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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吳八術


  不幾天,相國來到赤堇山。賬篷搭起來了,鍋爐支起來了,鑄劍爐壘起來了。風胡子還真是個角色,說幹就幹起來了。昔日蕭條、荒涼的赤堇山又活起來了,沸騰起來了。范蠡在運礦的一輛馬車旁,看到了一身泥汗的風胡子,他身上、臉上濺得都是泥,絡腮胡子都變成了泥胡子。
  范蠡大步跨上前去,大聲叫道:「風胡子,你幹得好啊!」
  風胡子看看來了,愣了一下,忽然恍然大悟:「哦,是相國。你好啊?」
  「你怎麼知道我是相國?」
  「到若耶村選美不是你去的?」
  「恨我嗎?」
  「豈敢,豈敢!」
  「是我打散了鴛鴦,能不恨我?」
  「國大於家。風胡子再愚,這點道理還能弄明白。」
  「對!有國才有家,無國則無家。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相國此來何事?」
  「立功贖罪。」
  「何出此言?」
  「前者,我打散鴛鴦;今者,穿針引線,使一對鴛鴦重歸於好。」
  「相國見到鄭旦了?」
  「豈止見到,還托我帶來信物。」
  「在哪兒?」風胡子把兩只粗大泥手在身上擦了又擦,蹭了又蹭,唯恐有一點泥污沾到信物上。
  范蠡沒有急於把信物交給風胡子,又說道:
  「風胡子你說實話,我在選美時,你恨我沒有?罵我沒有?不說實話,這信物不給你。」
  「嗯……這……眼看到手的婆姨,一下子飛了,心裡能痛快嗎?說恨,有一點,說罵,只是腹非,沒敢出口。過後一想,也想通了,就不恨,也不罵了。是你的,誰也奪不走;不是你的,搶也搶不來,奪也奪不來。有沒有緣分,這是天意。」
  「哦荷!風胡子,我還不知道你肚子裡,像賣陶瓷瓦罐的,一套一套的。我問你,你說你和鄭旦到底有沒有緣分?」
  「最初,我們相愛很順利,我認為有緣分;後來,一朝分離,我認為沒緣分;現在,相國搭橋,我們又有了緣分。」
  「正反你都有理。我問你,你和鄭旦,緣分是深還是淺?是長還是短?」
  「這要看天意,非凡夫俗子所能未卜。」
  「那信物還要不要?」
  「要,要!」
  范蠡把鄭旦交給他的東西,從內衣兜裡掏出來,交給風胡子。天公作證,范蠡正派,對別人的信物,沒有打開來偷看。所以,到底是什麼,他也不清楚。
  風胡子沒有馬上去接,把雙手又在衣服上擦了又擦,蹭了又蹭,像即將出征的將軍接受上方寶劍,又像新登基的皇帝接受玉璽,恭恭敬敬把鄭旦送來的信物接到手。
  范蠡對他和鄭旦之事已經一清二楚了,現在又當了葛橋。所以當著范蠡,他就迫不及待將信物打開。外面是一層雪白的手帕裹著,裡面還有一層金黃的綢緞包著,再一層則是翠綠的絲絹護著,最後是一個鮮紅鮮紅的桃形香袋。顯然,這樣的信物,它象征著一個純情少女、妙齡少女火熱的愛情。
  在風胡子看來,沒有比這更珍貴的了。他把香袋貼在胸口,裂嘴笑了。他笑得那麼天真,像孩子似的;他笑得那麼真誠,簡直有點癡呆了。
  范蠡真為他們高興,看著風胡子那由衷的笑,自己心裡也蕩起思念西施的漣漪。不是前幾天剛去過土城嗎?可是,他多麼想,天天都能見到西施啊!她那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使他人迷,使他陶醉。他年屆三十,從來還沒有過如此心動。按風胡子的說法,他認識她是緣分,他愛上她也是緣分,但這緣分是厚是薄,完全仰丈天意。命運不可測呀!
