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賽畫
    籐壺母后甚為關心六條妃子的女兒前齋宮入宮之事,不時催促,盼望早日玉成此事。
源氏內大臣也擔心前齋宮沒有關懷入微的保護人,曾經打算將她接到二條院,惟恐朱雀
院見怪,便只好打消此念。他表面上佯裝不知,實際卻像父母一樣在操持此事。
    前齋宮將入宮為冷泉帝女御一事傳到朱雀院耳裡,他甚感惋惜。因深恐外人譏評,
故沒有與她通信。惟到入宮那日,才遣使將諸多珍奇禮品送至六條宮邸。諸如華麗的衣
物,世間罕見的梳具箱、假髮箱、香壺箱及各種名香,其間以熏衣香尤為珍稀,乃精研
細磨,特別調製之珍品。此類禮品早用心置備,送時特意裝橫得分外美觀,格外引人注
目。恰好源氏內大臣來此,詩文長便將此事奉告,並請觀看。源氏內大臣一見那精美絕
倫的梳具箱蓋。便知為名貴物品。一個裝飾的小盒蓋上裝飾著用沉香木雕的花朵,那上
面還題有一詩:
    「昔年別君加梯時,臨行曾許『勿再回』。神靈莫非聞此語,故叫永無重逢期?」
    源氏內大臣讀罷此詩,深有感觸,覺得此事實在太對不起朱雀帝。回首自己在清場
上的固執性情,愈發覺得可悲可憐。心想:「朱雀院自齋宮赴伊勢之日起,便一往情深。
歷經數年,才盼到齋它歸京,以為可遂夙願,豈料又逢此變,其心之所悲,可想而知。
何況他現已退位,閒居靜處,對世事未免妒羨。若換為我,不知心緒又當如何?」想到
此處,不禁為觸傷別人而深感歉疚。他對朱雀院,雖覺可恨,然也可親。因此一時心煩
意亂,茫然若失。
    後來他叫侍女長傳話於前齋宮道:「此詩如何作答呢?或許還有信吧,上有何言?」
前齋宮深感不便,而拒絕讓他看。她此刻甚是懊惱,很不情願給朱雀院覆信。眾侍女勸
道:「若不作復,不盡人情,且對不起朱雀爺。」源氏內大臣聞此,只好道:「不作復
委實不妥。略表心意,以了其心,也就罷了。」前齋它不知如何是好。昔年下伊勢的情
狀又湧入腦海。當時惜別容貌清秀的朱雀院,她傷心飲泣。其時年紀尚小,童心卻無端
地感到依戀難捨。往事歷歷在目,感慨萬千,不禁憶起亡母六條妃子在世的種種情狀。
她只以一首短詩作答:
    「昔年臨別聆君語,今日思憶更傷悲。」並犒賞來使諸多物品。
    源氏內大臣極想閱此覆信,但又不便啟口。他想:「朱雀帝容貌俊美,宛若少女;
前齋宮也嫵媚嬌艷,與之不相上下。真乃天生佳偶一雙。冷泉帝年紀尚小。我若如此亂
點鴛鴦譜,她定會生怨呢!」他想到細微之處,頓感懊喪不已。但事已至此無可挽回,
只得教人為前齋宮入宮之事籌備,務使此事齊全周到。他吩咐素來信任之人修理大夫兼
宰相,命他料理一切,切勿有誤。自己便先進宮去。但又恐朱雀帝疑心,便絲毫不露操
持入宮一事的痕跡,惟請安之意。
    六條宮邪內原有諸多優越的侍女。六條妃子死後,有幾人暫回娘家,現又聚集一處。
邪內繁榮景象勝似昔日。源氏內大臣設想倘若六條妃子在世,定會覺得將此女撫養成人,
畢竟沒有白費心血,必然興高彩烈地料理這一切。他憶起六條妃子的性情,深覺此人實
乃世間少有。如此品質,常人決不會有。就其風雅而論,此人也出類拔萃,故一有機緣,
他必然想起她來。
