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五

    汴京﹒福寧殿
    王安石不合時宜地喊出了「天道尚變,人
    道尚占」的高論,饑餓的現實決定了它遭
    受冷落的命運﹒智慧閃爍的火花消失了﹒

    韓維帶著司馬光寫的《論朝政闕失狀》和司馬光對王安石、蘇軾神交相知的感
人友情驅車離開洛陽「獨樂園」。在車輦飛快奔馳的途電一場危及王安石地位的政
爭,在汴京大內福寧殿御堂裡發生了。
    三月二十八日巳時三刻,大內宦侍來到王安石府邸,傳諭王安石午時正點在福
寧殿御堂晉見皇帝。王安石知道,皇帝要聽他的趨時應變方略了,便帶著呂惠卿關
於修善人事的設想和呂嘉問關於南糧北調、川米東移的具體措施,隨著大內宦侍向
宣德門走去。
    王安石經過一天一夜的反覆推敲,他把與呂惠卿、曾布、呂嘉問所商議的一切
精煉成為釋解「變法」義理的兩句話。「天道尚變」和「人道尚占」。並且正在思
謀運用這兩話深入淺出地解析眼前這「十月不雨」帶來的種種困難。
    他太了解年輕的皇上了。這個主子,在六年的「變法」中,處於順境時,「上
則用心太急」;處於逆境時,「上則失意搖擺」。不根除其熱冷無常之疾,「變法」
是難竟其功的。
    他打定主意在今天的君臣會見中,首先用「天道尚變」四字對皇帝進行耐心地
開導,以堅定其信心;再用「人道尚占」四字,消解皇帝心中的焦慮,以增強其趨
時應變的勇氣;然後以呂嘉問所呈關於二百多萬斛糧米分批漕運至京的具體舉措,
消除皇帝燃眉之憂。但他沒有想到,從城外驛站飛來的一卷要他下台的《流民圖》
和一份借天降之災彈劾他「不合天理,變法禍民」並要求停止新法的奏表,也已悄
悄地跟在他的背後,向宣德門飛馬急馳而來。他更沒有想到,在他背後致命一擊的,
正是他幾年來一直信任和庇護的監安上門鄭俠。
    昨天傍晚,監安上門小吏鄭俠,用了數天的時間,終於畫就了他的長卷《流民
圖》,這幅血淚斑斑的作品,充分展示出他的藝術才能。凡流民者,形象各異、栩
栩如生。其情注於筆墨,躍於絹土。其意透於絹錦,怨聲可聞。鄭俠似覺難盡心底
之思,乃盡其胸中之才,書寫彈劾奏表,先述旱災之慘狀,次述執政之缺失,再述
求罷新法之願,最後提著腦袋作賭注。其情之迫,足以使人落淚。其膽之狂,足以
震懾群臣。奇特年代,終於造就了這個奇特的人物。真是硬的伯愣的,愣的怕不要
命的。人活在世上,都得遇到一個魁星啊!
    鄭俠密封了畫卷和奏表,準備連夜呈送皇帝,但他位卑人微,根本沒有可能走
進福寧殿。他沉思良久,決定用走後門的辦法打通關節。他來到中書門下側門,找
到一個相識者,請其設法逕呈皇上,並以十兩銀子作酬。相識者猜知事體重大,微
微搖頭,便以「閥門上呈文書,均需執政過目」為由而拒絕。鄭俠知其不可勉強,
遂留銀作謝而別,相識者感其豪爽,在收起銀兩的同時,低聲暗示可通過驛站馬遞
之途,繞經通進銀台司而直達福寧殿。鄭俠悟通,遂於五更時分,身著朝服,懷揣
印記,馳馬出南薰門三十裡,走進驛站,佯稱自己是大內派出的督察官員,有密急
奏狀案續上呈通進銀台司。驛站官員見其身著朝服,氣宇軒昂,並驗其印記,不敢
怠慢,即發快騎傳遞,奔向京都。
    王安石走進宣德門不久,驛站馬遞也匆匆地走進了宣德門。
    王安石興沖沖地走進福寧殿御堂,抬頭一看,一下子懵了,樞密使陳升之、樞
密副使吳充、副宰相馮京早已到來,而且都神情惶恐地呆站著。皇帝趙頊端著一副
陰沉而冰冷的面孔迎接他,顯得十分憔悴。宰相王安石胸中正在翻沸的那股耐心開
導皇帝的熱情驟然冷卻了:陳升之、吳充、馮京啊,該你們露面的時候,你們告假;
不該你們來的時候,你們卻搶先來了。隨而一種不祥的預感浮上心頭,莫非要有什
麼重要的決定嗎?他心緒惴惴不安地向皇帝行叩見之禮。皇帝回答他的是微微點頭
和臉皮上一絲擠出來的苦笑。這種冷遇更加重了王安石心頭的狐疑,難道皇帝的老
毛病又發作了?他感到悲哀,坐落在首輔的椅子上,凝眸注視著皇帝,等待著皇帝
趙頊開口。
    趙頊卻一言不發,眼睛直視前方,卻不知看的是什麼。老於官場的陳升之,嘴
角微浮笑意,似乎已經摸著了皇上的心思。城府深沉的吳充,繃著面孔,不露聲色,
眉宇間浮起一層憂鬱。性情沉穩的馮京,舉目望著皇帝,目光中含著同情和歉疚,
似乎在為皇帝的焦慮而擔憂。王安石先是凝眸注視皇帝的神色,繼而微微歎息。君
愁臣憂啊!
