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社會及其敵人
第八章 哲學王


  國家將樹立紀念碑……來紀念他們。要把他們作為受崇拜的人……作為神一樣
的受神的聖寵保佑的人,祭品應當獻給他們。
    ——柏拉圖」
  柏拉圖和蘇格拉底之間信念的差別甚至比我已揭示過的還要大。我說過,柏拉
圖效仿了蘇格拉底對哲學家的界定。我們在《理想國》裡讀到「你稱誰為真正的哲
學家?——那些熱愛真理的人」。但當他作出這一論斷時,他本人並不十分誠實。
他並不真正相信這個論斷,因為在別的地方他直截了當地宣稱,充分地利用謊言和
蒙騙是王家統治特權的一種:「它是城邦統治者的事,如果說它屬於誰的話,去撒
謊,為了城邦的利益欺騙他的敵人和他的公民。其他人絕不能沾染這種特權。」
  「為了城邦的利益」,柏拉圖說。我們再次發現,訴諸集體功利原則是終極的
道德思考。極權主義的道德支配著一切,甚至包括對哲學家的界定及其理念。幾乎
用不著提及,用同樣的政治技術原則,逼迫被統治者說出真相。「如果統治者發現
其他人對他撒謊……那麼他將以有了損害威脅城邦的舉動為由懲罰他們……」只有
在這種毫無指望的意義上,柏拉圖的統治者——哲學王——才是愛真理者。

                                   一

  柏拉圖以醫生為例,描述了把他的這一集體效用原則適用到真實性問題上的情
況。該例子系精心選擇,因為柏拉圖喜歡視自己的政治使命為社會病體的一位醫治
者或救星。除此而外,柏拉圖給醫學分配的任務也使柏拉圖城邦國家的極權主義特
征清楚地顯現出來,在那裡國家的利益支配著公民從搖籃直到墳墓的生活。柏拉圖
把醫學看作是政治的一種形式,或者如他自己所說,他「把醫神阿斯克勒比斯看作
是一位政治家」。醫術,他解釋說,絕不能把延長生命,而只應當把國家的利益視
為目的。「在一切合理地統治的社會裡,每個人有國家所安排給他的特殊工作。他
必須做這些工作。沒有人會把一生的時間花在生病和治病上。」相應地,醫生「沒
有權利護理每個不能行其職責的人;因為這樣的人對己對國都沒有用處」。對此還
應當進一步思考,這樣的人也許有「同樣病重的孩子」,他們也將成為國家的負擔
(年老之後,柏拉圖提到醫學時帶有更強烈的個人情緒,儘管他對個人主義的仇恨
有增無減,他抱怨醫生甚至把自由公民也當奴隸一樣醫治,「像個人意願即為法律
的獨裁者一樣發號命令,然後匆匆忙忙地奔向下一個病奴。」他懇求醫生在醫療上
更仁慈更有耐心,至少對那些不是奴隸的病人)。關於說謊和欺騙,柏拉圖主張它
們「只當作一種藥物還是有用的」;但國家的統治者,柏拉圖堅持認為,其行為絕
不能像某些「普通的醫生」一樣沒有施猛藥的勇氣。哲學王,作為哲學家他是愛真
理者,作為國王他必須是「更有勇氣的人」,因為他注定要「處理眾多的謊言和騙
局」——這是為了統治者的利益,柏拉圖趕緊接著說。這就意味著,如我們已經知
道的,而且我們在這裡從柏拉圖論及醫學時又一次了解到的,「為了國家的利益」。
(康德曾用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態度評論說,「真誠是最好的政策」這個論斷大可值
得質疑,與此同時,「誠實比政策更好」的論斷則無可辯駁。)
  當柏拉圖鼓勵他的統治者施猛藥時,他心中的謊言是哪種類型的呢?格羅斯曼
正確地指出,柏拉圖指的是「宣傳,一門控制……被統治的大多數人行為的技術」。
當然,柏拉圖心目中把它們放在第一位;但格羅斯曼認為宣傳謊言的淮一意圖是為
了麻痺統治者,而統治者應當是充分啟蒙了的知識分子,我對此不敢苟同。我倒認
為,柏拉圖跟一切類似蘇格拉底唯理智論的東西的徹底決裂沒有比這裡更顯而易見
的,在這裡他兩次表達了他的希望,即使統治階級自身,至少在數代以後,也一定
要被引導去相信他偉大的宣傳謊言。我指的是他的種族主義,他的「血統與土地的
神話」,被認為是這裡我們看到柏拉圖的功利主義和極權主義原則支配了一切,即
使是統治者認知、以及要求被告知真理的特權。柏拉圖願望的動機是,統治者自己
應當相信,宣傳的謊言是增加他的健康功效的希望,也即是加強對精英種族的統治、
最終阻止一切政治變化的希望所在。

