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較汗山之戰
    部隊在兩座光禿禿的高山間停下,李陵發佈命令,在山谷中佈陣,校尉管敢聽到李
陵的命令很不以為然,他策馬到中軍對著李陵說:
    「李都尉,在山谷中迎敵,孫子兵法說這是死地,萬一匈奴塞住兩邊出口,我們豈
不只有挨打的分?」
    李陵微笑地回答:
    「出塞兩千里,為的就是和匈奴決一死戰,但沿途我們只遇到匈奴的斥候,匈奴的
主力始終不出來應戰,我在死地佈陣,便是為了誘使匈奴以為我們進入死地,而盡出大
軍來圍殲我們。」
    管敢露出不屑的表情:
    「李都尉果然是李廣後人,一身是膽,但我們既無後援,也無側翼,這種佈陣方式,
等於是插標賣首。」
    李陵大笑。
    「匈奴可不知道我們既無後援也無側翼啊。」
    李力也不禁笑出來。
    他想不透,李廣究竟是怎麼教導他的子孫,李敢膽大,李陵的膽子更大,一家三代,
從不在乎自己有多少兵力,欲一味地尋找敵人主力決戰,在兵法上從沒有這種硬碰硬的
以寡擊眾法。不過李力倒是能體會李陵的心情,好不容易才得到皇帝的同意,以這五千
步卒出擊匈奴,李陵唯有在逆境中設法求勝。
    天漢二年,李廣利奉命率大軍三萬出酒泉征討匈奴,皇帝原命李陵為後軍,護衛輜
重,李陵為此快馬回長安,李力要求同行。
    在前一年趙破奴從匈奴王庭逃回來以後,李力本來想從此辭去軍職,可是他對李陵
充滿了好奇,雖然他對李陵奇特的軍事行動計劃不感意外,但他仍忍不住的想證實自己
的推測。
    李廣利曾再次派人來找李力,希望李力能加入他的主力部隊,李力依然拒絕,他留
在漢北就是為了李陵,這次他不是冀求封候拜將,也不是向李廣報知遇之恩,他純粹是
好奇,他迫切地要知道李陵這一仗的結局,不,不只是李陵,李力想知道李廣、李敢一
生征戰漠北的結局。
    李力的心情很輕松,他是戰場上的旁觀者,有如當年的提莫呼,他會盡力作戰,可
是戰鬥和他早就沒有關係。
    李陵到了長安直接求見皇帝,他在宮廷上向皇帝爭取主動出擊的機會,他對皇帝說,
他的部隊裡都是荊楚的勇士,個個富有奇才,力能扼虎,射能百步穿楊,足以自行一軍
在蘭於山南方做牽制單子的側翼,掩護李廣利的主力。
    皇帝對李陵的要求最初很不高興,他認為各將都不願為人部屬,想自為方面大將,
這樣怎麼能徹底擊潰匈奴,何況馬匹早集中在主力的李廣利大軍中,沒有多余的戰馬可
以撥給李陵。
    沒想到李陵居然對皇帝說:
    「不需要戰馬,臣願以少擊太,以步兵五千人攻擊匈奴單子的王庭。」
    李力與李陵一同上殿,即使他自認報了解李陵,但也想不到李陵會為了爭取單獨攻
擊匈奴的機會而率領步兵出塞。
    在大漠裡以步兵作戰,李陵莫非是想打仗想瘋了?
