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貴妃/(南宮搏 著)
第四章

    天寶元年正月初一,丁未日。
    大唐皇帝李隆基在位的第二世代開始的日子,他在興慶宮城的勤政樓受百官的朝賀,宣
布改換年號,並且大赦天下。
    皇帝在年初一大朝時,特許都城百姓在宮城外觀看和歡呼,這又是一項新氣象。
    ——在晚歲時,京兆尹自少府領到糧肉和布帛之類,分贈都城的貧戶和老年人。
    此外,南衙的金吾軍,北門的禁軍都換發了質料比前為好的衣服,連所有役吏,都獲得
新衣及賜錢。這些,使內外盡歡。元旦大朝罷,內外歡呼之聲,像盛夏的雷聲。
    皇帝,還親自到城上和百姓相見。
    在元旦大朝時,好動的楊玉環在花萼相輝樓看熱鬧,興慶宮城中,勤政樓在南面臨街,
花萼樓在西面臨街,在花萼樓,可以看到勤政樓外的動態,同時又可見西城和南城外的街道
車騎和百姓們。
    元旦大朝時隆重的儀仗和儀式,這一回,楊玉環看全了,她極為興奮。皇帝在城上接受
百姓的歡呼時,她派了兩次人到城上去邀皇帝到花萼樓來。
    皇帝來時,楊玉環命四名內侍唱禮,獨自一人,正正經經地來了一次大朝拜儀式,她以
歌唱的聲調為頌:「皇帝陛下萬歲——願我皇皇業興慶,國家在我皇第二個世代比第一個世
代更富更強,皇帝與庶民同樂!」
    李隆基輕快地笑著,雙手把著了大吉服的楊玉環扶起來,低聲說:「我你一體,同享太
平盛世!」
    她含笑點頭,牽掣了他的大袖一下,也低聲說:「到那邊窗口去看看——」
    從向西南角的兩扇大窗外望,長安城幾條大街盡在眼底,街上,依然擁擠著人群,歡呼
聲也依然不斷。
    「三郎,我在此看大朝,又在此看你在城上,今天,你真神氣!」她悄悄地說:「也有
威儀!」
    皇帝期期地笑,沒有出聲。此時,皇帝在想,在默禱:「願天保佑,自己能再活卅年,
和這個可愛的女人在一起過卅年,創造為皇以來的第二個世代的繁榮。」
    她看著雨景,她在繁華中欣快無比。她又說:「我請你來,讓你也從旁看看——」
    「嗯,嗯!」皇帝看著,撩起她的長袖,捏住了她溫暖的手。稍後,他低聲說:「玉
環,有一件事很抱歉,也遺憾,今天,不能讓你受命婦朝見!」
    她微笑,低聲說:「不妨,總會有那一天的!」
    楊玉環對是否能受朝賀的事,的確不太重視,雖然那是極光彩的事,可是,她對那種從
來未經歷過的大場面,也有一些心慌,能避免,少掉麻煩,也是好事。
    在興慶宮,今年的命婦入朝,仍然照去年一樣,由皇帝的婕妤、美人、才人級接待,因
為,自武惠妃逝世之後,宮中沒有妃級的女人。
    但由於今年是李隆基皇業的新紀元開始,皇帝拉了後宮的二位父親的遺孀出來,共同受
朝賀。此外,玉真公主也被邀入,皇帝原欲小妹子也參加受朝賀,可是,玉真公主以不合體
制而堅持不肯。
    她和楊玉環在一起,悄悄地看大官員的夫人入朝——楊玉環不許皇帝午睡,伴著偷看。
李隆基只得答應,這是他做皇帝以來的第一次,悄悄地看百官的命婦。
    百官命婦入朝的人數並不太多,偷看著的他們都感失望,皇帝直率地說:「這些官員的
夫人,怎麼沒有一個好看的!」
    玉真公主笑著調侃:「因為有玉環在啊!長安城內,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我不是比較,我的意思是,品評下來,沒有好的!」
    「我知道!」楊玉環說:「這些女人老的多,是大官員的正妻,倘若許他們的側室和妾
侍入朝,那就有好看的人了,將來放寬一些——」
    「哼,這不行,言官會上本,各位官員的夫人也會因此而造反。」皇帝笑說。
    「將來,放寬品級,那麼,有些年青的女士,情形會好一些。」玉真公主說。
    就在此時,內侍來奏告,諸皇子皇孫都已到了,在等待著拜見皇帝賀歲。
    皇帝欣然說:「我們一起去?」
    楊玉環信口應了一聲好,但玉真公主阻止她,笑說:「皇上,你去吧,我和太真法師在
長生殿等你!」
    當皇帝走後,她們兩人緩緩地向長生殿走去,楊玉環有些窘迫,訥訥地說:「我這人太
沒頭腦,我是女道士——」
    「玉環,即使你成了貴妃,除非先調查清楚,不然,你也不宜見諸王、皇孫!」玉真公
主平和地說。
    她領悟了,諸皇子皇孫入朝,壽王必在內,自己的兩個兒子,可能也在內。
    一念之轉,她想到了從前的丈夫以及自己所生的兩個孩子,入宮以後,她一直沒有和外
面聯絡過,如今,想及了,她心中很不自在。
    到了長生殿,她忍不住,向玉真公主詢問:「他怎樣?」
    玉真公主自然明白她所指的是誰,低聲說:「很好,玉環,人事已改變了,你在宮中,
不宜提到從前,最好,也能把往事切斷!」
    「我知道——」楊玉環低喟著說。
    於是,玉真公主乘機詢問她的家庭反應。玉真公主私問玉環,一旦冊命正式宣佈,她的
父親會不會大鬧求死?這使得楊玉環為之淆惑,她想了一下,直率地說:「父親一定會極不
高興的,但是,我想他不會求死的吧?
    一個人好端端地活著,怎會肯死?不過,父親可能會不肯做官,我想他會如此!」
    「這是一件麻煩事,你的二伯父和哥哥呢?」
    「二伯父為人和父親不同,有官給他做,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哥哥就難說了,他可能聽
命於父親,只是,哥哥絕不會象父親那樣頑固。公主,這些事,我怎麼和皇帝說呢?有幾
次,他好象要問我,後來,說了別的話,便岔開去了,公主,父親還能管我嗎?」
    於是,玉真公主又笑起來,她告訴楊玉環,父親的權力管不著已嫁的女兒,但皇家卻希
望與外戚和睦。
    這是天寶元年年初一的事。
    到了正月底,楊玄□終於得知了女兒居住在興慶宮,女道士只是一個名義,他為此而大
憾,他以為這是家門的大恥,但是,朝堂中沒有一位諫官對此進言,大臣中,似乎全無反
應,好象無人得知,或者不予重視。在痛心中的楊玄□想了幾天,自覺再在都城挨下去,會
很無趣,於是,在二月中,他向國子監祭酒上書,自請致仕,並附了表文。
    國子監祭酒當然也有所風聞,但是,這一件事是不能說的,壽王妃入道,有過昭命,為
了當年慘死的皇太后,任何人對這一事件提出,都可能犯上不孝和不敬的名教大罪。他自然
不敢接觸這問題,只是慰留,請楊玄□於任滿或書編成後再退休。可是,楊玄□堅持著請求
轉呈表文。
    國子監祭酒在無可奈何中,把表文壓了十日,送到宰相那兒,李林甫是精明人,他當然
知道內情,這一道表文沒有處理,他也不奏告皇帝。
    楊玄□等了一個月,還未見批復,他再上表,又拖了一個月,才得知自己的表文「留