  范蠡在沉思中又看了風胡子一看,他還沉醉在憨笑中,兩眼都閉上了。可是,他掃了一眼風胡子胸口上的香袋,看見香袋背面還有什麼東西。於是,范蠡輕輕道:「風胡子,看看袋背面!」
  風胡子從沉迷中醒來,翻過香袋一看,大吃一驚,香袋背面是用各色絲線繡成一個人頭像,一個活脫脫的鄭旦出現在他面前,那眉眼,那鼻樑,那面頰,那雙唇,那下頜,那脖頸,無一不惟妙惟肖,他禁不住放在嘴上親了起來。
  范蠡見此狀,急忙背過身。

  相國在赤堇山視察數日,詳細聽取了風胡子鑄劍準備情況的匯報。回到淮陽宮中,稟報越王。越王聽後,十分滿意,傳旨嘉獎風胡子,並遣人去鄉下籌集車馬和糧菜等物。
  又隔日,相國又來土城古廟。
  鄭旦見范蠡,劈頭就問:「如何?」
  范蠡佯作驚愕,問:「什麼事?」
  「這還用問嗎?」
  「你就別和她捉迷藏了,你走這些日子,她坐臥不安,忽怒忽喜,夜裡不是哭,就是叫,吵得讓人沒法睡覺,剛才還掰手指算計,你去幾天了?是不是該來了?」西施見范蠡裝糊塗,鄭旦卻非常認真,於是插嘴道。
  「她是問我,我上次臨走時給我那個東西呀,我到赤堇山給風胡子,你猜怎麼著?他嘴撅得能拴住一頭牛,把頭一扭,連接都不接。沒辦法,我又把它帶回了,還給你吧!」
  鄭旦一聽,氣得嘴歪眼斜,奪過白絹包的東西,低下頭向另一屋急匆匆走去……
  「是真的嗎?」西施走近范蠡悄悄問道。
  「我逗她玩哪。」范蠡把西施攬在懷裡,不由得兩個嘴又擠成了「呂」字。
  「匡」一聲巨響,鄭旦闖進來了,一見二人正擁抱,急轉個身,趕緊抱歉地說:「我什麼也沒看見。」
  聽見范蠡和西施已經分開,這才三步兩步追到范蠡身旁,攥著拳頭捶范蠡:「你騙人,你騙人!」擂鼓一樣捶著范蠡,一邊擦拭眼中迸出的淚花。
  范蠡哈哈大笑……
  西施拉住鄭旦:「旦兒別鬧了,還不趕緊讓他講講風胡子的情況。」
  「坐下,坐下,聽我慢慢道來。」
  范蠡仔仔細細把見到風胡子的過程講了一遍,尤其是風胡子接到鄭旦捎去的禮物時的表情、動作以及如何在臨走時又塞給我一樣東西,都一五一十合盤端出來,有事實的描繪,也有添油加醋地演義。他講了個不亦樂乎,鄭旦聽了個心花怒放。范蠡最後問:「風胡子到底送給什麼?現在能不能讓咱們觀賞一下?」
  「不讓看,不讓看。」鄭旦緊緊摀住自己的衣袋。
  「今天非看看不可!」西施抓住鄭旦的胳膊,就要伸手胳肢她。
  「救命啊!」急得鄭旦大呼小叫,手松了,讓西施把寶貝搶了過來。
  范蠡、西施打開白絹一看,是一個精緻的風胡子銅像,那輪廓,那口、耳、鼻、眼,那神態,簡直像一個活潑潑的風胡子。范蠡、西施都極口稱讚。
  「傻樣——」鄭旦一半是喜悅一半是嬌嗔地說。
  「行了,有它跟你作伴,睡覺就踏實了。」
  「相國要陪你睡覺呢?」
  「要你個死妹子,幫了你的忙,你還過河拆橋。」西施起身要追鄭旦,鄭旦早飛出門外去了。范蠡拉住了西施,沒讓她出去。二人又擁抱在一起……
  鄭旦估計他倆親熱得差不多時,才反轉來,先在門口咳嗽兩聲,然後說:「鄭旦來也!」
  「你還惦著聽臣吳故事吧?」
  「要不是為這個,就讓你們倆親個夠。對不起,多有得罪。」
  范蠡對西施和鄭旦又講起了入吳稱臣的經歷——
  勾踐見夫差,先行三叩九拜的君臣之禮,然後跪曰:東海罪臣,上愧皇天,下負厚土,不自量力,污大王之軍士,罪抵吳之邊境。大王承天之德,寬赦罪人,裁加役臣,使臣得執箕帚。真是大王的洪天之福、戴地厚恩,使罪國苟全性命,不勝仰感俯愧。勾踐再叩頭頓首。
  當時,站在吳王夫差之旁的伍子胥,根本不信勾踐這樣做是出於真心。他目若熛火,聲如雷霆對吳王道:「飛鳥在青雲之一,尚且想用弓矢以射之,更何況近在華池之畔,庭廡之上乎?今天,勾踐困於南山,瀕臨絕境,又來涉我壤土,入吾囗,此乃送貨上門,自趨滅亡,豈能坐失良機?」
