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子傳
第三章 叔牙薦相

1.階下之囚
囚護管仲的檻車駛進臨淄城門。從城門開始,兩隊執戈的兵士列隊城內大路兩旁, 兵士身後老百姓萬頭攢動。人們象觀賞稀有動物一樣,看著檻車內的管仲。 管仲的心在流血。多麼熟悉的城門,多麼熟悉的街道,他之所以從穎上老家跟鮑叔 牙到這裡來,是想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的,誰料到會這樣出現在眾人面前。他緊閉 雙目坐在車裡,心裡說道:鮑叔賢兄,我管仲這次是死是活,全依仗你了。 路旁的一個青年高聲道:「快來看管仲,還閉著眼呢。你別說,死到臨頭還面不改 色,這傢伙是條不怕死的硬漢子!」 一位白鬚老者道:「過去管太傅是何等威風凜凜,誰知落到今日這個下場,咳,可 惜呀,空有文武全才!」 青年道:「他真的能百步穿楊?」 老者:「那還用說,我親眼見過呢。」 青年笑道:「那,他射國君那一箭,怎麼偏偏射在那衣帶銅鉤上?」 老者搖搖頭:「國君是真龍天子,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射這一箭……」 青年又道:「公子糾死了,召忽也殉主了,他還有臉活著,一定是個無恥之徒!」 從這老小的對話,管仲感到事態的嚴重。街頭百姓對此事都這麼清楚,看來兇多吉 少。鮑叔兄,你能挽回這狂瀾嗎? 檻車行至午門榮辱柱前,圍觀的人更多,真是人山人海。 「檻車停下!」豎貂高聲喊道。 豎貂臉上掠過得意的笑容,對檻車內的管仲大聲道:「管夷吾,你看看,這就是君 上親手埋下的榮辱柱,君上要親自一箭把你射死在這根柱上!」 管仲睜開眼,盯著榮辱柱,眼裡閃過絕望的光。完了,看來小白是非把他置於死地 不可了。埋下這根榮辱柱,是他勝利的標志,也是公子糾失敗的象征,而他,就是這場 鬥爭的犧牲品,鮑叔兄,縱你有回天之力,恐怕也難挽回了。他長歎一聲,繼而把心一 橫,死就死吧,我管仲就是死也得死出個樣子來!」 管仲被關進了死牢。夜幕降臨了,死牢裡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管仲也累了, 躺在草上,可怎麼也睡不著,肚內一天湯飯未進,咕咕嚕嚕直響。正這時,忽然傳來了 腳步聲,接著過來一支松明火把,兩名獄卒來到牢門前把口打開,放上一張案幾,又把 酒菜置於幾上,還拿來一張琴放在几旁,他們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默默地做。 「是誰如此大膽,敢在死牢中為死囚大擺酒宴!」豎貂大步流星闖進牢來,看到琴, 喝道:「怎麼還有琴!說,是誰叫你們幹的?」 獄卒甲道:「回稟將軍,是鮑太傅令我等送來的。」 豎貂冷笑一聲,陰陽怪氣地說:「啊,原來是鮑太傅,我說誰敢這麼放肆,違犯禁 規呢!」他轉身走出牢門,回頭道:「你們一定要嚴加看守,萬一有什麼閃失,主公報 不了那一箭之仇,我先砍下你們的腦袋來!」 豎貂走了。獄卒們也出去了。牢門鎖上了。 管仲回轉身來,看一眼酒菜,再看看那張琴,百感交集。鮑叔大哥,我好想你!他 一手輕輕撫摸著琴,一手斟上酒,一口喝了一爵,又抓起盤中的肉,大吃大嚼起來。剛 才還是一桌子酒菜,頃刻間全裝進他肚裡去了。他打了幾個飽嗝,躺在草上。這一夜, 他眼皮一合沒合,他與鮑叔牙那些往事,一幕幕地閃在眼前。
2.管鮑之交
管仲本是吳楚相交的穎上(今安徽省北部)人,穎上在淮河北岸,穎河下游,是個 魚米之鄉。他從記事起就沒見過父親,聽母親說,父親曾在楚國做官,戰死了,他與母 親相依為命。他還有個哥哥,病死了。有個叔叔叫管至父,在齊國為官,他聽說這位叔 父官位不低,都稱他將軍,可管仲從來沒見過叔父接濟過他們母子。管仲自幼天資聰慧 無比,遇事好動腦筋,總要刨根問底。當地那些名人賢士,管仲都願意接近,特別是對 那些諸侯國之間發生的大事,像周幽王為討好褒姒居然烽火戲諸侯啦,周平王東遷洛邑 啦,衛國的上卿石蠟大義滅親殺子啦……他都願意聽,而且都記得住,還加以評判。對 鄭莊公掘地見母一事,他的看法與世人之見大相徑庭。鄭莊公名寤生,是其母在睡夢中 生下,母親對他不大喜歡,寵愛他的弟弟段,千方百計要讓段代替莊公。莊公設計,逼 段兵敗自刎,發下誓言,與其母「不及黃泉,勿相見也!」後又後悔,才有了掘地見母 的故事。有一天管仲對母親講述這段故事,母親問他:「如果你是鄭莊公,該如何處理?」 管仲說:「鄭莊公很聰明,他弟弟段要推翻他,搶他的君位,他設計逼段自殺,這樣做 很對,比他親自殺段效果要好得多,可對他母親的做法就不妥當。他母親是不對,不該 因為她的喜惡,干預社稷大事,可母親就是母親,鄭莊公當上了國君也還是他母親的兒 子。因此,他立下黃泉才見面的誓言就不對了,做得太絕情了。好在他能知錯,但改正 錯誤又羞羞答答的,端著個國君的架子放不下。要是我,知道自己說錯了,馬上改過來 就是了。」 母親又驚又喜,笑道:「夷吾兒,看來你以後會有出息。」 為生活所迫,管仲想學做買賣。他四處打聽,做什麼買賣能掙錢。他發現販鹽最掙 錢,從齊國拉回鹽來賣有大利可賺。可他沒有本錢,只好把母親編的草帽拿到市上去賣。 雖然草帽編得十分精美,但他要價太高,他覺得要價低了就對不起母親。整整一天,一 頂也沒賣出去,他又餓又困,便倚在牆上睡著了。 「小兄弟,小兄弟。」 管仲睜開眼,忙問:「買草帽嗎?」那人點點頭。 