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

    汴京﹒福寧殿內室﹒御堂
    「元豐改制」與「用兵西夏」﹒告急的
    「塘報」和應變的「奏表」同時出現在
    御堂﹒皇帝趙頊在爭欲急功、白崇權威
    和知交知改、慎思慎慮的自身矛盾中
    選擇了前者﹒

    大宋元豐四年(1081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入夜,凜冽的北風帶著愴惻的哨音嗚嗚作
響,肆虐地吹襲著汴京城。京都的人們關門聞窗躲進屋裡擁炕取暖,圍爐話閒。御街兩
側葉落枝枯的桃、李、梨、杏在寒風中瑟瑟顫抖。沿街店舖門前懸掛的燈籠彩幌,在寒
風中擺動搖曳。酒樓妓院華麗的回廊,在寒風中消失了絲竹管弦,沉入了夜色昏暗的冷
清。「州橋之夜」呈現出緲無人影的淒涼。皇宮宣德門前景靈東宮、景靈西宮屋簷下的
紅紗宮燈搖搖欲熄,燈光照映處,一堆一群因災荒而流入京都的饑民,拖兒帶女、衣衫
襤褸地瑟縮於牆腳屋簷下,顫抖著、呻吟著。啼饑號寒聲驚乍而起,如割如切,陰森悲
愴。忽地一陣淒厲的馬嘯聲沿著御街蕭蕭傳來,接著,馬蹄聲「噠噠」而近,三匹傳送
西北邊境「用兵西夏」緊急「塘報」的鐵騎,汗水淋淋地越過州橋,呼嘯著向宣德門急
馳。京都十大禪寺的暮鼓聲也應和著風聲、哭聲、呻吟聲、馬蹄聲響起,沉重苦澀,愴
愴楚楚,顯露出「元豐改制」後第一個嚴冬的蕭索和淒涼。
    此時的福寧殿內室,一盞宮燈照亮御案,皇帝趙頊正在伏案批覽著疊壘盈案的文書
奏章。窗外寒風嗚嗚,他似乎不曾聽聞,屋簷下的風鈴叮噹,他似乎不為所擾,宦侍梁
惟簡輕步走進內室,把一件裘袍披在他的身上,他似乎也不曾察覺。夙夜匪懈,他不敢
荒疏朝政。
    他的腰身已顯彎曲,已失去了風華正茂的健壯;他的一雙眼角已刻出了幾絲淺淺的
魚尾紋,眉宇之間濃重的愁雲,托出他心境的痛苦和孤獨。」
    突然,他的沉鬱神情變為眉豎目睜的暴怒,擲筆於案,憤然而起,衣袖拂去案頭的
文書奏章,憤而不顧地離開御案,在室內焦躁地徘徊起來。
    梁惟簡被皇帝趙頊這突然的暴怒嚇壞了,急忙跪倒,收拾散落在地上的文書。其間,
他發現幾份邊事「塘報」的「貼黃」上分別寫著「征戰告捷」、「俘敵三百」、「敵眾
潰散」、「催運糧秣」等字樣,而更多的「貼黃」上,幾乎都是「災情呈報」、「饑民
走險」、「匪盜猖獗」、「貪黷要案」、「饑民入京」等摘題。他的雙手顫栗,抬頭望
著蹙眉低首、疾步徘徊的皇帝,心裡不再是驚恐,而是對皇上的憐憫了:
    皇上今年只有三十三歲,可眼前的身心情狀,憔悴不堪啊!五年前王安石遭貶離京
之後,皇上就獨自挑起了變法的重任,事無鉅細,親躬操勞。皇上要做一個「中興祖業」
的帝王,要扔掉一切拐棍用自己的雙腳走路,五年來就是這樣步履艱難地在走。
    五年來,不滿足於王安石在「生財、聚財、用財」上所做的種種「變法」和「新法」
推行中的種種缺失,皇上遂於去年春天開始了體要上的變革,以圖消除朝廷機構上的臃
腫冗散和由冗散臃腫而滋生的因循苟且、靡費貪黷。制置三司條例司的撤銷,三省(門
下省、中書省、尚書省)的成立,六部(吏部、戶部、兵部、禮部、刑部、工部)權力
的加強,宰相權力的分散,樞密院權力的削弱,終於確立了「中書揆議,門下審復,尚
書承行」的格局。可在這個格局中,宵旰操勞的,只是皇上一個人!
