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煙雨樓台

    一封長長的家書寄出去了。從香港到北京,山重水復四千多裡,那封信將像北歸的
大雁,飛越關山萬千重,抵達不知需要幾多時日?報國寺前的那條小胡同,生他養他的
那座小院,日日縈心,夜夜夢迴,而在家書上,他卻不敢寫上那個地址。他擔心,如果
一封赫然寫著「易君恕家書」的信件寄達北京,必然會引起官方的注意,予以扣壓、檢
查,家裡人恐怕也就無緣得見了。不僅如此,而且還會給家裡帶來麻煩。為慎重起見,
他在信封上寫的是鶴年堂的地址,拜託老掌櫃把信轉交給家裡。鶴年堂中藥舖的老字號
名揚中外,連遠在南洋的華僑都慕名求購藥品,這封從香港寄去的信當然也不致被官方
留意。鶴年堂老掌櫃以救死扶傷、濟世活人為開店宗旨,又是幾輩子的老街坊,這個忙
決不會不幫的。他設想,當老掌櫃捧著這封家書匆匆地踏進易府的小院,將帶給病榻上
的老母親、懷抱幼女的安如怎樣的驚喜!易君恕彷彿看到了,她們眼含熱淚、顫抖著雙
手,捧讀著天外飛來的家書,喜極而泣,還有栓子和杏核,也熱切地擠在旁邊,傾聽著
安如讀出的每一個字。這封信讓家裡等得太久了!而自從寄出了信,易君恕也在焦急地
等待,盼望著北歸的大雁早日南回,向他報告闔家平安的消息。回信又將跨越漫長的征
程,沿著他亡命天涯之路,從京城送往遙遠的香港,又不知何時才能到達?
    等待之中,易君恕在翰園日復一日地住了下來。香港的報紙上不斷傳來內地的信息:
曾上書舉薦康有為、梁啟超、譚嗣同等通達時務人才的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被革職下
獄;在湖南力行新政、開全國風氣之先的湖南巡撫陳寶箴被革職,永不敘用;與康有為
一起受皇上召見的刑部主事張元濟被革職,永不敘用;與譚嗣同一起受皇上召見的新擢
三品卿黃遵憲被免官逮捕;連戶部左侍郎張蔭桓也被革職,查抄家產,發配新疆,罪名
是皇上曾向他詢問西法新政,並且他還是康有為的廣東老鄉,兩人有書信交往……與此
同時,朝廷宣佈恢復「百日維新」中被裁撤的衙門,禁止士民上書,撤銷新成立的農工
商總局,科舉考試恢復八股文……
    報紙上登載的都是重大新聞,易君恕不可能從中找到自己家裡的信息,不知道母親
和妻子、幼女是慘遭橫禍呢,還是安然無恙?然而,正因為吉信、兇信都不可得,心中
的希望便也不致破滅,他執著地等待著。人把希望寄托於不可知的命運,吸引著自己一
步一步向前走去,每一個黃昏都盼望著黎明。
    焦急而又耐心的等待,渺茫而又執著的等待。

    太平山麓的濃霧漸漸消散,繁星似的街燈、船燈熄滅了,港島又是一個淡藍色的黎
明。銅鑼灣避風港中密密麻麻的漁船揚帆出海了,上環、中環、灣仔和尖沙嘴沿岸的碼
頭,汽笛聲此起彼伏,懸掛著萬國旗的遠洋輪船進進出出,維多利亞港每天都是這麼繁
忙。
    翰園的管家阿寬正在清掃庭院,鵝卵石雨路一塵不染,青青草坪掛著瑩瑩露珠。早
起出門采買的阿惠已經提著籃子回來了,從專門承接歐籍人士伙食的「辦館」買回了早
餐。
    像每天一樣,易君恕七點鐘準時來到餐廳,和林若翰、倚闌互道了「早安」,然後
三人對坐,開始吃早餐。離開故鄉三十八年的林若翰至今保持著英格蘭人的傳統,早餐
照例是麥片粥加牛奶和糖,吃幾片烤麵包片抹黃油,再加一只煎雞蛋或煮雞蛋,有時也
吃一點鹹肉或冷魚,喝一杯咖啡。這個食譜幾十年不變,並且傳給了他的女兒倚闌。香
港的華人居住區自然也賣豆漿、油條,茶寮裡的「早茶」供應蝦餃、腸粉、馬蹄糕、蘿
卜糕等等,品種花樣都遠勝於西式早餐,但那些東西卻進不了翰園。香港的華、洋社會
徑渭分明,即便像林若翰這樣的「漢學家」也不肯打破這一界限。易君恕自從來到翰園,
當然也只有入鄉隨俗了。
    林若翰耐心地往麵包片上抹著黃油,看看身旁神色悒鬱的易君恕,說:「易先生,
你來到香港一個多星期了,還習慣嗎?」
    「還好,」易君恕儘管憂心忡忡,也不願給人家添煩,便說,「多謝翰翁的照顧。」
    「哪裡!」林若翰說,「我離開三個月,剛剛回來,教堂裡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沒
有時間陪你出去走一走、看一看,我對阿寬說了,讓他陪你去……」
    「他已經帶我看了幾個地方,」易君恕說,「荷裡活道的文武廟,銅鑼灣的天後
廟……」
    「那些地方有什麼可看?」林若翰鄙夷地一笑置之,基督教反對偶像崇拜,在他眼
裡,那些供奉文昌帝君、關聖帝君、海神娘娘的華人廟宇都是十分荒唐愚昧的,根本不
值一提,「聖約翰大教堂近在咫尺,改日我陪你去參觀參觀。你現在雖然還不是基督的
信徒,但那座雄偉的建築還是值得瞻仰的,走進大門,就會有一種心靈與宇宙相通的強
烈感受,世俗的煩惱統統都被拋到九霄雲外了!」
    這種極具感染力的語言,易君恕卻沒有作出回應。他遲疑片刻,說:「翰翁,我想
到新安縣去看一看……」
    「什麼?新安縣?」林若翰一愣,甚至有些惱火。老牧師盛情邀請他參觀聖約翰大
教堂,他卻連聽都沒聽進去,要去看什麼新安縣!「你到那裡去做什麼?」
    「我有一位朋友是新安人,在北京一別,已經半年多了,很想見他一面,」易君恕
說,「我聽說,從香港到新安並不太遠,就在對面……」
    「那個地方,你怎麼能去呢?」林若翰皺起了眉頭,「不,不可以!」
    「翰翁,」易君恕說,「您是不是擔心……」
    「當然,我不能不為你擔心!新安縣雖然已經是英國租借地,但是畢竟還沒有接管,
現在仍然在廣東省的控制之下!」林若翰神色嚴峻地說,「易先生,我們從天津到香港,
一路經過的港口都張貼著通緝『康黨』的告示,你因為乘坐的是英國船,才避免了他們
的搜捕。現在,好容易在香港安定下來,為什麼又要去冒險?一個被懸賞捉拿的人,越
界到中國去,豈不是自投羅網嗎?」
    易君恕不禁打了個冷戰,沉默了。林若翰說的這些,他心裡都明白,也曾經反覆思
量,卻遏止不住對鄧伯雄的思念。他向阿寬和阿惠打聽了去新安錦田的路程,一天之內
便可以打個來回,就更加想去了。現在經林若翰這一說,自己也覺得過於冒險,一顆躍
躍欲試的心又沉下去了。
    「易先生,你在香港是完全自由的,可是,跨過邊界就會有危險!」林若翰言猶未
盡,又強調說,「你是我的朋友,是我請來的客人,我要對你的安全負責!」
    「是,翰翁,您說得對,」易君恕說,「那麼,我能不能寫封信去,請他到府上來
一見?」
    「嗯?」林若翰微微一愣,沒想到他竟然又提出新的花樣!英國人的住宅被視為不
可侵犯的「私人城堡」,未經預約的不速之客絕對不受歡迎,像易君恕這樣住在林若翰
家裡,已屬十分少見,更不要說在此寄居的客人又邀請客人到主人家來聚會,這在英國
人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林若翰不會以這種理由拒絕易君恕,英國人認為天經地義的理
由,在中國人看來也是不可思議。林若翰另有充分的理由阻止易君恕的這種不適當的念
頭,他說,「易先生,那樣做,對你的朋友有什麼好處?要知道,廣東是康、梁的老家,
所以對『康黨』的搜捕最為嚴厲,康、梁的家都被查抄,連族人、親戚、朋友、鄰居都
受到牽連,全鄉的人紛紛奔走避難!你難道不怕牽連自己的朋友嗎?」
    「啊……」易君恕徹底被說服了。自已被朝廷視為洪水猛獸,全國追殺,又怎麼忍
心把鄧伯雄再牽連進來呢?唉,罷了,罷了,想不到如今和伯雄近在咫尺也不能一見了!
    「易先生,我知道,你在香港也沒有什麼人可以交往,非常孤獨,對於一位文人、
學者來說,這是很痛苦的。」林若翰深表理解地望著他,遲疑了一下,又說,「我想……
安排一些你有興趣的事情做做,也許可以為你排遣寂寞……」
    「翰翁,什麼事?」
    「易先生可不可以教我的女兒學習漢語?」
    啊?易君恕大為意外!他不禁朝坐在對面的倚闌看了一眼,這位高傲的小姐,在碼
頭上第一次見面就使他尷尬,來到翰園之後,易君恕又更多地領略了她的任性和虛榮,
這些天來總是小心翼翼地和她保持著相當距離,以避免發生沖突,而現在翰翁竟然要他
教她讀書,這……這怎麼行?