                                   二

  柏拉圖引入他的「血統跟土地的神話」時,坦承這是個騙局。「那麼好吧」,
《理想國》裡的蘇格拉底說,「我們現在也許能用什麼方法順手編造一謊言,我們
剛才談到過使用謊言問題。我們只用一個高貴的謊言,如果我們很幸運的話,甚至
可能說服統治者——但至少可以說服城邦裡的其他人」。很耐人尋味的是注意到使
用了「說服」一詞。說服某人相信謊言,意思說得更準確些,就是誤導或欺騙他;
把這段話加以轉譯,將更符合直言不諱的犬儒主義。「我們可以,如果我們幸運的
話,甚至能欺騙統治階級自身。」但柏拉圖頻繁地使用「說服」一詞,該詞在這裡
的出現使其他的段落意思更加明顯。可以以此為警告,在類似的篇章中,他的心中
可能有宣傳的謊言;尤其是在有些地方他倡導政治家應當「用說服和強制兩種手段」
來統治時。
  在宣告其「高傲的謊言」之後,柏拉圖沒有直接開始敘述其神話,而是先來了
一段冗長的序言,有點類似於他發現正義之前的那個冗長的序言。我認為,這就顯
出了他內心的不安。看起來他似乎並不指望後面所得出的建議能多麼地適合他的讀
者。該神話本身導引出兩個觀點。第一個是加強對祖國的護衛;這種思想認為,他
的城邦的戰士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誕生在祖國的土地上」,時刻準備著保護祖
國,他們的母親。這一古老而盡人皆知的觀念當然不是柏拉圖猶猶豫豫的原因。
(儘管對話的措詞聰明地暗示了這一點)可是,第二個觀點,「故事的其余部分」,
是種族主義的神話。「神……在有能力統治的人身上加入了黃金,在輔助者身上加
入了白銀,在農民及其他生產階級身上加入了鐵和鋼。」這些金屬世襲遺傳,他們
是種族主義的特徵。在這一段裡,柏拉圖羞答答地第一次推出了他的種族主義,這
種可能性的存在,即孩子生下來時可能會攙合有其父母親並不具有的金屬;我們必
須承認,在這裡他宣告了下面的規則:假如在較低的階級裡「發現他們一生下來就
帶有金銀的混合物,他們應當……被任命為護衛者,和……輔助者」。但是這一讓
步,在《理想國》後面的章節(《法律篇》也如此),尤其是在講述到人類的墮落
及數的故事時,(前面第五章曾引用了一部分)又被宣告無效。從這段中我們得知,
低賤金屬的任何混合種都必須從高等階級當中排除出去。那麼(金屬的)混合及相
應地位的變化只有一種可能性:生來高貴但卻退化了的孩子可以被降下去,但任何
生來低賤的都不能提升上來。在人類墮落故事的結論性段落裡,柏拉圖描述了任何
金屬的混合都將導致毀滅的諸情形:「鐵和銀、銅和金一旦混合起來,將產生變種
和荒唐的不一致(的事物);只要哪裡有變種和不一致,就在那裡引起戰爭和仇恨。
不論沖突發生在何地,我們必須認為這就是血統和出身的沖突」。有鑒於此,我們
必須認為,那個人類的故事最後得出的結論是構造了大儒主義的預言,神諭說:
「銅鐵護衛,國家必亡。」柏拉圖不願馬上用更極端的形式來提出他的種族主義,
我猜想是因為他知道要反對他那時民主的和人文主義的傾向是何其艱難。
  如果我們考慮到柏拉圖明確地承認了他的血統與土地的神話是個宣傳的謊言,
那麼評論家們對這個神話的態度就有些令人費解了。例如亞當寫道:「沒有它(神
話),一個國家現在的圖景就不完整。我們需要為城邦的永存作出保證……最符合
柏拉圖的……教育的道德和宗教精神,最好的辦法是他能發現對信仰甚於理智所做
的保證。」我同意(雖然不完全合亞當之意),沒有什麼能比他對宣傳謊言的倡導
更能與柏拉圖的極權主義倫理觀保持一致的了。但我不甚明白的是,何以宗教的唯
心的評論家們竟能宣稱,通過暗示,宗教和信仰也不過是機會主義者的謊言而已。
事實上,亞當的評論是對霍布斯約定論老調的重彈,認為宗教信條雖然不真實,卻
是一種最原則最必不可少的政治設施。這種思考就昭示我們,無論如何,柏拉圖比
我們所能想到的更是一位約定論者。只要沒能「通過約定」(我們必須相信承認這
只不過是一種偽造的)建立一種宗教式的信仰,他決不罷休。而那位著名的約定論
者普羅塔哥拉至少相信法律由人來制造,僅靠了神聖心感的幫助。為何那些柏拉圖
的評論家們更稱讚他跟智者學派破壞性的約定論所作的鬥爭,稱讚他建立在宗教基
礎上的終極的精神自然主義的努力,卻沒能考察他創製一種習俗、或者不如說是一
種發明,作為宗教的終極基礎?要理解這些問題的確不易。事實上,他對已被他的
「富有靈感的謊言」所揭示清楚了的宗教的態度,在實踐當中跟他熱愛的舅父克裡
底亞的態度保持了一致,他的這位叔叔是三十僭主時代的風雲人物,伯羅奔尼撒戰
爭後在雅典建立了不很光彩的血腥統治。克裡底亞也是一位詩人,他第一個美化宣
傳的謊言用鏗鏘有力的詩句,贊美了聰明機智者們的發明,為了「說服」人民,也
即為了使他們俯首聽命,他們構造了宗教。
    那時出現了聰明機智的人
  他第一個發明了神的敬畏
  他編造了一個故事,一套昭人耳目的學說
  他把虛假故事的面紗蒙在真理頭上
  他把神威嚴的住所傳了出去
  在那驚雷滾滾的九重天上
    電閃的光芒使眼睛失明
  就這樣他用恐懼的枷鎖把人類禁錮
  居住在公平之地的神包圍著他們
  他用他的符咒惑眾——唬人
  法律和秩序取代了無法無天
  在克裡底亞看來,宗教不過是一位偉大而機敏的政治家高傲的謊言而已。柏拉
圖的觀點與之驚人地相似,不論是《理想國》裡提到的那個神話的介紹(在那裡,
他明確承認這個神話是個謊言),還是《法律篇》中他所說的儀式或神的設置安排
乃是「一位偉大的思想家的事」——但這就是柏拉圖宗教態度的全部真相嗎?難道
在這方面柏拉圖僅僅是個機會主義者,其早期著作中截然不同的思想僅僅是蘇格拉
底式的嗎?當然難以有把握地解答這一問題,儘管我感到,憑著直覺,即使是以後
的著作有時候中間流露著一種頗為真實的宗教感情。但我相信,只要柏拉圖考慮到
宗教事務跟政治的關係,他的政治機會主義就置其他的感情而不顧。因此,在《法
律篇》中柏拉圖要求對那些對神的觀念偏離了國家的觀點的人,哪怕他的誠實可敬,
也要施行嚴厲的懲罰。他們的靈魂要被由調查者組成的一晚間委員會處置,如果他
們不改悔甚至重犯的話,將以「不敬神」的名義而判處死罪。難道他已經忘了蘇格
拉底成了這種審判的一個犧牲品?刺激這些需要的主要是國家利益,而不是這類宗
教信仰的利益,可以用柏拉圖主要的宗教信條來衡量判斷。在《法律篇》中他告誡
道,他把善與惡之間的沖突解釋為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之間的沖突,神將嚴厲懲罰
所有那些站在錯誤一邊的人。神,他堅持說,對人類極感興趣,他們不僅僅是旁觀
者。要平息他們的怒火是不可能的,無論是通過祈禱還是奉獻祭品都不能逃脫懲罰。
在這些告誡的後面,政治意圖是明顯的,並且由於柏拉圖下面的主張而更為明顯,
就這種政治宗教信條的任何部分,尤其是神從不免除懲戒的信念,所提出的疑問都
必須加以打消。
  柏拉圖的機會主義及他的謊言理論自然給解釋他所說過的話帶來了困難。他到
底在多大程度上相信他的正義理論?他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相信他所鼓吹的宗教教義
的真理性?雖然他主張對其他的(較少的)無神論者加以懲罰,但他本人有可能是
個無神論者?儘管我們不指望明確地回答當中的任何問題,但我相信,如果連假設
相拉圖是無辜的也不做,將不但要面臨困難,而且在方法論上也是不正確的。尤其
是對他的信仰,即阻止一切變化已是當務之急的忠心耿耿,我認為是幾乎不容置疑
的。(在第10章中,我將回頭再討論這個問題。另一方面,我們不能懷疑柏拉圖使
蘇格拉底對智慧的愛從屬於更為重要的原則,即必須加強精英階級的統治。)
  然而引起人們興趣的是,我們注意到柏拉圖的真理理論略微不如他的正義理論
激進。正義,我們已經看到,在實踐當中,被界定為為他的極權國家的利益服務。
要用同樣的功利主義或實用主義方式來界定真理概念當然也是有可能的。那個神話
是真實的,柏拉圖可能會說,因為凡是服務於我們的國家利益的事物都必須相信,
那麼就必須稱它們是「真實的」;除此再沒有其他的真理標準。在理論上,黑格爾
實用主義的後繼者們確實也采取了類似的步驟;在實踐上,黑格爾本人及他的種族
主義的後繼者們采取了類似的步驟。但是,柏拉圖懷有足夠的蘇格拉底的精神來坦
率地承認他在撒謊。黑格爾派所采取的步驟,我認為,永遠也不可能發生在蘇格拉
底的任何一位同事身上。

