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社會及其敵人
第十三章 馬克思的社會學決定論


  集體主義者……熱心進步,同情窮人,痛恨邪惡,激勵英雄行為,這些一直為
日後的自由主義所缺乏。然而,他們的科學卻建立在一種深刻的誤解之上……因此,
他們的行動極具破壞性和反動性。人的心靈受到如此嚴重的傷害,以致他們的精神
分裂了,他們再也沒可供選擇的機會。
    ——沃爾特﹒李普曼
  「利用情緒,不把精力浪費在摧毀它們的無益努力上。」一直是反抗自由的策
略。人道主義者的一些最彌足珍愛的觀念,常常受到其死敵的高聲喝彩,後者就這
樣打著同盟者的幌子,滲透到人道主義者的陣營,制造分裂和嚴重的混亂。這種策
略常常獲得極大的成功,正如事實所表明的,許多真誠的人道主義者仍然崇敬柏拉
圖的「正義」觀念、中世紀「基督教的」權威主義、盧梭的「普遍意志」觀念,或
者費希特和黑格爾「民族自由」觀念。然而,只是在黑格爾主義把自身確立為一種
真正的人道主義運動的基礎之後,這種滲透、分裂人道主義者陣營並制造混亂的方
法,這種建造很大程度上是無意識的、因而具有雙重效應的知識第五縱隊的方法,
才獲得極大的成功:至於馬克思主義,則被看成歷史主義的最純粹的、最發達的和
最危險的形式。
  詳細研究馬克思主義、黑格爾左派及其法西斯主義的副本之間的相似性,是件
誘人的事情。然而,如果忽略了它們之間的區別,則絕對不公平。雖然它們的知識
源泉近乎相同,但對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激勵,則不應有任何疑義。而且,同右
派黑格爾分子相反,在把理性的方法運用於社會生活的最迫切的問題上,馬克思作
了誠摯的嘗試。這種嘗試的價值沒有為這一事實所減損,即正如我將要表明的,它
以往在很大程度上並不成功。科學要經歷不斷的嘗試和錯誤才能進步。馬克思畢竟
進行過嘗試,雖然他在主要理論上犯了錯誤,但他的嘗試沒有白費。他以各種方式
開拓了我們的眼界,使我們的目光更敏銳。退回到前馬克思的社會科學,是不可想
象的。所有現代的著作家都受惠於馬克思,儘管他們並不知道這點。對於那些像我
一樣不贊同馬克思的理論的人,情況顯得尤其如此;我欣然承認,例如我對柏拉圖
和黑格爾的研究,就打上了受馬克思影響的印記。
  如果不承認馬克思的真誠,我們就不能公正地對待他。馬克思的開放的心靈、
敏銳的現實感、不信空言、尤其是不信道德方面的空言,使他成了世界上反對偽善
和法利賽主義的最有影響的戰士之一。他有著幫助被壓迫者的強烈欲望;他充分意
識到,需要在行動上而不只是在言詞中證實自身。儘管馬克思的主要才能是在理論
方面,但是為鑄造他認為是科學的戰鬥武器,以改進大多數人的命運,他付出了巨
大辛勞。我認為。他追求真理的真誠和他在理智上的誠實,使他與他的許多追隨者
完全不同(儘管不幸的是,他沒有徹底擺脫在黑格爾辯證法的氛圍中養成的腐朽影
響,這種辯證法被叔本華描述為能夠「摧毀一切理性」),馬克思對社會科學和社
會哲學的興趣,基本上是一種實踐的興趣。他在知識中找到了一種推動人進步的手
段。
  那麼,為何還要攻擊馬克思呢?雖然他有許多功績,但是我認為,他是一位錯
誤的預言家。他是歷史進程的預言家,他的預言並沒有實現;但這不是我的主要責
難。更為重要的是,他誤導大批有理智的人相信,歷史預言是探討社會問題的科學
方式。在那些試圖推進開放社會的事業的人的隊伍中,馬克思要對歷史主義的思想
方法的破壞性影響負責。
  然而,馬克思主義真的打上了純粹歷史主義的印記嗎?在馬克思主義中就不存
在一些社會工藝學的因素嗎?俄國在社會工程中從事冒險而又常常取得實驗成功的
事實,使得許多人斷定,馬克思主義作為支撐俄國實驗的科學或信條,應該是一門
