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航標
    源氏公子於須磨做了那個清晰的夢後,常常懷念已逝的桐壺上是。每每哀愁悲歎,
便欲做些佛事,以拯救父皇陰間之苦。如今他已返京,遂忙著籌備超薦。定於十月裡舉
行法華八講。世人亦一如往常仰慕他。太后病情猶重,因奈何不得公子而怨恨。至於朱
雀帝,因違背父皇遺願,深恐身遭報應。如今將源氏召回,稍覺寬慰。眼疾也已痊癒。
不過,他總為自己性命及是位惴惴不安,故時常宣召源氏公子進宮商討國事,且坦誠相
待,但凡政務事宜無不與其磋商。皇上終於能夠臨朝執政,舉國上下一片歡騰。
    朱雀帝日漸堅定了讓位決心。但面對尚待俄月夜哀歎身世愁苦,又甚是憐憫。便對
她道:「稱父太政大臣早已過世。你姊皇太后臥病於床,病情危篤。我在世之日恐亦不
久。今後你孤苦於世,委實讓人心酸。你愛戀我那般短暫,又將深情付諸別人。但我始
終專一於你。待我去後,自有更為優秀之人來照顧你,然而又怎及我癡?僅此一點,便
甚為憂心。」話到此處,禁不住舉袖拭淚。俄月夜滿面鮮紅,嬌羞的雙頰早已佈滿淚痕。
朱雀帝見了,便忘卻了她的所有不是,只覺分外傳惜。又道:「『為何你不生個皇子與
我?真是憾事啊!將來遇到那宿緣深厚之人,想必你會為他而生吧!可憐身份限定,僅
為臣下。」他因念及身後之事,竟毫無知覺道出此番言語。俄月夜甚感羞慚與悲哀。
    俄月夜也深知,清秀堂皇的朱雀帝對自己一往情深;源氏公子雖攤灑俊美,卻不及
朱雀帝情感真摯。回首往事,常痛惜不已:「年幼時為何任情而動,惹下如此滔天大禍。
自己丟盡顏面倒罷,牽連別人歷盡磨難……」自己真是薄倖之人!
    次年二月,冷泉院為皇太子舉行冠禮。年僅十一的皇太子,顯得要比實際年齡大。
他沉穩端莊,容貌艷麗,模樣與源氏大綱言極為相似,竟如一母所生。二人均容光煥發,
交相輝映,世間傳為美談。籐壺皇後聞後,心中隱隱發痛。朱雀帝對皇太子豐姿,亦大
加贊揚,並情深意切地告與傳位一事。是月二十過後,讓位之事突然公佈於世,皇太后
甚是驚訝。朱雀帝忙勸慰道:「辭去帝位,得些閒暇時日,孝養母后,不必操慮。」皇
太子即位後,便立承香殿女御所生之子為皇太子。
    時勢更換,萬象俱新,一派欣欣向榮。源氏權大綱言又榮升內大臣。僅因左右大臣
職位均滿,尚無空職,故以內大臣之名為額外大臣。源氏內大臣本應兼任攝政,但他道:
「如此重任,微臣實不敢當。」欲將攝政職位讓與左大臣。但左大臣早已告退,故不接
受。他道:「我本因病告退,而今年事已高,力不從心,豈能受此重托廣然朝野上下均
以國外有先例為由不肯讓其告退。他們道:「每逢時勢變遷、天下混亂之時,即便遁隱
深山、不沾塵事之人,亦為平治天下而不顧鶴發高齡,決然從政。如此之人實乃聖賢,
可欽可佩。左大臣雖因病告退,然時過境遷,復職效力亦無不可。且在本國尚存先例,
不必推辭。」左大臣推卻不得,雖年已六十三歲,只好再次受命太政大臣。昔日因時局
不利而解甲歸田,今又恢復顯貴,家中諸公子也隨之升官晉爵。尤其宰相中將榮升機中
納言。因正夫人已故,便準備送右大臣家一女進宮作新帝女御。此女為四女公子所生,
年僅十二,備受珍寵。兒子紅梅曾於二條院唱催馬樂《高砂》,如今亦已行過冠禮。可
謂萬事順心了。其他夫人也曾生育,一時家中兒孫滿堂,熱鬧非凡。源氏內大臣只是喜
在心裡。
    源氏內大臣惟有一子夕霧,為正夫人葵姬所生。相貌俊美清秀,特允於御前及東窗
上殿。不幸葵姬命薄,太政大臣與老夫人哀傷至今。數年晦氣,也因源氏內大臣的榮威
而徹底掃除,家業日盛,萬事蓬勃。慣如往常,每逢喜慶時日,源氏內大臣必親赴太政
大臣私邪。對小公子夕霧的乳母及未曾散去的傳女,均悉心關照,故而與人交情甚好。