    「Dad!」倚闌也吃驚地叫起來,「你真是想得出來,要我學漢文?不,漢文太難
了,我對那些方塊字一向很頭疼!」她皺著眉頭,兩手捂著太陽穴,一副痛苦的樣子。
    易君恕聽得刺耳,但心裡也得到了解脫,既然這個「學生」不願意學,他就可以免
受折磨了。
    「嗯?漢文這麼可怕嗎?」林若翰望著女兒,笑道,「看你這個樣子,倒讓我想起
一件有趣的事:在牛津大學,希臘文是必修課,而又一向被認為是最難學的。二百多年
前,牛津王后學院有個學生,他在山上趕路,受到了野豬的襲擊,那野豬巨嘴獠牙,異
常兇猛,學生哪裡是他的對手?絕望之際,他突然急中生智,把手裡的一本亞里斯多德
的作品塞進野豬的嘴裡,大喊著:『這是希臘文!』那野豬嚼了嚼,受不了希臘文的折
磨,『撲通』倒下,死了!」
    倚闌聽得哈哈大笑:「真好玩啊,希臘文有這麼大的威力!」
    「這個故事是牛津人編造的,以此說明學習希臘文之難,」林若翰說,「但是,偉
大的荷馬、歐裡庇德斯、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他們都是以希臘文的著作名垂千古,
為全世界的學者所景仰,並且不畏艱難,刻苦攻讀那古奧的文字!而對西方人來說,學
習漢文比希臘文還要難,對此,我是深有體會的!」
    「啊?」倚闌不料父親繞了個彎子,又回到了漢文上,便收斂了笑容,「那你為什
麼還要我學漢文?」
    「你已經在皇仁書院接受了很好的英文教育,而漢文還是一片空白,這對你來說,
是一個很大的缺憾,尤其在香港這個與中國毗連的地方,漢文的用處是非常廣泛的。多
掌握一種語言文字,遠勝於多了一筆財富。我希望你不但英文好,漢文也要學好,那麼,
你將成為香港最出色的女性!」
    「噢……」倚闌忽閃著眼睛,琢磨著父親的話。這位在翰園嬌生慣養的小姐聽不得
批評,卻也同樣禁不住鼓勵,少女的好勝心被煽動起來,「易先生,你說我能學好嗎?」
    易君恕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她才好。想了想,說:「在我們中國人看來,漢語、漢
文,如同我們立足的這方水土,自從藍狐墜地,便須臾不離,耳濡目染,習以為常,初
學起來並不覺其難。當然,要登堂入室,學而有成,則還要靠刻苦努力和聰明穎悟,就
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奏效的了。」
    易君恕既沒有許諾,也沒有拒絕,只不過講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和看法,讓這位以出
身於英格蘭名門望族而自豪的小姐自己去判斷。
    「Dad,你說呢?」倚闌猶豫不決地望著她的父親。
    「你很聰明,當然能學好,」林若翰那雙慈父的眼睛閃爍著柔和的光輝,對女兒充
滿了希望,「而且我相信,你一旦跨進門,就會對這種奇妙的文字產生濃厚的興趣,知
道嗎?它是上帝創造的!」
    易君恕聽得莫名其妙!在中國,人人皆知「倉頡造字」,和高鼻藍眼的「上帝」有
什麼瓜葛?
    「上帝?」倚闌驚奇地睜大了眼睛,「上帝創造了中國的漢字?」
    「你不相信?」林若翰微微一笑,從餐桌上拈起一根牙籤,蘸了蘸杯中的咖啡,在
餐巾上寫下一個「船」字,問倚闌,「認識吧?」
    倚闌看了一眼,笑笑說:「是『船』嘛,這麼常見的字,我還能不認識?」
    「可是,『船』字為什麼這樣寫,你就不一定知道了。」林若翰說,「『船』字的
左邊一半是個『舟』字,舟也就是船,可是右邊又加上了『八』和『口』,為什麼呢?」
    「為什麼?」倚闌答不出,把這個問號又還給了他。
    「這裡面有個故事,」林若翰娓娓道來,「在那遙遠的年代,亞當和夏娃違背了上
帝的誠今,偷食禁果,被上帝逐出了伊甸園,來到大地上,躬耕謀生,傳宗接代,成為
人類的始祖。他們的子孫越來越多,打著原罪烙印的人類充滿了仇恨和惡念,無休止地
彼此爭鬥,互相殘殺。上帝后悔造了人,他決定用洪水消滅大地上的一切生靈,結束這
個罪惡的人世。但是,有一個好人諾亞引起了上帝的憐憫,上帝便指示諾亞和他的兒子
用歌棐木造了一艘方舟。七天之後,暴雨滂沱,接連下了四十個晝夜,洪水淹沒了高山、
平原,吞噬了人類和所有的生物,而只有諾亞按照上帝的旨意,帶著他的妻子、三個兒
子和兒媳,各種飛禽、走獸、昆蟲各一雄一雌,乘坐方舟逃脫了滅頂之災,洪水退後,
繼續傳宗接代,諾亞的後代遍佈世界各地。於是,人間就有了這個『船』字,一葉方舟,
載著諾亞一家八口,它讀作『傳』,人類就是靠它傳下來的啊!」
    易君恕目瞪口呆:這位洋儒的想象力實在豐富,另有一套「說文解字」的功夫,竟
然讓中國的漢字和基督教攀上了親戚,在《聖經》裡找到了依據,簡直匪夷所思!
    「噢,太有意思了!」倚闌卻聽得入了迷,牧師的女兒對上帝懷有本能的崇敬,上
帝的權威使她不再因為自己的「血統高貴」而鄙視漢文,甚至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易
先生,我們今天就開始,好嗎?」
    這真讓易君恕無話可說了。
    「小姐,我們……試試看吧!」
    「謝謝易先生,我的女兒有了你這位學富五車的老師,實在是三生有幸!」林若翰
的臉上綻開了欣慰的笑容。他今天提出的這項計劃決不是在餐桌上突發奇想,心血來潮,
而已經醞釀了一個星期,他既不能勉強易君恕,又需要說服倚闌,現在終於得以圓滿解
決,順利實施了。

    戊戌十月進入中旬,已是公歷11月下旬,易君恕來到香港已經一個多月,為傳闌小
姐授課也進行了三個星期。這二十多天來,易君恕簡直是哄著她讀書,倚闌的情緒忽高
忽低,聽課時心不在焉,交代她背誦的文章背不下來,這都是常有的事。在易君恕充滿
情感地講解李太白的《靜夜思》之時,她會突然驚叫一聲:「哎呀,我的項鍊不見了!」
說聲「對不起」,就急急地奔回房間去尋找,幾分鐘後又笑嘻嘻地拎著項鍊來到書房,
興奮地向易君恕報告:「易先生,你看,我找到了!」每到這時,易君恕就怒不可遏,
簡直想拂袖而去!然而他卻每次都是極力抑制住自己,沒有發作。礙於林若翰的情面,
他不得不投鼠忌器。翰翁於他有恩,自己欠了人家太多的人情,除了以此來報答,也別
無所能了。
    今天早餐過後,易君恕照例來到書房,準備授課,而倚闌小姐還沒有來。
    樓下的客廳裡,林若翰身穿燕尾大禮服,頭戴「波樂帽」,手持出門必掛在右臂的
黑色雨傘,莊重地走下樓梯。
    「Dad,你……」倚闌望著父親的這身裝束,有些奇怪,「你去教堂,怎麼沒穿聖
袍?」
    「我今天不去教堂,孩子,」林若翰撫著女兒的頭,「今天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
要到碼頭去接一個人……」
    他本來想說出那個人的名字,猶豫了一下,卻又停住了。
    「又有客人來了?」倚闌問,她猜想,可能又是父親的朋友從中國大陸來了,也像
易先生那樣。可是,她已經有了一位漢文老師,不需要再請一位了,父親沒完沒了地請
客人來,家裡都快成旅館了!心裡就不大高興,問道,「這位客人也住在我們家嗎?」
    「不,」林若翰笑笑,「他怎麼能住在我們這裡?他有比翰園強得多的房子!」
    「這個人是誰啊?」倚闌的眉頭皺了起來,她從來還沒聽過父親稱讚別人家的房子,
這讓她聽了很不舒服。
    「是總督,」林若翰莊重地答道,「香港新任總督卜力爵士。」
    「噢,是總督啊?」倚闌卻淡淡地說,她對於將在明天刊登在香港所有報紙頭版頭
條的這一重大新聞竟然毫無興趣,「總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Dad還是這麼熱衷於政治
活動!」
    「也不是我自己要去嘛,」林若翰的臉微微地紅了,解釋說,「港府給我發來了請
柬,這麼大的事情,不去也不合適。」
    阿寬走過來說:「牧師,轎子已經備好了。」
    「嗯,我就走。」林若翰應了一聲,往外面走去。
    他的私家轎等在翰園門口。阿寬扶著林若翰上了轎,轎夫前後一聲號子,抬起來,
端平了,順著石板舖成的松林徑一步一步地往山下挪動,轎槓顫顫悠悠,發出「咯吱咯
吱」的聲響。鄰近的山丘間,山道上穿行的轎子不斷,都是下山往海港方向而去。金鐘
道那邊正在行進著列隊的士兵,橐橐的腳步聲傳得很遠。
    今天是一個重要的日子,自從第十一任港督威廉﹒羅便臣在今年2月任滿回國,香
港已經九個月沒有總督,本港事務由護督布萊克暫時署理,直到今天,第十二任港督卜
力才姍姍來遲。這自然和他赴任之前在國內的準備有關,索爾茲伯裡首相和張伯倫大臣
有許多事情要對他交代,但卻讓太平山麓上亞厘畢道的總督府等得太久了。總督履新是
香港的一件大事,總督府下屬的行政局、立法局、輔政司、按察司、律政司、警察司等
等部門的官員和駐港英軍司令官,以及本港商貿、金融、宗教等等各方面的頭面人物都
要到碼頭迎接,老牧師林若翰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位。
    花園道走到了盡頭,轎子轉入美梨道,顫顫悠悠地朝著海岸方向走去。

    阿寬送走了林若翰,關上鏤花鐵門,從門房裡拿出一把大剪刀,修院子裡的那些花
木。懷戀「綠色英格蘭」情調的林若翰把翰園打扮成一個綠色世界,草坪周圍,沿著圍
牆種滿了花木,從英國人最喜歡的玫瑰,到本地常見的白玉蘭、鳳尾球、米仔蘭、雞冠
花、老來嬌,一年四季鮮花不斷。老牧師沒有那麼多閒工夫,蒔花弄草自然都是阿寬的
事。阿寬還特地從深山裡挖來了幾棵莞香樹苗,栽在院子裡,精心地培植,如今已經有
兩三尺高,長得枝葉婆娑,生機勃勃。其實,二百多年前,這莞香樹在香港遍地都是,
因為在明朝萬歷年與前香港這塊地方屬東莞縣界,所以本地產的香木也就叫「莞香」,