  伍子胥其人,姓伍,名胥,字子胥。伍舉、伍奢、伍尚,楚之三代忠臣,然而,父奢、兄尚死於無辜,唯胥亡命宋、鄭,最後之吳。此人勇而智,忠而直,海內罕見。當年闔閭能采納他的意見,用專諸刺王僚、要離刺慶忌之計,奪得王位,打敗楚國。但是,闔閭死得太早了。夫差是個少識短視的庸人,他不辨忠好,寵幸「智而愚,強而弱,巧言利辭以內其身,善為詭詐以事其君」的太宰伯嚭;他又貪戀女色,終日沉溺於聲色大馬。我們要戰勝吳國,就不能不利用夫差的弱點、宰嚭的貪性,又不能不離間伍胥與夫差、宰嚭的關係,使子胥有點難酬,有國難投。只要伍胥在,只要伍胥的諫諍夫差還能聽進一句半句,那麼,越國復仇雪恥的希望就不會有什麼指望。
  「伍子胥講了那面的那些話,夫差如何反應?」
  「吳王當然聽不進去。他說:『誅降殺服是不仁不義之舉,會禍及三世。我並不是因為喜歡勾踐而不殺他,而是害怕皇天不容許我這樣做。所以才免他一死,讓他入吳稱臣,吃點苦,受點罪,接受教訓』。」
  太宰嚭見時機一到,馬上出來拍夫差馬尼:「子胥明一時之計,卻不知道安邦治國的大道理。請大王按照你的英明決斷辦事,不要受那些無見識的群小之言干擾。」
  夫差終於免勾踐死罪,令其在石室中駕車養馬。
  這算是闖過了入吳稱臣的第一關。當時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萬一夫差聽了伍子胥的強諫,一刀下去,一切全完。
  范蠡講到這裡,外面響起一陣由遠而近的急促的馬蹄聲。接著,有人傳旨:令范相國火速回宮。

  越王勾踐召大臣於淮陽宮議事。
  勾踐自臣吳歸越以來,度日如年,屢召群議事,對群臣所獻計謀,無一不認真考慮,凡可以付諸實踐的,都一一照辦。勾踐自認為,國已富,民已強,期望早日興兵伐吳。然而,越王細察群臣之色,並沒有露出和他一樣急於報仇雪恨的神色。這一點使他頗不滿意,所以急於召大臣再議伐吳之事。
  大臣到齊,越王曰:「寡人獲辱受恥,上愧周王,下慚晉楚,幸蒙群臣獻高計良謀,使寡人返回修政,富民養士。但這些年,沒有聽見一句報仇雪恥之言,這是為什麼?」
  群臣默然,無言以對。
  勾踐很不高興,仰天歎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寡人親被奴虜之厄,親受囚隸之恥。歸越之後,任賢使能,期在伐吳。今日徵詢群臣,卻三緘其口,不知何意?難道易見而難使也?」
  群臣依然面面相覷而無人進言。
  其中,計倪年紀最小,官位最低,本來坐在最後邊。這時,他舉手前往,走到前邊,向大王奏道:「不對,大王!並非大夫易見而難使,而是大王之不能使也。」
  越王愕然,問之。「何故?」
  計倪接言道:「官位財幣金賞,這些是大王所輕視的;操鋒履刃、沖鋒陷陣、赴湯蹈火,這些是群臣所重視的。今天大王吝財之所輕而責臣之所重,豈不是很荒謬嗎?」
  越王默然,面有赧色。
  越王讓群臣退朝,單獨向計倪道:「寡人如何得群臣之心呢?」
  計倪坦然以對曰:「君人尊其仁義者,乃是治理社稷的門道。群臣百姓則是君之根本。君王是否得道,國家是否能夠興旺,關鍵在於大王是否能明選左右,任賢使能。在古代,太公乃囗溪之畔的饑餓之人,西伯任用他而得以王天下;管仲,此人是魯國逃亡的囚徒,又有貪財的不好名聲,齊桓公得到他而能稱霸諸侯。《左傳》曾曰:『失士者亡,得士者昌』。願大王審視左右,任人是否得當?」
  越王覺的計倪之言,不無道理,可是又覺的在任賢使能上也沒有什麼疏漏之處,於是問計倪道:「寡人使賢任能,各殊其事,各伺其職,我本來對他們寄托厚望;接而,今天卻都匿聲隱形,默然不語,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叩」
  計倪覺得越王急於求成,其心情是可以理解的。大王、群臣乃至百姓,誰不希望一個早晨就打敗吳國,報仇雪很呢!然而,欲速則不達,操之過急,適得其反:所以,計倪進一步謂越王道:「選賢任能,有各種辦法進行考察:遠使以難,以效其誠;內告以匿,以知其信;與人論事,以觀其智;飲之以酒,一以觀其亂。指之以使,以察其能;示之以色,以別其德。用這五種辦法考察。這大臣到底有幾斤幾兩,是上智還是下愚,是草包還是英雄,是酒囊飯袋,還是智勇雙全,就能鑒別得一清二楚。」