中」,那是不批,亦即表示不接受他的辭職,但也不表示拒絕——這是官場中一種特殊的方
法,但凡「留中」的本章,不便一再去催的,楊玄□為此,苦惱越深。
    在興慶宮內的楊玉環,完全不知道家人的反應,而且,從遷入興慶宮之後,她的生活也
起了變化,女道士的衣服法器,都被她拋掉了。而且,由皇帝囑咐,宮中上下,都稱呼她為
妃子,近侍和女侍,聽到高力士呼她為貴妃,也直接用了貴妃——這是宮廷中只比皇後地位
低一級的尊號,而實際上,以現在的皇帝的年紀,以及兒孫之多,也不可能再立皇後了,大
唐宮中,也多年沒有皇後,武惠妃在世時,等於是皇後,惠妃的稱號,也等於法制上的貴
妃,有惠妃這名稱時,通常是不再有貴妃的。
    高力士呼楊玉環為貴妃,想來,自天寶紀元開始後,皇帝要改變一下宮內的體制和名稱
——在朝中,已先改了,如侍中改稱為左相,中書令改稱右相,尚書左右丞相恢復僕射的舊
名;此外,地方上,東都、北都等,改稱京,州改稱郡,刺史又恢復太守舊名。
    這是配合新紀元的。
    宮中的婕妤,美人,才人等,有兩三人先已和楊玉環相熟的,她們喜稱她為太真妃,一
有人叫出,便叫開了——凡是和她相見的宮眷,人人都如此稱呼她。皇帝一樣聽到,有時,
也會喚一聲「太真妃」。
    楊玉環初時有些不習慣,但漸漸地就隨它去了——她的性格本來豁達,那是改不過來的。
    她沒有經過冊封,就實際上成為妃子了,而且,她不但和宮中的女人們相見時如此,有
時和皇帝在一起見朝臣——皇帝的秘書監賀知章,是名重天下的名士。秘書監是管皇家圖書
的,但通常兼理內部機要文書之事。他以職務上的關係,常在內宮,見到玉環時,皇帝介紹
時便說了:「太真妃」,再補充一句:「暫時且如此稱呼吧!」
    皇帝的文學侍從之臣,也得見楊玉環——皇帝經常在內宮有小宴會,約的是文學侍從,
楊玉環自移居興慶宮之後不久,就時時參加。
    她認識了不少人,她對這種比較少有君臣間拘束的小宴,也感到興趣。
    在這些宴會中,偶然會有人作幾首詩,也會談及當世的文風、音樂、藝術。
    曾經被擱下的婆羅門樂章,到了此時,又被提了出來,一次,楊玉環在小宴中命樂工奏
了幾節,請與宴的文士提出意見。皇帝在興奮中指定,以太真妃為領導,選擇適當的人來改
編,他說明,這將是天寶紀年的大樂章。
    文學侍從們自然是叫好的,於是,楊玉環在宮中,也有了正式事可做,她集中了梨園中
第一流的樂工,還有翰林供奉中的學士,甚至皇帝的駙馬張□也來湊興。
    這是非常的歡樂的日子,楊玉環不曾去理會到人事上的問題,偶然想到父兄,也偶然想
到丈夫與兒子,但生活太豐富了,偶然的想到,又偶然的拋開。
    也就在這樣的好日子,她的父親,官國子監司業的楊玄□臥病不上班,而且上表以病為
借口而辭職。
    宰相李林甫技巧地把這一封奏事交給秘書監賀知章處理,那是把這一問題轉給內廷經辦。
    皇帝得知了,皇帝也告知了楊玉環。
    於是,楊玉環自請回家去一次,她向皇帝說,自己將會把一切都說明白,希望父兄能予
諒解。對此,李隆基有著躊躇,他要求玉環暫緩進行,依照官制,因病請退休者,有給假休
養之例,如果體弱不能任事,可以同等職銜分司東都,不必真做事,但又不算退休,只是俸
給比較少一些,他說明,病假或者放棄職務而滿一百天,那就等於自行離開了官職。
    有一百天時間可以周旋,他勸玉環不必著急。
    楊玉環也真的不著急了。
    她修編婆羅門樂章,她又和皇帝在一起,由琵琶國手張野狐,以及一名由阿拉伯區域來
的外國樂師,還有一位西域的康居國樂師,共同創作了一套名為《紫雲回》的樂曲。
    這一套樂曲的底本,原是李隆基在十年前自己有感而湊合摘錄的,揉合好幾種樂曲,但
並未完成就扔下了。楊玉環好動,對宮廷中的忌諱又少予理會,她翻查皇帝的私人文書雜
件,找出了《紫雲回》的稿本,試了幾次,就催促著皇帝將之完成。李隆基雖然通曉音樂,
但是,要他獨立完成一套樂章,根本無此可能。楊玉環的情形與之相似,因此找了許多人參
研,就皇帝的稿本為基礎,把《紫雲回》完成了。
    這是揉合中外音樂的新創作,其中的舞曲部分,參照涼州曲和南方散曲而成,用兩隊舞
伎,共二十八人。
    楊玉環親自為之設計舞衫。
    《紫雲回》試演了幾次,才正式演出,皇帝找了不少文學侍臣來參觀。
    ——一位很有名氣的道士吳筠,為皇帝微召,從會稽來到長安,和皇帝見過一次,李隆
基對吳筠很是賞識,《紫雲回》第一次演出時,這位道士以客卿身份參加宮廷內宴而觀樂舞。
    之後,皇帝、楊玉環邀文學侍從們小飲,問吳筠散隱天下的人才,吳筠脫口而說:「蜀
人李白,命世奇才!」
    「李白,我也知道,我看過他作的詩,興慶宮中就有他的詩卷!」楊玉環欣然說出。
    皇帝看了愛妃一眼,笑著說:「太真妃也欣賞此人文學,當是不錯——李白這名字,我
自然也知道,好象,從前來過長安?」
    坐在楊玉環身邊的玉真公主微笑著接口道:「李白風神俊朗,以前來過長安,怕有十年
了。」她稍頓,指著賀知章和侍御史崔宗之說:「他們兩位應該深知李白,當年,李白在都
中時,有飲中八仙之稱,我們的賀監有一次請李白飲酒,身上沒帶錢,以所佩的金龜,質錢
換酒,一時傳為佳話。」
    皇帝回顧小妹,詢問:「你也見過?」玉真公主點點頭,楊玉環則轉向賀知章:「賀
監,你們飲中八仙,是那幾個人?」
    「這是好事者隨口說說的,似乎指我們中八個,一位是現在守制中的汝陽王,次為現任
左相李適之,其次是:崔宗之、蘇晉、李白、張旭、焦遂及老臣——當時在一起,只聚宴,
大家都豪飲,這八人中,蘇晉於開元二十二年故世了,現存七人,以老臣年事最高。」賀知
章謹慎地說。這是放縱的行為,他本人無妨,但對汝陽王和現任左相的李適之卻有妨礙,幸
而喜悅中的皇帝不在意。
    道士吳筠,借此機會,鄭重地推薦李白,皇帝欣然命賀知章立刻起草詔書征召。
    李隆基同時又希望各人推薦才智賢俊之士入朝,他說明了不必經由考試而入仕,只要大
家認為是人材,就可任用;他希望在自己為皇帝的第二個世代,能創造一個繁華的局面,以
前三十年,撥亂反正,天下已大治,國家有足夠的財力,四方也有猛士守土,因此,他希望
在文學藝術方面發展,使大唐王朝的精神生活有一番新氣象。
    於是,老去的秘書監賀知章舉酒為皇帝壽,與宴的人也齊呼萬歲。
    於是,著名的道士也是有名氣的詩人吳筠,朗誦了李白的一首新詩。
    這是升平時代的宮中樂事。
    李白這個人,曾經到過長安,頻交王侯,但並未獲得當時的人推薦,雖然地在當時認識
了朝中不少權貴,但是,權貴們不曾正式舉薦才氣縱橫、具有多方面長處的年輕的李白。