    前齋宮入宮之夜,籐壺母后也進它來了。冷泉帝聽說有新女御將至,睡意頓消,打
起精神於它中等候。就年齡看,冷泉院顯得老成懂事。但籐壺母后還是叮嚀他道:「有
如此優秀的女御前來陪伴,你定要好好待她。」冷泉帝忖道:「與成人作伴,怕極難為
情吧?」時至深夜,新女御才進入宮來。冷泉院一看,此人身材小巧,容貌文雅,舉止
端莊,實在可愛。他與弘徽殿女御早已伴熟,認為其人可親可愛,故毫無顧忌。如今此
新女御呢,神情莊重,令人心生敬意。加之源氏內大臣對其分外照顧,因此冷泉帝深感
此人木可怠慢。晚上由兩女輪班詩寢。白晝欲自由不拘地玩耍,則大都往弘徽殿女御那
裡去。權中納言原希望女兒將來立為皇後,才將她遣人宮。現在卻來了前齋宮,和女兒
相爭,他心裡甚為不安。
    且說朱雀帝見了前齋宮對飾盒蓋上之詩的答詩後,對她更是魂牽夢索。恰好源氏內
大臣前來參見,與之閒話種種舊事,順便談及當年齋宮下伊勢時的情形。此舊事復提,
但朱雀帝並不明示自己曾有得此女之念。源氏內大臣對此也佯裝不知,只是想試探一下
他對前齋宮的戀情深淺到底如何。便講了諸多有關前齋宮的事。見其神情,相思之心甚
深,便對他頗為同情。想道:「朱雀院對她如此難以釋懷,想必此人一定生得天姿國色,
只是未能親見。」他很想見其一面,然此乃一廂情願,放心中焦灼。再說此前齋官生性
甚為持重。若有輕浮之舉,自然會讓人窺見容顏。但隨著年歲長大,性情越是端莊,也
越小心謹慎。因此源氏內大臣也僅能於隔簾相會時,想象她是個溫順賢良的淑女而已。
    冷泉帝身邊已有兩個女御陪詩,故兵部卿王便不能順利地將女兒送入宮中。他深信
皇上成年後,雖有此二女御陪待,也不會忘記自己女兒。便靜靜等候。那二女御也盡其
所能,以得寵幸。
    一切藝事中,冷泉帝對繪畫尤感興趣。想是因喜好之故,自己還可作一手好畫。梅
壺女御也長於此道,因此冷泉帝對她尤為喜愛,常至院中,一同塗抹丹青。皇上對殿上
學畫的青年人自是另眼相待,何況如此美人!作畫時,她神情雅緻,不拘主題,揮灑自
如。偶爾斜倚案幾,置筆凝思,姿態美妙可人,他甚感心醉,更是頻頻來此梅壺院,愈
發寵幸她了。權中納言生性爭強好勝,聞此消息,心中大為不平,定要女兒與之相爭。
便召集眾多優秀畫家,選取各種美妙畫材,特備最上等紙張命其各自作畫。他認為故事
畫極富趣味,最直賞品,便盡量選取此類動人題材。此外他還將描寫時令、節氣憬物的
畫,再加上新穎別緻的題詞,奏與皇上過目。
    這些畫極富意趣,因此是上便前來弘徽殿看畫。但權中納言又恐是上拿畫給梅壺女
御看,故不肯輕易取畫出來,而藏之甚好。源氏內大臣聞之,笑道:「權中納言還是孩
子脾氣片又向冷泉帝奏道:「他只知藏畫而不肯爽快取出,呈請御覽,以致我是聖心煩
亂,實在不該!微臣有家藏古畫,當即取來呈請御覽。」便回至二條院,將藏於櫥中新
舊畫幅取出,與紫姬共擇新穎可愛的種種畫卷。其中描寫長恨歌與王昭君的畫,雖然富
有意趣,只因意義不詳,便決定不予選用。乘此機會,源氏內大臣還打開保藏須磨、明
石旅中圖畫日記的箱子,讓紫姬看此類磨難之作。
    這些畫甚為感人。觀者縱然不知根底原由,只要略解世事,乍一看,也會感動傷懷。
