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為大紅喜字再添一抹紅
    大將王翦勝利班師,秦始皇命華陽公主率宮中麗色百人迎於途,詔曰:「即遇處成
婚。」於是列兵為城,堅沒錦幄,軍帳成了洞房。華陽公主不從,大紅喜字上立刻添了
一抹鮮血。
    一聲「王翦接詔」,把王翦嚇出一身冷汗,他趕快滾下馬來,跪伏在地,尖耳細聽
大秦皇帝的詔書。只聽趙高一字一腔有板有眼地念道:
    大秦皇帝詔曰:大將王翦,伐楚滅齊,戰功顯赫,朕特賜華陽公主為妻,並選宮中
麗色百人為妾,於王翦故裡頻陽修造公主府第。賜良田千頃,食邑千戶,珍寶金銀綾羅
綢緞二十車為嫁禮。擇婚期為十月六日。是日,華陽公主出迎城東五十裡,與王翦成親。
著令王翦領兵就地扎營,列兵為城,設錦幄為新房。婚後第三日,華陽公主夫婦回宮謝
恩,王翦同時率兵入城,為勝利班師入城式,舉國同慶消滅六國統一中華之宏偉大業。
欽此
             大秦始皇二十六年十月五日
    聽了詔書,王翦的顧慮雖然全打消,但他還是把請求回朝後辭官的報告托趙高轉呈
給秦始皇。
    王翦自覺性命之憂解除了,但華陽公主從此貼在身上了。皇上詔書已下,木已成舟,
只有聽天由命了。
    照詔書「列兵為城,設錦幄為新房」的指示,王翦命令部下立即動手,大半日功夫,
一切準備停當。晚上,王翦就睡在遍插彩旗,裡裡外外佈置得一派喜慶的新房裡,等待
明日華陽公主的到來。
    雖然是臨時搭成的新房,卻一律是嶄新的繡花絲錦被,大紅綾羅帳,柔軟暖和,香
氣撲鼻。可是王翦竟大半夜沒睡著,因為有一個問題他一直沒想通。
    這問題就是秦始皇為什麼要選擇離鹹陽五十裡的地方為他女兒辦婚事,這中間定有
什麼蹊蹺。想來想去,他覺得大半還是在自己身上。因為現在自己手中握有六十萬大軍
的指揮權,這可是大秦帝國的全部軍事力量。而今,六國已經消滅,統一的大秦帝國正
在鹹陽舉行慶典,試想,如果六十萬大軍一旦開進鹹陽,對秦皇的帝位還不構成威脅?
啊,原來他對我王翦也防著一手哩!想想,真沒勁。
    目睹小棋子慘死在三兄長公子高的長矛之下的華陽公主,在馬車裡又驚又嚇,痛苦
難言。當她拿出小棋子用生命代價給她送來的那個小包時,尚未打開她就知道是高漸離
托他送來的,而且一定是兇多吉少的消息。今天晚上就要成親,他何必托小棋子冒險給
我帶信?想看,她簡直沒有勇氣打開那個白綢裹著的小包,她再也經不住接二連三的巨
大打擊了。
    但是,她還是用顫抖的手打開了它。那是一方招疊齊整的白綢,與她過去接到過的
一個樣,不同的是上面畫了些什麼。仔細辨認,認出一個「王」字,下面是個長著大胡
子的人頭。顯然,這是另外的人畫上的。誰呢?這物件不可能再經過他人之手,除了小
棋子,不會是別人。那小棋子畫這是什麼意思呢?公主一時猜不出來。
    猜不出來先放下。打開裡面,在馬車不停的顛簸中,在自己急切的心跳中,她展開
了那方白綢,見那上面寫道:
    華陽公主如晤。吾乃黔首小民,為醫治公主腿疾得以相遇相識。緣矣,幸矣!光陰
易逝,倏忽年餘,每每憶及在一起的日子,心怡神弛,歡樂無盡。僅此,也算不虛度此
生也。又蒙皇上允婚,相聚有期,卻不知原是騙局;今又聞欲以刑相加,要置吾於死地。
悲乎,螻蟻尚貪生,吾豈能等死。今告別公主,從此只身浪跡天涯,飄泊海宇。惟心系
公主,難以忘懷,特贈詩一首,以作永訣:
    高高天宇兮謬誤多,
    與卿相遇兮又為何?
