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心藥
        病到旬余,人歸天末,未語離衷,先看病態。瘦減豐姿,非復別時面目;驚殘
春夢,尚餘枕上生涯。梨娘自臥病以來,日與藥灶為鄰,夜共蘭□結伴。愁帳一幕,被
冷半床。室中惟鵬郎、秋兒二人,為之進湯藥、報晨昏,而來去無常,亦非終日相伴不
去者。冷清清境地,寂惻惻時光,一枕幽棲,大有夜颱風味。深深庭院,黯黯簾櫳,久
不聞笑語之聲矣。
        筠倩歸來,鵬郎已奔入報告梨娘,須臾筠倩直入室中,揭帳視梨娘,見其狀不
覺失驚,幾欲泣下,呼曰:「嫂、妹歸矣。」梨娘喘息言曰:「我病甚,不能起,妹其
恕我。」筠倩泫然曰:「梨嫂,梨嫂,一月不見,病至於此耶?睹嫂容顏,令妹肝腸寸
斷矣。」梨娘歎曰:「薄命之身,朝不保暮;葳蕤弱質,至易摧殘。自憐孤影,未嘗傾
國傾城,剩此殘軀,真個多愁多病。撫床心死,對鏡容灰,天公安在?我命如何?筠姑,
筠姑,汝所愛之梨嫂,將不久於人世也矣。命薄如儂,生何足戀?與其悶悶沉沉,生埋
愁坑,不若乾乾淨淨,死返恨天。轉念及斯,萬恨皆空。一身何有?日惟僵臥待死而已,
我他無所戀,所不能忘者,姑耳。深恐不及姑歸,遽然奄忽,數年來親愛如同胞之好姊
妹,臨死不得一面,則雖死猶多遺恨。今幸矣,我病已深,汝歸正好,六尺孤兒,敬以
相托。春秋佳日,如不忘往日之情,以冷飯一盂、鮮花一朵,相餉於白楊荒草之間,嫂
身受之矣。」筠倩聞言,涕不可抑,拭淚言曰:「嫂勿作此不詳語,上帝,上帝,我為
嫂祈禱。上帝勿使嫂痛苦,勿使嫂煩惱,為嫂驅病魔,為嫂求幸福。」言次,趺坐床沿,
俯其首、合其眼,喃喃作默禱狀。良久,忽張目視梨娘而言曰:「嫂病癒矣。」梨娘睹
狀,不覺為之破顏一笑,謂之曰:「姑其癲耶,胡作此態?姑入校讀書,乃學得師婆子
術歸耶?」筠倩與梨娘相居甚久,素念梨娘之心情,知此次之病,必系積鬱所致,而不
知其實為情傷也。
        筠倩既歸,遂為梨娘之看護婦,晨夕不相離,捧湯進藥,曲盡殷勤,加被易衣,
倍加愛護。日長無事,則與病者談天說地,滔滔不竭。舉在外之所聞所見,或屬游觀之
樂,或屬兒女之情,或屬身親目睹,或屬佚事遺聞,色色種種,凡腦海中所能記憶者,
一一傾筐倒篋,盡情供獻於梨娘之前。而又加以穿插,雜以諧笑,如海客之談瀛,仙風
飄忽;如名伶之扮演,花雨繽紛。筠倩熟而能詳,梨娘樂而忘倦,不知其身之在病中矣。
此外更以學校之情形、他鄉之景物,以及游戲之快樂、學問之進益,凡足以娛梨娘之心
者,無不探諸懷中,翻諸舌底。時更引吭高歌,珠喉宛轉,好花之歌,春遊之曲,歌辭
之最麗、音調之最佳者也。梨娘聽之,心曠神怡,積愁都化。筠倩日共梨娘談話,夜則
與鵬郎同睡於梨娘病榻之旁。蓋筠倩善撫鵬郎,鵬郎亦相依若母,樂就阿姑眠也。此黑
暗之病室,自筠倩歸後,頓大放其光明,愁幕揭開,生機充足,不啻為世界第一等最優
之病院。雖病中十分,群醫束手,得此看護者知心著意,曲體病情,亦足令病魔退避三
捨,生路頓開一線。況梨娘原非真病,不過心多惡感,胸積煩憂,萬種情懷,難拋孽種,
一團愁塊,化作凝團,遂致兀兀不安,懨懨難起。筠倩以有趣味之談話,逗動其歡心、
抑遏其愁火。曾無幾時,梨娘之病,十已去其八九,飲食亦能漸進。憔悴之中,已現活
潑之神情,不久當就痊復。是筠倩之歸,實大有造於梨娘也,然筠倩之所以能藥梨娘之
病者,猶不在此。
        筠倩侍梨娘疾,無時不與梨娘談話以解其病悶。然梨娘之心事,彼究無從而知。
雖極意慰藉,如隔靴搔癢,實未嘗搔著癢處也。一日謂梨娘曰:「嫂處深閨,亦知世界
文明結婚亦尚自由乎?」梨娘曰:「蓋有之矣,我未之見也。」筠倩曰:「舊式之結婚,
待父母之命,憑媒妁之言,兩方面均不能自主。又有所謂六禮、三端、問名、納采種種
之手續。往往有客散華堂,春歸錦帳,我不知彼之才貌,彼不知我之性情。配合偶乖,
終身貽誤,糊塗月老,誤卻古今來才子佳人不少矣。今者歐風鼓蕩,煽遍亞東,新學界
中人無不以結婚自由為人生第一吃緊事。此求彼允,出於兩方面之單獨行為,而父母不
得掣其肘,媒妁不能鼓其舌。既婚之後,雖生離死別,彼此均無所怨,則終風之賦,回
文之織,庶幾可以免矣。」筠倩言至此,截然而止,自覺失言。念梨娘雖非不得於其夫,
實歷遍生離死別之慘者,我不應再以此種語撥動其舊感也。
        孰知梨娘聞其言,別有所感,其所感有出於筠倩意料之外者。此時梨娘腦海中
若驟得一物者,不知其何自而來,欣快莫可名狀。又如驟失一物者,不知其何自而去,
懊喪又不可言喻。片刻之間,哀樂紛呈,愁喜交並。而失意一方面終不敵其快意一方面,
實覺肩梢之發展,胸廓之舒暢,達於極點。從此心頭一塊石,可以放下。筠倩一席話,
竟為梨娘之續命湯、返魂丹,天下事之奇幻,實無有逾於此者。嗟嗟,梨娘何幸而遇此
救星,筠倩又何不幸而與梨娘同墮情劫哉!
