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史郎日記 第三卷 民族的血祭——我的日支事變戰記  


  中鳥部隊(第十六師團)
  大野部隊(第二十聯隊)
  西崎部隊(第一大隊)
  森山隊(第三中隊)
  村下小隊(第三小隊)
  自昭和十三年一月從大連出發第二次討伐北支軍隊至四月二十一日出發赴徐州
戰場一月三十一日。
  從大連回國的夢想被無情地打碎了。下午四點,我們從宿舍出發,坐上悶罐車
再一次奔赴戰場。今天是舊歷年。到處是滿人燃放爆竹歡慶新年的身影。
  我的故鄉有沒有下雪?大家一定在白雪紛飛中歡度新年吧!
  我們的鐵罐貨車已被臨時改成上下兩層。為的是最大限度地運送士兵。在狹小
昏暗的車廂裡,我們就像關在鐵籠裡的猴子一般無法動彈。我睡在上層。木下和我
隔著一張床,正在鬧騰。只要不打仗,他就格外來勁。
  軍用列車不停地向北方駛去。每節車廂裡都塞了七十多名士兵。我們裹在從南
京徵用來的被褥裡抵禦著刺骨的寒氣。河上結了冰,變成了冰河。
  荒漠的大地,無垠的大地,到了大陸後,我們對土地這個概念有了更深的體會
。從火車的縫隙間,只見大地不斷地向後退去。已經過了奉大。本以為會再往北開
,羅盤卻指向了西面。
  難道是再次奔赴北支那?
  正如我所料,列車到達了山海關。廣漠的大地上散落著一些石頭房子,巍峨的
大山層巒疊嶂。它們呈銳角形,在內地是見不到這種形狀的山的。在同一條鐵路上
,我們曾經士氣高昂地奔赴中支那,如今卻滿懷惆悵坐火車北上。
  列車靠站時,木下想抓緊這幾分鐘上廁所,不料,慌忙中從貨車上滾到結了凍
的鐵軌上,他像是折了腰,躺在地上直哼哼,最後在兩三位士兵的幫助下,總算哼
哼卿卿站了起來。
  木下平時就愛使性子,跌痛了就借題發揮,大吵大鬧起來。甚至破口大罵那些
扶他起來的士兵。
  終於,那些士兵也火冒三丈了,紛紛撒手而去。這樣,他就得冒著再次跌倒的
危險,獨自爬回火車。但木下卻像個愛撒嬌的孩子坐在原地大喊大叫。「哪有那麼
疼?」戰友們都投以不信任的眼光,沒人同情他,最後,他索性賴在地上哭叫起來
。戰友們這下束手無策了,只好把他抬到他的上層舖位上。
  在被抬往床舖的途中,他仍然罵罵咧咧的,好像是戰友們把他推下火車的。
  躺上床後,木下一直沒有停止呻吟。其間,若是誰的手或腳不小心碰了他,他
就會扯著嗓子大罵。戰友們忍不住與他爭吵起來。木下原來就愛無理取鬧,這下越
罵越來勁,絲毫不示弱。後來大夥兒都覺得與他理論是白費口舌,便住了嘴。
  他就像個被冷落的孩子,為了引起別人的注意,時而踢踢這個,時而罵罵那個
,他的一言一行招來的是更多的責罵。在狹小的悶罐車裡,時不時會有人碰到他,
哪怕是碰了他的指頭,他也會像個任性的孩子尖叫起來。最後木下拿出了縫衣針,
誰碰到他,他就戳誰。大伙對此瞠目結舌。在這期間,他又開始在車上隨地小便,
真是一個不知羞恥的傢伙。
  但他這種荒唐的舉動也為郁悶的長途旅行帶來了一絲樂趣。
  穿過天津,繞過長辛店,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北支那遼闊的大地。火車向南疾
馳,車廂裡也越來越暖和起來。鐵路沿線可以看到像火柴盒般的土房子。鐵道兩邊
的土地,就像內地的田地一般被仔仔細細耕作過了。我們的列車通過時,農夫們停
下了手中的鋤頭遠眺,孩子們高舉雙手呼喊。列車一靠站,髒兮兮的孩子們就圍上
來討剩食,喊著:「給一點吧!給一點吧!」
  這種枯燥的日子持續了四天,第五天下午六點左右,列車到達了一個車站。據
說這是邯鄲站,奇怪的是這個車站居然開著燈。我們下車後才發現站內有士兵用兩
台馬達發電。
  部隊先向駐地營盤出發,留下我們幾個搬運兵。搬運完行李後,我們就沿著昏
暗的道路急奔營盤。忽然,從前方暗處傳來了放肆的嬌笑聲與醉漢口齒不清的嘟囔
聲,而且他們說的都是日語,我們做夢都設想到居然能在北支那的邊遠地區碰到會
說日語的女人。
  一到達目的地我們就被派遣去搬運行李,時間已經很晚了,我們才肩背沉重的
背包,拖著疲憊的身軀趕往營盤,本來心裡就有點窩火,一聽到這淫蕩的談笑聲,
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從他們身邊走過時,我們打開手電筒,想看看究竟是些什麼人。手電筒的光照
中,只見一個喝得醉醺醺的軍官和一個身穿刺眼的紅和服、濃妝艷抹的女人踉踉蹌
蹌地走著,不斷有污言穢語從他們嘴中吐出。他們喝的酒或許是後方(這裡的後方
指日本國內。)的人們滿懷熱情送來的軍需品。
  真是不堪入目的一幕,不知廉恥的女人居然跟隨來戰地賣淫,我非常蔑視這個
軍官。
  賣淫女的嬌笑聲與醉漢的嘟囔聲,從黑暗中傳來又消失在黑暗中。
  我「呸」地吐了一口口水,大踏步向營盤走去。
  說是營盤,依舊是戰地骯髒的宿舍,走進破舊不堪的大門,房間呈「凹」字形
排開,我們分隊的房間在左側,門口掛著一張草蓆。
  房間裡空蕩蕩的,只有屋頂和牆壁。簡陋得像是山崎街道上定九郎的住所(日
本的民間文藝和歌舞伎裡有一段叫《山崎街道》,定九郎是該劇中的角色,頭髮蓬
亂,住在非常簡陋的房子裡。)。邯鄲——這可是當年魯生夢見王侯將相們,住在
金碧輝煌的宮殿裡,酒池肉林,大肆揮霍的地方呀(這裡是用的「黃粱一夢」的典
故,魯生,應為盧生。)。
  今晚我是不是也會做一個飽食一頓、身裹錦緞的美夢呢?
  我把外套裹裹緊,就躺在地上。房間裡到處是寒氣,地面刺骨的冷氣凍得人直
打哆嗦,我根本無法入睡,三番五次起身去烤火。
  從大連剛剛出發時,我們呼出的熱氣在悶罐車的鐵門上結起了一層白冰。列車
南下後,雖說越來越暖和,但這僅限於白天,夜晚依舊很冷。白天的溫度沒有超過
攝氏零度,只是沒有風,倒也不覺得冷。
  次日早晨,我往水壺裡倒了些河水,不到三分鐘就凍住了,連塞子都拔不出來
了,飯盒裡的水也結起了冰,打開蓋子時冰塊悉卒作響。
  今天又是萬裡無雲。越往南,天晴的日子越多。
  我覺得身上奇癢無比,脫掉衣服一看,剛穿上身沒幾天的白汗衫上,有幾隻虱
子爬來爬去到處產卵,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虱子,嚇得我趕緊扔掉這件嶄新的白
汗衫。
  今天是二月五日,全隊休息一天,我就走著到城裡參觀。
  邯鄲城裡有很多古廟,給人一種歷史悠久、古色古香的感覺。城門的建築很有
特色:干涸的外護城河上架著一座一丈多長的石頭橋,過橋往左拐進入第一道城門
,再往右拐才能進入第二道城門,這個讓你左拐右拐的城門,建得古樸凝重。
  城牆內側長滿的青苔像在訴說著幾百年的歷史。
  我和田中走在這靜謐而又古趣盎然的街道上,時不時能看到製作精細的青瓦和
瓦上的動物雕像。田中平常就愛擺弄古董,這會兒更是看得目不轉睛。他很想要這
些古董,但看看牆上到處張貼著「不准隨意破壞寺廟憲兵隊」的告示,只得作罷。
  這街道和支那其他街道一樣,沒有一塊石子兒,但厚厚的塵上幾乎快埋住人的
雙腳了。
  忽然看到前面一個街角上掛著「朝鮮菜青鳥館」的牌子。
  我走進去想吃點東西,不料裡面根本沒有什麼像樣的菜,只傳來妓女的尖叫聲。
  這家店舖,原來賣的是「性慾菜」,我被好奇心驅使往裡屋一探頭,只見裡面
擺著床,士兵抱著朝鮮女人躺在上面。床邊沒有門,用白門簾簡單地隔開,離他們
不到兩米處,也掛著白簾子,一對男女躺在裡面的床上。只要輕挑一下簾子,他們
的身體就完全暴露出來了,我們一個一個房間順著看下去,映入眼簾的是女人們放
蕩的裸體和男女淫亂的場面。這些男女毫不在乎我們的窺視。外面,還有不少士兵
吐著煙圈排隊等候,這是多麼不堪入目的一幕啊!
  我們走出來繞到城外,這兒有一個叫大乘寺的古剎。廟頂覆蓋著古式青瓦,在
屋頂最高處和四邊飛簷上都裝飾著很多狐狸和兵卒的雕像。這個古寺已搖搖欲墜,
只有屋頂還保存著寺廟古樸靜穆之風。牆壁是黑磚,更映襯出青瓦的莊嚴氣派來。
這青瓦可能是古寺最值錢的東西了。
  寺廟裡面根本看不到佛像的影子,空蕩蕩的,就像個馬棚,大乘寺——聽起來
就像是內地的寺廟名。
  這附近(北支那一帶)沒有樹木,搜集烤火用的木頭也就成了個大難題。最後
,我們用鐵鍬和鋤頭砸倒房屋,揀出木頭烤火,我們做這一切時,支那人站在一旁
惶恐萬分地看著。
  七日,我們向磁縣出發。
  昨晚我幾乎一夜沒睡,到天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了兩三個小時。醒來直打呵欠
,但部隊不會因我一人犯困而推遲出發的,我們背著沉重的背包,走在足有五六寸
厚浮上的路上。
  走過之處,掀起一陣塵土。這時,有五六個肩掛國防婦女會字樣的女人站在路
邊。
  「多保重!」
  「注意身體啊!」
  「我們馬上也會跟過來的!嘻嘻……」
  她們邊叫邊笑。
  這種地方居然有國防婦女會的日本女人?真讓人不可思議。但一想到她們是日
本人,就不由得高興起來。我朝她們望了幾眼,有一個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她不
就是我們剛剛到達邯鄲的夜裡碰上的那個喝得醉醺醺的,與軍官走在一起的女人嗎
?她們原來是賣淫女!
  白天是國防婦女會的會員,晚上就成了賣淫會的成員。
  她們配當國防婦女會的會員嗎?真是些不知廉恥的女人。
  她們中有兩三個人扭過頭,垂下了雙眼。是因為自己卑賤的身份呢,還是捨不
得與情人分手?
