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八

    黃州
    蘇軾在豪放曠達笑對人生中,捧著一顆
    滴血滴淚的拳拳憂心,壯情浩歌赤壁磯﹒

    「永樂兵敗」的消息傳到荒僻的黃州,已經是元豐五年歲尾了,而且被嚴密封鎖在
黃州太守徐君猷的府行裡。因為這一年旱情嚴重,收成大減,時近年節,饑民結伙為
「盜」之事已在幾處發生,太守徐君猷害怕「盜」風緣此消息而猖獗,不得不嚴禁傳播,
更不敢告知「口無遮攔」的蘇軾。
    冬季天氣有些反常,無雨無雪,寒冷來得緩慢,莽莽林木至今仍然托著深秋的紅楓、
黃葉,蒼涼的秋色仍然覆蓋著黃州城,覆蓋著黃州城外的定惠院、安國寺、臨皋亭,覆
蓋著黃州城的東坡園圃,覆蓋著東坡園圃裡的松、柏、柳、桃、桑、棗、花、蔬和新築
的屋舍、亭台、牛棚、雞捨。黃州城四周的山山水水,更顯得蒼涼而寂寥。
    十二月十八日黃昏,夕陽的金輝斜映著東坡園圃一片一畦苗葉初綠的麥田和一群踩
田啃青的牛羊。「東坡雪堂」的主人蘇軾,葛衣芒履,亂髮垂肩,長鬚漫胸,神情頹然
地坐在一張幾案前,凝視著「雪堂」四壁自己親手繪畫的雪景,撫弄古琴,唱著一支蒼
涼的《雪堂歌》:

      雪堂之前兮,春草齊。
      雪堂之左右兮,斜徑微。
      雪堂之上兮,有碩人之頎頎。
      考槃於此兮,芒鞋而葛衣。
      挹清泉兮,抱甕而忘機。
      負頃筐兮,行歌而采蔽。
      吾不知五十九年之非而今日之是。
      又不知五十九年之是而今日之非。
      吾非逃世之事,
      而逃世之機。
      吾不知雪之為可觀賞,
      吾不知世之為可依違。
      ……

    琴音歌聲相融。
    「雪堂」的女主人王閏之推門而入。她著藍布衣褲,方形印花藍巾覆發,已是黃州
村婦的妝束,輕步走近幾案,把一杯熱茶放在丈夫面前:
    「子瞻,你還是沒有逃出『世之機』嗎?」
    蘇軾停琴默然。
    王閏之坐在丈夫身旁,為其解憂:
    「田裡種的冬麥,綠汪汪一層,長勢喜人。鄰居潘分阜老說,若有一場大雪覆蓋,
明年準是一個豐收年……」
    蘇軾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
    「午後去太守徐君猷處,得子厚(章惇)托人捎來書信一封,心煩意亂啊。」
    王閏之見是章惇的來信,急忙接過,打開箋紙看著,不無感激地說:
    「子厚畢竟是朋友,在『烏台詩案』中幫了我們的大忙,你去年代滕甫上呈的那份
『論西夏』的奏表也為子厚添了麻煩。他現時還在關心著你。你聽,『子瞻若能思過自
新,則重返京都有望,萬勿錯過機緣,則為幸甚……』唉,子厚說的這個『機緣』是什
麼啊?」
    蘇軾搖頭,喟然自語:
    「子厚所謂的『機緣』,也許就是我沒完沒了地『思過自新』吧!兩個月前,我已
第三次把『思過自新』的表文上呈朝廷:『追思所犯,真無義理,與病狂之人蹈河入海
者無異。方其病作,不自覺知,亦窮命所迫,似有物使,乃至狂定之日,但有慚耳。』
我已自貶自新如此,還嫌不夠嗎?」
    王閏之急忙寬慰丈夫:
    「子厚也是一番好心,他現時是門下侍郎,副宰相啊,話也只能這樣說。別想朝廷
裡那些亂事了,還是多想想我們眼前的這些好人。我常想,咱們一家人來到黃州,如果
沒有太守徐君猷的關照,真不知在哪裡安身;如果沒有正卿夢得的四處張羅,真不知怎
樣活下去;如果沒有郭生、古生、潘生的幫助,憑我們一家老小,是建造不成這個窩的。
再就是如果沒有潘分阜老一家人的操勞指點,咱們就是哭,也哭不出倉裡的幾石糧米來;
如果沒有左鄰右舍那些大娘大嫂的幫助,真不敢想咱一家人現時會是什麼樣子……」
    蘇軾頻頻點頭:
    「黃州,水暖土熱的黃州啊……」
    王閏之拂去憂愁:
    「子瞻,你想想明天是什麼日子?」
    蘇軾一愣而思,茫然搖頭。
    王閏之嗔笑:
    「真是『任性逍遙』而不知其歲月之移。明天是十二月十九日,是你的四十八歲生
日。」
    蘇軾恍悟歎息:
    「歲月老人,我也該『知天命』了。」
    王閏之微微一笑,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和霞商議,明天何妨『任性逍遙、隨緣放曠』,熱鬧一番。全家詩酒歡歌,為
一家之主祝壽,驅一驅這幾年的晦氣,招一招來年的好運氣。霞已在廚房裡殺雞剖魚
了……」
    蘇軾大喜,雙手撫著妻子面頰,凝目打量著說:
    「既不避世,也不避人,季璋,連你也樂觀曠達、澄懷觀道、自由自在地做人了。
明天在赤壁磯上置酒設宴,踞高峰,俯鵲巢,歡舞高歌,慶祝蘇軾新生。請太守徐君猷
來,請潘分阜老一家來,請夢得、郭生、古生、潘生來,請有恩於我們的左鄰右舍來。
我要向他們敬酒致謝。」
    王閏之高興地附和著:
    「明天叫邁兒去,岐亭,請季常(陳慥)也來一塊兒熱鬧吧!」
    蘇軾點頭:
    「這缺酒少餚之宴,可全靠你精心操勞了。孔子曰:五十而知天命,我要提前探索
『天命』的奧秘……」
    突然,一陣歌聲在「雪堂」外響起:

      天地解兮六合開,
      星辰隕兮日月頹,
      我騰而上將何懷?

    王閏之驚詫:
    「這不是晉代竹林賢士阮籍的《大人先生歌》嗎?」
    蘇軾驚喜地站起:
    「天遂人願,季常來了!」
    蘇軾、王閏之急忙走出「雪堂」迎接。夕陽照映之下,只見陳慥棄車馬,毀冠服,
布衣散發,孤身徒步,手提酒罈,拄杖向「雪堂」走來。蘇軾高聲相迎,步隨語出:
    「說曹操,曹操到,兩心相通啊!」
    陳慥高舉酒罈朗聲應和:
    「岐亭野叟,專為落魄壽星送壽酒而來。季璋,明天是子瞻四十八歲華誕,女主人
何以待客?」
    王閏之急忙斂衽為禮笑著回答:
    「子瞻近日發跡,已備『三白』宴會以待季常。」
    「何謂『三白』?」
    「白飯一碗,蘿蔔一碟,白湯一盞。」
    陳慥大笑:
    「好一個儉樸持家的農家婦啊!」
    蘇軾喜狂,挽陳慥走進「雪堂」。
    陳慥自熙寧二年(1069年)三月與蘇軾握別於汴京西同蘇府之後,便輾轉於大江南
北,不再北返,隱適於黃州岐亭山。林泉野鶴,清風明月,以莊子夢蝶之趣,洗心中壯
志難酬之塊壘,十年之間,斷絕了與所有朋友的音訊交往、詩酒唱和,消失於朝政紛爭
之外,成了名不聞世的「隱者」。元豐三年(1080年)一月下旬的一天,蘇軾在貶移黃
州的途中,與陳慥相遇於岐亭山下。當時的陳慥,白馬青蓋,行跡疏狂,踏雪尋梅,放
歌自娛,且佯作癲狂、隱姓埋名,自稱方山子,使蘇軾面對而不敢相認。後挽蘇軾至林
泉草廬,「呼酒意頗急,撫掌動鄰里,繞村捉鵝鴨」,酒飲五日,訴十年離別之情,談
仙鶴麋鹿之趣,不勝欣喜;不勝愴楚。蘇軾感慨萬端,因貶令在身,不可久留,吟著
「枯松強鑽膏,槁竹欲瀝汁。兩窮相值遇,相哀莫相濕」的詩句而別。之後兩年間,蘇
軾兩次會岐亭訪問陳慥,陳慥亦兩次來黃州看望蘇軾,兩情相依,兩心相憐,「但願長
如此,來往一生同」。
    今晚,「雪堂」烹茶置酒,燭光如晝,主客暢懷痛飲,「雪堂」四壁的雪原雪景,
為主客提供了吐訴心聲的話題。一個是踏入仕途而不斷遭貶的背時者,一個是仕途不遇
的可憐人,心中都有著寂寞沉淪的塊壘,也都有著「頓悟」人生的渴求,酒醉人,景醉
人,情更醉人,陳慥醉眼朦朧,舉杯凝目打量著「雪堂」四壁蘇軾繪畫的雪掩綠林、雪
漫流溪、雪臥漁舟、雪映紅梅,默然沉思,揣摸著朋友此時的心境幽思、苦衷隱情,思
慮著把蘇軾引向一個忘憂忘愁的境界。
    蘇軾是個酒淺易醉之人,此刻已是醉眼移影,醉意搖曳,醉志恍惚,舉杯望著眼前
的朋友,一幕幕慷慨激越,神采飛揚的情景,不停地閃現在眼前:
    岐山之側,鳳翔原野,一位英姿少年,箭衣紅纓,縱馬荒原,兩騎相隨,風嘯雲飛。
忽鵲起於前,從騎突出,張弓逐射,鵲上下翻飛,盤旋雲空,傲然而鳴。少年怒馬獨出,