二條院那邊:數年來苦等公子者,均獲優厚待遇。曾蒙寵幸的中將、中務君等待女,適
時得到傳愛,以慰藉數年孤苦。因忙於內務,遂無暇外出閒游。二條院以東的宮邪,本
為桐壺上皇遺產。此番大加修繕,更是壯觀,以便花散裡等境況清寒之人居住。
    再說那明石姬自有身孕而別,其近況源氏公子甚是牽掛。回京後,事務繁忙,未能
及時問候。時至三月初,估算產期已屆。公子更是暗自憐愛,便派一使者前去探詢。使
者回來稟報:「三月十六日產一女嬰,均平安無事。」源氏公子初得女嬰,倍感珍愛,
亦更為著重明石姬。他有些悔恨:為何不接進京做產呢!曾有相命者預言:「若生子女
三人,必有二人為天子與皇後。權位最低者也必為太政大臣。」又言:「夫人中位卑者,
必產女嬰。」此話果然應驗。也曾有諸多占術高明的相命者不約而同言道:「源氏公子
必榮登龍位,一統天下。」後因時運不濟,此話沒I著落。但隨著冷泉帝即位,相命先
生之言又得以應驗。源氏公子甚是歡喜。他早已明了此生與帝位無緣,斷不作此妄想。
當年眾多皇子中,父皇對他格外偏愛,卻又降為臣下。父皇用心,原已無帝緣。但轉而
思忖:此次冷泉院即位,外人木知真相,但相命先生所言即是。思前想後,確信『明石
浦之行,必為住吉明神信導所至。那明石姬亦定有宿緣生育皇後,故而其父雖稟性乖僻,
卻也膽敢與我高攀姻親。照此說來,高貴的皇後竟要誕生於此等窮鄉僻壤,真是莫大的
委屈與褻瀆。姑且讓她居此他吧,將來定會迎人宮中。」定下此事後,立即督促修築東
院,以便早日竣工。
    源氏公子又思量道:「明石浦如此偏僻,要找好乳母一定不易。忽然憶起昔日桐壺
父室有一女官叫宣旨,生有一女。此女之父為宮內卿兼宰相,早已亡故,母親宣旨不久
亦故去。如今此女生活甚是孤苦,又遇上一前途暗淡之人,產一嬰兒。此事源氏公子早
有所聞。遂托人請作乳母。
    那人便將此意訴與宣旨的女兒。此女年紀尚輕,思慮單純;身居偏僻陋室,生活尚
無著落。聞得此話,認為源氏公子之事總是好的,並不擔憂前程,便應承了下來。源氏
公子多半是憐憫此女,便暗中前往面晤。此女不免憂慮,但念及公子實出好意,亦就有
些動情,道:「聽候差遣就是。」是日黃道吉日,便打點出發。源氏公子道:「我曾居
此浦上,今委屈你去,自有重要原因,將來你自會知曉,沉寂生涯,望你以我為先例,
暫且忍耐些。」便將浦上情狀—一講述與她。
    宣旨之女,曾於桐壺上皇御前伺候,源氏公子亦見過幾面。此次再見,覺得她清瘦
了許多。所居之處甚是荒涼,惟寬廣依舊。庭中古木森森,陰風颯颯。不知她於此何以
打發時日。此人正值芳齡,面容桃紅,模樣倒還乾淨,源氏公子竟不免動情。便笑道:
「真不捨你遠行,若能接至我處,該有多好。」此女心想:「若能侍候於此人身旁,也
算我有福份了!」她靜靜仰視公子,並不言語。公子遂賦詩贈道:
    「往昔交情雖泛淡,今日別時亦依依。與你同行如何?」此女菀爾一笑,答道:
    「何須惜別為借口,也能同訪意中人。」出口極為流暢,未免太露鋒芒。
    乳母啟程時,於京都內乘車,只有一親信侍女隨行。公子囑咐再三,不可走漏風聲,
方才打發上道。並托她帶去護嬰佩刀及其他什物,應有盡有,備置無不周到細緻。乳母
的贈品,均挺講究。想象明石道人對嬰兒的珍愛情形,源氏公子便笑逐顏開。但又覺得
嬰兒生在那等荒涼野地,甚是淒憐,不禁甚為牽念。真是前世注定,宿緣深重!又於書
函中反覆叮囑要悉心照料此嬰。並附有一詩:
    朝朝祝福長生女,早早相逢入我懷。
    乳母出得京城,遂改車乘船,行至攝津國的難波,再改船乘馬,不久便到了明石浦。
明石道人大喜,如奉貴人般迎接乳母。對源氏公子更是感激不盡。面對公於所居的京都
方向,虔誠合掌禮拜。公子這般關心嬰兒,明石道人亦重視為掌上明珠。女嬰亦俊美異