    皇帝改變了態度,他對李陵的壯志大為嘉許。皇帝把目光移到李力身上。
    「你是李力,我知道你隨李廣、張騫打匈奴通西域的功勞,李廣利對你也相當贊揚,
你願隨李陵帶步兵進入大漠作戰?」
    李力一直很安靜地跪在李陵身後,皇帝竟然問到他,李力趕緊伏下身回答:
    「是的,願隨騎都尉直撲王庭。」
    皇帝終於點頭同意,李凌以騎都尉的身分率軍單獨出擊,這在漢朝史上還是首次,
過去能領軍獨當一面的統帥,無論兵多兵寡,至少都是校尉以上的將領,李陵是階級最
低的方面之將。
    對於李陵的出台,皇帝在同意之後,問詢了李陵的計劃,他贊揚李陵的勇氣,並且
命令北軍的強管校尉路博德領軍在半道做李陵的後援。路博德曾受命為伏波將軍,和樓
船將軍楊僕在元鼎五年率大軍進攻南越,一舉攻破南越都城番禹,消滅了南越,路博德
因功封侯,後來和匈奴作戰無功,皇帝一怒之下才把他貶為強督校尉。
    要一個北軍大將為年輕的李陵做後衛,這也是過去所不曾發生過的安排,皇帝對李
陵的期許由此可見。皇帝還交代李陵,有事可以直接把報告送進宮。
    李力覺得李陵的一心求戰,會襯托其他請將的無更,必定得罪許多人,只怕其他將
領不會支持李陵的孤軍。李力沒有勸李陵,勸了也不會管用,李陵一心只有建功揚威,
重振他李家的聲名。
    管敢也是以高一級的校尉身分奉命為李凌的副將,到了張掖就表現出不服氣的舉止,
李陵並不在意,他對李力說:
    「我只有一個敵人,匈奴,其他人喜不喜歡我,我不在乎。」
    李力覺得將領間的不和會影響戰力,可是他依然沒有勸阻李陵。李廣一家都太自負
了,這是李家個個為英雄的本色吧。
    部隊才剛開拔,各將領對李陵的不服就展現出來。首先是路博德,他秘密遣人回長
安上奏皇帝,說匈奴馬肥,兵勢正強,不如等到明年春天,再和李陵各率五千人分道東
西合擊浚稽山的匈奴大軍。
    皇帝見到報告大為不滿,派長史到李陵部隊,罵李陵為何畏戰,還要找什麼匈奴馬
肥的借口。李陵還來不及申訴,路博德又派人向皇帝報告,說他要調派戰馬給李陵,李
陵卻說他要以寡擊眾,不肯接受。況且匈奴大軍在西河,李陵主力不前去攻擊,反要路
博德的部隊去攔阻匈奴兵。
    前一個長文才到,另一個長史又快馬抵達李陵軍營,再指責李陵徘徊不前,是不是
不敢和匈奴軍交鋒。
    李力覺得要對兩位長史說明實情,李陵卻揮手制止李力,等長支離去,才對李陵說:
    「要是我們在這裡忙著對長史說明,路博德也會再派人去長安向皇帝打報告,與其
在皇帝面前打唇舌之戰,不如省下時間和氣力去打匈奴,反正皇帝催我去攻擊,我也急
著要去攻擊,說不說明都一樣。」
    接著是負責各路兵馬後勤支援的因杯將軍公孫敵,他不論撥出任何騎魯給李俊,他
對前去調度輜重的李力說:
    「你回去告訴李陵,他在皇帝面前誇下海口要以步卒出戰,現在又來訪調什麼馬
匹?」
    李力原本不願意來見公孫敖,可是李陵早把所有將領都得黑光,李力不願見李陵連
糧水車輛都得由士兵拖著出征,才忍住氣地求見公孫敖。結果仍相同,儘管李力說明部
隊還是需要少數的馬匹來拖運補給車輛,公孫敖理也不理,他說:
    「李力,你糊塗多少年,還跟著李家做什麼,你的李和他們的李沒關係呀,你到我
這裡來,我保你做北軍校尉。」
    李力苦笑地退出公孫敖的軍帳趕回前方,李陵反倒安慰李力:
    「我們就用人力來拉車輛,我打勝仗給他們看。」
    五千步卒進入大漠,先抵居延海,沒有看到敵人,又再往北行三十日,到達浚稽山
才扎下營盤布出陣勢。
    李陵對李力說:
    「當年浚稽將軍趙破奴在這裡兵敗投降,如今我要在這裡一雪恥辱。」
