做到這種地步,也當真
是難能可貴了。而對李毓昌的叔叔李太清來說,自己的侄兒能攀上林若蘭這根高枝,連
高興都來不及,當然就更不會無端去干涉了,只時不時地,在侄兒的耳邊告誡著,不要
因男女情事而荒疏了學業。因此,李毓昌和林若蘭之間的感情,便自自然然又非常迅速
地向前發展了。大概也只有半年的光陰吧,倆人的關係就幾乎達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
    嘉慶四年,二十二歲的李毓昌和十八歲的林若蘭成了親。李毓昌又經寒窗苦讀,一
舉中第,考取了進士。
    在江蘇省江寧城的南部,有一個地方,喚作聚寶山。說是山,其實是一個集鎮,是
文人雲集、官宅櫛比的地方。這裡北倚鎮淮橋,南臨長干橋,又緊貼著通往北城的聚寶
門,交通很是方便,景色也十分的秀麗,所以有不少閒官散吏都居住在這裡。但由於居
住者官階不同,貧富很是懸殊,所以這兒的房屋也華陋不均,從高處俯瞰,會給人一種
不諧調的感覺。聚寶門外的深巷中有一所十分簡陋的平房,門樓已顯頹敗,朱漆的大門
其色澤也已剝落,三間並不高大的北房,兩丈見方的院落,雖嫌陳舊,卻收拾得十分干
淨利落。北房門檻上,貼著一幅筆力遒勁的對聯,上聯是「淡泊以明志」,下聯是「寧
靜以致遠」,表現出主人清雅廉儉的品德,這主人便是新委候進士李毓昌的住宅。李毓
昌雖已是三十又二年紀,但眉清目秀的模樣依然如故,且儀態中處處透出一種風雅之姿。
他是本年春闈中的進士,吏部以他成績優良特委江蘇禮儀之邦候用。由於上任期緊迫,
他連老家即墨也沒有來得及回,就帶著李祥、顧祥和馬連升三個僕從趕到了江寧。他六
月在巡撫衙門報了到,不久就逢黃河水患,道路阻隔,也無法把妻子林若蘭和叔叔李太
清接來同住。算算到江寧已有兩個月了,卻還沒有接到委任令,李毓昌不覺有些煩躁。
這天清晨,他起身在院子裡踱了一會兒步,感到沒什麼趣味,便走進書屋臨窗而坐,翻
閱一部新買來的《臨中先生文集》。正讀得有些興趣,見家人李祥和馬連升喜滋滋地走
了進來道:「老爺,小的們給你道喜來了。」李毓昌抬起頭來有些詫異地問道:「這喜
從何來?」李祥把一道總督府的大公文信札遞給了李毓昌道:「總督大人要您即刻前往
總督衙門議事。」李毓昌心中一動,忙著掃了信札一眼,果然是總督鐵保大人傳見。他
不敢稍有拖延,連忙分付李祥去雇一乘轎子,自己換上官服前往總督府。路程不很遠,
一會兒工夫,李毓昌便走進了總督府行,接著,就被引到了府行的東花廳。廳內,正坐
著那個兩江總督鐵保大人。往日,鐵保接見下屬都是在簽押房,而在東花廳接見一個新
委候進士,這還是第一次。從中也可看出鐵保對李毓昌的器重。待李毓昌坐定後,鐵保
也沒有什麼寒喧,開門見山地就問道:「目前黃河水患嚴重,黎民百姓塗炭,但朝廷救
濟銀兩卻屢屢被貪官污吏剋扣。萬歲震怒,要嚴懲貪污剋扣之人,然而貪官污吏弄虛作
假,帳目之中難見破綻,你看可有什麼辦法尋絲覓跡,查獲贓證嗎?」李毓昌聽罷微微
一笑道:「卑職初人仕途,閱歷不深,但淮安水患以來,倒也留意觀察。那些地方貪官
借災情中飽私囊,無非是兩種辦法,一種是誇大災情,謊報受災人數,從中冒領賑銀,
一種是削減實發數目,進而剋扣百姓。這兩種辦法從帳面上都難以發現破綻,但只要到
災區去核對一下,漏洞立刻就會出現。所以要查明誰貪誰廉並不需要費很大周折。」鐵
保心中暗暗稱是,但表面上並不露聲色,而是梳理著胡須道:「只是貪官既要貪污,必