常,可謂舉世無雙。乳母暗自想道:「如此看來,公子幾番囑咐,並非無由。」如此一
想,便覺旅途中跋山涉水的辛勞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她見嬰兒確實可愛,便殷勤照料。
    自做母親以後,明石姬與公子數月未見,整日愁眉不展,身心陳悴,甚至想一死了
之。今見公子這般關心,又略感慰藉。於病床上熱忱犒賞來使。使者急欲辭行,以求早
日返京。明石姬為表思念之情,作詩一道,托轉公子:
    「幼女個獨撫,狹衣不遮身,欲蒙朝前被,每每盼使君。」源氏公子得此回音,尤
為思念,惟望早日相見。
    源氏公子從未將明石姬身孕一事告知紫姬,但恐終有一日從別處聞及,反倒不好。
便向她明告道:「實不相瞞,此事不假。天公作弄人吧:指望生育的偏元運;而無心的,
卻又生了,實為憾事!再則,此女嬰微不足道,棄之亦無妨。但終究不好,我想日後接
至此,讓你見見,你不會嫉妒吧!」紫姬聞後,紅了臉,答道:「真怪!你為何總言我
嫉妒。我若有嫉妒之心,自己也覺生厭。我於何時有此心的,教我之人正是你呀!」她
滿腹怨言。源氏公子淒然一笑:「看,你這態度豈不又在嫉妒?至於教你之人,無人知
曉!我只未料及作胡思亂想並怨恨於我,真是叫人傷心!」言畢,止不住流廠淚來。念
及日夜思念的丈夫種種憐愛,還有那封封情書,紫姬也就確信為逢場作戲,疑慮也就漸
漸消除了。
    源氏公子又道:「我牽念此人並與其逼問,其間自有緣由。此刻告知,恐有誤會,
姑且不提。」便轉移話題道:「身處偏僻孤寂之地,有人解悶取樂自然可愛,可實在難
求。」又將那海邊暮色,所唱和詩句,彼女依稀容貌及其高妙琴技—一告之。言語中暗
含依依離情。紫姬暗想:「雖說逢場作戲,卻於別處尋歡;而我獨守空房,何等悲涼。」
心中甚是不快,便轉過身子,凝望別處。後又自歎道:「人生於世,真苦啊!」隨即口
占一詩:
    「愛侶若煙起,均向上天去。消散我獨先,僅此南柯夢。」源氏公子答道:「又言
何事?許我好傷心!你可知曉:
    海角天涯人,身世多浮沉,從此眼多淚,竟是哀憐誰?罷罷罷,終有一日,你會見
我真心。然而我在世之日,總想避開無聊之事,免遭人怨,誰為你一人啊!言畢,取箏
調弦彈奏。一曲完畢,摔箏要紫姬也來一曲。紫姬理也不理,定因聞明石姬善於彈箏而
合呼妒恨吧!紫姬原本柔順溫婉,但見公子如此放浪,不免既怨又怒,孰料倒顯得越發
嬌艷。源氏公子最為欣賞她生氣模樣。
    源氏公子暗暗估算,至五月初五日便為明石姬女嬰過五十朝了。想到那可愛模樣,
愈想早日看到。便想道:「此嬰若生於京中,如今凡事皆可隨意安置,將是何等歡欣!
可惜居於偏遠荒地,命運甚苦!倘是男孩,倒不必擔心。但此女孩,日後定居高位,難
免委屈了!此番顛沛流離,許是因此女降世而前世注定的吧。」便派使者務於初五日起
至明石浦。
    使者所攜禮品,皆為公子精心置備的稀世珍品及實用物件。於信中致明石姬道:
    「澗底名花惜惜生,佳節來時也淒清。我身雖於京都,心卻甚思明石。如此離居,
實在難熬。企盼早作決定,來京會聚。此處一切妥善,毋需顧慮。」聞此佳音,明石道
人又是一番感激。家中正為五十朝忙碌,排場極為體面。倘無京中使者見到,便若衣錦
夜行,甚是可惜。
    乳母見明石姬為人和藹,甚是愉悅,二人話亦投機,遂將一切疲勞拋於腦際。於此
之前,明石道人曾物色幾個不同身份的人來,然而她們要麼是年邁體弱,要麼看破紅塵
而來。比起京中乳母,相差甚遠。這乳母人品優越、見識頗多,常將些世間奇聞講與眾
人。從女子的見解,歷述源氏內大臣種種超凡卓絕之處及世人對其仰慕。明石姬喜不自
勝,為自己與其生下一女甚感榮耀。乳母一間閱華源氏公子來信,心中歎想:「天啊!