    可是,一名道士,偶然於宮中提及,使李白的姓名在一日之間顯揚了。
    李隆基在這一次宴會之後,才去看李白的詩,也從而欣賞了這一個人。
    至於賀知章,把征召李白的詔書草擬後,再正式轉交而發出去。
    興慶宮中,如今充滿了音樂氣氛。自從《紫雲回》譜成之後,大唐天子和他的太真
「妃」便熱衷於音樂。李隆基對此,原有相當造詣,楊玉環喜歡音樂,早期只是愛好而已,
但在入居太真宮之後,閒著無事,便在音樂方面深入,她也能作譜了。
    那一套天竺祀神的婆羅門大樂章,經過一次又一次地修改,融合中華古代的樂章,終於
初步改編成功。這和原來的祀神樂有了許多不同,但這也和中華古典的雅樂異趣。大唐皇帝
把它改成室內樂章,和《紫雲回》一樣,但新樂章是大部曲,共十八章,分為三大部,每部
六曲,第一部分的樂章稱為散序六曲;第二部分稱中序六曲;第三部分稱為終序六曲。
    第一部分是只有樂奏而不配拍的,沒有拍,也就不能舞,第二部分入拍,舞蹈開始,那
是以中華傳統的舞蹈為主體,初為慢舞,到了六曲的最後二曲才轉快,第三部分六曲,全為
快舞了,樂部屬黃鐘商調,轉到最後入破為越調,但在收結時,又回轉到正黃鐘宮,這部大
曲的最後,以玉磐為主響,引一長聲作結。
    從南北朝時代北朝的齊國、周國開始,都看重音樂,隋皇朝也一樣,隋文帝立國的第九
年,以還沒有創立代表本朝的音樂而大為不滿,大唐開國,融合南北朝的文化,但李世民熱
心地承繼隋煬帝楊廣的風格,為南方文化服務,在音樂上雖然有開創,但並未自成一個體
系,李世民只是胡亂的吸收,以古典的雅樂定為廟堂之樂,取遙遠的羅馬帝國的軍中樂章,
擴大而為破陣樂,定為軍中之樂,其余胡樂與南朝樂章相雜,沒有自己的風格。現在,李隆
基和楊玉環主持著,創立了一套綜合中外,而有自我中心的樂章。婆羅門樂章原是佛教的祀
神樂,李隆基將之改為室內大部樂後,宗教意識上也來了一個轉變,李唐以道教為主體,他
以道教代替了佛教,但仍保留一些佛教的東西在內,他求的是自我中心的綜合,而在第一部
分散序,又加入了儒家的雅樂分子。
    他暫時將之命名為《霓裳羽衣曲》。但並未將這部大曲交到太樂署去,他以為要成為一
代樂章,必須有多次試演和修改。
    李隆基和楊玉環著迷於此,楊玉環又潛心於學擊磬,李隆基則努力學吹笛,因為這兩種
樂器在樂章中都有引領的作用,大樂章的最後一個長引聲,由玉磐先發的。
    他們往來於興慶宮和大明宮,練樂教舞,還製作各種樂器,李隆基搜求到一塊勻稱的大
玉,命樂器工匠日夜施工,為楊玉環製作了一具玉磐。
    此外,在大明宮的梨園教坊和宮城外光化門北的外梨園,都有許多買來的少女在受歌舞
訓練。這是一個浩大的訓練計劃,外梨園負責初步的訓練和教育,使受訓的人認識字,這一
部分的女子,自八、九歲的女孩到十九歲的少女,以每隔二歲為一組,每組有一百四五十
人,共六百人,至於舊人,在外梨園留著的還有二百余人,那是用以賜給諸王和公主宅的;
有些人,也可能入宮為宮女及執事。另外,有五十多名女子,在受百戲雜技訓練,教師大多
從外面請來,只初步的基本功夫由宮廷的老人傳授。
    至於內梨園,除了已訓練成功的之外,又自外梨園選拔精華作高級訓練。由於要分別著
作各種訓練,宜春苑內,也撥出了幾所大屋,供訓練和居住之用,同時,西內的宮城,也有
她們的居處和讀書寫字的地方。
    皇帝和楊玉環的興致很好,他們經常去巡視宮內的各個訓練場所,楊玉環本身,能歌,
擅舞,又通曉好幾種樂器,她要求梨園供俸們努力選擇通才,訓練成為通曉各種技藝者。她
的要求很高,作事也全無顧忌。有一次,皇帝的駙馬、中書捨人張□入覲,張□是已故宰相
張說的兒子,得到皇帝的寵信,以中書捨人本官入翰林院為學士,經常參與內廷的宴會的一
人,楊玉環請張□自翰林學士中選一二個人來教梨園中的女子讀書。
    這是很荒悖的行為,但是,皇帝只是笑,沒有阻止——侍詔翰林的人並不少,有的本官
較低,但地位卻極為尊崇的,豈可用以教宮中的歌舞伎?但善以奉迎的張□一口允承了,他
在翰林有首席的地位,商得自己引薦的一位學士的同意,又自國子監調了兩名助教,入宮教
書。
    這事進行時,高力士知道了,他命內侍省選出十名通曉文事的內侍,接替了翰林學士的
工作。高力士熟悉楊玉環的性情,他明白自己的作法不會許犯到她的,不過,高力士訝異於
皇帝對楊氏的過分縱容,在此以前,大唐皇帝李隆基是嚴守著制度的。
    他想:難道是皇帝老糊塗了?但是,他時時見到皇帝的,皇帝的身體很好,一些也沒有
老態,在治事的時候,也一樣精細,為此,他淆惑。
    就在此時,一名來自新豐的少女謝阿蠻,自外梨園被特選而入內教坊,她雖然只有十三
歲,但是,她已顯出了秀麗,再者,她在入教坊之前就讀過書,也有初步的技藝工夫,她會
走繩,會玩弓腰,有這兩樣基礎,習舞,自然是事半功倍了。楊玉環親自召見她,並且命梨
園中兩名老師傅特別教育她。
    九月初盡時,名滿天下的詩人應召到了長安。
    自從道士吳筠推薦之後,李隆基看了不少李白的詩篇,他也聽到宮中的歌伎歌唱李白的
歌詞,以前,他沒有留意作者,一經有人推薦,他留心了,對李白的才華也有了相當的認識。
    第一次,由秘書監賀知章陪同李白入覲,皇帝於便殿召見一名可以說是平民身份的文
士,這是少有的,自然也是榮耀非常的。而且,在召見李白時,還有兩名大官員在場,其一
為京兆尹韓朝宗,他在當荊州長史時便已認識李白,韓朝宗是很有名氣的大臣,人們以為他
會有拜相的一天。其次為御史中丞張保,他們兩人正在奏事,為偶然的巧合,另外是皇帝的
駙馬,信成公主的丈夫獨孤明也在場。
    皇帝對四十二歲的詩人李白很客氣,賜坐,向他說:「卿是布衣,名為朕知,非素蓄道
義,何以得此。」之後,皇帝和他談了一些事,第一次的召見就結束了。這是習慣。首次為
君王召見的人,不可能有深談的。
    這是十月初的事,接著,皇帝就赴驪山溫泉宮了。
    皇帝在便殿召見李白的故事,迅速地傳出,長安的士大夫們,幾乎人人都知道這一故事。
    左相李適之為李白舉行了一次盛大的宴會,介紹長安的名流,其他的朋友,也都來親近
李白。
    在驪山,玉真公主於見皇帝時,建議召李白到溫泉宮,皇帝欣然接受,今年,皇帝將會
在溫泉宮留一個月以上,那是楊玉環建議的,她以為天下太平無事,天氣初寒,都城中既沒
有特別事故,留宰相在那邊照料足夠了,何必只住十多天就回城內?再者,楊玉環以為,自
都城到驪山,七十裡路程,快馬不消兩個時辰就可以趕到,大臣有事上山,也極為方便。
    這樣,皇帝就改變了往年的習慣。
    李白是在鬥雞場中接到皇帝的詔命的——開元二十年以後,長安的社會風習因富庶而趨
向奢靡了,有各式各樣的娛樂興起,鬥雞和踢毽,成了時髦的玩意,鬥雞,更是一種令人狂