社會工藝學,或者至少要贊成它。然而,沒有一個熟知馬克思主義史的人會犯這種
錯誤。馬克思主義是一種純粹的歷史理論,一種旨在預測經濟和政治的發展的未來
進程,尤其是預測革命的未來進程的理論。因為如此,在俄國共產黨奪取政權之後,
馬克思主義當然就不再為它的政策提供依據。馬克思實際上禁止一切社會工藝學,
並把它斥責為烏托邦廣他的俄國信徒一開始就發現,自己對社會工程領域中的宏偉
任務,完全缺乏準備。正如列寧很快明白的,馬克思主義不能對實際的經濟問題提
供幫助。「我並不知道有哪位社會主義者探討過這些問題」,列寧在奪取政權後這
樣說,「在布爾什維克或孟什維克的文獻中,並沒有關於這類問題的記載。」在經
歷一段不成功的實驗時期,即所謂「戰時共產主義時期」之後,列寧決定采取各種
實際上意味著有限他暫時地回到私人企業的措施。這些所謂的新經濟政策,以及後
來的各種實驗——五年計劃等——與馬克思和恩格斯曾經宣佈的「科學社會主義」
的理論沒有任何關係。無論是列寧在引進新經濟政策之前發現的自己所處的特殊情
境,還是他所取得的成就,如果不適當地考慮到這一點,就都不能獲得應有的評價。
馬克思的宏大的經濟研究,甚至沒有觸及到一項建設性的經濟政策(例如,經濟計
劃的問題)。正如列寧所承認的,在馬克思的著作中,幾乎找不到一個論及社會主
義的經濟詞句——且不論「從按勞取酬到按需分配之類的無用的口號。原因在於,
馬克思的經濟研究完全是從屬於其歷史預言的。然而我們還必須多談點。馬克思特
別強調,他的純歷史主義的方法與一切以合理計劃的觀點進行經濟分析的嘗試是對
立的。他把這種嘗試斥責為烏托邦和不合邏輯的。因此,馬克思主義者甚至不研究
所謂的「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在該領域中所取得的成就。在準備建設工作方面,他
們甚至比一些「資產階級經的歷史主義,我已經指出,我確實主張,馬克思主義的
方法是十分貧乏的。
  馬克思本人也許贊同對批評他的方法作這樣一種實際的探索,因為他是發展後
來被稱作「實用主義」的觀點的首批哲學家之一。他之所以被引向這一立場,我認
為,是由於他確信,一種科學的背景為實際政治家——這種實際政治家當然也意味
著社會主義的政治家——所迫切需要。他教導說,科學能夠產生實際的結果。應該
隨時關注成果,關注理論的實際結果!他們甚至談論有關其科學結構的某些事情。
一門不產生實際結果的哲學或科學,只不過解釋了我們生活的世界;然而它能夠而
且應該做得更多些;它應該改變世界。馬克思寫道:「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
解釋世界,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也許正是這種實用主義的態度,使他預期到後
來實用主義者所主張的重要的方法論理論,即科學的最富特徵的工作,木是獲得既
往事實的知識,而是預見未來。
  這種對科學預測的強調,實質上是一種重要的、方法論的發現,不幸的是,它
把馬克思引入了歧途。因為一個似是而非的論據(只有當未來被提前決定——只有
當未來像從前一樣存在於過去之中、被嵌入過去之中——科學才能夠預見未來)把
馬克思引向固執於這一虛假的信仰,即嚴格的科學方法必須建立在嚴格的決定論的
基礎之上。馬克思關於自然界和歷史發展的「無情規律」的說法,清楚地表明了拉
普拉斯氛圍和法國唯物主義的影響。然而,相信「科學的」和「決定論的」術語如
果不是同義的,至少也具有不可分割的聯繫,現在要被說成是一個尚未完全消失的
時代的迷信之一。由於我主要對方法問題感興趣,我感到高興的是,當討論馬克思
主義的方法論時,並沒有必要加入有關決定論的形而上學問題的爭論。因為不論這