當年東莞的香市每年收入白銀數十萬兩,與合浦的珠市、羅浮山的藥市、廣州的花市齊
名,並稱「四市」。港島對岸的尖沙嘴,古稱「香涉頭」,九龍一帶的莞香都是從那裡
裝上船,繞過青訓,運到港島西南角鴨刪洲旁邊的石排灣,再從那裡換乘「大眼雞」船,
經零丁洋,進珠江口,運到廣州,送往內地,一直遠銷江浙一帶。當年運香出港的石排
灣旁邊有個村莊,因此就叫香港村。大清順治十八年,朝廷下了一道詔書,命令沿海居
民一律內遷五十裡,為的是斷絕擁兵台灣的鄭成功的後援。當時,香港屬新安縣境,西
起新田,東到沙頭角,共有二十四鄉都得內遷,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香農砍了香
樹,帶走香料,充作盤纏,養家活命,大片的莞香林就此毀壞殆盡。廣東巡撫工來任不
忍看黎民疾苦,向朝廷痛陳遷海之害,請求復界。朝廷派出欽差,會同兩廣總督周有德,
勘展邊界,設防守海。周有德上書皇帝,請求先復界,後設防。康熙八年,皇帝准奏,
沿海居民才陸續回鄉,而這時田園荒蕪已經八年了,等到康熙二十二年完全復界,前後
總共拋荒二十多年。當年遷海到內地的香農,或貧病而死,或不知下落,返回到原籍的
寥寥無幾,栽培香樹的手藝失傳,漫山遍野的莞香林不復再現,只留下「香涉頭」、
「香港村」這古老的名稱。道光年間,英國的鴉片船開到了這裡,在石排灣靠岸,打聽
此地叫什麼名字,老百姓說:「香港。」指的是香港村,英國人卻以為整個海島叫「香
港」,用洋文記下來,傳播出去,「香港」成了本地的正式名字。如今香港的名聲是大
了,可是石排灣卻早就沒有運香的船了。阿寬費盡心思找來這幾棵樹苗,自然成不了什
麼氣候,不過是寄托他這麼一點兒念舊的意思罷了
    阿寬一邊感歎著陳年往事,一邊修剪著莞香樹苗,忙了一陣,有些累了,便直起腰
來,喘了口氣。這時,卻看見腳下的山坡上,一頂轎子正沿著松林徑顫顫悠悠地抬上來。
    「嗯?牧師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阿寬心裡疑惑,連忙丟下剪刀,跑去打開摟花
的鐵門,準備迎接主人。
    轎子走近了,他才看清,這是一頂四人抬的轎子,轎篷的裝飾也比林牧師的那頂私
家轎更講究。轎子在翰園門口停穩了,下來了一個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那人頭戴太陽盔,
身穿一套筆挺的乳白色西裝,打著黑色領結,雖然是一副華人面孔,卻儼然洋人派頭,
氣宇軒昂,紅潤的臉上架一副金絲眼鏡,上唇蓄著翹翹的西式八字鬍,手裡捧著一束鮮
紅的玫瑰。
    阿寬認得,這個人就是三天兩頭打發下人來給倚闌小姐送花的遲孟桓,不禁納悶:
他今天怎麼親自上門了?心裡尋思著,迎上前去,恭敬地鞠了一躬:「遲先生……」
    「阿寬,牧師今天好像不在家吧?」遲孟桓似乎有所準備地問他。
    「是的,先生,」阿寬答道,「牧師今天有重要的事情,到碼頭迎接新總督去了。」
他有些疑惑地望著遲孟桓,「像遲先生這樣的頭面人物,怎麼沒去呢?」
    「呃……」遲孟桓有些尷尬,眉毛微微皺了皺,說,「當然,那件大事,我本來也
要參加的,因為我dad已經去了,我就可以免了。阿寬,我……是來見你們小姐的!」
說著,他把手裡的花束舉了舉。
    「噢,遲先生親自來給小姐送花?」阿寬這才慢吞吞地說,其實他早就看見了那束
花,「你事先跟小姐約好了嗎?」
    「送花還用預約嗎?全世界都沒有這樣的事!」遲孟桓斜睨了他一眼,覺得這個傭
人管得太多了,不悅地抬起臉來,望著庭院深處的小樓,「你們小姐在嗎?」
    「遲先生請進,」阿寬知道這個人不可得罪,趕緊低眉順眼,把他讓進來,卻沒有
回答他的問話,既沒說「在」,也沒說「不在」,只說,「我到樓上看看小姐在不在
家。」
    樓上書房裡,易君恕正在給倚闌小姐授課。上次講的李太白的《靜夜思》,今天讓
她背誦,寥寥二十個字,她竟然背不全,把「疑是地上霜」背成了「疑是地上雪」。
    「錯了,」易君恕說,「這首詩的『光』、『霜」、『鄉』三字,都在『七陽』韻
部,如果換成『雪』字,就不押韻了。而且,雪和霜是不同的,月光灑在床前,像是薄
薄的一層霜,大雪怎麼能下到床前呢?」
    「先生,這不怪我,」倚闌分辯道,「香港這地方,沒有霜,也沒有雪,我連見都
沒見過,這兩個字的樣子又像是孿生姐妹,哪裡分得清楚噢?」
    易君恕耐著性子,待要給她詳細解釋「霜」、「雪」之分,阿寬上樓來了,站在書
房門口,說:「小姐,有客人……」
    「誰?」倚闌轉過臉問,眼睛裡閃過一絲興奮,這正是借故逃學的好時機。
    「是遲先生,」阿寬說,「他來給小姐送花……」
    「噢,遲孟桓啊?」倚闌那一絲興奮又消失了,她對那個沒完沒了地送花的遲孟桓
並沒有多大興趣。
    「小姐的意思是……」阿寬觀察著她的表情,試探地說,「要是不想見他,我就替
小姐回了算了……」
    「不,你告訴他,我馬上下樓。」倚闌卻又改變了主意,站起身來,朝易君恕歉意
地說,「對不起,易先生,我去去就來。」說完,匆匆走了。
    易君恕不禁心頭火起:這位李太白也實在太倒據了,隨便一點兒什麼事情就可以把
他攔腰斬斷,這樣授課,還不如停了它!
    倚闌匆匆回到自己的房間,換了出門穿的衣服,打開她那「叮叮咚咚」的八音盒,
選了一條去年流行款式的項鍊,對著鏡子重新塗了口紅,描了眉毛,自我端詳了一陣,
覺得滿意了,這才去見客人。這一切並不是為了客人,而是為了自己,翰園的小姐拋頭
露面,必須保持與她的身分相稱的儀表、風度。
    倚闌小姐邁著沉穩的步伐,一手提著裙據,緩緩地走下樓梯,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長長的睫毛微微低垂,眼神中流露出五分高傲、三分莊重、兩分禮貌。
    遲孟桓已經站在客廳裡等她,太陽盔摘下來捧在左手裡,右手握著那一束鮮紅的玫
瑰。
    「林小姐,你好!」遲孟桓眼睛一亮,向她迎了過來。
    「你好,遲先生!」倚闌停住了腳步,靜靜地立在地毯上,等他走近了,才伸出右
臂。
    遲孟桓向她鞠了深深的一躬,把花束放在太陽盔上,騰出右手,握起倚闌小姐那纖
纖玉手,送到唇邊,輕輕地一吻。然後再舉起花束,恭恭敬敬地獻給她。
    「噢,thank you!」倚闌接過花束,輕輕叫了聲,「阿惠!」
    阿惠應聲走進客廳,接過了小姐手裡的花束,放在茶几上,順手把花瓶端起來,那
裡邊的花是前幾天遲孟桓派人送來的,已經有些敗了,便把它拿走,準備更換。
    「請坐,遲先生!」倚闌說,「喝杯咖啡,還是威士忌?」
    「噢,謝謝,」遲孟桓坐下來,答道,「咖啡。」雖然他酷愛威士忌,仍然選擇了
咖啡,似乎這更能給人造成文雅的印象。
    「阿惠,來兩杯咖啡!」倚闌吩咐道。
    「是,小姐!」阿惠端著花瓶走進了通往餐廳的側門。
    客廳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林小姐從皇仁書院畢業,是哪一年?」遲孟桓問。
    「去年。」倚闌答。
    「噢,我也是那裡畢業的,不過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們也算是校友嘛!」
    這樣的開場白,顯然是沒話找話。兩人保持著一英尺的距離,並排坐在長沙發上,
互相彬彬有禮地審視著對方,考慮著下面該說些什麼。遲孟桓連續一兩個月孜孜不倦地
往這裡送花,今天又親自登門,當然有他十分明確的目標,而倚闌小姐也不可能猜不到
對方的來意,但進攻的一方並不打算早早地把自己的意圖挑明,防守的一方更不會在朦
朧狀態就去點破,雙方每說一句話都要經過深思熟慮,力求含蓄,無稜無角,虛與委蛇,
顧左右而言他。因此,談話便無味而緩慢,很像是生意場上那種根本不可能成交而又不
得不應酬的商業談判。
    阿惠送上來兩杯咖啡。
    「請,遲先生!」倚闌說。
    「謝謝!」遲孟桓說。
    遲孟桓用小鑷子取了兩塊糖,丟進杯子裡,拿起小勺輕輕地攪動著,一邊凝神思索
著下面該說些什麼。咖啡已經攪勻了,他把小勺抽出來,沒有任何響聲地放在盤子的邊
緣,還沒忘了把背面朝上,露出人家的家族標記。
    倚闌好似漫不經心地往那兒瞟了一眼,看到了她所珍視的族徽,才把視線收了回來。
這位客人雖然引不起她的太大興趣,但看來還是個有教養的人,不至於讓她反感。
    阿惠把騰空了的玻璃花瓶端來了,裡面盛注著半瓶清水。她把花瓶放下,然後解開
遲孟桓送來的那束鮮花,一朵一朵地插進瓶裡。她有意把動作放得很慢,這樣就可以不
露痕跡地留在客廳裡,守著小姐。她知道小姐不喜歡這位遲先生,「德律風」打過來好
多次,小姐都沒親自去接,遲先生請她去跳舞啊,參加Party啊,也都讓傭人替她回絕
了。可是,小姐為什麼還有耐心陪著他在這兒閒扯呢?乾脆告訴他,自己有別的事情,
或者說有點兒不大舒服,把他打發走了,不就完了嘛!
    可是小姐並沒有這麼做,這就是阿惠弄不明白的了。
    「林小姐,」遲孟恆指著瓶裡的花,即興想出來一個話題,「我送給你的花,你喜
歡嗎?」
    「謝謝,」倚闌說,「玫瑰是英國的國花,我當然喜歡。」
    「可是,英國的國花不僅是玫瑰呀,」遲孟桓微笑著說,「還有月季和薔薇,而你
最喜歡的卻是玫瑰——我送給你的玫瑰,敝人不勝榮幸之至!」
    「遲先生,」倚闌卻平靜地說,「你知道嗎?在我們英國,每個地區都有自己的
『國花』,英格蘭是五瓣玫瑰,蘇格蘭是三葉苜蓿,愛爾蘭是酢漿草,威爾士是黃水仙。
我的家鄉在英格蘭,所以最喜歡玫瑰,這是理所當然的!」
    「噢,」遲孟桓好似恍然大悟,作出誇張的表情,「原來如此!這和送花的人並沒
有關係,我豈不是自作多情了?」
    他側眼看著倚闌,「自作多情」這四個字,是一個試探,且看對方將如何反應?