何況夫婦二人歷盡辛酸,。心中傷痕依舊,對當年之事更難忘懷。見到這些畫,便思當
日之痛,怎能不悲?紫姬埋怨他不早些將這些畫給她看,吟道:
    「畫作注樵樂,浮子忘煩憂。豈諒空閻裡,獨抱愁影過。你倒可借此自慰孤寂呀!」
言下之意,甚為怨尤。源氏內大臣聽了此詩,無限同情,便答道:
    「感今歎昔堪悲泣,勝卻遭難當年事。」忽然想:何不將這些畫也給籐壺母后看看。
便從中擇出一帖不至讓見者傷心的畫,準備送去。當選至畫有須磨、明石各浦風物的圖
畫時,心中便浮現出明石姬家中種種情景來,一時竟割捨不下。權中納言聞知源氏內大
臣正在整理畫幅以呈御覽,便更加用。已準備,連畫軸、該紙。帶子都刻意修飾,使其
裝磺更為美觀。
    時值三月,春光明媚,人心悠閒,正是風光伯人的季節。此時宮中,無甚重大節會,
眾人皆很寂寞,便以競相搜集欣賞書畫遣發時日。源氏內大臣想道:「如此競賽,何不
再將聲勢造大一點,這樣陛下也可多欣賞些。」故特別國心搜集上乘之作,盡數送往梅
壺女御宮中。於是兩女御都有了意趣各異的眾多畫幅。梅壺女御選的全是古代故事畫的
傑作。這些畫內容豐富,構圖別緻,引人注目。弘徽殿女御所選繪的,題材情趣盎然,
多以當世珍奇情景為主。若論外表的新穎與華麗,弘徽殿更勝一籌。此時皇上身邊諸宮
女,凡稍稍具有修養者,每日品評議論,指短道長,皆以繪畫鑒賞為事。
    籐壺母后也至宮中。她也酷愛繪畫,誦經念佛可懈怠,惟此事難以捨棄。見眾宮女
各抒己見。便將其分為左右兩方:左方為梅壺女御,有平典詩、侍從內待、少將命婦等
人;右方為弘徽殿女御,有大工典詩、中將命婦。兵衛命婦等人。這些人都是當今頗有
名氣的女鑒賞家。她們互相品前論後,各持己見,籐壺母后對此番見解也頗感興趣。她
便建議:「先將左方梅壺女御的物語鼻祖《竹取物語》中的老翁和右方弘徽殿女御的
《空穗物語》中的俊前這兩幅畫並放一處,教兩方共同來辨其優劣。
    左方的人道:「在人們心中,這古代故事與赫映姬本人同樣不朽。故事情節雖並不
十分動人,但其主角赫映姬出污泥而木染,冰清玉潔,心懷清純之志,終成正果升八月
宮,足見宿綠之深。這原是神明治世時的故事,我等俗塵女子,是望塵莫及的。」
    右方的人反駁:「赫映姬奔月,此乃天上事,下界無法深知真情。至於結局如何,
誰也不得而知。就其在人間的緣分而論,投胎竹筒,可知身分低微。她的光輝雖使竹取
老翁一家得以顯耀,然未能入宮為妃,以照耀九重宮闊。那安部多為欲娶取,竟不惜千
金買下火鼠裘,但忽然又被燒掉,此故事何味之有?那車持皇子明知蓬萊山可望而不可
及,卻假造一根玉枝騙她,結果自己受辱,也可謂無聊之至。」這《竹取物語》畫卷是
名畫家巨勢相覽所繪,由名詩人紀貫之題字。畫紙用的是紙屋紙,鑲邊用的是中國薄經。
紫紅的技紙,紫檀為畫軸,裝橫倒也十分尋常。
    右方的人又誇耀起自己的《空穗物語》畫卷來:「俊蔭遠遊中國,途遇風暴,漂泊
到波斯國。雖人地生疏,但他毫不氣餒,定要成就當初之志。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
學得絕世無雙的彈琴妙技,名聞通這,又傳話後世。真可謂妙才矣!此畫筆法也兼備中
