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魂斷落魂橋
    在韓娥眼裡,愛情應該像她的歌那樣清純美麗,然而,她所經歷的卻是一曲曲灰蒙
蒙黑沉沉的愛情悲歌。
    高漸離自函谷關告別嬴政母子後,獨自一人背著築和包袱回頭往北,直奔燕都薊城。
    這日,臨近趙都邯鄲,高漸離原打算繞道而過。但他想到因走得匆忙,邯鄲城中還
有幾個朋友未去告辭,這次錯過機會,去了燕國,路遠迢迢,不知何時再能相見,便決
定穿城而過,去朋友處告別。他去的第一個朋友處是燕國太子丹府上。
    那時,燕太子丹作為人質住在邯鄲,與作為人質的秦太子子楚同命運,交往密切。
又因與嬴政年紀相當,意氣相投,關係更非一般。高漸離是他們的好友,三人曾歃血為
盟,結為兄弟。
    高漸離來到燕太子丹的住處,兩人相見,暢敘別情。
    「賢弟,你不是跟韓大姑去了燕國嗎?這麼快就回來了?」燕丹問。
    「太子有所不知……」高漸離把救嬴政的經過講了一遍。
    燕丹聽罷,感動地說:
    「沒想到賢弟年紀輕輕卻有如此大智大勇,捨命救出嬴政兄弟,可敬可佩。秦軍圍
邯鄲那幾日,趙兵將我住處圍得水洩不通,秦軍退後方才解圍。只聽說跑了子楚一家,
還不知道其中有這麼多曲折哩。」
    聽說高漸離馬上要去燕國,便說:
    「賢弟不必慌著走,再過幾天,父王將派人下詔,召我回燕另有任用,不如等幾日
我們兄弟同行,路上也好敘話。」
    架不住燕太子丹一再挽留,加上耽誤時間不長,高漸離便應允下來。住在燕丹府上,
每日陪他飲酒彈唱,不覺過了月余。
    一天,高漸離陪燕丹去酒樓應酬,笙歌曼舞中開懷暢飲。這時,從女樂隊中走出一
個年約十四五歲的妙齡女子,手抱一張珵亮的築走向高漸離,先是深深的一揖,然後輕
啟朱唇鶯聲燕語地說:
    「奴婢這廂有禮了。早就聽說高公子敲得一手好築,又歌聲絕妙,令人傾倒。奴婢
擊築也有一兩年了,卻無甚長進,故今晚冒昧請高公子擊築高歌,一則為大家助興,再
則也讓我等長長見識。」
    說罷,便將築捧了過來。
    高漸離雖說是個走南闖北的男兒,但從未與青年女子接觸過,今日突然面前出現這
麼個美貌的妙齡姑娘,又捧著築請他演唱,一時間心跳加快,手足無措,面對那張築不
知該怎麼辦。正在為難之時,燕丹說道:
    「賢弟,今日兄弟相聚,不必拘禮。既然這位姑娘盛情相邀,你就為大家表演一曲
吧。」
    高漸離平日最聽燕丹的,聽他一說,不好推諉,便大膽接過築,置於案上,又敲又
唱起來。起初,他還有些顧忌,唱了幾句後,膽子就大了,手臂也舒展了,手指也靈活
了,歌聲也自然了。一曲下來,只聽叫好聲、鼓掌聲不絕於耳。自己感到從未有過的滿
足。
    那小姑娘又過來了,連連向他打拱道謝,又抬起頭來,飛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後,
抱過築,碎步走了回去。
    今晚高漸離特別興奮,特別舒暢。他回憶自己以往所有的表演,從來沒有今天這麼
成功。無論是擊築和唱歌,都那麼輕松,那麼投入,那麼一瀉無餘。他感到奇怪,這種
良好的心情到底從何而來?想著想著,他感到臉上發燙,心中發熱。啊,原來來自她那
輕盈的步履、輕啟的朱唇、輕聲的祈求:來自她那捧築的纖纖玉手、走路時翻飛的裙帶、