她竟有如此好運,而我才是真正吃苦之人!」後見信中有問候自己之言,亦甚欣喜。明
石姬回信道:
    「荒島仙鶴最可憐,便是佳節無訪客。正當愁情萬縷無可消遣時,忽逢京中來使殷
勤問候。雖知自己命運困窮,亦不勝感激。萬望及早妥善處理,以便日後安身。」言辭
甚為懇切。
    源氏公子得此回信,閱讀再三,不禁氏歎:「可憐啊!」紫姬回頭一瞟,亦低聲自
吟:「人似孤舟離浦岸,漸行漸遠漸生疏。」唱罷不再言語。源氏公子忿恨道:「何來
如此多猜疑!我言可憐,不過信口說來。憶起那裡情形,總感舊事難忘,難免自語。孰
料你倒句句銘刻於心。」遂將明石姬來信的封皮遞與紫姬瞧。紫姬見字跡秀麗優美,勝
於諸多貴族女子,慚愧之余,不免嫉妒:「難怪如此……」
    自源氏公子回京後,惟一心奉承紫姬,竟未曾造訪花散裡,為此深感歉疚。他因事
務繁忙且身居高位,行動不便,加之她亦並無甚悅人之處,故而並不在意。時值五月,
淫雨綿綿,公私事務甚少,源氏公於頓生寂寞。一回憶起,便登門造訪。公子雖曾疏遠
她,但其日常起居全賴於公子。此番久別重逢,花散裡自是毫無怨言,親切依舊,公子
亦就心安。年來此屋愈發荒蕪,身居其間想必淒涼。源氏公子先會晤見花散裡之姊麗景
殿女御,時至深夜才前去花散裡處。恰逢晴空朗月,溶溶銀光輝映室內,將源氏公子的
美姿照得甚是使美。花散裡不由肅然起敬。原本她正坐著!臨窗眺月,此刻亦保持原姿
從容接待公子,模樣甚為端莊,。室外秧雞鳴叫,猶如敲門聲,花散裡遂吟道:
    「聽得秧雞叫,開門月上廊,不然荒鄰里,僅能見清光?」那神態含情脈脈,嬌羞
無比。源氏公子心想:「此間美女,個個教人憐惜,我如何割捨得下。教人好不難堪!」
亦答道:
    「聽得秧雞叫,蓬門即刻開。我疑香闖裡,夜夜月光來。我又如何放心得下?」如
此言語,不過玩笑而已,並非真正懷疑其另有情人。幾年來獨守空閨,堅守貞節,潛心
靜候公子駕返。此番心意亦甚為公子看重。回想當年惜別時分,公子吟「後日終當重見
月,雲天暫暗不須優」,與她盟誓定要重逢之情形。便又歎道:「那時何苦要因別離而
悲?你返京,我亦不得見,此身薄命,儘管傷心吧!」模樣嬌喚,可愛無比。源氏公子
自是又搬來一大難不知源出何處的甜言蜜語勸慰一番。
    此刻,又憶起那五節小姐。公子從不曾忘記此人,盼望再次相見。然而難尋機會,
又不便悄然前往。小姐亦癡心相望,對父母的頻頻勸婚,竟不動半點心思。源氏公子想
新建幾座舒適邸宅,以邀集五節等人來住。且明石姬之女前程遠大,她們可作保姆。至
於東院建築,風格頗為時尚,較二條院愈加講究。為早日竣工,遂安排幾個熟識的國守
負責監工。
    尚待俄月夜那邊,他仍未斷念。雖因她闖下大禍,卻猶不自咎,亦總想再會一面。
然此女自遭憂患後更是倍加謹慎,不敢再如先前與之交往了。源氏公子奈何不得,又欲
罷不能,覺得世間已沒有一點自由了。
    話說朱雀帝讓位後,身心悠閒,無牽無掛。每逢佳節,宮中管弦悠揚,生活甚為風
雅逸致。先前女御、更衣,依然伺詩在側。以往並不受寵的承香殿女御,如今因兒子立
為太子,亦母憑子資,遠非昔日了。而原倍受恩寵的尚待俄月夜,卻有今不如昔之感。
承香殿女御陪伴皇太子居於梨壺院,不與其他女御共處。淑景捨,即桐壺院,仍是源氏