國、日本兩國風格,意趣豐富,天下無雙。」這畫底為白色,裸紙呈青,黃玉為畫軸。
作者為當代名人飛鳥部常,字由大書法家小野道風題寫。整體觀之,新穎多趣,光彩醒
目。左方無言反駁,於是右方得勝。
    其次比的是左方的《伊勢物語》和右方的《正三位物語》兩幅畫卷。二者優劣,雙
方各執其詞,難於定奪。但一般認為《正三位物語》以畫卷華麗多趣見長,它將宮中情
景,乃至近世各種風情習俗繪得活靈活現,美妙動人。左方的平典詩辯護道:
    「珠曉伊勢千尋海,怎可亂道為淺灘?怎能以如此庸俗低下之作,來詆毀業平的盛
名?」右方的大或典詩隨即反駁道:
    「臨駕霄漢俯頭地,深海亦覺難為舟。」籐壺母后偏袒左方,說道:「固然不可忽
視兵衛大君的高昂氣度;但是五中將的盛名亦不可侮辱。」遂吟詩道:
    「一朝方見即疑舊,豈可輕辱千古名?」
    眾侍女抗聲爭辯,誰也不服准,終不能決定兩卷畫之優劣。那些青年宮女學識較淺,
只得多方打探比賽結果。然而此事甚是秘密,皇上和母后的宮女也不得近身,外間更不
知結局如何。此刻恰逢源氏內大臣進宮,見她們爭論如此熱烈,也對賽事頗生興味,便
道:「既然爭論不下,就讓陛下來定奪吧!」他預料此後將有更大規模的賽事,因此開
初不願拿出上乘之作。見此情景,便心生一計,將須磨、明石二卷一並取來,加入其間。
此時,權中納言也忙於製作精美畫幅,惟恐落於源氏內大臣之下。源氏內大臣聲明道:
「此次比賽,當以舊藏為限;新作之畫,無甚意味。」原來權中納言特地設有一密室,
讓人在內作畫,外人不得入內。朱雀院聞此消息,便將所藏佳作送與梅壺女御。
    朱雀院所送的畫中,有前代名家對它中一年內種種儀式的描繪,裝飾極為精美且畫
意趣雅,上有延喜帝御筆親題。又有描寫朱雀院治理種種事務之畫,其中還有齋宮當年
下伊勢時,在大極殿舉行加林儀式的畫卷。此乃朱雀院最為關心之事,故將當時情狀細
節具告名畫家巨勢以茂,命其用心描繪。此畫甚為出色,收藏在一只華麗的透雕沉香木
箱中。箱蓋用沉香木雕的花朵裝飾,新穎別緻。朱雀院便命使者口傳書信。此使者是在
禁中兼職的左近衛中將。那畫卷對前齋宮大極殿前臨上轎出發時的莊嚴情景作了描寫,
並題詩一首:
    「身在禁外無緣逢,銘記昔日加梯時。」此外便無片言只語。梅壺女御收到這些畫,
覺得不作回復實在無禮。她沉思良久,便將當年所用的柿子折為兩段,在其中一端上賦
一詩道:
    「禁中全非昔時景,但戀當初奉神時。」之後用寶藍色中國紙包了此柿端,交與使
者復呈朱雀院,且犒賞使者諸多優美禮品。
    朱雀院閱罷林瑞題詩,感慨千萬,恨不得光陰倒轉,回復到在位之年。於是心中不
免怨恨起源氏內大臣來,怪他當初未能玉成他和齋宮這事。這恐怕便是昔年放逐源氏的
報應吧!朱雀院所藏畫卷,經前太后之手而轉至弘徽殿女御宮中者甚多。還有尚待俄月
夜,是酷愛書畫的雅人,也藏得許多精品。
    賽畫的日期已擇定下來,時間雖是倉促,賽場卻佈置得精緻而風雅。雙方的畫都已
送到。五座臨時設在清涼殿旁宮女們的值事房中。玉座之北為左方,之南為右方。其余
允許上殿之人,都在後涼殿的廊上守坐,各自維護一方。左方的畫放在一只紫檀箱中,