些形而上學爭論的結果如何,例如,量子理論關於「自由意志」方面,我想要說的
是,事情早就解決了。沒有哪種決定論,不論它被表述為自然界的齊一性原理,還
是被表述為普遍的因果規律,能夠再被作為科學方法的必要假定來考慮。因為物理
學——一切學科中最先進的科學——不僅表明,沒有這種假定,它照樣能夠從事研
究,而且還表明,在某種程度上,它還同這些前提有矛盾。對一門能夠進行預測的
學科而言,決定論並不是不可缺少的前提條件。因此,科學方法不能被說成支持采
取嚴格的決定論。沒有這一假定,科學也能具有嚴格的科學性。當然,馬克思不能
因為堅持了相反的觀點就應受到責難,因為他那時的最優秀的科學家都持有同樣的
觀點。
  值得注意的是,把馬克思引向歧途的,並不是決定論的抽像的、理論的原理,
勿寧說是該原理對其科學論觀點、對其關於社會科學的目的和可能性觀點的實際影
響。如果「決定」社會發展的抽像的「原因」觀念不導向歷史主義,它就不會如此
十分有害。誠然,這種觀念沒有任何理由讓我們對社會制度采取一種歷史主義的態
度,同每個人、尤其是決定論者對機械和電子設備所采取的顯然是工藝學的態度形
成奇怪的對比。也沒有任何理由讓我們相信,在一切科學中,社會科學能夠為我們
實現揭示未來所儲藏著的秘密這一古老的夢想。對科學的算命術的這種信仰,並不
僅僅建立在決定論的基礎之上;它的其他基礎包括,混淆了科學預測和宏大的歷史
預言,前者有如我們在物理學和天文學中所了解的,後者則在廣泛的戰線上預言社
會的未來發展的主要趨勢。這兩種預測是根本不同的(正如找在其他地方試圖表明
的),前者的科學特徵並不為支持後者的科學特徵提供證據。
  馬克思關於社會科學的目的的歷史主義觀點極大地攪亂了實用主義,後者一開
始曾使他強調科學的預測功能。這迫使他不得不修正自己的早期觀點,即科學必須,
而且能夠改變世界。因為只要存在社會科學,因而存在歷史預言,歷史的主要過程
就應該是被預先決定的,無論是善良意志還是理性,都無權改變它。以合理的干預
這一方式留給我們的,只是通過歷史預言去肯定發展的即將來臨的過程,去清除途
中的糟糕障礙。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寫道:「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本身運動的
自然規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但是它能夠縮
短和減輕分娩的痛苦。」正是這些觀點導致馬克思把所有那些人斥責為「烏托邦主
義者」,這些人以社會工程學的目光考察社會制度,認為社會制度服從於人的理性
和意志,能夠成為理性設計的一個可能領域。在馬克思看來,這些「烏托邦主義者」
試圖用人類脆弱的雙手,去駕駛逆歷史的自然潮流和風暴而上的社會巨輪。他認為,
一位科學家所能夠做的一切,只是提前預報風暴和旋渦。因此,他們能提供的實際
服務,只限於提出警告,下次風暴將構成威脅,使巨輪偏離正確的航線(正確的航
線當然是向左轉!),或者是勸告乘客,最好集合到船的哪一側。馬克思在宣告即
將來臨的社會主義的太平盛世中,發現了科學社會主義的真正任務。只有借助於這
種宣告,他認為,科學社會主義的教導才能有助於創造一個社會主義世界,而通過
使人意識到即將來;臨的變化,意識到歷史的游戲中分派給他的角色,科學社會主
義的教導才能夠推進社會主義世界的到來。這種科學社會主義不是一種社會工藝學;
它不教授建設社會主義制度的途徑和手段。馬克思關於社會主義理論和實驗的關係
的觀點,表明了其歷史主義的觀點的純潔性。
  馬克思的思想在許多方面都是其時代的產物,當時那場巨大的歷史地震,即法
國革命令人記憶猶新(1848年的革命使它獲得復甦)。他感到,這種革命不能靠人