    是啊,皇帝趙頊在這場天災面前,在連續多日的應變無策,廢寢忘食的折騰下,
特別是在兩天來閉門沉思中,完全感受到「上天示警」的威逼了:十月不雨,哀鴻
遍野,市易榷兼,商賈怨道,朕失民心;華山崩塌,中樞不協,重臣箝口,諫台無
聲,朕失吏心;流民入京,朝野震動,謗起街巷,文人助瀾,朕失士心啊!三年前
蘇軾在奏表中曾說:「存亡之所寄者,民、吏、士、軍而已。」今朕四失其三,能
視而不見形勢之險惡嗎?
    趙頊看得清楚,這場天災造成的局面,必將危害「變法」的執行。「青苗貸款」
不可能滿足饑餓黎庶的需要,「青苗法」也就會失去吸引力。官府所貸之款,將本
利難收,若「追呼收繳」,勢必招民怨恨,進而激起不測。城鄉貨物匱乏,百貨流
通已呈枯竭,將使「市易法」失去斂利功效,若再由市易務「控制開闔之權」,勢
必加劇市場供應的緊張,招致商賈細民的怨恨,使市易更加蕭條。「方田均稅法」、
「保甲法」的推行,在災荒年月,已非當務之急,強行之,徒耗民力,徒增民間惶
恐而已。暫停「變法」以休養民力嗎?退一步而順應天災的驅使嗎?六年「變法」
取得的一切都將喪失殆盡,朝野變革圖強之志也許會從此而瓦解渙散無遺的。「變
法」不可停!停止「變法」這句話是萬萬不可出口的。
    皇帝趙頊在思緒混亂中尋找著出路。他畢竟是已經當了七年的皇帝,已經探知
治理天下的一些奧秘,已有了一些手段。他要在「修善人事」中,不動聲色地完成
自己的設想:為渡過這場天災,需要一批穩健持重的宰執大臣執掌朝政。司馬光也
許是最理想的人選,只有這位腳踏實地的「朝臣典範」才能養民生息,實現朕在這
荒年之所托。可王安石如何安排呢?去掉王安石,不也是明顯地拋棄「變法」嗎?