    李力沒有意見,他的匈奴斥侯探出消息,單于的大軍已在浚稽山北方集結,大戰可
能真會又在浚稽山爆發。
    李陵下令把所有車輛用鐵皮包住,佈置在軍營外圍,他自己率領大部分士卒在軍營
北方列好陣勢,最前面是手持朝盾的重裝步兵方陣,後面則是輕裝弓奇手。李陵率領重
裝步兵,把輕裝弓省交給李力,下令全軍聽到鼓聲就往前進,聽到鑼聲則停在原地用盾
牌圍成防御陣地。
    李陵交代李力:
    「鼓手跟我在前面,鑼手踉你在後面,看我的情勢不好,你敲鑼,把弓管手調上來
掩護我。」
    斥候才剛回來,匈奴騎兵卷起的風沙已沖進山谷,這是單于親自率領的主力,約三
萬騎,胡布和馬蹄聲在山間迴盪,漢軍受到影響,前隊的方陣已不自覺地停下步子。
    李陵在陣前大吼:
    「山谷的通道狹小,匈奴騎兵展不開大正面,全軍向前迎戰。」
    鼓聲隆隆響起,匈奴前隊騎兵已進入山谷,無數的話夫呼嘯地飛向天際,漢軍前鋒
的重裝步兵全體舉起盾牌,箭擊在盾牌上的聲音有如雨點敲打屋頂的瓦片,李力見狀,
下令擊鑼,後隊的弓管手整齊地步上前去,在箭雨之後,匈奴騎兵已吼叫著發動沖鋒,
李力看準時機大喊:
    「射!」
    漢軍的弓管手的第一排先把大黃參連灣朝著敵陣射去,接著第二排的弓箭手再補上
前以輕弓向沖至漢軍陣地前的匈奴騎兵射去。馬嘶攪在胡銷聲中,匈奴騎兵成排地被射
倒在地。此時鼓聲大作,李陵當先,重裝步兵一手是盾,一手是前伸的朝,大步向前喊
殺。匈奴騎兵陣勢不齊,在漢軍方陣的壓擠下,頓時大亂,山谷間的通道不寬,騎兵前
進不得,後退又被密集的部隊擋住,完全喪失作戰能力,才一頓飯的功夫,匈奴留下滿
谷口的屍體退出谷。
    漢軍沒有喘息,李陵隔著很遠對李力大喊:
    「李力,快派弓箭手上兩邊山丘,防止匈奴兵棄馬突襲。」
    李力沒有遲疑,派出一千名弓箭手分別登上兩側的山,自己也隨軍登上西邊的山頂。
果然不出李陵所料,匈奴單于見谷道狹窄,不利於騎兵行動,派出輕裝士兵從山腳下往
上攀。李力緊盯著敵人的行動,等匈奴兵費力爬到半山,李力一聲令下,話如蝗蟲般如
山腰飛去,匈奴兵沒有盾牌的遮掩,紛紛中箭倒地。漢軍的鼓聲大作,匈奴兵以為漢軍
殺下山來,連滾帶爬地退去山下。
    山丘是黃土堆成,僅有少量的綠草和干木,李力見到處都是匈奴的屍體,他非常感
慨,裡面會不會有提莫呼的族人觀?在戰場上往往連敵我都分不清,他怎顧得了據莫呼
的族人。李力衷心地祈求提莫呼已帶著他的族人往西方去呢。
    匈奴大軍退得很遠,螞蟻般的人馬逐漸重新集結,而且一支約千人的隊伍排著隊默
默地再向山谷口前進。
    李力快速地下山把消息傳遞給李陵,這時漢軍也坐地休息,聽到李力的話,李陵糾
集了幾百名士兵,全部都只配長戟,佈署在谷道兩側的山坡。
    谷內谷外都異常的安靜,李力把其他部隊排好方陣,重裝步兵在前,輕裝弓管在後,
等著李陵的旗號。
    匈奴兵顯然是接近谷道後才加快速度地沖鋒,馬蹄聲的回音激盪在谷裡,一時間也
抓不准有多少匈奴騎兵殺進谷來,但漢軍經過一次戰鬥,已不像前次的驚恐,每個人都
握住武器安靜地等待。
    第一批沖進谷內的是披著鐵甲持長矛的重裝騎兵,他們似乎抱著必死的決心使命踢
著馬肚子,馬匹瘋狂地竄進來,而李陵的步兵卻突然從兩邊居高臨下地出現,長戟全指
向馬背上的人,轉眼間已有上百匹無主的的馬沒有目標在谷內亂奔。李陵的旗號揮起,
李力領著重裝步兵慢慢上前,每個兵都緊緊靠著身旁的同伴,方陣緊密得沒有空隙,即
使逃出李陵奇兵攻擊的匈奴騎兵,面對矛朝組成的方陣,也都進退失據。李力再下令把
火炬朝匈奴軍中拋擲,馬匹更為驚慌,匈奴兵保持不住隊形,被漢軍的步兵方陣切成好