  她們裡面還夾雜著兩個年輕的朝鮮妓女,她們穿著黑白交叉的朝鮮服,胸前的
白色領結隨風飄動。有一個日本女人已近四十了,一直喋喋不休。
  與其說她們在歡送我們全體隊員,不如說她們是在送別那些軍官,那些昨天晚
上、前天晚上、大前天晚上都與她們共度良宵,慷慨付錢的軍官。
  我很蔑視這些女人,但一想到有女人為我們送行,倒也不反感。
  你們這些應遭唾棄的女人!愛怎麼賺錢就怎麼賺吧!
  這條路還沒有通火車,好像火車只通到邯鄲,所以我們只好沿著平漢鐵路步行
前進。越走肩上的背包就越沉,腳上也疼痛難忍。我們一個個彎起了身子,拖著沉
重的雙腿氣喘吁吁地往前趕。不斷有落伍者滾倒在鐵路上。我們不是靠體力,而是
靠意志在行軍,完全是鋼鐵般的意志在支撐著我們前行。腳底不斷地磨出水泡,水
泡踩破之後疼痛難忍。我就嘗試用腳跟走,或是右腳用勁歇歇左腳,或是左腳用勁
歇歇右腳。
  好多次,我都想一屁股坐到地上,或是躺在鐵軌上,但一想到這是對意志的鍛
煉,就打消了這些念頭。
  夜幕降臨,冬天的夜空中,半圓形的月亮靜靜地閃著寒光。
  滴水成冰的嚴寒中,壺裡的水早就凍了起來。休息的時候,汗津津的背上一陣
寒氣,真讓人擔心背上也會結起冰來。
  從磁縣車站,沿著兩邊栽著柳樹的坑坑窪窪的道路,走了快一公里,才到達磁
縣縣城。
  二月八日。
  我們進入一個空無一物的大屋子,據說原來是所學校。
  說是學校,遠沒有日本的學校那樣設備齊全,只是有三四間空房子而已。
  泥土房間內舖上了嶄新的地板,可能是建築班的人舖的。
  說是我們將在這兒駐紮一個月,曹長甚至通知我們,要訂閱《朝日新聞》或是
《每日新聞》的人,一律到他那兒登記。想到能駐紮一個月,我們個個興奮無比。
  我上了戰場後,嗓子老是出問題,不是疼痛難忍,就是嘶啞得說不出話來。不
知是因為空氣太干燥,還是因為空氣中的塵土過多。
  因為沒有風,氣溫再低也不覺得冷。這種溫度下,再刮陣風,就會覺得寒氣逼
人了。白天,陽光普照如溫暖的四月。也很少下雨。說到雨,我來支那後只遇到過
兩場:一場是十月份進攻北支那時,另一場是十一月份剛剛到中支那時。
  部隊發給每人菠蘿罐頭和蘋果。打開罐頭一看,果汁早就結了凍,我們只好嚼
果汁而不是吸果汁。蘋果也凍住了,一點甜味都沒有。
  磁縣的支那人對我們沒有絲毫的敬畏,害怕之意,相反倒抱著一種輕視的態度
。我們都覺得這裡的安撫工作是不是做得過於周全了。
  看來不讓他們先嘗嘗拳頭的滋味,是達不到安撫的真正目的的,這塊土地上居
民的態度,我們還是第一次碰到。他們張嘴就是錢。洗一件汗衫要五錢,十根一尺
左右的木條要十錢。自己跑來說幫我們忙,干完活就伸手要錢。挑一下行李也要報
酬,總之,只要勞他們動了手,你就得付錢。他們張口閉口都是錢,不由得令人生
厭。從他們身上絲毫找不到戰敗國國民所特有的羞辱感,只要給他們好臉色,他們
就會得寸進尺。
  街市熱鬧依舊,根本不受我們部隊進駐的影響。道路上滿是塵土,讓人懷疑要
是下一場雨的話,會不會比水田還泥濘。支那人就在這樣的道路上賣著不知從何處
弄來的奶糖等,他們似乎認定這是一個不可多得的賺錢機會,趁機漫天要價。
  獨輪車「吱吱咯咯」地通過塵土飛揚的道路。
  街市人來人往,充滿生機。新開張的小吃部、五金店,像內地的夜市一樣,在
道路的兩邊排開。
  我們宿舍旁邊有座孔廟。佔地面積大得驚人,但並無莊嚴感。外形和小學課本
插圖上的孔廟毫無差異,廟門口掛著一塊金色的匾,上面寫著「孔廟」兩個大字。
有著三重屋頂的大門上掛著「道貫今古」、「德配天下」兩塊匾。孔廟的屋頂覆蓋
著青色和黃色的瓦,上面裝飾著狐狸與兵卒的石像,非常精美。田中半夜爬上屋頂
,偷下狐狸與兵卒的石像。這之後,田中常常會出神地盯著那些古董,滿臉陶醉的
神情。
  我們中隊在後面的空地上設了一個相撲常二月十一日。
  我必須到北門去站崗。
  北門建得巍峨而雄壯,過北門得像走迷宮似的,繞過三道關,可以想見要攻打
這個城門是多麼的不易。城牆有日本的三層樓房那麼高。走出城門就能看到貯滿水
的護城河。
  蒼天下,茫茫的大地上只見城牆透迤。手拿警棍的保安隊巡警和我們部隊的哨
兵,兩人一起檢查進出城門的支那人。
  這些巡警一查到支那銀行的紙幣就全部沒收,根本不補發給他們朝鮮銀行的紙
幣。但在邯鄲的時候,那兒的居民就不願意要朝鮮銀行的紙幣,而要我們手中的支
那銀行發行的紙鈔。
  磁縣的居民毫不吝惜地扔掉支那銀行的紙鈔,用起了朝鮮銀行或是日本銀行的
紙幣,似乎覺得這才是自己一直在使用的貨幣。
  城門上面寬的地方有九米,窄的地方也有五米多,足夠人騎著馬馳騁。城牆也
有五米多寬。
  保安隊的巡警們就住在第一、第二道門之間,那兒就是他們的家。
  磁縣可能是這一帶的中心地,白天人如潮湧,不比京都的京極(京極,地名,
日本京都的繁華地帶。)少。但人人都穿著藏青色或是黑色的骯髒的支那服。
  有的人趕著驢子拉獨輪車,有的人吆喝兩頭毛驢拉著滿載棉花的兩輪車。在滿
是灰塵的街上,有人在賣饅頭、糖果、肉包、雜貨等物,還有人在買這些東西,真
是人山人海。夾雜在裡面的還有一間掛著「甜點俱樂部」的日本人經營的年糕赤豆
湯館和一間軍用小賣部。
  二月十六日。
  有一天,我被派往旅團司令部當警衛。司令部設在城牆附近一個大民房內。我
們住在旁邊的民房裡待命。這戶人家有主婦、孩子和一個年輕姑娘。姑娘有十七八
到二十歲的樣子,長得並不算十分出色,但在我們這些好久沒見過年輕姑娘的人看
來,已是相當俊俏了。主婦白天主要是為孩子們做做肉包子什麼的。
  晚上輪到我站崗。清冷的月光照在透迤的城牆上。城牆邊有一潭湖水,能從籠
罩著湖面的水汽中隱約望見對面矮小的城門。我站崗的地方有一棵光禿禿的樹,我
靠在樹上眺望著月光、湖水和城牆。步槍頂端的刺刀在月光下泛著青白色的光,馬
棚裡傳來馬的嘶鳴聲。多麼明亮的月亮,多麼幽美的景色啊!浮雲像絲綿一般從月
亮旁飄過。
  我的思緒也隨著浮雲飄往了我的故鄉。
  一想到這月亮也照著我的故鄉,我故鄉的人們也在眺望著這月亮時,就覺得這
是多麼神秘而不可思議啊!同時也感覺到了宇宙的空渺無垠。相對於宇宙,我們做
的事情是多麼微不足道啊!
  月亮總會引人傷感,看著月亮,我不由得想起了很多事情,淡淡的哀傷漸漸浮
上心頭。
  湖面的水蒸氣裊裊升起,又消失在空中。月亮穿過水汽倒映在湖面。遠處野狗
的吠叫聲,更加深了寂寞的感覺。
  黑色的小豬像老鼠一樣悉悉卒卒空過湖邊。
  我站在那兒望著這寂靜的景色,不由得觸景生情,懷念起了故鄉。
  二月十七日。
  站完崗回宿舍後,又去參觀了寺廟。
  今天不比往日,刮起了大風,風捲著沙土迎面撲來,讓人無法睜眼。
  寺廟建得很古樸,上面有「清朝道光」的字樣。廟門的屋頂又寬又重,穿過廟
門,走過圓形石橋,就來到了正殿。正殿裡面安放著支那特有的與真人一樣大小的
雕像。
  不知為何,今天一整天都覺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定。把席子舖在向陽處,躺在
上面繼續我的故鄉夢,昨晚的月亮至今還留在我的心坎上。
  一想到不知何時才能重歸故國,我就陷入深深的鄉愁之中,啊!無法排遣的鄉
愁。
  特別想家的時候,我常常會有這種衝動:想一刀挑死支那人,聽他們的慘叫聲
,或是一槍打進支那人的身體。那樣心裡或許會舒服些。
  原定要在磁縣駐紮一個月的,但隨著戰線的擴大,我們也不得不向前進軍。
  應該是下午兩點出發的,臨時改成下午七點乘火車出發。
  不用步行,真是太妙了。
  今晚月亮沒出來,四處一片漆黑。車站上,壓縮餅乾、大米、醬油堆成了小山
,宇都宮聯隊的哨兵站在一旁看守,抓到前來偷竊的支那人,就綁在樹上拳打腳踢
。支那人滿臉鮮血,痛苦地哀叫、求饒。
  在昏暗的空地上,一些戴著白色臂章的苦力,一一、二、三、四、五……按順
序用日文編上了號,好像共有四十八人。
  從守衛營那邊又傳來了「哼!混蛋」的責罵聲和毆打聲,緊接著的是支那人的
哭喊聲。看來這些宇都宮的士兵相當憎惡偷東西的支那人。
  我們看到黑乎乎的火車開始噴蒸汽了,靠蒸汽居然能推動這麼沉重的車身,真
是一項了不起的發明啊!
  兩個半小時後,火車停靠在彰德車站。這個地方看來不小,車站也很大,車站
前有一個日彰賓館,很顯然是臨時改造的。一個穿著日本和服的女人下了火車就走
進賓館,看來勇敢的日本市民也跟隨到彰德了。
  我們從車站出發走了五六百米,來到城內找宿舍,在一條巷子的兩旁排列著很
多磚瓦房。我們中隊就要宿在這兒。
  我們挨家挨戶地敲門,用中文喊著:「開門!開門!」卻無一人給我們開門。
最後我們就用十字鎬砸門,結實的門卻紋絲不動。費了好大勁沖進去一看,只見一
個老頭嚇得哆嗦成一團,其他人早不見了蹤影。
  可能我們在門外大喊「開門」的時候,女人和孩子趁機溜了,但這家的房子沒
有後門,他們是怎麼逃走的呢?難道從屋頂上逃走不成?