然會對百姓百般監視,核查人員想從百姓嘴裡探出實情,也並非易事。」李毓昌答道:
「俗話說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貪官污吏大失人心,只要核查人員能下到百
姓中去,破綻是終究會被查出來的。」鐵保點了點頭,把手從胡須上拿開,面色突然莊
重起來問道:「本總督若委派你去監賑災民,你將以何為之?」李毓昌表情也變得異常
嚴肅,答道:「拯民於水火,嫉惡當如仇。」鐵保又道:「如果貪官以巨資賄賂於你,
如何?」李毓昌答道:「卑職當以法置貪官於不義之地。」鐵保重重地道:「你不怕那
些貪官污吏們對你下毒手嗎?」李毓昌也沉甸甸地回道:「岳武穆有言,文官不愛財,
武將不怕死。卑職身負國家重任,何惜以一死救濟蒼生!」鐵保拍掌叫道:「好!本督
就命你為監察大員,前往山陽縣視察賑銀髮放情況。你務要竭盡全力,保證民有所得!」
李毓昌應道:「卑職遵命!」鐵保「哈哈」一笑,用手拍著李毓昌的肩膀道:「毓昌,
本督把山陽的災民可就全交給你了。」李毓昌斬釘截鐵地道:「卑職絕不辱總督之命!」
言罷,李毓昌就別過總督大人,辦好一應手續,帶著李祥等三個家人,馬不停蹄地奔向
山陽縣境。
    卻說那山陽縣城裡,這幾天顯得分外熱鬧,為迎接省裡派來的查賑委員,縣令王伸
漢親自佈置,在縣城內搭了三座彩色牌樓,縣衙前披紅掛綠。小小的縣城張燈結彩,一
派洋洋喜氣,使人走進縣城後會誤以為這裡逢到了什麼國家喜慶大典,而把數萬災民陣
饑號寒的現實忘得一乾二淨。王仲漢還派出了兩批精幹的差役,在察賑委員的來路上設
下接官亭,準備了八抬大轎,恭候察賑大員。然而,王伸漢沒有料到的是,第二批救濟
銀九萬余兩如期解到,那察賑大員卻杳無音訊。王伸漢納悶了,那李毓昌會到哪兒去呢?
三天之後,王伸漢才接到災區裡正們的報告,那察賑委員李毓昌,並沒有到縣裡落腳,
而是直接到災區去了。王伸漢一時有些慌亂起來,暫且擱下不提。再說黃水橫流的山陽
災區,災民們已經斷糧四天了。由於大水遲遲不退,凡是高崗處都擠滿了無家可歸的老
百姓。他們衣不遮體,面色蠟黃,三五成群橫躺豎臥,似乎連掙扎的能力也失去了。在
被大水趕出家園的前幾天,他們還能看到官府裡的一些差役,有時甚至會發現一位縣尉
類的小吏來災區登記機民人數,裡長們也曾帶人送來一些救濟糧和衣物。但是由於救濟
物資太少,常常被一搶而空。後來改為施粥,每天早晨可往指定地點排隊領取一碗稀粥,
幾天後粥越來越稀,直到變成米湯。最近,連米湯也沒有了。大人們還可以不聲不響地
忍饑待救,而那些可憐的兒童卻餓得不斷哭叫。不久,有的老人和兒童開始被活活餓死
了。一些強壯的男人也禁不住饑餓的威脅,撇開父母妻子,前去尋找生路了。走不了的,
就只有蜷縮在一塊塊的高地上,等待著死亡。李毓昌率領著家人李祥、顧祥及馬連升三
人,在災區連續轉了三天,忍受著饑餓,腳踏著泥濘,親自到一間間的破席棚子中去撫
恤百姓,同時詳細地記錄受災的人數,了解損失情況以及山陽縣放賑情況。災民們沉痛
地陳述了他們的不幸,並異口同聲地咒罵縣令王伸漢,說他把大批賑濟銀兩都裝進了自
己的腰包,只用幾碗米湯一樣的稀粥來應付災民。李毓昌並不絕對輕信這些議論,卻認
真地把施捨的物資和救濟粥都折合成銀兩數,對整個災區的人數、救濟品發放的情況摸
了個一清二楚。這一天,李毓昌在自己棲身的破席棚裡,正借著昏暗的燭光審閱著幾名