幾段,許多人扔下武器投降。
    戰鬥很快就結束,脫韁的馬緩下步子在山壁邊踢著步子嘶鳴。進山谷的匈奴騎兵沒
有一騎逃出去,上百名投降的匈奴兵跪在地面。李陵滿面是血地回到陣地,他拍拍李力
的肩膀說:
    「好一場惡戰,李力,我們的戰鬥開始了。」
    李力微笑看著李陵,他依稀看見在風沙中飄舞著長鬚的李廣,戰場和血使李陵陷入
狂熱的興奮裡。
    斥候再傳來最新的消息,匈奴大軍已退去,曠野上看不到敵人的蹤跡,全軍為初戰
的勝利齊聲歡呼。
    李陵並未陶醉在勝利之中,他把部隊拉出山谷,在山前的沙漠上重新布好新的陣地。
管敢對李陵的計謀成功,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但還是來到中軍對李陵恭喜,他也
用輕浮的語氣問:
    「李都尉又改變策略了呀,步兵出了山谷要怎麼面對匈奴的騎兵,莫非李都尉有我
瞧不出來的更高明戰術?」
    李陵不在意管敢的譏諷,他平靜地說:
    「正如梭尉所說的,山谷中是死地,不能久留,我原是以山谷繡出匈奴主力,讓他
們輕視我們,現在目的達到,也捕捉到匈奴主力,我就不能再留山谷裡,否則匈奴兵多,
把山谷的兩個出人口封住,我們的糧食和水挺不了多少日子的。」
    李力不能不佩服李陵,顯然李陵又要比李廣更高一籌,這或許是李陵的兵書造詣比
他祖父深吧。
    大軍在山谷前守了兩天,除了偶爾發現匈奴的斥候外,並看不到匈奴的部隊,李力
決定繼續向北進發,但部隊才移動,李廣利大軍派出的都尉渾身是箭傷地飛馬趕來。李
廣利兵敗天山之南,目前剛突圍而出,下令各路兵馬前往救援。
    原森多戶利率三萬騎兵從酒泉出塞後,直撲匈奴右賢王大軍所在的天山,兩軍打了
一場激烈的遭遇戰,漢軍大獲全勝,、新殺和俘虜的匈奴兵人數達到一萬多。李廣利不
願再深入天山以北的地區,便引軍凱旋,不料匈奴援軍開到,從後面追擊,而漢軍新勝,
疏於防備,匈奴掩殺上來,竟無力抵抗,全線崩潰,李廣利也被包圍,幸好假司馬趙充
國找到匈奴防線上的漏洞,集中殘餘的兵力盡力突圍,才帶著李廣利逃出匈奴的包圍圈。
    由傳到的消息來看,李廣利大軍必然損失慘重,如果匈奴央速追擊,也許會再被匈
奴圍住,,實在有前去救援的必要。
    李陵獨自走在部隊的後方思考,李力安頓好受重傷的都尉便來到李陵的身邊。李陵
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做決定,因為救人如救火,稍微耽誤,恐怕李廣利會全軍覆沒,而
且步兵的速度慢,方陣的調動也要時間。
    李陵看到李力走來,他揮揮手中的弓說:
    「李力,我們不改變行軍方向,向北。」
    李陵的考慮是步兵就算急行軍趕去天山南方,也要花上不少時日,根本不能對李廣
利大軍提供幫助,反而會暴露本身的弱點,萬一匈奴騎兵趁機追上,在大漠裡匈奴可以
選擇對他們有利的地點發動攻擊,李陵的步兵只有挨打的分。他說:
    「我們如果繼續往北,直接威脅匈奴王庭,單手勢必得分出人馬來阻止我們,這可
以減輕二師將軍部隊所承受的壓力,只可惜,唉,李廣利既敗,我們也無法深入漠北
了。」
    李力可以體會李陵的心情,他花了這麼大的氣力才率軍北征,可是即使他打勝仗也
是退兵了,單憑五千步卒是沒有殲滅單于主力的能力。
    才走了半天,匈奴單子所率的大軍從地平線上冒出來,數目比以前更多,李力估計
總在八萬騎左右。八萬對五千,這是不成比例的對陣,何況沒有地形的幫助,步兵要怎
麼抵擋沖鋒威力大的騎兵呢?
    李陵沒有絲毫退的模樣,他下令迎敵,所有部隊都集中在鐵皮車後方,由弓管手和