    悲歌一曲曲末了,
    是對是錯難訴說。
    昔情依依兮猶在懷,
    細語切切兮心中落。
    往事如絲揮不斷,
    時不我與堪奈何。
    本來,華陽公主是滿懷一腔悲痛來讀高漸離給她的信和詩的。可讀著讀著,她逐漸
清醒,悲痛沒有了,代之的是幾乎要爆炸的滿腔憤怒。可是這憤怒該向誰發洩呢?當然
首先是父皇,然而他遠在鹹陽;另外,那就是今晚要與她成親的那個人,可那個人是誰?
作為新娘的她卻不知道。她想吶喊,她想發問,她想把馬車砸個稀爛……但她終於沒有。
她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能莽撞,她揩乾了臉上的淚痕,理了一下思路。她發覺現在最重
要的是救高漸離,他一定兇多吉少。至於自己,如果沒有他,這生命還有什麼意義?
    馬車在搖搖晃晃中前進,送親的樂隊不停歇地吹奏著歡樂的曲調,像什麼事也沒發
生過一樣。
    中午時分,送親隊伍快到王翦的營地了,道路兩旁整整齊齊排列著迎接公主的軍容
整齊的隊伍。軍樂隊奏著歡迎的樂曲,迎賓禮炮不停地放,嚇得樹上的麻雀、草叢裡的
野兔亂飛亂竄。
    這是一支奇怪的送親隊伍,直到送到目的地,送親隊伍中沒有一個人知道新郎是誰。
秦始皇的三太子高是這支隊伍的總指揮,但他奉命行事,只把妹妹送到王翦兵營。而後,
由皇帝的特使趙高宣讀詔書。
    現在,送親的大隊人馬到齊,華陽公主被接下馬車,送進用帳篷搭起的準備舉行婚
禮儀式的臨時廳堂。
    用帳篷搭起的廳堂自然簡陋,但所有禮儀卻不能稍減。首先,趙高站在上方宣讀皇
上詔書,一字一腔慢吞吞地念著。華陽公主昏昏沉沉什麼都沒聽清,只聽到要把自己嫁
給一個叫王翦的將軍。對王翦,除了聽說他是一個會打仗的老將軍外,其他知之不多。
不過對此,這時她已完全沒有了興趣。
    華陽公主被蒙上厚厚的蓋頭昏拜了一陣後送入洞房。
    剛入洞房,她一把將蓋頭扯下丟了,只見面前一個白胡子老頭向她拱手而立。要不
是他胸前戴著紅花,她絕不相信他就是新郎。她瞟了他一眼,腦際立刻閃現小棋子慘死
的場面。
    「你就是王大胡子!」
    「末將王翦。」六十萬大軍的統帥竟不敢正視一個女人,他低著頭回答。
    「哼,我道是誰,原來是你!」
    她一把抓過他胸前的那部白胡須,看了一眼,搖了兩搖,「哼」了一聲。
    「公主息怒,這實在非我本意。」不知怎的,這千軍萬馬殺過來的老將見了公主就
心虛,不覺說了實話。
    「什麼?非你本意?好像你本不想娶我,有誰強迫你娶?」
    「公主,聽我從頭說來……」為了證明他所言不虛,還取出準備呈交給秦始皇的
《罪己書》給公主看。
    華陽公主聽了他的解釋,又看了他的《罪己書》,氣反倒更大了:
    「好個王翦,你為了保全自己,不惜把本公主的終身大事當兒戲,不惜再一次去傷
害高先生,你,你不感到虧心?」
    「我早已悟到,只是事情來得倉促,已悔之不及了……」
    「不,還來得及,只要你依我三件事。」
    「請公主指教。」
    「第一,你把《罪己書》即刻呈交皇上,解除你我的婚姻。」
    「請說第二。」
    「第二嘛,你請求皇上赦免高漸離……」
    「那第三……」
    「公主殿下,」這是從窗外進來的聲音,一聽,就知道是趙高。他說:「公主殿下,
請聽奴才進一言,您與王老將軍的婚事是皇上欽定的,是不能更改的。至於高漸離嘛,
他已被我從渭水河上捉回,皇上已下旨對他施行矐刑,從此便成了瞎子。公主,請聽奴
才相勸,死掉那份心,跟王老將軍永享榮華吧!」