    為了消除十年來無休無盡的紛爭,皇上用心良苦地籌建著一個恭順聽命的中樞班子,
擬以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王珪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擬以參知政事(副宰相)
蔡確為尚書有僕射兼中書侍郎,擬以參知政事章惇為門下侍郎,擬以參知政事張璪為中
書侍郎,擬以翰林學士兼侍讀蒲宗孟為尚書左丞,擬以翰林學士王安禮為尚書右丞,擬
以翰林學士孫固知樞密院事。現時這個官制詔令雖末正式公佈,但這些人物已各據其位,
各行其職。這個官制名稱變更而主要成員依舊的中樞班子,真能使朝政更新嗎?此刻的
皇上不是正在憂愁中煎熬嗎?
    皇上確有收復疆土之志。「每虔夕惕心,妄意遵祖業。顧余不武姿,何日成戎捷」
就是皇上心志的流露。今年五月王珪、蔡確、張璪、蒲宗孟借西夏朝廷紛爭,夏主秉常
被其母后梁氏奪政幽國之機,唆使皇上發起五路兵馬(高遵裕率環慶軍、劉柞昌率涇原
軍、王中正率河東軍、李憲率臣熙秦軍、和諤率鹿阜延軍)進討西夏的戰爭,把「元豐
改制」推向了高潮,也把皇上的「天縱英明」推向了頂峰。——
    事與願違!「元豐改制」近兩年,朝制體要在形式上是變更了,但在理政實效上,
卻根本沒有改觀,而且產生了新的混亂和紛爭。「新法」的推行仍然是名存實亡。災荒
在農村中再現,各地官吏貪黷之風有增無減,官場糜費之習日甚一日。饑民再次入京。
「用兵西夏」的戰爭已打了五個多月,五路兵馬會師靈州的捷報至今仍不見蹤影。
    窗外的寒風如泣如訴。皇帝趙頊停步於窗前,愴然自語:
    「這是饑民在泣哭吧?今夜京都,到底有多少無家可歸的黎庶在饑寒交迫中露宿街
頭?」
    梁惟簡心頭一凜,京都的饑民已經是成千上萬,宰執大臣們匿而不報,皇上足不出
宮,緣何知聞?文書奏章上的「饑民入京」,只怕是輕描淡寫1
    「這是沙場上士卒的哀怨呼喚吧?糧秣為什麼在關鍵時刻遲運而不至……」
    梁惟簡想說幾句話寬慰皇上,可氣噎語塞說不出口來。
    窗外的風聲似乎更猛烈了,屋簷下的風鈴聲似乎更急促了,皇帝趙頊猛地轉過身來,
望著梁惟簡,吁歎一聲,似在自語,似在詢問:
    「司馬光修著《資治通鑒》為什麼還沒有完啊?」
    梁惟簡知道,這是皇上近一個月來心中之所思,今天終於說出口了。朝制不許宦官
預政,他低頭不敢回答。
    「蘇軾這兩年在黃州如何?」
    皇上近來常在用膳之時,翻看吟誦蘇軾的詩作,起用蘇軾之意早已流露,難道今夜
要頒詔召回嗎?但梁惟簡不敢說透。
    皇帝趙頊似乎因得不到回答而失望,微微搖頭,神情頹然地坐在幾案旁的軟榻上,
愴然閉目,喟聲哀歎:
    「『元豐改制』,難道也要轟轟烈烈地開始,淒淒慘慘地結束嗎?『中書揆議,門
下審復,尚書承行』,待有虛名!一切決定於人,決定於人的才智品德,『揆議』,需
要王安石的『天馬行空』;『審復』,需要蘇軾的『諍言直諫』;『承行』,需要司馬
光的『腳踏實地』。現時中樞宰執所缺少的,不正是這些特殊的才智品德嗎?」
    皇帝趙頊的心頭又一次浮起了對王安石、司馬光、蘇軾的思念。他想到熙寧年間與
王安石的相處相倚,心頭攪動著難以分辨的酸甜苦辣和情感上難以忘卻的留戀,心底似
乎有著一團難以消散的壓抑;他想到熙寧年間對司馬光、蘇軾過早的貶逐,特別是兩年
前對蘇軾的懲罰入獄,略感歉疚不安和對一種「不阿」品德的肯定。「元豐改制」需要
這樣的臣子,朝廷現實需要這樣的臣子啊……
    這時,樞密使孫固輕步走進內室。
    孫固,字和父,河南鄭州人,時年六十五歲。英宗皇帝治平年間,趙頊為太子,孫
固侍太子於藩邸,系趙頊親近之臣。趙頊繼承皇位之後,孫固於熙寧年間,曾兩次出知
