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帝國落日

二世三年十月,也就是二世皇帝正在上林齋戒時期,包圍巨鹿的章邯軍,被項羽所率的 楚軍擊敗。 這位項梁的年輕侄兒,得到項梁在定陶失敗身死的消息,親率五萬軍隊,緊急渡河,往 救巨鹿,也是為了向秦軍求戰,以為項梁報仇。 渡河以後,項羽下令軍中只帶三日乾糧將來時渡船全都沉沒,宿營帳篷廬捨也都燒光, 連鍋碗盤勺等吃飯傢伙一起砸碎,以示不勝必死的決心。 到達巨鹿外圍,先遇上北邊增援來的王離軍,予以擊潰並行包圍,再向前挺進,一連九 次與秦軍相遇,九次都將秦軍重創。 然後斷絕了秦軍的糧道,大破秦軍,殺了秦軍領軍的蘇角,生擒王離,涉間不願投降, 自焚而死。 當時,救援巨鹿的各地諸侯軍早已到達,但畏懼秦軍戰勝餘威,皆堅守壁壘,不敢出 戰。等到楚軍攻擊秦軍時,諸將都站在壁上觀戰。 只見楚軍無不以一當十,個個奮勇爭先,吶喊之聲震天。尤其是項羽,身穿黑色戰袍, 騎著一匹純黑的烏騎馬,身高八尺有余,貌若天神,在敵人陣中左衝右突,所向莫不披靡。 諸侯諸將全都是看呆了。 在大破秦軍後,項羽以戰勝者的姿態召見諸侯各將,他們進入項羽軍帳轅門時,莫不跪 下膝行,不敢仰視。 章邯軍退卻到棘原,項羽軍追擊到漳南,兩軍對峙,各自整頓,準備再行決戰。 趙高以二世的名義派遣使者責備章邯,章邯恐懼,派長史司馬欣回鹹陽見趙高解釋並請 求援軍,趙高不見,還派人在回途中追殺司馬欣。幸虧司馬欣見機早,從別路逃回軍中。 司馬欣將趙高不見及派人追殺的情形報告以後,他沉痛地向章邯說: 「現在朝中是趙高當權,二世只不過是被他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傀儡。假若我們戰勝,趙 高會妒忌我們的功勞,也會加以陷害;假若失敗,趙高必然也會治我們的罪,如今我們是無 論勝敗都會遭罪,希望將軍多加考慮。」 正好這時,章邯的舊識陳余,也寫了一封信給章邯,內容大意是: 「秦將都沒有好下場,白起和蒙恬就是最好的例子。秦將建功再大不封,而有罪則誅。 今將軍為秦將近三戰,所亡失的人員以十萬數,難免戰後算帳。何況,秦亡之日已經不晚 了。將軍孤立在外,而又有人妒忌掣肘,不是悲哀極了嗎?為什麼不與諸侯約,反過來共同 攻秦,分平地而南面稱王,不是太好了嗎?」 章邯猶豫不決很久,才派始成為使者見項羽求和。和約未成,項羽又夜渡汙水,大破秦 軍於汙水邊。 章邯再派人求和,項羽徵求部下的意見,管軍中糧秣的軍吏說: 「糧秣所剩不多,和了也好。」 眾將領都一致贊成。 項羽乃與章邯立約洹水之南的殷虛上。訂約儀式完畢後,章邯流著眼淚對項羽說: 「趙高弄權,嫉害忠良,章邯也是有國歸不得了!」 項羽乃立章邯為雍王,隨楚軍行動,而派司馬欣為上將軍,率領秦軍先行。 行軍到新安時,秦軍中間出了問題。 因為平素秦派在各地的文官武將,甚至是地方官吏,對各地民眾或戎卒都是百般欺凌, 現在秦軍投降諸侯,諸侯吏卒也乘戰勝餘威做種種報復行為。 於是秦軍吏卒多在私下商議: 「章將軍出賣了我們,他自己已封王,卻要我們來受人污辱。這次反過來攻擊秦地,能 入關勝秦則罷了,否則又要隨諸侯軍回到東邊,朝廷一定會殺光我們的家人。」 諸將把秦軍不安的情形報告了項羽。項羽召集黥布和蒲將軍來商量。兩人的看法都是: 「秦軍戰鬥力仍強,假若進關中後生變,就很危險了,不如全部擊殺,單獨留下章邯、 司馬欣帶領我們入關。」 於是楚軍設計勞軍,在酒內下迷藥,趁秦軍迷醉不醒時,將二十萬秦軍全部坑殺。 關外秦軍完全消滅,而關內也成空虛。
趙高在丞相府密室接見沛公劉邦所派來的使者,他仍然坐在慣常坐的陰暗角落,讓燈光 投射在客人臉上。 坐定以後,使者首先說話: 「丞相想必看過沛公的信,有了周詳的考慮,希望早賜回音,以便在下返回覆命。」 「急不在這一時,沛公的信,本相已經詳細拜讀過,但有一、兩處值得商議。」 「不知是哪一、兩處?"使者問。 「第一,關中必須由本相為王,不得瓜分;第二,沛公以及任何諸侯軍不得踏入關中。 至於二世皇帝嘛,就讓本相來處理好了。"趙高態度依然強硬地說。 「丞相這樣說就不對了,"使者焦急地說:「丞相明明知道楚懷王下令,上將軍項羽和 沛公,誰先進得鹹陽,誰就為關中王。沛公如今兵臨武關,只要稍加攻打,即可破關而入; 而項羽與章邯軍對峙漳南正在和談,據傳章邯軍已不穩,秦的大勢已去。沛公不是沒有能力 強行破關,而是怕關中生靈塗炭,才來和丞相商量。"使者的口氣也不弱。 「使者可轉告沛公,函谷關、武關、散關和蕭關為秦之四塞,全都是一夫當關,萬夫莫 開的險地,別忘了以前諸侯聯合攻秦,一路順利,直逼關前,但秦一開關迎敵,諸侯就驚惶 潰敗的故事!"