    「不,不,遲先生誤會了,」倚闌歉意地笑笑,本來有意和對方保持距離,卻又怕
得罪人家,只好再作修補,「我剛才說過了,謝謝遲先生!」
    「不客氣了,」遲孟桓笑了,「能為林小姐效勞,遲某求之不得,心甘情願!」
    樓梯上響起一串腳步聲,易君恕下樓來了,兩道劍眉緊鎖,臉色一片陰沉。他的學
生一去不回,他在書房裡等得不耐煩,便索性不等了,想到院子裡去走走,舒一舒胸中
的悶氣。他踏上樓梯,便一眼看見倚闌小姐正在這裡接待客人,立即意識到不妥,自己
此時在這裡露面是極不得體的。但是,倚闌小姐和客人已經看見了他,如果再退回去,
就更不妥了!想了想,只好硬著頭皮走完了那十幾級樓梯,朝客廳的大門走去。他的眼
睛余光看見,那位客人朝他望了一眼,這時他想,如果倚闌小姐向客人介紹他,是不是
應該打個招呼?然而倚闌小姐並沒有介紹他和那位客人認識的意思,竟然停止了談話,
看著他從面前走過去了。直到他走出客廳的大門,才聽見身後的對話又在繼續:
    「林小姐還有別的客人要接待?」這是那位客人的聲音。
    「不,那是我的漢文老師。」倚闌小姐的聲音。
    「噢,家庭教師啊……」又是客人的聲音。
    易君恕快步向前走去,突然覺得自己在翰園和阿寬、阿惠也沒有多少差別了!一股
失意的淒涼襲上心頭,他不禁打了個寒戰,天空陰雲密佈,院子裡有些冷了。
    「易先生……」阿寬手裡提著那把大剪刀,拘倭著腰向他踱過來,那副悶悶不樂的
樣子,像是有話要跟他說。
    易君恕就站住了,無聲地望望阿寬。
    「易先生,你看,翰園裡什麼花沒有?還稀罕他送?」阿寬聲音雖然不高,卻是一
股忿忿不平之氣,舉著手裡的大剪刀朝客廳一指,「小姐在那裡一本正經地接待他,同
這種人有什麼好談?」
    易君恕還是第一次看見阿寬發火。他本來以為阿寬只會低頭哈腰地說:「是,牧
師!」「是,小姐!」沒想到他也有發火的時候,雖然只是背後發發牢騷,倚闌小姐也
聽不見,但畢竟讓易君恕看到他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任人操縱的木偶了。
    「阿寬,那是個什麼人?」易君恕問。
    「遲氏萬利商行的少東家,他爹是董事長,他是總經理。」
    「他們是干什麼的?」
    「香港的生意,沒有他不做的:地產、股票、船運、布匹、五金、百貨,腰纏百萬
資產!」
    「噢,」易君恕冷笑道,「只不過是個闊商罷了!」
    「易先生,你這讀書人,一說話就外行了!」阿寬搖搖頭說,「香港這地方和內地
不同,內地還是老腦筋,『萬般皆下品,推有讀書高』。士、農、工、商,把商人排在
老么的地位。香港可不是那樣,這裡別的不認,就是認錢,有錢能使鬼推磨!遲孟桓父
子兩人仗著財力雄厚,從百萬家產裡捨出九牛一毛,修繕廟宇,辦慈善事業,在華人當
中買了個『積善人家』的名聲,大出風頭。這還不算,人家又用大把的金條結交官府,
買通英國人,他爹當上了太平紳士!」
    「太平紳士?」易君恕沒聽明白,「紳士就紳士嘛,怎麼還叫個『太平紳士』?」
    「就是英國的治安委員,在香港叫『太平紳士』,」阿寬解釋道,「是由總督任命
的,本身在港府有官職的叫『官守太平紳士』,那些沒有官職的富商名流進了這裡面,
就叫『非官守太平紳士』。早年的太平紳士都是英國人,後來才有了少數華人富商。」
    「這種太平紳士管什麼?」
    「管治安。太平紳士有權簽發搜查令和拘捕令,這個權力也是不得了的!」
    「噢?」易君恕倒覺得奇怪,「香港是英國人的天下,華人怎麼還能占上這個位
置?」
    「能當上太平紳士的華人沒有幾個啊,先生!都得是頂尖的富豪,而且是英國人信
得過的人。」阿寬朝客廳那邊瞥了一眼,壓低聲音說,「遲孟桓的老爹遲天任,其實當
年只是個在水上漂流的資戶,在大清國算是下九流的賤民,蛋戶的子孫不准參加科舉考
功名,在岸上沒有立錐之地,全部家當就是一條小船。五十八年前,英國人攻打虎門,
香港這一帶炮火連天,遲天任冒著槍林彈雨,駕著他的小船,兩岸穿梭,從大陸販運糧
食,賣給英軍。那可是雪中送炭啊,英國人給了他大價錢!遲家就是從那時候掘得了第
一桶金,發家致富。鴉片戰爭結束之後,就不做蛋戶了,港府便宜賣給他一塊地皮,就
上岸定居,在洋行裡當買辦,自己還做著地產生意、鴉片生意,往美國的金礦販賣中國
苦力,很快就暴發起來,幾十年光景,成了今天的氣候!」
    「靠發國難財起家的暴發戶!幫助洋人攻打自己的國家,坑害自己的同胞,想不到
世間竟然還有如此無恥的人!」易君恕那兩道劍眉鎖緊了,憤然道,「他到這裡來干什
麼?」
    「唉!」阿寬搖搖頭,歎息道,「俗話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遲孟桓坐
擁金山,花天酒地,家裡一妻二妾,還養著不知幾個外家,這兩個月又三天兩頭往這裡
獻花,不知道打的是什麼主意!」
    易君恕心中猛地一震:「倚闌小姐她……」
    「小姐大年輕了,不知道這世間的險惡啊!」阿寬抬起頭,憂心沖忡地望著草坪盡
頭的客廳大門。

    客廳裡,賓主的談話正進行到中途。
    「遲先生,」倚闌說,「你做著那麼大的生意,事情一定很多,今天百忙之中到我
家來作客,還親自給我送來了鮮花,謝謝了。」說著,把手裡的咖啡杯放在茶几上,
「我看,以後就不必這麼費心了!」
    阿惠聽得出,小姐這是在婉轉地提醒客人該走了,像送花這種事兒以後也就可以免
了。
    「哎,林小姐太客氣!」遲孟桓卻完全沒有告辭的意思,坐在那裡不動,臉上熱情
不減,「這有什麼?一束鮮花,雖然花費不多,它卻表達了我真誠的友誼,美好的祝願!
捨下就住在雲成街,離府上又不遠,我會經常來看望林小姐的……」
    倚闌心裡一陣躊躇:這個人怎麼不知進退?連這麼明顯的意思都聽不出,以後還要
「經常」來?未免有些討人嫌了……
    遲孟桓觀察著她的神色,卻又不為她的情緒所左右,繼續說:「林小姐方便的時候,
也不妨走動走動,上次我請林小姐參加party,你就沒有賞光,也太難請了嘛!」
    「哦……」倚闌想起父親和易先生一起回來的那天晚上,她讓阿寬替她回了遲孟桓
的邀請,自己連「德律風」都沒接,現在人家當面提起,心裡多多少少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並不想向遲孟桓表達一絲歉意,完全用不著,就讓對方覺得她高不可攀好了。於是
淡淡地一笑,說:「遲先生太不了解我了,我這個人不擅交際,也不喜歡參加社交活動,
那麼多人也不管認識不認識,亂哄哄地聚在一起,說些言不及義的客套,還有那些繁瑣
的禮儀應酬,也實在俗不可耐!」
    「林小姐這話只說對了一半,」遲孟桓微微一笑,「我也是常常被俗人、俗事纏繞,
一些小本經營的商人請客、送禮,無非是要我給他們在生意上一點照顧,還有一些連想
都想不起來的遠房親戚也找上門來,攀親敘舊,告借求援,這都得花費時間去應酬,確
實煩不勝煩!不過話又說回來,人在俗世上生活,誰也不能免俗,就連出家的和尚、尼
姑都要聯絡一些家道殷實的施主,不然,廟裡無隔夜之糧,就得托缽化緣了。遲氏的生
意興隆,從香港做到中國大陸和亞、歐、美三洲,也要靠商界同仁的支持,社交是免不
了的。上次我在香港大酒店舉行的那個Party,本港的洋行大班、商界名流,凡是數得
著的都來了,還有法國服裝大師斯卡隆小姐、美國鑽石大王羅伯遜先生和夫人、瑞士鐘
表巨擘諾曼先生和夫人,也應邀賞光,大家聚會一堂,玩得好開心,我贈送女賓每人一
條鑽石項鍊,男賓每人一塊金錶,交朋友嘛!可惜美中不足的是林小姐沒有光臨,好像
王冠上缺少了一顆明珠,真是令人遺憾!」
    遲孟桓是商場的健將、社交的高手,說起這些,口若懸河。他那麼毫無掩飾地炫耀
遲氏的富有和出手闊綽,倚闌不免有些反感,想到自己閨房裡的服裝沒有幾套可登大雅
之堂,首飾沒有幾件是足金實鑽,還都是精心計算了之後才置辦的,香港上流社會的女
土、小姐出入社交場合,最忌諱「撞裳」——一套服裝在不同的場合重複出現,倚闌哪
裡有那個實力一天一換、一天三換?心裡被隱隱刺痛!而當遲孟桓擺闊斗富到了淋漓盡
致,卻又話鋒一轉,把她捧到「王冠明珠」的寶塔之尖,卻又怦然心動,暗暗地自憐自
歎,以小小的翰園和父親兩百英鎊的年薪,她這顆明珠又待何日才會有令世人矚目的機
會?
    「唉!」倚闌不覺輕輕地歎了口氣,嘴張了張,卻又停住了,自己心裡的那些苦悶,
在客人面前怎麼能夠流露?要讓人家尊重自己,首先得自尊!於是話到舌尖轉了個方向,
說:「其實,我也並不是完全拒絕社交,只不過範圍有限,和知識界的朋友來往較多。
前幾天我們在皮特家聚會,他父親邀請來不少名流,劍橋、牛津的幾位博士都出席了,
大家輪番朗誦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玩得好開心噢!」
    遲孟桓吃了一驚。他聽得出,倚闌小姐這是在向他「示威」,以「知識界名流」來
壓他的「商界名流」,開口「劍橋、牛津」,閉口「莎士比亞」,這氣勢也非同小可!