鄉正裡長送來的告發王伸漢貪贓枉法的信件。短短的幾天裡,他收到的這類信件已達幾
十封了。他正看得投入呢,卻見隨同前來的李祥等三個僕人,一頭鑽了進來。還未等李
毓昌開口詢問,李祥就先言道:「老爺,小的們來向您辭行!」李毓昌驚異地望著這三
個僕人,不知他們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說出這樣的話來。見主人疑惑不解,顧祥又搶上
前一步帶著怒氣道:「小的們跟隨老爺,雖沒敢指望升官發財,卻也盼著能來山陽縣在
人前人後榮耀一番。誰知老爺放著縣城不去,偏偏往這黃水坑裡鑽。小的們幾天吃不上
一頓飽飯,睡不了一個安穩覺,實在吃不消了,只好告辭另奉他人……」李毓昌聽罷不
覺一陣惱怒,沉下臉來,異常嚴肅地道:「李某奉總督均令,來山陽察賑,只知為處在
饑寒境地的百姓辦一點好事,從未想過什麼出人頭地榮耀一番。如今山陽災民正處水深
火熱之中,貪官污吏卻乘機從中剋扣救濟銀,使千百萬百姓災上加災,你們難道竟無動
於衷?老實告訴你們,跟隨李某當差只能是苦差事,即使是到了山陽縣城,你們也休想
狐假虎威、趾高氣揚。如果你們後悔,可以現在就走。」說完用銳利的目光掃視了三個
僕人一眼,又把頭埋到信件堆裡去了。那李祥、顧祥及馬連升三人,本是想用辭行來要
挾李毓昌,並沒有真要離去的意思,他們知道省裡來的察賑委員,在小小的山陽縣地位
是何等尊貴,哪裡肯放過這個出頭露面大撈一把的機會?於是,馬連升假裝被李毓昌的
話感動了,陪著笑說道:「老爺教誨有理。小的們實在是一時湖塗,從今後一心跟隨老
爺,不管多苦多累,絕不再有怨言。」但李毓昌嚴肅的神態並沒有什麼緩和,且又帶著
幾分威嚴道:「如果你們不想走,我也要把話講明,對你們要約法三章。第一,到了山
陽縣,只准你們替我料理私事,不得擅自插手公事。第二,不准與山陽縣的衙役官住單
獨接觸。第三,不准私收山陽縣任何人的半分銀子。這三知,如果犯了其中的一條,我
就要將你們送交有司衙門審理,聽清楚了沒有?」李祥等三人聽到李毓昌這樣說,不覺
面面相覷,心裡頓然感到了一陣失望,但表面上仍然唯唯諾諾,表示願意聽從老爺吩咐。
李毓昌這才把面色放得平和了一些,言道:「這幾天東奔西跑地,你們也確實十分疲倦。
且去休息吧,明天早晨收拾行裝,起身去縣城。」李祥等三人趕緊應聲「是」,慌慌忙
忙地辭別主人,鑽進另一間席棚睡覺去了。
    山陽縣令王伸漢這幾天被李毓昌搞得神魂不寧。他在縣城裡張燈結彩迎候李毓昌,
而李毓昌卻直接去了鄉里,等派出幾路人去鄉里迎接時,李毓昌又風塵僕僕地來到了縣
城。最可笑的是,王伸漢天天喊著接省裡來的委員,全縣衙住幾乎都懷著小心謹慎的心
情,等候著李委員光臨,而李毓昌來到縣衙門前時,卻差點被看門的衙役趕走。那一天,
李毓昌領著李祥等僕人,一路風塵地來到了縣衙門前。李祥過去對看門的衙役道:「煩
請稟報縣令大人,說我們要見他。」那衙役看看李毓昌等人,一個個衣冠不整、面容憔
悴,便誤以為他們是饑民,於是就把驢臉一拉道:「吠!你們的膽子也忒大,想見縣令
老爺。縣令老爺是你們這些刁民隨便可以見的嗎?還不快給我滾!」李毓昌的心頭正翻
滾著災民們忍饑挨餓的慘象,見狀便氣道:「一個小小看門衙役,竟也如此蠻橫,當真
是無法無天了!」那衙役聞言大怒,掏出一條鐵鏈子就沖向李毓昌,口中叫道:「他媽
的,你這個刁民,竟敢跟老子頂撞,看老子不鎖了你把你押入大牢……」顧祥連忙喝道:
「爾等不得無禮!這位便是總督大人派來的察賑委員李毓昌李大人!」看門衙役一聽,
即刻嚇得屁滾尿流,扔下鐵鏈,跪在地上不住地向李毓昌叩頭道:「小人有眼無珠,請
大人恕罪……」李毓昌不屑與這類勢利小人動怒,只冷哼一聲便闊步走入縣衙。王伸漢
得知此事後,大發雷霆,當即下令將那個看門衙役重打二十大板,並趕出衙門。如果說
這麼一個小小的插曲令王伸漢很是有點不安的話,那以後的事就更是叫他不安了。李毓
昌根本就沒聽他的任何口頭匯報,而是在到達縣衙的當天,就下令把全部賑濟帳目調齊
送審。對此,王伸漢卻也不懼。因為這套帳目完全是他一手偽造的,帳面數額可以說是
點水不漏,諒李毓昌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來,誰知第二天一早,李毓昌就派管家李祥來縣
衙,要立即調取災區各鄉的戶名清冊。這一下王伸漢有些慌了,他請李祥先回驛館,說
戶口清冊調齊後自己親自送去,但李祥卻虎著臉冷冷地說:「我家老爺有令,叫我帶了
清冊回去。」王伸漢無奈,只好通知書使把各鄉戶口清冊點齊交給了李祥。戶口清冊被
取走之後,王伸漢立即派心腹小役包祥前去驛館暗中監視。包祥回來稟道:「那李毓昌
整整三天沒出驛館大門,他房內的燭光常常是通宵達旦。他的三位親隨管家更是循規蹈
矩,很少出來活動,偶爾在街市上轉一轉,也絕不與人搭訕,而且從來沒見過他們的笑
臉。」王伸漢情知那李毓昌正日以繼夜地在核查賑濟銀兩的發放數目,不覺倒吸了一口
涼氣。他有一種直感,這李毓昌李大人,跟以往那些省派的大員們,截然不是同一類人。
他皺著眉對包樣道:「不知這位李委員,葫蘆裡究竟賣的是什麼藥?」包祥倒是十分鎮
靜地道:「老爺不必過慮。千里做官只為財,不信這位李大人就不要錢。如今他故作姿
態,不過是想多要幾個錢罷了。老爺可請一位德高望重的鄉紳去驛館疏通一下,無非是
多給幾兩銀子罷了。」王伸漢先是點頭,繼而又搖頭道:「此話雖有道理,但本縣以為,
這李委員看來確實非同一般。在沒搞清楚他的底細之前,萬萬不可造次,還是先差人前
去驛館試他一試為妥。」說罷,這主僕二人便細心地策劃起來。
    李毓昌在驛館裡埋頭核查了五天,已基本上掌握了王伸漢貪贓的確鑿證據。他發現,
目前的戶口清冊與鄉間的實際人數並不相符,由於近年來大量農戶逃荒遷外,實際人數
不過是清冊人數的三分之二而已。而賑濟帳目上的領銀人數,又遠遠超出了在冊人數,
尤其是領銀數額,帳目上是每人平均五分銀子,但自己實地查訪的結果卻至多每人攤上
二分左右。這樣看來,發到山陽縣的九萬多兩賑濟銀,竟有六萬余兩被剋扣了。李毓昌
望著堆滿案頭的帳目清冊,一股怒火直衝發冠。他的眼前映現出了災民們在大風中抖顫、
在饑餓中掙扎的景象,也映現出了山陽縣城張燈結彩的景象。王伸漢那胖得臃腫的肥臉
與災民們枯瘦得幾乎皮包骨的面容不斷地在他眼前晃動。他情不自禁地把拳頭捶向桌面,
一只精緻的景德鎮細磁茶杯被震到地上摔得粉碎。李毓昌被粉碎聲驚醒,他搖了搖頭暗
暗告誡自己要靜思制怒,待心境略為平靜了一點之後,才提起筆來準備草擬給總督鐵保
大人的呈文。忽然,驛館外一片諠譁,李毓昌正待詢問是誰在深夜裡還不好好休息,李
祥卻挑起門簾進屋來了。李祥不知為何有些激動,他似乎忘記現在已經是二更多了,大
聲稟報道:「山陽縣首富鄉紳趙榮前來拜訪老爺。」李毓昌暗想,自己並不認識這個人,
半夜三更他來干什麼?本待回絕不見,又恐怕他有什麼大事要報告,只得說了一聲