內大臣的宮中值宿所。兩院近鄰,凡事皆可彼此通問,往來甚為方便。源氏內大臣理所
當然又成了皇太子的保護人。
    籐壺皇後乃當今皇上之母,因已出家而未能榮升皇太后。只得按照上皇律令,賜與
封贈,並任命專職侍衛。宮中規模盛大,與往日通然不同。長期以來因忌憚弘徽殿太后
而不能常人宮見冷泉帝,已生怨恨。如今日日誦經禮佛,專注法事之余,可以毫無顧慮,
自由出入,心中很是舒暢。倒是那弘徽殿太后悲歎時運不濟了。而源氏內大臣一有機會,
必對其關心備至,以示敬意。世人卻認為弘徽太后不該有此善報,憤憤不平。
    源氏內大臣常普施恩惠於世間百姓,有求必應。推對紫姬之父兵部卿親王一家漠不
關心。緣於源氏公子遭流放時,他毫無同情之心,倒有趨炎附勢之意。故此源氏內大臣
心存不快,交情甚淡。籐壺皇後憐憫此兄,甚感遺憾。是時天下大權平分,太政大臣與
內大臣翁婿二人齊心協力,共同執政。
    是年八月,權中納言之女入宮為冷泉院之女御。一切儀式均由其祖父太政大臣親自
料理,隆重非凡。兵部卿親王之二女公子,經父母悉心教養,盛名於世,亦有入宮願望。
然源氏內大臣並不信任,親王也奈何不得。
    年秋,源氏內大臣前往往吉明神神社參拜。因為還願,儀仗蔚為壯觀,一時舉世轟
動。滿朝公卿及殿上人皆競相隨往。恰逢此際,明五姬亦前去參拜神社。每年她必去參
拜一次。只因去年懷孕,今年生育,未曾前去。此次乘船前往,算作補償。靠岸時,但
見熱鬧非凡,參拜之人甚多,稀世供品連綿不斷地運至。樂人與十位舞手均為相貌俊秀
之人,裝束甚是華麗。明石姬一隨從便探問岸上人:「煩問,何人來此參拜?」岸上人
答道:「此乃源氏內大臣前來還願!怪事,世間尚有人不知呢!」言畢,身份低賤的僕
從皆笑起來。明石姬暗想:「真是不巧,偏此時前來。雖與他結不解之緣,然而遙望其
豐姿,我的身世愈發不幸了。連此等下人,亦得意非凡、趾高氣揚。惟我向來關心其行
蹤,偏偏對今日如此重大之事一無知曉,又貿然至此,前世造孽何其多!」想至此處,
很是傷心,不禁落淚。
    源氏內大臣一行聲勢浩大,行進於綠色松林中。那身著絢麗官飽之人,猶如艷麗的
櫻花及紅葉舖滿於地,不計其數。六位官員中,藏人的青袍尤為注目。那右近將監,當
年於公子流放途中曾賦詩怨恨賀茂神社,如今已榮升衛門佐,侍從前擁後簇,一副藏人
大員派頭。良清亦榮登衛門佐之位,身著紅袍,風姿俊美,更是神氣十足。凡隨公子於
明石浦居過之人,模樣已遠非昔日,皆身著紅紅綠綠的官袍,無不喜氣洋洋。尤其那年
輕公卿與殿上人等,馬鞍亦裝扮得絢爛多彩,爭俏競艷。使得來自明石浦的鄉下人盡皆
驚歎不已。
    遠遠駛來源氏內大臣的車子,明石姬見了甚為傷心,淚眼模糊,竟不能抬眼眺望日
夜思念之人。依照河原左大臣之前例,朱雀帝特將一隊童子賜予源氏內大臣。此十位童
子,皆相貌端正,一樣高低,可愛無比,發作童裝,耳旁結成兩環,繫著濃淡相諧的紫
帶,甚是優美。大隊人馬簇擁著小公子夕霧而至,隨行童子扮裝相同,亦尤為顯眼。見
夕霧如此高貴尊嚴,明石姬頓覺自己女兒微不足道,甚是傷悲。於是合掌禮拜住古神社,
祝福女兒。
    攝津國國守前來迎接源氏,儀式之盛大。為其他大臣參拜神社時遠不能及。明石姬