紫檀箱擱在一個蘇楊木的雕花台座上。紫檀箱上蓋著紫色的中國織錦,下面舖的是紅褐
色中國援綢。六個女童當差,她們身著紅上衣和白汗衫,裡面襯衫也為紅色,有的則為
紫色。相貌與神情都傲然不群。右方的畫放在一只沉香木箱中。此箱擱在一只嫩沉香木
的桌台上,下面舖著藍底的高麗織錦台布。扎台布的絲滌及桌台腳上的雕刻,都甚為新
穎別緻。童女身著藍色上衣與柳色汗衫,裡面為橡棠色衫子。雙方童女各自將箱抬至皇
上面前。皇上那面的宮女,屬左方的在前,屬右方的則在後,服裝顏色兩方各異。
    皇上宣召源氏內大臣和權中納言上殿。是日,源氏的皇弟帥皇子也前來覲見。帥皇
子生性喜好風雅,對繪畫一事尤感興趣。或許源氏曾預先暗中勸他來,所以並無正式宣
召,恰好此時入覲。皇上便宜他上殿,命他為評判之人。
    左右兩方帶來的畫,無不精妙絕倫,優劣一時難定。朱雀帝送給梅壺女御的四季風
景畫,皆為古代名畫家精選優美題材,筆調流暢,毫無滯澀之感,妙不可言。只因此乃
單張紙畫,篇幅有限,不能盡顯山水綿延浩瀚之趣。而右方新作之畫,只是勉強盡筆,
過於粉飾,因而意趣甚淺。但因畫面華麗熱鬧,乍一見也不免歎美,似乎不讓古畫。如
此多方爭論不休,今日的賽況更是多姿多彩,興味無窮。
    籐壺母后也將御膳堂的紙隔扇打開,觀賞於倒。此母后精於畫道,今日參與賞鑒,
令源氏內大臣不勝欣慰。帥皇子每逢難於判斷孰優孰劣之時,便向她請教,受益匪淺。
    評判尚未至終,天已入夜。賽程輪到末次時,左方捧出須磨畫卷,這使權中納言看
了心中發怵。右方也煞費苦心,以最優秀者為壓卷之作。豈料源氏公子原本畫技非凡,
況且此須磨卷為他蟄居時所作。畫時聚精會神,從容仔細,真可謂絕世佳作。眾人見此
畫卷,便如睹源氏公子當日鄧棲獨處,傷心落魄之狀。帥皇子以下之人,無不因感動而
流淚。這些畫卷,將各捕各脫之是盡行繪出,皆為眾人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各處均以
變體的草書漢字和假名題詞。並非用漢文寫成的正式的詳細日記,而是記敘中夾有極富
風趣的詩歌,令人百看不厭,不忍釋卷。眾人全為此畫吸引,竟無暇慮及身外之事。剛
才所見之畫,皆遜於須磨畫卷,索然無味,而此畫卷意味之深,頗耐咀嚼。果然這畫壓
倒一切,左方獲勝。
    天將破曉,四下沉寂,氣象清幽。賽事既畢,便開筵共飲。源氏內大臣把盞縱談往
事,對帥皇子道:「我自幼癡迷學問,父皇料我將來略有成就,因曾訓誡:『世人過分
看重才能與學問,或許因此之故,學問淵博之人,能兼具壽命與福分者,委實不多。你
生於名門望族,縱然全無才學,亦不劣於他人,所以毋需深入此道。』因此父皇只教我
如何玩弄技藝,再不教我修習學問。我於技藝,雖不稚拙,但並無特長。推繪畫一道,
雖乃小技,我卻常想全心鑽研,務求能畫得稱心如意。豈料後來竟成了漁樵之人,目睹
了海邊各處的真實景況,毫無遺漏地賞玩了種種風物。然而筆力不足,不能盡情表達其
間深奧的風趣。因此若無機緣,便羞以示人。今日冒昧請教,深恐世人將譏我如此好
舉。」
    帥皇子答道:「無論何種技藝,若不潛心研習,終無成就之望。但各種技藝,均有
