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芳訊
        一情相引,萬恨齊攢。梨娘得夢霞書,倏而悲,倏而喜,倏而悟,倏而迷,心
煩慮亂,不知所從。梨娘何自苦乃爾?嗚呼!梨娘非自苦也,夢霞苦之也。夢霞深苦梨
娘,夢霞未嘗不自苦。方鵬郎之持書而去也,夢霞目送之而魂隨之,心頭鶻突,腦蒂蠅
旋,惕惕然如待鞫之囚,尚未定讞,不知是死是生。有時癡立窗前如木雞,有時呆坐案
頭如參禪,有時環行室中如轉磨,其心專注於鵬郎持去之書,而懸揣夫梨娘之得此書也。
其驚耶?其疑耶?閱此書也。其怒耶?其喜耶?如其怒也,則我此時之書,必已擲之於
地,或投之於火矣;如其喜也,則梨娘味書中之語,想書中之人,會書中之意,必引上
書者為解人、為知己。一封有情書,此時必得彼有情人之淚,層層濕透於字裡行間矣。
夢霞一念旋生,一念旋滅,如露、如電,頃刻皆幻;而梨娘之閱此書,其喜、其怒,夢
霞固未能預決,實亦未嘗不可預決也。蓋梨娘既攜持稿而去,則非無情於夢霞矣。夢霞
之書,迎機而入,結果必佳,固不必夢想究竟,惟恐其不生效力也。然夢霞已為一縷情
絲牢牢縛定,神經全失其作用,不覺惶急萬分,歷碌萬狀,□徨不定,疑懼交加。此夜
夢魂之顛倒,夢霞亦自覺從未如此,五更如度五重關耳。
        次日,夢霞課畢即返,較平日早一二小時,家中人固莫知其心事,但覺其稍異
於常而已。不知夢霞固心懸乎昨夜之書,而急盼夫好音之至。公事畢,治私事,□而望
之,坐以待之,豈容有一刻逗留於外耶?乃夫幾而金烏西墜矣,未幾而玉兔東升矣。心
急矣,眼穿矣,鵬郎來矣,此時之夢霞又別具一種瞀亂迷離之狀,如死囚之上斷頭台時,
惟此最後五分鐘之解決耳。
        「重疊魚中素,幽緘手自開。斜紅余淚跡,知著臉邊來。」鵬郎徐行而前,有
一物焉,其形狹而長,緊握於鵬郎之嫩腕,直刺於夢霞之饞眼。此何物耶?非夢霞終日
盼望之一紙好音耶?夢霞,夢霞,喜可知己。鵬郎以書授夢霞。夢霞驚喜之余,偏欲強
示鎮靜,逆知其中消息必不惡,正不必急於剖視,姑置書於案頭而課鵬郎讀,若不甚注
意者。直至夜課已畢,鵬郎就睡後,乃開緘閱之,其文曰:
        白簡飛來,紅燈無色。盥誦之余,情文雖艷,衷感殊深。人海茫茫,春閨寂寂,
猶有人念及薄命人,而以錦字一篇,殷殷慰問於淒涼寂寞中耶。此梨影之幸矣!然梨影
之幸,正梨影之大不幸也。梨影不敏,奇胎墜地,早帶愁來,略識之無,便為命妒。翠
微宮裡,不度春風;燕子樓中,獨看秋月。此自古紅顏,莫不皆然。才豐遇嗇,貌美命
惡。凡茲弱質,一例飄零,豈獨一梨影也哉。人生遇不幸事,退一步想,則心自平。梨
影自念,生具幾分顏色,略帶一點慧根,正合薄命女兒之例,不致墮落風塵,為無主之
落花飛絮,亦已幸矣。今也獨守空幃,自悲自吊,對鏡而眉不開峰,撫枕而夢無來路。
畫眉窗下,鸚鵡無言;照影池邊,鴛鴦欺我。此中滋味,大是難堪。然低首一思,則固
咎由自取。不加重譴,免受墮落之苦。天公之厚我已多,而尚何怨乎?夫以多才多情如
林顰卿,得一古今獨一無二之情種賈寶玉,深憐痛惜,難解難分。而情意方酣,奸謀旋
中。人歸離恨之天,月冷埋香之塚,淚賬未清,香魂先化。人天恨重,生死情空。夙因
如彼,結果如斯。梨影何人,敢嗟薄命?使梨影而不抱達觀,亦效顰卿之怨苦自戕。感
目前之孤零,念來日之艱難。回文可織,夜台絕寄書之郵;流淚不干,恨海翻落花之浪。
病壓愁埋,日復一日,試問柔軀脆質,怎禁如許消磨?恐不久即形銷骨立,魂弱喘絲。
紅顏老去,恩先斷而命亦隨之俱斷;黃土長埋,為人苦而為鬼更苦矣。此梨影平日所以
常以自憐者自悲,又轉以自悲者自解也。
        乃者文旆遙臨,高蹤蒞止,辱附葭莩,不嫌苜蓿。鵬兒有福,得荷裁成;梨影
無緣,未瞻豐采。自愧深閨弱翰,漫誇詠絮之才;側聞閬苑仙才,頗切葵傾之願。私心
竊慕,已非一朝。繼而月中摹花塚碑文,燈下誦《紅樓》詩句,尤覺情癡欲醉,縷縷交
縈,才思如雲,綿綿不斷,幾疑君為怡紅後身。自古詩人,每多情種;從來名士,無不
風流。夫以才多如君,情深如君,何處不足以售其才?何處不足以寄其情?而願來此斷
腸地,眷念未亡人,殷勤致意?讀君之書,纏綿悱惻,若有不能已於情者。梨影雖愚,
能不知感?然竊自念,情已灰矣,福已慳矣,長對春風而喚奈何矣。獨坐紗窗,回憶卻
扇年華,畫眉情景。廿四番風,花真如夢;一百六日,春竟成煙。破鏡豈得重圓?斷釵
烏能復合?此日之心,已如古井,何必再生波浪,自取覆沉?薄命之身,誠不欲以重累
君子也。前生福慧,既未雙修;來世情緣,何妨先種。彼此有心,則碧落黃泉,會當相
見。與君要求月老,注鴛牒於來生,償此癡願可耳。梨影非無情者,而敢負君之情,不
以君為知己?但恐一惹情絲,便難解脫,到後來歷無窮之困難,受無量之恐怖,增無盡
之懊惱,只落得青衫淚濕,紅粉香消,非梨影之幸,亦非君之幸也。至欲索觀蕪稿,梨
影略解吟哦,未知門徑,繡余筆墨,細若蟲吟,殊足令騷人齒冷。君固愛才如隨園,苟
不以梨影為不可教,而置之女弟之列,梨影當脫簪珥為贄,異日拜見先生,滌硯按紙,
願任其役,當不至倒捧冊卷,貽玷師門。此固梨影所深願,當亦先生所不棄者也。區區
苦衷,盡佈於此。淚點墨花,渾難自辨,惟君鑒之。梨影謹白。
        記者述筆至此,發生一疑問,請閱者一思。夢霞讀梨娘之書,當生何種感情?