管仲仔細一看,只見那人相貌堂堂,綢衣綢褲,一看就知道是個有錢的人。那人仔 細地看著草帽,說:「這些草帽我全要了。」 管仲十分感激。這人也不討價還價,真夠大方氣派的,便回道:「您是哪裡人?」 「齊國。」 怪不得,都說齊國人富有,還真不假。齊國的姜太公是他最佩服的一個人,他垂釣 渭水的故事沒有人不知道,他輔佐周武王滅商更是功蓋天下,他被周天子封到齊地,本 來是窮鄉僻壤,可他修明政治,順應當地的風俗習慣,簡化禮儀,溝通商工之業,發展 魚鹽生產,使齊成了大國。 「您是做絲綢買賣的吧?」管仲問了一句。 那人一驚,仔細地端詳了管仲一陣,笑道:「小兄弟好眼力,憑你這句話,我請您 喝酒。」 管仲樂了,他正餓得難受哩。二人走進一家酒館,要了六個菜,兩觥酒。那人端起 觥,說道:「今天認識你這位小老弟很高興。我叫鮑叔牙。齊國人,確實是販賣絲綢的。」 管仲喝了一大口酒,又吃了一口肉說:「我叫管夷吾,當地人,今日能遇見鮑叔兄, 三生有幸,相見恨晚。」 鮑叔牙一聽,又一驚,別看他小小年紀,言談舉止不同凡響:「夷吾弟,今年多大 了?」 「十七,前天剛過的生日。」 「那,你可就是名符其實的小老弟了,我比你年長三歲。」 二人酒過三巡,話也越談越投機。 「夷吾弟,你說說,今年什麼買賣好做? 「販鹽。你們齊國不是產鹽嗎?你販賣絲綢不合算,投一得不了二,因為這裡也產 絲綢,只是沒有你們齊國的好,可是能穿絲綢的人是少數,有錢的人才買得起。可鹽就 不同了,不論是誰,一天離了鹽也不行,你可以投一得三,或者更高。」 鮑叔牙大驚,對這位剛認識的管仲刮目相看了。當他了解了管仲的身世後,極為同 情。這頓飯他們一直吃到店主人關門才散。鮑叔牙又把管仲請到旅館住下,聽管仲縱談 天下大事,更令他佩服。他們整整談了一個通宵。 「夷吾弟,如果你願意,咱們合夥做買賣吧。」 管仲一拍即合,他正愁沒有錢呢,忙應道:「承蒙鮑叔兄看得起我,小弟定效犬馬 之勞。」 第二天,鮑叔牙買上酒菜,與管仲同乘一車,到了管仲家拜見管母。 管母一見鮑叔牙,心裡樂開了花,直誇管仲結識了個好朋友,並且親自焚香,提議 讓他們結拜兄弟。 管仲、鮑叔牙大喜過望,當即向管母叩頭,然後兄弟交換生辰八字對拜。 管母置酒菜為管鮑二人慶賀,她對鮑叔牙說:「今天是為娘最高興的一天,夷吾有 了你這個好兄長,今後定會有出息,望你對他多加教誨和關照。」 鮑叔牙忙起身道:「母親這話令兒不敢當,我與夷吾既然已是兄弟,情同手足。夷 吾弟雖然年少,可是經綸滿腹,日後必成大器。」 管仲向母親道:「鮑叔兄要我和他一起做買賣,到齊國路途遙遠,一別就是半年, 母親身體不好,兒放心不下。」 管母連連擺手道:「夷吾兒,你也該去外面闖闖了,娘的病不打緊,你儘管放心就 是了,有你大哥照看你,娘就是死了也閉上眼了。」 在家住了一天,管仲和鮑叔牙就動身了。到了齊國頭了兩車鹽,就往回返。鮑叔牙 勸管仲去看看叔父管至父,可管仲說什麼也不干。這一來一往五個多月,路上還不時遇 到麻煩,幸虧管仲武藝高強,鮑叔牙力大無比,還算平安順利,鹽一到吳地,立即出手, 得了三倍的大利,二人大喜。 管仲有生以來第一次見這麼多錢,他首先想到了母親,這些年她吃大苦遭大罪了, 一定要好生孝敬孝敬她老人家,便說:「大哥,咱老娘有病,這次分紅我得要大頭,好 回去好生孝敬娘親。我要七,你要三,行不行?」 話一出口,管仲又點後悔:「世上哪有這麼合夥做買賣的,本錢全是人家鮑叔牙出, 掙了錢應該他得大頭。不料鮑叔牙不但不怪他,反而誇他:「夷吾弟,難得你一片孝心。 這次買賣要不全聽了你的話,我繼續搞絲綢,恐怕連這些也掙不上。你七我三。」鮑叔 牙寬容地笑道,把錢給了管仲。 這回輪到管仲吃驚了。半年的接觸,他慶幸自己找了個好兄長,從他身上學到了不 少東西。鮑叔牙性情寬厚,先人後己,從不計較個人得失,而且學識淵博,對天下大事 了如指掌。可他沒想到在金錢面前,鮑叔牙如此慷慨大方,對他的作用給予這麼高的評 價,他拿錢的手顫抖了。他想說一千句感謝的話,可一句也說不出,只是哽咽地叫了一 聲:「鮑叔大哥……」
3.鮑叔牙用心良苦
鮑叔牙這些日子老了不少,面容憔悴,頭上添了不少白髮,他為營救管仲費盡了心 神。自從在白水之濱管仲射公子小白那一箭後,鮑叔牙曾對管仲的看法動搖過,認為他 心太黑,手太辣,私心太重,可仔細想來,也情有可原。人臣各為其主,他是想早日實 現自己的宏圖大願才如此不擇手段。如果是他鮑叔牙見到公子糾,恐怕也不會客氣,公 子糾不就死在他和桓公手裡嗎?政治鬥爭、權力鬥爭歷來是殘酷的。桓公繼位後,對他 倍加重用,看來這和國之位已是穩操勝券,這個位子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呀!可鮑叔 牙很有自知之明,如果管仲能輔佐齊桓公,齊國肯定會很快強盛起來。對於管仲的治國 韜略,他是堅信不移的。可桓公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一箭是要他的命啊,他不能 善罷甘休也是常理。現在的問題是,如何以大義說服桓公,放棄殺管仲的念頭,先保住 管仲的性命,為此,他親筆起草給魯侯的信,又派大臣寧越為正使。現在這一步,目的 實現了,管仲活著回來了。下一步,就是要千方百計做桓公的工作,使他放棄個人恩怨, 以社稷為重。他還是有信心的。一是他給桓公當老師多年,苦難與共,而且在爭奪君位 的鬥爭中他出了大力,這步棋又是一步兇險之棋,弄不好要抄斬滿門的。桓公是何等樣 人,精明得很,他對鮑叔牙言聽計從。二是從桓公大義赦東郭牙一事,使他更增添了信 心。