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三

    王安石書房
    非榮即辱﹒王安石的魂靈開始冰結成一
    件只知戰鬥的兵器,越過友誼,越過文
    人道德,登上了呂惠卿「一切為我所
    用」的戰車﹒

    王安石離開司馬光的書局回到家裡,已經是深夜亥時了。夫人吳氏和往日一樣,
已在書房裡備有夜宵,安詳地坐在燈下的軟榻上,手裡做著針線,等待他歸來。
    王安石走進書房,談笑風生地坐在夫人身邊,重複了幾句司馬君實與蘇子瞻的
妙語,博得夫人舒心的一笑,然後,胡亂地吞進夜宵,便坐在燈下寫他的「日錄」。
    王安石今日「錄」的,無疑是他與司馬光的會面。這是一次重要的會見。愉快、
親切、坦直、融洽,是友情的交流,也是政見的碰撞。是輕松的,也是沉重的。他
感覺到又一次嚴重的挑戰即將出現。
    他感謝司馬光的友誼。司馬君實誠不欺友,不僅把彈劾自己的內容告知了自己,
而且把「均輸法」、「青苗法」推行中出現的偏誤全盤托出,希望自己「匡正缺失」。
這種坦蕩誠摯的情誼確實溫暖人心!
    他深知司馬光的為人。司馬君實和自己一樣,都是不容易放棄「主見」的,那
份彈劾奏表很快就會送到年輕皇帝的御案上。司馬君實不是呂誨、呂公著、范純仁
等人,他畢竟是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是皇帝的老師和顧問,而且與皇室有著不尋
常的關係。這種不尋常的關係中,也包含著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對司馬君實的信任。
況且,年輕的皇帝還不定性,見事反應快而理解淺,處事熱情高而思慮少,這種可
怕的「反應」和「熱情」如果傾心於司馬君實的彈劾奏表,後果是不堪設想的。司
馬君實,你的言行和影響,真是令人焦慮不安!
    王安石思索著應變的對策:
    像對待呂誨、呂公著那樣地對待司馬君實嗎?以反對「變法」之罪奏知皇上,
逐出京都,貶至州府。這是斷乎不可的!「變法」以來,司馬君實不表態、不支持、
不協助,用審視的目光站在一邊冷眼旁觀,甚至偶有微詞。但這一切表現,都是源
於對他那種「中和無偏」式的革新主張的堅持與維護,而無不是反對變革法度。任
何曲解和誣解都是不道德的!
    與司馬君實公平合理地較量吧?他呈他的奏表,我呈我的辯詞,讓年輕皇帝來
裁決其是非曲直。這是問心無愧的,但也是糊塗愚蠢的!這次將出現的較量,不是
觀燈猜謎,不是品茶射壺,而是攸關「變法」的成敗、國家的興衰、天下黎庶的禍
福啊!友誼是高尚的、珍貴的,但因友誼而誤國,古之聖賢,均拒而不為。王安石
何敢因私廢公!況且,司馬君實今晚敢於出示彈劾奏表以見告,而不願焚毀彈劾奏
表以退讓,也是公私分明之舉!
    忽地,一縷哀怨幽咽的洞簫聲從清冷的夜空落進天井,穿過窗扉,飄蕩在王安
石的桌案前,擾亂了他難以決斷的沉思。
    洞簫聲是由左側庭院傳來的,王安石知道,這是弟弟安國又在深夜弄簫消愁。
他的心緒煩亂,不願去聽,可又不得不聽。簫聲斷斷續續,音律似乎沾著深夜的寒
霜,挾著北來的冷風,落在自己心頭。他驀然感到此刻的孤獨、淒涼和悲哀。唉,
平甫啊,何其哀怨如此?難道你也不理解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嗎?為什麼
要在這即將出現嚴峻爭鬥的前夜,送來這頹廢之音呢?