初識時深情的一瞥、舉手投足那迷人的風度……
    以後,他們又有過幾次短時間的、然而卻不能用時間來衡量的接觸。就在短短的接
觸中,他們相互傾訴,相互溶化,達到難解難分的程度。
    兩個月後,燕王的詔書到了,高漸離將與太子丹一道去燕。
    「眉娘」,在邯鄲北門外的長亭上,高漸離握著姑娘的手說,「記住,三年後的今
天,我一定來邯鄲接你……」
    「至死,我都等著你。」眉娘撲在高漸離的肩上,不停地抽泣著。
    燕丹也忍不住紅了眼圈,說道:
    「賢弟,改變主意吧,把她帶上。」說著,從行囊裡摸出一大錠金子:「給,拿去
作贖金。」
    「不,謝兄長美意。愚弟尚未弱冠,身在江湖,一事無成,待侍奉了韓師父,再隨
公子干番事業後不遲。」
    說罷,他輕輕推開眉娘,用衣袖替她擦乾了眼淚,然後,翻身上馬,猛抽一鞭。那
馬叉開四蹄,揚起一陣泥沙,絕塵而去。
    從燕國都城薊城出南門,順大路走四五裡向右,拐上一條小路,再走約莫裡把路,
便是一條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橋,人們叫它落魂橋。橋下那條河冬天上凍,人們踏冰而
過;一到開春,冰化了,人們便走橋上;到了夏天發大水、水漫過橋面,便沒人敢走了,
只有等水消了再走。
    橋兩岸,是緩緩的坡地,坡上長滿了野草野樹。野草叢中,野兔野狐嬉戲追逐,野
樹上成群烏鴉哇哇亂叫。橋上行人稀少,偶爾有兩個過客,也匆匆來去,不願在這荒僻
的地方多作停留。
    可是,就在這人煙稀少的橋頭荒坡上,卻有人修了一溜三間草房,四周又圍上柵欄。
一個三十八九的中年女人正在柵欄裡收拾柴草,平整地面,準備搭一個瓜架,讓瓜蔓有
個棲身之所。
    過往人有認得的,都駐腳喊道:
    「韓大姑,您好,房子都拾掇好了?」
    「差不多了,來,快來坐坐,歇歇腳。」
    「不了,我還有點要緊事辦,下次再來拜望。」
    也有那沒急事的,便走進大門,在石凳上坐下問道:
    「韓大姑,您老怎麼在這個地方修房子,怪荒涼的。」
    「這兒嘛,嗯,風水好……」
    其實,哪裡是因為什麼風水好,只是因為她要在這裡還一個夙願,要在這裡終了一
生。
    戰國時候,連年的戰禍不知留下多少失去父母的孤兒,韓娥也是其中一個。因為從
小就是孤兒,她不知道自己是哪國人,也不知道自己姓什麼。當她懂事的時候就在韓國
南陽一家歌伎館裡學藝,從小受盡折磨。幸好她天資聰慧,歌喉又好,十三四歲時就唱
出了名。十五歲那年,她用自己的積蓄贖了身,從此周游各地賣唱,因色藝俱佳,很快
就成了聞名各國的名角。
    十六歲那年,韓娥唱到楚國,一張築敲得整個郢都如癡如醉;一副甜美的嗓子,唱
得楚國上下心蕩神搖。一時間,追逐她的公子哥兒壓斷門檻,她注意地挑選著。
    柳郎,一個家道中落的貴族子弟,有風度有才氣,對她緊追不捨。她動心了,很快,
她便墜入如火如荼的初戀中。她鼓勵他求學上進,掙個前程,自己將來也有個結局。
    柳郎果然聽話,從此再不去拈花惹草,白天習武,晚上攻讀,甚是勤奮。韓娥看他
不負所望,心中暗喜,便傾心相向,將自己積攢的錢財也交給他保存。
    誰知,有次演出歸來,見屋門大開,喊幾聲柳郎不見。細看箱籠,翻得亂糟糟的,
裡面的二百銖錢財及金銀細軟被席捲一空。