東郭牙雖然沒射桓公一箭,可那歃血盟書是犯欺君之罪,定個滿門抄斬罪是不過分 的。從這裡,鮑叔牙認定桓公是個識大體、顧大局的國君,他沒有看錯人。他曾經暗示 過桓公,說現在十分緊缺治國賢才,桓公也正為此事著急。桓公提了一圈候選人,都不 理想。鮑叔牙考慮到這個彎不能轉得太急,也就沒明白提出管仲的名字來。現在管仲回 來了,事情已到了危急關頭,時間太緊迫了。要保住管仲,必須萬無一失,就要爭取時 間。忽然,他計上心頭,急忙進後宮去見桓公。 桓公見是鮑叔牙,連忙起身:「太傅,急匆匆前來,是有什麼急事嗎?」 「記得在莒國的時候,主公曾對臣說過,主公即位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啟用治國人才, 臣想聽聽主公的打算。」鮑叔牙投石問路,先探虛實。 桓公明白了,鮑叔牙是不是嫌他沒有拜他為相,便笑笑道:「師傅不必著急,這相 國之位非師傅莫屬,寡人永遠不會忘記師傅的恩德。待寡人殺了管仲,就選個吉日良辰, 正式拜相。」說著,他從案幾上拿起管仲射他的那支箭,臉上湧起仇恨的表情。 鮑叔牙一聽,心想馬上提這事,恐怕不會有好效果,忙道:「主公剛剛即位,國事 未張,人心未定,不宜匆匆就開殺戒。治國安排,應先行吉道,以求有個良好開端,預 兆吉祥。」 桓公把箭往案上一拍:「寡人一日不除管仲,就難以嚥下這口惡氣!」 鮑叔牙規勸道:「主公剛剛登位,辦的頭三件事非常重要,須三思而行,切不可意 氣用事。主公不計前嫌,重用東郭牙,才奪得了乾時大捷,齊國臣民對此有口皆碑。這 件事辦得漂亮,正是主公高明過人之處。」他見桓公情緒稍稍平靜,又道:「天行有常, 順之則昌,逆之則亡,如今主公順利登位,乾時大敗魯軍,此乃天之吉相,主公可順從 天之吉相,行喜慶之事。」 桓公高興地說:「師傅言之有理,你看先辦哪件喜慶事呢?」 「蔡姬不是過幾天就要進宮嗎?這可是件大吉之事,臣聽說蔡姬不僅有閉月羞花之 貌,而且賢淑雅靜,知書達禮,主公新添這麼一位夫人,可喜可賀。」 桓公頓時眉飛色舞起來,笑道:「蔡侯願把他妹妹許配寡人,聽說是位絕代佳人, 那就先娶蔡姬。」 鮑叔牙對齊桓公太了解了,他有三個愛好,第一就是好色,一天離開女人也受不了; 第二是愛打獵;第三是愛美食。他要利用桓公迎娶蔡姬爭取時間,尋找機會做桓公的工 作,以開脫管仲。 「臣派豎貂去蔡國迎娶蔡姬,已有十多天,估計再過一個月就能回來。從今天起, 得趕緊準備。」 桓公大喜,說道:「鮑太傅,你真是寡人的好師傅,後宮那些佳麗,大都是人老珠 黃。這些日子奏疏太多,百廢待舉,寡人忙得不可開交,這迎娶蔡姬之事由太傅全權辦 吧。」
4.獄中深情
囚在死牢中的管仲簡直度日如年。既然沒有了生的希望,那就不如快死。特別是回 到臨淄已經半個月了,鮑叔牙還沒來看他,估計事情很棘手,如果順利,這位鮑叔兄不 會不告知他的。也可能因事太忙,齊國是大國,國務繁忙,一定忙得他焦頭爛額。他了 解鮑叔牙,他不是相才,他有一個最大的特點是愛憎太強烈,對他喜歡的人怎麼都行, 割下腦袋給你也毫不含糊,可使他厭惡的人就怎麼也不行了,而且十分固執。一個國家, 需要一大批文臣武將,一個人一個脾氣,不可能都那麼順你的意。林子大了,什麼鳥兒 都有。作為一國之相,就要善於利用人才的積極方面,讓其充分施展自己的才幹,而把 其消極方面控制住,不讓其滋生蔓延。有了這個基礎,內政也罷,外交也罷,才能忙而 不亂,治而有序。鮑叔牙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事必躬親,這對一個干副手的人來說是優點, 而作為正手來說,就是缺點了。你一個人才能再高,可手大捂不過天來,你就是渾身是 鐵,又能打幾顆釘呢!他把齊國的大臣們逐一排了排隊,怎麼也排不出一個合適的相國 來。他替鮑叔牙著急,為齊國焦慮。如果桓公能拜他為相,那這一盤棋全活了。他的雄 才大略如能發揮,不出幾年,齊國就會翻天覆地。可等待他的,卻是死亡。他暗暗咒罵 自己:管仲啊,管仲,你不過是個死囚,想這些干什六,人要一死,萬事皆空,齊國強 盛也罷,衰弱也罷,與你有何干系!他平靜下來。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盡快能與鮑叔牙 見上一面,敘敘友情。他太感激鮑叔牙了,這二十年來,是鮑叔牙把他從一個窮光蛋變 成了齊國的大失。他們到中原各國經商,使管仲大開眼界,學識大有長進,各國的情況 他都了如指掌,他感到站得高了,看得遠了。他綜合了各國的治理方法,有什麼長處需 要學習,有什麼經驗值得借鑒。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豐富,他成熟了。他急於大顯 身手,他要用他的智慧改變齊國的面貌。他看齊襄公荒淫無道,知道他在位不會長久, 就把希望寄托在公子糾身上。他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便與公子糾到魯國避難。他 憋足了勁,耐心地等待著。果不出他所料,齊襄公被大將連稱和管至父殺了。連稱、管 至父扶持公子無知登位。不到一個月,公子無知又被雍廩等一班大臣殺了,連稱、管至 父也一起被殺。賓須無來魯國請公子糾回國即位,管仲大喜過望,認為他的願望就要實 現,誰想會有今天。他長歎一聲,道:「天啊,你既不讓管仲有所建樹,何必讓他到人 間來!」 不想這些了,越想越煩惱。他坐到琴旁,彈起《高山流水》,渴望見鮑叔牙一面。 