「請」。話音剛落,窗外已傳來了一個人的說話聲:「李大人為國為民,真是廢寢忘食
啊!」接著,門簾被挑開,一位衣飾華貴、銀髯飄灑的老鄉紳笑瞇瞇地走進屋來,見了
李毓昌深深地施了一禮道:「小人趙榮,叩見李委員李大人!」跟著又倒退了一步,看
那意思似乎真的就要下跪。李毓昌只得搶上一步攜住他道:「老先生不必客氣,快快請
坐。」趙榮畢恭畢敬地又施了一禮才在下首位上坐定。李祥捧上茶來,趙榮在接茶的時
候,衝著跟隨來的華衣管家使了個眼色,華衣管家立即從懷中掏出一封「紅包」遞到了
李祥的眼前,並言道:「有勞管家,家主略有薄敬,不成敬意,還請管家笑納。」李祥
見了白花花的銀子簡直是心花怒放,剛要伸手去接,卻發現李毓昌正用嚴厲的目光盯著
自己,不覺倒抽一口涼氣,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這一切,被跟隨趙榮前來的「管家」
全看在了眼裡並記在了心上。這個「華衣管家」便是王伸漢的心腹小役包祥。包祥捧著
「紅包」又往李祥跟前送了一下,李祥趕緊推辭不收。趙榮伸出大拇指來贊歎道:「久
聞李委員清廉如水,想不到連您的管家都能夠不收饋贈,老朽實在敬佩。」說罷令包祥
收回銀子,又對李祥道:「老朽在驛館前廳備了一席宵夜,特意招待管家的,老朽今天
有要事與李委員相商,管家可肯賞光與我的管家權去前廳小飲一番?」李毓昌對這位趙
鄉紳敢於當著自己的面賄賂李祥,已經十分不滿,想不到他竟敢進一步借口驅趕自己的
管家,實在是太無禮了。正要發作,猛然記起要靜思制怒的告誡,思忖道:何不趁此摸
一摸這位趙鄉紳的真正來意?於是,李毓昌順水推舟地對李祥道:「既然趙老先生有此
厚意,你就去前廳飲他幾杯吧!」包祥見李毓昌應允了,就十分熱情地走過來拉著李祥
走了。待屋子裡恢復了寧靜後,趙榮才笑著對李毓昌道:「聽說李委員來山陽後日夜操
勞,縣令王伸漢王大人十分惦念,又恐外界流言紛壇,所以便委託老朽來看望李大人。」
李毓昌不卑不亢地道:「為國賑民,李某理應如此。那王縣令也過於關照了。」趙榮搖
了搖頭道:「李大人過謙了。山陽災民有了大人這樣的救星,必能早日歸返家園。王縣
令恐大人來後度支不便,特意囑咐老朽,由本縣鄉紳共同集銀五百兩,以做在山陽公幹
之資,諒大人不會不賞臉吧?」李毓昌冷笑了一下道:「老先生不覺得五百兩銀子太少
了嗎?」趙榮聽李委員嫌錢少,心中大喜,立刻接道:「這五百兩銀子僅是鄉紳們給大
人敬獻的程儀。王縣令還有一筆大饋贈,也委託老朽前來敬奉。」李毓昌心道:來得正
好,我倒要看看王伸漢要干什麼。口中卻言道:「李某與王縣令本無淵源,王縣令為什
麼要給我饋贈?」趙榮湊過來道:「看來李大人也是直爽之人,老朽不妨實話實說。歷
來黃河水患,地方官在分放賑銀中都要留下一些,做為好處費,這筆費用當然凡是與賑
濟沾邊的官員都要有份。王縣令今年又循章辦事留下了一點銀子,省裡、府裡、縣裡各
有司官役都已收取了例份。但這筆錢說是循章,又不合法,省裡派大人前來查訪,自然
難免發現破綻。張揚出去,不但王縣令吃罪不起,就是巡撫、藩司、道台大人面子上也
不好看。王縣令為此十分憂愁,特地委託老朽前來說合,只要李大人肯曲意為之掩飾,
王縣令願贈白銀一萬兩,為李大人置辦家財……」李毓昌聽到這裡,儘管再三忍耐,也
壓不住心頭的怒火了。他站起來聲色俱厲地對趙榮說道:「王伸漢想用一萬兩白銀封住