通進銀台司,因反對「變法」而落職。元豐初年,孫固與呂公著同知樞密院,四個月前,
在「用兵西夏」的爭論中,他贊成呂公著之議而反對「用兵西夏」,呂公著罷職遭貶,
他仍為皇帝趙頊信任而留任。
    孫固與皇帝趙頊有著特殊的君臣關係,十多年來,或榮或衰,或升或降,或在職,
或賦閒,無時不在關注著皇上。他早已察覺皇上有重新起用司馬光、蘇軾之意。今夜,
他手捧告急「塘報」入宮,思謀的應變方略之一,就是奏請皇上早日召回司馬光和蘇軾。
    孫固一聲急切地奏請,跪倒在趙頊面前,呈上一份緊急「塘報」,急聲稟奏:
    「聖上,河東軍轉運使趙離今日入夜時分飛騎送來『塘報』,五路兵馬已處險境,
『會師靈州』之役,可能慘敗……」
    趙頊驚駭失神,一霍地從軟榻上站起,一把抓過「塘報」,凝目閱覽。閱覽未盡,
喃喃作語:
    「王珪誤朕,蔡確誤朕……」
    孫固正欲稟奏應變方略,皇帝趙頊厲聲發出諭示:
    「速召宰執大臣御堂晉見!」
    三更時分,御堂四角的宮燈點燃,室內燦爛如晝。
    高台御椅上的皇帝趙頊,恢復了帝王的威嚴。華貴的衣冠,掩蓋了身體的虛弱;森
厲的怒色,掩飾了形容的憔淬。要扭轉「會師靈州」征戰中出現的危機,要拯救險境中
幾十萬兵馬的生命,要維護帝王決策的天縱英明。他用冰冷犀利的目光,打量著高台下
跪伏的宰執大臣們。
    中書門下平章事(宰相)王珪,時年六十三歲,今夜著紫色飛雲披肩蟒袍,戴高頂
雙翅朝冠,鬚髮已白,蒼暮之氣已顯。他是王安石、司馬光同代人物,也是熙寧年間宰
執大臣中碩存的一位老臣。其人善文翰,文采宏侈瑰麗,但政無定見,對「新法」不親,
對「流俗」冷漠,處事圓滑,八面玲瓏。五年前王安石罷相離京,他接任宰相之職,一
變王安石「狂狷自負」之風,倡導「唯上為是」之習,領旨、奉旨、頒旨不走樣、不議
論、不辨正誤,極樹皇權之威。四個月前,在「用兵西夏」的爭論中,他以「向所患者
用不足,朝廷今捐錢鈔五百萬緡,以供軍食有余」而力主興兵討伐西夏,並力薦知熙秦
軍宣慶使李憲任五路兵馬監軍,贏得皇上信任,即將出任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
    參知政事蔡確,字持正,福建晉江人,時年四十五歲。著絳色飛雲披肩蟒袍,戴高
頂雙翅朝冠,春秋鼎盛,精力充沛,顯示出行事的自信。其人城府頗深,生性詭巧,原
為監察御史裡行,初附王安石,為「新法」大唱讚歌,及至王安石罷相遭貶,即反目相
噬,落井下石,詆毀工安石「目視無上,專務顯己」,遂得皇上賞識,三遷其職,晉知
制誥、御史中丞、參知政事,其所言所行,皆由揣摸皇上意圖而發,而且確有一猜即中
的本領,四個月前,在「用兵西夏」的爭論中,他以「西夏內有釁而不取,則必為遼國
所有,此千載難逢之機,決不可失」等語,促使皇上下定了「用兵西夏」的決心,他在
皇上心中的位置,已駕於王珪之上,即將出任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之職。
    參知政事張璪,字邃明,時年五十六歲。著藍色飛雲披肩蟒袍,戴高頂雙翅朝冠,
舉止沉穩,一雙晶亮的眸子,似乎隨時都在捕捉機遇,顯示出行事的精明。熙寧年間,
因附王安石「變法」,數月之間驟遷知諫院、直捨人院、同修起居注之職,後附呂惠卿
而反噬王安石,改判國子監。四個月前,在「用兵西夏」的爭論中,他看透了皇帝趙頊
急於強邊樹威、建立功業的心境,立即上呈奏表,支持用兵,並嚴厲批駁知開封府文彥
博、樞密使呂公著的「流俗無為之論」,博得皇上歡心,由冷清的國子監擢入中樞任參
知政之職,並將在新制中任中書侍郎。
    翰林學士兼侍讀蒲宗孟,字傳正,四川間州人,時年五十四歲。著紅色飛雲披肩蟒