趙高嘻嘻作鷺鷥笑,但他隨之語氣轉得柔和:本相當然也不希望關中變成屠 場,所以關外由各諸侯自行分地,本相絕不過問,秦軍雖一時失利,但戰鬥力沛公和使者都 應該是知道的,怎樣都可退入關中自保,所以這兩點是本相的最低要求。」 「丞相高鑒!"使者有點氣憤地說:「沛公不入關,項羽亦會由函谷關入關,項羽的嗜 殺和沛公的仁慈,可就不能同日而語了!」 「這是本相兩點最低要求,"趙高頻頻搖頭:「沒有什麼可再讓步的。」 「丞相不能不講理!"使者情急,說話也就不客氣起來:沛公不能入關,就不能達成懷 王的盟約,如何談得上分地為王的事?」 眼看談判就要破裂,忽然有一名近僕來報。他附在趙高身旁細語了幾句,趙高臉色突然 大變,但立即鎮定地向使者說: 「使者稍待,老夫立刻回來。」 使者看到趙高態度突然變得柔和,而且自稱由本相改成老夫,意味到事情有重大轉機。 沒過一會兒,趙高回來了。原來是前方來人報告項羽在新安坑殺秦降卒二十萬的事。 他在想,這真是一報還一報,長期之戰,秦將白起坑趙降卒四十萬,如今還債僅只還了 一半,關外秦軍全部消滅,關中剩下的只是些老弱的地方雜牌部隊。 雖然他盡量在表面上裝得若無其事,但在談判中卻不再像先前那樣毫不讓步。最後雙方 達成協議—— 一、准許沛公軍入關進鹹陽,但象征性占領後立即退軍。 二、關中之地一分為二,大部分之地仍號為秦,由趙高為秦王。 三、四處關塞由雙方共同管理。 四、使者即回報沛公作進關準備,決定日期通知趙高。 五、趙高這方面盡速做好迎沛公軍進鹹陽的各項準備,準備好立即通知沛公方面。 臨行時,使者笑著向趙高說: 「韓申徒張良現隨韓王在沛公軍中,他要在下向丞相問好。」 「張良?"趙高印象中沒有這麼一個人。 「說張良,丞相也許不知道,但提張繼,丞相一定會記得起這位故人。"使者說。 「是他!"趙高心中暗罵了一聲混蛋,口中卻問:「韓申徒在沛公軍中從事哪種工 作?」 「他名為韓申徒,其實是為沛公運籌帷握,主持大計,要沛公和丞相分關中而治,正是 他的主意!」 「這個狡滑的混蛋!"趙高在心中暗罵。 送走使者後,趙高又呆在密室,獨自思考很久,研判應該什麼時候要二世退位,在沛公 軍進關以前還是以後? 最後他得到結論:不管何時逼二世退位,他都得要設法讓二世遷出警戒森嚴的阿房宮。
也是巧合,二世每天在上林獵獸弋鳥,跑馬走狗取樂。那天正好有一名黔首誤進上林, 被二世誤當做是野獸,一箭穿心斃命。 二世緊張得和趙高商量,趙高教他的女婿鹹陽令閻樂判定為有人謀殺此人,移屍上林, 將偵緝矛頭指向宮外,這件案子就變成了懸案,不了了之。 這時,趙高正好抓住這個機會恐嚇二世說: 「天子無故殺害無辜之人,會遭到上帝的懲罰和鬼神的禍害,所以陛下應該避居宮外, 以祛除不祥。」 於是二世移居望夷宮。 這時候,章邯兵敗降楚,二十萬秦軍遭坑殺的消息,趙高再也一手遮天不住,終於有人 向二世提出報告,二世緊張得召見趙高,趙高擔心禍發,而且沛公那邊猶未入關,因此他稱 病不應召。 二世有天晚上做惡夢,夢見自己在上林行獵,遭到一頭白虎的追逐,座車的左騎馬(左 邊最外側的駕馬)被白虎咬死了。 二世悶悶不樂,召太卜占夢,卦象現示: 「涇水作祟!」 於是二世在望夷宮齊戒,並沉四匹白馬以祭涇水。 他一肚子悶氣,想召趙高來商量,趙高又一直避不見面,正好這時他又得到消息,沛公 劉邦將數萬人已破武關,他更是急欲見趙高,趙高仍然稱病不朝。 二世這下真的火大,他派使者責備趙高說: 「先帝托孤於丞相,朕也全般倚重於你。丞相前多次言,關東盜不足為患,現盜劉邦軍 已屠武關,正向鹹陽推進,丞相又不前來議事,到底為何?奉詔後速來,否則議罪!」 趙高接詔以後,甚感為難,想去,怕與劉邦張良勾結的事,二世已經發覺,此去正好是 自投羅網。但又怕再要推托不去,二世一翻臉,兵權如今還有的在宗室大臣手上。而且他自 知冤家仇人多,要不是有二世當他的護身符和令牌,眼前忠於他的人,說不定大部分都會倒 戈。 於是他召來最核心的心腹——女婿閻樂、堂弟趙成和郎中令,要他們拿出主意來。 趙高首先說了開場白: 「主上一直貪玩又不聽勸諫,如今情勢緊急,卻又全部責怪於我。假若他聽了讒言加罪 於我,一定是滅族禍延整個家族,找你們三人來,因為只有你們才是我最相信的,趕快提出 你們的看法,大家商量商量。」 三人都沉默很久,臉色凝重,平日他們都是照趙高命令辦事的,這樣重大的事情,一時 他們哪來的主意。最後還是趙高打破室內的沉默,恨恨地說: 「這個小子,我一直對他不錯,沒有我趙高,他哪有今天!再說遠一點,要是沒有我家 那個愚忠的傻老子幫他祖父替死,他恐怕生都生不到帝王家。現在他說翻臉就翻臉,真是無 情無義!」 「不錯,真的是無情無義!"