    書房的門「吱」的一聲被推開,王安石收住憂思,以為是夫人吳氏來催促他歇
息的,忙換了一副笑臉。當他抬起頭時,見是兒子王雱站在面前。他又板起臉來,
嚴肅地詢問:
    「你怎麼還沒有歇息?」
    王雱毫無倦意,神情有些憤怒地說:
    「阿爸,我在連夜整理《〈道德經〉注》、《老子訓傳》和《佛書義解》的手
稿,可二叔的洞簫聲擾人心煩。」
    王雱近來的心情也不太好。九個月的「變法」,使父親周圍的人都晉了官職,
呂惠卿已成為崇政殿說書,曾布進了翰林院,二叔安國晉為秘閣校理,三叔安禮晉
為同修起居注,連謝景溫也進了御史台。自己呢?父親為了避「過分」之嫌,自己
仍然是個閒散無權的旌德尉。看來,要依靠父親的力量登上權力高層是沒有希望了。
王雱是個極有心計的聰明人,決意以自己的才智創造自己的前程。他要一鳴驚人,
一鳴而驚動天子!他心底謀劃已熟,日夜勞神竭思地修改、完善自己的著作,準備
自費付印,然後在京都的書場公開銷售。他確信:自己的這幾篇文章,以年輕人而
敢於問鼎古籍經典的大膽,一定能夠震動京都那些死啃書本的學子。獨出心裁的立
論,一定能夠震動那些墨守陳規的朝廷百官。新穎別緻而不同凡響的出書、銷售方
式,一定能夠震動深居大內而又急需人才的皇上。現在是「變法」時期,新奇就是
膽識,就是力量,就會招人注目,有人贊揚。新奇就是揚名立業的吉祥物,就是當
代強者的護身符。兩個月來,他一直默默地在書房耕耘著。
    王安石愛憐地望著兒子,心頭浮起一股暖意。二十五歲的兒子,敢於為《道德
經》和佛書作注,確實不易。
    洞簫聲仍在如泣如訴地嗚咽。
    王雱見父親沉默不語,低聲提醒父親:
    「二叔近來的情緒極壞。吉甫(呂惠卿)叔今天入夜來訪,詢問父親去處,二
叔不僅拒而不答,反而請求吉甫叔今後少來干擾,使吉甫叔一時十分尷尬。阿爸,
你也該勸一勸二叔了。」
    王安石禁不住一聲歎息。近時期以來,隨著反對「變法」聲音的消失,自己周
圍的人互相間的不和漸漸公開暴露出來了。章惇不滿曾布,曾布不滿惠卿。平市不
是「制置三司條例司」中人,與吉甫職責上毫無牽扯,也相互仇視。唉,一場爭鬥
中止,對手暫時散去,勝利者便相互廝殺,真是不可理喻的荒唐!如此下去,這場
驚天動地的「變法」,不是毀於司馬君實即將提出的挑戰,而是要毀於變法者的相
殘了。王安石心頭搐溺,靈犀頓然開竅,一個對付司馬光奏表的方案閃現在心頭:
    正視司馬君實提出的忠告吧!「變法」這場如此巨大的變革,不可能不出現這
樣或那樣的偏誤。「均輸法」推行中出現的「官商勾結」,「青苗法」實施中出現
的「抑配貸款」,御史、諫官被逐後朝廷裡出現的「唯唯諾諾」,自己何嘗不知?
只是一時無暇顧及罷了。該是認真對待的時候了。
    與司馬光爭奪這面「匡正缺失」的旗幟!「變法」的缺失總是需要「匡正」的。
早「匡正」比晚「匡正」好,主動「匡正」比被動「匡正」好,自己「匡正」比別
人「匡正」好。只要自己早日把這面旗幟亮在皇帝的面前,司馬光那份彈劾奏表就
成了過時之言,一場即將出現的新的紛爭就可能化解。
    在「匡正缺失」中還可整頓規誡自己的力量。要讓呂惠卿、曾布、章惇知道,
「變法」只是剛剛開始,距竟其事、成其功還遠著呢!只有同心協力、和衷共濟,
才能使「變法」不至半途而廢。要讓那些「有令不行」、「弄權營私」的下屬官員
知道,王安石有著一雙警覺的眼睛,是不會被你們蒙蔽、任你們胡為的,只有慎獨
潔身、清廉剛正,才能立身。要讓所有推行新法的人知道,「變法」的缺失隨時需