                                   三

  關於真理理念在柏拉圖最好國家中所起的作用,我們的探討到此為止。但是,
如果我們想消除在第6章中所出現的不同意見,反對我把柏拉圖的政綱解釋為以歷史
主義為基礎的純粹極權主義,那麼,除了正義和真理以外,我們還須進一步思考其
他一些理念,如善、美及幸福。通過對我們關於真理理念的探討所帶來的某種否定
性後果的思考,我們可以達到探討上述這些理念,也包括智慧(我們在上一章中已
有所涉及)理念的目的。因為這一後果提出了一個新問題:倘若他把哲學家界定為
真理的熱愛者,卻又在另一方面堅持王必須「更有勇氣」,並且運用謊言,那麼為
什麼柏拉圖主張哲學家為王或王為哲學家呢?
  對這一問題的惟一回答是,也只能是,事實上,當柏拉圖運用「哲學家」這一
詞時,他心中別有意思。的確,我們在上一章已經看到柏拉圖的哲學家並不是熱心
的真理的追求者,相反卻以真理的占有者自居。他是有學問的人,是個聖者。這樣
一來,柏拉圖所主張的就是學問的統治——智慧統治——如果我可以這麼稱呼的話。
為了理解這一主張,我們必須想方設法搞清楚是什麼原因使得柏拉圖的國家的統治
者應當是知識的占有者,如柏拉圖所說,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哲學家」。其原因可
分為兩大類,即跟國家基礎有關的功能,及跟國家的保護有關的功能。