頗為躊躇:若依舊前去,我這等微賤之人,所獻供品菲薄,不足充數,神明定不注目;
但若就此折回,又成何體統?思慮再三,決定停泊難波浦,亦可舉行技模。遂命往難波
浦行船。
    源氏公子無論如何亦未料到明石姬會前來。是夜歌舞饗宴通宵達旦。為取悅神心,
舉行了各種儀式。其隆重程度遠非昔日能比,奏樂亦盛況空前。昔日曾患難與共如惟光
等人,對神明恩德深為感激。源氏公子稍閒外出時,惟光便上前奉詩求見:
    「謝罷神思還願回,忙及往事神傷。」公子感觸正同,便答道:
    「忙及風狂浪險時,神思依稀信我身。果真靈驗介說罷滿面喜色。惟光便將明石姬
亦來參拜之事—一告之。公子驚詫道:「我一點不曉呀!」心中甚是憐憫。回想當初為
神明引導居於明石浦之事,頓覺明石姬甚是可愛。想必此刻她正悲傷不已,須捎信一封,
略加慰藉。
    源氏公子向住吉神社辭謝後,便四處閒游。於難波浦舉行被楔,尤以七做的儀式隆
重在嚴。此刻他眺望難波掘江一帶,不由吟誦古歌道:「刻骨相思苦,至今已不勝。誓
當圖相見,縱使捨身命。」對明石姬思念之情流露無遺。惟光於一旁聞之,心領神會,
自懷中取出旅途中備用毛筆,車停即呈上。惟光如此機靈,源氏公子大悅,遂接筆於一
便條上寫道:
    「但得『圖相見』,不惜『捨身命』。賴此宿緣深,今日得相近。」寫畢交與推光。
惟光即派一知情僕人送交明石姬。
    源氏公子等策馬離去,明石姬頓感失落,不勝悲傷。忽得書信,雖言語甚少,亦欣
慰萬分,淚不自禁。遂答詩道:
    「堤身無足道,萬事皆煩心。若蒙通僑陳,為君捨此身?」附詩於一布條上,本為
田蓑島拔楔時之供品,交與使者回呈公子。
    夜幕漸晚,正是晚潮上漲之時。鶴於海灣中引頸長鳴,淒厲之聲,催人淚下。源氏
公子傷感不已,竟想不憚耳目,前與明石姬相會。遂吟詩道:
    「淚濕透青衫,彷彿旅人情。素聞田蓑好,可惜難掩身。」
    返京途中,源氏公子雖逍遙游賞,卻一刻不曾忘記明石姬。所到之處,妓女爭先恐
後獻媚逢迎,年輕好事的公卿自是興味十足。然公子想道:「風月情感,亦須對方人品
高貴,方生意趣。縱使逢場作戲,倘對方態度輕薄,亦未能賞心悅目。」放對矯揉搔姿
的妓女甚覺厭惡。
    源氏公子離去次日,適逢吉日,明石姬才得以赴住吉神社獻供參拜,終完成了心中
夙願。不想此次之行倒添了不少憂思,此後日夜愁歎身世不幸。一日,估約公子抵京後
不多日,一使者帶信至明石浦,告之公子將於近期迎其進京。然明石姬顧慮重重:「此
實為一番誠意,想必他亦重視我了。怕又不妥吧?離浦至京,苦境況不佳,勢必進退兩
難,如何是好廣明石道人亦有此慮,但覺將其埋沒鄉間,又更為酸楚。二人舉棋不定,
只得托使者回復:「人京之事暫不能定。」
    話說朱雀帝讓位後,改朝換代。依照先例,所派至伊勢修行之齋宮須得易人。因而
六條妃子和女兒亦都回京。自此源氏公子對母女倆百般照顧,情深意篤。六條妃子卻想
道:「昔時,他於我早已淡漠,現在我亦不必自討沒趣。」她對公子感情已絕,公子亦
不特意造訪。公子也道:「若強與之重溫舊夢,自己且不知能否持久。況如今身份,亦
頗不便於東奔西走。」也就不再強求。倒是很想見見齋宮,如今定是美麗無比了吧!