師匠法則。若能從師隨法研習,深淺暫且不論,總可仿效師匠,有所增進。惟有書畫與
圍棋之道,極為奇特,全賴天賦。常見平庸之輩,並不深入研磨,推憑天才,便可長於
書畫,精通棋道。富貴子弟,亦有出類拔萃者,能通曉百般技藝。父皇膝下我等皇子、
皇女,均研習各種技藝。惟我兄長最為父皇器重,亦最善承受教益。因而文才之淵博,
自不待說。至於其他諸藝,彈琴為最,其次橫笛、琵琶、箏,無所不精。父是曾如此裁
定,世人也都贊同此道。論及繪畫,皆認為非我兄之特長,僅為起興時舞弄筆墨罷了。
誰知竟如此高明,縱是古代名家,也會寒顏三分,何況平庸文人!令人難以置信,真覺
得毫無道理!」話至此處,已語天倫次。大約是酒後易激動之故吧。故提及銅壺院往事,
他便黯然垂淚,萎頓不堪了。
    此時是二十日過後,月亮初升。月光未入室內,環境清幽宜人。源氏內大臣一時雅
興大起,便命人將書司所管的樂器取出,權中納言操和琴。源氏內大臣自然擅長此道,
但權中納言也是此中高手。於是帥皇子弄箏,源氏內大臣操七弦琴,少將命婦彈琵琶,
又在殿中選定一位才能卓越之人按拍子。高手聯袂合奏,委實美妙風趣。天幕漸開,庭
前花色與尊前人影,都逐漸清晰可辨。鳥聲婉轉,朝氣勃發。此時便由籐壺母后頒賜福
物。帥皇子屈尊受累,另賜一襲御衣。
    此後數日,宮中一時以品評須磨畫卷為樂。源氏內大臣說道:「此須磨畫卷請留存
於母后處。」籐壺母后也極想細緻賞閱,便欣然接受,回答道:「讓我慢慢地欣賞。」
此次賽畫令冷泉院十分稱心。源氏內大臣心中甚是高興。權中納言見源氏內大臣在區區
賽畫小事上竟如此偏袒梅壺女御,深恐女兒弘徽殿女御失寵。但念皇上一向親近弘徽殿,
對她仍然顧念周至,便覺得不管源氏如何偏袒,也無甚可怕。
    源氏內大臣欲增設諸多朝廷重要節會議式新樹.以便後人引為傳述,言冷泉帝時代
便有其先例。即便賽畫那種非正規的娛樂小事,他也苦心設計,務求完美。這真可謂鼎
盛之世了2」然而源氏內大臣仍痛感人世難測,閒暇之時常思慮:等到冷泉院年事稍長,
便撒手遁入空門。他想:「試看先前古人:大凡年華鼎盛、官高位尊、出人頭地者,大
都難以長亭富貴。我在當代,尊榮已至巔峰。全賴其間災禍淪落依托,故得福壽至今。
今後倘再癡戀富貴,恐壽命難永。倒不如循太空門,潛修佛法,既可為後世增福,又可
消災延壽。」便在郊外峻峨山鄉選定地域,建造佛堂。同時命人雕塑佛像,置辦經卷。
但他又想按己意願撫育夕霧及明石姬所生女孩,親見其成長。故此出家之事,便擱置起
來。究竟作何定奪,那就難以預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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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書在線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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