矛如手混合組成五個方陣,面對每一個方向,每一方陣由持盾的矛前兵在前掩護弓管手,
各方陣依李陵的旗號行動。
    單于的用兵謹慎許多,一波波輕裝騎兵逼近到漢軍陣前放箭,其他的部隊則留在漢
軍弓導的射程之外吶喊。
    李力覺得又回到右北平的戰場,他把盾高高舉在頭頂,不但擋住敵箭,也遮去炙熱
的陽光,此時是正午,李力的長施幾乎濕透。李力忘記對面的敵人,他輕松地躲在盾牌
下,時間彷彿已經中止,馬蹄和吶喊聲變得很遙遠。
    箭不停地落下,許多土兵中箭,但陣地總算維持不變,
    箭雨停的同時,胡翎聲大起,四面八方的匈奴騎兵都沖上來。李力把自己從中止的
時間中拉回來,他在左側方陣中央指揮,他要部下穩住,等待敵人的騎兵沖殺上來,直
到匈奴騎兵的長矛明確地晃在眼前,李力才吼出:
    「射——」
    漢軍的箭成排地射出去,李力也持弓張弦對準每一個最靠近他的敵人,他記得李廣
教導他的,眼睛裡只有一個敵人,忽略掉其他的敵人,將氣力集中在左臂,把弓沉穩地
握住,然後他每射出一箭便有一個匈奴兵掉下馬背。
    漢軍的箭雖密,匈奴的騎兵數目太多,來的速度也快,才放出兩排箭,匈奴騎兵已
然沖至陣前。李力再大喊:「上戟——」
    弓弩手接過矛裁手的眉,矛練手則把前由後後伸出去,方陣像是刺蝟,由尖銳的前
頭組成,第三和第四列的兵手連手緊緊抓在一起,他們不能讓方陣被沖開,漢軍是以肉
牆來迎接匈奴的騎兵。縣裡面一列的是弓箭手,他們被訓練成無視前面四列同伴的戰況,
也不為陣勢的牢固而分心,他們的任務單純。把話準確地射出去。
    鐵皮蒙的糧水車發生作用,匈奴騎兵飛躍不過來,即使有幾騎飛躍過車輛,立刻落
在弓箭手的瞄準視線裡。
    最前方是李陵率領的方陣,他揮起黃色的軍旗,五個方陣同時向左方做旋轉,匈奴
的騎兵正陷於忙亂中,無法適應漢軍的突然變化,不多久就被漢軍的方陣困住。軍旗再
換成紅色,方陣和方陣間逐漸縮小距離,有如車輪似的,匈奴騎兵被絞進朝和箭的壓擠
中,也因為空間縮小,數量龐大的匈奴騎兵也不能同時全數投人戰鬥,大部分匈奴騎兵
只能在外圍拉著經繩著急。
    漢軍的損失也很大,為了避免屍體阻礙方陣的行動,最後面的弓箭手抽出部分人力
將同伴的屍體扔出方陣。
    一個奇怪的景象出現在兩軍中央,從漢軍的鐵皮車內忽然躍出一個身著黑色長裙的
女人,她發狂地奔跑,而兩邊又都是明晃晃的刀槍,她無處可去,竟然在兩軍陣中來回
地跑,匈奴和漢軍都為女人的出現暫時停下拚鬥,直到一個匈奴騎兵先清醒下來,他快
馬奔向女人,手中長矛指向女人,但漢軍陣中一箭把匈奴騎上射下馬,剎那間,戰鬥的
意念又回到戰場,匈奴騎兵再沖向漢軍步兵的方陣,沒有人留意女人的下落,李力也曾
努力地想在箭矛裡找尋女人,他也無法找到,他要面對新一波的敵人。
    戰鬥似乎沒有停止的跡象,匈奴竿子已被漢軍的強悍抵抗激怒,騎兵不斷地投入戰
場,漢軍的方陣愈來愈小,而且行動也更遲緩,滿地的人馬屍體使方陣無法順利地移動,
而右側的方陣最先被匈奴騎兵沖破,漢軍只能依仗鐵甲車輛自保,就在此時,匈奴的胡
布聲響起撤退的號音,留下遍地的死傷戰士,匈奴騎兵如潮水般地向北方退去。
    李陵騎著一匹匈奴的戰馬,忙碌地重新將賸餘的漢軍整編為三個方陣,並且下令,
身上有三個傷口的退至糧車上休養,不用作戰;身上有兩處傷口的也上車,持弓警戒;
身上只有一個傷口的,繼續持武器跟隨方陣作戰。
    就在漢軍喘氣的時候,從屍體堆裡一個黑衣的人影撥開壓在他身上的死人站起來,
是個女人,那個從鐵甲車內出現的女人。
    漢軍嚴格規定出征時部隊不得帶女人同行,這個女人又是從何而來的呢?