朝廷又將如何?這些都需要走著看!非常時期,任何決定,斷不可操之過急,若驟
然扭轉船頭,不唯船上划槳的船夫會驚慌失措,連岸上的看客也會驚詫失聲,弄不
好會翻船的。況且,現時居於船頭的操舵者,是一位生性執拗、動輒拿把要挾的
「拗相公」,誰知又會鬧出什麼樣的事端來。先聽聽王安石的「應變之策」再說吧。
    皇帝趙頊在運用皇權的收放予取上,已有了相當的經驗,不再是三年前廢黜眾
議,獨尊王安石那麼簡單了。為了安撫懷有不同政見之臣,為了擴大自己施恩於天
下的影響,為了借群臣之力牽制可能執拗抗衡的王安石,也為了給今後的收放予取
留有回旋的余地,他決定接受翰林學士承旨韓維之諫,以「罪己自責」的方略,先
放出一點風聲,對群臣作一次測試。
    皇帝趙頊在長時間沉默之後,終於抬起頭來,從御案一端拿起一份文稿,望著
中樞重臣,長長歎了一聲,愴然而語:
    「天久不雨,朕夙夜焦勞,奈何無才無德,『上天示警』愈急,雖損膳自省,
避殿自罰,仍不足以應天變。現唯有罪己下詔,廣求直言。願朕之中樞重臣,直言
責朕,並遵詔頒行天下。」
    王安石、陳升之、吳充、馮京聞聲大駭,急忙跪伏於御案之前,俯首聽詔。
    皇帝趙頊讀起詔文:

        詔曰:朕涉道日淺,暗於致治,政失厥中……

    在皇帝趙頊其狀憂形於色,其聲悲切懇側地親自宣讀詔文中,王安石、陳升之、
吳充、馮京都在專心聚意地撲捉著從皇帝口中蹦出的每一個字,都在竭其心智地揣
摸著皇帝的心機,都在悄悄地謀劃著自己應采取的對策。
    王安石在震驚中醒悟了:這貌似「罪己」的詔文,分明是對「變法」的全面動
搖,分明是對執政失職的指責。而詔發朝野「廣求直言」之舉,分明是鼓勵群起而
攻。他突然發現自己已被皇帝置於千人所指的祭壇,將成為「上天示警」的替罪羊。
他的心緒一時愴然。
    陳升之在盤算:天旱成災,上天示警,「變法」六年的火樹銀花,終於在湧入
京都流民們的哀嚎聲中凋謝了。朝臣惶惶,人怨塞道,計將安出?只能在「匡正闕
失」中找出路了。而這道詔文,正是「匡正闕失」的前奏,其用意是要把天下輿論
引向皇上所規劃的河道。王安石也許會成為「匡正闕失」中的眾矢之的。但是,帝
王之心難以揣摸的,誰知這「廣求直言」之舉,是出於迷途知返的通悟,還是出於
一時權宜的機變呢?等著瞧吧,別急於出頭。
    吳充為姻親王安石擔心,更為朝廷可能出現更大的動亂擔憂。六年來,王安石
的積怨太多太深了,已釀就了一座憤怒的火山,一旦噴發,會使其骨肉無存。但他
畢竟是中樞主宰,畢竟是一位能夠制約群臣的領袖人物。如果這具神像驟然崩毀,
朝廷會怎麼樣呢?歐陽修已故去,范鎮已致仕,韓琦老了,呂公著、富弼已經臭了
五年,香不起來了。司馬光現在洛陽,因政見不合曾有九辭樞密副使之舉,現時也
是不會輕易進京的。而王安石手下的人物,呂惠卿、曾布、呂嘉問等,現時正圍繞
著「市易違法案」和「曾布沮害市易案」內哄鬥法。六年「變法」,六年爭鬥,人
才凋零,取代王安石的人物已找不出來了!陛下啊,你這痛苦而急切的決定,是英
明,還是愚蠢?臣百思而不解。
    馮京幾乎將他的惶恐掛在了臉上:皇上自我反省的數條暗示,都是東府中書門
下之責,自己身為副宰相,自然有不可推卸之責任。雖然皇帝之所指是大權在握的
王安石,但職務、道德所系,一個副宰相總不能率先非難首輔而取悅於皇上啊。再
說,「上與介甫如一人」,今日之事,也許是皇上與介甫早有所謀,自己切莫自作
多情而討人嫌!