何況又扯出來一個令人妒嫉的皮特……
    「皮特是誰?」他不禁問道,心裡酸酸的。
    「皮特﹒史密斯,比我早兩屆的同學,你恐怕不認識他,」倚闌說,「不過,你可
能聽說過他父親吧?威廉﹒史密斯先生,著名的建築大師,英國皇家藝術學會會員,香
港的許多宏偉建築都是他設計的,他自己的房子建在太平山頂……」
    「噢,對,對,史密斯先生,大名鼎鼎嘛,」遲孟桓生怕在倚闌面前顯得自己孤陋
寡聞,趕緊說,「我們遲氏萬利商行的大樓就是他設計的,以後我在房產上的生意還會
和他繼續合作!」
    倚闌聽了,心中暗笑。她可以肯定,皮特的父親絕不可能為遲孟桓設計過大樓,今
後也不會和他「合作」,遲孟桓這樣說,無非是附庸風雅而已。但她不願點破,便接過
這個話題,說:「你看,你們商人,在商言商,一開口就是生意。所以,你舉辦的那個
Party,我不去還是對的,你們談生意,我連聽都聽不懂,湊什麼熱鬧啊?」
    「林小姐,太過自謙了!」遲孟桓笑笑說。他當然聽得出來,倚闌這是主動地把話
題拉回那次錯過了的party上來,似有懊悔之意,雖故作謙遜之語,但自謙的不是「王
冠明珠」,而是「在商言商」,下面的話便好說了。「其實生意人人會做,最重要的一
條是廣泛交友、和氣生財。比如說,我最近就從朋友那裡得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信息—
—香港現在要拓界了,林小姐知道嗎?」
    「哦,早就聽說了,」倚闌隨口答道,「這已經不算什麼新聞了。」
    阿惠在旁邊心裡一動,小姐漠不關心的這件事,倒扯著這個女傭的心。
    「遲先生,」倚闌有些奇怪地問遲孟桓,「香港拓界和你的生意有什麼關係?」
    「怎麼能說沒有關係呢?」遲孟桓大不以為然,「香港這個彈丸之地,什麼資源也
沒有,只有靠著港口,吃轉口貿易這碗飯,以後怎麼發展?香港最缺少的是什麼?是土
地。現在突然拓過去這麼一大片,天大的好事噢!」話說了半截,他卻又突然打住,向
倚闌提出一個新的問題,「林小姐,英國還要和中國一起修廣九鐵路,你知道嗎?」
    「修鐵路?」倚闌茫然地說,「不知道,我怎麼會關心這些事?」
    「應該關心嘛!您想,拓了界,再舖上鐵路,以後香港和廣州之間的貨運、客運就
不光靠水運了,那真是如虎添翼啊!」遲孟桓兩眼放光,興致勃勃,「中國窮得叮噹響,
修鐵路當然是沒有錢,只能依靠英國。現在,怡和洋行正在和中國的鐵路大臣盛宣懷談
判,等到簽了合同,港府接管了新租借地,廣九鐵路也就快動工了!」
    「遲先生是要承接這項工程嗎?」倚闌問。
    「不,鐵路工程已經由信和、匯豐包攬了,我不能搶人家的生意,只能借此發一筆
小財。」遲孟桓說,「廣九鐵路要從九龍通往廣州,依我看,新安縣的沙田、大埔、粉
嶺、上水這一帶是必經之地。現在,港府還沒有接管新租借地,老百姓已經人心惶惶,
害怕土地充公,一些地主急於把土地廉價拋售,這正是做地產生意的最佳時機。現在低
價買進,等到港府為修建鐵路徵用土地,地價必然上漲,那時候再出手,賺它個十倍、
百倍也不止!」說到這裡,遲孟桓目光炯炯,伸出右手,張開五指,好似獵鷹的利爪正
朝著無可逃遁的小鳥撲過去,「我已經搶先買下了一塊地皮,眼看就是寸土寸金,這筆
小財也相當可觀哪!」
    阿惠在旁邊一直注意地聽著。她已經把鮮花插滿了花瓶,捧在手裡,往沙發前的茶
幾送過來。
    「遲先生真是有眼光,」倚闌望著躊躇滿志的遲孟桓,不得不佩服他精明的頭腦,
經商的奇才,「新總督今天才到,你已經走在他的前頭了!」
    「喔,這算不得什麼,」遲孟桓受到贊揚,得點顏色就上大紅,笑道,「做生意就
是這樣啦,搶先一步,財源滾滾嘛!」
    「祝賀你呀,遲先生。」倚闌說,這句話酸酸的,眼看著人家發財,和自己毫無關
系,心中不免悵然,苦笑了笑,像是開玩笑地說,「我可沒有你這樣的本事!」
    「林小姐,這不要緊哪,」遲孟桓馬上接過去,「我做生意,你發財,好不好?」
    「這話怎麼講?」倚闌一愣。
    「林小姐,這塊寸土寸金的地皮,就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啦!」遲孟桓站起身來,恭
恭敬敬地朝她鞠了一躬,「我想,你不會拒絕吧?」
    「什麼?送給我?」倚闌倏地站起來,一筆意想不到的財富突然從天而降,使她惶
然不知所措,「遲先生,這麼貴重的禮物,我怎麼好接受呢?」
    「哎呀,朋友嘛!我的就是你的,不分彼此!」遲孟桓說,「林小姐不要客氣,這
塊地皮就歸你所有了!」
    「這……」倚闌的頭頂嗡嗡作響,片刻之間自己竟然成了地產主,這簡直不可思議!
「這塊地皮,在哪裡啊?」
    「在大埔,」遲孟桓說,「賣主是泮湧的聾耳陳。」
    「啊!」阿惠如同被雷電殛中,脫口驚叫了一聲,手中的花瓶滑落下來,隨著一聲
脆響,玻璃碎片、玫瑰枝葉伴著水花,四散迸射……
    「你……你怎麼搞的?」遲孟桓滿臉怒氣地轉過臉來,他那潔白的西裝濺上了斑斑
水跡,一副好興致被煞了風景,「鄉下人,真沒教養!」
    「對不起,先生……」阿惠被嚇傻了,臉色煞白,手足無措,「我……我不是故意
的……」
    「不要多嘴了,還不趕快把地上收拾乾淨?」倚闌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低聲命令道。
又歉意地望著遲孟桓,「遲先生,真不好意思,我以後一定管好僕人……」
    「不,我不會介意這些小事的,」遲孟桓極力克制住心頭的怒氣,重新作出彬彬有
禮的紳士風度,「遲某告辭了,林小姐!關於泮湧的那塊地皮……」
    他用手指輕輕捋著翹翹的小胡子,再次點到此行的主題。
    「哦,那地皮……」倚闌的頭腦裡亂哄哄的,一時不知該怎麼答覆。
    「不著急,我並沒要求你馬上作出答覆,」遲孟桓轉身向外走去,心裡已經穩操勝
券,什麼「知識界名流」?還是鬥不過我這「商界名流」,只用十五英畝地皮就把你那
位「皮特」打敗了,看起來,錢真是個好東西啊!他心裡這樣想著,胸膛挺了起來,朝
身後丟過去一句話,「林小姐可以再考慮考慮,如果覺得那塊地皮還滿意,就請打『德
律風』給我,再辦過戶手續也不遲。」
    遲孟桓說完,邁出客廳,再回過身來向情鬧輕輕地點點頭,就跨下台階,沿著草坪
中間的鵝卵石雨路,大踏步向院門走去。
    倚闌隨著送出來。按照英國的習慣,這本來是完全不必要的,送客只需到客廳門口
為止,甚至女主人在客人告辭的時候並不起身相送,也不算失禮。但是今天不同了,遲
孟桓慷慨地上門送上偌大一份厚禮,而沒有教養的阿惠又惹得客人不快,倚闌小姐無論
如何也要破例送送客人了。
    心懷忐忑的阿惠也隨在主人的身後,垂著頭跟了出來。
    阿寬看見遲孟桓要走了,趕緊跑過去打開大門,巴不得趕快送走這個瘟神,卻又不
得不作出一副恭恭敬敬的姿態,垂手站在一旁。
    遲孟桓的私家轎等在門外,四名就地休息等候的轎夫連忙收起旱煙袋,從地上站起
來,操起轎槓,等著主人上轎。
    倚闌一直把遲孟桓送到轎前。
    「Good-bye,遲先生!」她向前伸出右手。
    「See you again,林小姐!」遲孟桓俯下身去,握住那只軟綿綿的小手,送到唇
邊,發出一個響亮的吻聲。
    院子裡的草坪上,遠遠地佇立著神色冷峻的易君恕。
    遲孟桓坐上轎子,顫悠悠地下山去了。
    倚闌站在門前,望著越走越遠的轎子出神。這個腰纏萬貫的華商,給她不知送了多
少次鮮花,都被置之不理,卻不但沒有埋怨,反而慷慨出手大饋贈,今天竟然拱手送上
一塊寸土寸金的地皮,這是什麼意思?答案自然是有的,倚闌小姐自然也是猜得出的,
只是她不願或者不敢正視那個答案,而遲孟桓也不去點明,這叫她心裡如何能夠平靜呢?
    山路轉了個彎,轎子被路邊的松林擋住,看不見了。
    「小姐,別站在這裡了,回去吧,」阿寬在她身後低聲說,「你看這天,恐怕要下
雨了……」
    倚闌緩緩地抬起頭,看了看天。陰沉沉的天空好像浸透了水,大片烏雲正從天邊湧
上來。她轉過身,朝院子裡走去。
    「寬叔,」倚闌一邊走著,一邊問跟在身後的管家,「阿惠這個月的工錢,給她了
嗎?」
    「還沒有,小姐,」阿寬說,「今天是11月25號,照規矩是月底出糧,還沒到呢。」
    「不用等到月底了,今天就結賬吧,多給她一個月的工錢……」
    「小姐,」阿寬聽得一愣,「你這是……」
    「小姐,小姐!」阿惠慌了,「我做錯了事,你怎麼還多給我工錢呢?」
    「這兒沒有你的事可做了,」倚闌腳步停了停,垂著眼瞼,連看也不看她,「你被
解雇了!」
    「啊?」阿惠被驚呆了!
    頭頂上的烏雲忽地炸開一道閃電,隨之響起滾滾雷鳴!
    「小姐,這……這是為什麼?」阿寬驚訝地問,「阿惠這幾年做事一直勤勤懇懇,
為什麼你突然要辭退她?」
    「她自己清楚。」倚闌冷冷地說,「當著客人的面,她給我丟了臉,損害了我們家
族的榮譽,不能再留在我家,這半山別墅本來就不是她住的地方!結了賬,她就可以走
了!」
    「小姐!」阿惠「撲通」跪倒在地,「小姐,你聽我說……」
    倚闌無意再聽她那哀哀的訴說,頭也不回地向小樓走去,白色的紗裙輕盈地擺動。
一名華人女傭的去留,這件事太小了,不值得讓高貴的小姐為此而傷腦筋,由阿寬打發
她走就是了。
    遠處的草坪上,易君恕側轉身來,注視著翩然而去的倚闌。
    翰園的上空,烏雲洶湧翻捲,沉雷滾滾轟鳴……
    「寬叔,寬叔……」阿惠淚流滿面,兩手瑟瑟發抖地拉住阿寬,「你替我說句話,
求求小姐,別趕我走!剛才遲先生說……說他在泮湧買了一塊地皮,那個賣主聾耳陳就
是我們東家!東家把地賣了,種田人連當牛做馬的路都沒有了!我再丟了這份工,全家
可怎麼活啊?」
    「啊?」阿寬吃了一驚,「這個遲孟桓……」
    「寬叔,可憐可憐我吧,你不能見死不救啊!」
    「阿惠!」阿寬伸手扶住她,滿臉的皺紋擠成一團,淚水止不住湧流出來,「孩子,
小姐已經發了話,你叫我怎麼辦呢?」
    他們的頭頂,電閃雷鳴……
    草坪上,易君恕邁動著急促的腳步,昂然向小樓走去。
    「易先生,易先生!」阿寬踉踉蹌蹌地奔過去,攔住了他,「你……」
    「我去問問倚闌小姐,」易君恕回過頭來,一雙眼睛閃射著怒火,「她怎麼能這樣
對待阿惠?」
    「不,易先生,你可不能去!」阿惠慌忙上前攔住他,「先生是貴客,為一個下人
去向小姐求情,失了先生的身份,往後還怎麼教她讀書啊?先生,這件事你就別管了!