要「匡正」,只要做到「其所善者,吾則行之;其所惡者,吾則改之」,則「變法」
將處於不敗之地。
    王雱看見父親凝神不語,以為是為王安國與呂惠卿的不和而不快,便為呂惠卿
辯解說:
    「吉甫叔盡職盡責,熱情友好,無可指責。二叔心胸狹窄,性情多疑,總以為
吉甫叔行事奸巧,不足信任。這不是無事生非……」
    王安石砰地擊了一下桌案打斷兒子的話,大聲吩咐:
    「請吉甫、子宣、子厚來此議事!」
    王雱怔住了。
    王安石突然意識到此時已是深夜,搖了搖頭,緩和口氣說:
    「等天亮再告知他們吧,你也該歇息去了。」
    王雱應諾離去。
    王安石在書房裡徘徊著。
    簫聲依舊。

    第二天清晨早朝之後,呂惠卿、曾布、章惇來到王安石的書房。「變法」四巨
頭開始密議,為「變法」的前途進行了一次至為嚴肅、至為重要的探討。
    這次密議開始,王安石一反往日「先聽後說」的習慣,率先談了自己昨夜思慮
已熟的方案,就「匡正缺失」的重要意義作了全面詳盡的闡述,並著重談了「變法」
者當前務必防微杜漸,修養自身。他如此做的目的,是要避免呂惠卿、曾布、章惇
之間可能又出現無聊爭嘴,引導他們在自己總的意圖下,施展各自才識。他沒有談
論「變法」缺失的具體內容,因為「均輸法」是章惇負責實施的,「青苗法」是呂
惠卿負責推行的,這樣可以避免因責任問題引起的不悅。他特意隱去了昨夜與司馬
光會見一事。
    出乎意料的是,在他講出自己思之再三的方案之後,呂惠卿、曾布、章惇「團
結一致」地向他提出了詰問,壓根兒就不贊同他的主張。
    首先發言的是章惇。這個膽大心細、言詞尖刻的新任編修三司條例官,尖銳地
問道;
    「『匡正缺失』之說,是否意味著『變法』已經失敗?」
    「如此突然的轉變,會不會渙散『均輸法』、『青苗法』的推行?」
    「『匡正缺失』是皇上的旨意?還是出於別的方面的壓力?」
    「皇上如果追究『缺失』之責,何人承擔?」
    章惇最後欲言又止,欲止又言,透露消息:駙馬都尉王詵前日回京,昨夜拜訪
了蘇軾,沉默了多日的蘇子瞻,大約也要仰天長嘯了!
    王安石一時懵了。他昨夜的謀劃,只是策略上的抉擇,對可能引起的其他方面
的反響,根本沒有多思。章惇突然提出一連串尖銳的問題,使他完全陷於毫無準備
的慌亂之中。特別是駙馬都尉王詵拜訪蘇子瞻的消息,更使他驚驚不迭。聯想到數
月前皇上在瓊林苑對司馬光和蘇軾的召見,以及司馬光書寫的彈劾奏表,他奇異地
產生了一種可怕的預感:難道司馬君實和蘇子瞻準備聯手發難?他開始懷疑自己昨
夜的決策是否正確。
    曾布接著章惇的話開口。這個生性謹慎、思維精細、缺乏主見的新任翰林學士,
把章惇提出的問題深化到令人驚心動魄的程度:
    「既然要『匡正缺失』,那就是說,我們的『變法』錯了,呂誨、呂公著、范
純仁、劉琦、錢(豈頁)他們對了,曾公亮、富弼、歐陽修他們也蒙受了冤屈,連副
宰相唐介也成了屈死鬼,下一步該為這些人昭雪冤情了。呂誨、呂公著、范純仁他
們官復原職,我們這些人下台滾蛋,那是容易的。可曾公亮、富弼、歐陽修他們的
活帳和唐介的死帳,該向誰討還?就是執政介甫公怕也擔當不起吧?」
    王安石思緒全然亂了:那樣的情景,不也是一種翻天覆地嗎?「地」易覆,
「天」難翻啊!要更換天下的臣於官吏,只要皇上一句隨便的話、一個隨便的理由
就可以辦到。但此事涉及皇上本人,天下還不大亂!王安石原本只是一個追求聲律