  我們大罵了老頭子一通:「你這死老頭子!我們沒想害你們,你倒讓我們費這
麼多功夫!」隨後就走進房間躺了下來。
  最近供給的食品、日用品,用都用不完。在警衛隊的話,可一直都是這樣的。
  我們各自吃得飽飽後外出。
  二月十八日。
  彰德很大,特別是白天,人多得像在趕集。我們乘的人力車從後城門出了城。
廣漠悠久的大地上綿延著高高的城牆,這是在大陸才能看到的風景,像電影上的畫
面一般雄偉。
  壯觀。
  城外的火車站前妓院林立,可能有三四十家。大都是朝鮮妓女。不知為何今天
特別想找個妓女。我們五人看中了一個妓院,覺得那兒可能有美貌的妓女。誰知進
去一問,一下子找不出五個妓女,我們只好返程。坐在人力車上,想想幸好沒找到
妓女。
  二月十九日。
  但這一天外出的時候,我還是走進了妓院。
  最近可能是太輕松了,晚上常常難以入眠,我想是不是該找個地方發洩一下了。
  我找的朝鮮妓女長得很漂亮,但顯得很無知。
  一小時三日元。
  她有一個手提收音機,隨著音樂給我跳起舞來。欣賞著熟悉的音樂和舞蹈,我
覺得很愉快。
  但是,一想到自己的嫖妓行為,我就後悔不已,那感覺如同身體被淤泥玷污了
一般。我的體內生出一種無法抑制的厭惡,真想往自己骯髒的身體上狠狠唾一口唾
沫。
  現在士兵的心境和當時他們在南京軍政部時的相差甚遠。在南京的時候,人人
都認為取得了勝利,個個興高采烈,充滿活力,現在的士兵們已失去了往日的朝氣
,每天唉聲歎氣,士兵內部瀰漫開一種自暴自棄的情緒,早就失去了原來那種緊張
感。
  要想讓士兵們恢復原來的幹勁是不可能的了,失去那種熱切的期待後,他們現
在陷入了沮喪的情緒中。
  但這只是心理歷程的一個過渡期而已。過了這個過渡期,我們會靜下心來,全
力以赴,為下一個軍事目標做好準備。
  今天有酒供應,我們已經好久沒有喝酒了。還沒到滿月的時候,但天空中的月
亮像幻燈一般清亮,無數的星星銀河般瑤璨,即便在這寒冷的冬夜,我們也嗅出了
春天的氣息。過不了多久,迎面拂過的春風就該帶來一股剛擠出的牛奶般的濃香了

  院子裡,熊熊燃燒的火堆上,架著石油罐熱酒。我們圍著火堆坐成一圈,邊喝
酒邊引吭高歌,唱了很多曲子,有沙諾沙曲(沙諾沙曲,為l897年前後日本流行起
來的歌謠,因每句結尾加上沙諾沙的音調得名。)、袈裟曲(日本新與一帶流行的
民謠。)、礬曲、小原曲等。
  我們意氣風發的歌聲,打破了冬夜的寂靜,迴盪在夜空中;我們打的拍子,也
與歌聲應和,在夜空中回響。
  這所房子的主人,也就是先前的老頭子,籠著兩手,臉上交織著不安和好奇,
詫異地瞧著我們不同尋常的舉動,豎耳聽我們奇怪的曲調。
  我們盡情地喝酒、高歌。直到拍得手發疼,喝得酪酊大醉為止,但我們高亢的
歌聲裡隱含著一絲不知何時才能返回故鄉的憂愁。
  今天也允許外出,但因為昨天外出時做了該遭唾棄的事,我準備一人在房間裡
度過。
  戰友們都出去了,不知為什麼,我今天特別想一人安安靜靜地呆著。我早已習
慣了紀律森嚴的部隊生活,像昨天那樣放鬆一下,當時感覺很興奮,但過後只會覺
得無聊。
  門外傳來了如位如訴的二胡聲。我大踏步走到門口,把賣唱的盲人叫了進來。
他吃力地登上石階,拉起了二胡。細弱而顫抖的弦聲沁人我寂寞的心靈。春風輕輕
地拂過我的臉頰。我的心顫抖起來,像是因為自己找回了哀怨,又像是因為找到了
真實的自我。盲人眨巴著什麼也看不見的眼睛,靜靜地拉著二胡,昨晚,我們在這
兒意氣風發地唱歌、喝酒,現在,瞎眼的乞丐在同樣的地方拉著淒涼的曲調,嘶啞
的二胡聲直接傳到我的心靈深處,我恨不得讓這音樂永遠留在我的心裡。拉了幾段
曲子後,二胡停了下來。我給了他十錢和一些米。
  賣淫女失去姿色就當鴇母,賭徒變成了騙子,浪蕩子淪落為乞丐,這就是貫穿
人一生的不可逆轉的法則,即將步入老年的盲人垂下了頭,好像已屈服於這個人生
的法則,慢慢吞吞走下台階。
  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一個衣衫襤樓的老太太,她帶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幼兒,拄
一根細細的拐杖,拎著個圓筒狀的空罐子,那孩子一個勁兒地往她懷裡鑽,瞪大雙
眼看著我,她或許就是抗日戰爭的受害者吧?我拿一些食品把她打發走了。
  我們中隊跟在第三大隊後面出發了,我們中隊的第一小隊充當磁縣與彰德間的
警備力量,第二大隊負責彰德的警備。
  我們走到城外,踩著厚厚的塵土向廣闊的大地前進,在去湯陰的路上,我看到
五六個朝鮮妓女搭坐在部隊的卡車裡。
  看來她們也和部隊同步調前行。
  日本軍人老是說支那兵把婦女和孩子帶到戰壕,可如今為什麼自己也帶著這種
不潔之身行軍呢?
  第一個晚上是在骯髒的湯陰城宿營的,我們的目的地是新鄉,村下少尉在我們
分隊領取給養,和我們一起吃住,少尉拿出了隨身攜帶的酒,我們殺了雞,飽餐了
一頓。
  放眼四望,到處是大地,綿延的平地上甚至找不到一個石子兒,我們的部隊在
這土地上像成群的螞蟻緩慢前行。
  半路上無法補給水,所以早上出發前把水壺裝滿後,得一直靠它撐到晚上到達
宿營地為止。走過平地,越過丘陵,第二天晚上,我們在後石橋一個非常貧苦的農
家宿營。我看他們實在窮得可憐,就拿了一些點心給他們家髒兮兮的孩子。
  北支那的人家再窮也有大門,這個人家也不例外。他們家沒有一扇朝外的窗戶
,要想從外部攻打進來是不可能的。
  裡面的房間呈「凹」字形排開。
  這個人家養雞,對他們來說雞也算是筆不小的財產了。
  我們四處追著逮雞,沒想到北支那的雞居然像鳥似的,能飛到半空中,根本抓
不著。雞飛上高高的白樺樹頂,在白樺樹之間跳來跳去。但到了晚上,雞還是乖乖
地回窩睡覺。我們等它們進窩時,抓住兩只宰了吃。
  我們又踩著天空般無垠。浮雲般柔軟的土地行軍。天空和大地在遠方相接,大
地向我們展現它的偉大和寬闊,我們機器一般走在這土地上。
  在這片土地的海洋裡,時不時能看到樹林,有樹林的地方就一定有村莊。除了
偶爾能看到這些樹林外,映在我們眼裡的只有土地和天空。連麻雀也見不到。
  在北支那這片見不到小鳥的土地上,對那些偏僻落後的村莊來說,惟一能與外
界交往的就是這塵土飛揚的道路了。
  道路成了惟一的交通手段。這裡的農民世世代代受苛捐雜稅之苦,麥子收成不
好時,就只有哀歎的份了,這塊土地上出生的人們,不知道外面的的世界,也接觸
不到文明,就這麼忍受著重重剝削,默默地勞動,最後又被埋在這片土地上。
  太陽從地平線上升起,又消失在地平線上,我們日出時分就出發了,被這急行
軍弄得筋疲力盡,我曾幾次想讓農民幫我背背包,但轉念想到這是對意志的鍛煉,
一直沒開口,我渾身汗水和泥水,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地跟在隊伍兩百多米後。
輜重兵們騎著馬輕輕鬆鬆過來了,他們大聲說笑來到我身邊時,我已累得說不出話
來了。
  一想到我們步兵這麼累,他們卻騎在馬上有說有笑,就像在騎馬散心,我就氣
不打一處來,心中暗想,只要他們敢對我說一句話,我就逮住他們,狠狠罵一通,
發洩一下心中的怒氣。
  准知他們根本沒跟我搭腔,只顧和自己人談笑風生,輕快的馬蹄聲漸漸遠去。
我瞪了馬屁股一眼,又邁開步子,軍靴像雨珠般無精打采地落在地上。
  不一會兒,我們就到達道口鎮了。本來平漢鐵路是有支線延伸到道口鎮的,現
在鐵路的枕木被抽走,鐵軌也被卸掉了。據守衛的士兵說,鐵軌是敵軍為了不讓我
們用而卸掉的,枕木則被居民偷去當柴火燒了。
  在這塊不長樹木的地方,柴火一直是個問題。麥稈算是惟一的柴火了,這裡的
人還把馬糞曬乾當柴燒。
  道口鎮不大,很骯髒,沒有什麼大的建築物,看來不是一個富裕的城鎮,跟繁
華的彰德簡直沒法比。我們的分隊進入一戶又髒又狹小的人家。這家有一個老人。
  村下少尉讓我們殺了頭豬,又買了瓶支那酒來。我們在屋外圍著火堆開起了晚
宴,大家一醉方休。最近我們幾乎每天晚上都開開這種晚宴,引吭高歌,開懷暢飲。
  人人都喝醉休息了,就剩我和田中兩人圍著火堆談心。
  夜空裡閃爍著無數的星星。田中說:「我要是回去就會好好幹活。」我答道:
「我也會拚命幹活的。」他今年三十六歲,原來是當木匠的。到後來我們都不吭聲
了,看著天上的星星眨巴著眼睛。田中也去睡了,我一人躺在火堆旁,閉上了眼睛

  往事走馬燈似的從我腦海裡閃過,一想到家,一想到故鄉,我就特別想回國。
最近為什麼會這麼戀家呢?
  第二大休息,我早上九點起床,去了一趟澡堂。洗一次是十錢,我們大隊已包
下了這個澡堂,所以個人就不用——付錢了。澡堂在二樓,裡面擠滿了士兵。他們
身上的灰塵和污垢把洗澡水都染成黃泥漿了,看上去就像是在醬湯裡上下浮動的圓
子。即使這樣,想到能痛痛快快地洗澡,還是令人高興的。
  下午本想好好歇一下的,誰知上面又命令我去南門當哨兵隊長。我只好帶上士
兵往南門趕,考慮到明天一早要從南門繼續行軍,我們就穿著軍裝出發了。
  道口鎮狹窄而骯髒的道路上,擠滿了乞丐,滿耳是他們的乞討聲。這些乞丐衣
衫襤樓,再加上灰塵與污垢,整個人都變成黑乎乎的了。他們手裡拿著碗,悲哀地
乞討,就像野狗一樣四處徘徊。
  和我們一起前進的安撫隊的支那人身穿日本軍服,頭戴日本軍帽,忙著散各種
傳單,到處貼佈告。我們以前就經常看到居民撿起日軍飛機從空中散發的招降單,
當作命根子似的往懷裡塞。那種招降單上畫著日支兩國的國旗(不過那上面的支那
國旗是清國的國旗(此處清國的國旗,指偽滿洲國的國旗。),而不是革命政府的
國旗),上面還寫明「持此傳單投降者一律饒命」。
  他們現在散發的傳單上畫著一幅畫——刑場上,蔣介石被接二連三的敗仗弄得
心驚肉跳,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歇斯底裡地下令槍殺李宗仁、馮玉祥、宋哲元、韓
復□等人。
  南門有手持達姆彈槍站崗的保安隊哨兵,他們純粹是擺擺樣子的,根本起不了
守衛的作用。
  半路上看到一棵有幾百年樹齡的蒼木,白色的布條像嬰兒的圍嘴從樹上垂掛下
來,上書「心誠則靈」,這和日本農村的求神拜佛非常相似。
  二月二十三日。
  陽光普照著廣闊的大地,我們像螞蟻般緩慢行軍,一馬平川,一望千里,看不
到一棵樹、一座山,腳底下也找不到一顆石子兒。
  雖說才二月二十三日,卻相當於內地四五月份的氣候。
  強烈的陽光照得人睜不開眼,不一會兒,我們就走得汗水直淌,可一停下來脊
背就涼颼颼的。
  過了正午,在我們前往今晚的宿營地——高宋村的途中,突然發現前方五六百
米處有清泉,還有樹林和村莊。我們歡呼起來:「啊,前面有水!」繼續朝西行進
,準備過橋喝水。在陽光照耀下,可以看見那一汪泉水呈弧形。先頭部隊也在往泉
水處前行,他們該過了橋了吧?那兒有村莊和樹林,樹和人看上去像在水中,折成
兩半,就如同映在泉水裡的倒影。
  我們滿以為泉就在前面,但不管走多長時間,泉還是離我們那麼遠,根本無法
走近它。原來這是錯覺,是由地面蒸發的水汽形成的。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海市
蜃樓吧!