    韓娥氣得一頭暈倒在床上。而床上,新添制的被褥也不翼而飛。
    她真想一頭紮進滾滾長江了結一切。但她挺了過來,只怪自己輕信。
    十八歲那年,她唱到邯鄲,火紅了大半個趙國。在眾多追逐者中,她看上了一個長
胡子的學究,人們喊他周先生,也有稱他美髯公的。其實他才三十掛零,只因有一把飄
然的胡子,就顯得有把年紀了。他在邯鄲城中開館教學,講的是孔孟之道。他追逐韓娥
的方式與一般年輕公子哥兒不同,他專為她寫海報,慣會用吹捧的詞兒,韓娥看了心中
受用。當他向她表白愛慕之情時,她見他是講孔孟之道的儒生,又見他圓嘟嘟胖乎乎的
臉上配上副可信賴的胡須,這樣人壞也壞不到哪兒去,使答應下來。
    「我雖然讀孔孟學說,但卻淡泊功名利祿,只靠教幾個學生糊口。若能在鄉下有幾
□薄田,幾間草屋,再能得到如韓妹妹這樣的紅顏知己陪伴,下半輩子在耕讀中安度歲
月,足矣!」
    韓娥聽了他的表白,覺得很投自己的味口,慶幸自己終於找到個志趣相投可以終身
相依的意中人。於是,在一個迷人之夜,一番山盟海誓後,她向他獻出了所有的積蓄,
讓他去濮陽鄉下去購置田產房屋。情濃之時,對他說:「奴的一切都屬於你,連我自己,
今天都一並給你吧……」
    送走了去鄉下置業的郎君,韓娥一面辛苦演出,一面甜蜜守望。當約定的歸期已超
過,仍不見郎君的蹤影時,她耽心他出了什麼意外,便派人去打聽。可回來的人說,濮
陽並未見到周先生的蹤跡,倒是聽說有人在大梁看見過他,也在那裡開館授徒,而且正
和一個歌伎打得火熱。
    這次韓娥沒有氣暈過去,甚至沒有哭,她反倒覺得好笑。柳郎,一個破落戶子弟,
窮瘋子,見利忘義,見利忘情,倒可諒解;可怎麼熟讀孔孟的飽學之士周先生,也居然
只看得見錢呢?她無論如何也難以把這兩個人聯繫起來。但當想到自己失去的錢財時,
她才發現他們原來是一路貨。不同的是,飽學之士要比破落戶子弟值價,他騙走的是一
千銖。
    兩次慘痛愛情教訓之後,韓娥才感到這世界絕不像她所想象的那麼燦爛。她不怨天
尤人,也不悲觀絕望,只默默地投入她的音樂事業,從中尋找樂趣和寄托。對慕名追逐
者,一概謝絕。這一時期,她創作了許多美好的樂曲,對築和擊築的技藝作了改進,在
各地演出中取得了更大的轟動。
    在她二十三歲這年,她賣藝到了燕國都城薊城。
    地處北方的燕國,人們對音樂不如中原及南方各國那麼癡迷和瘋狂,但當地民風淳
樸,豪俠仗義。韓娥覺得這裡更適合自己,便長期在薊城賣藝,收入是少些,心情卻好
得
    冬去春來,不覺過了大半年。
    這天,店老闆娘來韓娥房中閒坐,談話間她問道:
    「姑娘只知飄泊江湖,走南闖北,倒是自由自在,不知今後有何打算?」
    韓娥未作回答,只是一笑。
    「啊,我明白了,」老闆娘笑道:「依姑娘這般人材,這般技藝,當然要千里挑一
的選。不過,也不要太苛刻,家財、功名、脾氣、年齡、像貌,樣樣全的實在難找……」
    「大娘,謝謝您對小女子的關心。不過,您說的那些我看都不難找,難的是心地
好……」
    「啊,我懂了,我懂了。你是要找人品好,沒壞心眼,能忠忠實實守你一輩子的那
種。哪個女人都這樣想,可就這最難。你看我那個死鬼,跟我幾十年夫妻了,成天不回
家,在花街柳巷鬼混。我就恨透了這種男人。」
    「唉。」韓娥為她也為自己歎息了一聲。