                                   四

  哲學王首要的也是最重要的功用是建立城邦並制定法律,柏拉圖需要一位哲學
家肩負這項任務的原因是清楚的。要使國家穩定,它就必須是國家神聖形式或理念
的真實仿制品。然而,只有一位哲學家徹底精通最高層次的科學,即辯證法,他能
夠看見,並仿制神聖的原物。在《理想國》裡這一點得到了更多的強調,柏拉圖發
展了哲學家的統治權論點。哲學家們「熱衷於看到真理」,而一個真正的熱愛者常
常喜歡看到全部,不僅僅是部分。因此,他的行為與普通人不同,他不愛可感知的
事物以及它們「美麗的聲音、色彩和形體」,但他想「看到,並且崇尚美的真正本
質」——美的形式或理念。用這樣一種方式,柏拉圖給「哲學家」這一術語賦予了
新的含義,他是神聖的形式或理念世界的熱愛者和見證者。如此一來,哲學家就有
可能成為一個有德行的城邦的建立者:「和神意有著交往的哲學家」可能是由於實
現他理想的城邦和其理想的公民這個神聖的夢壓倒了一切,他像一位制圖員或者一
位畫家,把「神意作為自己的模特」。只有真正的哲學家才能「描繪出城邦的平面
圖」,因為只有他們能看見原型並加以仿制,他們「讓自己的眼睛來回移動,從模
特移到畫像,再從畫像移到模特」。
  作為「制度的畫家」,哲學家必須借助於善和智慧的光芒。關於這兩個理念,
以及它們對哲學家作為城邦建立者所起的顯著作用,我們將再進行一些評論。
  柏拉圖善的理念是最高級的形式。它是神聖的形式中理念世界的太陽,不僅把
光芒灑播在所有其他成員身上,同時還是它們存在的根源。它也是一切知識和真理
的源泉或依據。因此,對辯證法家來說,發現、鑒賞並認識善的能力是不可或缺的。
既然它是形式世界的太陽,是光的源泉,它就使哲學畫家能辨別他的目標,因此,
對城邦的締造者而言,它的功用是至關重要的。但我們所得到的僅是純粹形式的信
息。柏拉圖善的理念在這裡起了更為直接的倫理的或政治的作用;我們從未聽到何
種行為是善,或產生了善,除了眾所周知的集體主義道德規範,沒有借助善的理念,
它的規則就被弓階進來。善是目標,每個人都在追求,這樣的話語並沒有豐富我們
的信息。這種空洞的形式主義在《斐裡布篇》中仍然很明顯,在這裡善跟「方法」
或「手段」的理念同一。在他著名的演講《論善》當中,由於柏拉圖把善定義為
「被明確地看成是一個整體的類別」,從而使一位未受過教育的聽眾感到沮喪。當
我讀到這裡時,我同情那位聽眾。在《理想國》中,柏拉圖坦言他不想解釋他的
「善」到底意味著什麼。我們實際上所得到的推一見解是我們在第四章開頭所提到
的——一切持久的事物都是善,而一切導致腐化與墮落的東西都是惡。(然而,看
起來在這裡「善」並不是善的理念,而是事物所具有的一種使其類似與善的理念的
性質。)因而,善措的就是事物靜止不變的一種狀況;是事物保持靜止的狀態。
  但這並不能使我們遠離柏拉圖的政治極權主義;對柏拉圖智慧理念的分析帶來
的結果同樣令人失望。智慧,我們已經看到,對柏拉圖而言並不意味著蘇格拉底式
的自知之明;也不是如我們多數人所期盼的那樣,意味著對人類和人類事務的濃厚
興趣及有益的理解。柏拉圖筆下的智者,全神貫注於較高世界的問題,「他們沒有
時間俯察人類的事務,他們目不轉睛地仰視那個有秩序的整齊的世界。」正是這種
學問使人聰明:「哲學家的稟性是熱愛這樣一門學問,它給他們展示了一種亙古永
存,不受生育與退化困擾的真實世界。」看來柏拉圖對智慧的態度並不能使我們超
越他的阻止社會變化的觀點。