  我是第一次看到這種奇怪的現象,可能是天氣晴朗時,地面的陽氣在空曠的大
地上形成的幻影吧?
  小小的高宋村裡,沒有一個村民,他們可能看到部隊後全都嚇跑了。
  行軍本身是一件苦差事,但考慮到沒有敵人,也不用打仗,這次行軍還算是輕
松的。中隊徵用了一輛板車來裝落伍者的背包。
  二十四日,我把背包全部裝上中隊的板車後,自己就去徵用了一頭毛驢。跨上
毛驢,像堂吉河德當年那樣,開始了驢背上的旅行。騎在驢背上,沐浴著燦爛的陽
光,這樣行軍可真舒適。
  偶爾,毛驢會發出一種嘶鳴聲,聽上去像是在哀歎,又像是在為亡國而泣。毛
驢在我的屁股下「的噠的噠」地慢步前行。在北支那經常能看到路旁豎著一些石碑
,上面寫著「芳名千古留」或是「節婦」的字樣,下面再用小字細細地刻上具體內
容。我一路瀏覽著這些石碑,不經意就到了汲縣(衛輝)。
  汲縣的城牆建得牢固而雄偉。護城河河水清澈,有一部分水都漫到路上了。我
們在水淹的大路上揀著干處走,好不容易走進城。我們來到一戶寬敞的民宅。這家
的主人長得器宇軒昂,他的臉讓人聯想起宋太祖的畫像,給人一種威風凜凜、不可
一世的感覺。
  我們宿舍前有一個大教堂,聽說有三四百名姑娘在那兒避難。支那任何一個偏
僻的角落,都能看到這些外國人的足跡,我們權力再大,不經允許還是不能進入這
個高掛著法國國旗的教堂的。所以,在支那人想來,天主教堂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走來一位氣質高雅的外國人,他頭戴黑帽,身穿黑衣,所有的隨身物品都是黑
的。他可能是個牧師吧?想到他們遠離故土,在渺無人煙的異地默默無聞,奉獻一
生,我不由得肅然起敬。
  我們在這兒也找不到柴火,就顧不得主人滿臉不樂意,把桌子、椅子等家具劈
了當柴燒。支那人的房子都是中看不中用。這一家外觀氣派,像個豪宅,裡面卻是
灰塵密佈,另外,房間的佈局也很不合理。
  今天要出發去新鄉,我們中隊的任務是扛軍旗。這個人家有一匹好馬,它不同
於一般的支那馬,長得膘肥體壯,讓人挑不出一點刺兒來,我們十六個掉隊的有一
輛毛驢拖的板車,就準備把這匹馬也用來拉車。我們向主人保證到新鄉就還馬,他
這才把他的馬連同僕人借給我們。
  支那的馬車很結實,車輪也相當大,就是車身太沉。苦力把馬鞭甩得「辟啪」
作響,吆喝三頭毛驢和一匹馬趕路。
  今天不同往日,風呼呼地刮著,卷起的塵埃形成了一道黃霧。我們就像走進了
風沙肆虐的沙漠,有時都看不清人的身影。無奈之下,我們只好戴上防塵眼鏡。艱
難的行軍途中,戴上口罩只會覺得呼吸困難,所以沒有一人戴口罩,大家一邊吸著
灰塵一邊往前走。這灰塵掃過原野,穿過村莊,狂風刮到哪兒,它就捲到哪兒。
  幾乎所有村莊的村民都逃走了,當然他們沒忘了給自家的門加上牢固的大鎖。
有一個村莊掛起新政府的五色旗和趕製的太陽旗,打出「歡迎大日本軍」的牌子。
村長帶著村民在村口迎接,軍官走到他面前時,他掏出自己的名片遞了過去。
  他們還在桌上擺好茶水,但我們誰都沒去喝,只有賣酒的朝鮮人上去喝了幾口
。這些朝鮮人從磁縣起,就用板車拉著名叫世界長的酒,跟在部隊後面賣。
  我們的鼻子被沙塵塞得透不過氣來,嘴裡滿是砂粒,臉也被蒙上了厚厚的塵埃
。就這樣,下午五點,我們像個雪人似的到達了新鄉。
  二月二十五日。
  我們的中隊在離城門不遠處宿營。我的分隊則被分配在狹小胡同裡的一戶人家
。這戶人家還算整潔乾淨。我們占了裡屋,把他們全家人趕到外屋去祝我們要在這
兒駐紮一個月,因此得把所有設備都調配好。當我們把廚房、寢室、廁所、槍架等
都安排妥當後,就準備在這兒安安靜靜地度過一個月。
  長途行軍時,行李再重我也沒把在大連買的《殘夜焚竹錄》與《靜觀動亂》這
兩本書扔掉。
  二月二十六日。
  五川素來的《靜觀動亂》中,引用了希特勒的《我的奮鬥》中的一節。說希特
勒「心懷愛國之情,奔赴戰場時感覺如同去舞場赴宴一般」,他因眼睛被毒氣熏傷
住院養病期間,聽到了德國投降的消息。他一邊流淚一邊說:「我自從站在母親墓
前流過淚後,就再也沒哭過。我青年時代的坎坷遭遇,反而增加了我的反抗心。在
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中,我們隊伍失去了很多戰友,但我從沒為他們流過淚。因為
他們是為祖國德意志而獻身的,哀歎他們的死就是一種罪惡。但這次,我卻控制不
住自己的眼淚。」
  我讀著讀著就越發覺得自己應該反省。我們奔赴戰場不是才六個月嗎?但我們早
就祈禱能早些歸國。我們每天談得最多的是:「什麼時候能回國呀?」我們簡直無
法想象在戰場上呆兩年或三年。遠在故鄉的人們從沒說過類似「早點回來」的話,
而我們卻個個歸心似箭,真是可恥!
  世界大戰(這裡指第一次世界大戰。)持續了兩年,即使到了第二年,希特勒
還是不願投降,他寧願選擇戰鬥。而我們已對才六個月的戰爭產生了厭煩情緒,這
可不行。我們還得繼續戰鬥。
  二月二十七日。
  昨天休息了一整天,今天上午列隊繞過市區來到城牆上出操。我擔任聯隊本部
的營兵,所以操做到一半,我就回營地了,這時瀧口上等兵告訴我:「中隊長命令
大家去出操,趁機來檢查槍支是否都保養過,並把那些沒有保養的槍都拿走了。」
  我的槍雖然沒被他拿走,但我還是被中隊長這種卑鄙的行徑激怒了。
  做完操後陸續回營的士兵都破口大罵中隊長。要是一個混蛋下士做出這種事倒
也罷了,作為中隊長怎麼能采取如此卑劣的手段呢?作為中隊長在檢查前就應該堂
堂正正地宣佈:「今天要檢查兵器。」大夥兒本來就反感森山中隊長,通過這件事
看出了他氣量狹小行為卑劣,就更加蔑視他了。可以說他暴露出人格的卑污,失去
了士兵的信賴。
  真正的領導不是靠軍隊森嚴的等級來指揮士兵的。我們這個中隊的士兵表面上
很服從命令,其實大家都打心眼裡瞧不起中隊長。好的領導是因其崇高的人格受到
士兵的尊敬,從而指揮部隊的。否則,就稱不上是真正的團結。
  我們整天無所事事,最多去站站崗。豬肉和雞蛋都敞開供應,要多少有多少。
我們定好炊事值班表,輪流做飯,當班的士兵各自露出絕活,令我們大飽口福。
  沒有什麼任務,我們天天酒足飯飽,在初春暖洋洋的陽光下,過著愉快的日子。
  新鄉是一個骯髒的支那城,城牆的外觀很是雄偉結實,像是用磚頭砌的,但裡
側卻是用泥土堆起來的土牆。特別是北城門,又小又破,搖搖欲墜。
  我們經常去北門站崗。出了北門,就有一條混濁的小河,河上浮動著無數的帆
船。河上有一座橋,走過橋就能看見一個澡堂。輪到我們中隊洗澡時,大家就到這
個澡堂來。橋的兩邊排列著很多售貨攤兒,有賣花生的,賣飲食的--不是賣飯而
是賣粥,還有賣饅頭、賣糖果的。來來往往的支那人就站在路邊吃,這對他們來說
是件很自然的事兒。
  支那人對養鳥情有獨鐘,在北支那任何地方都能見到他們養雲雀一樣的小鳥。
即使在橋邊的售貨攤上,也能聽到雲雀婉轉的鳴叫聲。攤主一邊做生意一邊豎耳聆
聽悅耳的鳥啼聲。而來往的人們聽到鳥叫聲,也轉過臉欣賞它們躍動的身姿。
  雲雀在橋上高歌,曲調忽高忽低,變化多端。
  碧空萬裡,風輕輕地拂著人臉,空氣像牛奶般清新,地面上水汽裊裊,大地一
片春意盎然。
  河上浮動的小船裡,有的支那人邊曬太陽邊不慌不忙地抓虱子。
  這兒還能看到流動的理發攤,像內地的賣面條攤兒似的,挑著擔子在街上到處
招攬客人。扁擔的一頭擺著推子、牙刷似的刷子、洗衣皂,另一頭放上臉盆,身上
圍一條髒兮兮的白布圍裙,沿街做生意。說到理發,中支那人都留頭髮,但北支那
人卻個個光頭。士兵和支那人就在路旁一邊曬太陽一邊剃頭。士兵們不願把洗衣皂
塗在牙刷似的刷子上洗臉,就自帶洗臉香皂,理一個頭十錢。
  好像敵軍曾在新鄉駐紮過,有的人家還留有支那軍宿舍分佈圖。敵人在逃跑之
前往所有的井裡都投了毒,所以井水一概無法使用。吃喝洗漱只能用混濁的河水。
居民也用這河水,帆船上那些不講衛生的支那人把糞便也倒進河裡,即便如此,這
種泥漿水還是很值錢的,有人就挑著叫賣。我們用石油罐裝水,六罐共十錢。
  支那的井都是些直徑二尺左右的圓井,非常簡陋,僅僅是在地面打個洞,四周
沒有什麼東西圍著;井裡面也不用磚砌,泥土很容易掉進井裡。我常常奇怪他們怎
麼這麼笨呢。另外,他們根本沒有「排水」的概念。廚房裡沒有排水溝,而是把污
水盛在桶裡,滿了就挑出去倒掉。
  不管我們在哪兒扎營,頭一件事就是修建廁所。可以說支那沒有廁所,要有,
也就是挖個五寸寬、二尺長、五寸深的洞,再在地面搭兩塊細長的石頭。士兵只要
住上一夜,這種「廁所」就會糞便四溢,無法使用,這樣的話,一百個士兵就得要
一百個這樣的廁所,因為誰也不會在別人用過的地方解手。
  因此要在一個地方長期駐紮的話,頭一件事就是建廁所。
  支那人的廁所為什麼會這麼簡陋呢?我想可能主要是因為農民經常為肥料短缺
而頭疼,一般來說他們每天要到城裡來用竹筐挑好幾次糞,這樣一來,這裡人家的
糞便就不會像日本那樣積起來。
  原因當然不止這一個,更重要的是支那人缺少清潔感。
  他們的廁所設備極其簡陋,更確切他說是沒有任何設備,只是指定個地方用來
解手而已。沒有門,也沒有圍牆,完全暴露式的,女人好像也在這種地方解手。與
之不同的是,中支那人是用尿壺或漆成紅色的馬桶。
  北支那的農田與田埂之間沒有任何界線,田埂只是在田間踩出的一條小徑而已
,在我們想來,即便是踩出的小徑,也應踩成一條直線,但在無垠的平原上,他們
踩出的道路卻是彎彎曲曲的。可能第一個人走的是一條歪歪扭扭的小路,而後來的
第二、第三個人都不假思索地順著走而形成的吧?這很像我故鄉的雪中小徑。
  北支那的房子都呈四四方方的火柴盒狀,往南方走,平坦的屋頂漸漸呈小山的
形狀,這是因為北支那干燥少雨,屋頂就用土壘成平的。
  這一帶的屋頂是用瓦蓋的,但瓦只有日本的四分之一厚。
  天花板是用竹子搭成網狀,再用一層髒兮兮的紙糊起來的,牆壁也貼上了紙。
  在聯隊本部站崗的戰友告訴我一件事。說是野戰炮隊的兩名士兵,沒帶武器就
到離城一千米的地方徵用軍需物品,結果一名差點被殘殺,另一名逃了回來。那名
差點送命的士兵外套沒了,身上只剩一件襯衫,腰以下什麼也沒穿,被打得頭破血
流,雙腿也中了彈,處於瀕死狀態,聽說他是被營救回來的。從他下身沒著衣物來
看,可能是在強姦女人時遭到襲擊的吧!