    王翦聽了說:
    「公主殿下,你聽,不是我不同意,實在是王命難違呀……」
    華陽公主氣得不再講話,雙目直愣愣望著那窗子,見那影子還在,便罵道:
    「誰叫你聽人講話的?滾!快滾!」
    「嘻嘻,」窗外趙高說了:「洞房花燭夜,聽聽牆根本來是可以的嘛,嘻嘻……」
    過了一會兒,窗外趙高又講了:
    「天不早了,新婚之夜,一刻千金,請公主和將軍早些安歇吧!」
    華陽公主聽了,一口氣把紅燭吹滅,頓時,帳篷搭成的新房一片漆黑。窗外,趙高
的黑影慢慢隱去。王翦已領教了公主的脾氣,不敢有所動作,只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不
動。
    又過了一會兒,華陽公主說:
    「王將軍,請把燭點亮。」
    王翦尋來火種,把燭點亮。
    「王將軍,事已至此,我也不再向你提過多的條件,只有一個,你能辦到的。」
    「請公主吩咐。」王翦說得很誠懇。
    「我與高漸離相愛一場,即使婚事不成,我也得對他有個交待。我立即修書一封,
請你一定設法盡快交給他。不知能否辦到?」
    王翦稍作猶豫後說:
    「此事雖有點難度,但我一定辦到,請公主放心。」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立刻,公主從衣襟裡撕下一塊白綢,洞房中有現成筆墨,不一會,書信寫成。公主
把它折疊好後縫了交給王翦,再次叮囑說:
    「請將軍再說一次一定交到。」
    「君子一諾千金,公主勿疑。」
    「好,現在我算屬於你的了。」華陽公主說著,便向王翦靠攏。那王翦見如此嬌美
的公主向自己挨近,心中一陣熱和,原先的侷促不安全部化解,不覺伸出手臂去挽公主
的腰。正在此時,公主迅速伸手從他腰間抽出防身短劍,把劍尖指向自己胸口,後退兩
步說:
    「王將軍,我早就是高漸離的人了,我的心和我的身體早已交給他了,我不會背叛
他。王將軍,請記住諾言。」
    說罷,華陽公主用力將劍向胸口壓進去,待王翦來救時,那劍已插到柄處,眼看公
主軟塌著倒了下去。
    王翦雖是軍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事嚇得不知所措。愣了好久才打開洞房門,一面
叫隨從去請軍醫,一面去請趙高。
    醫生很快到了,但公主已無救。
    趙高也很快到了,他並不驚慌,只對在場的人說:
    「此事不能傳出去,誰傳了出去,小心腦袋!」
    趙高又吩咐將公主屍體上的血衣換了,血跡洗擦乾淨,平平地放在床上,恰如睡著
了一般。在一旁的王翦拿不出主意,一切聽趙高安排。
    趙高安排停當,立即上馬,帶上隨從連夜趕去鹹陽見秦始皇。第二天,他又急匆匆
趕了回來,向王翦如此這般傳達了秦始皇的旨意。
    又過了一天,即第三天,按慣例和慶典日程,新娘該回門了。
    這天一早,華陽公主被悄悄抬上那輛花花綠綠的高大馬車。讓她端坐在那裡,王翦
則一身新郎打扮,騎上高頭大馬隨在車後。
    新娘回門的隊伍比來時更壯觀,因為除了來時的送親人馬外,還有更多更雄壯的王
翦的部隊,他們是去鹹陽參加班師回朝的入城式的。
    三聲炮響,浩浩蕩蕩的隊伍向鹹陽開拔,一路之上,鞭炮聲、鑼鼓聲、各種喜慶的
音樂聲不絕於耳。數不清的彩旗在風中嘩啦啦飄揚,成千上萬支戈矛在陽光照射下閃耀,
無數匹戰馬揚起的塵土像霧一般四處瀰漫。幾十萬大軍護衛著華陽公主的馬車向鹹陽城