三人異口同聲附和,就像山谷回音一樣。 「所以,他既然先不仁,我也就復不義!」 「不錯,他既然先不仁,我們也就復不義!"三人仍然同聲響應。 「廢掉他!"趙高突然以拳擊案,不男不女地尖聲大叫。 這次三個人沒有隨聲附和,而是震驚得面面相覷,意識出事態的嚴重性。 「你們不同意?"趙高見三人不作聲,有點氣憤地問。 三人依舊不說話,因為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你不贊成?"趙高來個各個擊破,先問閻樂。然後又用威脅的口吻說:「不要忘記, 你是我的女婿,滅族也會滅到你的頭上!」 「一切聽岳父大人吩咐,小婿唯命是從。"閻樂久處趙高的淫威之下,早已習慣講這句 話。 「你呢?"趙高又瞇其他那對鼠眼盯著趙成看。 「大哥,小弟還有什麼話說,滅族我和你一樣首當其衝!」趙成一副豁了出去的神態。 「還有你?"趙高指著郎中令問。 「卑職一向聽丞相吩咐,"郎中令硬著頭皮說:「但不知廢了皇上後,還要立誰?」 趙高本想指著自己的鼻子說:「立我!"但為了怕這些懦弱的傢伙會更害怕,不敢舉 事,因此他說: 「公子嬰仁儉,百姓對他都很信服,我想立子嬰,各位有什麼意見?」 三人當然沒有意見,接下去趙高和他們商議了一下明日行事細節:如何由閻樂發動縣 卒,謊稱有盜入宮,然後由郎中令為內應等等。 最後在臨散去前,趙高陰森森地對三個人說: 「為了安全起見,讓你們無後顧之憂,你們來的時候,我已命人將你們的家人全接來府 中了。」 三人背脊發涼,家人已成為人質,不想舉事也不可了,好陰險厲害的趙高!
望夷宮位於郊外,由郎中令帶領部分郎中擔任內宮禁衛,外圍只有衛令騎射率衛卒千餘 人擔任警戒。 二世一直貪玩,而且施政中心不集中在他身上,因此趙高府第和身邊的警戒措施,反而 較此地要森嚴得多。 閻樂率領鹹陽城卒兩千多人,浩浩蕩蕩地開往望夷宮。閻樂正好和趙高相反,身材高大 肥碩,龍眉鳳目,騎在白馬上,風度頗為不凡。 郎中令則集合諸郎中,佯稱宮中有大賊闖入,打開宮門四處搜索。 閻樂命城卒包圍宮門,自己率領千餘人進宮,郎中令和衛令騎射在門口迎住。 閻樂一到達內殿門前,郎中令打了一個眼色,閻樂大聲喝問說: 「賊人入得宮內,為何不制止?」 堂堂的衛令騎射,哪裡會將一個小小的鹹陽令放在眼裡!他反叱喝道: 「鹹陽令,你別胡說八道,宮殿警衛周密,哪來的賊人?」 「看來你是通賊,所以才隱匿不報,來人,拿下了!"閻樂神氣活現地下令:「不然郎 中令怎麼會請求外援?」 衛令騎射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小小的鹹陽令竟敢下令逮捕皇帝禁衛近臣。 就在他還未轉過神來時,城卒一擁而上,將他和他的從人都綁了起來。 外面的衛卒聞聲趕來,內殿宮門已關,門外城卒和他們戰鬥起來。平日二世待人暴戾, 興之所至罵人、打人,甚至是令交法辦。所以很少衛卒願意真的拚命,有的遠遠吶喊,城卒 一追上就四處逃散;有的乾脆束手就縛,免得事畢以後,追查起來麻煩;真正上來拚命的, 全被人多勢眾的城卒圍殺了。 沒有衛令的指揮,其他的人也都找地方躲起來,等待事情過去以後再出來。 正在搜查宮內賊人的郎中,看到郎中令帶著閻樂和城卒進來,開始時還不注意,一聽到 殿門外衛卒和城卒的殺伐,才知道事情有變。 郎中令和閻樂帶著城卒往便殿上闖,警衛的郎中和武士制止不聽,兩相打殺起來,這些 人才知道郎中令和閻樂反了,郎中和宦者有的格鬥被殺,有的逃之夭夭。 二世正坐在殿上假寐,幾個美女正在為他捶背按摩,忽然有幾支箭射他座前幃帳,女人 們尖叫起來才將他驚醒。他勃然大怒,下令左右前去拿人,左右此時都不聽話,反而東走西 散,一團混亂。 二世帶著女人們逃入內室,但箭矢不斷射在門上,有幾支勁弩竟穿透門插進來。 女人紛紛尖叫著找地方躲藏,二世終究是皇帝,他不願太失態,勉強鎮定地在書案前坐 下來,再左右一看,身後只有宦官一名沒有走,還是恭恭敬敬地侍立著。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嗎?"二世還是感到摸不到頭腦的問這名宦者。 「陛下不用問也應該明白,是趙丞相反了!」 「趙丞相造反?"二世仍然有點不相信地問。 「趙高陰謀造反很久,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連郎中令和部分郎中都換了他的心腹, 這是宮中人人皆知的事。"這名宦者淡淡地說。 「那為什麼不早告訴朕,乃至演變成目前這種情形?"二世埋怨地說。 「臣不敢說,要是早說,頭早就被砍掉了,哪還能活到今天!"宦者苦笑地說。 