    聽了一聲同情的歎息,老闆娘覺得遇上了知音:
    「當初呀,花言巧語,天上飛的鳥都能哄下來。什麼今後永不變心,要變心天打雷
劈。什麼咒厲害他咒什麼。可以後呀,自從成了倆孩子的媽……」
    「孩子他媽,又死到哪兒去了?」
    一聽那「死鬼」喊,老闆娘飛快地答應著出去了。
    老闆娘倒是個熱心腸人,沒過幾天,就引來一個名叫程壽的公子。
    此人二十七八年紀,頭戴一頂學子方帽,身著一領皂色長衫,面皮白裡透紅,雙目
默默含羞,說話低聲細語。見了韓娥,一揖到地說:
    「久聞小姐芳名,今日有幸相會,實乃三生有幸……」
    見那書獃子模樣,韓娥暗暗好笑。在交談中,看他言談文雅,舉止有度,心中便有
幾分歡喜。當問到如何這般年紀尚未成家時,他說道:
    「小生早年父母雙亡,家中貧寒,無有依靠。現暫住一遠房親戚家,幫他看管田
莊……」
    啊,又是一個落魄書生。滿腦袋裝著落難公子與多情小姐唱本的韓娥,對他又多了
一份同情。而那書生看似斯文,卻會風流,韓娥死灰般的心意被滋潤得熱烈起來。二人
便互贈信物,訂下終身。韓娥藏在身上的那白玉鐲,便是她的程郎贈與她的定情之物。
    韓娥懷揣那塊心愛的玉鐲,住在已蓋好的落魂橋頭的草屋裡,過著清淡枯寂的日子。
白天,去橋上走走,望著時清時濁的水發呆;晚上,坐在如豆的燈前,在鶴鳴狐叫聲中
遐想。她在枯寂中守候著,期待著。她還要了卻一樁心願:要去找他的屍骨,挨著草房
給他造座墳,立塊碑。生,不能相聚;死,也要陪伴他,一同度過最後的歲月。
    發生在那晚上的事她記得很清楚。
    她正要睡時,忽聽程公子緊急的敲門、喊門聲。門一開,滿臉血跡的他撲通跪在她
的腳前:
    「韓娥,快逃,有人要殺我,要殺我們。」
    韓娥聽了大驚,忙扶起書生,給他擦去臉上的血跡。
    「公子別急,說清楚。」
    「我已故父親的仇人尋仇來了,剛才幸好我躲得快,才躲過來了。他們打聽到我與
你訂了親,要連你一起殺。」
    「那給他們錢。」
    「他們不要,聲稱要殺盡我全家。」
    「那去找官府。」
    「官府早被他們買通……韓娥,我連累了你。但事已至此,只有咱們一起跑,否則
性命不保。」程壽萬分焦急地說。
    韓娥沒了主意,只有慌忙收拾錢財衣物,打成兩個包袱,與他各背一個,開了店家
後門,悄悄逃出城去。
    二人出了南門,在夜色中相扶而行。趕不到兩三裡路,只見後面出現火光,又隱隱
聽到「逮住他們」的喊聲。眼看越來越近,二人便岔上右邊的小道上。後面的火把順大
路攆了過去,二人稍稍鬆了口氣。但不一會,火把便折回,直奔小路而來。
    韓娥實在跑不動了,便說:
    「程郎,你快跑,別管我了……」
    「那哪成,是我連累了你,我豈能一人跑。要死,也死在一起。」說著,取過她身
上的包袱背上,架著她朝前跑。
    二人跑上一座石橋時,追的人也攆到。火光下,見有三四個手執兵器的大漢,吶喊
著上了石橋。只聽為首那個大漢大喊:「姓程的哪裡走?」舉刀便向他砍去,但聽「嚓」
的一聲響,接著「哎喲」一聲慘叫,程壽便跌下橋去,落入洶湧的河水中。
    韓娥回頭不見了公子,大叫一聲「程郎,我隨你來了」,也縱身跳下橋去……追上
來的大漢伸手一把,沒拉住。
    每天,韓娥都到這座石橋上走走,去找回那天的回憶。程郎在哪裡落水的,自己是