    皇帝趙頊聲情悲淒地讀完詔文,便佯裝閉目歇息,實則在等待中樞重臣們的反
應。但如他所料,是死一般的寂靜,既沒有贊頌聲,也沒有反對聲,更沒有自責謝
罪聲。他睜眼望去,三位中樞重臣都在低頭視地,唯有王安石臉色鐵青。趙頊心中
苦笑,隨即又宣佈了三項決定:
    「流民入京,惜惶無狀,乞食求生,嗷嗷待哺,朕心甚憂。朕決定在京都十五
門內設置粥棚,以解流民之饑。其所需糧米,由京都殷富之戶承擔。現特命樞密副
使吳充監督皇城司實施。」
    吳充急忙叩頭領旨,並借機自責謝罪:
    「陛下憂憫災傷黎庶,痛自責己,臣不能分聖躬之憂,罪該萬死。陛下委臣以
重任,臣當竭盡心力以布陛下愛民之德。」
    皇帝趙頊點頭,接著部署:
    「四月八日,乃佛祖生日,為消解天旱之災,朕決定京都十大禪寺在這一天同
時舉辦浴佛齋會,朕將率領百官萬民祈天降雨。敬佛祈雨所需費用,由十大禪寺自
行籌劃。現特命參知政事馮京監督禮部實施。」
    馮京叩頭,也借機頌揚皇上之德:
    「陛下愛民如子,敬佛祈雨,上符敬天之德,下符萬民之望,必能祈得雨霖,
普救蒼生。臣奉聖命而行,必當勤懇理事,不負陛下厚愛。」
    趙頊遂舉起《廣求直言詔》對王安石說:
    「介甫先生,請你代朕將這道詔文頒示朝野吧!」
    皇帝把這最後一項決定交給王安石辦理,也許是出於對王安石的尊重,也許是
為了消解王安石的狐疑和憤怒,也許是為了表示對王安石的信任。但在王安石看來,
卻是對自己的戲弄。廣求直言,不就是要搜集「變法禍民」的罪狀嗎?「設置粥棚」
之舉,固為救急之策,可由皇城司出面逼迫殷富之戶出米,不正是加劇京都的動亂
嗎?「敬佛祈雨」之舉,則更為荒唐,且由禮部出面勒索十大禪寺出資,簡直不成
體統。況且,這種關聯京都命運的重大事體,事前竟不與宰相知聞,這宰相還有什
麼當頭!他早就憋足的憤怒,在自尊心受到傷害的剎那間,驟然爆發了。宰相的敏
感和學者慣於鑽牛角尖的迂腐相合,使他忘記了時間、地點,忘記了陳升之、吳充、
馮京的存在,忘記了君臣嚴格的界限和朝制,他猛地從地上爬起,向皇帝趙頊高聲
質問:
    「臣請示陛下,這道詔文,緣何而發?」
    陳升之、吳充、馮京一驚,皇帝趙頊也如遭棒擊。
    「這、這,上天示警啊。」
    王安石厲聲追問:
    「天為何物?示警何在?」
    趙頊從剎那間的木果中清醒過來,迅速恢復了帝王的尊嚴。他怒目注視著王安
石:
    「『巍巍乎,唯天為大。』前年西嶽華山崩塌,是為『上天示警』!今之十月
不雨,是為『上天示警』!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王安石對皇威視而不見,反而板起面孔,為皇帝講起「課」來:
    「『巍巍乎,唯天為大。』孔夫子這句囫圇不清之語,誤了天下多少明君聖哲
啊!夫『天』,有『天道』、『天神』之分。『天道』乃天地萬物,變化『成象』,
有目可睹,有手可著;天氣在變化,故有春夏秋冬之分;山陵在變化,故有崩塌陷
裂之異;江河在變化,故有潮汐漲落之別;雲霧在變化,故有水澇干旱之差;滄桑
在變化,故有古今形勢之大不同;天地間一切事物都在變化,故有古之架木為巢、
鑽木取火而演進為今之瓊樓玉宇,火樹銀花。此『天道尚變』之理,千古而不悻。
『天神』乃子虛烏有、誕謾荒唐、無影無形之臆想,是愚者之所倚,是弱者之所托
也。有人畏懼『天神』而不解『天道』,故杞人憂天,辛苦和心血全然用錯了地方。
山崩陵替、水澇干旱、冬寒暑雨,乃『天道』自然之變,與人何關?陛下『避殿』、
『減膳』已逾七日,其心至誠,雨何不落?徒受苦煎而已。今又要『敬佛祈雨』,
更為怪誕,泥塑菩薩,與天何干?若能拂照人間,還要歷代君臣何為?徒勞民傷財
而已。至於頒布這道『廣求直言』詔文,更是自擾,難道有人『直言』反對『變法』,
陛下就要廢除新法嗎?水旱常數,堯、湯不免,既非天神示警,亦與人事無涉,英
明君主輔天地以理萬物,當以『人道尚占』為宗旨,在『天道尚變』中,觀察和推
測這種變化帶給人世間的影響,順應其變化而『修善人事』。如天寒而增衣,山崩
而移居,江河漲落而築堤、旱澇頻仍而興修水利,滄桑變化而趨時應變……」