袍,戴高頂雙翅朝冠,身軀魁梧,面色紅潤,神采中有著官場上的裕如和曠達。熙寧年
間,他初為著作佐郎、提舉三司帳司,因擁護呂惠卿的「手實法」擢遷為同修起居注,
知制誥、翰林學士兼侍讀。其人有史才,通曉歷代治亂興衰之道。「元豐改制」參唐代
三省制而行,多賴此人之力,故得皇帝趙頊器重。然富家紈胯之氣濃重,憂於安逸,趣
在酒色,蓄妓成群,靡費無度,洗漱必三更銀盆,沐浴必五妓侍奉。在「用兵西夏」的
爭論中,他是興兵討伐的狂熱鼓吹者,並以必勝的詩句獻呈皇帝:「陽關決勝飛捷雨,
四海生春沐薰風」。即將出任尚書丞之職。
    參知政事章惇和翰林學士王安禮今夜皆著黑色飛雲披肩蟒袍,戴高頂雙翅朝冠。此
時他倆的心境,似乎在共同的境遇中痛苦地煎熬著。他倆原本與王安石有著不尋常的關
系,王安禮是王安石的弟弟,章惇是王安石「變法」的助手。王安石的罷相遭貶和「變
法」靈魂的失落,使他倆在朝廷中處於難堪的境地。他倆都贊成樞密使呂公著、知開封
府文彥博的奏議,反對「輕動干戈」,招致了王珪、蔡確、張璪、蒲宗孟的強烈不滿,
以至視他倆為呂公著、文彥博的同黨。皇帝趙頊聽從了王珪、蔡確等人的主張,發起了
討伐西夏的戰爭,貶呂公著出知定州,貶文彥博出知洛陽留守禦史台,貶章惇出知蔡州,
出王安禮知開封府接替文彥博。半個月前,皇帝趙頊不知出於何種考慮,把章惇從蔡州
調回,召王安禮復入朝廷,並官復原職,擬讓他倆分別擔任門下侍郎,尚書右丞之職。
    寒風嗚嗚。
    風鈴淒愴。
    御堂裡沉寂寧靜。梁惟簡站在高台御案一側,奉旨朗讀河東轉運使趙囗飛馬送來的
「塘報」,聲震殿宇:

      ……諸路奉命大舉,直逼靈州,方士氣精勇,橫裂四出,勢如壓印,
    既閱月矣,雖捷獲不補失亡。今鋒銳銷軟,民力凋耗,糧積不繼,將士已
    面臨斷炊之虞。堪疑慮者,敵避交鋒,退跡無蹤,堅壁清野,我軍所得城
    堡村落,無糧秣可補,無柴草可燃,冰結雪漫,如處絕境。更可哀者,五
    路監軍李憲及所率熙秦兵馬,失約未至,不知何去,致使大軍無命可奉,
    諸路舉止失協,若復深入,恐速他變。另獲訊息,夏主秉常再執國政,西
    夏朝廷紛爭已復和解……

    這份「塘報」,字字滾雷,句句驚心,宰執大臣們全都傻了。王珪失魂落魄,蔡確
冷汗濕額,張璪左右顧盼而驚慌無狀,蒲宗孟目瞪口呆而六神無依,章惇、王安禮也同
樣惶恐茫然。
    皇帝趙頊以拳擊案,聲色俱厲:
    「監軍失職,諸路不協,糧秣不繼,士氣低沉,敵軍詭詐,朝廷仍在鼓中!禹王先
生,你的『以供軍食有余』的糧秣現在哪裡?你總理朝政,如何扭轉這『兵陷險境』之
危,朕在等候你的應變之策!」
    王珪跪僕的腰身彎得更低了。
    近幾年來,他耳朵聽的,是皇上的諭示,口裡說的,是皇上的御旨,他的一顆頭顱,
似乎早已不再主動思索,哪裡還會蹦出一個「應變之策」來!
    此時,他聽得真切,皇上已把前方「糧秣不繼」的罪責放在他的頭上,他不敢辯解,
只能硬著頭皮答對:
    「臣,正在想……」
    皇帝趙頊怒極,氣淤心胸,兩眼冒火,太陽穴上的青筋暴起,牙關咬得吱吱作響。
他極力控制著自己,把目光轉向低頭沉默的蔡確,聲音有些發抖:
    「蔡卿持正,你聽清『塘報』了嗎?『夏主秉常再執國政』、『西夏朝廷紛爭已復
和解』,敵人終不似我們所想得那樣愚蠢!敵情在變,我們將何以區處?卿也要作壁上
觀嗎?」
    蔡確畢竟比王珪機敏,用不停的叩頭掩飾著心頭的驚恐和焦思:皇上話中有話,不
僅暗示自己在「用兵西夏」諫奏上的失誤,也暗示著對自己現時無能的不滿。自己何嘗
不想立即拿出一個萬全的「應變之策」來,何嘗不想在群臣噤口結舌之際顯示才智,只
恨一不知兵事,二不識戰陣,「策」無出啊!