熱的賭博。
    李白在長安社中看鬥雞——他雖然見過了皇帝,但並未安排職位,只是,他已住入了皇
家延攬四方賢達的賓館,皇帝去了驪山,他忙於酬酢,也忙於游樂。
    在鬥雞中,他得到通知,那已是下午了,李白問明了情況,次日,他自宮廷的廄中借到
一匹馬,由一名內侍和兩名吏人陪著他赴驪山——那是北風怒號、長安城十一月的寒天。
    他到驪山,被安頓在學士院中。
    次日午前,他被召見了——這回的情形比之在便殿初見時更加親切,皇帝在溫泉宮是度
假的,一切儀制都較在長安城中為隨便,皇帝召見他,談了國家大事,也談了各地的民情風
俗,李白多年來游歷四方,聞見很多,再者,他在巴蜀時,因為家族中和胡人有商業往來,
李白少年時會講吐蕃話,也學過吐蕃文,他為皇帝講了一些巴蜀地區的邊境情形。
    之後,皇帝留他午餐。
    這是宮廷內宴,楊玉環和玉真公主都出席了,其余,有賀知章和太子右贊善大夫楊慎矜
與幾位宮廷官員在,朝廷外臣,通常不參與這種宴會的。
    玉真公主和李白是舊識,有她在場,氣氛更加輕松,樂班唱奏了李白的作品。
    那是宮宴,在進食時,李白脫了外鞋,上暖閣席墊上而坐,皇帝和他的坐次很近,曾親
手調羹,賜李白食——對一名布衣,皇帝御手賜羹,自然是非常的榮寵。
    這一頓午飯,確定了李白在宮廷中的地位,但是,這是宮廷,不是朝廷——皇帝於稍後
命以李白供奉翰林,為翰林學士。這是很清高和優越的職位,但不是官。通常,翰林學士是
差使,以本官兼差的,但凡能兼有翰林學士的官員,幾乎必然會飛黃騰達的。而李白的得到
這一差使而不派實職,一方面可以說是皇帝對他的重視,同時,也由於他是平民,驟然入
仕,很不容易擔任官職。在理論上,如李白那樣以布衣奉詔,如派他官職,至多是八品級之
內。而翰林學士,有正五品官,甚至還有四品的官員。做一個時期空頭翰林,再出來,就可
以由差使轉職而取得較高級官位。
    (按:稍後期,白居易入翰林,同時六位翰林學士,有五人拜相,只有白居易一人未曾
拜相,由此可見翰林學士的地位特殊。)(附記:世傳李白曾命高力士為他脫靴,在唐代人
就有此傳說,後來又加上李白令楊貴妃磨墨而「醉草答蕃書」,那都是完全不可靠的,包括
楊貴妃騎馬,高力士執轡在內,都是胡說。李白自到長安至離開,楊貴妃尚未冊封為貴妃;
再者,高力士的官職是:左監門大將軍,知內侍省。內侍省監二人為從三品,高力士於開元
元年為右監門將軍,知內侍省事,那時,因太宗皇帝立法,內侍省不得置三品官,知內侍省
只有四品,但監門將軍則為從三品級。其後,高力士進為左監門大將軍,官階為正三品,和
宰相及尚書一樣高的官階。而內侍省屬下就有六個局,依編製有官品的內侍凡一千六百九十
六人,最低階或白身者有三千之眾,高力士即使對皇帝,也不必執奴僕之役的,他有自己的
辦公廳和府邸。李白絕無可能命高力士為之脫靴,即使要命也命不著,因為凡需要脫鞋子而
入的地方,高力士決無可能在旁邊。又,天寶七載,高力士的職位是驃騎大將軍,官階從一
品。我們切不能以戲台上的太監而看古代的內侍。)
    華茂的歲月,到天寶二年的季春,《霓裳羽衣曲》在宮內已初步正式試演了,樂工和樂
伎共六十四人,舞伎一百二十人,這是中式,可以減縮一半,也可再擴增一半。大唐皇帝李
隆基有一個雄心,等全曲完成,人員訓練好,便在蓬萊宮正殿舉行一次大演奏,以三百余人
演出。自然,現在距離那時尚過。
    耽於繁華和歡樂中的楊玉環,過著自己以為最舒適與愉快的生活。
    現在,她不再如初期那樣,隨時牽住皇帝與自己同在一起游樂。梨園子弟人多,內班的
樂伎中有不少傑出的人才,她在閒時,會和這些人在一起,學歌、學舞,學著弄各種樂器,
她精力充沛,常常樂此不疲。同時,她也識大體,去年十月上驪山,住了三十三天之久,大
臣中有人說皇帝一改元就貪歡樂,皇帝告訴了她,她發了一頓牢騷,但在天寶二年的正月,
她就主動勸皇帝不上驪山。
    知道這事的人,對楊玉環多有嘉許。認為自大唐開國以來,宮中的寵妃難得有如楊玉環
這樣的人,雖然楊玉環至今仍是女道士的身份,但人人都知道她實際是妃子了。
    宮中,因為年青的楊玉環好動,時時有游宴,大多在興慶宮。一時興至,他們也會到大
明宮去,皇帝會召邀宮內官、翰林學士及其他侍從們參加宴會。
    有一次,興慶池邊、沉香亭前牡丹盛開了,楊玉環在下午發現,她數了一下,花開的數
目很多,其中有數十本且已盛開。
    她在花間徘徊,陪著她的,有梨園的小舞女謝阿蠻。楊玉環是在梨園隨李龜年學歌回
來,經過沉香亭而發現的,她愛好春花的絢爛,命內侍去請皇帝來,她在沉香亭等待——不
久,內侍回報,皇帝午睡未醒。
    她想了一下,不欲去喚醒皇帝,徐徐回長生殿。
    當她回來不久,皇帝已醒,而且也得知楊妃相邀,他找她來,於是,玉環告訴他,牡丹
花盛開,很濃艷,如果今天不看,到明天下午,可能會有數十本趨向萎謝。
    她說明天下午,那是為著明天上午皇帝會上朝,而她又習慣著賴在床上,不願早起的。
    皇帝有一個長時間的午睡,醒後,精神很好,他欣然說出:「那就現在去賞花——哦,
這樣吧,我們到沉香亭吃晚飯,佈置燈彩,找小部樂演奏,明燈對酒,賞花,這是雅事。」
玉環喜歡各式各樣的活動,聞言,立刻命內侍去佈置,她再派隨來的謝阿蠻到梨園去,指定
幾名樂工和歌舞者,她特別點了琵琶國手賀懷智和歌喉最好的李龜年。
    接著,楊玉環對了銅鏡自照,聲言要打扮——作晚妝,她又要求皇帝也打扮。她自告奮
勇,服侍皇帝一次。
    她為皇帝選擇了顏色比較光鮮的衣服,又選擇適宜年輕人的游春帽,然後,她命人準備
照夜車——宮廷中有夜行用的照夜車,但一年中難得用上二三回的。楊玉環喜歡它,她向皇
帝說:「今天雖然只有我們兩個人,也象正式宴會那樣,排場體面些,讓我們兩個人享受。」
    她作了晚妝,皇帝為她畫眉,點脂……
    宮中的人多,皇命,一切安排迅速地完成,當暮色低迷時,皇帝和楊玉環都已打扮好
了,有四名執事女官,兩名內常侍,四名內侍,四名小內侍,十六名宮女隨侍,照夜車停在
宮門外,前面伸出兩支桿,各燃著四盞防風燈,車左右和後面,也各有四盞大小不等的燈,
燈光是射向外面的,燈內向車這面,用白銀作壁,燈光反射向外,特別明亮。
    通往沉香亭的路上,宮闈局的內侍每隔二十步就有兩人,每人管三盞燈。
    至於面積廣大的沉香亭,四面都懸了燈,花叢兩邊,設立七巧燈架,每一個架上,都置
有十多盞燈。
    天色尚未全黑,但沉香亭區域的燈光卻把白日的余光驅盡了。
    梨園子弟們在奏樂,供奉梨園的幾名主要的樂工到前面來迎駕,皇帝看著輝煌的燈火,
走入亭中,楊玉環指引他看燈光照耀著盛開的一叢花!