    王安石侃侃不休,陳升之不時地搖頭:「天道尚變」、「人道尚占」,又是一
套新鮮玩藝。「天人合一」沒有了,「天人相應」沒有了,連大儒董仲舒的「天不
變,道亦不變」的名訓也全然錯了。欺人乎?欺天乎?欺哄年輕的皇上啊!王安石,
狂狷而不識時務之人,此地不是經義局,而是天災流民相逼的御堂,你竟敢如此賣
力地傳歪經,布邪道。
    吳充聽得一顆心兒怦怦亂跳。介甫啊,一年來經義局裡的冷板凳,真把你坐成
書獃子了,「天道尚變」、「人道尚占」之說縱然有理,也不是現時之所需。天花
亂墜的雄文華章,當不了飯吃,濟不了流民,解不了皇上心頭之憂!再說,皇上不
是孔、孟、苟、莊,更不是楊、朱、墨、翟,你竟敢如此嘲諷揶揄,是不是活得不
耐煩啦?皇上「散粥」、「敬佛」、「廣求直言」三事,乃應變安民之策,雖有收
買民心之嫌,但總比你現時還在要嘴皮子說空話強多了,何勞你逐條不漏地挖苦批
駁呢?唉,自司馬光、蘇軾遭貶離京之後,介甫你在朝政上已無對手,在才學上已
無匹敵,你獨領風騷三年,終於養成了這脾視一切、目空一切的脾氣,真是權位造
成的悲哀啊!吳充多次向王安石投去提醒和阻止的目光,奈何王安石忘乎一切,根
本無暇向他一瞥。
    王安石一通舖天蓋地地狂說,讓馮京聽得臉上不時出現興奮和驚訝之色:王安
石敢言別人之所不敢言,連先師孔子也敢於責貶!他窺得了天地間萬物變化的奧秘,
叩開了「人定勝天」的大門,此人確實不同凡響!「災異與人無關」的見解畢竟是
有見地的。這些都是王安石一年來埋頭「經義局」之所得吧?可惜,此公心胸狹窄、
霸氣凌人、好為人師,獨不知自己的輕重份量,更不知如何保護自己和體察他人,
雖高聲據理而言,只怕皇帝聽不進十之一二!
    如馮京所猜,皇帝趙頊的憤怒在胸中翻騰著,根本就聽不進王安石含諷帶刺的
高談闊論。趙頊此時琢磨的,是如何不失態又能抵擋住這位「拗相公」的奚落,既
保住帝王的尊嚴,又制止這無稽之談。當王安石說到英明君主輔天地以理萬物,當
以修善人事趨時應變時,他耐不住了,厲聲打斷了王安石:
    「善!朕雖韭英明君主,亦願聞先生『趨時應變』之策!」
    王安石的思維,仍處在快馬奔馳當中,想剎車也剎不住,何況不想剎。
    「『天道尚變、人道尚占』,此乃英明君主治國理政之根本,明乎此道,方能
識人知人,用人信人。六國合縱而辯說之材出,劉項並世而籌劃戰鬥之徒起,唐太
宗欲治而漠謀諫掙之佐來,此皆明主『趨時應變』之傑作。現天早成災,臣所思
『趨時應變』之策有二:一,修善人事,變更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官吏,以
『適時之人才』替代『才不逮時者』,以利『變法』大業得競其功。臣以為市易司
提舉呂嘉問、御史中丞鄧綰、監察御史裡行舒亶,同判大常寺李定等人,均可委以
重任。並請陛下速召中書檢正官章惇從西南梅山回京……」
    陳升之、吳充、馮京聞聲大驚失色,相對而覷,心犀通矣:王安石所謂的「修
善人事」原是二府、三司、諫院、御史台的大換班啊!又一批人將被貶逐,又一批
人將被晉升。如此「趨時應變」,朝廷不就成了王安石的書房、客廳嗎?他們不約
而同地把目光投向皇帝趙頊。
    皇帝趙頊已經是怒豎雙眉:王安石的「修善人事」,原是要取代朕的「修善人
事」,膽大妄為,竟至如此!
    王安石不理不睬皇帝神色的變化,從抽中取出一份奏表,接著自說自的:
    「二,全力救災。『敬佛祈雨』之舉,勞民傷財,斷不可行!朝廷可向十大禪
寺和京都殷富之戶暫借銀兩,各州各府亦可援例而行,以便籌款資助干旱地區打井
取水,廣種蔬菜諸薯,以度荒年。市易司已從江南、四川諸路購得糧米二百多萬斛,
十天之後,將陸續運至京都,可保京都形勢之穩定。此乃市易司提舉呂嘉問所奏南
糧川米分批漕運至京的日期和糧數,僅呈陛下閱覽。」
    皇帝趙頊勉強接過奏表,草草看了兩眼,突然發出一陣疹人的苦笑:
    「真是美妙的前景啊!全是一派鬼話!朕耳塞目蔽,對荊湖南路和夔州路購糧
情況渾然不知,但江南東路和荊湖北路的糧米,只怕在一個月內也是看不到蹤影的。
據朕所知,市易司派往江南東路和荊湖北路的購糧官離開京都還不到五天!」
    王安石聞此言大駭,冷汗「唰」地湧出:難道呂嘉問在弄虛作假?!