  接到報告後,聯隊副官建議放一把火,讓那個村莊化為灰燼。但隊長不同意,
理由是燒燬一個村莊易如反掌,但會引發這一帶村民產生反感情緒,不能圓滿地完
成安撫工作。凡事要從長計議,放長線釣大魚。最後隊長下令讓那沒帶武器的士兵
受罰。
  今天是三月一日,本來我們可以外出的。日歷裡帶「一」的日子都是外出日。
但我呆在屋子裡沒動,因為根本沒什麼地方好去,要麼就是去朝鮮人的妓院。
  我和沈口、村下少尉花八十錢買了兩瓶世界長牌酒痛飲。
  酒酣耳熱之時,我們聽到了這個事件。趁著酒興我們大嚷道:「就該一把火燒
光那個村莊!」
  「醞釀了二十年的抗日情緒,是不可能因為安撫隊十天。
  二十天的宣傳就煙消雲散,從而開始對日軍抱有好感,成為日軍的順民的。這
一帶的村民沒有經歷過恐怖的戰爭,沒嘗過軍隊、子彈的滋味,所以他們不敬重士
兵。應該先對他們嚴加彈壓,讓他們飽受鐵棒之苦,等他們對日軍產生敬畏之情後
,再使用安撫的手段。真該放一把火,讓那個村莊嘗嘗大屠殺的滋味。」
  我們三人都有了幾分醉意,話題也不斷變化,最後說到了瀧口的信仰問題。瀧
口每天早上都要合手拜神,我就說:「信仰其實就像是味精。為什麼這樣說呢?有
了信仰人會更堅強,信仰的作用就相當於增加菜的口味的味精。」
  村下少尉接過話頭:「信仰是味精的話,那寺廟和神社豈不成了生產廠家了嘛
?」說完哈哈大笑,仰起脖子又是一杯。
  我問瀧口:「你每天祈求神靈保佑你什麼呢?我還沒拜過神呢,你該不是求神
庇護你升官發財、子孫興旺吧?」
  「我才不是為了那些呢!我就是拜拜神靈而已。」
  「但總是有動機的吧?我記得剛剛出征時,你並沒有這個習慣嘛!」
  「的確是有動機的。」
  「那是什麼動機呢?」
  他沒有回答。我想他肯定是面臨巨大的危機束手無策,才轉而向神靈祈求奇跡
的吧。他是考慮到如果說出動機,可能會被我們小看,所以緘口不語。
  三月三日。
  我們宿舍前增設了一個娛樂中心,是安撫隊安排的。空蕩蕩的房間裡安放了一
台唱機,另有五六名姑娘沏茶服務。
  設備是簡陋了點,但能聽到久違了的唱片,還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兒。
  新鄉是一個小而骯髒的地方。
  三月四日。
  城門內外坑坑窪窪的道路上,除了士兵來來往往外,很難見到居民的身影。說
到店,只有一間髒兮兮的飯店,倒是城外的車站附近更繁華一些。路邊的露天攤上
,有人在叫賣古董等物。在地上舖一張草蓆,放上古董、零頭布、日雜用品等,就
成個攤了。攤上擺放的東西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上。往右拐一點,就能看到散發
著臭氣的擁擠不堪的貧民窟。
  今天是村下少尉值日班,我和仲之島跟在其後一同巡查。
  我們走進了支那人的賣淫窟。裡面污穢異常,房間裡全是灰塵。在寬兩尺五寸
多、長六尺左右的灶間裡墊上麥稈,再舖上一層薄薄的髒被褥,女人就躺在上面。
說她們是女人,不如說是母狗,年齡從十二三歲到三十五六歲不等。那裡面還有一
些賣淫女是有丈夫的,我們問她丈夫:「讓我們樂一下,挺好?」他就回答:「挺
好!」然後抱著孩子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
  我們問他:「這女人是你妻子嗎?」他回答:「是。」問女的:「這男人是你
的丈夫嗎?」她也回答:「是。」我們又問她:「這孩子是你的嗎?」她點頭回答
,然後就當著丈夫的面領客人去房間了,一副若尤其事的樣子。而丈夫似乎在企盼
著能多來幾個客人。這些一間連著一間的賣淫窩,幾乎都是一家子。有祖母,有母
親,也有丈夫,全家就靠妻子和女兒的賣淫所得維持生計。
  我們手持刺刀,一間一澡挨個兒走過去,讓那些賣淫女脫褲子取樂。她們褪下
長褲時,只見裡面內褲都沒穿,直接露出下身。我們一路看過來,被這兒特有的惡
臭熏得頭都痛了。
  「呸!呸!」我們邊啐唾沫邊走出賣淫窟。
  回到宿舍,有人在大聲朗讀《讀賣新聞》:「依據新形勢,為了確保戰爭長期
持久地展開,也為了強化兵力,將對一部分出征部隊進行整頓和換防。」
  我們大叫起來:「但願我們就是這一部分部隊!」
  這則消息令士兵們歡呼雀躍,在士兵中掀起了一股強烈的歸國情緒。
  三月六日。
  到處都能發現殘敵的行蹤。
  上午十一點,春光和煦。我正在北門悠閒地站崗,傳來了緊急集合的喇叭聲。
中隊馬上分坐三輛卡車輕裝出發了。中隊出發後,營兵也接到立即出發的命令,我
們這些營兵就和重機槍分隊的士兵同乘一輛車,緊跟在中隊後面。
  據報,汲縣附近有五百個賊兵襲擊鐵道隊,我們的卡車卷起陣陣沙塵全速疾馳
了兩個半小時後,到達了汲縣(衛輝)。
  第四中隊(板隊(板隊,部隊名。此隊的中隊長姓板。當時日本軍為了保住軍
事機密,稱呼部隊時用長官的姓。))駐紮在汲縣的女子學校裡。這個學校設備簡
陋,很不正規。黑板就是那面用墨塗黑的牆,教室也給人一種空空蕩蕩、死氣沉沉
的感覺。這要在日本最多算個私塾。
  遭襲擊的地點離汲縣有五公里,等我們趕到時,只看到被殘殺的屍體,敵人早
就高唱凱歌逃走了。我們停在一個小車站裡,這個車站位於汲縣與道口鎮之間。我
們停在站台上,等待著滿載屍體的裝甲列車。
  北支那的三月初,正是楊柳發芽、春風拂面的時節。大地上空氣清新,散發出
一股牛奶般的香甜氣息。在這萬物復甦之際,暖風讓人想起了故鄉的山川、父母,
還有和戀人們度過的日日夜夜。
  連接汲縣與道口鎮的鐵路是敵人逃亡前破壞的,他們還通告村民可以把枕木當
柴燒,一直為燃料發愁的村民們就爭先恐後卸下了枕木,導致這一路段陷於癱瘓,
鐵軌則被散亂地扔在一邊。
  鐵道隊的四十五名工兵正在修復平漢線彰德以南部分被破壞的鐵路,得把這一
段鐵軌給接好,於是他們徵用了約五十個農民和苦力干體力活。天空藍藍的,風暖
洋洋的,地面升起的霧氣使得一切看上去都像在夢幻中,沒有炮彈聲,也沒有刺耳
的槍擊聲,在這兒也聽不到都市的噪音,有的只是溫暖的陽光和十字鎬挖土的聲音
。工兵們脫去上衣,半裸著身子埋頭幹活。
  其實三天前,就傳來了大概有數千名殘敵會來襲擊的消息。這兒的村民對日軍
抱有好感,而對殘敵的暴戾心有余悸,他們常常會在殘敵襲擊前,就向在附近幹活
的工兵們通報消息,工兵們每次接到這種報告後,在日常作業中都注意加強警戒,
情報三天前就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裡,第一、第二天都平安無事,所以他們就放鬆了
警惕。
  吃過早飯後,沐浴著春風,哼著小曲,工兵們一邊談論著何時回國,一邊在心
中描繪著故鄉的一山一水。他們就這樣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十字鎬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半裸著的健壯身軀,被陽光曬成棕色,背脊都汗濕
了。他們根本沒意識到在這和平、安詳的空氣中潛藏著死的危機。五十個苦力也都
很賣力,附近的村民也參加進來,工程進展很快。
  工兵們離開他們擺槍的地方有百米之遠。他們放鬆的弦兒根本就沒想到會出意
外,只顧埋頭幹活。他們中有一人停下了手中的十字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這時
,他看到有些像是農夫的人從四周慢慢逼近。但工兵們仍未覺察到危險,因為附近
的村民也加入到五十個苦力的勞動中來了,所以根本分不出哪些是殘敵,哪些是苦
力。工兵們只覺得,今天苦力好像特別多,他們覺得有些不對頭,但轉而又覺得一
切很正常。
  他們繼續揮動鐵鎬挖鐵軌。等他們心頭掠過一絲不祥之兆,再抬頭四顧時,只
見三個腰上掛著紅布條的便衣隊員,屈著左腕,眼露兇光,向他們逼來。啊,是手
槍!右手持著的是手槍,正瞄準他們呢!緊接著很多便衣隊員就像狼一般,惡狠狠
地逼近他們。腰上掛著紅布條的人好像是他們的頭兒。當工兵們驚慌失措之際,五
十個苦力就像炸開花的手榴彈作鳥獸散,只剩下這些工兵被敵人緊緊包圍。槍支全
放在百米之外了,怎樣才能拿到手呢?他們後悔自己的疏忽,全然不知如何應戰,
只能起身怒吼。
  面對手槍,他們不得不揮起手中的鐵鎬應戰。他們知道死期臨頭了,便拼著全
身氣力上前搏鬥。手槍響了,步槍也扣動了扳機,機關鎗在掃射,鐵鎬飛上了天,
青龍刀在頭上揮舞。
  血染鐵路,腦漿迸裂,到處是嘶喊聲與呻吟聲。雙方交鋒的時候,那個膽小鬼
少尉小隊長居然扔下了四十幾名部下,急急奔向裝甲列車。他是多麼卑劣,多麼沒
有責任心啊!敵人瞄準裝甲列車的門掃射。迫擊炮的炮口也瞄準了列車,小隊長慌
慌張張,只考慮到自己的個人安危。列車剛剛啟動,七名工兵也衝到了裝甲列車的
入口處,敵軍的子彈集中射在車門上。而這時膽小自私、無情而又愚蠢的小隊長居
然「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小隊長!小隊長!!」七名工兵大聲疾呼,死抓著門不放,但鐵門緊閉,列
車全速疾馳起來。在列車的背後,戰友們浴血奮戰,嘶喊聲與呻吟聲不絕於耳。七
名工兵大罵小隊長「狗娘養的」,松開了緊抓著車門的手。
  列車卷起了一股黑煙,把他們扔在身後。他們七人全部趴在地上,尋找著敵人
勢力薄弱的地方。他們手裡拿著從架槍處取來的步槍,一邊到處射擊一邊找地方准
備突圍。他們看到前方匍匐著三個敵兵。
  七名工兵大叫:「從那兒突圍!」就揮動著上了刺刀的步槍沖了上去,三個敵
兵扔了一個石塊一樣的東西轉身就逃。工兵裡的一人撿起敵兵扔的東西一看,是個
鐵制的圓筒,他大叫:「混蛋!」就把圓筒投了出去,只聽「轟」的一聲炸起一層
泥土。
  工兵們聽到那爆炸聲,才知道那就是手榴彈,原來他們還未見過手榴彈呢!正
在他們竭盡全力逃命時,一半的戰友已經倒下了,還有一些戰友發出野獸般的怒吼
,英勇地與敵人搏鬥,這時有數十個敵人跑來追這七名工兵。在這七個人裡,有一