                                   五

  儘管對城邦奠基者作用的分析並沒能揭示出柏拉圖學說中任何新的道德因子,
但它已經表明城邦的奠基者必須是哲學家有一條確切的理由。但這依舊不能充分證
明為何需要哲學家的持久統治權。它只是解釋了哲學家為何必須是第一位立法者,
但沒能解釋為何需要他作永久的統治者,尤其考慮到後繼的統治者中沒有一位肯定
帶來任何的變化。要使哲學家應當統治獲得充分的證明,我們就必須得接著分析關
於維繫城邦的任務。
  從柏拉圖的社會學理論中我們了解到,只要統治階級的聯合體不出現分裂,國
家一旦建立,將長治久安。所以,這個階級的引出,乃國統治權巨大的維繫功能,
只要國家存在,這一功能就必須存在。這到底在多大程度上證明了國家必須由哲學
家來統治的主張?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得再次區分這一功能裡面的兩類不同活動:
教育的督導及優生的督導。
  為什麼教育的領導者應當是一位哲學家?為什麼國家和教育制度建立後,讓一
位有經驗的將軍,一位武士王來管理是不夠的?如果說,教育制度不僅要培養出戰
士,還得有哲學家,因而就認為哲學家跟戰士一樣可以作監管人,這樣的回答顯然
不能令人滿意。因為,假使不需要哲學家作教育的督導者和持久的統治者,那就沒
有必要讓教育制度提供新的哲學家。對教育制度的需要並不能就此證明柏拉圖的國
家裡有對哲學家的需要,或者就能從中假定統治者必須是哲學家。如果柏拉圖的教
育除了為國家的利益服務外還有一個人主義的目標,例如為了自己的緣故而發展哲
學才智,情況將有所不同。但當我們看到,如我們在前面一章所看到的,柏拉圖對
允許獨立思考一類的東西是何等地恐慌;當我們現在看到這種哲學教育終極的理論
目標只不過是一種「關於善的理念的了解」,這種知識對於清晰地說明該理念是必
不可少的,那麼我們就開始認識到這並不是應有的理解。如果我們還記得第4章,在
那裡我們也看到主張對雅典的「音樂」教育以限制時,這種印象就得以加深。柏拉
圖之所以賦予統治者的哲學教育以最大的重要性,只能通過其他原因——必須從純
粹政治上——來解釋。
  我們能發現的主要原因是,最大程度增加統治者權威的需要。如果對輔助者合
適地施行教育,就會有一大批優秀的戰士。因此,對於樹立一位未遇挑戰也不可挑
戰的權威而言,僅有傑出的軍事才能是不夠的。它的樹立必須依賴更高的要求,柏
拉圖依靠的是超自然的要求,是他的領袖所展示的神秘的力量。他們屬於另一個世
界,他們與神意往來。因此,哲學王有幾分部落牧師之王(這種制度我們曾經提到
過,跟赫拉克利特有關)複製品的味道。(這種部落牧師之王或者巫醫或者巫師制
度,它們令人驚訝而又樸素的部落禁忌似乎也曾影響過老畢達哥拉斯學派。顯然,
這些禁忌當中的大多數甚至在柏拉圖之前已經不復存在,但畢達哥拉斯學派給權威
以超自然的根據的主張依然流行。)因此柏拉圖的哲學教育就有一種明確的政治功
用,它給統治者打上了印記,在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構築了障礙。(直到我們的
時代,它依然是「高等」教育的主要功能。)獲取柏拉圖式的智慧主要是為了建立
一種持久的政治階級的統治。它可以被描述為政治「醫藥」,把神秘的力量給予它
的占有者——巫醫。
    然而,對於我們的國家裡政治家的功用問題而言,這並不是滿意的答案。毋寧
說這樣一來意味著為何需要哲學家的問題已經發生了轉移,我們現在可以提出類似
巫醫或巫師實際的政治功能問題。當柏拉圖設計他的專門的哲學訓練時,他肯定已
有了一些明確的目標。我們必須為統治者尋求一項持久的功能,類似於今天立法者
的功能。發現這樣一項功能的惟一希望似乎在培養統治種族領域內。