進發,將士們都為能作一次大秦皇帝公主、他們的統帥王翦將軍新婚夫人的護衛而感到
光榮無比,幸運無比。可是,他們哪裡知道,那馬車裡坐著的僅僅是公主的屍體。
    六十萬大軍簇擁著華陽公主的屍體走進鹹陽城,邁著整齊的步伐接受百萬鹹陽市民
的鼓掌歡呼,接受皇宮城樓上大秦皇帝及文武大臣們的檢閱和嘉獎。
    華陽公主的屍體坐在馬車裡隨王翦部隊在鹹陽城內繞了無數圈子後進了皇宮,被秘
密埋葬在後花園裡。直到很久以後,才傳出華陽公主因暴病身亡的消息。但誰也不知道
她的真正死因,除了極少數幾個人外。
    當然也有些瞎猜測的人。比如在王翦大軍進城那天,人們突然發現怎麼新郎不是高
漸離而變成王翦了,有人就議論開了:
    「怎麼這新郎說換就換了?」
    「怎麼這高漸離也沒聽說了?」
    「怎麼這華陽公主也就干了?」
    然而這些議論的人當晚就秘密失蹤了。第二天,鹹陽城大街小巷貼滿了「尋人啟
事」。
    這次「秘不發喪」雖說是皇上的旨意,實際全是趙高的點子。誰知十年以後,秦始
皇在出巡時突然病死,趙高又采用「秘不發喪」的辦法,把屍體送了幾千里地,一直等
回到鹹陽才宣佈皇帝駕崩。看來趙高還頗有遠見,早就用秦始皇的公主作了一次成功的
演習。
    華陽公主死了,按說王翦難咎其責,他誠惶誠恐地等候秦始皇的發落。不過這次秦
始皇特別寬恩,沒有為難自己的女婿,仍按原計劃任命他為三公之一的太尉。王翦借年
邁一再推辭,最後把這個位置轉封給王翦之子王賁。王翦雖然謹慎膽小,但他仍冒險遵
守承諾,不負華陽公主所托,買通關節,將書信送到高漸離手上。
    高漸離騎在高頭大馬上好不得意,他看看自己,穿一身嶄新的袍服,胸前還戴著一
朵好大好大的紅花。他覺著頭有些沉重,伸手摸摸,是一頂又高又大上面綴了許多珠子
的禮帽,這才發覺自己當了新郎。他很高興,高興了一會兒他想,這新娘一定是華陽公
主了。他用腳蹬了一下馬,那馬快跑幾步,攆上前面那乘裝飾一新的大馬車,他對著車
窗輕輕叫一聲「華陽」,只見窗簾一翻,露出一張又圓又白的臉。正是她,他日夜想念
的華陽公主。
    他感到有些奇怪,他不是被趙高逮回來關在牢裡了嗎,怎麼又讓他當新郎與公主結
親呢?他問公主,公主告訴他,完全是場誤會,父皇根本沒有加害他的意思,純粹是他
疑神疑鬼,不辭而別跑了。幸好被趙高公公追回來,父皇下詔立即辦婚事……原來,是
我錯怪了秦始皇,不免心中有些慚愧。他和華陽公主一路說說笑笑往前走。正在此時,
忽見前面沖起一股黑煙,接著是「通通通」幾聲炮響,一驚,竟從馬上跌了下來……
    ……原來,只是一場夢。他並沒有從馬上跌下來,而是就在地上,在一塊稻草舖就
的地上。
    要是在夢中不醒該多好啊!那可惡的炮聲。
    「通,通,通」又響了三聲,接著又是鑼鼓聲,然後他又聽到音樂聲。啊,他想起
來了,今天是十月初六,是慶典的第一天:敬天神,祭祖宗。他還為這天的祭禮專門創
作設計了音樂,他歪在草堆裡細細地聽著。他有一副音樂家特有的聽力極強的耳朵,祭
禮的地方雖遠,他也能聽見,《壽仁樂》,《禮容樂》、《昭容樂》等等,每個音符都
躲不過他的耳朵。隨著樂曲的節拍,他拍著手,搖著腿,晃著腦袋,還輕聲跟著哼。快
了,慢了,走了調,他都聽得清楚。他不知道今天是誰指揮,整個演奏一點也不和諧,
有幾種樂器老跟不上,他很著急,恨不得飛到現場去糾正他們。
    因為有遠遠的音樂陪伴,白天的日子倒好打發,可夜晚就難了。想這想那,想到對
他的發落,是生,是死?是坑殺,是車裂?是宮刑還是劓刑,還是其他什麼刑?但他想
得最多的還是她。
    他從頭到尾回憶與她的交往,怎麼後來竟陷得這麼深?