    女人站在屍體中不動,慢慢,哭泣聲傳來,最初是躡泣,接著是大哭,最後更是悲
愴的嘶喊。
    所有士卒都望著曠野中的女人,她的聲音比胡布更凌厲,她仰臉向天,兩手高高舉
起,持命扯直喉嚨嘶吼,李力看不清她的臉,披散的長髮就散落在女人臉的兩側,李力
卻清楚地看到李陵也站直身,弓弦在李陵的手中顫抖,一支箭無聲地穿進女人的脖子,
曠野恢復戰後的沉默。
    女人的死使整個部隊忘記方纔的大戰和辛苦打下的戰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
陵身上,受傷的士卒也掙扎坐起身,三個方陣上千支前筆直地樹立在陣地中,軍旗在風
中嘎嘎作響。李陵則抽出腰間的劍,大步地走向陣地最前方的的鐵甲車,李力也抽出刀,
他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兩軍輪踱在沙地上發出的聲音竟比戰鬥時匈奴人的胡翎更
刺耳。
    按照漢軍的軍律,在軍中不得夾帶眷屬,尤其是女人,可是大家也都知道,遠征的
部隊常會違背軍律的把女人藏在長官看不到的地方,有些將領本身就帶著女人同行。在
出發前,李陵特別重申軍律,沒想到部隊裡還是有女人。
    李陵走到一輛車前,他拉開車頂上的布篷仔細地檢視車內,李力也上去,車內是三
個女人,匈奴的箭射穿車壁,三個女人歪著頭躺在血泊中。
    再走到另一輛,兩個女人驚恐地看著拉開布篷的李力,突然李力有股衝動想把布篷
放下,當做車內無人,可是李陵已經站在他身旁用力扯掉車篷,在女人的驚叫聲裡,李
陵的劍高高舉起,夕陽的光芒門在劍尖,甚至令李力睜不開眼。
    幾個士兵沖出隊伍跑向其他幾輛車,李力招手喚來他的弓管手,人人箭上弦地阻隔
在部隊與車輛之間,但先沖出去的幾個士兵已從車子裡抱出來幾個女人。李陵的劍上滴
著血,他走到那些士兵面前,士兵畏懼地緩緩松開懷抱中的女人,血順著劍尖飄飛過李
力的鼻頭。
    血紅的落日已低垂到遠方的地面,沙漠也早為血水染成灰褐色,李陵持著劍背對落
日,李力看不清李陵的臉孔,另一輛車裡再鑽出兩個女人,驚恐地向落日奔去,李力看
到李陵舉弓,他很想上前阻止李陵,管敢卻先沖出來,他對李陵大吼:
    「李都尉,住手,你是奉命來殺匈奴的還是殺女人的。」
    李陵沒有回答,他一箭射向其中一個女人,管敢發出呼叫聲,他狂奔過沙漠抱住中
箭的女人。李力隨著李陵走上去,最後的一個女人正抬起頭對他們露出笑容,是那個匈
奴女人,李力弄得很清楚,這麼多年他仍記得這個女人,因為女人的眼神和當年一樣,
是那麼的無事和充滿期待,而現在李力終於明白女人眼神為何給他無事和期待的感覺,
女人只是期待活下去,但李陵的刻卻未理會女人的眼神刺進女人的胸膛。
    曠野的哭聲來自管敢,李力頹喪地跪倒在沙地,黑夜從後方向落日飛快地侵進,狼
嗷吼在四面八方,李陵也扔掉手中的到坐在李力身旁。
    是那個匈奴女人,在路旁的小店,李力不明白當時為何要阻擋其他士兵對匈奴女人
施暴,士兵給她食物,她為士兵漢欲,如此而已,是項交易,李力也找不出有不公平的
地方,這總比匈奴兵強暴邊地農婦要好得多。至於離開時,匈奴女人苦苦追趕他的原因,
是為了生存或是期待呢?也許李力在匈奴女人眼裡是能協助她生存下去的人,而李力若
是帶女人離開沙漠,女人應該可以有更好的生存方式,這是她的期待?
    生存對於生活在戰場邊緣沙漠的女人竟是那麼的卑微。
    部屬向李陵回報,把女人藏在軍中的是來自關東的盜匪,他們犯案被捕判刑後,再
送到前線充當步卒,那兩個女人是他們的妻子,隨著丈夫到張掖,部隊出發後,女人留
在張掖很難生活,於是就帶著妻子一同轉戰於沙漠裡。管敢的女人則是被充軍發配到邊
疆的罪婦,部屬說,那個女人過去也是對性的皇族之後,七國之亂時家族被抄,她的祖
父母和父母變成罪犯,永無翻身之日,輾轉到了張掖,女人被管敢看中,出征時擔心留
下女人會被其他人搶走,才買通了拉車的士兵,也將女人藏進車裡。
    至於匈奴女人,沒有人知道她為什麼也在隊伍中,可能是已殉職士兵的女人吧。
    李力全身沒有∼點力氣,連日來的疲憊全湧上來,他不應打一位的,這場位和他並
沒有關係呀。
    李陵沉寂地咬著口中的炒米,他把賸餘的米遞給李力,李力也無可不可地咬起來,
全軍在黑暗中都咬著米,夜晚變得異常沉重。
    部隊向東南方移動,李陵決定藉著夜色撤退回境汗山南的遮虜障。強管校尉路博德
的後衛部隊應該已經抵達那裡。李力有點想不透,下午這場仗,漢軍至少殺傷了一萬多
的匈奴騎兵。要退兵該早退,打了勝仗才退,剛才戰鬥的努力不是白費了嗎?