    此時,樂工們奏出凌波曲,在序奏中,左右獻上酒和小食,皇帝和楊玉環並坐在亭子向
西的一面,對著花叢。樂工則在亭下階的兩邊,當序曲將終時,著名的樂工馬仙期上前奏
告:謝阿蠻新學成一套舞,可配凌波曲。他說完退下,楊玉環再為之介紹謝阿蠻,李隆基唔
了一聲,隨著說:「這女孩,剛才你帶著她,一忽兒不見了!」
    就在這時,馬仙期敲著方響,有兩座七巧燈架轉了向,齊齊升高,而嬌小玲瓏,身型未
足的謝阿蠻出場了,她從北面舞蹈而入,幾個快回旋,似蜻蜓點水樣地舞向南面,有一名婦
人蹲下身,雙手托著謝阿蠻的腳,乘勢拋送,謝阿蠻在一個燈架上一停身,舞蹈著走上繩
索,繩索在花叢之上,她又自南向北,到了北面,沿著桿滑下,接連作了五次弓腰舞,到亭
邊的御座前,自兩名侍女手中接過酒,獻給皇帝和太真妃,此時,樂奏轉繁,皇帝為之大
樂,他預言,再有一年的訓練,謝阿蠻會是宮中甚至長安城中最好的舞人。
    這是夜宴的序曲,謝阿蠻以一舞而出名了,她也以一舞而提高了皇帝的興致。李隆基召
入樂工張野狐、李龜年,指點今夜的樂奏和歌唱。李龜年是宮廷樂師中唱得最好的一人,他
把自己最擅長唱的一些歌名報出,楊玉環對著皇帝詢問的目光,思索著——她覺得那些歌太
舊了,她都聽過幾次,於是,她問他有沒有新歌詞。
    當李龜年思考著正要回答的時候,充滿逸興的皇帝一揚手,召一名內常侍上前,問了在
翰林值班的學士名字,隨後,他豪暢地說:「賞名花,對妃子,今夕不要舊樂詞,龜年,你
自己去翰林院找李白學士,命他寫作新詩,以記今日之事!」他說著,再回顧一名內常侍:
「你和龜年同去,賜金花箋予李學士寫詩!」
    興慶宮的翰林院在宮城西面興慶門與金明門之間,沉香亭則在龍池的東北,他們到翰林
院去,要繞過龍池以北,折西,過興慶殿,路程雖不太遠,但來回也不近,不過,有內常侍
在,他繞到龍池北南薰殿前,就調了車代步。
    夜宴的時間一定會有一個時辰以上,但他們希望越快越好。至於在沉香亭,好興致的皇
帝命張野狐與賀懷智作琵琶雙彈,他自己吹玉笛相和曲中過門。
    在琵琶樂奏畢時,開宴了,樂伎們合奏音節繁盛的涼州部曲,楊玉環召謝阿蠻來,賜她
一盅酒,再問她學上竿上繩的事,謝阿蠻報告,教這些技藝的是范漢大娘子,剛才接托自己
雙足的婦人便是。楊玉環只哦了一聲,但皇帝卻聽到了,笑問:「范漢大娘子出宮嫁人,怎
的又回來了?我還不知道?」
    於是,皇帝命召范漢大娘子來,也賜酒。
    於是,范漢大娘子自請表演一次竿上技——她說明,自己嫁人後以教徒為業,現在,是
內梨園管事找她來教霓裳舞伎以平衡身體的功夫。
    在初食小停,涼州部樂告一段落時,范漢大娘子表演爬竿的絕技,一支長竿,她以雙手
雙足如猿猴般地攀援而到頂端,以一手握住竿頂,身全倒豎,然後,在空中一翻,以一足落
在竿頂,竿並不粗,承受了一個人重量而搖晃不已,范漢大娘子隨之搖蕩,再作幾套翻動的
表演。
    楊玉環看得出神了,她對皇帝說:「幾時,我也隨這位大娘子學——」
    皇帝望著她笑,湊過去,低聲說:「你受不了的,她有腋臭,用勁大,出了汗,一二丈
方圓都能嗅得到,但她的竿上功夫,可算第一——」皇帝飲了一口酒,再說:「這玩藝太
險,我也不希望你學。」
    「三郎,你的皇朝,人才可真不少,內內外外,名臣學士,九流三教,雜耍歌舞俱
全!」楊玉環笑嘲著。
    「這是天下太平了長久之故,各方面人才都出來了——不過,這也沒有什麼,只有你,
天仙化人,來裝飾我的太平盛世!」皇帝也似嘲弄地說。
    當再次進食時,內常侍和李龜年回來了,李龜年報告,見到李學士,即成清平調詞三首。
    皇帝欣然點頭,向楊玉環說:「李白解人意,剛才奏過繁音,現在唱清平調,最是合
適。」
    他說時,向李龜年揮揮手。
    李龜年是述說了沉香亭夜宴的節目而清李白作歌的,清平調,也由他所選擇。在歸途,
他已唱熟,而且也錄了副本。
    現在,李白親手寫在金花箋上的詩,放在皇帝的案上。
    於是,李龜年捧著檀板入場,有四名男歌者和四名女歌者分站兩邊,他們將疊和每首歌
的最後一句。
    於是,在平和的弦吹樂聲中,李龜年唱出: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杆。」
    詩很輕靈,歌又高超,皇帝為此而盡一杯酒,雖出「名花傾國兩相歡」一句,大笑著命
李龜年再唱,他吹玉笛為之按拍,楊玉環則以象牙筷子擊玉杯為應。
    這是歡樂的時日,沉香亭畔樂不絕,雖然只有他們兩人為主,但繁華陪襯著,兩個人行
樂也一樣興奮,他們醉了。他們流連著光景而不忍散。
    在燈光熱力烘焙中的花,未開的,開茁了,盛開著的,有些已趨萎謝了。
    高力士終於來了,勸請半醉的皇帝和太真妃歸寢——除了高力士之外,宮中沒有人能勸
得動皇帝的。
    (附按:唐代稍後時人和宋朝的樂史說清平調三首,李白以趙飛燕比楊妃,高力士譖
之,楊貴妃從此大恨李白。這是靠不住的。初唐及盛唐時,趙飛燕為地位高的美人的代表,
趙飛燕是正式的皇後,楊玉環於李白在長安時,尚無名義。李白在第一首詩中似為點出她女
道士身份(群玉山頭和瑤台都是道教的仙境),第二首似乎是建議皇帝立她為後,如趙飛燕
然,因為趙飛燕入漢宮之初,也是沒有名位的。楊玉環當然不會因此進讒,再者她也不是一
個弄是非的人。宋人樂史的記載有不少取自唐人筆記小說,又如楊妃取寧王玉笛歡而許旨,
根本無可能,因寧王既居外,又早死了。)
    芳春多令節,歡樂移易了大唐皇帝的心志,他統治天下三十年,以精明練達著稱,也以
勤勞為人所重。但是,從天寶二年的春天起,他有些變了,他要求歡樂,為了尋求歡樂而對
政務有了懈怠的傾向。
    再者,他的歡樂面,也不斷地在擴大,除了兩人的行樂外,還時常舉行規模較大的宮廷
大宴會,皇族中地位相當的人,文學侍臣甚至外廷中有些官員,也會被邀入宮。
    有一次大規模的游宴,自興慶宮到大明宮,衣香鬢影,極一時之盛,女道士楊太真在皇
帝身邊的身份,外廷官員也看到了。就在那一次盛大的游樂中,空頭的翰林學士,著名的詩
人李白陪侍,又奉詔命撰寫宮中行樂詞十首,其中有幾首,成為宮廷中最熱門的歌詞,如下:
    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玉樓巢翡翠,金殿鎖鴛鴦,選伎隨雕輦,微歌出洞房,宮中
誰第一,飛燕在昭陽。
    盧桔為秦樹,葡萄出漢宮,煙花宜落日,絲管醉春風,笛奏龍吟水,簫鳴鳳下空,君王
多樂事,還與萬方同。
    繡戶香風暖,紗窗曙色新,宮花爭笑日,池草暗生春,綠樹聞歌鳥,青樓見舞人,昭陽
桃李月,羅綺自相親。
    今日明光裡,還須結伴遊,春風開紫殿,天樂下珠樓,艷舞全知巧,嬌歌半欲羞,更憐
花月夜,宮女笑藏鉤。
    水綠南薰殿,花紅北闕樓,鶯歌聞太液,風吹繞瀛洲,素女鳴珠佩,天人弄彩毬,今朝
風日好,宜入未央游。
    李白的歌為人爭唱,由宮中傳到外面的教坊和所有公侯之家,李白這位江湖詩人,一變
而為宮廷詩人了,而且也成了最傑出的宮廷詩人,人們以為李白不可能作纖巧式的宮廷詩,
然而,他作出來的比當時的其他的宮廷詩人的還要好,他的作品清新,舖陳華麗,但又在不
著意中表現了自己對宮廷行樂的一些意見。他希望君王的樂事能與萬方同享;他又暗示了君
王行樂之時,也該記得「宜入未央游」。未央宮是治政事的大殿,他出一個游字帶過,但內
行人會懂得他的隱晦的含義。