    他記得很清楚,為她彈唱不久,他就發現她那不尋常的具有挑逗性的目光,那是一
種無聲的語言,他極力迴避。那時,他一心想到的是眉娘,總覺得多看她一眼就是對眉
娘的不忠誠。可是後來,眉娘死了,他還是迴避,那主要是覺得太不現實,異想天開,
荒唐透頂。他終於沒有抵擋住,當與她的目光相碰時,他渾身為之戰慄。他不止千百次
的命令自己不去看她,可又不止千百次的違背命令去偷偷地看她,並與她目光相對,最
後為她的目光俘獲。
    高漸離自信是個堅強的人,但卻在她的目光面前一敗塗地。他的宮廷樂隊有的是妙
齡女子,個個美若桃花,可是他卻熟視無睹,偏偏被那雙他不該看的眼睛吸引。他在有
幾分後悔的同時又極力去尋找她目光的魅力:那彎彎的眉毛並沒有什麼特別,只是左眉
的眉尖上有顆黑痣顯出非同一般的靈氣;並不大,卻黑而發亮;尤其是那回波一轉的瞬
間勾魂攝魄,實在無力抗拒它的力量。高漸離回憶,他就是被那些瞬間征服而墜入深淵
的。啊!可愛的目光……他不敢再想下去,不敢再想她的目光……
    那就想她的腳,那雙腳是他最熟悉的,圓滾滾肉嘟嘟,捏在手上不由自主便產生許
許多多幻想。他還記得他第一次碰她的腳時,他以為她癱瘓多年的腳一定乾癟了,變色
了,可是,當那天她用藥水燙腳時他看見了,那是一雙多麼可愛的腳啊,細膩得像玉石,
潔白得像棉花,他不時用眼睛偷偷地瞄。她看出來了,立即把侍候她洗腳的冬兒打發開。
屋裡,只剩下他倆人了。華陽公主向他一笑說:
    「你過來看,讓你看個夠。」
    他臉羞得發燙,但還是過去了。
    她一把拉他坐在床邊,靠在他肩上,輕聲說:
    「給我洗洗腳,好嗎?」
    他受寵若驚,便立即蹲下,雙手握著她的腳小心翼翼地洗著。洗了腳背腳底,連每
個腳丫都掰開洗乾淨。不時,他抬起頭來看看她,她格格笑著,滿臉蕩漾著幸福。那時,
她的腳還沒有完全好,他試著為她揉搓,按摩,拍打。華陽公主則雙手扶著他的肩,輕
輕地搖晃著,輕聲地唱著他們愛唱的歌。
    從此,華陽公主的腳好得更快了;也從此,高漸離又多了一份工作,然而他樂此不
疲,毫無怨言。
    只是有一次,那是他終身難忘的一次。
    那天下午天氣悶熱陰雲密佈,遠遠傳來隆隆雷聲。與往常一樣,高漸離為華陽公主
演奏音樂後開始為公主洗腳,滿滿一大盆熱水,公主的雙腳浸泡在裡面任高漸離撫摸著,
揉搓著,她感到從未有過的舒服。她彎下腰,把額頭碰在他的頭上,對他說些除了他誰
也聽不懂的情話。這時,窗外光線更加暗淡,雷聲也越打越近,眼看就要下雨了。
    胸中,有一股莫名的欲望在衝動。他努力克制自己,但卻漸漸失去信心。一道耀眼
的閃電後是一個炸雷,華陽公主驚叫一聲倒在他身上並把他緊緊摟住。他此時竟不顧一
切地將她抱起,放在床上。他發現她睜眼望望他,而後又緊緊閉上,他的膽子更大了……
因為手忙腳亂,一腳將腳盆踢翻,那水倒在床前的踏板上,又立即漫開,像決了堤的河
水流向地面。而這時,窗外風聲夾著雷聲,一場傾盆大雨舖天蓋地湧向大地。
    慶典的第二天是始皇登位,封賞百官,大赦天下。
    秦王在確立了自己的皇帝地位後,為了張揚皇帝的威儀和權力,他命李斯重新制定
一套君臣之間的禮儀,其原則是「尊君抑臣」。李斯不負所望,在吸取古代和六國禮儀
中可取的內容後,制定了一套大秦帝國的完整禮儀,經秦始皇批准後命大臣們認真操演,
今天該正式運用了。
    天麻麻亮,所有參加朝拜皇帝的官員個個衣著整齊等候在宮門。宮中,車騎兵馬早
已列好陣勢。但聽傳令官喊一聲時辰到,候在宮門的官員按品位級別徐徐走向大殿,武
官諸將站在東廂,文官丞相以下站在西廂,隊列整齊,鴉雀無聲,連得了幾十年支氣管