李某的嘴?真是癡心妄想。本委員奉命來山陽查賑,只知道依法懲處贓官,為民奪利。
王伸漢乘黃河水患,在啼饑號寒的災民口中剋扣糧款,致使數千百姓為之喪生,近萬戶
家庭流離失所,其罪惡之大已屬不赦。本委員正在詳加核查,並決意秉公辦事。今天王
伸漢竟敢派人公開賄買朝廷命官,真是無法無天,膽大妄為。本委員定要將此事呈報總
督鐵大人,依法嚴懲貪官污吏。你回去告訴王伸漢,叫他快快準備請罪文告,去省台大
人面前自首,或許能保住身家性命,否則悔之晚矣!」趙榮見李毓昌動了真怒,暗自後
悔過於孟浪。洩露了王伸漢的底細,但事已至此,只好打腫臉充胖子,也站起身來軟中
帶硬地回道:「老朽何敢多言?不過山陽縣的銀兩已經花到了省、府各級官吏身上,李
大人執意要告發,恐怕也得惦量一下,是大人一人說了算,還是撫台、臬司各級大員說
了算?」李毓昌不屑地揮了揮手道:「無勞你來關照,你還是請便吧。」趙榮唯恐再說
下去激起李毓昌的火把自己扣下不放,趕緊就坡下驢道:「如此老朽告辭。」說完慌慌
張張地奔到前廳,拉起了正與李祥談得投機的包祥,跌跌撞撞地離開了驛館,直向縣衙
跑去,而縣衙的一間大客廳裡,此刻,還依然閃爍著明亮的燭光。王伸漢正在客廳內心
急如焚地等待著趙榮及包祥的回音。他希望李毓昌能把萬兩銀票收下,那麼自己的官職、
地位、身家性命也就有保障了。他也相信一萬兩白銀是一個誘人的釣餌,諒李毓昌一介
窮書生不會不見錢眼開。但趙榮、包祥去了一個多時辰了,還不見回轉,又實在令人不
安,莫非李毓昌變了臉,把趙榮等人都扣下了?如果那樣,可就壞了,但驛館那裡並沒
有送來一點緊急的消息。時間一點點地過去了,一輪上弦月已經移過了中天,夜風把院
子裡的幾杯青竹吹得沙沙作響,好像也在喻示著不安。王伸漢漫無目的地在廳堂內踱來
踱去,此刻他有點埋怨包祥太不會辦事了,為什麼連送個禮單也要拖上一兩個時辰?正
在急得六神無主之際,院子裡傳來了腳步聲。王伸漢急不可待地一下子拉開了客廳的門。
果然,門外正站著趙榮和包祥。只是趙榮顯得垂頭喪氣的樣子,包祥的臉上也是陰沉沉
地不見笑容。王仲漢一見,便知道事情準是辦砸了,但仍然抱著一線希望問道:「事情
進行得怎麼樣?」趙榮沒精打彩地將李毓昌的態度繪聲繪色地報告了一遍。王伸漢一屁
股跌坐在了椅子上,差點昏死過去。趙榮、包祥慌忙過去攙扶,又是捶胸,又是掛背,
又是掐人中,許久,王伸漢才長長地緩過一口氣來。趙榮知道今天是自己把事情辦砸了,
不敢久留,丟下那萬兩銀票,安慰了幾句便悄悄地溜走了。屋裡只剩下王伸漢和包祥兩
個人。王伸漢心裡是又氣又恨又怕,盯著包祥道:「這李毓昌也真是可惡至極。難道,
我們就在這裡束手待斃?」包祥並不回答,而是回身走到客廳門前,拉開門向外張望了
一眼,又把門關得嚴嚴的,這才轉身言道:「老爺說得不錯,那李毓昌真是不識抬舉。
不過天無絕人之路,他的親隨奴僕李祥卻是個用得著的人。」王伸漢好像在黑暗中看到
了一絲光亮,立即追問道:「那李祥是何等樣人?」包祥的臉上泛起了一絲陰險的笑容
道:「這位李祥,不但貪財,而且膽大,他隨李毓昌來山陽,只是想撈幾個錢回去的,
不想李毓昌假作正經,害得他斷了財路,心中十分惱恨。方纔我與他一起飲酒,試著用
話套引,他已答應暗中為我們通遞消息。我給了他一封銀子,他感激萬分,說只要今後
有用得著他的地方,儘管開口。」王伸漢聽罷,心情略微鬆快了一點,但旋卻,他又緊
縮著雙眉道:「想那李祥,只是一個僕從,他又如何能幫助我等?」包祥走到王伸漢身