在哪裡跳水的,她都找得很準確。她又朝下游的遠處望去,大概就在那片沙石灘上她被
人救起。那天,她不敢在這兇險之地久留,沒等傷愈,便告辭救命恩人遠走他邦了。但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橋,那水,那人。「說不定他還活在世上。」「不可能,那一聲落水
前的慘叫……」「可是他的屍骨呢?」她常常對自己這樣發問。
    事隔多年,她回到落魂橋。她的信念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如果見不到人,找
不到屍,那就在這與他最後生死離別的地方,守侯他到終老。
    日子是孤獨的,但卻分外安寧,聽不見吵架鬥嘴,看不見相互傾軋。偶爾去城裡打
聽打聽消息,採購些用品。其余時間種菜養雞,紡線績麻。滾滾紅塵中混久了,過膩了,
能過上這種清悠悠松散散的日子,她感到無比的愜意與舒暢。
    夜晚是屬於音樂家的。
    每當皎月高懸或繁星點點的夜晚,落魂橋邊的茅屋裡便傳出一曲曲動人心弦的歌聲,
隨著夜色,向四周漫開去。最常聽到的是那首《牽牛星》:
    迢迢牽牛星,
    皎皎漢河女。
    兩星遙相對,
    兩情緊相依。
    銀河橫天宇,
    七夕有橋渡。
    人間無天河,
    何日能相逢?
    唱得蟬不鳴蛙不叫,山風不再呼嘯……
    近一段時間,韓娥心中甚是煩躁不安,原因不僅是因為絲毫沒有關於他的消息,也
沒有徒兒高漸離的消息。她算了算時間,早已超過了。她早就給薊城的朋友打過招呼,
高漸離來時到落魂橋找她。那孩子忠誠實在,是不會不來的。可是,他為什麼還沒來呢?
    她天天在門口守望著。
    這天下午,遠遠看見橋那邊有個人影,她眼睛一亮。但細看,原來是個拄著棍子的
老太婆。只見她步履艱難地走到河邊,彎身下去,雙手捧著河水猛喝。
    看那可憐模樣,韓娥便想到自己,再過一二十年也不那樣?看她一定是餓了,等她
走過橋來,讓她到屋裡坐坐,舀碗稀飯她喝。可怎麼她就在河邊躺下了?一定是有病。
    韓娥快步走過橋去。但見她骨瘦如柴,衣衫襤褸,雙目緊閉暈倒在地。韓娥把她扶
起來背上,慢慢走過橋來,放在屋裡的床上。
    一看便知道是餓的,忙舀上碗稀飯,給她一口口喂去。
    果然,幾口飯下肚,便有了活氣。喂完一碗,她睜開了眼睛說還要。
    一連喝了三碗,老太婆便坐了起來。臉上也有了表情,點著頭說:
    「謝謝大姐……」
    韓娥又打了盆熱水,替她擦洗。當洗淨了她臉上的塵垢,與她四目相對時,都驚呼
道:
    「是你!」兩人都認出了對方。
    那老太婆竟是當年的店老闆娘。她望著韓娥,不禁垂淚道:
    「唉,韓大姐,我命好苦。兩個兒子打仗死在外頭,那死鬼把家產糟踏乾淨後也就
走了,丟下我一個在陽世受罪……」
    「大娘別難過。這人一輩子誰又能說得清?」
    「你,」老闆娘奇怪地問:「你不是跳水死了嗎?怎麼在這兒?」
    韓娥便把她的經歷說了一遍。
    「真是吉人天相。你,你沒見到他?」
    「誰?你說是程公子?」韓娥急切地問。
    「是他。」
    「快說,他在哪兒,我要見到他……」韓娥的眼裡放著異樣的光,口中不住地念:
「謝上蒼保佑,謝上蒼保佑……」
    「保佑誰?」老闆娘問。