阿惠天生是受苦的命,阿惠認命了……」說著,淚水哽咽了她的喉嚨。
    「阿惠……」易君恕望著這個無助的弱女,眼睛也濕潤了。
    「易先生!」阿寬瘦瘦的兩腮抖動著,抬起袖子抹了抹淚,鼓起了勇氣,「由我去
跟小姐說,捨著我這奴才的老臉,去求她賞給阿惠一碗飯吃!」
    「寬叔,」阿惠淚汪汪的兩眼似乎閃爍著希望,「多謝你呀,寬叔!」
    阿寬佝僂著腰,步履踉蹌地朝小樓走去。
    客廳裡,倚闌小姐煩躁地在地毯上走來走去,不知道該怎麼對待那塊地皮。走到鋼
琴旁邊,望著牆上那幅十多年前的照片,她停住了。那時父親還不老,才四十來歲,懷
抱著幼小的倚闌,父女兩人臉上都洋溢著無憂無慮的笑容,背後聳立著輝煌燦爛的白金
漢宮,無數只鴿子在身邊飛翔。現在,十幾年過去了,倚闌長大了,父親卻已經老了,
那無憂無慮的歲月也一去不復返,步入青春年華的倚闌不能不為自己的前途憂慮了……
    阿寬跌跌撞撞地來到客廳門前,望著小姐,遲疑了片刻,橫了橫心走進客廳。
    「小姐!」他走到倚闌身後,佝僂著腰,連頭也不敢抬,「我阿寬來到翰園,伺候
牧師和小姐已經十四年了,從來也沒有為自己要求過什麼,只要牧師和小姐都好好的,
我也就心滿意足了。今天,阿寬斗膽向小姐開口……」
    倚闌正在心煩意亂,沒有耐心聽他這一番嚕嗦,惱火地打斷了他:「今天是怎麼了?
阿惠剛惹了事,你又來找麻煩,總共兩個傭人,都不給我安寧!說吧,你有什麼事?是
要求增加工錢,還是想請假?」
    「小姐,阿寬什麼都不要!只求小姐饒了阿惠這一回,讓她留下吧!阿惠八歲就死
了爹,這些年,她的寡母帶著阿惠姐弟倆,活得艱難哪!如今東家把地賣了,種田人沒
有了飯碗,她阿媽,還有那個沒成年的兄弟,往後就全靠阿惠一個人養活了!小姐辭了
阿惠,叫他們孤兒寡母怎麼辦?」阿寬說著,止不住涕淚湧流,「撲通」跪倒在倚闌的
腳下,「小姐!阿寬這輩子頭一回求你,念我十四年在翰園當牛做馬的份上,就開開恩
吧……」
    「寬叔,你別這樣……」倚闌轉過臉來,望著這個脊背佝倭、瘦骨嶙峋的老奴,歎
了口氣,說,「不是我跟阿惠過不去,是她太不給我爭氣了!在香港這個社會,翰園的
臉面得盡力支撐著,不能讓人家看不起呀!」
    門外傳來一聲沉雷,石階上響起「啪啪」的雨點聲,轉眼間,空中拋下了萬道雨絲。
    倚闌抬起頭來,痛苦地一聲呻吟。
    她突然看見易先生走進了客廳,神色陰沉而冷峻。
    「哦,先生……」倚闌有些慌亂地叫了一聲,「我們的課還沒上完……」
    「今天的課,不上了!」易君恕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往樓梯走去,「小姐倒是
給我上了一課!」
    倚闌愣住了。她第一次意識到,這位老師的「師道尊嚴」是凜然不可犯的!

    雨幕籠罩了港島,烏雲吞沒了太平山頂,濛濛水霧在濃黑如黛的山腰游動。維多利
亞海峽白茫茫一片,匆匆歸來的漁船如飛鳥回巢,銅鑼灣、包箕灣避風塘帆檣如林。山
與海之間鱗次櫛比的街市,都融入一幅水墨淋漓的天然圖畫,多少樓台煙雨中……
    半山花園道上,林若翰的私家轎顫悠悠地回來了。轎夫單薄的衣衫早已濕透,貼在
筋肉隆起的肩背和雙腿上,穿著草鞋的赤腳在濕漉漉的山道上攀登,時時都要提防失足
滑倒。自己磕破皮肉倒無所謂,千萬不能摔著了牧師。兩名轎夫一前一後低低地喊著號
子:「上,上……」
    這轎子本無轎簾,僅在轎頂覆蓋布篷,四周漏空,難以遮擋較大的風雨,林若翰撐
起他那隨身攜帶的雨傘,伸在前面,但褲子和皮鞋也已經被打濕了。這個鬼天氣!他在
心裡說。英國人對天氣有著特殊的敏感,幾乎在一生中的每一天都要變換著不同的語言
議論天氣,埋怨多於贊揚。尤其是今天,今天是什麼日子?由維多利亞女王委任的第十
二任港督卜力爵士蒞臨了,這是香港的一件大事。碼頭上,「米」字旗高高飄揚,本港
軍政要員和社會精英齊集恭候,頭戴高高的黑熊皮帽、身穿鮮紅制服、腰挎戰刀的儀仗
隊筆直地分列兩邊。為總督準備的專轎精緻華美,八名華人轎夫頭戴傘形紅纓帽,身穿
大清國官差的號衣。當總督踏上香港土地的那一刻,停泊在港內的所有輪船都拉響了汽
笛,皇家艦隊鳴禮炮十七響,在場的華人代表還「辟辟啪啪」放起了鞭炮,樂隊高奏大
英帝國的國歌《神祐女王》,那是何等威武渲赫的時刻!可惜天不作美,偏偏在這個時
候風起雲湧,電閃雷鳴,下起了傾盆大雨,頓減了這一盛事的熱烈。幸虧英國人歷來有
未雨綢纓的悠久傳統,雨傘幾乎成為身體的一部分,數百把清一色的黑傘在同一瞬間撐
開了,碼頭光潔的石板上突然冒出了一片黑色的蘑菇。其間也夾雜著少數女士們的花傘、
華人士紳的紅色油紙傘和轎夫們那土黃色的竹編斗笠,一起在白浪滔滔的維多利亞港灣
旁邊湧動。那些必須保持軍容的軍人和沒有帶雨具的各色人等,當然只有任憑大雨的沖
刷。在濃密的雨幕中,新任總督卜力爵士捨舟登岸,他經過兩個月的長途跋涉到達這塊
領土,竟然無法清晰地看上最初的一眼,自然也是憾事。儀式不得不簡化了,總督沒有
發表即席演說,匆匆向人群招了招手,便在前呼後擁之中一閃而過,匆匆鑽進了八抬大
轎,這不免使久候在此欲一睹總督豐采的人們頗為掃興。林若翰只在匆忙中和輔政司駱
克握了握手,卻連總督的面目都沒有看清,只看見跟在總督身後的一條狼狗,那是他不
遠萬裡從倫敦帶來的。年近花甲的老牧師感到一陣悲涼,雨絲打在臉上,海風吹在身上,
時屆深秋的香港也真是有些冷了。
    總督的八抬大轎在一群四抬官轎的簇擁下進入繁華的市區,穿過維多利亞城前往上
亞厘畢道總督府,惡劣的天氣使得街上絕少行人,以致沒有形成萬人空巷爭看總督的景
觀,這一特殊的日子便也少了許多光彩。
    林若翰的私家轎尾隨在官轎大隊人馬之後,在花園道與上亞厘畢道相交的路口各走
各路了。總督府裡有一頓豐盛的午餐,林若翰家裡也有一頓雖然不一定豐盛但卻溫暖的
午餐,他的女兒和僕人在等著他。在轎子的顛簸和風雨的侵襲之中,他渴望快一些回到
自己的「私人城堡」,在那裡,他是「總督」。
    阿寬遠遠看見牧師的轎子來了,撐著一把油紙傘趕快跑去打開大門,迎候著主人。
這使林若翰一陣感動。轎子沒有在大門外停下,一直抬進了院子,抬到小樓的台階前。
阿寬撐著傘,小心地攙著他跨上了台階。
    易君恕從樓上自己房間的窗口注視著這一切。他為冒雨歸來的翰翁不安,卻並沒有
下樓去迎接。因為在這個家庭,他的位置太特殊了,既不能像僕人阿寬、阿惠那樣殷勤
主動,又不能像倚闌那樣隨心所欲,他是一個不得已闖入了別人家庭的局外人,時時要
提醒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必須得體適度。而要做到這一點又是很不容易的,如果剛才在一
怒之下和倚闌小姐發生沖突,後果將不堪設想……
    樓下的客廳裡,等候在門旁的倚闌和阿惠朝林若翰迎上來。
    「Dad,你可回來了,」倚闌一臉的焦急,「雨這麼大,我真為你擔心!」
    「這沒什麼,孩子,」林若翰把雨傘和帽子遞給阿惠,朝倚闌慈祥地笑笑,眉毛、
胡子上都在滴水,「人生的路總是充滿風風雨雨,我已經是過來人了。」
    「總督為什麼挑選這麼一個日子到達香港?這天氣真糟糕,讓迎接的人也很辛苦!」
倚闌心疼地望著父親,拿手絹替他擦著臉上的水跡。
    「這不是任何人挑選的,總督恰恰在這個時候到了,我們當然在這個時候去迎接他,
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我們應該順從天意!」林若翰並沒有說出任何埋怨之辭,只是那
笑容有些淒苦,突然打了一個冷戰,「啊嚏!」
    「噢,上帝保佑你!」倚闌趕快說,這句英國人掛在嘴邊的祝福詞猶如中國人在緊
隨噴嚏之後所說的「長命百歲」。
    「牧師,」阿惠上前扶著他,關切地說,「趕快洗個熱水澡,換換衣服吧!你休息
一下,我們就開午飯。」
    「好的,孩子,」善解人意的女僕使主人感到溫暖,林若翰把阿惠當作手杖,由她
攙扶著,走上樓去,喃喃地說,「今天的午餐一定會吃得很香,我已經很餓了!」
    半個小時之後,易君恕走下樓去,林若翰和倚闌已經在餐廳裡等他。林若翰換過了
衣服,頭髮、胡子也經過了梳理,又恢復了平時的端莊安詳,坐在他旁邊的倚闌也神態
平和,怒責阿惠時的電閃雷鳴不見了,也沒有顯出對易君恕的怨恨,老師的發火,倒使
學生對他多了一分尊重。
    「下午好,易先生!」
    「下午好,翰翁!」
    「下午好,易先生!」
    「下午好,倚闌小姐!」
    他們互相問候,像每一餐飯前見面時一樣。
    餐桌上早已布好了餐具,阿惠等人到齊了,便開始上菜。她步履輕快,神色穩重,
也沒有顯示出痛苦和慌亂,只是比平時更加小心了。易君恕默默地看著這一切,他暗暗
吃驚倚闌小姐和阿惠的自我掩飾能力,上午的那一場風波竟然不著痕跡,這個家庭又恢
復了正常的秩序,至少表面上是這樣。這頓午餐並不豐盛,僅一湯一菜而已、但林若翰
卻吃得津津有味。從頭至尾,他除了稱讚阿惠的手藝,和易君恕、倚闌說一些閒話,只
字未提今天去碼頭迎接總督的那件大事。老牧師在自己的家裡是發號施令的家長;在教
堂裡是登壇講道的基督代言人;走在香港的大街上也常常被教友們認出來,親切地向他
問候,熱情地向他祝福,甚至包圍著他請求籤名以作珍貴紀念;而今天,他卻和那些低
塵濁世中的官僚紳商一起,站在風雨之中的碼頭上,伸長了脖子仰望那匆匆而過的總督,
成了可有可無的陪襯,就像在劇場門外等待一睹名優豐采的觀眾,這難道還值得向家人
炫耀嗎?神的使者也有人的自尊,情感在外界受了傷害,悄悄地忍在心底,借家庭的溫
暖給以彌補和修復,一頓尋常的午飯使他非常滿足,臉上掛著笑容,洋溢著幸福的光彩。
    倚闌也沒有向父親報告阿惠的失職闖禍,似乎把心思都用在了吃飯上,慢慢地喝光
了牛尾濃湯,仔細地吃完了牛排,好像在琢磨著那裡邊的學問。誰知道她在想什麼呢?