    在此皇上震怒之時,最好的答對是自咎自罪。
    蔡確在不停地叩頭中高叫著:
    「臣愚陋,有負聖望,臣罪當誅……」此時,跪僕在蔡確身旁的章惇挺身站起,跨
步出列,從懷中掏出一份厚厚的「奏表」,拱手稟奏:
    「臣章惇稟奏聖上,臣今日於政事堂當值,在翻閱近來待處理的文書奏章中,偶見
一份關於『用兵西夏』的奏表。此表所見奇特,所謀高遠,所論真切,所據充分,其忠
耿之心躍於紙上,其所料之事似先卜而知。臣驚其呈表人之超群才智,攜帶上殿,特斗
膽呈獻於聖上。」
    宰執大臣王珪、蔡確、張璪、蒲宗孟都驚詫地抬起頭來。
    皇帝趙頊凝目望著章惇,一層感激和寬慰之色浮於眉頭,章惇,今雖召回朝廷,心
仍有余悸,奏議而托名詞,情之然也。他神情依然肅穆,聲音卻緩和地說道;
    「子厚先生奏議,朕樂於聽聞,請先生代為稟奏吧!」
    章惇謝恩,打開奏表,高聲讀起:

      ……臣竊觀善用兵者,莫如曹操,其破滅袁氏,最有巧思。請試為陛
    下論之。袁紹以十倍之眾,大敗於官渡,僅以身免。而操斂兵不追者,何
    也?所以緩紹而亂其國也。紹歸國益驕,忠賢就戮,嫡庶並爭,不及八年,
    而袁民無遺種矣!向使操急之,紹既未可以一舉蕩滅,若懼而修政,用田
    豐而立袁譚,則成敗末可知也。其後北征烏桓,討袁尚、袁熙,尚、熙走
    遼東,或勸操遂平之,操曰:「彼素畏尚等,吾今急之則合,緩之則自相
    圖。其勢然也」,遂引兵還。曰:「吾方使公孫康斬進其首。」已而果然,
    若操者,可謂巧於滅國矣。……

    章惇朗讀著,王珪神色大駭,甚於皇上剛才的詢問斥責。
    章惇現時朗讀的這份奏表,是他半個月前與蔡確商議擱置的,章惇翻閱而出,攜之
入宮、呈於皇上,其意何為?
    他的心一下子亂了。
    他悄悄地向身邊的蔡確一瞥,蔡確的眉頭擰在一起,也呈出焦慮、緊張。
    但皇帝趙頊已為這份奏表的開頭所吸引:確實是「所見奇特」!但其文采氣勢,似
乎不是章惇所為,疑團生,興致則更足。

      今者西夏主弱臣強,其國內亂。陛下使偏師一出,已斬名王,虜偽公
    主、築蘭、會等州,此真千載一時,天以此賊授陛下之秋也。兵法有雲:
    同舟而遇風,則吳越相救,如左右手。今秉常雖為母族所篡,以意度之,
    其世家大族,亦未必肯俯首連臂為此族用也。今乃合而為一,堅壁清野以
    抗王師,如左右手。此正同舟遇風之勢也,法當緩之……

    皇帝趙頊神情專注地傾聽著、咀嚼著:精明的哲理!四個月前,朕若得此奏此議,
何有今夜之窘迫?今西夏「同舟遇風則吳越相救之勢」已成,「法」,真的當緩嗎?
    章惇的朗讀聲似乎更為鏗鏘有力了:

      今天威已震,臣願陛下選用大臣宿將素為賊所畏服者,使兼帥五路。
    聚重兵境上,號稱百萬,搜乘補牢,牛酒日至。金鼓之聲、聞於數百裡問,
    外為必討之勢,而實不出境。多出金帛,遣間使辯士離壞其黨與。且下令
    曰:「尺土吾不愛,一民吾不有也,其有能以地與眾降者,即以封之。有
    敢攘其地、掠其人者,皆斬。」不出一年,必有權均力敵內自相疑者。人
    情不遠,各欲求全,及王師之末出,爭為先降,以邀重賞。陛下因而分裂
    之,即用其首豪,命以爵秩,棋布錯峙,務使相仇,如漢封呼韓邪通西域
    故事。不過於要害處築一城,屯數千人,置一將以護諸部,可使數百年面
    內保境,不煩城守饋運,豈非萬全之至計哉?臣顧陛下斷之於中,深慮而
    遠計之……

    皇帝趙頊的神情顯得凝重:這是一個緩進持重的用兵方略,在主帥遴選、謀略運用、
引而不發、恩威並舉、造使離間、金帛招降、封爵錯峙、分而治之、築城屯邊、搜乘補
卒諸方面,無不啟人深思。但在諸軍失協、兵陷困境的今天,也是一個可取的「應變之
策」嗎?「緩進」就是退兵,「待重」就是守邊,「退兵守邊」雖可免於靈州兵敗,但
朕的「中興業績」卻是緲茫無期了……」

      夫人臣自為計與為人主計不同。人臣非攘地效首虜,無以為功;為陛
    下計惟天下安、社稷固否耳……

    趙頊心頭一凜,「為陛下計,惟天下安、社稷固否」,他的頭腦似乎一下子清醒了:
若五路兵馬全歿於靈州,國家精銳兵馬盡矣!天下何以安?社稷何以固啊!