    夜晚的沙漠很寒冷,這已是深秋的季節,李陵披上旅裘,他灌下一口酒對李力說:
    「李廣利的大軍已經崩潰,我們不能再往北攻,今天下午的這一仗我是打給匈奴看
的,讓他們以為我們有後援,敢在沙漠裡接戰,短期內單于不會集結大軍來追擊,我們
藉機先轉移到山區,步兵在大漠中無法和騎兵長期作戰的。」
    李力點點頭,在作戰上,李力早就完全相信李陵的決定。
    「我該不該殺那些女人,李力,是你問我呢,還是我來問你?」
    李力編過頭,正撞上李陵冰冷的目光,使李力不禁打個哆嗦。
    「李力,我不能不殺。」李陵望著前方黑漆的山影說:「另還得快殺,因為其中一
定有將領私帶的女人,我要是晚一點我不能只殺士卒的女人,不殺將領的女人。」
    李力沒回答,李陵也沒有等待李力的回答,說完便朝部隊前方走去。
    漢軍沒有點火,這又是個沒有星辰的夜晚,李力提起步子,他得把思緒抓回來,距
離提汗山尚有大段路程,匈奴的騎兵會在任何時候發動攻擊。李力告訴自己,這是他的
最後麼病戰役。
    天初明,部隊抵達援汗山北方的一處山地,士卒露出疲倦的神情,幾名騎著從匈奴
手中奪過來馬匹的斥候吐著白氣趕回隊伍。在半夜,管敢不見了,有人見他騎馬向北方
奔去,李陵派人去追,但在大漠裡要從何找一個人呢。
    前軍響起鼓聲,發現匈奴的蹤跡,李陵下令全軍向左轉,盡快躲進左邊山丘的矮樹
林,可是匈奴的胡輔大作,匈奴單于所率的大軍居然集結在漢軍前方的高地,仗著地形,
大隊騎兵從上而下地向李陵部隊撲來。
    李力毫不猶豫,他領著最後方的幾百名士卒組成方陣迎接匈奴騎兵,李陵則率其他
士兵向左邊山丘逃去。因為事出突然,漢軍扔下所有的車輛,李力喪失鐵甲車的屏障,
他要求土兵緊緊相依,把方陣結得愈堅實愈好。匈奴不再強行攻擊,改採包圍的戰術,
輕裝騎兵接近漢軍即放箭,放箭後馬上退走,由另一批的射手補上再射。李力知道長久
耗下去,他的部隊會演散,只有下個邊戰邊退,以期接近山丘,有李陵的掩護,也許能
退進樹林。
    匈奴著穿李力的企圖,箭雨益發密集,一個時辰,李力的方陣還移動不到半里,傷
亡不停地增加,方陣只剩下二十人的正面,挺不住了,近千匹的快馬在沖李力方陣的正
面,矛與前把人挑上天空,李力的箭筒射空,他抓起身旁匈奴兵留下的矛,帶著幾個兵
試圖去填補正面的缺口,卻又是一批匈奴長矛騎兵沖來,方陣被切成數塊,亂軍中李力
根本分辨不出面前的是敵是友,他的矛揮舞成血珠結成的蛛網,一個匈奴兵被他刺中右
腰,李力用力一扯,在人掉落馬背的同時,李力抓緊組繩翻身上馬,他伏身軀馬,往山
丘使命地奔去。
    李陵的部隊在樹林裡已佈成陣勢,弓奇手對準馬上的人射,李力的座騎也中了一箭,
把李力摔下馬,兩個漢軍頂著盾牌沖出樹林,架住李力肩膀往後拖,李力看到一支箭准
確地射進他的大腿。
    戰鬥延伸進樹林,漢軍依仗著山丘上的樹林抵抗匈奴的騎兵,由於騎兵無法在樹林
內行動,漢軍借著樹木的掩護,反能發揮弓箭的威力,使匈奴死傷很大。李力勉強支撐
著身子蹲坐著為李陵做掩護。李陵手持大黃參連營正尋找目標,李力沒想到看起來遠比
李廣瘦弱的李陵也能用手張開這種大弓。
    在沙漠和山丘交接處,李力發現一個身著名貴皮裘的匈奴將領,他不能確定那是不
是單于,卻絕對可以相信那是地位極高的匈奴王侯以上的人物。他對李陵大喊,李陵也
看到那個人,手中的三連管崩得很緊,三支箭排列在機盤上,咬咬咬三支箭齊飛,兩箭
飛偏,一箭射中匈奴人的裘腳,嚇得那名匈奴人回頭就往山下退。
    果然是匈奴單于,李陵的一箭使匈奴大軍退出了山丘,也退出了漢軍的視界。李力
有如重新活過來,他躺在山丘上喘著氣,李陵則持管走來:
    「那真是匈奴單于,可惜,我要是有祖父的神射本領,今天就要割取單于首級了。」
    漢軍捕獲了幾名匈奴兵,李力包扎好傷口便進行審問,得到的結果令李力悲恨交加。
原來匈奴單干認為李陵的步卒竟然大搖大擺開進大漠,而且幾次打垮數倍以上的匈奴騎
兵,必定是漢軍中的精銳,如今又一步步把匈奴主力往南引,必定是漢軍的的誘敵先鋒,
要把單于誘人漢軍佈置好的陷阱中,單于因此要撤軍,可是他的幾個王侯不同意,認為
連幾千個步實都打不過,以後還怎麼和漢軍作戰呢?