的理性來設計和籌劃。然而,它可以用一種歷史主義的社會科學預測;透徹認識社
會形勢可以揭示其原因。從馬克思的歷史主義和J.S.穆勒的歷史主義的密切相似
(類似於其前輩黑格爾和孔德的歷史主義哲學的相似),可以看出這種歷史主義態
度所具有的這一時期的十分典型的特徵。馬克思並沒有深入思考過「J.S.穆勒之
類的資產階級的經濟學家」,他把他們視為「枯燥無味的、無頭腦的調和論」的典
型代表。雖然在某些地方,馬克思實際上對「慈善經濟學家』穆勒的「現代傾向」,
表明了某種尊敬,在我看來,也有足夠詳盡的證據駁斥這事實,即認為馬克思直接
受到穆勒(或者匆寧說孔德)關於社會科學方法的看法的影響。因而馬克思的觀點
和穆勒的觀點的一致,是件非常引人注目的事情。所以,當馬克思在《資本論》的
序言中說:「本書的最終目的就是要揭示現代社會的……運動規律。」他可以說是
在傳達穆勒的綱領:「社會科學的……基本問題必須是尋找規律,依照這種規律,
一切社會狀況制造出繼之而起並取代名的狀況。」穆勒十分明確地區分了他稱作
「兩種社會學研究」的可能性,第一種與我所說的社會工藝學極為相當,第二種與
歷史主義的預言相當,他袒護後者,把它描述為「社會的一般科學,另一種社會研
究的結論應該因之而受到限制和控制。」或者更專門的依照穆勒的科學方法的觀點,
這種社會的一般科學是建立在因果律原理的基礎之上的;他把這種對社會的因果分
析描述為「歷史的方法」。穆勒的「社會的狀態」具有「從一個時代到另一時代的……
可以變化的特性」,正好與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埋藏」相當,當然,儘管它比自己
的辯證法對手更為樸實(穆勒認為,「人類事物必須遵循的」運動形態「應該是」
兩種可能的天文學運動中的「二者之一」,即或者是「一種沿軌運動」,或者是
「一種彈道運行」。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並不肯定歷史發展的規律的簡明性;正如
曾經有過的那樣,它接受穆勒的兩種運動的組合——即類似於某種波浪式運動或螺
旋式運動的東西)。
  在馬克思和穆勒之間存在不少相似性;例如,二者都對放任的自由主義不滿,
二者都試圖為實施基本的自由觀念提供更好的基礎。然而,在他們對社會學方法的
直法中,存在一個非常重要的差別。穆勒認為,社會的研究歸根結底應該還原為心
理學;依照人性、「精神的規律」、尤其是人性的進化,就能夠解釋清楚歷史發展
的規律。「人種的進化」,他說,「是社會科學的方法得以……確立的基礎,它遠
比從前流行的模式……優越。」這種社會學原則上可以被還原為社會心理學的理論
——儘管由於無數個體的互動引起的複雜性,這種還原可能相當困難——已經廣為
許多思想家所主張;誠然,它屬於常常簡單地受到贊同的各種理論之一。我將把這
種社會學的研究稱作(方法論的)。動理主義。我們現在可以說,穆勒信仰心理主
義。但馬克思卻向它挑戰。他宣稱,「法的關係正像國家的形式一樣…也不能從所
謂人類精神的一般發展來理解。」對心理主義指出了疑問,也許是馬克思作為社會
學家的最大成果。這樣,他就為更深刻地認識社會學規律的專門領域,至少是認識
局部自主的社會學,開闢了道路。
  在下述篇章中,我將解釋馬克思方法的一些觀點,並力圖著重強調他那些在我
看來具有持久價值的觀點。因此,接下我將討論馬克思對心理主義的攻擊,討論他
支持不可還原為心理學的自立社會科學的論證。最後,我將試圖指明其歷史主義的
致命弱點和破壞性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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