這時閻樂帶著兵卒踢門而入,郎中令大概心中有愧,沒有跟著一起進來。 閻樂威風十足地走到二世書案前,立而不跪,他不稱二世為"陛下"而稱對一般人的"足 下"。他說: 「足下驕恣淫佚,誅殺無辜,如今天下人都反對你,希望足下善以自處!」 「我想見見丞相可以嗎?"在閻樂的威脅下,二世居然也不敢自稱"朕"而稱"我"。 「不行!"閻樂回答得很乾脆。 「我願意得封一郡為王。"二世自認讓步地說。 「不行!"閻樂搖頭。 「我願為萬戶侯。"二世語其中帶著悲涼。 「不行就是不行,不要囉嗦那麼多!"閻樂開始不耐煩。 「這樣好了,我願意和諸公子一樣,帶著妻子作平凡百姓。"二世哀求說。 「我是奉丞相命來誅殺足下,以報天下人,你說再多,我也是不敢回報丞相的。"閻樂 臉都不轉地向身後城卒喊:「來人,斬了他!」 「不要,不要,"二世搖著雙手說:「留我一點尊嚴,讓我自己來,我到底是你們的皇 帝!」 他拔出佩劍放在頸上,兩手顫抖,雖然劍刃割破皮,紅紅的鮮血流了出來,他就是無法 要右手用點勁帶動左手,他只得懇求地對身後唯一未逃的近侍說: 「幫幫我,我好痛!」 這名近侍含淚跪下,拜了三拜,哽咽地說: 「臣為陛下送行!」 他站起來,握住二世執劍的雙手一拖,一股血箭噴了出來,二世身子緩緩倒了下來,他 以兩手托住。
趙高接到閻樂的回報後,立即下令諸大臣公子在朝殿集合,他則帶著隨從至朝殿等候。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朝殿上的輪值人員全都走避一空,偌大的宮殿只有他帶來的幾百個人, 顯得像曠野一樣的空曠,使人有種荒涼的感覺。 他要隨從人員到後宮中找人,總算拉出幾十個宦者出來站班充數。衛卒、郎中,很多都 是他自認為的親信,也全都逃走了,因為有望夷宮前車之鑒,他們怕遭到第二次血洗。 這與趙高原先想象中描繪出的場面正好相反。 他腦中預繪的畫面,應該是衛卒歡呼,郎中夾道歡迎,宦者宮女喜極而泣的高呼萬歲。 尤其是那些閹者寺人,他們更應該擁戴他,他為他們闖出一片天來。以往閹人宦者在所 有人的心目中,乃是最下賤的族類,全是些犯罪之徒或他們的後裔,在宮中做的是比宮女還 低微污穢的工作。 他趙高卻以閹者做了丞相,為閹者樹立了一個閹者當自強的典範,現在更要做皇帝,要 創造自周以來開始有閹人的歷史。 趙高在大殿中轉來轉去,時而望一望金碧輝煌的皇帝寶座,他在心裡想—— 這些衛卒、郎中、侍中和宦者,全是些笨蛋,難道不明白他趙高當了皇帝,內宮的人會 更揚眉吐氣? 他在想——也許應該根本廢除閹人這個制度。怕後宮淫穢?一般富貴人家還不是姬妾成 群,也用了一大堆童僕?也許在現行的體制下,他就皇位後,應該規定文武百官中,閹人應 占一定的比例,一來可以鼓勵閹人上進,二來也可以鞏固他的勢力,說什麼他和他們是同 類,應該互相支持和擁護。 應召的這些大臣公子久久不來,他的腳也轉酸了,信步走上寶座,身佩皇帝密璽,密璽 在手,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他坐上寶座,身體太小,就像猴子蹲在駿馬上一樣,書案太高,他只能露出一個頭,看 看自己怎麼也不像一個君臨群臣的皇帝。 忽然,整個宮殿在搖動,又發生地震了,關中地區這幾年來地震接連不斷。 殿中武士侍中、侍郎全亂奔起來找地方躲避,一點都不像始皇在世的樣子,地震時,磚 塊瓦片掉在頭上,都沒有人敢動一下。 在他們心目中,根本沒將趙高當作皇帝! 大殿整個在搖動,似乎隨時會倒下來。頂上琉璃瓦竟有震碎的,牆上出現裂痕,梁上灰 沙紛紛下落。 「肏娘賊的,才完工不久的宮殿就會這樣,偷工減料太兇了,我……朕一定要幾個人 頭!」 但他再一想,修建阿房宮,他自己就是總監工,各類材料的大包商全是直接向他接頭 的,這次他得到的油水可不少,一般富人家幾十輩子也賺不了這樣多! 他想到這裡再也罵不下去。 余震還在繼續,他開始考慮要不要找個地方躲一躲,譬如說躲在書案底下什麼的。但他 再想想,他是皇帝——至少是馬上要做皇帝的人,不應該在群臣和宮人面前示弱,他應傚法 始皇,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飛蝗似的箭雨中,談笑自若。他自己和別人都這樣說過,這 才像個皇帝。 接著又是一陣強震,連寶座都搖動起來,他一個坐不穩,頭撞在書案角上,昏迷了過 去。