    他情急揮手,截住了章惇的朗讀:
    「章卿,呈此表者何人?」
    章惇急忙拱手回答:
    「稟奏聖上,此表署名滕甫。」
    「是知筠州的滕甫元發嗎?」
    「稟奏聖上,正是此人。」
    蔡確在章惇朗讀奏表聲中,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皇帝趙頊神情的變化。他自以為看得
清楚,奏表中論述曹操用兵的巧思,曾使皇上激動向往;奏表中闡述兵法上「同舟遇風
則吳越相救」的哲理,曾使皇上怦然動心;「聚重兵境上」,曾引起皇上的猜疑;而
「為人主計」已使皇上厭惡了。精明的章體,也有失算的時候。他抓住時機,霍地站起,
跨步出列,向章惇發難:
    「臣蔡確恭奏聖上。章惇大人今天的舉止使臣驚訝,殿堂之上,竟敢指鹿為馬,欺
君蔽上,其罪當誅!」
    群臣震栗。
    皇帝趙頊面色陰沉:
    「蔡卿,你之所奏,使朕茫然。」
    蔡確撲咚一聲跪地:
    「聖上明察。這份奏表的炮製者,根本不是知筠州滕甫,而是貶往黃州的罪犯蘇
軾!」
    張璪瞠目。
    蒲宗孟木呆。
    王安禮、孫固驚詫。
    皇帝趙頊驚愕,目視章惇,厲聲叱道:
    「章惇,你知罪嗎?」
    章惇跪倒在高台之下,低頭不語。
    「呈上奏表!」
    章惇雙手舉起奏表,梁惟簡接過,轉呈皇上。
    趙頊接過奏表仔細地翻閱察看。
    他面色凝重,雙手在微微抖動,眉宇間浮起一層濃重的憂思。
    這分明是蘇軾的字跡,這種字跡展現在眼前,似乎神奇地加重了這份奏表的份量。
那字裡行間顯露著一顆蘇軾「為人主計」的忠心,似乎促動著他的心向「退兵守邊」一
邊轉移,但心底又騰起一連串憾恨、疑慮和焦躁,「退兵守邊」將證明自己「用兵西夏」
決策的失誤,將招致群臣的輕蔑,將挫傷黎庶的期望,也將貽笑於鄰邦。
    下不了這個決心啊!
    他打量著眼前的宰執大臣,希望得到臣下的支持。
    最後,他的目光落在蔡確的臉上:
    「蔡卿,章惇欺朕,你何以得知?」
    蔡確面色從容地拱手答對:
    「稟奏聖上,這份滕甫署名的奏表,是十月八日由筠州府衙上呈朝廷的。臣與王珪
大人在參閱承辦中,察其文風不似滕甫大人行文之樸實,其文理亦不似膝曹大人為人之
忠懇,且筠州距靈州戰地數千里,妄議邊情更非滕甫大人之所肯為,故暫時擱置於政事
堂,遣人去筠州察其實情,始知這份奏表乃蘇軾假勝甫之名上呈。聖上明察,蘇軾行事
如此藏頭鹹尾,聯繫其階往之桀傲慢上、訕謗朝廷,臣痛惜其戴罪黃州而不知侮改。章
惇大人與蘇軾相交數十年,情誼之深,朝野皆知,當熟知蘇軾的文風、字跡,然而今夜
竟膽敢放殿堂之上欺君蔽上,臣甚感蹊蹺……」
    趙頊盯著蔡確而不動聲色,心裡卻在急劇地思索著:擱置奏表與扣壓奏表何異?只
怕是心中無邊情之危,只有一個鯁|喉的蘇軾啊!這也是一種「人臣自為計」吧!他深
感失望。
    跪在蔡確身邊的王安禮,此時已猜知了章惇為蘇軾回京舖設途徑的用意,也看穿了
蔡確逆閉蘇軾回京道路的用心,便挺身站起,拱手稟奏,為蘇軾辯解,為章諒解危:
    「稟奏聖上,我朝群臣之間,代友上書、代友論事、代友呈表、代友辯誣,乃朝政
修明之體現。歐陽修有《代人上王樞密求先集序書》、《代楊推官泊上呈日相公求見
書》,堪以為榮。今蘇軾以戴罪黃州之身,代滕甫大人上表論『用兵西夏』之事,足見