位任分隊長的伍長。他們七人爬過一道土堤時,伍長讓其他六名工兵先逃,自己一
個人停下來射擊保護。一人、兩人、三人,敵人應聲而倒,但他們還在不斷逼近。
伍長拚死應戰,他早就下了戰死的決心。
  當六名逃脫的士兵準備繞過一所房子逃跑時,回頭看見伍長揮動著刺刀,與敵
人的青龍刀在激戰,這六名士兵知道自己無法救伍長了。終於數十名敵人揮動著青
龍刀向伍長砍去,伍長渾身是血,當即倒地身亡。六名士兵眼睜睜地看著伍長被殺
,強忍淚水,繼續逃命。
  當六名士兵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鐵路守備隊時,他們的小隊長--那個扔下部
隊,一個人乘列車逃命的膽小鬼少尉,卻向他們臉上啐著唾沫,大罵起來:「你們
是吃白飯的嗎?敵人襲擊時,你們連槍也不帶,慌慌張張只顧逃命,根本不應戰,
瞧瞧你們這副丑態!用不著你們與總部聯繫,這是我的職責!」
  六個人本已筋疲力盡,聽到他的怒吼,心中的憤怒之情更加強烈起來。俗話說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淚水卻從他們眼裡流出來,嘴裡雖然沒有說一句反抗的
話,但瞪著上司的眼裡卻燃燒著野獸般的仇恨。他們心中可能在怒吼:「小隊長才
應該指揮小隊應戰的,不應該扔下隊員,放棄指揮權,一人逃命,要與總部聯繫完
全可以命令士兵去幹,你明明是在詭辯,膽小鬼一個!」
  接到報告後,警備隊立刻就出發了。但隊員們弄錯了方向,等他們中途折回,
趕到襲擊現場時,已不見了敵人的蹤影,附近村子的村民也緊關門戶,各自逃亡去
了,在那兒的只有滿地鮮血與痛苦的呻吟聲。
  被殘酷殺害的三十七名士兵的屍體,讓人慘不忍睹,敵兵的暴行令人髮指。士
兵們有的被剜去眼睛,有的被削下鼻子,有的生殖器被割下,有的腦漿迸裂,還有
的缺胳膊少腿。他們全被扒光衣服,赤裸裸地躺在那兒。救援隊的隊員們眼噙著哀
悼的淚水,心頭燃燒著憤怒的火焰。
  就這樣,三十七具全裸的屍體被並排擺上無蓋列車,身上蓋上了茅草運了回來

  就在我們出發的時候,有一位熊野郡出生的後備一等兵,名叫熊野純一,今年
三十五歲。在卡車上,他不小心把槍插進電瓶與汽油箱之間,槍當即被折成兩段,
因此被罰關禁閉兩天。這主要是中尉在外催得我們慌忙失措所致,幾乎可以說是由
於不可抗力引起的。我們都很同情熊野,便紛紛向中尉求情。或許是念及我們都為
他求情,中尉才只罰了他兩天禁閉。
  昨天居倉一等兵在站崗換哨時不小心把槍掉在地上,碰壞了槍上的瞄準器。就
為這事被罰了五天禁閉。
  對這件事,我們私下議論:「我們是在生死線上戰鬥的人,不知明天是死是活
,因為這點區區小事就關我們禁閉,實在是不妥。」當然,說是關禁閉,只是書面
說法,其實就是在各自房間裡閉門思過,但要記到軍隊手冊上去,所以人人都認為
這是一件丟臉的事。
  三月十日。
  我奉命去北門站崗。規定支那人在過卡子的時候都要向我們脫帽敬禮。不敬禮
就想過卡子的人,經常被我們用棒子狠揍一頓。那些敬了禮但態度不端正的人也要
挨打。有的人頭上都被打出血來了。
  我們不為生計所困,也不用擔心經濟收入,過著單純的日子。一陣暖風吹來也
讓我們滿心歡悅。
  坐在哨所裡,我們興致勃勃地給來往的姑娘打分,樂此不疲。北口一等兵說起
前幾天,正巧碰到我們宿舍邊上娛樂中心的姑娘在上廁所,他就跑上前去說:「我
們來樂一下,好不好?」被姑娘用柔軟而纖細的腳踢了一下,樂滋滋地回來了。
  要是一個男的踢他一腳,他肯定會火冒三丈,與人干架了。看來女人還是很占
便宜的。即使是敵國的女人,這些男士兵也不想去打她們。過關時有的姑娘敬禮很
不規範,但一看到她們的笑臉,長著胡子的哨兵就不會舉起棍子了。
  晚上十點,我們圍著火閒聊的時候,三天前開著卡車去彰德拿信件的森崎曹長
回來了,我一下子收到了三十封信。
  我歡呼雀躍起來。對於我們來說,沒有比接收到故鄉來的書信更讓人興奮的了
。這比我們歷經千辛萬苦攻打下一座軍事重鎮還高興。
  我先把寫信人的名字全過了一遍,然後就想先讀哪封信。
  我的心跳因興奮而加速,手中拿著三十封來信把玩不已。我決定先看最親愛的
弟弟的來信,接著看了一個女孩的來信,然後是佐佐木健一的,大阪的河村的……
每讀完一封信,我就回想起寫信人的一切,簡直是在品一杯美酒。
  弟弟是在他被徵兵入營後的第二天發的信,他和我一樣,被編入第三中隊,好
像在第六小隊。他說要是他也來大陸打仗的話,那就可能會編入我們這個中隊。兄
弟能同在一個中隊,那是一件多麼光榮的事情埃,一想到這我就高興不已。
  大阪的河村伊之助的信,是他從內地出發時,在大阪的宿舍(大阪市東區道修
叮二丁目三六)發來的。內容大致是,很感謝我從南京發出的信,他還把我的信拿
去給市內的婦女會和其他團體的人輪流閱讀,把它當做傳家寶似的保存起來。
  他用「傳家寶」這個詞是有點誇張了,主要是想說明他非常感謝我的信。
  河邊的表弟英六給我寄來了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在我讀三十封來信時,時間很
快從我身邊溜過,現在已經是半夜了,我讀完信後上了床,但腦子卻興奮起來,想
起了故鄉那些給我寫信的人,一直無法入眠。
  第二天早上到衛生所值班時,衛生隊的一個士兵走了過來,他對我說起了他們
的隊長(大尉):「我們的隊長無論何時何地都少不了女人和酒,不然就會找士兵
出氣。即使是行軍的時候,當班的都要先趕到宿營地,在隊長到達之前找好女人,
在南京的時候,從難民區弄來大約三十個姑娘。我們也沾光,幾乎每天都有女人陪
睡。隊長是這副樣子,手下的士兵自然也就無所顧忌了,他們每天都要找中國女人
。最近還好一些,天一放亮就讓她們回去。」據說他們的隊長甚至揚言:「只要你
們自己有這個能力,強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後面的事由我來擔著。」全隊都是這
種風氣,衛生隊裡三十名左右的士兵,人人都染上了花柳病。如果他講的都是實話,
這是一件多麼荒唐的事兒啊!他們的最高追求就是欲望、酒精和女人。
  那些因負傷而被送至衛生隊接受治療的士兵們,一提起衛生隊員,幾乎人人都
怒火中燒:「這些衛生隊的人個個都是賊,不知廉恥,沒有人會原諒他們。我們負
傷來到這兒養病,他們卻搶走我們的錢包、手錶、鋼筆等,那些重病員只有自認倒
霉,就當把值錢的東西弄丟了,雖然胸中積了一股惡氣,但受傷時,也弄不清是誰
愉的,光知道是衛生隊的人幹的,又講不出是張三還是李四,只能吃啞巴虧。」
  這些恬不知恥的混蛋!他們居然去偷那些在前線浴血奮鬥的士兵們的物品,還
有比、這更可惡的罪行嗎,這就是以酒、色、欲為最高追求的傢伙們寡廉鮮恥的行
徑!他們行為玷污了日本軍人的形象。
  他們是無恥之徒,卑鄙之至,這是戰場上最墮落的現象。
  戰場上存在著幾種墮落現象,但沒有一種比這更嚴重。
  站完哨,我出去花兩日元找了一個朝鮮妓女。我花兩日元買下了她的肉體,自
己也得到了發洩。她還用朝鮮語唱歌給我聽,她動人的歌聲在我心中迴盪,給我帶
來了歡樂。
  最近,我們寫信的內容受到越來越多的限制,甚至不許我們寫諸如河水混濁之
類的話。枯燥的日子一天天持續下去,大家都覺得無所事事,這時,又傳出了凱旋
歸國的謠言。在南京時,一聽到回國的字眼,就馬上睜大眼睛,豎起耳朵傾聽。
  但現在聽到這種傳言時的第一反應卻是:「怎麼又傳起來了?」
  它絲毫引不起我的興致,聽過也就忘了,閒得無聊時,就在牆紙上塗鴉,畫畫
女人像,自得其樂。
  有一天,傳來了最近有不少間諜出沒的情報,我們接到命令,要馬上出去搜查
間諜。
  據說間諜的左手或是右手手腕上,一定會有五個星星的刺青圖案,要不就有為
了蓋住這種圖案而留下的拔火罐的痕跡。
  我們一聽到這話,馬上想起了娛樂中心裡姑娘們的手腕。
  她們中的一個姑娘手腕上就刺有五個星星。
  士兵們不知道她是因為何種原因而刺青的,只是覺得奇怪,常常會盯著她的手
腕看。最後她只好往手腕上繞了紗布。
  因此大家腦子裡馬上就浮現出她的身影,當即就把她檢舉了出來。
  我來到一戶人家檢查,灰暗、狹小而又骯髒的房間裡,只見一對中年男女躺在
床上,另外還有一個男孩。我不由分說拖出男的來檢查了一番,然後讓他站在門外
,開始查起女的來,男人怕我會對他的女人做出什麼不軌的行為,很擔心地站在門
外。大森一等兵手持刺刀喝令他不准動,還有兩名士兵把他的胳臂緊緊扭在身後。
  我的手指碰到女人柔軟、豐滿的胸脯時,當即像觸了電似的感到渾身發燙。我
讓她解開上衣,把手放在她腰上,準備檢查她的下身。她當即繃緊了身子,雙眼瞪
著我,強烈地反抗起來。我本是受好奇心和惡作劇的驅使,但經不住她激烈的反抗
,只好松手放開她。
  男人、女人身上都沒有五個星星,但他們家的牆上掛著部隊用的水壺,而且那
個男人高大的體格和相貌,也有點讓人懷疑是便衣隊的。所以我們帶走了他。
  我們帶著十幾個支那人準備離開時,安撫隊的人飛奔過來辯解道:「身上有刺
青的不一定就是間諜。支那人習慣在小孩身上留記號,這只是為了避免走失。」於
是我們就把那十幾個人全放了。這時,我檢查過的那個中年婦女拚命跑了過來,挽
著丈夫的手滿心喜悅地回去了。看來是她懇求安撫隊放人的。要是晚來一小時,這
些人就要命喪黃泉了。
  就在安撫隊攔住我們的地方,有一個棺材店。支那人的棺材是把圓木的一面刨
平,搭成長方形,在窄的那面刻上一個令我們不可思議的「福」字。
  聽說支那人都是在死前就做好棺材的。這種沉重的大棺材被安放在各處田地上
。過幾年後,再蓋上土,形成一個土饅頭的形狀。古代日本,也沒有一個固定的墓
地,大家都是把棺材隨便放在自己家的田邊,或是空地上。在支那是看不到公共墓
地的。在北支那各地經常能看到冥鈔,上面標有「南無阿彌陀佛」。還有「五元」
、「十元」等幣值的字樣,日本人出殯時往死者棺村裡放三文錢的行為,可能和這
出於同一種佛教信仰吧!