鮑叔牙走進監牢,聽見了琴聲。這琴聲他也熟悉了。管仲和他在一起,幾乎每天都 要彈這支曲子,這故事講的是伯牙彈琴遇到知音鐘子期的故事。伯牙音樂天賦很高,可 惜沒有知音。這一天,他又彈《高山流水》,當他彈到前半部分「志在登高山」時,忽 聽有人擊掌喝彩道:「太美了!巍巍峨峨,如登泰山」。當他彈到下半部分「志在流水」 時,那人又擊掌喝彩道:「太妙了!滔滔洋洋,似江河行地。」這人就是鐘子期,二人 結為知音好友。鮑叔牙知道,管仲彈這支曲子是在想念他。他來到死牢門口,見管仲頭 發紊亂,面容枯黃憔悴,鼻子一酸,潸然淚下:「夷吾賢弟!」 管仲猛地停下來。不用看,是鮑叔牙來了。他真想撲上去抱住鮑叔牙,說「鮑叔大 哥,我好想你」,可他卻沒有動。他強忍住激動的淚水,他在鮑叔牙眼裡一直是條硬漢, 他在死前,決不改變在鮑叔牙心中的形象。 鮑叔牙一看管仲連看他都不看,心想,也許他還在恨自己,便坐在他身旁,替他擾 擾亂蓬蓬的頭髮,說:「夷吾弟,你還恨我嗎?」 管仲的淚水一下子湧到眼眶,他極力克制住自己。 鮑叔牙又說:「夷吾弟,你我兄弟相濡以沫,風風雨雨,在一起也二十個年頭了, 我最了解你。你文武全才,經綸滿腹,百步穿楊,有宏圖大志,今日淪為階下之因,我 心裡也很難過,你可以抱怨公子小白,也可以不原諒我。白水之濱,你我兄弟相遇,各 為其主,互不相讓。今天在這死囚牢房,你我兄弟再度相見,這都是天意所為,命中注 定。」 管仲長歎一聲。 「夷吾弟,我比你年長,在你我之間,凡事我讓你三分,可在白水之濱,我沒有向 你讓步。我譴責你,罵你,分寸不讓,為什麼?這個道理你現在該清楚了,我是為齊國 社稷著想。這些年,齊國夠亂的了,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夠苦的了!再不選個開 明國君,齊國就要完了!公子糾和公子小白哪個賢明?你心裡也很清楚。我不是說公子 糾就多麼壞,可他是個平庸之才,難以負起治理齊國的重任。」 管仲擺擺手道:「如今我已是死到臨頭,還說這些干什麼?」 鮑叔牙撫摸著管仲的肩,堅定地說:「不,我要說。白水之濱我指責你自私,是為 齊國社稷著想,如今,這個問題同樣擺在我面前,夷吾弟學識淵博,精通古今,有經天 緯地之才,濟世匡時之略,如果我鮑叔牙不能救下賢弟,就愧為你的兄長,也愧對齊國 社稷,是最大的自私!」 管仲聽到這裡,忙握住鮑叔牙的手道:「鮑叔兄,別這麼說,你是我最好的兄長, 誰也不能說你自私。我的死是我自己造成的,與鮑叔兄沒有關係,要怪,只能怪老天, 是天意要斷了咱兄弟間的情份。」 鮑叔牙深情地說:「公子小白初登君位,齊國需要治國賢才,我所以派寧越大夫去 魯國接你,派王子成父兵車保護你,都是為了讓你平安回到齊國。這一步實現了,下一 步就是豁出我的性命也要救下你。」 管仲十分激動,哽咽道:「事已至此,單憑你鮑叔兄怎麼救得了我!刀把子攥在小 白手裡,你縱有回天之力,恐怕也難。」 鮑叔牙堅定地說:「請賢弟相信我,我鮑叔牙所以輔佐小白,不會輔佐他不識大局, 不顧國家,昏庸無知!」 「可小白已立下榮辱之柱,發誓復仇,恐怕挽不回來了。」 「可你不也是射了小白一箭,小白卻沒死嗎?」 管仲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動之情,他猛地抱住鮑叔牙,淚流滿面:「鮑叔兄,管 仲不想苟且偷生,只是覺得,這樣死去,一切付諸東流水,管仲死不瞑目,遺恨千年。」 鮑叔牙也哭了:「夷吾弟一腔鴻鵠之志,為兄怎能不知?齊國要振興,不能沒有賢 弟呀!」 管仲伏在鮑叔牙肩上嗚咽道:「鮑叔兄,真對不起,我總在拖累你。鮑叔兄,生死 在天,富貴由命,小弟勸你別去冒風險,擔是非。管仲但求早死,只望陰陽兩界,鮑叔 兄還記得有我這個弟弟。」 鮑叔牙替管仲擦掉淚花:「賢弟為什麼說這種話!為兄不但要救你,還要讓你當齊 國的國相!」 管仲苦笑道:「大齊國相,那只是很久以前的一個夢罷了。」 鮑叔牙道:「賢弟要多保重,切勿心灰意冷,你我兄弟,不求同生,但求同死。你 要牢牢記住為兄這句話,一定要沉住氣。我已安排主公迎娶蔡姬,這樣,兩個月內不會 有事。我相信,小白是位明白之人,一定會改變主意的。」 管仲似乎在茫茫黑暗中見到了一點星光,有了一絲希望。
5.蔡姬進宮
齊宮後宮到處都掛滿了紅燈籠,上千支大蠟燭火焰熊熊,如日似晝,桓公寢殿內更 是披紅掛綠,宮燈高懸,一片喜慶氣氛。 蔡姬頭蒙紅綢,端坐於案幾一側,不時悄悄掀開蒙頭紅看看外面的世界。來到齊國 這一天的印象頗佳,感謝兄長蔡侯把她嫁到東方齊國來。二十多天的旅途,她一點都不 覺得累,一路上聽豎貂將軍介紹她的夫君——國君小白的事情。她如饑似渴地聽著,想 象她心目中的夫君形象。一到臨淄,那堅固高聳的城牆,莊嚴壯觀的城門,那一面面迎 風招展的「齊」字大幡,都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進得城來,那寬敞的大街,繁華的 路面,令她目不暇接。她真想把車簾掀開,盡情看個夠。進得宮來,她就不敢看了,那 雄壯的音樂聲,人們的歡呼聲,她聽來那麼悅耳、親切,唯一感到異樣的是結婚禮儀太 簡單。要在蔡國,禮儀完全按照周禮辦,最少也得折騰三天。臨來之前,她兄長蔡侯囑 咐她,齊國是姜太公開創的,姜太公到齊後,因其俗,簡其禮,禮儀與蔡國不同。她想, 反正到什麼山唱什麼歌,入鄉隨俗。她現在急於想見到她的丈夫,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麼 模樣兒?