                                   六

    要找出為何哲學家有必要成為一位持久的統治者的原因,最好的辦法是提這樣
一個問題:按照柏拉圖的意思,假如國家沒有持續地由一位哲學家統治,那麼將會
發生什麼情況?柏拉圖已經給這個問題以明確的答覆。如果國家的護衛者,哪怕出
類拔萃,卻不知道畢達哥拉斯的神話和柏拉圖的數,那麼該護衛者種族,以及由此
導致整個國家肯定要退化。
  因而種族論在柏拉圖政治綱領中所占據的核心地位超過了我們的第一感覺。正
如柏拉圖的種族或婚姻的數目為他的描述性社會學提供了場所,「柏拉圖的歷史哲
學也是在該場所中構造的」(亞當這麼說),它因而也為柏拉圖哲學家的統治權這
一政治主張提供了場所。在第4章中,我們已經談過柏拉圖國家的放牧人或者牲畜飼
養者的背景後,我們就不至於在發現他的王是飼養者之王時連一點準備也沒有。但
是,可能仍有一些人對他的哲學家變為哲學的培養者而感到吃驚。對科學、數理辯
證法及哲學的培養教育的需要並不是要求哲學家統治權後面最終的論據。
  在第4章中已經表明了在《理想國》裡,怎樣來強調並闡明獲得純粹的人類監督
者的種的問題。但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可信的理由來解釋為何只有一位聰明且
完全合格的哲學家才應當是一位老練成功的政治培養者。然而,狗、馬或鳥的飼養
者都知道,沒有一套規範,沒有一個目標指導他的工作,沒有一種想法以使他可以
通過淘汰和篩選來達到目標,合理的飼養是不可想像的。沒有這樣一套標準,他甚
至確定不下來哪位子孫「足夠的好」;他根本不可能辨別「好的子孫」與「不好的
子孫」。但這個標準恰好跟柏拉圖計劃培養的種的理念有關。
  根據柏拉圖的觀點,正如同只有真正的哲學家、辯證法家能夠看到城邦的神聖
原型,也只有辯證法家才能看到其他的神聖起源——人類的形式或理念。只有他才
能夠照原型複製,把它從天國喚回人間,並且在這裡獲得實現。它是個高貴的理念,
關於人的理念。它不是,如一些人所想的,代表人類共享的東西;它不是一般概念
上的「人」。相反,它是人類神聖的原型,是不發生變化的超人;它是位超級希臘
人,是位特級大師。哲學家們必須想辦法在人世間實現柏拉圖描繪的「最堅定、最
勇敢、同時在可能的範圍內最有風度的人……出身高貴,性格嚴肅」的人的種族。
它將是男人和女人當中「塑造得相當俊美,就算不是神聖的,也和神有類似之處的」
種族——一種高貴的種族,其本性注定它要擁有王位和統治權。
  我們看到哲學王的兩種功用有類似之處:他要複製城邦的神聖原型,同時他還
得複製人類的神聖原型。他是惟一能夠、並且擁有這種欲望,「在單個人身上,以
及在城邦裡實現他的神聖的原版本。」
  現在我們就能明白為什麼他放棄了原先的暗示:他所需要的統治者須有中人之
上的才能,在同一個地方,他第一次聲稱動物繁衍的原則必須運用於人類。我們,
他說道,在繁殖動物時,尤為慎重,「如果不這樣來繁殖它們,難道你不覺得你的
鳥和你的狗的種很快將要退化嗎?」當從這裡推出必須用同樣謹慎的方法來繁殖人
類時,「蘇格拉底」驚呼道:「天哪!……如果同樣的原則運用於人類,我們該要
求我們的統治者具有何等高超的才幹啊!」這聲驚呼引人注目;它第一次暗示了統
治者應當組成一個有地位、受過訓練、具有「高超才能」的階級;這就使我們相信
他們應當是哲學家乃勢所必然。然而,當念及該段落直接導出柏拉圖的政治主張:
作人類的醫生,運用謊言和欺騙是統治者的職責時,那麼該段落就更顯意味深長。
謊言是必須的,柏拉圖斷言:「要讓你們的種盡善盡美」;因此,「為了使護衛者
種族免於不和」,就必須「除統治者外謹守秘密,不讓他們知道這種安排」。與此
相關,為使統治者把謊言當醫藥用時更有勇氣,他的確向他們提出了呼吁(前面所
引);這也給讀者們預備好了下一個主張,柏拉圖認為它尤其重要。他宣稱,為了
與年輕的輔助者配對成婚,統治者應當設計「一套巧妙的抽籤辦法,以使求偶受挫
者只能怨自己運氣不好而不怪統治者」,統治者們秘密地行使抽籤權。想出這項卑
劣的建議後.為了搪塞承擔責任,(把它通過蘇格拉底之口表達出來,柏拉圖謗污
了他偉大的老師)「蘇格拉底」很快提出了一項建議,馬上就被格勞孔采納並加以
詳盡闡發,因此我們可稱之為格勞孔敕令。我指的是那項殘忍的法令,它要求男女
長幼一律依從勇敢者的意願,理由是戰爭在繼續。「只要戰爭還在進行,沒有人可
以對他說『不』。相應地,假如一個戰士想向別人(男的或女的)表示愛意,那麼
這項法令將使他更熱切地贏得光榮。」這裡謹慎地指出,國家因而將得到兩點明確
的好處——更多的英雄,因激勵所致;其二,還是更多的英雄,因英雄的孩子們數
目的增加(這後一個好處,從長遠的種族政策的角度看更為重要,它是通過「蘇格
拉底」之口表達出來的)。