    「程公子呀,他大難不死……」
    「呸!什麼程公子,他是個忘恩負義的無賴,天打雷劈壞蛋……」
    「您說什麼?」
    「韓大姐,你聽了別傷心……」
    「罪過呀,罪過!」老闆娘的講述在連聲歎息中開始。
    「那無賴說起來還是我的一個遠房侄兒,從小上過幾天學。後因父母早逝,無人教
管,便在世面上鬼混,學得油頭滑腦,專門結交孤朋狗友,干些不見天日的勾當。他見
你賣藝掙了些錢,便許我厚禮請我說媒。哪知道這小子心懷鬼胎,串通幾個潑皮把你騙
到落魂橋劫了你的錢財,然後準備把你賣到胡地。那天晚上把你騙到落魂橋,誰知強盜
遇上賊,那幾個潑皮早已通謀,把姓程那小子砍於橋下。正要抓你,你卻投了水。他們
下河撈起那小子,打開包袱分了錢財,便一哄而散。」
    「真叫禍害千萬年。沒想到那小子被砍一刀並未喪命,被人救起後養了幾個月傷便
好了,只是左臂沒了。但他並不改邪歸正,整日甩著一只空袖子在街面上逞強,誰見了
誰躲。就連我家也被他訛去不少錢財,要不,我們怎麼會敗得這麼快?……」
    「不」韓娥聽了,尖聲喊道:「不!我不相信!你說的是假話。他,他絕不會那麼
壞!」
    「你應該相信!她沒說假話!我比她說的更壞!」
    冷峻的、無情的、好像是從空中掉下來的話音,把韓娥和老闆娘嚇愣住了。
    隨著話音走進來三個人。為首那個飄著只空袖子,韓娥一眼便認出了他。他冷笑著,
一步步走近韓娥,說:
    「韓姑娘,沒想到,我們還挺有緣份的,都大難不死,現在又見面了。」
    韓娥望著那張變得兇惡冷酷的臉,變得兇惡冷酷的話音,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
用憤怒的目光望著他。
    「韓姑娘,你不要生氣,我早就想來拜望你了,只是沒得閒。今天到府上不為別的,
我們幾個兄弟要借你這幾間草屋住幾天。」
    韓娥死死盯著他,不說話。
    「還有,我們兄弟這幾天手頭有些緊,把你的錢借些給我們使使。」
    韓娥還是不說話。一邊的老闆娘卻說了:
    「姑娘,別借給這幫畜牲……」
    「住口!剛才你多嘴饒舌我還沒找你算帳哩!」
    「算帳,我倒要跟你算算帳,你騙去了我多少錢?」
    「兄弟,」程壽對身後的兩個人說:「讓她老實點!」
    兩人各自從褲腿上抽出尖刀惡狠狠地對著老闆娘,她便不再開腔。
    韓娥也不做聲,只把手慢慢伸進懷裡,摸了一陣,摸出那玉鐲來。
    「啊,原來是當初我送給你的那玉鐲,可它,又價值幾何?」說著,程壽準備去接。
    「滾!」韓娥使勁將那玉鐲朝他臉上摜去,嘴裡不住地喊:「滾!滾!滾!」
    程壽被那玉鐲打痛了,臉更難看了。他摸了摸痛處,然後把手指張開,伸向韓娥的
頸項……
    只聽傳來「哎呀」一聲慘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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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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