門外響起了腳步聲,她知道是丈夫來了,心裡頓時象揣了只小兔般跳起來。她 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腳步聲越來越近,啊,進門了,來到她身旁了,只要丈夫把蒙頭 紅一揭,她們就面對面了。 齊桓公興沖沖大步流星走進寢殿,來到蔡姬面前,伸手要揭那蒙頭紅,可手又在半 空中停下了。他聽豎貂說蔡姬如何如何美麗,蔡姬是南方女子,在水鄉長大,皮膚如何 潔白如玉,身段如何窈窕,使他一晚上都沒睡好。今天如願以償,美人兒就在面前,而 且馬上就要上床了。她才十八歲,又知書達理,不可太莽撞。他輕輕地捏起紅綢一角, 慢慢地掀開,一看蔡姬,禁不住叫了一聲。蔡姬坐在那裡簡直如一朵綻開的鮮花,一支 出水的芙蓉!只見她:烏雲疊鬢,杏臉桃腮,眉淡淡似春山,鳳眼汪汪似兩潭秋水,櫻 桃朱唇,嬌身柳腰,似海棠醉日,梨花帶雨,國色天香,宛若仙子。齊桓公簡直看呆了。 蔡姬定睛看那桓公,臉上掠過幸福欣慰的笑容。哥哥沒有欺騙她,豎貂也沒騙她。 這桓公確實長得一表人才,身高八尺,肩寬背闊,濃眉似劍,鳳眼斜吊,鼻樑隆突,鼻 頭似懸膽,真堂堂正正大丈夫。她滿心歡喜,看了桓公一眼,向桓公施禮道:「賤妾願 君上萬福!」 只這一句話,便讓桓公聽得耳熱眼跳,渾身舒服,她舌尖上吐出的是美孜孜一團和 氣;只這一眼,便使桓公魂散九霄,骨軟筋酥,她眼角送出的是嬌滴滴萬種風情。他再 也按捺不住,一把將蔡姬摟在懷裡,道:「人人都誇妲己、褒姒美,可在寡人看來,夫 人勝過妲己,賽過褒姒!」 蔡姬在桓公懷裡嬌聲道:「啊喲君上,你別糟塌賤妾了,怎麼竟拿那些禍國女人和 賤妾比呢!」 桓公一聽更為高興,這蔡姬不僅美貌,而且才識不凡,更愛得不行,便動手為她脫 衣。 蔡姬輕輕將桓公的手推開,笑道:「看把主公急的,賤妾與主公還沒共牢合巹呢。」 桓公笑道:「一見夫人如此美貌,寡人竟忘記合巹之禮了。」 蔡姬嬌柔地說:「賤妾聽母親說,不吃共牢,不喝合巹酒,就難與主公白頭偕老。」 桓公笑著把蔡姬拉到席上坐下。那裡早已擺好了「牢」和「巹」。共牢和合巹是古 代婚俗,「牢」,就是牲畜,雞、豬、羊皆可,一般指豬。「牢」分「大牢」、「小牢」, 「大牢」供參加婚禮的人們吃,「小牢」(乳豬、羊羔或雞、鴨等)供新婚夫婦吃。 「巹」就是一種小葫蘆,把小葫蘆劈開,就成兩隻小瓢,新婚夫婦吃過小牢後,必須用 小瓢盛酒漱口。 桓公與蔡姬吃過「小牢」,兩人各用一只手按著葫蘆一半,將其分開,然後一人一 只,盛上酒漱過口,蔡姬拿起臉巾,替桓公擦臉,桓公趁勢把她抱起來,急不可耐地來 到睡塌前,雙雙脫去衣服,進入那高唐之鄉,行那雲雨之事。 第二天一早,蔡姬醒來,似乎聽見有人彈琴,仔細一聽,是彈的《高山流水》,旋 律高亢、激越,便對桓公說:「君上,這麼早就有人彈琴,這人彈得真好!」 桓公淡淡一笑:「夫人,這彈琴之人是一名死囚。」 蔡姬一驚:「怎麼會是死囚?」 桓公道:「這人名叫管仲,為了使公子糾登位,在白水之濱,射寡人一箭,若不是 射在銅衣帶鉤上,哪有今日你我的緣份?」 蔡姬道:「欺君之罪,罪不可赦,死有余辜!」 桓公親了蔡姬一下:「夫人此言,正合寡人之意。」 蔡姬道:「不過,賤妾聽此琴聲,覺得這管仲不是平庸之輩。」 桓公笑道:「夫人好聽力,這管仲有經天緯地之才,百步穿楊之功。要不是他射寡 人一箭,寡人倒想重用他,可惜……夫人,咱們不說這些事,寡人準備了一件禮物送你。」 說著,拿起一條金光燦燦的龍鳳腰帶。 蔡姬一看,高興得眉飛色舞:「啊,太美了,太華貴了!主公是龍,賤妾是鳳,龍 飛鳳舞,天長地久!」說著,她拿起剪刀,從頭上剪下一縷青絲,用紅綢包好,雙手送 給桓公:「賤妾無什麼貴重禮品贈主公,送上一縷青發以表賤妾終生相隨。」 桓公接過綢包,笑道:「夫人這件禮物,千金難買,寡人將時刻置於懷中。」復又 將蔡姬摟進懷裡……
6.鮑叔牙冒死薦管仲
鮑叔牙知道,新婚後的齊桓公情緒很好,正是進諫的好時刻。這天他吃過早飯,就 進殿求見。桓公給了他特權,不管什麼時間,隨時都可進殿面君。 「參見主公!」鮑叔牙施禮。 齊桓公看著鮑叔牙的臉色,問道:「太傅臉色如此憔悴,可是身上染上了病恙?」 鮑叔牙點點頭,笑道:「臣心有大病了,夜裡睡不著,飯也吃不下。」 齊桓公一驚:「趕快請御醫為太傅診病。」 鮑叔牙連連搖首道:「臣這病,再高明的醫生也沒法治。」 齊桓公道:「看來太傅是有心病,是不是說給寡人聽聽?」 鮑叔牙真誠地說:「主公,齊國連年戰亂,各國諸侯看不起咱,北面山戎人還不時 騷擾,國力空虛,民不聊生,主公接過來的是一個破爛攤子,百業待興,百廢待舉。臣 憂心忡忡,急得夜裡睡不著,就是耽心主公身邊沒有得力助手。主公儘管英明,可沒有 人輔佐,難免勢單力薄呀!」 桓公一聽,正說到他心裡去,便道:「寡人有太傅輔佐,定能振興齊國。」 鮑叔牙搖搖頭道:「主公如果只想平平穩穩做國君,無聲無息坐享君位,那麼,臣 雖然愚鈍,也聊可充數。若是主公有遠大志向,想富國強兵,稱霸中原,成為一代名君, 那臣就不能勝任了。」 桓公聽得投機,道:「太傅有何見教?」 鮑叔牙道:「主公臂膀,必是相國。這個位子太重要了,相國人選須內安百姓,外 撫四夷,勳加於周王室,澤佈於諸侯,只有這樣,齊國才能堅如磐石,國君威加四海, 功垂金石,名揚千秋。」 「太傅此言,正合寡人之意,太傅可有人選?」齊桓公見鮑叔牙談話不同以往,好 象成竹在胸,忙問道。 鮑叔牙道:「這相國人選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桓公急切地問:「誰?