                                   七

  這種素養的獲得並不需要特殊的哲學訓練,然而,哲學素養在抵制退化的危險
上起著重要的作用。要跟這些危險作鬥爭,就需要一位完全合格的哲學家,也即,
一位在純粹數學(包括立體幾何)。純粹天文學、純粹教育學以及在辯證法中取得
至高無上成就的人。只有他,才了解數學優生學和柏拉圖數的奧秘,才能讓他們享
受人類墮落之前所享受的幸福和歡愉,並替他們保持。所有這些都應該牢記心間,
格勞孔敕令頒布後(隨後有一幕小插曲,是探討希臘人和野蠻人天生的差別,據柏
拉圖講,這就相當於主人跟奴隸之間的差別),該學說就已被清晰地闡明,並且柏
拉圖審慎地把它視為最讓人激動的政治要求的核心——哲學王的統治。僅這一項要
求,他教導說,就足以終結社會生活中的邪惡;終結國家中蔓延的邪惡,也即政治
不穩定性及其潛在的根源,人類種族的成員裡蔓延的邪惡,也即種族退化。該段就
是這樣表述的。
  「啊」,蘇格拉底說,「現在我正在接近此前我所比擬為滔天大浪的那個主題
了。然而我還要繼續說下去,儘管我已預見到這將遭致舖天蓋地的譏笑。確實,我
現在已能看到了,就這股浪潮,把我的頭淹沒在嘲笑和貶損的汪洋大海裡。……」
——「不要糾纏你這個故事了!」格勞孔說。「除非,」蘇格拉底說道,「除非,
在他們的城邦裡,哲學家們被授予王權,或者我們現在稱為國王和寡頭的人成為名
副其實的哲學家;除非政治權力和哲學二者合二為一(而現在許多順乎自然、得此
失彼的人應由暴力加以鎮壓),除非這樣的事發生,我親愛的格勞孔,否則的話,
將永無寧日;邪惡將繼續蔓延於城邦——以及,我相信全人類。」(就此,康德聰
明地回答道:「國王成為哲學家,或者哲學家成為國王,似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也
不需要發生,因為權力之位將不可避免地降低理智及獨立的判斷力。然而,一位國
工或是如國王般的人,也即自我管治的人及人民,不應壓制哲學家,而應留給他們
公開言論的權利,這一點無論如何是不可或缺的。」)
  柏拉圖這段重要的話被公允地稱為整部作品的核心。該段最後的幾個詞:「以
及,我相信,全人類」,我認為相比較在這裡是次要的余論,然而,有必要對它們
作一番評論,因為把柏拉圖理想化的習慣導致了這樣一種解釋:柏拉圖在這裡談論
的是「人道」,把他的謊言從拯救國家擴及拯救「全人類」。就此必須指出,超越
了民族、種族、階級差別的倫理學範疇「人道」,對柏拉圖而言是極為陌生的。事
實上,我們有充分的證據表明柏拉圖對平等主義信念的敵意,從他對安提斯泰尼—
—蘇格拉底的一位老學生兼朋友的態度就可見一斑。和阿基達瑪、利科弗龍一樣,
安提斯泰尼也屬於高爾吉亞派,他把他們平等主義的思想融入到全人類兄弟一家、
人類大一統帝國的學說裡。在《理想國》裡,作者拿希臘人和野蠻人天生的不平等
與主人和奴僕的關係相比照,從而攻擊了平等主義信念,碰巧就在我們時下正談論
的這個重要段落之前,發動了攻擊。由於這些及其他的理由,我們似乎可以放心地
斷定,當柏拉圖談到人類蔓延的邪惡時,他在暗示一種理論,一種此時他的讀者非
常熟知的理論,也即,國家的福祉最終取決於統治階級諸位成員的「本性」;他們、
他們的種族乃至子孫後代的「本性」反過來又受到個人主義教育的邪惡及更為重要
的種族退化的威脅。柏拉圖的話語,清晰地道出了神聖的靜止和邪惡的變化衰退之
間的對立,預示著「數目與人類墮落的故事」。
  在闡釋他最重要的政治要求的段落裡暗示出其種族主義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如
果沒有那些在對優生學至關重要的學科裡受過訓練的「名副其實的哲學家」,國家
將迷失方向。在「數目與人類墮落」的故事裡,柏拉圖告訴我們,退化了的護衛者
所犯的最大也最致命的過失之一,就是失去了對優生學,對監管、檢驗、提純人種
的興趣:「這樣一來統治者們將被告知,他們不再適合護衛者的任務;也即,監管、
檢測、提純金屬種(這即是赫西奧德的種族,也是你的種族)金、銀、銅、鐵的任
務。」
  這一切都源於對神秘的婚姻數目的無知。但毫無疑問數目並不是柏拉圖自己的
發明。(數以純粹的和聲學為前提,而和聲學反過來又以立體幾何——寫作《理想
國》時的一門新興學科——為條件。)因此我們就發現,通曉真正的護衛職位的奧
秘、掌握破解其匙鑰的,除柏拉圖外別無他人。這就只意味著一件事:哲學王就是
柏拉圖自己,而《理想國》就是柏拉圖本人對神聖權力的要求——他認為這種權力
非已莫屬。如他所做的,哲學家要求和殉道者科德魯斯(最後一位雅典國王,據柏
拉圖講,他「為了給他的孩子們保全王國」而犧牲了自己)後嫡及法定繼承人的要
求在他身上有機地結合起來。