  要是有人問我子彈和鬼魂哪個更可怕的話,我覺得與鬼魂相比,子彈算不上是
什麼可怕的東西。
  三月十五日。
  距駐地三裡左右,有一些零星的村子,我們今天曾經去掃蕩了一次。但無論何
時,無論我們怎麼掃蕩,總也抓不到敵軍的殘兵。所謂的掃蕩也就是抓些雞或豬回
來,要不就是找姑娘取樂。今天就抓了三只雞做成素燒雞,大夥兒興致勃勃,酒興
高漲,高談闊論。
  就在我們圍著爐子唱歌的時候,從漆黑的遠處傳來了沉悶的炮聲。緊接著又傳
來了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炮聲。
  「有敵情!」霎時這個念頭如閃電般在我們腦子裡劃過。
  戶外,傳令員奔跑在灑滿清輝的彎曲小道上。他大聲催促著:「森山隊馬上到
聯隊本部集合!」隨即又迅速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軍靴的「噠噠」聲。
  我們全副武裝朝本部跑去,趕到本部又接到守衛北城門的命令。當我們趕到北
城門加強警備時,碰到衛生隊那群混蛋兵抱著各自的用品,連武器也沒帶,慌慌張
張從城外跑來,沒有半點軍人的作風。這是一群沉溺酒色、不可救藥的傢伙。
  他們肯定和以往一樣抱著女人做美夢呢!有很多人赤著腳,這群連鞋子都忘了
穿的笨蛋。
  沒多久,傳來了令人悲憤的消息,並隨之傳來了上級的命令:「森山隊第二小
隊遭到敵人包圍,正在浴血奮戰,森山隊馬上趕去救援。」
  中隊長一行聽到這個消息,十分驚愕和悲憤,馬上就行動起來,恨不得能插翅
趕去救援。清輝灑在我們身上,大地消失在廣漠的黑暗中。城牆被我們甩在身後,
只有道路在我們面前不斷延伸。我竭力壓抑著自己想早些趕去救援的念頭,一言不
發,努力與部隊步伐一致,「嚎嚓嚓」地跑步前進。我們一行懷著悲痛的心情,行
走在一輪清月映照的廣闊大地上。我們全副武裝,以備與可憎的敵人拚死一鬥。三
輛卡車全速趕上了我們,載著我們狂馳。不知司機是怎麼想的,居然在半路上停下
來,嘮叨起來,這時馬上就有人催促道:「你說一句話的當兒,就會失去一條珍貴
的生命,別嘮叨了,快開吧!」
  車子繼續全速疾馳,掀起一陣沙塵。開了二三十分鐘左右,左邊出現了一個村
莊。中隊長說:「要是村子裡有敵人就糟了。讓我們先射一通再說。」
  我們停住車,在車上架起輕機槍對著村莊狂掃一陣。村莊裡只傳來女人和孩子
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並沒傳來敵軍回擊的槍聲。由此可判斷村子裡沒有敵軍,我們
再次啟動了卡車。大約又過了十分鐘,我們到達了目的地潞王墳站,準備開始進攻

  考慮到只留下司機容易出意外,中隊長就讓三名司機把車子停在一邊,隨部隊
一同前進。但司機堅持說:「我們的武器就是車子,軍人是不能扔掉武器出發的。
我們三人要和車子一起留在這兒。」
  我們這次只出動了一個重機槍分隊和三十多名步兵,本來沒想到要分散兵力,
無奈之下,為保護他們,只好留下四名士兵,其他人開始進攻。這次一同來的號手
平時常常口出狂言,愛與人干架,外表顯得很魯莽。中隊長準備讓他留下來保護司
機,但號手考慮到七個人勢單力薄,膽怯起來,死也不願留下。司機雖不是戰鬥員
,卻鬥志昂揚;作為步兵的他倒貪生怕死,大家都嘲笑他是個怕死鬼。
  這次出動的人不多,為了顯得兵力強一些,我們特意拉開散兵間的距離,向高
低起伏的地面橫掃過去。中隊長說,一直這麼往前進的話,就能到車站的裡側了。
  雖說白天是春風拂面,北支那的夜晚卻寒冷異常。前進了十到十五分鐘後,中
隊長大吼起來:「號手,快吹喇叭!通知救援隊來了。他們該有多高興啊!快吹啊
!」
  號手答道:「喇叭沒帶來。」「混蛋!號手居然不帶喇叭,那你當什麼號手!
」號手答了一聲:「是!」但語調裡似乎帶著一絲辯解的語氣----「這麼慌慌
張張的,誰想得到呢!平時不也從沒叫我吹喇叭嘛!」
  我們到達一個小山丘。已經前進了幾十分鐘了,但既沒看到敵人的影子,也沒
有聽到一聲槍響。「會不會全隊都被殺了?」我們的心被這種沉痛的念頭占據了。
  終於趕到守備隊的崗位。小隊長荒井少尉等八人分別受了輕傷、重傷,一名士
兵戰死了,而敵人早高唱著凱歌撤走了。
  今晚又有人付出了寶貴的生命。月亮的清輝冷冷地灑向大地,廣漠的大地凍結
在冰冷的月光下了。
  我們為了防止敵人來襲,挖了散兵壕,並蹲在壕裡守衛。
  夜色更深,不知何時起,覺得肚子餓了。野狗在黑暗的遠處吠叫。我們豎耳傾
聽著風聲、狗叫聲,等候著敵人。但直到東方泛白,他們也沒出現。這一夜可真長
呀!我心裡的石頭總算落了地,深深地歎了口氣,呼出的氣似乎都要凍成冰了。
  三月十六日。
  陽光從地平線上灑向天空,村民們還在酣睡中。這時我們重新列隊去村莊掃蕩
。我們的隊伍向村莊開去。村莊裡有一片樹林。樹林、房子和人好像都沉浸在熟睡
中。用重機槍堵住退路後,我們進人村莊。村民們驚慌失措起來,左右逃竄。
  中隊長下了命令:「逃跑者格殺勿論,沒逃者帶走審訊!」
  拂曉時分,突然響起了槍聲,夜似乎也被驚醒了,樹林和村子陷入一片恐慌之
中。我們挨家挨戶地掃蕩,看到什麼砸什麼。在村子邊上的壕溝裡,有十二三名婦
女和孩子嚇得篩糠似的發抖。她們都把臉伏在地上,為那場即將降臨到她們身上的
災難而渾身顫抖,猶如看到恐怖的地獄一般。
  農民們汗流滿面、沒日沒夜地勞作,但到頭來苛捐雜稅和麥子的歉收總把他們
壓得直不起腰來,農民們就是這樣世世代代過著這種毫無希望的貧窮日子。而現在
,可憐的她們又要經歷野獸般的戰爭,她們被死亡和地獄嚇得驚慌失措、痛哭不止

  已經有一個少年被殺了,一個老婆婆抱著屍體,把自己的頭靠在屍體上放聲慟
哭。少年毫無血色的臉被仰放在老太太的膝蓋上,無力地垂掛下來。老太太骨節粗
大、滿是皺紋的大手沾上了鮮血,她就用這手輕輕撫摸著少年的臉,失神地盯著少
年毫無表情的面容,痛哭流涕。
  她們是昨晚起就呆在這兒的,還是看到我們進村後才逃到這兒的?在這麼危急
的時刻,她們居然都抱著被子,難道被子對她們來說當真這麼重要?
  有人把槍口瞄準了她們,我猛然制止道:「她們都是些女人,並不想逃跑,不
要殺她們!」女人和孩子是無辜的,沒有理由去射殺這些善良的人們。
  六個年長的農民被帶了過來。他們跪伏在地上請求饒命。但沒有人理會他們的
祈求,只聽「呀」的一聲,士兵的刺刀刺向其中一人。那人應聲倒地。其他五人更
是驚慌不已,一邊本能地大叫:「大人!大人!」一邊抱拳叩頭不止。
  被刺倒的人痛苦地掙扎,手指在地上到處亂抓,一會兒,又被刺了一刀,他被
刺了兩刀後就死去了。只聽見「呀!呀」的喊叫聲在空中迴盪,頓時地上傳來一陣
呻吟聲,過後,六個人全都被殺了,他們都是老人。
  吐血聲、憤怒的呻吟聲和殺人時發出的喊叫聲全部消失了,只剩下蟋曲的屍體
和鮮血在朝陽中閃耀。他們不是殘敵,而是些善良的老人。僅僅因為他們沒有向我
們通報殘敵會來進攻,或是因為他們可能暗地裡與敵軍串通一氣,再就是因為我們
的戰友被他們的同類殺傷了而無處發洩,所以他們就遭到了滅頂之災。
  他們是一群無辜而又善良的農民,他們跪在地上哀求饒命。面對這樣一群人,
我是無法舉起刺刀的,但有的士兵卻毫無顧忌地揮刀砍去。
  是不是他們是勇敢的士兵,而我這樣的人就是膽小鬼呢?