邊,貼在王伸漢的耳際道:「老爺,李毓昌之所以有恃無恐,是因為他手頭有查帳清冊,
如果能買通李祥,叫他設法把全套帳目清冊盜出來銷毀,李毓昌也就失去了告發老爺的
憑據。即便他再從頭查起,我們也可推托找不到清冊副本,令他無據可查。拖延上一段
時間,他的覆命期限也就到了。我們再花上幾個錢,讓他按我們的意思回復總督,諒他
也不能不依。老爺以為如何?」王伸漢點頭道:「你說得很有道理。不過,那個李祥,
真的是那麼可靠嗎?」包祥立刻接過來道:「老爺,那李祥只認銀子不認主人,小人一
定能設法打通他的關節。」王伸漢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道:「如此甚好。你告訴李祥,要
早點動手,不要等李毓昌把呈文寫好了再動。」包祥回道:「老爺請放寬心。三日之內,
小人一定會有好消息送來。」王伸漢滿意地點了點頭,囑咐包祥道:「此事須要慎密,
萬萬不可走露風聲。」包祥道:「這個小人省得。」剛要走,王伸漢又叫住他問道:
「那個李毓昌可曾攜家眷女侍?」包祥道:「除了李祥等三個管家外,只有他李毓昌一
人。」王伸漢點頭道:「好,你再去找兩個絕色的風流女子,送往那驛館挑逗。我就不
信,他李毓昌乃久曠之人,會對女色無動於衷。」這金錢和女人,乃是王伸漢出奇制勝
的兩大法寶,曾經屢試不爽。包祥言道:「老爺想的真是周到。他李疏昌不愛金錢,難
道也不好女色?」王伸漢笑道:「不愛銀子又不好女色的官吏,本縣還從未遇到過。只
要他李毓昌進了我的溫柔鄉,那他就得乖乖地聽本縣擺佈。」包祥接道:「我們一邊去
收買李祥,一邊用女色引誘李毓昌,這雙管齊下,還不是萬無一失?」王伸漢惡狠狠地
同時又十分自得地道:「任何人,包括他李毓昌,都不會在這山陽境內翻起什麼大浪?」
言罷,這主僕二人一起大笑起來。這笑聲,在這萬籟寂靜的夜晚,顯得是那樣的恐怖、
那樣的刺耳。
    包祥賄買李祥的事情辦理十分順利。他偷偷地把李祥約到一家酒店中,一面套近乎,
一面提出請李祥幫助盜出帳目清冊的事。李祥痛快地答應了。包祥立即拿出一百兩銀子
做定禮,李祥卻說:「盜帳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一個人孤掌難鳴,必須要與顧祥、
馬連升一起才好做手腳。」包樣明白他的意思,又拿出二百兩銀子讓李祥轉送顧、馬二
人。李祥見包祥出手如此大方,更加感到這件事大有干頭。包祥一面敬酒一面說道:
「事情辦成後,我家老爺願出三千兩銀子酬謝你們。李兄精明強幹,看來這三千兩銀子
是垂手可得啊!」李祥捧著白花花的銀子,聽著這順耳的恭維,心中的那股興奮勁兒,
就甭提了,要依他的性子,恨不得將一罈酒都喝光,但又怕被李毓昌看出破綻,只得匆
匆喝上兩碗,便起身告辭。包祥有點不放心,悄聲問道:「李兄,你看此事幾天可以得
手?」李祥輕松地答道:「三天後的晚上,我等將帳冊盜出,送往包兄家,如何?」包
祥喜道:「如此甚好。一切都仰仗李兄費心了。」李祥道:「包兄不必客氣,只要有銀
子,就沒有辦不成的事。」言罷急急離去。直到目送著李祥的背影消失在胡同盡頭,包
祥才回縣衙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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