飛馬張弓,弓響而鵲落馬前。何其英武啊,這就是嘉祐八年的季常……
    終南山下,鳳翔城外,高台橫空,麗亭蒙翳,凌虛台上孤燈映星,一位英俊豪士,
奮「馳騁當世」之志,發「憂患邊疆」之心,折節讀書於孤燈之下,精研兵法,論古今
用兵成敗之理,孜孜不倦,樂而不疲,冬夏不輟,初至黎明。何其志堅而心誠啊,這就
是治平年間的季常……
    汴京城內,御街官衙,變鼓喧歌,華燈燦爛,一位多情之士,心在邊陲,志在征戰,
攜長劍、兵策,奔走於王府官邸,輸忠心於帝王,欲獻身軀於邊事,為「變法」唱著贊
歌,寄希望於安石介甫。命途多舛,不被錄用,京都西岡,梨花樹下,仍留慷慨激昂的
追求企盼於京都。何其肝膽生輝啊,這就是熙寧初年的季常……
    可現時呢?嘉祐年間的季常何在?治平年間的季常何在?熙寧初年的季常何在?都
消失得無影無蹤了。眼前這「棄車馬,毀冠朝」者何人?是晉代狂狷不羈的阮籍吧?步
兵校尉阮嗣宗先生,你何冒充吾友季常而至此……
    蘇軾醉眼閃花,虛實莫辯。「阮籍」醉語殷殷地詰問響起:
    「子瞻,汝世之散人耶?拘人耶?」
    蘇軾醉語反詰:
    「『散人』何謂?『拘人』何解?」
    「散人也,天機淺。拘人也,嗜欲深。今似系馬而止,有得乎而有失乎?」
    蘇軾愕然:
    「嗣宗先生所談甚妙,蘇軾洗耳恭聽。」
    「阮籍」一笑談起:
    「嘻,是矣!子之欲為『散人』而未得者也。予今告子以『散人』之道。夫禹之行
水,庖丁之投刀,避眾礙而散其智者也。是故以至柔馳至剛,故石有時以泐;以至剛遇
至柔,故未嘗見全牛也。予能散也,物固不能縛;不能散也,物固不能釋。子有惠矣,
用之於內可也。今也,如(蟲胃)之在囊,而時動其脊賈見於外者,不特一毛二毛而已。
風不可搏,影不可捕,童子知之。名之於人,猶風之與影也,子獨留之。故愚者觀而驚,
智者起而軋,吾固怪子為今日之晚也。子之遇我,幸矣,吾今邀子為藩外之游,可乎?」
    蘇軾大笑而回答:
    「予數度遭貶,今至黃州,自以為落外久矣,子又將安之乎?」
    「阮籍」搖頭歎息:
    「子瞻,汝何如此不明事理啊!夫勢利不足以為藩也,名譽不足以為藩也,陰陽不
足以為藩也,人道不足以為藩也。所以藩予者,特智也爾。智存諸內,發而為言,則言
有謂也;形而為行,則行有謂也。使子欲嘿不欲嘿,欲息不欲息,如醉者之意言,如狂
者之妄行,雖掩其口執其臂,猶且喑嗚局蹙之不已,則藩之診人,抑又固矣。人之為患
以有身,身之為患以有心。是圃之構堂,將以佚子之身也?是堂之繪雪,將以佚子之心
也?身待堂而安,則形固不能釋;心以雪為警,則神固不能礙。子之知既焚而燼矣,燼
又復燃,則是堂之作也,非徒無益,而又重子蔽蒙也。子見雪之白乎?則恍然而目眩;
子見雪之寒乎?則竦然而毛起。五官之為害,惟目為甚,故聖人不為。雪乎,雪乎,吾