夢霞之書,一幅深情。梨娘之書,若有情,若無情,怨不深而自深,辭不嚴而自嚴,言
外已有謝絕之意。以常情測之,夢霞讀此書,將怨梨娘之薄情而含失望之恨矣。不知梨
娘固非文君,夢霞亦非司馬,兩人之相感出於至情,而非根於肉欲。夢霞致書於梨娘,
非挑之也,憐其才而悲其命,復自憐而自悲,同是天涯,一般淪落,自有不能已於言者。
梨娘復書,內容如此,正與夢霞之意,不謀而合。梨娘深知夢霞之心,乃有此盡情傾吐
之語,此正所謂兩心相印。梨娘惟如此對待夢霞,乃真可為夢霞之知己也。不然,稗官
野史,汗牛充棟,才子佳人,千篇一律。況夢霞以旅人而作尋芳之思,梨娘以嫠婦而動
懷春之意,若果等於曠夫怨女,採蘭贈芍之為,不幾成為笑柄?記者雖不文,決不敢寫
此穢褻之情,以污我寶貴之筆墨,而開罪於閱者諸君也。此記者傳述此書之本旨,閱此
書者,不可不知者也。
        夢霞、梨娘交感之真相,既如上述,則夢霞此時對於梨娘之書,其感情究如何
乎?曰:與梨娘之閱夢霞書時正相同耳。始則執書而癡想,繼則擲書而長歎,終則對書
而下淚,蓋夢霞固知梨娘決非薄於情者。書中之語,借曠達之觀,寓怨恨之情,宛轉纏
綿,淒涼哀感,依戀之誠,溢於言外。至欲割愛斷情,癡作他生之望;執經問字,願列
弟子之班。其語雖似薄情,然惟愈薄於情,乃愈深於情,自此而夢霞乃愈不能忘情於梨
娘矣。梨娘欲力□情魔,夢霞已漸沉苦海。夢霞不免為情所誤,梨娘獨能免乎?嗟嗟!
可憐身世,從今怕對鴛鴦;大好因緣,詎料竟成木石。普天下有情人,能不同聲一哭哉!
        青鳥佳音,深喜飛來天外;素娥真影,尚難喚到人間。次日,夢霞自校中出,
彳亍而歸。遠遠望見捨後似有人影,倚門閒佇。衣光鬢影,掩映於籬花牆草之間,神情
態度,頗似梨娘。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梨娘殆有所盼乎?比夢霞行至門前,則芳
蹤已杳,纖影無痕。惟有遠山蹙恨,溪水瀉愁,一抹殘陽,黯然無色,如助人之淒戀而
已。斷腸人遠,癡立何為?不如入此室處,再理客窗生活。甫入戶,突見案上膽瓶中插
有鮮花一枝,迎面若笑,照眼欲眩。異哉!此花何來?是必梨娘所貽矣。梨娘之貽此花
也,又何意耶?此花形如喇叭,色勝胭脂,嫵媚之中有一種驕貴氣,咄咄逼人。此花何
名?夢霞似曾相識,而一時竟不能復憶矣。俟鵬郎來問之,鵬郎曰:「此及第花也,吾
家後院左右凡兩株,今春開花甚繁。先生如愛之,可遣秋兒再折幾枝來,無所惜也。」
夢霞卻之曰:「得一枝供養已足,況我見此花,亦殊不喜。」鵬郎乃無言。夢霞既聞此
花之名,知梨娘之貽,具有深意,不覺觸起十年前事,淹滯之感,淪落之悲,兜上心來,
舊恨新愁,並成一種。而一注目間,見硯盒下露一紙角,墨痕隱現,急取閱之,乃小詞
一闋也。
        《鷓鴣天》偶感
        罵煞東風總不知,葬花心事果然癡。偶攜短笛花間立,魂斷斜陽欲盡時。
        情切切,淚絲絲。斷腸人寫斷腸詞。落花有恨隨流水,明月無情照素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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