    六條妃子返京後,仍居於六條!日日邸宅。但房屋已大勢改修,煥然一新。其俏麗
芳姿不減當年。邸內又多了美麗侍女,令風流男子神思意馳。她雖感寂寞,卻自有聊以
慰藉的種種趣事,生活倒也閒適優雅。豈料忽染重病,心情甚為抑鬱。她想:「莫非身
居伊勢神宮,未曾虔心修法?」一時悔恨罪孽深重,遂削髮當了尼姑。源氏內大臣聞知,
大為震驚,心想:「我與此人雖情緣已絕,然每逢興會,她畢竟算個談話知己。如今斷
然如此,甚是可惜。遂前去造訪,情深依依。
    六條妃子將公子之座設於枕畔,起身倚靠矮幾,隔帷與他交談。公子推察她甚為虛
弱,心想:「我自始至終憐愛她,尚未表白,竟要於此訣別麼?」痛惜之余,不由傷心
泣淚。六條妃子見了,亦為公子之情感動。便將女兒托付與他:『哦若一死,此女必然
孤苦伶什,此外別無護衛之人,身世甚為不幸。萬望多多關照,若遇事故,務請竭力照
拂。我雖女輩,但若尚存一息,定悉心撫教至曉事之年……」話到此處,已是泣不成聲,
若命在須臾。源氏公子道:「凡你之事,縱使未曾相托,我亦當鼎力相助。現已受囑,
定盡心竭力。請勿憂後事。」妃子承言道:「若此,實在勞駕了!縱使有可靠之父百般
照料,然無母之女,畢竟可憐。再則,你若愛護過甚,定遭嫉妒,反生禍端。此慮雖似
多余,但請切切銘記。以已之歷,若女子身陷情網,意外之憂苦不堪言。故決計要她屏
絕情思,以處女終身。」源氏公子聞此直率之言,答道:「年來我歷經苦難,飽嘗酸苦。
你竟以為我猶是好色之人,實出我料!也罷,毋須多言,日後可見人心。」
    其時黑夜降臨,屋內燈火幽暗。透過帷屏,依稀可辨裡面情狀。源氏公子念其姿容,
便從帷屏隙縫處窺望。誰見六條妃子坐於燈側,一手倚靠矮幾。秀髮短了些許,卻尤為
雅緻。火光搖曳,忽明忽暗。這情景猶如一幅妙畫。公子揀個較大的隙縫,極目張望。
那並臥於寢台東邊的,定是前齋富了。此刻她正手托香腮,容顏淒婉。雖約略窺之,竟
亦異常悅人。鬢髮光澤、容貌端莊,姿態甚為高雅。其乖巧玲瓏、純情爛漫之狀,皆一
展無餘。公子看得心馳神往,頗想接近。但憶起六條妃子所言,只得打消此念,不再妄
想。六條妃子忽道:「真是罪過,我竟如此失禮,尊駕早歸吧!」眾侍女便伺候她躺下。
源氏公子道:「今日特來問候,見此情狀,讓我甚是擔憂!不知感覺好些否?」遂想伸
頭探望,六條妃子道:「我委實衰弱不堪,承蒙大駕惠顧,甚是榮幸。此生操慮之事約
略奉告,得公子承諾,死亦瞑目了。」公子道:「得親聆遺言,實感激不勝!先皇子女
雖多,然與我親睦者尚無一人。父皇視齋宮為皇女,我當視其為妹,盡心照顧。且我已
值為父之齡,尚無子女可撫養,難免孤寂。」言畢辭行。
    此後,源氏公子頻頻遣人問候。孰料,六條妃子別後七八日便過世了。遭此意外,
源氏公子深感人世變化莫測,一時萬念俱灰,無心上朝。惟潛心料理後事。六條宮邸內
只有少數年老齋宮勉強盡力,可親賴之人並不多。源氏公子親臨六條宮邪吊慰。前帝宮
令侍女長致答道:「慘遭此難,方寸已亂,木知如何是好!」源氏公子道:「我曾有承
諾於太夫人,太夫人亦有遺命於我。若蒙坦誠相待,托萬事於我,則甚感榮幸。」遂安
排一切事宜,俱是忠誠周到。近年於六條妃子流闊之罪,亦足以抵償了。此次葬儀,極
為隆重,二條院眾人皆來協助。
    源氏公子自此落落寡歡,籠閉屋內,戒葷茹素,虔心佛經。誰不忘派人探慰前齋宮。
前齋宮心情日漸平靜。於公子來信,初因怕羞欲央人代復,經乳母勸導方親自作答。
    冬季某日,寒風凜冽,雨雪漫飛。公子恐前齋宮憂傷,遂遣使問候,並附信道:
「這般無光,不知卿心感想如何?