見子知為目也,子其殆矣!」
    蘇軾一時窘然,語不能出。
    「阮籍」舉杖而指點四壁:
    「此凹也,此凸也,方雪之雜下也,均矣!厲風過焉,則凹者留而凸者散,天豈私
於凹而厭於凸哉,勢使然也。勢之所在,天且不能違,而況於人乎?子之居此,雖遠人
也,而圃有是堂,堂有是名,實礙人耳,不猶雪之在凹者乎?」
    蘇軾喃喃而語:
    「予多所為,適然而已,豈有心哉,殆矣,奈何!」
    「阮籍」搖頭反駁:
    「子之適然也,適有雨,則將繪以雨乎?適有風,則將繪以風乎?雨不可繪也,觀
雲氣之洶湧,則使子有怒心;風不可繪也,見草木之披靡,則使子有懼意。睹是雪也,
子之內亦不能無動矣。苟有動焉,丹青之有靡麗,冰雪之有水石,一也。德有心,心有
眼,物之所襲,豈有異哉?」
    蘇軾興發,拱手高聲辯解:
    「子之所言是也,蘇軾敢不聞命,然言過其頂,理逾極端,蘇軾不能默而不語。此
正如與人訟者,其理雖已屈,猶未能絕辭者也。子以為登春台與人雪堂,有以異乎?以
雪觀春,則雪為靜;以台觀堂,則堂為靜。靜則得,動則失。黃帝。古之神人也,游乎
赤水之北,登乎崑崙之丘,南望而還,遺其玄珠焉。游以適意也,望以寓情也,意適於
游,情寓於望,則意暢情出,而忘其本矣。雖有良貴,豈得而寶哉,是以不免有遺珠之
失也。雖然,意不久留,情不再至,必復其初而已矣,是又警其遺而索之也。余之此堂,
追其遠者近之,收其近者內之,求之眉睫之間,是有八荒之趣。人而有知也,升是堂者,
將見其不溯而人愛,不寒而慄,淒凜其肌膚,洗滌其煩鬱,既無炙手之譏,又免飲冰之
疾。彼其越趄利害之途,猖狂憂患之城者,何異探湯執熱之俟濯乎?子之所言者,上也,
余之所言者,下也。我將能為子之所為,而子不能為我之為矣,譬之厭膏粱者,與之糟
糠,則必有忿詞;衣文繡者,披之皮井,則必有愧色。子之於道,膏梁文繡之謂也,得
其上者耳。我以子為師,子以我為資,猶人之於衣食,缺一不可。孔夫子曰:『不得中
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猖者有所不為』。子以為如何?」
    「阮籍」忻然而吟歎:
    「天下有若人耶!蘇子瞻,真風凌俗,傲視王侯,屢遭貶離,仍抱璞守真,兼濟獨
善,似儒非儒,似佛非佛,似道非道,狂犯不改,走著自己的路啊!真是痾疾難醫,無
藥可救了……」吟畢,抱酒罈而飲,倚椅閉目,逸然醉去。
    蘇軾仰頭飲盡了杯中酒,望著醉去的「阮籍」,喃喃地說:
    「史傳嗣宗先生嗜酒,有鯨飲百川之量,今何醉之速耶?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啊。」
    蘇軾橫臥在坐椅上,發出雷動般的酣聲……