學識的文人,是以雄心斗膽、高談闊論而躍上朝廷高位的,過去在書本上看到過歷
代政爭的殘酷,也曾著書立論地加以評說,但自己手執權柄,身歷其中,於此道卻
一竅不通或通之不暢。他望著眼前的章惇、曾布,始則目瞪口呆,繼而六神無主了。
    呂惠卿以點頭為意,略表贊同章惇、曾布所言之後,一直沉默著。儘管王安石
幾次以目光催促他細說明說,他都裝著視而不見,似乎在有意延長沉默的時間,讓
王安石細細品味這「匡正缺失」將會產生的苦果。他與王安石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
和作風。
    王安石是個文人,品性中有著詩人的氣質,易於衝動,有時又表現得十分脆弱,
對人間是非曲直的衡量,往往帶有浪漫色彩。美、善的事能夠使他流淚高歌,醜、
惡的事能夠使他流淚咬牙。他是一個感情豐富而好惡鮮明的人,所以也是個什麼都
刻在腦門上的人。
    呂惠卿從官場的底層一步步走向權力高層,冷酷、果敢、務實是他的心性。思
慮縝密、深藏不露、極會把握時機是他的風格。他的心中也有善、惡,美、醜之分,
但決不會為善、惡、美、醜所左右。在他冷靜的頭腦裡,根本不存在「匡正缺失」
這個概念。他鄙視「匡正缺失」這個字眼,他認為「匡正缺失」無異自我絞殺。歷
代有作為的帝王,不都是自始至終的「英明天縱」,有誰公開幹過這「匡正缺失」
的勾當呢!他比王安石看得明白,現時的任何一點退卻,都可能導致「變法」的夭
折。他比王安石看得清楚,在朝廷重臣、諫官御史被貶被逐的今天,能夠影響皇帝
的力量,只有司馬光和蘇軾二人。蘇軾已接替了歐陽修的文壇領袖,在文人匯集的
京都,可以掀起輿論大波,造成一股反對「變法」的強勁風浪。加之他在詩詞傳統
上的大膽突破和先前在策論政見上的激進主張,曾在朝臣面前呈現出的「變法」派
色彩,不比王安石淡多少。司馬光呢?是三朝聲譽卓著的良臣,又是皇上的老師和
顧問,是朝臣忠貞穩健的化身,在皇上心目中,是任何紛亂中穩定大局的中柱人物,
是時刻取代王安石的最佳人選。這兩股力量合流,皇上隨時都可能來一次另樣的
「改弦更張」。這兩個人物不離開京都,「變法」的險情則時時存在。
    呂惠卿冷眼打量著陷於困惑和慌亂的王安石,不動聲色地已開始策劃搬動最後
的兩塊絆腳石了。
    在書房陷入沉悶時,王雱走進來,向父親稟報,京東轉運使王廣淵來訪,說有
急事請見。
    王安石聽到王廣淵這個名字,似覺陌生,思量片刻,陡地眉頭一展,想起此人
了,立即吩咐王雱:
    「快請進來,我正好有話問他!」
    王廣淵,時年四十三歲,原是三司戶部判官,後在集賢院任職,皇帝趙頊即位
後,出知齊州。王安石「變法」開始,王廣淵投書王安石府邸,極表擁護歡躍之心,
被王安石提升為京東路轉運史,管理京東路常平廣惠倉兼管農田水利等事務。此人
性機敏,能言善解,與呂惠卿混得也熟。在王安石「變法」以來的九個月中,他曾
兩次偶然地出現於王安石面前,左右了「變法」的進程:
    三個月前,在《青苗法》條款的制定中,蘇轍與呂惠卿因意見相左而發生爭執,
上訴於王安石,王安石贊同蘇轍的意見,決定暫緩《青苗法》出台,以俟準備工作
更臻完善。就在這個當口,王廣淵出現了,親自向王安石陳述了京東路黎庶渴望
「青苗法」早日推行之狀,並主動要求在京東路試行,使得王安石於一夜之間改變
了態度,決定盡早推行「青苗法」,從而加速了蘇轍的遭貶。
    一個月前,在「青苗法」的推行中,許多州府的官員,如河北轉運使劉庫等,