    一直到林若翰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滿足地擦擦嘴角,倚闌也沒有向他「告狀」的意
思。一直在為阿惠擔心的易君恕直到這頓飯結束才略略放鬆,他看見侍立在旁邊的阿惠
輕輕地吁了口氣。
    主人和客人互相頷首致意,從餐桌旁站起身來。林若翰彎起右臂,讓女兒挎著他,
慢慢地向樓梯走去。
    「Dad,」倚闌輕聲說,「請到我房間來一下,我想和你單獨談談……」
    父女之間平平常常的這麼一句話,在此刻聽來卻非同一般,使易君恕心裡一動:剛
才倚闌本來是有話要說的,只因為餐桌上有他易君恕在,才留待更合適的時候。他驀然
回首,阿惠那張強自鎮定的臉頓時變得煞白,失神的眼睛望著主人邁上樓梯的背影。
    外邊的雨還沒有停,雨絲抽打著百葉窗外的青籐,沙沙沙沙……

    倚闌小姐的閨房潔淨而素雅。白色的百葉窗裡面垂著白紗窗簾,老式鑄銅鏤花的床
上蒙著白色暗花床罩,她喜歡白色的純潔和高貴。窗前有一張小小的書桌,桌面上一盞
裝著乳白玻璃燈罩的台燈。牆上掛著大大小小的鏡框,鑲著房間的女主人在不同時期留
下的照片。她最早的幾張照片都是在三歲那年跟隨父親回英國時拍的,和客廳裡的那張
屬同一時期。她自己的房間裡掛著兩張,一張是在父親的故鄉——艾馮河畔的斯特拉特
福,父親帶著她參觀偉大的同鄉莎士比亞的故居;另一張是在倫敦泰晤士河畔,河面上
游動著無數的天鵝,她穿著白色的小裙子,正俯在河堤上向天鵝招手,遠處還可以看到
插著「王室天鵝」旗幟的小船,盛裝的天鵝師在清點泰晤士河上的天鵝,英國王室每年
從7月的最後一個星期一開始都要進行這童話般的盛典,以昭示女王陛下的慈愛之心。
其余的照片都是在香港拍的了,倚闌小姐五歲那年在聖約翰大教堂,八歲那年在七姊妹
沙灘,十歲那年在太平山頂,十五歲那年在香港大會堂門前的噴水池旁,父親都慈祥地
守在她的身旁,那神態非常像精心撫育聖子耶穌的木匠約瑟。最近的一幅照片上沒有父
親,是去年倚闌在皇仁書院畢業典禮上和老師、同學們的合影。照片的下面有一座精巧
的梳妝台,橢圓形的鏡子對著房門,倚闌小姐在對鏡梳妝的時候如果有人敲門,不用回
頭就可以看清來者是誰。一扇落地長窗通向陽台,從那裡可以看到樓下花園裡的每一個
角落,並且俯瞰港島北部最繁華的地帶和維多利亞港灣,以及橫臥海面的昂船洲,遙遙
在望的對岸九龍半島,在晴朗的天氣目力所及可達那延綿天際深入新安縣腹地的層層遠
山。一道四扇屏風把不大的房間隔出了另一片天地,屏風上描繪著倚闌小姐所喜歡的人
物故事: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海的女兒和她的白馬王子,羅米歐和朱麗葉……那還
是在倚闌的童年,父親特地請一位從倫敦來的畫家繪製的,一直陪伴著她長大成人。屏
風前有一架籐編的茶几,還有兩把和茶几同樣質地的籐椅,是倚闌小姐和關係親密、不
拘禮節的來訪者閒談的地方。現在,她和父親的談話也就在這裡進行了。
    林若翰走進女兒的房間,望著那充滿童稚情趣的屏風,那一幅幅印留在照片上的歷
史瞬間影像,往日的歲月在心頭一掠而過,不禁一陣滄桑之感。他已經很久沒有到女兒
的房間裡來了,昔日的「小精靈」一天天變成少女,她需要一個獨立的天地,做父親的
也不願意打擾她。現在林若翰一步踏進來,才突然覺得,和那些發黃的照片形成強烈對
比,女兒已經長大了。
    「你要和我談什麼,孩子?」他在籐椅上坐下來,問道。
    「Dad,」倚闌站在父親的身旁,扶著他的肩膀,「今天,遲先生來看我了。」
    「遲先生?」林若翰一愣,「就是太平紳士遲天任的兒子嗎?我記得他曾經給你打
過『德律風』……」
    「是的,就是那位遲孟桓先生。」
    「他來了?來做什麼?是給你獻花,還是邀你去參加Party?」
    「不,都不是,」倚闌的臉微微地紅了,「他到我們家來,是要……」
    「要做什麼?」林若翰警惕地間。
    「要送我一件禮物……」
    「噢?」林若翰看著她那靦腆的樣子,已經不像孩童時期收到客人贈送的一塊巧克
力、一個布娃娃那樣毫無遮掩的興奮了,女兒真是長大了。所以做父親的更要小心翼翼
地維護女兒的自尊,而絕不能嘲弄戲濾。他臉上仍然掛著慈祥的笑容,好似隨口問道:
「什麼禮物啊?給我欣賞欣賞!」
    「什麼,拿給你?那是沒有辦法拿的,dad!遲先生送給我的是一塊新租借地的地
皮,有十五英畝呢……」
    「啊?」林若翰大吃一驚,「遲孟桓的手伸得真快,港府還沒有接收新租借地,他
已經在做那裡的地產生意!可是,他把十五英畝的地皮送給你,這是什麼意思?」
    「好像……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倚闌有些吞吞吐吐,「遲先生只是表示友
誼,他很有錢,一塊地皮對他來說不算什麼……」
    「不,孩子,」林若翰的臉色陰沉起來,高高的眉弓下那雙深陷的眼睛充滿憂鬱,
「他無論多麼富有,所有的財產都記在他自己的名下,決不會輕易地白送給別人一文錢,
更何況是十多英畝的一塊地皮!倚闌,你不應該接受這份禮物!」
    「為什麼?」倚闌看著父親的神色突然變得十分嚴肅,心裡緊張起來,「你不是對
我說,應該在社會上有所交往嗎?」
    「正常的社交,我當然不反對,而且還鼓勵你走出家門,你對外界了解得太少了,
應該開擴視野;我也希望人們認識我的女兒,給他們留下一個美好的印象。可是,」林
若翰咂了咂嘴,語重心長地說,「社交是有限度的,那就是,絕不能損害我們家族的榮
譽和你本人的尊嚴!」
    「我……」倚闌對父親那嚴厲的目光感到恐懼,卻又本能地要為自己辯解,「我損
害了家族榮譽和自己的尊嚴了嗎?沒有,我沒有向任何人伸手去要什麼,遲先生完全是
主動贈送的!」
    「你當然不會向別人伸手去要什麼,這,我完全相信。但問題是,遲孟桓向你伸手
要什麼?提出了什麼條件?」
    「沒有,他對我沒有任何要求……」
    「這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商人的任何投資都以獲取利潤為目的,他們向社會慈善
機構捐款,是為了得到名譽和地位;向一些政府官員行賄,是為了打開權力和金錢之門;
在他們眼裡,一切都是交易,沒有單方面的友誼,沒有只出不進的贈予,世界上沒有不
要錢的午餐!遲孟桓為什麼要對你這麼慷慨?你能給他帶來名譽、地位、權力、金錢嗎?
不,從你這裡都不可能得到,他為什麼要把一塊十多英畝的地皮白白送給你?是他的神
經出了毛病,還是另有所圖?」
    林若翰那雙閱歷豐富的灰藍色眼睛審視著倚闌。真遺憾,已經十七歲的女兒仍然是
這麼單純,單純到了對世事人情一無所知的地步,以致還需要老父親苦口婆心地進行人
生ABC的啟蒙,這也太讓他悲哀了!