    人們發覺李白的不簡單,同時又由於李白受到特殊的寵遇,許多官員都來和他交結、同
游。人們忖測,不久以後,李白大約會得到給事中或者中書捨人的實官職。
    自然,在翰林院中,因李白的特出,也有人妒忌他。駙馬、常駐翰林院的中書捨人張
□,就有些心酸,因為他只仗家世,實際的才學,和李白不能同日而語了。
    皇帝的妹妹玉真公主在自己的道觀招待李白,這位世故的公主,也發現李白鋒芒太露
了,她婉轉示意,但在春風得意中,本身又是豪情高丈的李白,卻未曾留意。
    大唐宮廷中狂恣的行樂,到了熱天才告一個段落。
    在這一段歡樂的時日中,朝廷發生了一宗巨大的舞弊案,是吏部考選方面的。為皇帝所
寵信的大臣,御史中丞張倚的兒子,被吏部選拔為第一,選人以萬計,入等的只六十四人。
    張倚的兒子中了首選,群情大嘩,那時,平盧軍節度使,雜種胡人安祿山正入朝,由他
奏發,皇帝面試張倚的兒子,居然交了白卷;於是,主持考選的吏部兩位侍郎宗遙、苗晉
卿,再加御史中丞張倚都被貶斥,其余佐理考選的中上級官吏,也有被貶斥的。
    這是轟動天下的大舞弊案。但在同一時期,又有一宗使長安百萬人口興奮的事:江、淮
南租庸使韋堅開鑿了幾處運河,再在都城開引水道,又於禁苑以東開了一個湖,引滻水人人
工湖。這個湖在禁苑的望春樓前,因而預定了名為望春潭。
    這項工程耗了兩年的時間,功成之日,韋堅領了數百艘江淮地區駛來的貨船,直至望春
潭,皇帝到望春樓觀看,連檣數裡,出現了長安有史以來船舶集中的壯觀。陪了皇帝,在別
室望台上參觀的楊玉環,寫了一張紙,命人送給皇帝,她說:如今的長安,兼有洛陽之盛了。
    長安地區,因為水路欠通,江淮間漕運很難直達,轉經陸路,運輸費用昂貴,因此,每
當關中農業歉收,皇帝和百官會到東都住一個時期,一方面調劑糧食和日用供應品,一方面
也借此而對關東政務作重點治理。
    韋堅的通水路,自然是有益萬民的大事,大唐皇帝在望春樓上看連綿不斷的帆檣,聽無
數人的歡呼,他估計,長安百姓來看運輸船隊的,只此一地區,會有十多二十萬人;在滻水
兩岸看熱鬧的人可想而知。
    雖然耽於歡樂的皇帝,為政並不昏聵,他在望春樓上頒詔,將擬定的望春潭易名為廣運
潭——望春只是對皇帝個人,廣運而是對百姓全體的。
    同時,皇帝也及時升韋堅的官位,加左散騎常侍銜。
    這項大工程的完成使皇帝喜悅,但朝中有幾位儒學大臣對此卻有不滿,他們著論和上
言,認為這項工程自江淮至京城數千里間,為了開河,壞人墳墓,勞役民間,並非仁政,甚
至有人舉隋煬帝開運河的事為鑒。
    皇帝為此而發了好幾天牢騷——楊玉環入宮以後,第一次看到皇帝發脾氣而又自忍著不
作任何處置。
    但楊玉環也因此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因為發議論的人中,有她的父親的名字在內。
    這是長安的炎夏——今年的天氣又特別熱。
    楊玉環怕熱的,皇帝似乎也畏暑,他們中止了行樂而在歇暑,事實上,一春行樂,遲眠
早起,五十九歲的皇帝也感到疲乏了。他需要休息。
    炎夏,許多政務被擱置了起來,皇帝和楊玉環,在內苑的樹蔭下散步,聽聽音樂,好動
的楊玉環於此時學習下棋和釣魚。
    她偶然想到父親,但懶散,一下子又放開了。
    楊玄□用了不少方法想擺脫國子監司業的官位,可是,他連假借生病而棄官這一目的都
無法達成。他被左右的形勢所限而只能回到國子監去。
    可是,他的心情淒苦,情緒在極度的不安中,當李白的清平調和宮中行樂詞傳唱京城的
酒樓歌館、豪家巨宅時,他無可能不知道,「宮中誰第一,飛燕在昭陽」,那是自己的女兒
啊!「名花傾國兩相歡」,也是自己的女兒啊!他為自己這樣一個女兒而痛苦了。
    同僚們在奉承他,而他,盡可能避免參加宴會。因為無論在什麼地方,都可以聽到李白
的歌詞。
    名勳公卿,為皇帝所重的李白,處境也很快地逆轉了。他的才名遭到了同時人的妒忌,
而李白本身在狂豪之外又謹守自己的立場,他不阿諛一些庸俗的權貴,也懶得與有名無實或
行為上有污點的人來往。
    以中書捨人而主持翰林院的張□,對李白妒忌著,但不敢輕動。另外有一位名氣極大的
詩人,不但妒,而且暗恨著李白,那是王維。
    王維出身富貴之家,青年時有女性化的秀美,他在開元十九年應考進士,先入公主宅,
唱《郁輪袍》歌,受寵。由公主全力推薦,乃得為是年進士第一,即是中狀元。他能詩能文
又能畫,再者,他又善於逢迎,家中有錢,交遊廣,人緣也好,如今,他由左補闕升庫部郎
中,他以才名而供奉翰林,屬於清貴官中的特出者,在李白沒有到長安之前,王維詩名赫
赫,李白一來,把他比下去了,再者,在翰林,王維當值時,應該由他執筆主寫的詩文,有
過皇帝指名命李白寫作的事。
    王維和張□兄弟及韋濟等人在朝中是一個聲勢很大的結合,他們取悅宰相李林甫,又結
好於高力士,還有已被貶的吏部侍郎苗晉卿,乃至京兆尹韓朝宗及一部分皇親國戚,與他們
都很合得來,且有世代的交情。
    李白不願進入這一個集團,他因賀知章的關係,接近的是另一派講求自然氣度和正直的
文人,如左相李適之等,文人中還有如薛挺等正派者,這樣,長安的文人圈中,分成了明顯
的兩個對立派系。
    引薦李白的道士吳筠,也在翰林院中作空頭學士,他看出由李白所引起的風向,他同時
又發現李白雖然和許多權貴交好,但舊日長安的文士集團卻對李白不相容。而這些人老於官
場,深通權術和會用陰謀;吳筠發現,賀知章也被這一個大集團排擠著,而李適之的權位在
增高,又為宰相李林甫所忌。顯明的,他們這一個集團,不久將會受到打擊。
    吳筠是聰明人,在天寶二年的秋日,當李白還渾渾地在發議論和游樂逞快時,他就有了
退出的策劃。同樣地,賀知章也有所感,他一方面希望李自去接交李林甫,但在心志方面,
又不願李白改變風格。
    這是李白到長安後所引起的暗潮。
    但在宮廷中,此時又是寧靜的好日子,秋天來時,皇帝在秋暑日率百官祭興聖皇帝廟
(涼武昭王,李唐皇家自認是涼武昭王的後裔),中暑而病,經十日始愈,因此,宮廷中只
有一次游宴,楊玉環陪了皇帝轉住大明宮休養了半個月。
    這時,鹹宜公主借了機會,單獨見著楊玉環。她來,為轉達壽王的致意,同時提醒她,
設法為壽王謀取太子的地位。
    鹹宜公主陳述:外面的情勢,對壽王顯然很有利,李林甫越來越得皇帝的信任,當皇帝
患病和休息時,幾乎是把軍國大事的全權交托李林甫,這位權相,無疑是完全支持壽王的。
    楊玉環痛苦了,她在表面上敷衍了鹹宜公主,可是,她內心卻極難過,入宮以來,皇帝
在她面前,從來不提到壽王,好象,他沒有這個兒子,自己又從來未嫁過壽王似的,但她又
知道,皇帝曾單獨召見壽王——近一年,諸王入覲時,如果是節日,她會陪著皇帝,而每逢
這樣的時候,壽王總是缺席的。
    她並不是有心機的女人,可是她也不愚蠢,情形如此,她又怎能在新丈夫面前提到舊丈
夫?要推薦舊丈夫作太子,非但行不通,必然會得到最壞的結果。
    為此,耽於歡樂的楊玉環流了幾次淚。游樂的興致也減了——而她的心事,也無法向人
傾訴的。
    一次,在少府服官的楊慎名入內宮,在偶然中告知楊玉環,楊玄□身體欠佳——這又是
她的心事之一,和父兄,雖然消息鮮通,可是,她懷念著的,她聞訊而不安,忽然間,她覺
得自己入宮,什麼好處都沒有,「名花傾國兩相歡」,除了娛樂了皇帝之外,都是空虛的,
她厭心——但過了幾天,她的觀念又改變了,她想到入宮之後,自己同樣也享受著青春的歡
樂啊!