    紛紛雪雨荒坪上。紫菜之靈我心悲。」恰如天之陰郁,信紙亦是灰色。字跡灑脫優
美,賞心悅目。前齋宮得此信後,甚為尷尬,不敢回復。眾人一再催促,方取一灰紙,
濃重熏香,將墨色調至濃淡相宜,賦詩道:
    「此生似夢淚如雨。飲恨偷生歎可悲。」筆跡略顯拘謹,卻也沉穩大方。雖不及上
乘之作,卻也雅緻悅人。
    昔年初赴伊勢修行。源氏公子便已留意,甚覺這如花似玉之女,若長年修行,委實
可惜。今已返京,又失卻慈母,正是求愛良機。然此念剛萌,便深覺對不住人,有些回
心轉意。他想:「六條妃子所慮不無道理。世人定然猜度我對此女有戀情。我倒偏要清
白照顧她。待她年事稍長、略曉世事之時,便送入宮作女御。時下子女甚少,生活孤寂,
何不作為養女撫育!定下決心,便真心實意百般照顧;一有閒暇便前去省視。並時常對
前齋富道:「你當將我視為父母,凡事不必顧慮,與我商量,才合我本意。」然此女生
性靦腆怯弱,語音稍大,略被源氏公子聽到,亦會膽戰心驚。眾侍女多番規勸,終無好
轉。為此,眾人甚是憂慮。
    前齋官身邊之人,多為侍女長、齋宮定之類女官,或關係親密的親王之女,均極富
教養。源氏公子心想:「這般優良環境,照我所算,日後她進入後宮,定然不遜於其他
妃嬪。但須得看清她的容姿才好。」這心思恐不算得清白吧?源氏公子知道自己心思多
變,故而從不透露一絲半點。只管全心為六條妃子營奠營齋,侍從皆大為贊賞。
    時月易逝,光陰虛擲,六條宮哪內日顯蕭索,傳女亦逐漸離散。此哪位於京東郊外,
山寺晚鐘皆清晰可聞。前齋宮每聞鐘聲便掩面拭淚。同是母女,她對母親尤為親熱。母
親在世時,二人相依為命,形影不離。齋宮不顧諱忌,斷然與母同赴伊勢,此舉史無前
例。然此次母親獨赴黃泉,她卻不能相隨,惟終日悲歎,眼淚漣漣。前齋宮貌美出眾,
托侍女傳書遞信求愛之人,高低貴賤,難以計數。源氏內大臣得知,告誡乳母諸人:
「你等不得放肆,作那有失規矩之事!」語氣聲若父母。眾人懾於其威,只得相互告誡:
「決不涉及此類事情。」
    前齋宮下伊勢那日,曾於大極殿舉行莊嚴儀式。朱雀院見她美貌無比,思慕不已。
待其返京後,便對六條妃子道:「讓她進宮與齋院姐妹同住如何?」六條妃子念及宮中
妃嬪甚多,自己又無親近護衛之人,且朱雀帝身體欠安亦讓人憂慮,如有不諱,女兒豈
不同樣寡居?故而躊躇不決。如今,六條妃子已逝,前齋宮更是孤苦無助,眾人皆為之
憂心忡忡。恰逢朱雀院再次誠懇提出此願。源氏內大臣得之,心想若先將此女奪取,對
人不起。放棄此等美人,又甚是可惜。便與籐壺皇後商議。
    源氏內大臣道:「朱雀院欲接納前齋宮,我實感為難。只因我年幼仟情害其母苦悶
憂鬱,抱恨終身。思量此事,愧疚難當!當初在世之時,我未能解其心中怨恨。幸而她
信任於我,將女兒之事托付於我並以誠相告,委實讓我感激萬分!縱使萍水相逢,遇有
難事,我亦鼎力相助。況且如此端莊自重、深謀遠慮之人!故我必竭盡所能以慰亡靈,
恕我罪過。今皇上雖成人,但年事尚幼。若有一年齡稍長且略曉事理之人前去伺奉,豈
不更好?還請母后尊裁。」籐壺皇後答道:『辦此設想甚好。拒絕朱雀院,雖委屈於他,
然不妨借亡母遺言相告,只作未知此事,逕將前齋宮送進它去。今朱雀院潛心於經佛,
對此類事已不甚專注。縱然聞知,想必亦不會深怪。」源氏內大臣道:「如此可對外言:
『母后要其入宮,我只贊助而已。不知世間有何評議。甚是憂心。」』心中卻道:「我
先接至二條院,再送她入宮。」
    返回二條院,源氏內大臣便將此事告予紫姬,紫姬甚為高興,忙著準備。
    卻說籐壺皇後之兄兵部卿親王絞盡腦汁教養女兒,盼其早日入宮,惟因與源氏內大
臣有隙,未能如願。皇後從中調停,用心良苦。權中納言之女已榮升弘徽殿女御,祖父
太政大臣視若愛女。冷泉帝亦倍加寵幸。籐壺皇後想著:「冷泉帝與她年歲相仿,縱然
進宮,亦只多一游伴罷了。若有年紀稍大之人前去照管,實乃萬全之策。」遂告於冷泉
帝。源氏內大臣治理朝政忠誠周到,對冷泉帝起居亦關懷備至,皇後甚為放心。近來自
己身體欠安,縱然入宮亦不能悉心料理事務。故物色女御之事,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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