    「Dad,你把世界看得這麼污濁嗎?」倚闌垂下了她那長長的睫毛,以掩飾內心的
慌亂,「遲先生這樣做,也許是出於對你的景仰,能為你這樣一位德高望重的牧師效勞,
他感到榮幸!我想,一個人如果有這麼一點虛榮心,也不算罪過吧?」
    「你說什麼,孩子?」林若翰感到吃驚,他沒有想到女兒竟然能為遲孟桓想出這麼
冠冕堂皇的理由,「他這是為了我?荒唐!我又不是中世紀教會的那些敗類,誰花錢都
能從他們手裡買到死後進入天堂的『贖罪券』!我能給遲孟桓什麼好處?是讓他升官,
還是讓他發財?不,我不能,我對他沒有什麼吸引力,我們之間不可能有任何交易!事
實也正是如此,他送來鮮花不是給我,打來『德律風』也不是找我,今天又送上這一份
重禮還專門挑選了我不在家的時候,這一切都說明,他的目標是你,我的孩子!」
    「可是,」倚闌囁嚅道,「他也並沒有要求我為他做什麼……」
    「那是因為還不到時候!就像在魚還沒有咬住餌料之前,釣魚的人是不會提竿收線
的,他在等待最佳時機;而等到魚上了鉤,再想擺脫他就已經晚了!這個道理,你難道
真的不明白嗎?還要我這個做父親的講給你聽嗎?」
    「Dad,你的意思是……」
    「你已經十七歲了,孩子!十七歲,這是個什麼年齡?人生的春天,鮮花含苞待放
的季節!你生在一個英格蘭高貴的家族,你長得很美,這些,都會使許多小伙子羨慕你,
會用各種各樣的方式來表達他們的情感,來試探你的意願;在你來說,這正是你一生當
中最富有、最驕傲的時期,你有充分的權利,慎重地作出自己的選擇……」
    倚闌低著頭,垂著長長的睫毛,心在怦怦地跳,血湧到臉上來,兩腮像粉紅色的玫
瑰。她一向以為,父親是一位古板的牧師和學者,他的內心世界除了至高無上的耶穌、
不厭其煩無數遍宣講的福音和書房裡那些排列得密密麻麻、幾乎無所不包的書籍,再也
沒有空隙容納幾間的花花世界,根本不可能理解一個花季少女的心裡在想些什麼。而實
際上,她錯了,六旬老翁也曾經有過青春歲月,照料人的靈魂的老牧師早已參透了人生
的七情六慾,苦讀筆耕的老學者聰明睿智上窮碧落下黃泉,何況他還是一位視女兒為掌
上明珠的父親,一個十七歲孩子的那點小小心思能瞞得過他嗎?只不過出於對晚輩個人
隱私的尊重,他不願意輕易地觸動這一領域罷了。
    「如果有一天,遲孟桓跪在你的面前向你求愛,你怎麼辦?」他突然問女兒。
    「哦……」倚闌的兩頰滾燙,對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不知該怎麼回答,「他……他
會那樣冒失嗎?」
    「為什麼不會?每一個男人都會向他所喜歡的女人表示愛慕,這是一個老生常談的
故事,從亞當和夏娃開始,千百年來都是這樣,區別只在於他被接受還是拒絕。遲孟桓
肯定會走到這一步,關鍵是你怎麼回答他?」
    「我……我還沒有考慮這個問題……」
    「可是,你已經在考慮接受他的禮物!在這之前,他曾經送過許多次鮮花,在我印
象當中,你好像並不喜歡這個人。現在,他獻出了一塊地皮,一塊寸土寸金的地皮,你
動心了,不再覺得他討厭了,或者說即使討厭也可以容忍了,是不是?」
    「Dad,你何必這樣挖苦我?其實我自己也很矛盾……」
    「做父親的會挖苦自己的女兒嗎?我說的正是你矛盾的心情:你喜歡他的禮物,卻
又不喜歡他這個人。因為他不具備英格蘭血統,他是個華人,而且是個出身貧寒卑微的
華人。香港開埠的歷史不過五十多年,遲氏的發家史也不長,到現在還可以聽到他們從
蛋戶到富商的傳聞。所以,你很猶豫,是嗎?」
    「是的,dad,」倚闌不得不承認了,垂著頭說,「我想到過他可能會向我求婚,
我……我很猶豫,因為在香港,哪怕是最富有的華人,也是二等公民,直到現在也沒有
一個華人成為半山別墅區的居民,沒有一個華人乘坐纜車登上太平山頂,英國人和所有
歐洲血統的人都看不起他們!我……我想到我自己……」
    「你自己?」林若翰突然一愣,「你自己怎麼了?你在說什麼?」
    「Dad,我已經痛苦很久了!」倚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睫毛抖動著,眼睛裡閃耀
著淚光,「在學校裡,同學們總愛問我為什麼長得像個華人;走在街上,華人躲著我,
小聲罵我『鬼婆』,白人卻說我是『Chinese』,我又不能向他們解釋自己是個混血兒,
在他們看來,混血兒就是『雜種』,那是最難聽、最狠毒的罵人的話,可是我已經聽了
十幾年了!無論英國人,還是華人,都不認為我是他們的同胞,我自己也不願意擠到他
們當中遭受白眼,我把自己封閉起來,無數次地對著鏡子流淚:dad,mum,你們為什麼
給我生下這樣一副華人的面孔?」
    「啊,倚闌!」林若翰驚得心髒顫抖起來,女兒竟然觸動了他最忌諱的話題!他抖
抖索索地抓住倚闌的手,「孩子,我……我不知道你十幾年來一直這麼痛苦,其實,你
何必折磨自己啊?你的周圍不是有很多朋友嗎?比如皮特,你和他來往似乎很密切,他
總不至於也歧視你吧?」
    「唉,皮特……」倚闌歎息道,「正是皮特首先提醒了我:你為什麼是黑頭髮、黑
眼睛?」
    「黑頭髮、黑眼睛有什麼不好?」林若翰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你的父親是英國人,
母親是中國人,這有什麼不好?全世界所有的人類都是耶和華的兒女,在上帝的面前一
律平等,根本沒有種族之分!中國是個非常富於智慧的民族,他們有那麼悠久的文化,
你正在學習的漢文、漢語,多麼奇妙啊,那難道不是上帝最傑出的創造嗎?如果你因為
有一副中國人的面孔而痛苦,那就是侮辱了你的母親!你願意嗎?」
    「不,dad,」倚闌撲在父親的懷裡,眼淚簌簌墜落下來,「我愛dad,也愛mum,
真可惜,她去世太早了,我連她的樣子都不記得了!」
    「你的母親,她很美,很聰明,可惜,剛剛生下你,她就被瘟疫奪去了生命!」林
若翰說,深情地注視著女兒,「你很像你的母親,也像她那樣聰明、美麗!不要自卑,
孩子,你會生活得很幸福,會有一個光明的前途!你長大了,自然要戀愛,要結婚,那
是人生的必經之途,至於你所選擇的是英國人,還是華人,這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
他應該是一個胸懷磊落的人,富於同情心的人,真心愛你的人,敢於承擔起男子漢的責
任的人,那樣,我也就放心了!」
    為了安慰女兒,林若翰用最美好的詞彙去歌頌她的生身母親,歌頌那個黑頭髮、黑
眼睛的民族,和今年夏天在莽蒼蒼齋裡他那一番專揭中國人傷疤的宏論大相徑庭了。上
天賜給了人類奇妙的語言,也賜給了人類豐富的想象力。老父親的一番寬慰,消解了女
兒長久以來深埋在心底的自卑,既然洋人和華人在上帝面前無所謂尊卑高下,倚闌小姐
的心猿意馬也就擺脫了枷鎖的羈絆,按照自己的想象馳騁了……
    「這麼說……」倚闌擦了擦眼淚,問父親,「你也並不反對遲先生……」
    「不,」林若翰吃驚地看著女兒,「你是怎麼回事?倚闌,我對著你的左耳說的話,
你卻用右耳在聽!我已經老了,在我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要把你托付給一個值得我信任
的人,配得上你的人,而遲孟桓不堪我的信任和托付,我決不贊成!」
    老牧師回答得斬釘截鐵。
    「為什麼?你剛才還在為華人辯護……」
    「但我從來也沒有說過我喜歡遲孟桓這個人,更沒有說過他可以成為我的女婿!且
不去論說他的人品和家世,只憑他結過婚這一條,就沒有資格娶我的女兒!」
    「啊?」倚闌吃了一驚,「他結過婚?」
    「而且結過不止一次,他的家裡有妻子,還有小妾!」
    「這……我不知道,根本不知道!」
    「你應該知道!他和那些華人富商一樣,每人都有不止一個正式的和非正式的配偶。
基督對我們說:神創造了男人和女人,讓夫妻結為一體。男子當各有自己的妻子,女子
當各有自己的丈夫。丈夫當用合宜之分待妻子,妻子待丈夫也要如此。可是在華人當中,
一夫多妻卻被認為是合法的,連港府都予以默認。窮人娶不到妻子,而富人則有許多妻
子,這種陳規陋習,令人不能容忍,這簡直是犯罪!試想,如果遲孟桓的陰謀得逞,你
將處於什麼地位?決不會是他的正式妻子,只能做他的小妾,而在華人的家庭裡,小妾
就是玩物和奴僕!倚闌,我的女兒,難道你會甘心去做這樣的人嗎?難道我,你的父親,
會容許嗎?不,決不!」
    林若翰由激動而憤慨,手掌握成了拳頭,重重地打在籐椅的扶手上,這在一向寬厚
仁慈的老牧師是少見的!
    「Dad!你何必發這麼大的火?我聽你的,不再和他來往就是了!」倚闌神情沮喪
地垂下頭,「可是,我怎麼對他說呢?他會打『德律風』給我的,也許過幾天又找上門
來……」
    「由我來答覆他!」林若翰毫不猶豫地說,「按照我們英格蘭的傳統,求婚的男方
必須事先徵得女方家長的同意,這也是中國的傳統,所謂『父母之命,媒灼之言』,是
決不能違背的。如果遲孟桓有這個膽量,就來找我吧,我有責任保護自己的女兒,有足
夠的理由拒絕他!」
    「隨便你對他說什麼吧,那塊地皮我反正不要了!」倚闌從籐椅上站起身來,怏怏
地繞過屏風,頹然撲在床上,長長地歎了口氣。
    「孩子,你這句話說得好像不大情願?」林若翰靠在籐椅上,隔著屏風對倚闌說。
    「Dad,你還要我怎麼樣啊?」屏風後面,倚闌抬起頭來,兩眼含著淚花。屏風擋
住了視線,父親看不到她,她也看不到坐在籐椅上的父親,滿腔的委屈便朝著那道屏風
發洩,「我已經說過了:不要了,不要了!哪怕那塊地皮全是用金子舖成的,我也不要
了!這還不行嗎?我不再羨慕別人的財產,不再幻想發展的機會,安安分分地和你一起
留在這座僅有的老房子裡,仍然像過去一樣生活,家裡只有兩個僕人,出門坐兩人抬的
轎子!在周圍的白人當中我們算窮人,和那些華人富商相比我們也算窮人,而在香港,
貧窮就是恥辱,就是罪惡!唉,這有什麼辦法?隨便別人怎麼看吧,我也不在乎了……」
    屏風的前面,林若翰倏地站起來!
    「倚闌!你……你是在埋怨這個家庭貧窮,嫌棄你的老爸爸無能?」林若翰突然感
到一陣鑽心的刺痛,顫抖著抬起那筋骨凸出、皮膚松弛的手,撫住自己的胸膛,「噢,
上帝啊……」
    「Dad,你怎麼了?」倚闌聽到那異樣的聲音,慌忙跑了過來,啊,她嚇壞了!老
牧師緊閉著雙眼,蒼白的臉上冒出一層汗珠,一手撫著胸膛,一手強撐著身後的籐椅,
搖搖晃晃就要跌倒!
    倚闌趕快扶住他,驚慌失措地大叫:「不好了,快來人啊!」
    突然的驚叫震動了整座小樓,一陣慌亂的腳步聲,阿寬、阿惠和易君恕匆匆地跑
來……
上一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