他是誰?」 鮑叔牙鏗鏘有力地說:「管仲!」 大殿頓時安靜下來。兩人相視片刻,似乎在窺探什麼秘密。突然,桓公爆發出一陣 狂笑:「哈哈哈哈……,太傅,你是與寡人開玩笑吧?」 鮑叔牙莊重地說:「臣輾轉反側,思慮再三,確實是肺腑之言!」 桓公臉色嚴肅起來:「那,寡人要問太傅,白水之濱那一箭之仇還報不報?太傅可 是因與管仲有兄弟之交,而把寡人置於腦後?太傅,在這件事上,可不能以惻隱之心代 替了理智呀!」 鮑叔牙道:「臣對君上忠心耿耿,耳不失聰,目不失明。臣以為主公應以大局為重, 以齊國社稷為重。主公要因時、因地、因人而看待管仲。人臣各為其主,管仲射主公一 箭,正像臣向主公獻計,借魯侯之刀除掉公子糾一樣,同樣是赤膽忠心,這一點主公應 該明白。」 「可管仲想把寡人置於死地!」 「可臣已經把公子糾置於死地了!」 「寡人還活著,這仇就要報。」 「正因為主公健在,並且登上君位,所以管仲就更應該赦免。以前管仲忠於公子糾, 以後會同樣忠於主公,他會為主公射得天下,會使主公稱霸諸侯!」 桓公冷笑道:「寡人主意已定。在所有大臣中,師傅是最忠誠最可靠最有才能的人, 寡人要拜師傅為相國,寡人相信,師傅能幫寡人得天下,也一定能助寡人治理天下。」 「主公,臣與管仲相比,可就差得遠了,有天壤之別。」 桓公不解地看著鮑叔牙:他今日怎麼了?已明明白白告訴他要拜他為相了,怎麼還 這麼固執。 「臣以為,管仲是天下奇才,臣不如管仲有五個方面。這一,治理齊國,需高瞻遠 矚,須要大氣魄,大膽量,臣不如管仲;這二,制定政策,能調動老百姓的積極性,而 且很快使百性從政策中得到實惠,臣不如管仲;這三,治理國家,要按君上的意見,上 下協調一致,又不失原則,臣不如管仲;這四,軍令嚴明,治軍有方,迅速把軍隊訓練 成一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軍隊,臣不如管仲;這五,當今周天子勢力日衰,各國諸 侯各有打算,制定外交政策,收服各路諸侯,臣不如管仲。臣不及管仲者還有許多,如 果這樣的奇才臣不向主公薦舉,小者是臣嫉賢妒能,大者則是臣不忠不義,是欺君之罪。」 桓公越聽心裡越煩,拂袖而起:「太傅,不要再說了,道理再多,也抵不過這一支 箭!寡人就不相信,沒有管仲,寡人就不能振興大齊,稱霸中原!」說罷,回後殿去了。 鮑叔牙輕歎一聲,他知道,說一次是不會有效果的。不過,序幕一旦拉開,就得抓 緊了,否則,夜長夢多。
7.災難的種子
辭別鮑叔牙回到後殿,桓公心裡亂得很。他仔細地回味著鮑叔牙的話,看來鮑叔牙 是下定決心救管仲。他知道師傅的脾氣,一旦認準了一個理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如果殺 了管仲,鮑叔牙再發生意外,那後果就不堪設想。但管仲不殺,心裡又轉不過這個彎兒 來。他在殿堂上來回踱著,分析著利害得失。他想出去打獵,以便從煩惱中擺脫出來。 第二天一早,豎貂得令,立刻安排好車馬,簇擁著桓公,出城往南而去。 這時正是打獵的好時機。莊稼都收完了,廣闊的田野一望無邊。桓公坐在車上,總 提不起情緒來,鮑叔牙的話老在耳邊響。他曾想到,因為赦免東郭牙等人,他得到了上 至高傒、國子下到平民百姓的贊譽,威信大增。如果再赦免管仲,那效果比赦免東郭牙 會更強烈。他也知道管仲的本事在鮑叔牙之上,可這一箭之仇……何況他已在午門立下 榮辱柱,齊國無人不曉。如果不殺管仲,會不會有人說他膽小,說他無信用…… 正在這時,豎貂喊道:「主公,快,一只狼!」 桓公定睛望去,只見東西南三面塵土飛揚,豎貂高舉令旗指揮,把狼圍堵到桓公車 前來。 桓公彎弓搭箭,「嗖」一箭射去,正中狼腰,狼帶箭向前逃去,桓公驅車追趕。 狼正逃竄,見前面一個獵人,只聽那獵人一聲虎叫,狼嚇得掉過頭來。齊桓公趕到, 一箭射中狼脖子,狼倒下了。 齊桓公欲下車,那獵人忙上前攔住道:「主公不可大意,狼還活著。」說著,補射 一箭,正中其咽喉,狼死去。 桓公驚奇地看著獵人:「請問壯士從哪裡來?」 獵人翻身叩頭就拜:「衛國獵人開方,叩見君上。」 桓公一聽,覺得事出有因:「衛國獵人,到齊國來有什麼事?」 開方看一眼豎貂:「聽說齊國出了一代賢君,小人特來投靠。」 豎貂奉承道:「主公剛剛即位,便名揚四海,傳遍中原。」 桓公見開方豹頭環眼,虎背熊腰,有些喜歡,他最好打獵,有了這個人一定會玩得 更痛快,就道:「開方,你千里迢迢投靠寡人,必有所求吧?」 開方道:「鳥擇珍木而棲,民擇賢君而存。今日開方得遇明主,任憑主公安排。」 豎貂道:「主公,此人打獵很有一套,又對主公如此崇敬,依臣看就收下他吧。」 桓公點點頭:「好,寡人收下你,專門陪寡人打獵。」 豎貂忙道:「還不快謝主公!」 開方叩頭道:「多謝主公,小民定效犬馬之勞。」 桓公不明白,此事豎貂與開方謀劃已久。收下這個開方,可就給齊國種下一顆災難 的種子。 8.「忠臣之言,不可不聽」 打獵歸來回到宮中,桓公仍然不能從煩惱中脫離出來,鮑叔牙又來奏過一次,使他 心更亂了。這天他正在批閱奏章,寧越進殿說有急事求見。這寧越在僖分時就是朝中重 臣了,任大司農,襄公時仍留任此職,可以稱為三朝老臣了,為人忠心耿耿,辦事十分 認真,在大臣中頗有威信。 寧越進殿,叩首參拜:「臣寧越叩見君上。」 桓公道:「平身。愛卿有什麼急事告訴寡人?」 寧越道:「魯侯又派使臣來,要求退回汶陽之地。」 桓公怒道:「豈有此理,汶陽之地已屬齊國!」 寧越道:「君上英明。