    皇帝趙頊抬手把呂嘉問的奏表扔下御案,忿然而語:
    「臣下如此欺朕,上天能不示警嗎?!朕若依此欺朕誤國之言救災,京都待哺
流民必將陳屍街頭。朕連日來廢寢忘食,所恐懼者,正為人事如此之不修,依新法
而論,今取免行錢太重,人情咨怨,無不言其害者。若再不及早匡正缺失,朕將失
盡天下民心!」
    陳升之、吳充、馮京的面孔恢復了常態,他們徐徐地舒了一口氣。
    皇上一言九鼎,清除了可能出現的又一場朝臣被貶的災難。
    他們開始用幸災樂禍的目光望著王安石,關注著王安石的反應。
    王安石此時在想,皇上不唯沒有領會自己「天道尚變」、「人道尚占」的開導,
反而要「匡正缺失」,要拿變法者開刀了。呼呼氣喘,氣得說不出話來。
    在君臣鬥雞似地對峙中,馮京畢竟是副宰相,且生性耿直,為緩解這緊張欲炸
的氣氛,促使王安石做必要的讓步,寬慰正在發怒的皇上,急忙叩頭稟奏:
    「陛下所言極是,群臣怨於新法缺失,臣亦有所聽聞……」
    王安石正在昏熱之中,見馮京說話,沒等人說完便抓住馮京向皇帝趙頊「扔」
去:
    「稟奏陛下,馮京乃反對『變法』老手富弼之乘龍快婿,故不滿『變法』者紛
紛依歸於馮京。陛下需『修善人事』,不應罷貶支持『變法』的官員,而應罷貶反
對『變法』的『流俗』余孽。」
    馮京被王安石蠻橫的、株連式的攻擊堵住了嘴,哀歎一聲「執拗之人,不可理
喻」,便不再說話了。
    吳充覺得王安石做得太過分了,為了阻止姻親王安石的胡批亂鬥,亦叩頭稟奏:
    「陛下,群臣不滿新法缺失的言論,臣亦有所聞……」
    王安石誤解了吳充的用心,氣急敗壞,立即把攻擊的矛頭又指向吳充:
    「稟奏陛下,吳充不滿新法,若新法果有缺失,乃這些中樞重臣屢屢掣肘使然……」
    皇帝趙頊憤怒難按:
    「介甫先生,你總不能一味地拒聽人言!皇室和後宮亦有言其新法缺失者,難
道也與富弼有關嗎?」
    本來,皇帝趙頊已抬出皇室和後宮表明了他的態度,王安石就該收場了,誰知
這位「拗相公」根本不吃這一套,揮臂作吼:
    「臣不知陛下所指皇室何人,如果後宮也有反對新法的言論,那就是向經、曹
佾搗得鬼……」
    皇帝趙頊勃然大怒:
    「住口!執拗放肆,竟敢如此!」
    王安石猛地察覺到自己嚴重地失言闖禍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向經是皇
後向氏的父親,曹佾是太皇太后曹氏的弟弟,自己直呼其名而責之,有違朝綱!
    陳升之、吳充、馮京在一旁都籟籟發抖了。
    可是王安石飛速地想到,說也說了,該罰該殺也由它去了,新法若去,留王某
何用!索性心頭一橫,再次呼號:
    「陛下,『變法』如同煮羹,若隨心所欲或加一把火,或下一勺水地亂折騰,
這『羹』什麼時候才能煮熟啊!」
    皇帝趙頊拍案而起,想怒喊一聲「可殺!」但話出了口,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了
另外兩個字:
    「退朝!」
    恰在此時,宦值走進御堂,把鄭俠通過通進銀台司轉呈的一卷《流民圖》和一
份彈劾奏表送到了趙頊的面前。
    趙頊拂袖而去。
    王安石梗著脖子還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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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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