在半昏迷中,他看到半空中出現始皇的臉,龍眉倒豎,長目橫睜,滿臉憤怒,他用狼音 豺聲吼著說: 「趙高,你對朕做的好事!」 聲音就像霹雷,在空曠的大殿中激盪,震耳欲聾。 趙高嚇得立即跪倒,全身像篩米般顫抖,叩頭如搗蒜,口中還連連喊著: 「陛下饒命,這不能完全怪趙高!」 「不能怪你,那要怪誰?"始皇沉聲叱喝。 「怪我,怪我,全怪奴婢!"這時趙高明白抵賴也沒有用,鬼神明鑒一切,跟鬼神還有 什麼好賴的。 「哼,"始皇冷哼一聲又問:「趙高,你想當皇帝?」 「奴婢不敢……"趙高又再接連叩頭。 「朕南征北討,花了十多年的工夫才一統天下,你卻想一朝就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子手 中奪去,天下有這樣便宜的事嗎?"始皇怒極反笑地說。 「奴婢不敢,奴豈不敢!"趙高只說得出這句話。 「你也不想想,"始皇以極片刻薄的口吻說:「你少了那一點,還能做皇帝嗎?你用什 麼來君臨四海,找什麼女人來為你母儀天下?」 「奴婢不敢,陛下饒命!」 「朕才不屑殺你,自有殺你之人!」 始皇狂笑著消失在空氣裡。
「丞相醒醒!丞相醒醒!"有個近侍搖醒了他。 「剛才地震很大?」 「很大,很大,"這名近侍順著他的口氣說:「宮中有很多地方的宮室震垮,鹹陽民間 又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嗯,"他對民間的災情不感興趣:「朕……本相召集的人來了沒有?」 近侍猶豫了一下回答說: 「該到的……不,想來的都已經來了!」 趙高伸頭由書案看過去,只見到十幾位大臣公子稀稀落落地站在朝殿中間,能坐萬人的 大朝殿,十幾個人真像滄海一粟。 「傳他們上殿!"趙高對近侍說。 「陛下……」 趙高聽到他這樣喊,先是心頭大喜,但想到始皇憤怒的臉,連忙糾正他: 「丞相宣眾臣上殿。」 「丞相宣眾臣上殿!"這名近侍擔任傳宣多年,第一次喊丞相宣眾臣,真是怪彆扭的。 十多個大臣公子來到書案前行禮,趙高因為太矮,坐在高大書案後面講話太不舒服,他 只得站起來說話。 他先宣佈誅殺二世的經過,注意到這些人臉色冷漠,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他暗暗高 興,看來此舉並沒有引起眾怒。但再一看幾個擁有兵權的大臣都沒有來,包括衛尉在內,他 不免有點緊張,再想到始皇憤怒的臉,他最後只有硬著頭皮說: 「今本相為天下誅殺暴虐不道的二世,當然有責任為秦立主,但秦本來就是王國,因始 皇滅六國統一天下才稱帝,現六國都已復立,秦地只剩下原來的領土,空自稱帝,名不副 實,沒有什麼意思,因此,本相宣佈,秦復為王國,皇帝復稱為秦王,而立公子嬰為秦王, 大家有什麼意思?」 「丞相英明!"十幾個人一起恭身答應。 「胡亥暴虐無道,不得稱帝,他的遺體宜以黔首之禮,葬於杜南宜春苑中,不得歸葬祖 陵,各位有什麼意見?」 「丞相所見聖明,胡亥不夠資格以王禮安葬!"眾臣一致同意。 就這樣,趙高和十多個公子和大臣,台上台下一唱一答,就決定了國體和君王人選。 散會後,趙高立即將"宗室及大臣會議"的決議書和子嬰當選秦王的消息連同國璽,派人 送給公子嬰,並要他齋戒五日後,進行告廟就任典禮。
幼公主來到公子嬰府中,公子嬰將她迎入密室。 她自始皇駕崩安葬驪山後,即自動請求住在蘭池行宮,也就是原來皇後厝棺槨之處。由 於皇後與始皇合葬驪山,行宮空了出來,而且地方偏僻,二世沒有長住的興趣,於是他乾脆 作人情,將該處行宮送給她,改稱為幼公主府。 她一下車見到子嬰,先致道賀之意,跟著就要行君臣大禮。子嬰連忙將她攔住,反而是 他行了晚輩之禮。他苦笑著說: 「小姑,別作弄侄兒了!這西天道賀賓客盈門,人都是前來拉關係謀職位的,真想不到 侄兒這個庭院僅夠旋馬的寒舍,一下就堆積了這麼多的車水馬龍,家中僕人又少,真是忙壞 了你那侄媳婦。」 「大王千萬別這樣說,"幼公主堅持要用君臣的稱呼:「天下為二世皇帝和趙高弄亂 了,正等著陛下來收拾!」 子嬰只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什麼。 進入密室,兩人分賓主坐下後,子嬰屏退了所有妻妾,要兩個兒子見過幼公主。原已在 室內的宦官韓談,也起立拜見幼公主。 五人坐定以後,子嬰長歎一聲說: 「趙高叛逆無道,弒殺了二世皇帝,本意是想篡位,如今忽然又要傳位給我,不知道他 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幼公主笑笑,她指指韓談,要他來說,他正是當天站在趙高身後的那名近侍,從頭到 尾,整件事情他都看得非常清楚。 韓談即席向兩人行禮,恭敬地說道: 「地震那天的情形,小人已向公子報告過,幼公主恐怕還不清楚,讓小人再簡要說一 遍。」 於是將那天趙高如何佩璽上殿召集群臣,如何只有十幾位公子及大臣應召等等事情簡要 地說了。 當然他未提到趙高在昏迷中見到始皇的事,因為他看不到始皇,而趙高將這件事看成是 奇恥大辱,不會跟任何人講。 