汶陽之地土肥水豐是塊寶地,決不能再還給魯國!臣馬上回 去答覆魯使。」說罷轉身欲退。 「且慢!寧愛卿,寡人有一事問你,愛卿前去魯國押解管仲,發現管仲與魯侯有勾 結陰謀嗎?」桓公喚住寧越問道。 寧越道:「恰恰相反。如若主公殺了管仲,臣敢說,魯侯和施伯一班大臣保准慶賀。」 桓公不解地問:「愛卿此話是什麼意思?」 寧越道:「臣奉主公之命去取管仲,魯侯執意不肯讓管仲活著回來。施伯詭計多端, 先是用激將法想讓管仲象召忽那樣自殺,此計沒成;晚上又派二名刺客暗殺,要不是臣 早有防備,就是十個管仲也殺光了;暗殺又不成,施伯親自帶兵來追殺,要不是王子成 父將軍接應,管仲早已命喪黃泉了。」 桓公點點頭,又問:「魯侯對管仲怎麼這麼大的仇恨?」 寧越道:「魯侯與管仲無仇無恨,魯侯是怕管仲。他知道管仲是天下奇才,如果活 著回到齊國,主公若加以重用,那對魯國就十分不利。魯侯用意十分惡毒,管仲他不能 用,也決不讓齊國用。」 齊桓公若有所思,揮揮手,寧越退出殿去。 回到寢宮,桓公悶悶不樂,只是一爵一爵地喝酒。 蔡姬在一旁殷勤伺候:「主公,不要再喝了。喝多要傷身體的,有什麼事惹得主公 如此心煩?」 桓公長歎一聲:「唉!寡人與管仲有一箭之仇,可能太傅不但阻止我報仇雪恨,還 要舉薦他當相國。寧越、隰朋等大夫雖沒直說,寡人也看出他們的心思……」 蔡姬莞爾一笑,問道:「鮑太傅這人對主公怎麼樣?」 桓公道:「沒有鮑太傅,寡人哪有今天。」 蔡姬又問:「那,寧越和隰朋大夫怎麼樣?」 桓公答道:「都是朝廷棟樑,對寡人忠心不二。」 蔡姬道:「主公,有句話賤妾不知該說不該說。」 桓公撫摸著蔡姬的秀髮:「夫人,有話儘管說。」 蔡姬:「對管仲這個人,賤妾不敢妄加評論,可鮑太傅、寧越、隰朋等大夫是主公 忠臣,那忠臣之言,不可不信。」 桓公點頭,沉思起來。是啊,他們這些人的話再不聽,聽誰的呢?為什麼他們明知 管仲與我有一箭之仇,也都知道我埋下榮辱柱要報仇雪恥,為什麼還要救管仲呢?是他 們不對還是我有錯? 「主公,賤妾為主公歌舞解悶好嗎?」蔡姬很善解人意。 桓公道:「正合寡人之意。」 蔡姬請樂師奏樂。樂聲中蔡姬翩翩起舞,舞姿婀娜,眼波流轉,令桓公看得出了神, 仍掉酒爵,拍著幾案為蔡姬助興。 侍者進殿道:「回稟君上,鮑太傅有急事求見。」 桓公十分掃興,不耐煩地看了侍者一眼。 蔡姬做個手勢,令樂師退下,她和顏悅色地說:「主公,國事為重。賤妾可以隨時 為主公歌舞,只要主公高興。」說完退下。 鮑叔牙火辣辣急步進來,撲通一聲跪倒在桓公面前:「臣鮑叔牙叩見君上。」 桓公一怔,忙扶他起來:「寡人說過師傅要見寡人,不須行如此大禮。太傅晚上進 宮,是有急事嗎?」 「十萬火急!」 桓公一聽急了,什麼事使鮑叔牙如此著急?「太傅快講。」 鮑叔牙平靜了一下情緒道:「今年秋糧遭災歉收,饑民到處都是,逃離齊國已近千 人,弄不好政局不穩。山戎又來騷擾,搶我財物,擄走婦女,這些事搞得臣焦頭爛額。 臣求主公趕快赦免管仲,讓他幫臣一把,以挽回這個局面。」 桓公憤然道:「難道沒有管仲,齊國就沒法維持了?」 鮑叔牙下了最後通諜:「主公,臣為赦免管仲一事話已說完了,容臣再說一句,主 公要殺管仲,就先殺鮑叔牙吧!」 桓公吃驚地問:「太傅何出此言?」 鮑叔牙憤然道:「眼看天下奇才被殺,治國賢才不得重用,是臣無能,臣還有什麼 顏面活在世上!主公若非要殺管仲,臣定要同管仲一起去死。沒有管仲就沒有齊國的霸 業,無霸業還要我鮑叔牙何用!老臣無禮了,告辭!」說罷,拂袖而去。 桓公愕然地看著鮑叔牙的背影,陷入了沉思。這些天來,他先後徵求了監國上卿高 傒和國子的意見,他們雖然口上說「此事由主公定奪,」可卻反覆誇贊桓公大義免東郭 牙的事。桓公心裡很明白,他們不同意殺管仲。他又徵求了隰朋、王子成父等人的意見, 他們雖不明確表態,但傾向性也很清楚。同意殺管仲的只有豎貂,看來這事的處理要慎 之又慎。可他也很為難,他已發了誓言,而且在午門外親手埋下了榮辱柱,齊國沒有人 不知道。一旦改變,會不會失去人心?他權衡再三,絞盡腦汁,在尋求一條既不殺管仲, 又能使自己體面下台的辦法。一連冥思苦想了好幾天,終於給他想出了一個辦法。
9.生死場上的較量
「主公要殺管仲了!」 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午門外榮辱柱周圍人山人海。 一隊隊全副武裝的兵士站成兩排,把榮辱柱包圍起來。 五花大綁的管仲被結結實實捆在榮辱柱上,他早已做好了思想準備,等待著這一天。 他知道,鮑叔牙已盡了力。他也知道,挽回他的生命比登天還難。既然是死,得死出個 樣子來,讓齊國所有的人知道,管仲是條不怕死的硬漢。 齊桓公在文臣武將的簇擁下來到管仲面前。他看看周圍黑壓壓的人群,又掃視了群 臣一眼,高傒、國子二位上卿沒來,怎麼沒見鮑太傅?他到哪裡去了? 「光——」鑼聲響了,行刑的時刻到了。 齊桓公手持長弓,拿著管仲射他的那支箭,走到離管仲三十步處站定。 「管夷吾,在白水之濱,你射寡人一箭,今天,寡人要用這支箭射穿你的咽喉!」 「哈哈哈哈……」管仲突然狂笑起來,他雙目圓睜,把頭一昂,向桓公吼道:「好 你個纂位之徒!管仲瞧不起你的箭法,來吧!」 桓公怒道:「寡人要讓你的臭名和你的恥辱永遠站在這裡,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 管仲大聲道:「管仲直直立立站在這裡,你射吧,你要多準備幾支箭才行。你等著 吧,你哥哥諸兒和公子無知就是你的下場!」 