其不忘君恩,不忘朝政,不僅無罪,而且有功,乞聖上恩予嘉獎,以勵天下仁人志士之
心。聖上今夜召對群臣意在徵詢『應變之策』,以扭轉靈州會師諸路失協之危,若所獻
之策可取,何必拘泥於呈策人是誰?滕甫也好,蘇軾也好,不都是聖上的臣子嗎?切不
可因有人『甚感蹊蹺』而疑移。十月以來,靈州戰地形勢急劇變化,『塘報』紛至,多
為西夏兵馬截我後路、燒我糧秣、暗襲夜擾之事,種種跡象顯示,西夏確有引我深入之
圖謀,蘇軾的『奏表』正是緣此形勢變化而發,今趙離『塘報』告急,事危矣,乞聖上
從速決斷,退兵守邊,保存精銳之師,以圖再取……」
    皇帝趙頊凝視著王安禮,心頭浮現出王安石的身影:和前與介甫,雖政見不同,性
情有異,然耿直無偽、心底無私,堪為兄弟。良哉斯言,事危矣,是該從速決斷了。
    張璪素與王珪、蔡確、蒲宗孟同心,蔡確的稟奏已勾通他們之間靈犀上的相知。他
知道,王安禮的稟奏已使皇上的思索落在蘇軾的奏表上,便站起出列,拱手稟奏,直接
對準蘇軾的奏表開刀了:
    「稟奏聖上,臣聆聽了章惇大人朗讀的蘇軾奏表,甚為驚訝。這份奏表字裡行間,
充斥著猖狂清談、不臣不忠之氣,蘇軾所膜拜的,是奸臣曹操;蘇軾所輕蔑的,是英明
的人主;蘇軾所賞識的,是西夏的『堅壁清野以抗王師』。這份奏表的要旨,依然是
『桀傲慢上,訕謗朝廷』,公然反對聖上『用兵西夏』的決策。聖上明察,蘇軾在這份
奏表中,提出『法當緩行』、『聚重兵境上,外為必討之勢,而實不出境』。若依此行
事,賊虜何時可滅?疆土何時可復?聖上中興業績何時可見?現『靈州會師』情狀尚未
完全明了,斷不可驟然退兵守邊,以示弱於西夏。臣斗膽上奏二事,乞聖上明斷:其一,
請聖上敕令陝西轉運判官李稷,速運糧秣、金銀、鈔帛,犒勞五路兵馬,以昭聖恩。其
二,請聖上速遣忠信可倚之臣前往靈州督促,整飭五路,合力圖敵。聖上,大宋臣民都
翹首京都,盼望聖上攻取靈州,以張天威啊!」
    蒲宗孟一直在思忖著,「攻取靈州」原是皇上威望的寄托,是「天縱英明」的體現,
是「元豐改制」業績之所在,而蘇軾的奏表,只不過是皇上業績功虧於簣時的一副苦藥。
苦藥是難吞的,只有靈州戰地還跳動著一點希望的火花,皇上決不會輕易地「退兵守
邊」。現時最需要的是堅定皇上「攻取靈州,以張天威」的信心。他挺身而出,針對皇
上心中的疑竇,拱手稟奏:
    「臣蒲宗孟稟奏聖上。據臣所知,知河東軍王中正,平日懶散,不習操練,將縱兵
驕,自入夏境,望空而行。因畏懼西夏兵馬暗擾夜襲,每夜二更即令軍中滅火,禁止造
飯,遂使士卒食乏多病,引起士卒不滿,營中曾有『當先殺王昭宣(王中正曾任昭宣使)
和趙漕運(囗)乃潰歸』之流言。故河東軍轉運使趙離今夜飛馬送來的『塘報』,究竟
有幾分真實,臣心存疑慮;五路兵馬主帥李憲,長期任職官中,其忠毅幹練,聖上知之
極深,主持軍務以來,捷開蘭會之役,擒敵首三人,俘敵酋二十余人,斬敵二千有余,
築蘭會等州。九月,收復米脂,進駐銀川,殲敵八萬,其功大焉,怎可憑河東軍一漕運
所呈的一份虛實莫辨的『塘報』,輕論五路兵馬主帥之失誤。李憲失期未至,或有所圖
謀,亦未可知。至於蘇軾假滕甫之名上呈的這份奏表,若作文章觀賞,揮筆灑脫,洋洋
蕩蕩,層次分明,論據妥切,足以銷魂蕩氣;若作『應變之策』詳考,乃紙上文字,毫
無可取。如這份奏表中有『聚重兵境上,號稱百萬,搜乘補率,牛酒日至,金鼓之聲,
聞於數百裡之間,外為必討之勢,而實不出境』之議,實在是近於夢話。聖上明察。現
時五路兵馬已逼靈州城下,能突然調回邊境鳴金擂鼓嗎?章惇大人今夜以這份奏表上呈,