    楊玉環的本性如此,她不會自行潛入愁悵中,偶然有愁,又自我將之拋開。
    但是,在她的家中,情形卻相當嚴重了。官國子監司業的楊玄□,無法忍受人們對自己
女兒的悄語私議;同時,對本身的出處,他也痛苦,由內宮官出身而為皇帝所信任的楊慎
矜,已接連和他商談,希望他稍為表現得積極一些,接受國子監的祭酒,楊慎矜暗示他,只
要當一任國子監祭酒,就可以入相,楊慎矜還舉出先例:神龍元平二月,當大唐中宗皇帝自
女皇帝手上奪到政權之後不久,曾任命當時的國子監祭酒祝欽明為同中書門下三品事。
    楊玄□自然知道這一段往事,然而,他更明白人們如此對自己,只為著女兒有寵。再
者,他又明白,楊慎矜努力來交好,另有原因,宰相李林甫似乎對楊慎矜不大好了,為此,
皇帝任命楊慎矜為御史中丞,他辭不敢受,轉任諫議大夫。他知道楊慎矜是一個有旺盛的政
治欲望的人,慎矜拉攏自己,有結黨的目的在。
    為此,楊玄□不堪了,他想:人們來巴結我,只因我的女兒可恥地周旋於父子之間啊!
在自羞中,他真的生病了,他家居,以養病而謝見賓客。
    可是,新的難堪的事件又降臨到他的身上——他的兒子楊鑒由宰相李林甫的推薦,擢任
秘書省秘書少監,那是從四品上的官階!以楊鑒的資望,自然無可能取得如此高的地位,何
況,這又是清高而機要的地位。
    楊玄□明白,這又是因為女兒之故。再者,他又忖測,此項任命,也可能另外有作用,
李林甫用楊鑒來排擠賀知章。他不欲自己的兒子參與到政治派系的鬥爭中去,於是,他命兒
子親自去見宰相,辭謝新任命。
    可是,楊鑒卻不捨得放棄這個優職,他見宰相對,只謙遜了一番,並未認真辭謝不受。
回家,他告訴父親,宰相不許辭職。
    這使楊玄□為之氣結。
    這是天寶二年的初冬,十月新寒,楊玉環偕皇帝去了驪山。驪山,自天寶元年起,建築
了一所新宮殿,祀天神的,宮殿很巍峨,有高樓,為長生殿。但是皇帝另外為之立了一個名
字:集靈台。因為宮中的寢殿通常呼為長生殿或長生院,以前,祀神的宮殿也稱長生殿,二
名相同,李隆基加上集靈台以為分別。
    集靈台長生殿是道教的,沒有太多的戒忌,楊玉環常常在祀神的新宮殿中游樂。她對父
親的病一無所知,對哥哥升官,很高興,她曾代表哥哥向皇帝致謝。
    這回在驪山,由於楊玉環貪玩不肯回長安,住了三十八天之久。
    朝臣中有人記錄下這一次皇帝避寒驪山,有「上樂而忘返」之語。這自然是因楊玉環而
樂而忘返的。楊玉環曾經顧全一個皇帝的現實,但她又時常很任性。這回,她任性了。有人
向皇帝進言,不宜在驪山宮留得太久。楊玉環也知道了,她很不高興,向先知這一事件的皇
帝說:「三郎,有時,你大可不予理會,在驪山,你也一樣治事的啊!一個人做了皇帝,一
年忙到頭,玩一個多月也不可以嗎?何況這又不是完全玩,對不?」
    皇帝望著她期期地笑,說出:「很是,很是!」
    「那些人要多事,由他們去,我們一過了年,再去驪山,看他們怎樣?」她發著稚氣的
牢騷。
    皇帝又笑著說:「很是,很是!」而這一回,楊玉環發現了皇帝的「很是,很是」,只
是敷衍自己,於是,她嗔了,哼了一聲,命人去找時日卷來。
    「找時日卷來作什麼?」皇帝笑問:「選日子,過了年,哪一天是好日子,我們再上山
去!」她說著,皇帝正要接口,她搶著說:「很是,很是!」
    於是,皇帝大笑,捏住了她的雙手,再說:「不必急,現在離過年,還有半個月哩!」
    「我要先行選定日子!不行嗎?」她還是有些氣惱。
    大唐皇帝接受了——楊玉環自己選定了年初六,辛丑日,那是利於行的好日子。她請皇
帝預定年初六上午發駕赴驪山,皇帝也答應了下來。
    ——這是她偶然使一性,皇帝以為很有趣。
    進入用天寶年號的第三年,皇帝把年號改為載——稱為天寶三載。
    年初六,他們又上驪山去了。
    對楊玉環來說,這個新年是很有趣的,他們上山的日子,好太陽,天氣不太冷,但到驪
山的第三天,氣候變了,大雪,一夜間,山谷間除了溫泉區之外,舖滿了白雪,她在積雪上
和謝阿蠻同舞。
    謝阿蠻的技藝的確很高,她的腳浮陷雪中,但仍能使身體平衡,每次一個腳印,在雪地
上留下的痕跡很勻稱。至於楊玉環,卻無法做到,她好勝,努力學樣,終於,她滾跌在雪
中,而看她們作雪上舞的皇帝,因楊玉環的滾跌而大樂。
    隨後,皇帝也冒寒出動,和楊玉環等人堆雪人,他們發動以百計的宮女和內侍堆雪人。
    宮廷在歡樂中度新年,朝廷卻在人事傾軋中。
    先是,在去年底,皇帝准許道士吳筠還山,有一筆相當豐厚的賞賜,正月初,他走了。
隨駕在驪山的李白,情緒為之低落。接著,秘書監賀知章受到暗暗的壓力,自覺再做下去不
會討好,在皇帝批准吳筠還山之後,他由長安城上山,想乞求退休。以他的年齡而乞退休,
也很合理的。
    皇帝和楊玉環在集靈台長生殿,賀知章是老於官場人事和深知皇帝的性情的,在集靈台
內,他靈機一動,把原來請求致仕的方式改變——那是從楊玉環的衣飾而引起的。這一天,
楊玉環為了好玩,又著上她平時最厭惡的女道服,自稱集靈台主。
    賀知章就在談笑間請求皇帝的恩典,度自己為道士。皇帝度一個人為道士,由皇家供
奉,待遇很優厚,退休,雖然仍然可得一半俸祿,卻比做道士差得太遠了。為了現實,他有
需要,再者,他又認為,自己請求度為道士,比請求致仕來得好,皇帝必不會起疑。
    「賀卿,你這年紀,真還想做道士?」皇帝輕松地問。
    「陛下,女道士宜年輕,男道士,似乎是年紀老一些的好——」他說著,轉向楊玉環一
揖:「還請妃子勿介意!」
    賀知章的話說得很風趣,皇帝點點頭,連連說好。
    皇帝以賀知章為老臣,歷事三伏四帝,給予特恩,許以賀知章的住宅為千秋觀,並命舉
行送行典禮。
    當晚,賀知章把自己請求度為道士獲准的事告知了李白——這使李白為之錯愕不已。
    隔了兩天,歡樂中的皇帝接到了楊玄□病中的上表。這是一封特殊的陳情,除了久病乞
休之外,並且縷述楊氏家族四世族系,聲言本族以長房作為代表,四世以來,俱皆依長房之
制承襲財產等等。在這一段之後,楊玄□才說明敘述世系之原因,以椒房之親,宜正譜牒。
    這表文很突然,李隆基錯愕著,倘若是旁人所上,或者會有諷刺皇家的意思,李隆基本
身並非長房,但皇帝明白楊玄□不會作這種無聊的諷刺。再者,他對年紀並不大的楊玄□的
病,也有所疑,因為楊玄□因病辭官,已不止一次。
    他沒有將這件事告知楊玉環,也不曾處理事件,他命內常侍偕兩名御醫同往探疾。
    ——這是恩命,一般大臣也不易得的。
    楊玄□這回的病是真實的,御醫回奏了之後,皇帝終於告知玉環,她不便說自己的家
事,請求皇帝於回城後,讓自己和哥哥見一次,皇帝自然答允了。
    不久,大唐皇帝的老臣,以正三品太子賓客銜,官從三品秘書監的賀知章,一獲皇帝准
許,就上表告以回鄉的日期,於是,皇帝頒下特詔,命太子率六卿庶尹大夫餞行。
    這是大唐皇帝歷史性的盛典,皇帝本人,先作了一首詩,又附了序文,如下:「天寶三
載,太子賓客賀知章鑒知止足之分,抗歸老之疏,解組辭榮,志期入道,朕以其年在遲暮,
用循卦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正月A日,將歸會稽,遂餞東路。乃命六卿,庶尹、大夫,