幼公主聽了韓談的話,又考慮了一會,才緩緩地說: 「情況非常明顯,趙高是怕群臣反對,他明目張膽地繼位會遭到討伐,所以只有將陛下 請出來。不過,我另外從別處得到一個消息,說是他已經和楚的沛公劉邦約好,將秦的宗室 完全清除,由他和劉邦分地而治。」 「小姑從哪裡得到的消息?"子嬰大驚。 連韓談也搖頭歎氣,大罵趙高喪心病狂,為了權位,不惜與外人勾結。 幼公主笑了笑說: 「我雖然生活在偏遠的蘭池,遠離權力中心,卻沒有一日不擔心國事,不管怎樣,你想 逃離政治,政治絕不會放過你,遲早會找到你的頭上。陛下你原來不也是不想過問政治?誰 會想到今天陛下竟成了這股政治漩渦的中心,所以我一直不放鬆對外界情況的了解。」 「我自己也沒想到,趙高將這個吞不下去的燙嘴山芋,竟丟給了我!"子嬰還是作苦笑 狀。 「所以依我的判斷,趙高可能會采取兩種行動。"幼公主又說。 「哦,哪兩種?"子嬰問。 「一個是讓你來當傀儡,暫時穩住群臣,然後等楚兵進關到達鹹陽以後,以楚兵之力對 付陛下和宗室。」 「那第二種呢?"子嬰追問。 「第二種行動,就是趁你告廟祭祖的當天就加害陛下!」 「真的?"子嬰震驚失色地說:「依小姑判斷,哪種行動的可能性比較大?」 「那要看這幾天他對掌兵權的大臣整合得怎麼樣。"幼公主仍然臉帶微笑。 「依小人看,他采取第二種行動的可能性比較大!"韓談在一旁插嘴說。 「為什麼?"公子嬰和幼公主同時驚問。 「因為據小人所知,衛尉目前已表態效忠趙高,虎賁軍都尉也是如此,趙高答應將他們 兩人提升為將軍。」 「要是這樣的話,當然采取第二種行動的可能性較大!"幼公主點頭說:「因為趙高以 秦王的身份和楚軍談判,對他有利得多。」 「那我要怎麼辦?"公子嬰平日對政治毫無興趣,只知閉門讀書,研究農耕及園藝之 學,想用這方面的知識來造福農民,遇到這種情形,難怪他驚惶失措。 「那很簡單,"幼公主笑著說:「你不需要去投他的羅網,要他來投你的好了。」 「要怎麼做?"子嬰問。 「稱病,讓他來探你的病,他來了,就不讓他走出房門!」幼公主輕描淡寫地說。 接著他們商量了一些行動細節,連在旁始終未說話的子嬰兩個兒子也笑了起來。
趙高一點也沒有將公子嬰放在眼裡。 自秦廢除封建制度後,公子只是別人對他們的稱呼,其余的生活條件與一般黔首無異, 他們也必須靠祖業或是自己工作,才能養家活口。 他趙高平白無故的要他當王,他應該感激他,因此,他對他不存一點戒心。 聽說他齋戒五天後就病倒,禮貌上他不能不去問一下病,怎麼說,他都是他一顆重要的 棋子。 正如幼公主所判斷,他準備就在告廟祭祀的那天,找個借口將他和集合的秦宗室一網打 盡,省得零零碎碎不太好戰。 他只帶了少數侍從來到子嬰府中,看到他家寒酸的樣子,他只有輕視沒有猜疑。 他按照觀見的禮儀報門而進,將所有的侍從都帶進了內院,但到堂上時為子嬰的長子子 起所擋住。子嬰長子向趙高行拜見長輩之禮,趙高開始上來就有三分歡喜,再看這孩子長得 身材修長,龍眉鳳眼,舉止中節,極有氣度,神似他的父親子嬰,趙高更增加了七分好感。 他想想告廟那天,這個年輕人就要和那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宗室大臣一起玉石俱焚,他心 中有了點惋惜。 子起行禮後,婉轉說道: 「家父病重,經不起這麼多人的打擾。」 趙高看了身後的十多名侍衛,不禁心裡好笑,這點人要是放在他丞相府中,可說是看不 到人,但現在放到子嬰家裡,的確顯得太擁擠嘈雜。 他恍然大悟地笑著說: 「賢侄說得不錯,那就教他們留在這裡吧!」 子起恭敬地在前面倒退著帶路,趙高只帶了一名隨從進入堂內。 子嬰次子子昂早就在臥房門口迎接。 表面上不得不顧及體制,趙高將唯一的隨從也留在臥房門外,他踏進房門,先行了個 禮,口中稟奏說: 「聞得陛下龍體欠安,老臣趙高探病來遲,還望恕罪。」 躺在床上的子嬰,以微弱的聲音回答說: 「丞相不必多禮,請上前談話。」 早有女僕將一副錦墊放在床前,趙高坐下後又問: 「明日為太卜選定告廟就位大典良辰吉日,不知陛下還能勉強支持否?」 「當然支持得了。"子嬰掀開帷帳坐了起來,臉色紅潤,說話中氣十足,哪有一點病 樣? 趙高看到事情不對,口中大喊來人,手上忙著拔劍,只聽到門外慘叫一聲,他明白那個 劍術高超,能夠敵對數十人的親信隨從已經遭到暗算,而他的劍還未拔出,一道冰涼的劍鋒 已經貼在他的頸子上,韓談此時從帷帳後出現。 他裝作鎮靜地責問子嬰: 「老臣擁立陛下,一片苦心,為什麼陛下恩將仇報?」 子嬰微笑不語。只見帷帳那頭走出一位年輕女子,她神情肅然地問道: 「那你自己又怎樣向先帝和蒙毅交代?」 