    使單于下定決心的是管敢,他深夜單騎投降匈奴,使單于了解李陵的底細,這才再
率大軍南下,也打得漢軍措手不及,要不是樹林救了漢軍,只怕李陵的部隊會喪生在這
片沙漠中。
    「果然是管敢。」
    李陵咬牙罵道。
    漢軍的軍情既然外洩,李陵下令全速南行,李力拆下一具車軸做拐杖跟著部隊。
    穿過山丘是一片大澤,長滿蘆葦,匈奴騎兵已尾隨而來,趁著風勢放火燒蘆葦,火
和煙向南撲來,漢軍更加惶恐。李陵也下令放火,先燒出一道火牆攔住匈奴的火勢,士
卒則加快步伐地撤退。
    無糧無水,漢軍連休息的機會也沒有,連續向南急行三天,不時有匈奴大隊追到的
傳聞,至於李陵派出去求救的人員也回來,強弩都尉路博德兵屯提汗山南方的遺虜障,
自稱兵少,要李陵速越提汗山,他會在山南佈陣救援。李陵聽到消息,憤怒地把弓擲在
地上。
    漢軍再走了一天,又是一個山谷,李陵引領部隊進去,單于大軍追到,把整個山谷
圍住,漢軍此時箭已射光,矛戟也在多次戰鬥裡折損大半,李力帶著士兵砍樹為武器,
可是還沒有接近山丘,匈奴兵竟早占據山頭,把巨石朝下扔,漢軍全無還手之力。
    夜晚來臨,山上全是火把和震動山谷的「李陵投降」喊聲。李力縮著身子躲在一塊
巨石旁,他感到很冷,他聽說人死之前會覺得寒冷,也許死離他不遠了。他倒不太在意
死亡,該做的事他幾乎都做了,若英應該正為趙被奴的平安回家高興。李廣、李敢的仇
早在衛青、霍去病的死得到了結。至於娘,李陵的母親待他很好。那麼李力該思念的就
只有遙遠西方的金髮女人,李力聞到女人身上的牛奶味道。
    愈來愈冷,李力站起身子來活動筋骨,他這才看到,天上竟然飄著雪,在這個九月
天就落下今年的第一場雪。落雪是件美麗的事,白色的雪花會掩蓋掉戰場上的血跡、屍
體,也會讓人忘記才發生過的這場大戰,可是雪映射在星光下,漢軍要利用黑夜突圍出
去的機會就更少了。
    漢軍的鼓聲緩慢地敲擊在雪花裡,李陵一人全副武裝地騎上戰馬往谷回奔去,李力
帶著十多人要跟上去,李陵卻喊:
    「不要跟我,讓我一個人去取單于首級。」
    谷口的匈奴並未出戰,只一味地把箭射向李陵,李陵幾次沖鋒都被箭擋了回來。李
力哀痛地看著李陵單獨一人的奮鬥,難道最後的戰鬥是這樣結束的嗎?
    「李陵投降」的喊聲始終不停止,李陵退回谷內,這是李力第一次看到李陵頹喪,
他拉住馬恆,平靜地對李陵說:
    「喘口氣吧。」
    李陵沒有喘氣,他下令每人在水袋中裝新落下的雪,再領從匈奴死馬上割下的生馬
肉絲,他對眾軍說:
    「這場戰鬥結束了,你們跟著我在大漠裡轉戰千里,殺敵上萬,我們對得起皇帝。
現在各帶雪、肉逃生去吧,希望有人能回到長安,把我們的努力告訴天下人。」
    殘存的一千多名士卒都沒有說話地望著李陵,李陵對他們揮揮手,所有人都向南方
的谷口奪去,李陵則領著十多名貼身衛士迎向北方的谷口,李力不肯放開手中的馬級,
馬背上的李陵對他露出笑容。
    「李力,你也該走了,讓我去,匈奴人要的是我。你替我向皇帝說,我李家的事業
不會就此結束,不會愧對大漢的。」
    李力松開手,李陵舉起他的將旗向北投入匈奴大軍中,四野的匈奴兵大聲喊叫:
    「李陵,李陵。」
    李力再次被遺忘在戰場上,四面八方的匈奴兵都撲向李陵,火把將山谷照得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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