供帳青門,寵行邁也。豈惟崇德尚齒,亦勵勸人,無令二疏,獨光漢冊,乃賦詩贈行:遺榮
期入道,辭老竟抽簪,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寰中得秘要,方外散幽襟,獨有青門餞,
群僚帳別深。」
    (南宮搏按:全唐詩及紀,唐玄宗此詩序中謂「天寶三年正月五日」,有誤,天寶三
年,年初一改年為載,玄宗皇帝自己不會再用年字。又正月五日應亦有誤,是年正月初六日
駕幸驪山,至二月初五庚午始還都城,而餞送賀知章實分作兩次,宋蜀本詩序未系日期,依
之。)
    接著,皇帝於宮內賜宴,餞別,並命預宴的人都作詩贈別,名滿天下的大詩人李白,在
情緒低落中,草率地寫出一首《送賀監歸四明應制》的詩。
    接著,賀知章離開長安,由太子李亨主持,有一個盛大的送行宴會。八十五歲的賀知
章,自女皇帝證聖元年中進士入仕,在官場中經歷了五十九年,終於離開了大唐的皇都而回
到江南的會稽故鄉去。
    他身體依然健康。近年,由於李林甫的當權,連賀知章也受到無形的排擠。他離開,是
有著依依不捨的。而在近十年間,他的作風也有改變,在生活上狂恣,不再在政治上求進取
了。實際上,他並不是文學上的才人,而是政治家。早在開元十三年時,他就同時就任禮部
侍郎和集賢學士,當時人認為無比的榮寵,宰相源乾曜當時有意引他入相的,但首席宰相中
書令張說,雖然是提擢賀知章的人,又不願這位有鋒芒的才人入相,只稱讚他的文才,提高
賀知章在文華上的地位,列為清高人物,另引李元紱為相。從此,賀知章轉了幾次官,都在
清高部門,有一次轉為工部侍郎,算是失職而降級,隨後又很快起來,以太子賓客的榮銜而
宮秘書監。他自知拜相無望,年紀又大了,在人們排擠中,趨向狂放,即使這樣,在八十五
歲的高齡,還是自請作道士而離開。
    李白趕到餞行宴,在惆悵中狂飲而送酒中八仙中列首席的朋友,然後,他唱出了下面二
十八個字:「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
    別了,一個集團的首領離開了長安城。
    賀知章在秘書監任事兼內職,總是控制皇帝部分機要事務的。他利用自己的地位,也引
進四方的才人,使入翰林或其他機構。在朝臣中,他是一派的領袖,顯貴如李適之,名望極
大的李邕,還有不少有名的文士,和賀知章合在一起,這對李林甫行事是有牽制性的。如
今,賀知章這位領袖一走,他的集團等於散了,貴為左相的李適之,沒有領導一群人的才能。
    這些事,在長安雖然成議論的中心,但是,宮中的楊玉環卻全不著意,當賀知章退休而
歸去時,她在內宮和作秘書少監的哥哥相見了。
    她直率地向哥哥說明了自己在宮中的地位,她表示:皇帝會在適當的時候立自己為貴
妃,同時,也會對自己的家人有封贈,她要求兄長向父親說明,求取諒解。
    楊鑒處身在夾縫中,他很痛苦,但他又不能不將父親的意思說明,他告知妹妹,父親呈
明家世,以長房為主,就是為了避免本身受封爵,如果皇帝有封賜,父親必然會不惜一死而
辭,同時,他又表明父親辭官的決心。
    她又為此而愁,喃喃地說:「大人只是小小的國子司業,和你的地位相等,而且還不及
你的官位重要,為什麼要這樣呢?」
    「玉環,大人原也不許我出任秘書少監的——」楊鑒痛苦地說:「他已謝絕了好幾次封
官……」
    她緘默了,稍後,喟歎著說:「大人原來是熱衷做大官的,我知道,這只是為了我的緣
故,我本可以回家探父,皇上一定會答允我的,但我不敢,哥,那怎麼辦呢?讓父親辭官,
又不好——」
    「大人有病,那是事實,但據我想,你如為貴妃,爵封給予已故的大伯父,大人可能不
會感受太大的刺激!」
    「哥,這是不可能的,我如果為貴妃,封賜,第一是予生父,已故的大伯父會有追贈,
二伯父也會有一個爵銜的,封賜不及生父,依照體制是不合的!」
    「玉環,大人目前的官職,再拖延下去大約無妨,他不去上班,也不會有人說話。可
是,如封賜及於大人,那真會出些事,大人的性情你總知道的,他是儒家!」
    她無法可想了。楊鑒和妹妹默默相對了一些時,告訴她:從妹花花喪夫,有兒子,又承
受了夫家的大財產。此外,楊鑒又說到再從兄楊釗,在巴蜀做官,漸漸有了聲名。他說出:
花花曾以資力濟助楊釗。
    她為花花的喪夫而歎息,對於隔一族的堂兄楊釗的事,她完全不關心,因為,她本家的
事就夠煩了。
    李隆基原想在天寶三載的春日冊立楊玉環的,當楊玉環把父親的反應坦率地告知皇帝
時,迫使皇帝只能將這一事暫緩下來,皇帝為此而心情不好,於是,有一連串事故發生了。
    左補闕兼東宮侍讀薛令之,多年未有升遷,在壁上題了一首詩表示心情,皇帝到東宮巡
視時看到了薛令之題詩的最後兩句:「無以謀朝夕,何由保歲寒」,很不高興,他命人取
筆,在這兩句詩之下,寫下一首詩:「啄木嘴距長,鳳凰羽毛短,若嫌松桂寒,任逐桑榆
暖。」薛令之看到了,立刻棄官,徒步還鄉。
    也在同時,供奉在翰林的酒中八仙之一的裴圖南,上表請求還山,皇帝在不滿中批准了。
    這兩人都屬於賀知章集團的,裴圖南是以起居捨人本官入翰林,應該說是很受重視的
人,但因受到兼領兵部侍郎、中書捨人、翰林院首席學士張□的壓力,告退。
    李白去送行,寫了兩首詩,其中一首最後兩句是:「同歸無早晚,穎水有清源。」於
是,張□把這首詩和李白贈集賢諸學士的詩,乘機給皇帝看,也乘機說了李白的壞話,心情
不好的皇帝皺著眉,向同在的高力士說:「此人固窮相,他要做隱士,讓他回去好了!」
    在偶然中,皇帝的女婿張□又把一名才人排擠掉了!
    雖然是如此,皇帝對李白總有一份好感在,他讓李白還山,賜金,禮儀接近先走的道士
吳筠。
    長安的春花三月,著名的大詩人李白,在社中斗了兩場雞,喝得醉醺醺地離了大唐皇都
長安。
    喜歡李自詩歌的楊玉環,此時困擾在自己家事中,對李白的去,不曾留心。
    又接著,皇帝罷換了京兆尹,又處分了一些人,有一次,楊玉環還聽到皇帝向高力士發
脾氣,可能是她領悟自己的事使皇帝煩惱,也可能因皇帝的煩惱而致的煩惱,也可能因皇帝
的煩惱而致的一些影響,不懂權勢的楊玉環,認為應該改變一下氣氛,她又拋開了自己的紊
亂,偕皇帝游樂。
    ——這中間,還有一件矛盾的事,那是鹹宜公主來通知她的,皇帝近來對太子不滿,薛
令之的去,就是一例,鹹宜公主請楊玉環留意。再者,鹹宜公主又告訴她,眼前情勢,對壽
王非常有利。
    她不懂運用,她想讓皇帝愉快一些,對壽王或許有好處。
    這樣,在初夏之後不久,他們又沉緬於享樂了。
    楊玉環伴著皇帝,親自設計,用太湖石在興慶宮的沉香亭畔,堆砌一座假山,小舞孃謝
阿蠻在堆石時,曾冒險舞蹈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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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文東西網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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