對青苗貸款持審慎態度,聽任百姓自願,不作宣傳,使青苗貸款受阻。王安石得到
奏報,心裡十分焦灼。就在此時,王廣淵又來到京都,親自向王安石請求增撥青苗
貸款五十萬銀兩,以滿足京東路黎庶踴躍貸款之需。苦湯之中,突然投下一枚甜果
子。王安石立即將「青苗法」又推向河北路和淮南路,引得南北響應,捷報頻傳進
京。從此王廣淵這個名字就在王安石心中有了影子。
    今天,當王安石再次陷入迷惘之時,這個小人物又出現了。
    王廣淵走進書房。
    此君體魄墩實,風度英俊瀟灑。面對執政王安石與呂惠卿、曾布、章惇等朝廷
重臣,鎮定自若,毫無畏怯慌亂之色。在與王安石口角生風的答對中,他談論了京
東路各縣推行『青苗法』的盛況。他說:密州、沂州地區的青苗貸款是二十天內完
成的,黎庶初有疑慮,經州、縣官員宣講聖上之德和新法之便,黎庶始明其利益,
踴躍請貸,曾出現黎庶給州府送匾頌德之事。登州、濰州、淄州地區,民貧錢缺,
青苗貸款更符民需,故半個月內,請貸成風,多予者歡欣鼓舞,少予者其情秧秧,
有的村落,黎庶自娛搭台唱戲,男歌女舞,情狀喜人。王廣淵最後說,
    「京東路青苗貸款六十萬兩,年底除收回本錢外,可獲利二十五萬兩。全國如
此,民富國強,三五年內定可實現。」
    這一回,王安石未敢輕信。他不理會那個「三五年」有何根據,只希望王廣淵
能夠保證剛才所言並非假語。他威嚴地詢問:
    「聽說你在京東路推行『青苗法』時,驅吏傳呼,挨戶抑配,逆民自願,強貸
錢帛。可有此事?」
    曾布、章惇神情緊張。
    呂惠卿仍是不動聲色。
    王廣淵聞聲一抖,轉眼之間,驚慌消失,陡然跪倒,立即予以慷慨激昂的回答:
    「稟報執政大人,下官力行新法,俱按朝政改令而行,靠皇上恩典而不驅吏卒,
遂民之心願而不搞抑配。誣陷之詞,是給新法抹黑。下官願與誣告者當面對質,以
澄清白。若執政大人不信,請移駕京東路查實。下官先納頭顱留此,聽候執政大人
發落。」說完,卸下烏紗帽,置於王安石几案前。
    王廣淵是三司戶部出去的,他熟知朝廷大臣的五髒六腑。他明白,執政大臣們
就是用轎子抬;也是不願到鄉村看看的。曾公亮、富弼、唐介等宰執多年,他們誰
的腳板沾過鄉野泥土?
    王安石被王廣淵這斬釘截鐵的回答和以命抵押的行為征服了。他心裡十分高興。
喜「青苗法」的推行並不像司馬光講得那樣糟亂,更喜「變法」中湧出這樣一個敢
做敢為的俊彥之士。他本想嘉勉幾句,但覺得此時此地有些不適當,便依然板著面
孔,依然聲色俱厲地斥責說:
    「做為一個京東路轉運使,受點委屈,就卸朝冠以賭,像什麼樣子?快整冠下
去!」
    這句話就是嘉勉。而且是一種親暱的、帶著愛惜和信任的嘉勉!王廣淵心領神
會急忙叩頭立起,戴上烏紗帽闊步離去。
    呂惠卿看準了時機,不待王安石的喜悅溢於言表,便開口說出他思謀已熟的方
略:
    「在這世上,作任何一件事情,總有人喜歡,有人反對。如同老天爺下雨一樣,
農民喜歡土地得到滋潤,行人就厭惡漫地泥濘。我們的『變法』也是如此,希望人
人都喝彩叫好,那是不可能的。京東路轉運使王廣淵,幾個月來,宣皇上之德,講
新法之利,散青苗錢以富民,收青苗利以強國,不是也有人鼓舌如簧,以是為非嗎?」
    曾布、章惇點頭贊同。
    王安石突然想起昨夜司馬光談到「青苗法」抑配之弊時,就是以京東路轉運使
王廣淵為例的,心中不禁浮起一層惋惜之感:君實一生著意求實,此一事,卻是偏
聽偏信了。王安石根本沒有去想,這個王廣淵為什麼出現得總是如此「及時」!