只怕是因為與蘇軾的友誼太深了……」
    蒲宗孟用調侃輕蔑的話語貶低了趙離「塘報」和蘇軾奏表的份量,似乎也減輕了趙
瑣心頭的重壓。爭欲急功、自崇權威終於壓倒了邊情的險危和心頭的慎慮慎思。
    王珪從皇帝趙頊閃亮的眼神中察覺到蒲宗孟稟奏的功效,當蒲宗孟的稟奏聲一停,
他便抖擻精神站起:
    「臣王珪稟奏聖上。五路兵馬會師靈州,已成合圍之勢,斷不可功敗垂成,失去戰
機,遺恨千古。蘇軾假滕甫之名呈表論『用兵西夏』之事,雖猖狂不臣、干擾聖思,但
一片憂國之心,似可寬恕。現靈州戰地諸路失協,皆因監軍李憲失期遲至所致,乞請聖
上速遣大臣宿將整飭諸路,合力圖敵,即可收『攻取靈州』之利。臣僅奏:內侍押班李
舜舉忠信可倚,行事穩健,曾制置徑原軍馬,熟知邊情,長於御將,可暫代監軍之職;
知制誥兼御史中丞徐禧,諳熟兵書,通曉戰陣,每議邊事,見解不凡,平日常自吁歎:
『西北唾手可得,恨將帥怯耳』!可任五路兵馬指揮之責……」
    樞密使孫固大駭,勃然站起,拱手稟奏:
    「稟奏聖上,蒲宗孟大人、王珪大人之議,臣不敢苟同。蒲宗孟大人以為蘇軾的奏
表只可作文章觀賞,難道蒲宗孟大人的稟奏也只可作『雜掰』聽聞嗎?征戰之事,人命
相搏,社稷安危所系,明知西夏在設伏陷阱,誘我深入,何必要自招潰敗,孤注一擲?
請問蒲宗孟大人,你能斷定趙離的『塘報』是謊報軍情嗎?你能斷定西夏的『誘敵深入』
不存在嗎?你能斷定『諸路不協』是假的嗎?」
    蒲宗孟驚慌無語。
    「蒲宗孟大人既然不敢拍著胸脯斷定,那麼,蘇軾的奏表就是一個值得詳考的『應
變之策』。聖上,蘇軾所奏,乃從大局出發,靈州退兵雖有種種困難,但總比全軍覆滅
於靈州光彩合算得多。聖上若能采納蘇軾之策,臣願薦舉一人,前往靈州戰地,宣示聖
上諭旨,協成諸路將領之和,確保五路兵馬安然退居境上。」
    皇帝趙頊詢問:
    「此人是誰?」
    「司馬光。」
    趙頊驚訝:
    「司馬君實!」
    孫固急忙跪倒:
    「聖上,司馬光雖不知兵,但人望品德,朝野稱頌,將士德服,大遼、西夏,亦彈
其日月肝膽,且十年前曾知永興軍數月,與西北諸路將領高遵裕、種諤、劉昌柞、王中
正等頗有交往。司馬光前往宣示聖諭,必將昭澤聖上恩德於軍營。臣乞求聖上明斷!」
    皇帝趙頊凝望著白鬚漫胸、目光期待的親信老臣孫固,神情默然。他心裡明白,孫
固是在借機奏請司馬光早日返回朝廷。可現時,邊情危急,朝廷紛爭又起,是司馬光重
新返回朝廷的時候嗎?
    王珪、蔡確、張璪、章惇、王安禮、蒲宗孟都在神情緊張地等待著皇上的決定。
    良久,皇帝趙頊微微搖頭,決斷地說:
    「和父先生,朕知道你的一片忠心和用心,朕不忍年老的司馬光馳騁於疆場啊!朕
意已決,與西夏決戰於靈州!」
    孫固老淚滾落,僕伏於地。
    皇帝趙頊扶案而起,發出諭示:
    「詔令內侍押班李舜舉、知制諸兼御史中丞徐禧立即進宮!」
    梁惟簡跪地領旨。
    突然,跪地待罰的章惇仰起頭來,高聲呼號:
    「聖上,良策當納,良臣當用,今日朝廷,需要蘇軾和司馬光啊!」
    皇帝趙頊聞聲色變,把冰冷犀利的目光射向章惇。
    孫固、王安禮一時木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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