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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白眉仙庭燎雪鼓 黃犢客角掛珊鞭

  詩曰:
  
  寂寂綠窗虛,苑鳥消長晝。
  壁劍發寒光,古鶴誰憐瘦。
  緬茲字內人,皆昔衣冠冑。
  一旦變滄桑,面目渾忘舊。
  甘自獸其形,是必心先獸。
  才士振頹波,洗卻乾坤垢。
  長嘯亦開顏,莫把雙眉皺。
  歸酒對殘編,且爾歌眉壽。
  遴毫譜雖傳,野史言無謬。
  珊瑚非玉函,聊置座隅右。

  話說宋朝熙寧年間,山東青州府樂安縣,有一人姓白名壤號冀光。唐白樂天十四代之孫,年過五旬,官拜監察御史,在朝治事。家居縣城西街,夫人長孫氏,即無忌之後。止生一子,名引,字雲汲,別號眉仙。芳齡十五,生得風流,不讓王謝,才藻猶過曹甘。奈生性沉僻,不以功名介意,閒則尋花問句,對月拈題。當日就有幾個詩友。一個姓方名侃號端如,一個姓袁名鴻號漸陸,都長眉仙一二歲,亦樂安縣人。余不盡述。獨二人以年少才華,更覺相得。
  一日,眉仙告夫人曰:「家屬市厴,塵囂日逼。南城黃泥堡別墅,乃父親休沐之處。家務既有母親掌管,兒欲往堡墅中修習課業,借野色山光、江風墅月發文心以煥鬥牛。寧不美哉?」夫人許諾。途命侍童婉兒收拾行囊。各色齊備復入室辭母。
  夫人曰:「兒此去,用心舉業,勿得浪蕩,寒暑自保,飲食自節,一應薪水之費,我自著人送來。倘住彼幾時,可回家一面,毋使我懸望閭門。」囑畢,眉仙再拜受命,出門上了一輛車兒。夫人又差四個家人護送。婉兒亦駕車兒隨後慢行,迤邐出城來。此時時是初冬天氣,但見:
  
  朔風颯颯,衰榆落數點黃錢。塞草淒淒,殘筆飄一莖白髮。噯噯排陣雁,殺氣橫空,戚戚望弓猿。哀聲遍野驅肥馬,胡塵飛渡玉門關。動悲笳,塞曲傳聞金鼓噪,火焰端擬作畬好。鼷鼠潛蹤,傳狩惟將鷹犬多,兔狐載道。正所謂紅葉初題日,青林早瘦時。

  眉仙一路觀景物,不覺喜動顏色。後面家人道:「相公,前面小小林子,即堡墅了。」眉仙抬頭看時,果然竹木扶蘇。溪山映匝,兩扇斑竹門兒,半開半掩。一只純黑小犬,且吠且叫,早有看莊老僕,知小主到來,同老娘出來迎接,遂挽住車輛,替眉仙攬轡。
  眉仙步下車來,進門去。一條小街,都用雞卵石砌的。兩旁太湖石玲瓏,宛若生成。中間一帶小小草堂,都是明窗淨幾。傍有二廂,圖書四壁。庭中有一塊大白石,潔淨如玉,四圍可坐數人。傍有青石鼓墩四個,上刻雲鶴盤旋之勢。傍琢連環之式。若白公休沐之日,邀友開樽,則坐此石上。或三春花朝、中秋月夕,亦於此石上寄興留情,故使巧工琢三字於其上,曰:「如意石」。堂後一帶重樓,以便登臨遠眺。樓後一池,中栽菌萏,有金魚數百尾。此時菌萏雖天,日色照耀,金魚戲躍,光彩奪目。其他奇花異草、好鳥佳禽,不能盡述。
  眉仙遍玩一番,遂卜所居堂側二廂,原作書室,因白公在朝,封鎖如故。遂下榻於采霞樓上。又命婉兒把樓下三間收拾為書室。措置畢,隨打發從來四個家人回覆夫人去訖。又分付老僕,把園門常閉,不可使閒人混擾。自己閒時亦只葺理花木,吟詠詩詞。單有平日這些朋友知眉仙居於外墅,都來相訪,若袁漸陸、方端如,往來尤數。自此騷客詩人,接踵而至,把一個黃泥堡,竟為文墨之邦了。
  且說白公在朝為御史。神宗方以王安石為相。欲行新法。百官都逢迎取合,獨白公上一本。大意治國之要,以禮樂刑政為先。然在先王已明著版圖,迨後世宜守循軌轍。雖師相責難於君,欲致唐虞之治,然堯舜原只無為,何必紛紛變革,眩斯世之耳目乎?這本一上,安石欲行貶逐,但新行政教,不可顯斥言臣,遂付之不問。
  白公見不准其疏,遂告老求去,且喜准其致仕,遂微服輕車,即日就道。不幾日到家。眉仙於墅中知父親歸家,即回來候問,並詢致仕之由。白公細述一番,又道:「當此之世莫想幹策當途,縱博得一頂紗帽在頭,反成騎虎之勢。何則?蓋固寵慕祿之輩,必脅肩諂笑,取媚苟容不已,必為之鷹犬、為之爪牙。雖得志於一時,實遺臭於萬世。倘稍知進退廉恥,略自修飭,必致獲戾,輕則貶逐,重則誅夷。寧不痛哉?聖人雲:有道則見,無道則隱。旨哉斯言也。」
  眉仙聽說受命,從此絕不以功名為念。越數日,拜辭白公與長孫夫人,復往堡野中去。此時隆冬天氣,凜冽異常。一日冷極,眉仙坐於書室中,命婉兒燃獸炭於紅爐,暖松醪於碧缶。正飲之間,只見彤雲密佈,淡霰輕飄,少頃花飛六出,舖滿四郊。眉仙此時酒興方濃,詩只復熾,送援筆成七言排律一首。
  詩曰:
  