耳聽提到始皇的名字,眼見幼公主突然間出現,趙高臉色剎時變得蒼白,他明白這下是 玩完了,他緊閉嘴唇,不再說話。 「趙高,"幼公主憤怒地說:「為人應該感恩圖報,雖然你先父對嬴家有恩,但始皇在 世時,對你也報答夠了,以一介奴僕之子,位極人臣,尤其是二世皇帝對你信任依賴,有如 父師,你也忍心對他如此?」 趙高自知今日必死,他反而變得憤激起來,他尖聲怒吼。 「嬴家對我恩重?"他的憤激一轉為悲傷:「將我弄得這樣不男不女?我早就發誓要將 這筆帳加十倍、加千百倍的還在嬴家子孫身上!」 「那是帝太后一個人的事,於我們這些無辜的嬴家子孫有什麼關連?"坐在床邊的子嬰 開始說話:「將他綁起來,交廷尉發落。」 「不,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打蛇不死,反遭其殃,這是趙高你的名言,"幼公主冷冷地 說:「為了避免夜長夢多,韓談,將他斬了!」 韓談一揮劍,趙高慘叫一聲未完,頭已落地。 外院趙高帶來的侍從,也早為埋伏的宦者所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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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嬰第二日按照預擇的良辰吉日告廟繼位,仍稱為秦王。 他在朝殿中宣佈誘殺趙高的經過,大赦天下,並不追究眾大臣與趙高勾結的經過,以免 株連太多,又得興起大獄,群臣和民眾全都稱讚秦王子嬰仁厚。 趙高及閻樂則夷三族。 他並下詔,二世皇帝以天子之禮改葬。 這件事還未著手辦理,武關方面一日數次報警。 原來沛公用張良之計,派出酈生和陸賈,用重利買通武關秦守將,然後再發動奇襲,一 舉攻佔武關,在藍田和秦軍進行了一場決戰,將秦軍擊潰,就此再沒有阻攔,兵如破竹似地 直指鹹陽。 張良見沛公進軍順利,已有驕態,他趕快建議說: 「諸侯騎兵,進展神速,並不是因為兵強馬壯,或是將領有超過秦將的才能,全是因為 暴秦行苛政日久,失去了民心,所以主公應以代天吊民伐罪的心情收攬民心,才能得到民眾 的協助,直搗鹹陽。」 「安民的工作我不太會辦,子房,你就全權處理罷!」 於是張良透過劉邦下令全軍—— -   敢任意殘殺無辜民眾者,斬!   敢取民間一草一木者,斬!   敢姦淫婦女者,斬! - 劉邦的軍隊本就是以一些流氓無賴為基幹,再加上一些散兵游勇和降卒所組成的雜牌 軍。他們作戰並不是為了什麼遠大理想,有的是為了填飽肚子,有的乾脆就是想發財,要他 們不姦淫擄掠,真比要叫老虎看到肉不吃更難。 劉邦這道嚴命下達以後,根本沒有人理會,連領軍的一些下級軍官都認為辦不到,因為 劉邦本人就是個好財貪色的大酒徒。 但張良組織了執法隊,在戰場和後方巡邏,遇違犯者立即處決,上級並受到連坐處分。 幾次下來,全軍都有了戒心,再加上張良斬了幾名縱容部屬燒殺擄掠的將領,全軍上下 震驚,明白這道嚴令不只是說著玩玩的了。 於是,劉邦部隊所到之處,全是秋毫不犯,雞犬不驚,相對的也越來越受民眾的歡迎。 每到一處,民眾都紛紛搶著來勞軍。 另外,每新攻佔一個地方,張良就用劉邦的名義召集地方父老,訂定簡單的約法三 章 :「殺人者死,傷人及盜者抵罪。」其他苛雜秦法一律廢除。 這樣一來,秦國民眾莫不額手相慶,秦國軍隊更戰無鬥志。 子嬰只當了四十六天秦王,劉邦軍就進入了鹹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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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子嬰元年,沛公劉邦先諸侯軍攻到鹹陽,他先不進城,而是約秦王子嬰到霸上投 降。 秦王子嬰事實上不是不想抵抗,而是和當年秦軍入侵齊國一樣,連御前作戰會議都召開 不起來,文臣武將全都跑光了。 在毫無選擇的情形,他只有按照劉邦規定的時間和地點去請降。 那天一大清早,他就素車白馬,頸子上套著象征鎖練的白布條,穿著單薄的白袍,跪候 在軹道地方的道路旁,等著劉邦的駕臨。 他手上捧著沉重的天子玉璽,旁邊有一包兵符和派遣使者傳令的節。 十月,冬天已經開始,道路旁的草木都蒙上了厚厚的霜,小河也已結冰。他回頭看看身 後跪著的十幾個家人,全是和他一樣畏縮著頸子,全身冷得發抖。 是從哪一代開始立下這個規矩,投降的君主必須穿刑衣、戴刑具,跪伏在路旁? 也許他該維持君主的尊嚴自裁,但一死百了,他會看不到這場戲的落幕。 