炎的老臣也不敢咳半聲。這時,秦始皇坐著玉輦從後宮慢慢出來,下輦後坐上正中的御
椅。坐定,一旁的太監總管趙高喊一聲:「拜皇帝陛下!」下面文武百官齊齊跪下,三
拜九叩後,三呼萬歲萬萬歲。秦始皇輕輕說一句「平身」,各官員起立復分東西廂站定;
再說一聲「賜酒」,便有侍從端上酒觴,一一斟滿,遞給百官。
    秦始皇這時說:
    「眾愛卿,朕以六尺之身,興兵誅暴亂,平定六國,天下大定、全賴神明保佑,祖
宗顯靈。為謝天地神明祖宗先人,大家舉觴乾杯!」
    眾大臣各各舉觴,一飲而盡。
    接著秦始皇又說:
    「朕滅六國,也全仗百僚協力相助,功不可沒。為此,依據貢獻大小、才學能力,
給予封賞。我大秦國新制,設三公九卿:三公為丞相、太尉、御史大夫。封李斯為丞相,
王賁為太尉,馮劫為御史大夫;九卿為奉賞、衛尉、太僕……」一口氣任命了文武大臣
百余人,較原來官職多有提升,全殿上下一片歡聲笑語。
    跟著,又宣讀了大赦天下的詔書:囚徒中重罪者減半執行,輕罪者歸田務農;又詔
示天下百姓歇業六日,賜酒飲樂,共慶統一。宣示後,皇帝在上林苑賜宴百官,共祝新
國大定,共賀彼此榮升。
    秦始皇登位乃這次慶典中的核心內容,音樂是絕對少不了的,只有在莊嚴肅穆的音
樂聲中才感受得到當皇帝的尊貴,只有在昂揚宏闊的音樂聲中才顯示得出「朕即天下」
的氣勢,也只有在輕快美妙的音樂聲中才能體味到接受群臣跪拜、聽他們高呼萬歲的飄
飄欲仙的滋味。
    可是,因為沒有高漸離的指揮,整個樂曲的演奏拖拖沓沓,雜亂無章,幾乎亂了套。
秦始皇始終沒有找到他想象的那種感覺。他氣得咬牙切齒,嘴裡不停地罵道:「好個高
漸離……」乃至又聽趙高報告說華陽公主自殺身亡,他實在按捺不住了:「我要把他碎
屍萬段!」
    其實這時高漸離的火氣並不比秦始皇小,他不停地捶打他的稻草舖,不停地罵:
「簡直一塌糊塗!怎麼演奏成這個樣……」直到看守他的獄卒打開門上的小窗干涉他,
他才平靜下來。
    也難怪高漸離生氣,今天的演奏就在宮中大殿上,離關押他的地方很近,每曲他都
聽得清清楚楚。那些耗費他無數心血的節目竟被演奏得面目全非,莊重變成了沉重,緩
慢變成了拖沓,遼遠宏闊變成了漫無邊際,輕快流暢變成了輕佻滑稽。高漸離感到十分
痛心,千載難逢的機遇卻這樣被白白糟蹋了。
    因為心情太差,送來的晚飯他一口也沒嘗,原樣被端了回去。
    天黑了,一股冷風從窗口吹進來,高漸離打了一個冷顫,退縮到牆角,鑽進稻草和
破被中。因為太冷,一個晚上也沒睡好覺。快天亮時打個盹,又被陣陣炮聲和鑼鼓聲吵
醒。
    高漸離想起來了,今天是慶典的第三天,按預定安排是為征服六國立下戰功的軍隊
慶功,舉行盛大的入城式和閱兵式,然後開始三天三夜的全國歡慶。大概是歡迎檢閱的
軍隊入城,炮聲樂聲齊鳴。可是過一會,那樂聲變了調,成了喜慶的結親樂曲,而其中
有一支《良緣》的曲子還是他不久前寫的。誰結親呢?誰又會在這盛大慶典的日子結親
呢?他想了想,除了皇上的太子和公主,誰也不敢湊這個熱鬧。
    他突然悟到,難道是她?他實在不願接受她與另外一個男人成為夫妻的事實。他只
感到一陣揪心的疼痛襲上心頭,頓時,眼前一陣發黑,幾乎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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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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