    元豐五年十二月十九日傍晚,黃州赤壁天造奇峻的赤壁磯上,響起了千古以來不曾
有過的壯情浩歌。磯下的狂濤拍岸,轟鳴著撼天動地的節拍;磯頂巨鶻盤旋,展現著擊
雲搏霧的健影;磯上巖邊黃花挺立,顯示著經霜不凋的傲姿。蘇軾居黃州三年,他憂鬱
痛苦的靈魂,在現實的煉獄裡經受煎熬,在田父野老、販役漁樵的情趣裡經受陶冶,在
山林波濤、翠竹蒿蓬的風雨裡經受洗禮,終於獲得了「任性逍遙,隨緣曠放」的境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
    壁。亂雲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謹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
    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歌起赤壁磯,峰巒回應,江水唱和,天地間似乎湧起澎湃的浩蕩之波。這是蘇軾兩
個月前面對長江吟就的千古絕唱,歎「千古風流人物」的一去不返,悲自己「早生華發」
的一事無成,在靈魂的「故國神遊」中,他會見了曹操、周瑜,還有那位絕代佳人小喬。
他追慕那個英雄輩出的時代,追慕那赤壁鏖兵、群英聚會的輝煌,更仰慕周瑜創造的英
雄業績。他似乎頓悟到人生暫短、世情坎坷和壯志難酬的悲哀,只能用愁酒一杯祭奠不
再回歸的過往。也許因為這首詞作寫出了黃州人的懷古不忘,黃州人認定這是蘇軾獻給
黃州赤壁的一顆魂靈。干是,爭相傳誦,誦而成歌,不到一個月時間,已成為黃州黎庶
抒發驕傲情懷的浩歌。今晚,在蘇軾四十八歲華誕之時,他們叩石擊鐵而歌舞,把黃州
人一顆相知相親的靈魂,回贈給蘇軾。
    蘇軾垂淚了。他帶著王閏之、王朝雲、蘇邁、蘇迨、蘇過向黃州太守徐君猷敬酒,
向長者潘分阜老敬酒,向郭生、古生、潘生等人敬酒,向黃州的田父野老敬酒。這是三
年來不曾有過的心靈寬慰。這敲石擊鐵之歌,叩缽敲碗之歌,拍膝叩角之歌,舒臂舞蹈
之歌,粗曠熾烈之歌,是熱流,是暖裘,是炭火,溫暖著貶臣流客的心!這是靈魂相親
的撞擊,這是心神交融的聖曲,這是黃州黎庶接納一個外地貶臣莊重的禮典!人活在世
上,總得有個紮根的地方,紮根於這群黎庶之中,紮根於這片水暖土熱的黃州,心底無
憂、無愁、無疑、無懼……
    歌聲停歇,赤壁磯格外的寧靜,天地山川似乎都沉醉在這首懷古傷今、千古絕唱的
深邃意境中。明月繁星照映的深夜,除了耳邊響著大江東去的滔滔足音外,似乎什麼聲
息也沒有了。突地,一聲蒼涼的長吟破空而出,陳慥季常舉杯站起,灑灑於赤壁磯下,
對著蒼茫的大江,高聲吟誦:
    「慷慨激昂,悲壯蒼涼啊!昔日檣櫓如林,金戈鐵馬的古戰場消失了,留下的只是
如畫的江山;昔日風流倜儻、叱吒風雲的英雄豪傑逝去了,留下的只是千古不滅的英靈。
蘇子瞻的『故園神遊』,又把消失的古戰場和逝去的英烈還給了今人。並招來了絕代佳
人小喬為懷古者消憂解愁,何其曠達而多情啊!儒家之僵腐,佛家之色空,道家之虛無,
在這裡全消失得無影無蹤。『人間如夢』,人間真的如夢嗎?
    「氣勢磅礡,一瀉千里啊!這是滾滾長江的寫照,又何嘗不是蘇子瞻胸懷氣度的寫
照呢?雄威壯麗謂之『豪』,擺脫束縛謂之『放』,身婢性奴的『詞』,走出了閨房,
走出了妓院,走出了酒樓,走出了悼紅惜綠,走出了春怨秋淚,走出了纏綿柔弱的多愁
善感,也走出了低聲細語的怨恨牢騷,走進了一個嶄新的天地,開創了『豪放』的新風。
一首《念奴嬌﹒赤壁懷古》,起筆突兀,雄視千古,無所顧忌,情感無拘,大吼大喊!
世間一切新異出現,總是符合天造的,水要破堅而流,花要驅寒而放,魚要逆浪跳過龍
門,鵬要騰雲扶搖九重,人只能在荊棘和污穢中一步一步地跋涉。蘇子瞻命途多舛,荊
棘牽衣,污穢陷足,路途塞斷,前景泯絕,身處絕境,卻沒有縛頸自裁,抱石沉身,反
而把一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去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之宏願理想,移
向這無權無勢、清冷苦澀、卻萬古不朽的文苑詞壇,在豪放曠達的笑對人生中,捧著一
顆滴血滴淚的拳拳憂心……」
    忽地一縷如怨如慕的洞簫聲在赤壁磯巒腰的巨石上飄起,人們仰頭望去,夜色中一
位身披袈裟的和尚捧洞簫而吹。蘇軾急忙起立,拱手相迎:
    「阿彌陀佛。好一曲清婉哀怨之音。」
    和尚落簫停音,雙手合十,吟詩作答:

      上國歸來路幾千,
      渾身猶帶御爐煙。
      赤壁磯上聽歌詠,
      驚起山翁白晝眠。

    蘇軾聞聲音而驚詫:
    「莫非無知大師仙臨?」
    無知和尚念佛應諾,舉步離石,沿蜿蜒石階而下,朗聲而語,並背誦起蘇軾舟游長
江而作的《前赤壁賦》:「蘇子瞻華誕四十有八,已探知人生蘊底,可喜可賀!『……
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邀游,抱明月
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字字珠玉,此蘇子瞻人生之悲慨啊!『客亦
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
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叉何羨乎?且
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
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句句
警哲,此蘇子瞻人生之曠達也。這篇《赤壁賦》與《念奴嬌﹒赤壁懷古》相映生輝,已
勾出了一個活脫脫的蘇子瞻,無需貧僧再饒舌為蘇子瞻超度了。」
    人們對無知和尚的驟然而至感到奇異,更對其神秘的詩偈和誦頌《赤壁賦》的情狀
感到驚訝,隨著蘇軾紛紛湧上,形若群起而迓迎。
    無知和尚合掌以佛禮回敬:
    「阿彌陀佛。黃州地處江濱,人心純樸而忠厚,古風暖人,蘇子瞻似已紮根落戶
了。」說著,抬頭打量著官服在身的徐君猷:
    「此黃州太守徐公君猷啊!公富以三冬之學,綽有建安之風,濟蘇子瞻於困窘之時,
世人知者,莫不敬仰。」
    徐君猷執佛禮答對,語盡地主之誼。
    無知和尚把目光轉向散發佈衣的陳慥:
    「此必岐亭隱者方山子也。糞土功名富貴而自甘蕭索,消弭凌雲之志而隱居蓬蒿,
亦非常人也。適聞感慨蘇子瞻《念奴嬌﹒赤壁懷古》之論,亦頓悟人生之絕唱啊!」
    陳慥亦執佛禮答對。
    蘇軾笑捧酒缽而相趣:
    「大師來自京都,御爐煙氣頗濃,請飲茶解渴吧!」
    無知和尚笑飲而盡。
    王閏之亦捧酒缽相迎:
    「大師仙臨,蘇門有幸,連這赤壁磯也月色晴朗,星光燦爛。請大師多多指點子瞻
早入佛門。」
    無知和尚大笑:
    「阿彌陀佛。女施主不愧是天下第一賢人,貧僧為佛門的興旺向你致謝了。」
    王朝雲捧著酒缽至無知和尚面前,深深一揖:
    「大師佛光普照,雲游京都,千里之外,亦知先生有《赤壁賦》之作,且口吟而出,
無一字差錯,批點評說,佛化了先生內心的苦衷與憂思。真是名副其實的『無』所不
『知』啊!」
    無知和尚接過酒缽一飲而盡;
    「女施主真是蘇子瞻的解語花,但不知懷中琵琶可有荒疏?請賜古曲一支佐貧僧為
蘇子瞻祝壽。」
    王朝雲斂衣應諾,抱起琵琶,彈起一支古曲。
    無知和尚就地打坐,自斟清酒一缽,面對蘇軾,閉目放聲而歌:

      雲雨關山坎坷多,
      深潭飛龍霹靂落。
      山林鬼魅東西走,
      晨鐘暮鼓難訴說。

    這哪裡是祝壽之辭,分明是偈語暗示。人們歡愉的心境驟起疑雲,都沉默猜想著。
蘇軾茫然,王朝雲手指間的琴音有些慌亂。唯太守徐君猷神情不安地舉酒澆愁。
    無知和尚神情漠漫地繼續放聲:

      清晨綠水繞城郭,
      濁暮枯魚臥淺轍。
      西天原是極樂地,
      一片殘陽映血泊。

    混飩的偈語,剎那間激變為悲淒的哀音。人們心頭的疑雲,變成了憤怒:有這樣給
人祝壽的嗎?蘇軾已猜知朝廷有所變故……

      上宮方欲強搜羅,
      肯使賢侯此地歌。
      只待修成雲路穩,
      皇書一紙下天河。

    突然,太守徐君□摔杯踉蹌而起,醉語真話:
    「怎麼,朝廷用兵西夏,兵敗永樂城,幾十萬兵馬送命,現時又要下傳諭旨要糧征
兵嗎……」話語未盡,僕俯在無知和尚的身邊,醉倒在地。
    這真是「深潭飛龍霹靂落」,赤壁磯上,一時死寂,黃火照映著人們驚詫、驚駭、
木呆、凝固的面孔。陳慥眉宇間的精悍之色勃發,蘇軾面色蒼白。
    無知和尚聲音悲愴:
    「子瞻,永樂兵敗,皇上憂鬱成疾,聽說已有三月,臥床不起……」
    蘇軾舉起酒,仰天狂飲,王朝雲急忙勸阻:
    「先生,你已經酒醉了……」
    蘇軾推開王朝雲,愴楚吼道:
    「吾雖廢棄,未忘為國家慮啊……」
    郭生、古生、潘生擁上,攙扶著步履踉蹌的蘇軾。蘇軾望著身邊的年輕人,喃喃而
語,似在指點後進: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可這『必不
仕則忘其君』真的容易做到嗎?」
    無知和尚談論起京都的現狀:
    「永樂兵敗,重臣惶恐,百官無依,民心失散,軍心萎靡,大宋百年之危,莫過於
今日。傳說,司馬光中風偏癱於洛陽獨樂園,已無望再出;王安石退居江寧半山園,因
『變法』蛻變而心力俱瘁,亦無心再出,且人望跌落殆盡,實無力再號召天下人心。今
日京都朝野,皆目視黃州,寄希望於蘇子瞻啊!」
    蘇軾揮手,踉蹌走向陳慥:
    「否!現時朝廷需要的,不是口無攔擋的蘇軾,而是胸有甲兵的季常。季常,你
『必不仕』近二十年,真的忘卻了國家,忘卻了皇上嗎?你隱居岐亭十年,林泉草廬的
牆壁上,不是仍然掛著利劍強弓嗎?我仔細察看過,利劍閃著寒光,強弓崩緊著鶴筋。」
    陳慥緊緊抱住酩酊欲倒的蘇軾,他怕蘇軾著涼,取下自己的頭巾戴在蘇軾的頭上:
    「子瞻,你真的大醉了……」
    蘇軾手撫頭巾大笑:
    「謝季常深情。『醉』和『醒』都是一種心境,何必要分得清楚呢?惟有醉時真。
霞,你在哪裡?快彈起古琴,我要送季常馳騁疆場了……」
    王朝雲含著淚水,彈起古琴,琴聲錚錚。
    蘇軾不支,躺在陳慥懷裡,仍唱著心系朝廷的壯歌:

      夫子胸中萬斛寬,
      此巾何事小團團。
      半升僅漉淵明酒,
      二寸才容子夏冠。
      好戴黃金雙得勝,
      休教白囗一生酸。
      臂弓腰箭何時去,
      直上陰山取可汗。

    陳慥淚水滂沱而下。
    黃州黎庶泣咽出聲。
    無知和尚合掌:
    「阿彌陀佛。天上的玉皇,人間的帝王,該知蘇子瞻的一顆心了。」
    蒼茫的江面上傳來一聲劃破夜空的鶴唳,月色中一支羽毛雪白、尾巴漆黑的仙鶴振
翅而起,長嘯著掠過赤壁磯,向北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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