自祖父始皇征服六國開始,他就是這場悲劇的旁觀者,他看到秦國滅亡別個國家時,祖 父、朝中大臣以及全國民眾的舉國狂歡,如今又看到自己國家被別人所亡時的沮喪和悲痛。 這場高潮迭起,大片大落的悲劇,勝利狂歡時,他只是個徹頭徹尾的旁觀者,從來未卷 入過。他一直讀他的書,研究他的農耕和園藝,整天腦子裡想的是如何使麥子更能抗寒抗 旱,如何使瓜變得更大一些。 但最後命運的網羅找上了他,不知不覺的,心不甘情不願的,竟來主演這場時代大悲劇 落幕時的主角。 劉邦帶著他的人從路那頭出現了,說實話,他率領的這批人馬真的不怎麼樣,沒有統一 的制服,有的穿著擄獲自秦軍的甲冑,光鮮明亮,在朝陽下閃閃發光;有的仍舊穿著在田裡 做工的操作服,補了又補,縫了又縫,全身上下都是補丁。 他們大聲笑鬧,咒罵,幾乎並不將各級長官、甚至是劉邦這個統帥看在眼裡,一點都沒 有軍隊應有的肅穆之氣,倒像是一群朝山拜神的游客。 就是這支烏合之眾的雜牌軍,竟擊敗了素以軍紀嚴明、驍勇善戰聞名的秦軍? 為什麼歷史一再重演?以前六國君主一直納悶,為什麼他們看來軍容極盛的軍隊,老是 遇到光頭赤腳的秦軍,就像如湯潑雪一樣,不溶自化?現在倒過來輪到他問這個問題! 劉邦騎著馬,帶著隨從過來,沒有按照應有的禮節,下馬來向他慰問,只命從人從他手 中接過玉璽,自地上收起符節,沒有問過他一句話。 他只用鄙視憐憫的眼神看著他,口中卻在和別人討論他的生死,就像主人討論如何處置 一條失去工作能力的老牛。 「殺掉算了。"一名身材魁梧、神情威猛的武將說。 「不錯,留下總是個麻煩。"旁邊很多人附和。 劉邦看了看旁邊一位書生模樣的文臣,後者搖了搖頭,於是劉邦裝模作樣地說了: 「懷王所以派遣我先入關,乃是因為我度大能容,現在人家既然已投降,還要殺人家, 不是好事!」 劉邦說完話,看他一眼就走了。 他被收進鹹陽廷尉大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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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邦率領他那批雜牌軍進入鹹陽,他和他的部下首次大開眼界,看到了夢寐已久的花花 世界,真的像是"叫花子吃死蟹"——只只都是好的。 在舉行過入城式,享受過萬民跪地迎接的愉悅後,劉邦參觀了壯麗宏偉的阿房宮,坐上 了朝殿的寶座,就賴著不想走。他對張良說: 「既然已進來了,就在這裡安置吧!」 張良還沒來得及回話,劉邦的侍衛長樊噲卻大聲吼著說: 「主公,我不贊成留居此地!」 「為什麼?"劉邦不悅地問。 「這裡美女如雲,各種享受設備全有,只怕主公帶頭,諸將和眾士卒都跟著這樣做,你 爭我奪,說不定為了爭財寶、搶女人,先就自相殘殺起來,到時候管都管不住。」 「張良,你看如何?"劉邦轉臉問張良。 「主公,現在一切都未安定,要享受,來日方長,"張良不急不徐地說:「尤其是據 報,項羽正率領著大軍往函谷關而來,雖然按懷王約,先入關者為王,但項羽並不是個肯為 盟約所約束的人,我們不能不預作應變準備。」 劉邦無語,臉上仍充滿了留戀不捨的神情。忽然,他想起什麼似的問左右說: 「蕭何呢?」 「他忙著去收秦藏的天下戶籍資料去了。"左右有人如此答覆。 劉邦驀然驚醒,向張良說: 「我聽你們的意見,還軍霸上,秦宮和府藏全部加封條,等候項羽來時,再一同處理 吧!還軍以前,我們還有什麼事要做的?」 「召集地方首長及父老,宣佈我們的'約法三章 '。"張良高興地回答。 於是劉邦召集了地方父老及意見領袖至朝殿集合,他宣佈說: 「各位鄉親父老,人民受秦苛法嚴刑的痛苦已經太久了,如今應該全部廢去,我只跟各 位約法三章 :'殺人者死,傷人及盜者抵罪。'其余官吏、職務工作一切照舊。劉邦此次 來,是為秦國百姓謀福利,不會有所侵犯,所以請各位父老轉告民眾不要害怕,而我的軍隊 立刻還駐霸上,等待諸侯軍全部到達後,再商量善後問題。」 接著,他又要諸官吏派人到各縣鄉傳達這項消息。 於是秦人大喜,爭著帶牛羊酒食來勞軍。劉邦又一一推辭說:「糧倉的糧食多,不要各 位破費。」 秦人更加高興,唯恐劉邦當不上秦王離去。 但沒過多久,項羽帶著他的部隊來了,像暴風雨一樣,殺子嬰,火焚阿房宮,鹹陽大 火,接連燒了三個月都沒有完全撲滅,劉邦也被逼撤離。 秦人的希望完全落空。項羽和劉邦的"楚漢相爭",又是另一場悲劇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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