        惡感在心,好言入耳。柔腸欲斷,異想忽開。梨娘聞筠倩言,忽思得一接木移
花之計、僵桃代李之謀,計惟借助筠倩,方足以對付夢霞。以筠倩之年、之貌、之學問、
之志氣,與夢霞洵屬天然佳偶。我之愛筠倩,無異於愛夢霞,就中為兩人撮合,事亦大
佳。夢霞得筠倩,可以相償,筠倩得夢霞,亦可以無怨。我處其間,得以脫然無累,薦
賢自代,計無有善於此者。此時梨娘,心地大開,病容若失,一種愉快之顏色,猝然見
於面。旁坐之筠倩,方恐以前言傷梨娘心,注目視梨娘,覘其喜怒。既見其梨容含笑,
心中若甚豫者,正不解其作何思想,有何感觸,而遽改病態為歡容也。梨娘思忖半晌,
心雖快而口難宣,筠倩亦默不一聲,四目互射,相對無言。
        梨娘視筠倩良久,忽覺其笑容漸斂,其意又若大失望者。蓋念及筠倩平日頗自
矜貴,性情落落難合,與夢霞又無一面之交、一言之契。彼方心醉自由,在外就學者一
年,相識必多,其心中安知不已有如意郎君。我若強為作合,干涉其自由,彼必不允,
豈非徒費心機、空勞唇舌?至夢霞一方面亦屬難行,讀其誓書,苦心孤憤,矢志終身,
已有騎虎難下之勢,百計諷勸,總歸無效。恨重於山,心堅如石,其情專、其志決矣。
今我忽欲強其求婚於筠倩,彼必曰:我言既出,萬悔莫追。爾既為我知己,不當再以此
言相聒。若是我復將以何辭繼之?循是以思,則此事於兩方面,均有阻礙,不待發表,
而可知其事之決裂也。梨娘轉念至此,頃刻間又眉峰壓恨,眼角牽愁,一場好夢,丟入
華胥國中去矣。繼而又自念曰:山窮水盡,僅有此一絲生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盡
心力而為之可耳。幸而成,則三人皆得其所。不幸而不成,則筠倩自有佳婿,夢霞終鰥,
亦當無怨,而吾心亦可以釋然矣。
        深閨病質,寓館吟身。藥鐺茶灶,拋來病裡工夫;冷席單床,嘗遍個中滋味。
夢霞自校中放假,歸思綦切,為梨娘之病淹留者又旬余矣。獨宿空齋,百端悵觸,夢裡
還家,雲山疊疊,愁邊問訊,消息沉沉。終日徘徊,庭草有傷心之色;連宵蹀躞,燈花
無報喜之時。心懸一線,腸結千層,李後主所謂此中日夕以淚洗面者也。蓋梨娘自偃臥
以來,病軀久未臨窗,瘦腕不堪握管,黃花之句輟吟,青鳥之使已絕。夢霞於初病時作
書慰問後,無日不就鵬郎探詢梨娘病狀,而童子無知,語多恍惚,病之淺深,殊游移不
能確定。欲以目睹為真,而重門深鎖,有翼難飛。翻閱錦箋,紙上猶余淚跡;摩挲玉影,
鏡中如換病容。粒粒長槍,食難下咽;沉沉清漏,睡不來魘。潘郎鬢影,愁損千絲;沈
約腰支,瘦余一握。數日來夢霞之心,蓋為梨娘寸寸碎矣。夢霞知梨娘之病決不能一時
就愈,或一病而竟至香銷玉碎,亦意中事,而無術以救治之,則亦空喚奈何而已。後聞
筠倩歸來,梨娘得一親愛之看護人,不覺為之一喜。私心默祝,以為梨娘之病原系積憂、
積勞所釀成,有人焉,為之調護,為之勸解,破其愁悶,開其懷抱,或從此脫離病趣,
改變歡容。梨娘之幸,亦我之幸也。夢霞對於筠倩,雖並無情感之可言,而此時則不能
不深有望於筠倩。推其心,苟使梨娘病癒,則筠倩於梨娘,實不啻有再生之恩,於己亦
間接受無窮之惠也。幸也,天公見憐,果如人意。筠倩歸不數日,梨娘已離死域,夢霞
亦出愁城,筠倩與夢霞暗中又結一重愛感。奇情幻事,蓋亦今古情場中所絕無僅有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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