  越王曰:「寡人基本上做到量才使用,但仍然沒有聽到治國良策,是何道理?」
  計倪解釋說:「如果在任賢使能上沒有問題,那麼大王也要知道;大臣的任何計謀不是從天而降,亦非神仙恩賜,隨著時間的推移、事物的進展,大臣們有一個認識過程,還有個深思熟慮的階段。哪個大臣也不願意把半生不熟的策謀獻於大王之前,這叫不到火候不揭鍋。」
  越王道:「那麼,現在問誰更合適呢?」
  計倪答曰:「以小臣拙見,相國范蠡,明而知內;大夫文種,遠以見外。請大王與此二人深議,必得復仇良策。剛才這種大班哄的辦法,不容易得到深謀遠慮大臣的真知卓見。」
  於是,越王依計倪之言,單獨召見范蠡和文種。因為范蠡曾陪大王三年之吳,同甘共苦,有較深厚感,所以勾踐先對范蠡講:「過去在臣吳之時,多虧相國之計,使寡人免於斧鉞加身;今天有何計策,能使越國盡快報仇雪恥呢?」
  范蠡微微一笑,指指大夫文種,對大王說:「種大夫已胸有成竹,何必問我呢?」
  越王曰:「我知道你二人是莫逆之交,恐怕還有小計倪。你們哪個人說的計策,也恐怕都是你們三人商議出來的,計倪讓我問你二位,范相國又讓寡人問文種。種大夫你不會再推到小將計倪那兒吧?」
  文種、范蠡都會心地笑了。他二人明白,他們三人的命運拴在一起了,一榮俱榮,一毀懼毀。
  文種不緊不慢、有板有眼、佩侃而言。「高飛之鳥,死於美食;深泉之魚,死於芳餌。今欲伐吳,必投其所好,參其所願。此曰:將欲取之,必先與之。俗語言之。捨不得孩子逮不住狼,捨不得老婆捉不住老和尚。」
  越王問道:「投其所好,參其願,就定能將其置之死地嗎?」
  文種曰:「想報仇雪恥,伐吳滅吳,有八術可行,大王願聽否?」
  越王曰:「寡人被辱懷化,內慚朝臣,外愧諸侯,心中迷惑,精神空虛,愁不思飯,恥不安眠,所盼者,大夫之言也。」
  文種講:「此八術,即使湯文得之,也可以王天下;就是桓穆得到,亦可以霸諸侯。此八術,攻城奪陣,易如反掌,殺伐擒敵,譬如脫履。請大王覽之、審之、察之。」
  越王曰:「種大夫,你就快說吧!寡人洗耳恭聽。」
  文種喝口茶,從容言道:
  一曰尊天地事鬼神,以祈其福;。
  二曰重財幣以遺其君,多貨賄以賂其巨;
  三曰貴糴菜以虛其國,利所欲以疲其民;
  四曰選遺美女、以惑其心而亂其謀;
  五曰遺之諛臣,使之易伐;
  六曰韁其忠諫之臣,使其自殺;
  七曰吾國國富民強而備利器;
  八曰厲兵秣馬,堅盔利甲,以乘其弊。
  此八術,有幾項大王清楚,已逐步秘密付諸施實,如采葛織布、起爐鑄劍、廣選美女,其余諸項,隨事態發展,陸續付諸實踐。需要大王親自出馬,請大王大駕躬親。此八術,非同小可,請大王閉口勿傳,守口如瓶,保密範圍縮到越小越好。萬一走露風聲,讓吳王夫差察覺出任何蛛絲馬跡,都將大禍臨頭,不僅雪恥成為泡影,還會人頭落地。永無翻身之機。臣之所以不在群臣議事談出來,其用意在此,還望大王海涵。」
  越王喜之不勝:「種大夫的考慮周到又全面,寡人不是怪你,而是大王心裡著急。」
  種曰:「光著急沒有用,要做好充分準備,不到有十成把握,決不要輕舉妄動。此次不同上次,上次忍辱負恥,尚有存活余地,此次萬一失敗,夫差會以十倍仇恨、百倍瘋狂給以報復,國家、社稷、宗廟將從歷史上永遠消失,那將是萬劫不復的大悲劇。」
  勾踐連連點頭,很佩服文種、范蠡的深謀遠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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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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