  如果他們現在處的不是一個沒有生命危險,而是一個面臨死亡的時刻,也能像
現在這麼勇敢嗎?
  難道我們不應該稱這種人為殘忍的人嗎?
  殘忍和勇敢是截然不同的。
  殘忍而勇敢的人--西洋就有這類人。
  殘忍而膽小的人--就像支那人。
  正義而又勇敢的人--就像日本人。
  難道他們是堅強的人,而我是怯懦者嗎?
  重機槍瞄準那些四處逃散的農民,「噠噠噠」地掃射著,很多農民被射倒了。
我們殺的都是些年邁體弱而無法逃跑的農民。
  不一會兒,一輪又大又紅的太陽從遠處的地平線上升起來了。燦爛的朝陽照耀
在挺拔的白樺林間。遠處的村莊和近處的樹林裡都升起了幾縷炊煙。炊煙在陽光下
裊裊升起,這是在做早飯吧!狗停止了吠叫,槍聲也停了,女人們的慟哭聲沒有了
,死的呻吟和詛咒也消失了,早晨來到了。
  血染的大地上只有約三寸高的小麥,綠油油的一片,無邊無垠。這麼一大片麥
田,以後將會由誰來耕種呢?
  原來第二小隊擔任潞王墳站的警備力量後,首先就設立了治安維持會。潞王墳
站本來有一個郵局局長的,小隊一到車站,他就嚇得逃命去了,過了幾天後才找到
局長,並把他召了回來,同時召集各村莊的村長,成立了治安維持會,由局長擔任
會長。
  郵局局長把他的家人全部帶了回來,回到他們原來的房子裡,開始擔任起維持
會長的職務來,村長們幾乎每天都要送來雞蛋、雞、蔬菜等東西。
  就在這種和平的環境下,敵軍的間諜身著便衣,混在農民中進進出出,把我們
的兵力、武器和警備狀況摸得一清二楚。
  有一大,郵局局長出門之後就沒回來,幾乎每天都來的村長們也不見了蹤影。
局長過了一天也沒回來。他的妻子和老母親也走了,只剩下一個十八九歲的兒子和
一個十歲左右的兒子。
  警備隊員開始擔心會不會發生變故。
  敵人在調查過襲擊目標與兵力狀況之後,伺機待發。在局長突然失蹤後的第二
天晚上十點左右,從山的那邊傳來了類似嗩吶的喇叭聲。
  敵人夜襲了!警備隊員們馬上一躍而起,在院子裡集合。
  一顆手榴彈越過屋頂落在他們集合的地方。手榴彈就在他們的腳下爆炸了,導
致數名士兵死傷。警備隊員們爬上屋頂,拿起機關鎗掃射。
  但這場交鋒以警備隊的失敗告終。敵人出其不意地前來襲擊,恣意破壞一番後
,閃電般迅速撤退了。敵方沒有受傷,而我方有人負傷了。
  荒井第二小隊就是這樣受到敵人的襲擊,導致有人受傷,有人死亡。
  三月十七日。
  從彰德傳來了消息:「我軍以三十八聯隊的一個大隊為主力,對一萬五千名兵
力的敵軍展開進攻。敵軍可能會從鐵路方面逃跑,因此要加強警戒。」
  鑒於現在的駐紮地不利於警備,我們從局長家搬到了鐵路工作人員的宿舍裡。
  我被指派為偵察員,去附近的村莊偵察情況。當我來到昨天遭殘殺的村莊時,
只見有五個年過花甲的老爺子和五個老太太,以及一個孩子,蜷縮在陽光下,似乎
被悲傷擊垮了。
  年輕人被征入伍,壯年漢子被殘殺,只剩下這些人了。他們遭受的打擊,使他
們再也不信神靈和宗教,他們呆滯的目光裡沒有一絲生氣。
  因為要建防衛工程,我們決定把五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帶回部隊。當我們帶走他
們時,那些老婆婆只是滿臉哀傷地與老頭們告別,不哭不鬧,並沒有苦苦哀求我們
高抬貴手,她們的眼中傾瀉出的是悲傷絕望,因為她們知道這是她們無法抗拒的。
  我們全力以赴趕建工程,布上鐵絲網,挖戰壕,掀翻那些沒用的房子。從四處
找來的苦力一共有十六個,他們白天幹活,修防衛工程,晚上雙手便被綁在背後,
關在車站的地下室裡。天一亮,綁在他們手上的繩子就被解開,而代之以十字鎬和
鐵鍬。
  這群無辜而可憐的農民,他們長期以來飽受軍閥的壓搾,過著艱難的日子。麥
子收成又不好,農民們就這樣代代過著貧困、可悲的日子。而今他們又要為戰爭帶
來的橫禍而痛哭。
  這些背運的人啊,他們該想什麼,又該恨什麼,該詛咒什麼呢?
  更何況他們每天一完工就要被關在地下室裡。
  三月十八日。
  又傳來新情報:「三萬五千名學生軍計劃橫渡黃河,進攻新鄉。」
  我們都變得神經過敏起來。
  「在前方的山頂上,有兩三個像是哨兵的人在走動。」傍晚時分,我軍的哨兵
報告道。
  是不是馬上就要開始戰鬥了?我們做好準備,以便隨時應戰。這時哨兵又來報
告:「在東面的村子裡,有十幾個人像是在挖戰壕。」
  我們一起出門察看。的確有十幾個人在挖坑,是敵人嗎?
  這時,不知是誰說了一句:「他們是在為前一陣被我們殺的人挖墳墓吧!」這
倒有可能。那就是前一陣遭殘殺的村莊。但小隊長還是命令道:「打一發擲彈筒看
看!」
  「距離六百五十。」
  「預備……」
  「通!」擲彈射了過去,「轟鹵一聲炸開了花,挖坑的十幾個人頓時四處逃遁
,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就像放鞭炮驚嚇路人的孩子一般,高高興興地笑著走回室
內。
  就在我們吃晚飯時,哨兵又跑來報告:「剛剛挖坑的村莊裡升起了火,可能是
敵人進攻的信號。」
  情報不斷傳來。
  小隊長召來各分隊長,要大家做好應戰準備,而且命令今晚要穿著軍裝睡覺。
  「這些混蛋果真要來了!」我們心頭絲毫不敢有半點松懈,躺下等待,但那個
晚上什麼事也沒發生。
  我們宿舍裡有兩個少年。一個是昨天徵用來的,另一個就是郵局局長家那個年
幼些的兒子,我們暱稱他們為太郎。
  次郎。局長的兒子是太郎。
  太郎就像受傷的麻雀一般,滿臉哀傷與憂鬱,毫無生氣。
  他本該和他哥哥一起被殺的。但念及他年齡幼小,就沒殺他。
  我們認為郵局局長在與敵人內外勾結,這個代價便是他兒子的慘死。
  太郎是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哥哥被殺的。自從看到親骨肉在自己眼前血漿迸飛、
悲慘死去之後,他就失去了生氣,被悲傷擊垮了。
  我們很想讓這個可憐的少年恢復生氣,就盡量待他和藹一些。我們讓這兩個少
年在我們床舖底下舖上草蓆睡覺,然後就等待著敵人的進攻。
  沒多久,天亮了,太陽像平時一樣升上地面。
  三月十九日。
  苦力們被從地下室帶出來,吃了些殘羹剩飯就又開始幹活。鑒於目前的軍情,
我們得加快施工速度。為了視野開闊,不受任何阻擋,我們把局長家的房子也推倒
了,還越過鐵路裝上了鐵絲網。
  即便是一兩個支那人從我們身邊走過,我們都會繃緊神經。
  我們在作業時,有四個支那人從山頂上跑過。直覺告訴我們,這些人很可疑。
當即就有兩三名士兵追在他們後面射擊,但沒命中。士兵向他們跑的方向追去。黃
昏時分,他們抓了一頭牛和二十只雞回來了,口中叫道:「抓到匪賊了!」
  「匪賊」中的「頭目」要留到幾天之後,而「馬前卒」第二大就被我們用來果
腹了。
  傍晚,裝甲列車停在我們的守衛處,中隊長從上面走下來。中隊長說:「後面
的小山上也要設步哨!」
  小隊長反駁道:「不行,在那兒設步哨很危險。」
  後面的小山離我們宿舍有段路,到那兒去必須越過鐵絲網、巨馬(日軍的軍隊
用語,特指用木材搭起來防止敵人侵襲的籬笆。)和拆掉房子後高高壘起來的磚頭
堆。晚上光線暗,只能看到一丈多的距離,要是敵人悄悄來襲,扔一個手榴彈,哨
兵馬上就會送命,根本談不上報告敵情了。我們都認為在那兒設步哨是很不明智的

  最後在宿舍後面的入口處又設了一個哨。
  明明有小隊長,中隊長幹嗎跑來檢查警備狀況,下達指令呢?小隊長小聲嘟囔
道:「看來還是信不過我呀!」似乎頗有感慨。
  這個車站上有四名滿鐵的鐵路人員,他們分別是自稱九州男子漢的酒鬼站長,
愛講下流話的副站長,兩個年輕的中學畢業的工作人員。
  晚上,中隊長和小隊長、站長、副站長一起喝起了酒。不一會兒,一瓶就見底
了,第二瓶也空了。第三瓶只剩下一點兒的時候,站長和副站長都醉了。站長開始
評論起荒井第二小隊的警備狀況,言語之間有一股不屑之意。
  我聽了很氣憤,走出房間對正在站崗的瀧口上等兵說:「他們只是車站工作人
員,有什麼權力對軍隊的事、軍人的事說三道四?他評論受傷的荒井少尉時,也太
出言不遜了。」正當我怒氣沖沖他說這話的當兒,中隊長可能覺得我突然走出室外
有些奇怪,就悄悄跟了出來。他對我講了幾句話,語氣又像是安慰又像是叱責。
  回到室內後,中隊長裝出一副醉意,應和著那些車站人員聊了起來。一會兒,
中隊長對我說道:「東君,你可真會裝呆啊!」
  「什麼?裝呆!憑什麼說我在裝呆!」我心裡暗暗生氣。
  這些毫不體諒他人的工作人員一直扯著嗓子諠譁,妨礙了我們的睡眠,我心裡
越想越氣憤,就說道:「我們是保護你們的,必須在允許的時間內保證睡眠。你們
也該安靜一點了!」
  他們只答了一聲:「對不起!」又唾沫四散,高談闊論起來,毫無住嘴之意。
  最後,副站長拿出幾本黃色書刊遞給我們,說是有關作戰的書。
  簡直是混蛋。都三十五六歲的人了,還興致勃勃地看這種書?我打心底看不起
他,把書扔了出去。
  回到休息室後,我翻出幾天前收到的表弟英六君寄給我的屠格涅夫的散文詩,
誰知一行也看不進。放下書去睡吧,卻怎麼也睡不著。


第三卷未完
--------------------------------------
文學殿堂 整理校對|http://www.yesho.com/wenxue/
轉貼請保留站台信息。

[到下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