    呂惠卿接著說:
    「眼下朝廷表面看來比較安靜,似乎沒有公開反對『變法』的聲音,但決不是
平靜無波的。也許有人正在書房裡寫著彈劾奏表,也許有人正在客廳裡籌劃密謀,
也許有人正在暗地裡進行串連。百官中暗地裡流傳的所謂『均輸法』的『官商勾結』、
『青苗法』的『抑配貸款』,就是一種徵兆。他們正在窺伺時機,妄圖打我們一個
措手不及……」
    王安石邊聽邊想:人心動盪是真,但決非如此可怕。吉甫論事深刻透徹,但有
時危言聳聽之偏。這也許就是人們所謂「奸巧」之由。
    「這些人是誰?我看可能是幾個受人敬重的龐然大物。只有這幾個人有能力與
介市公抗衡,有資格與介甫公較量,有策論綱領與介甫公匹敵。因為,耗子成精也
只能是個耗子精,而老虎成精就能稱王稱霸……」
    章惇心內一驚:這不是在說司馬光和蘇子瞻嗎?難道他們會謀取執政之位嗎?
他失悔自己剛才透露昨夜工洗和蘇子瞻的會面,深海對不起朋友,心緒一下子亂了。
    王安石在道理上贊成呂惠卿對朝廷現狀的分析,但在感情上接受不了這個具體
的推斷。他心裡不停地翻騰著一個疑問:君實、子瞻真的都要與自己公開為敵嗎?
    王安石拋開滔滔不絕的呂惠卿。他的思緒情不自禁地飛回到十六年前與司馬光
朝夕相處、同愉同歡的歲月……
    仁宗至和元年(1054年),在群牧司院內西南角一間寬敞的官房宿舍裡,住著
兩個年齡相仿、形影相隨、性格各異、掛名而無實職的「祿養」判官。一個黑,一
個白;一個矮,一個高;一個瘦,一個胖。一個是放蕩形骸、衣著不整;一個是危
冠正襟、循規蹈矩。一個是食無定點、睡無定時,經常是早晨不吃飯,全靠午餐補;
一個是甘心為「僕」,樂於侍候,為友提水洗漱,還要疊被子。情誼排除了差異,
他們相依相托,倒十分和諧。詩文唱和,同笑同哭,通宵達旦,日日歡愉。只是每
談及朝政,異多同少,互不相讓,爭吵不休,一個紅臉粗嗓,一個氣噎臉青。但酒
杯一碰,怒散氣消,換個法兒再爭。或弈棋決勝負,或投壺定輸贏,經常是介甫輸
了不認帳,君實輸了挨譏消……
    歲月催人,現時兩人都成了朝廷重臣,都是五十多歲的老頭了,可仍然在為朝
政爭吵著。惜乎,國家大事,「變法」大業,再不能以棄棋、投壺定輸贏了……
    此時,呂惠卿已把他的看法引向深入:
    「……我以為我們現時的對策,不應是防守,而應當是進攻。你真心誠意地
『匡正缺失』,他們會抓住你的『缺失』興師問罪,結果可能是越『匡正』,『缺
失』越大,最終斷送『變法』,丟掉性命。因為歷朝歷代的法令都是有缺失的,在
反對者面前,是防不勝防的。所以,我們的出路在於進攻,全面地進攻!首先抓他
們對待『變法』的態度,抓他們策論、綱領上的『缺失』。他們都是龐然大物,幾
十年來有著成千上萬的文章、奏折,決不會每個字都是無懈可擊的。而且,這個進
攻的時機,必須是突然的。選擇的戰場,必須是皇上能親眼觀戰的……」
    曾布睜大了驚恐的眼睛。章惇的臉色更加難看。他們第一次看到呂惠卿如此斷
然決絕。
    王安石痛苦的也是認真地思索著呂惠卿這時的每一句話。「變法」的理想漸漸
使他在「匡正缺失」和「全面進攻」之間抉擇了後者。用「進攻」推進「變法」,
用「進攻」實現理想。「政爭」壓倒了友誼,司馬光的娓娓規勸聲消失了。他的魂
靈開始冰結成一件只知戰鬥的冷硬兵器,義無反顧地越過文人道德,登上了呂惠卿
「一切為我所用」的戰車。
    旌旗獵獵,戰馬蕭蕭,殺心已萌,何處血刃?
    邇英殿的影子突然浮現在王安石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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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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