齊桓公把箭搭在弦上,拉滿硬弓,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忽聽場外傳來一聲嘶啞 的叫喊:「主公箭下留人!」 話音剛落,只見鮑叔牙分開人群,踉踉蹌蹌衝到桓公面前,撲通跪倒:「主公,老 臣叩求!」 齊桓公冷冷地道:「太傅,何事相求? 鮑叔牙又叩一頭:「求主公箭下留人!」 齊桓公冷笑一聲:「太傅讓開!今日寡人要了決白水之濱的箭仇,剪除管仲逆賊, 決無悔意!」 鮑叔牙跪在地上,懇求道:「主公,臣所言不是為管仲,而是為大齊呀!臣教主公 射箭,是想射得天下,而不是射殺賢能之才。如果主公手中之箭離弦而發,那大齊稱霸 之事將化為泡影,主公,你會後悔的!」 齊桓公心裡很激動,鮑叔牙真是位為國為民忠於自己的好老師啊。可他仍然冰冷著 面孔,說道:「太傅讓開!」 鮑叔牙聲淚俱下,蒼涼悲愴地喊道:「主公,你不能這樣做啊!」 管仲朝鮑叔牙吼道:「鮑叔兄,站起來!如此昏君,求他何用!」 桓公示意豎貂。豎貂與幾名武士將鮑叔牙拉開。 鮑叔牙奮力掙脫兵士的拖拽,嘶啞著嗓子高喊:「主公,我鮑叔牙不要你的官爵, 也不要你的賞賜。你殺了管仲,只求你再補一箭,把我也殺死!把我也殺死吧!」 管仲熱淚滂沱,哽咽著說:「鮑叔兄,站起來!不要再求這昏君了!」 在豎貂的授意下,四兵士強行拖起鮑叔牙。鮑叔牙搶天呼地:「蒼天哪,你要讓齊 國苦到哪年哪月!你要讓大齊一敗塗地呀!蒼天哪!」桓公松下弓弦,朝拖拽鮑叔牙的 兵士厲聲喝道:「住手!」 兵士趕緊松開鮑叔牙。 桓公朝兵士吼道:「敢如此對待太傅,放肆!退下!」 兵士退下。豎貂大惑不解地看著桓公,他不明白桓公葫蘆裡到底裝的什麼藥。 桓公俯身對鮑叔牙道:「太傅請起。」 鮑叔牙道:「臣願跪死在主公箭下。」 桓公道:「寡人怎敢如此對待太傅!」 鮑叔牙道:「主公敢一箭射穿齊國的命脈,區區我一個鮑叔牙,有什麼可惜!管仲, 這是齊國的棟樑之才,為主公射得天下的射手!你怎能毀了這棟樑之才,殺了這射手? 棟樑不在,射手不在,齊國安在?霸業何在?」 管仲對鮑叔牙喊道:「鮑叔兄,別求他了,管仲與其苟且活著,與桀紂為伍,不如 昂首而死,去追隨堯舜魂魄!」 桓公忿然道:「住口!寡人繼任新君,乃天意所為。魯侯的三百乘兵車被我大敗乾 時,你管仲智勇雙全也淪為階下之囚,箭下之鬼,這都是天意!天意還要讓寡人振興齊 國,馳騁天下!」 管仲仰天大笑道:「虧你還說出振興齊國,馳騁天下!一個陶醉於蠅頭小利、鼠目 寸光之徒,哪懂得什麼叫振興?一個容不下一箭之仇的小肚雞腸,還談什麼馳騁天下?」 齊桓公冷笑道:「好,管仲,你不是有經天緯地之才嗎?寡人倒要聽聽,你如何振 興大齊,如何馳騁天下?」 「可惜,我沒有這份雅興。你知道不知道齊國百姓嗷嗷待哺,還在水深火熱之中, 連飯都吃不上。這個你尚然不知曉,我怎麼和你談齊國的山,齊國的海?振興齊國,並 不是憑借你的暴戾和殘忍;馳騁天下,更不是仰仗你手中的長弓!糧食不會因為你的貪 婪就從地裡冒出來,兵車不會因為你的私欲就無往不勝。你這強弓只能射穿我的咽喉, 別的,你什麼也做不來,什麼也辦不到!」 站在一側的豎貂手指管仲,破口大罵:「好你個死囚,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貶損君上, 罪上加罪,死有余辜!」他轉而向桓公道:「主公仁慈,不忍殺戳,讓為臣代勞,臣一 箭定射穿管仲咽喉!」 桓公擺手制止了豎貂,道:「管仲,你聽著,寡人手中的箭自有寡人引發。只是, 寡人要讓你看清楚,寡人的箭不僅能射穿你的咽喉,也能射得齊國的山和海,射得天下 的山和海!」 桓公說完,拉滿長弓。 鮑叔牙跪地大呼:「主公,不能,不能呀!」 寧越、東郭牙一並跪倒。 寧越道:「求主公開恩,老臣耳聞管仲為天下奇才,今日親眼目睹其大丈夫氣概。 望主公捐棄前嫌,從長計議。」 東郭牙也道:「主公因乾時之戰,赦免臣等平庸之輩之罪;今日為了齊國的社稷, 還望主公開懷大度,再赦管仲。」 隰朋、雍廩、賓須無等眾大臣也一齊跪倒在地:「求主公開恩!」 圍觀的眾百姓親身經歷了這一驚心動魄的場面,同時被管仲、鮑叔牙以及眾大臣所 感染,也呼啦一下跪到地上,一齊懇求:「求主公開恩赦免管仲。」 拉滿全弓的桓公看看跪倒的一片群臣和眾百姓,心裡掠過自負與得意。他屏住氣, 瞇起眼,向管仲瞄準。 視死如歸的管仲被鮑叔牙、眾大臣及百姓們的真誠情感所打動,一滴鹹澀的苦淚從 眼角緩緩滴落下來。他朝桓公狠狠瞪了一眼,無知昏庸的小白,這個場面就是鐵石心腸 的人也會改變主意,可他卻仍然不放下那張大弓。他閉上眼,等待著死亡的最後時刻。 齊桓公的右手一松,箭離弦了,只聽嗖地一聲,不偏不斜,箭擦著管仲的頭髮,釘 在榮辱柱上。 管仲安然無恙。 鮑叔牙一連給桓公叩了三個響頭,額上碰出血來,激動地喊道:「感謝主公,感謝 賢明的主公啊!」 眾人也一齊大拜:「謝主公!」 桓公儼然以救世主的姿態收起弓箭,對管仲道:「管仲,寡人這一箭沒射中,是天 意!寡人說話算數,要報一箭之仇,既然一箭未中,就是天意要留你。寡人不是夏桀, 更不是商紂,寡人是齊國光明磊落的國君!白水之濱的一箭之仇,今日了卻。松綁!」 說完,扔掉大弓,轉身離去。他為自己導演的這出戲劇並為在戲中的上乘表演而得意。 ------------------   黃金書屋 掃描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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