                                   八

  得出此結論後,許多問題豁然開朗。比如,在柏拉圖的作品裡,到處是對當代
問題及其特徵的暗示,我們幾乎用不著懷疑,作者的用意並不僅是一篇理論長文,
而是一份針貶時弊的政治宣言。「我們將徹底誤解柏拉圖,」,A.E.泰勒說,「如
果我們忘了《理想國》不僅僅是探討政府的理論文匯……而是一部由一位雅典人提
出的嚴肅認真的現實改革方案……像雪萊一樣,燃燒著『改造世界的熱情』」。這
一點毫無疑問是真實的,僅從這種考慮出發,我們就該得出結論:在描繪他的哲學
王時,柏拉圖肯定想到了同時代的一些哲學家。而在寫作《理想國》時,全雅典稱
得上哲學家的只有三位知名人物:安提斯泰尼、伊索克拉特及柏拉圖本人。如果我
們帶著這些思考來解讀《理想國》,那麼,我們馬上就可發現,在探討哲學王的過
程中有一冗長的段落,因其中蘊含了柏拉圖的個人意向而格外醒目。在開頭,它確
鑿無疑地在暗示一個廣為人知的人物,即阿基達瑪,結尾時,它坦白地提到了泰阿
格斯的大名,而蘇格拉底指的就是他自己。這樣就只有極少數人能稱得上真正的哲
學家,能勝任哲學王之職。阿基達瑪出身高貴,屬於合適人選;但他拋棄了哲學,
儘管蘇格拉底曾試圖挽救他。哲學一方面被一些人輕視、拋棄;另一方面又被一些
根本不配此道者宣稱對其擁有所有權。最終的情況是,「有資格和哲學相聯的人只
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了。」從我們業已論及的觀點出發,我們不得不猜測「根本
不配此道者』境安提斯泰尼、伊索克拉特及其它們那一學派。(他們也是柏拉圖在
論及哲學王時的關鍵段落中要求對之予以「武力鎮壓」的那種人。)事實上還有一
些別的論據能印證這種猜測。與此相似,我們不妨猜測「有資格的少數人」中包括
柏拉圖,還可能包括他的一些朋友(戴奧很可能被包括)。實際上這段文字幾乎令
人確切無疑地相信柏拉圖在此說的正是他自己:「這個小圈子裡的人……能看清多
數人的瘋狂和所有公共事務的普遍腐化。哲學家……就像一個身居野獸籠中的人。
他不具備許多人都有的非正義,但是他個人的力量還未強大到靠他一個人的力量來
戰鬥的地步,因為他被困於一個野獸的世界之中。就在他能夠做一些有益於他的國
家或朋友的事之前,他自己就可能被害……已充分地考慮過這些,他保持平靜,只
局限於做自己的工作……」這些尖酸且極非蘇格拉底式的詞句中所表露的強烈的憎
惡之情,表明這是柏拉圖自己的意思。然而為充分理解之見,這段個人坦白應和下
面的詞句相對照:「經驗豐富的航海家乞求無技術經驗的水手接受其命令,這和聰
明的人趨附富人一樣都是違反自然的事情……而真實且自然的過程應當是不管富人
還是窮人,只要他生了病就應該對醫生趨之若鶩。同理,那些被統治的人應圍在有
能力統治者的家門周圍。如果一位統治者有真本事,他就根本用不著乞求他們接受
他們的統治。」誰還聽不出該段所洋溢的個人自傲感?我來了,柏拉圖說,我是你
們天生的統治者,是知道怎樣統治的哲學王。如果你們需要我,你們就必須得想到
我,如果你們再堅持,我也許會成為你們的統治者,但我不會乞求你們的。
  他相信他們會來嗎?跟許多偉大的文學作品一樣,《理想國》裡也有證據表明,
作者經歷了對成功的極度渴望及與此相伴的失望和悲傷。至少,有時柏拉圖希望他
們能來;希望他的著作獲得成功,他的智慧的名聲能把他們吸引過來,然後他又感
到,他們只會受到刺激而進行惡意進攻;他能給自己帶來的只是「嘲笑和誹謗的浪
潮」——也許還有死亡。
  他雄心勃勃嗎?他已觸及了天上的星星——接近了神聖。我有時納悶,人們對
柏拉圖的熱情為何不部分地歸於他曾表述過許多神秘夢想這一事件產即使在那些駁
斥野心的地方,我們也只能感到他受到了野心的刺激。他給我們保證,哲學家不能
有野心,「儘管注定要統治,他卻是最不想統治的人。」但所給的理由卻是——他
的地位太高了,他只要已跟神意有過溝通,就有可能從自己的高位降到凡人的位置,
為了國家的利益而犧牲他自己。他並不渴求,但作為一個天生的統治者和拯救者,
他隨時準備著出馬。可憐的平民百姓們需要他。如果沒有他,國家必將毀滅,因為
只有他才知道怎樣維繫它——即知道防止退化的秘密。
  我認為我們必須正視這一事實,即在哲學王統治背後隱藏的是對權力的追求,
給最高統治者的畫像就是一幅自畫像。我們從這一令人震驚的發現中平靜過來後,
就該重新審視這幅令人敬畏的畫像。而且,如果我們勇於正視蘇格拉底諷刺式的藥
劑,那麼我們或許將不再覺得它有多麼可怕。我們也許將開始了解它的人性、確實
是它的富有人性的特徵。我們可能甚至會為柏拉圖感到一絲惋惜。他感到滿足的只
能是建立了第一個哲學教授職位,而不是哲學王位。他永遠不可能實現他的夢想,
照他自己的形象構建的國王理念。靠著諷刺式的藥劑堅強起來後,我們可能還會發
現,柏拉圖故事中的憂鬱,類似於《丑陋的獵狗》的故事裡對柏拉圖主義單純無意
識的小小諷刺,其中那只名叫托諾的丹麥大狗憑它自己的想象形成了他的「大狗」
之王的理念(只是最終它愉快地發現他自己就是大狗)。柏拉圖的哲學王理念到底
是怎樣一座關於人類渺小的豐碑!它跟蘇格拉底的相互比較與人道形成了多大的反
差!蘇格拉底警告政治家防範因其權力、才能、智慧而忘乎所以的危險,並且力圖
教導我們,最為要緊的是——我們都是脆弱渺小的人類,從(蘇格拉底)諷喻、理
性、真實的世界到柏拉圖因其具有魔幻般的權力而使他凌駕於普通人之上(儘管還
沒有高到無需運用謊言或者無視每個巫師的卑鄙交易——他們兜售咒符,兜售生育
的咒符,以換取凌駕於同行之上的權力——的地步)的哲人王國,這是何等的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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