  靄靄彤雲天幕堙,六花妝點隔年春。
  霜刀碎剪銀河水,風碾勻飛玉屑塵。
  江上尋梅難覓伴,樽前吟絮孰相親。
  徒憐一夜青山老,卻笑千門白屋貧。
  非夜平淮功已著,中宵誠哉興龍新。
  野橋驢背詩成畫,金帳羊羔酒入唇。
  閉戶僵眠清譽遠,鉤簅快讀苦心真。
  萬條楊柳藏金縷,四望靡蕪藉青茵。
  見雁尚懷持節使,籠鵝因憶寫經人。
  光浮橘樹清無價,冷逼靈台迥有神。
  才薄敢題冰桂句,囊空難買掛枝新。
  送寒歌慶豐年瑞、端擬圓兵欲肇禋。

  寫畢,不覺劃然長嘯一聲,復援筆欲有所書,只聽得園門犬吠,命婉兒開門去看。乃是方端如、袁漸陸,各騎著驢,頭戴氈笠,身披狐裘,慢至堂前下驢。
  眉仙笑迎道:「二兄好像孟浩然。」
  端如道:「孟浩然有兩個?這也奇怪。」漸陸道:「若同昔日孟浩然,算這來竟是三個了。」各歡笑不已。施禮畢坐定,眉仙道:「適見玉龍戰敗,鱗甲亂飛,弟且以杯酒助興,不意二兄到此,正好共一賞耳。」
  端如道:「弟聞尊嚴大人回府,尚未即見,又聞兄曾到家去,前日方來墅中。因此吾同袁兄踏雪來訪,以慰離情。」
  眉仙命移席於堂中,邀二人入座,以紅爐置幾側,餚核紛羅,觥籌交錯。回顧庭中,積雪高有尺餘,那如意石上,積雪亦有尺餘,豐隆突起,宛如一座玉山。四下有梅花數株,趁著寒威開得高瑩傲色,馥郁清香。兩旁石鼓墩上積雪已寒極凍結,流下玉液,如冰筋一般。眉仙道:「今日此敘,不為大舉之樂不足以暢幽情。」婉兒方進燭,命攜雪鼓墩置堂中,以酒杯盛油,浮以燈草燃著,從旁隙處納進。那雪被火光照耀,四面明徹,猶如水晶一般。二友見之,都駭笑道:「白光真異人也。若此方不負賞雪之冤耳。」三人呼盧猜拳,開懷痛飲。至雪鼓中火炬將完,俱已大醉。
  明日三人復騎驢往堡南看梅。只見一路凍雪,真萬裡瓊瑤。前林有數百株梅花,清香撲鼻,和雪皎潔。林深處,又有數株紅梅,燦燦如霞。忽見一老人,頭戴黑布兜,身披鶴氅衣,腰下一片鹿皮,以籐條繫著,足穿草履,騎一只黃斑犢,犢角上掛著一條珊瑚鞭子,在那裡打瞪。眉仙不知是甚人,恐驚醒他,都撥轉驢兒,立於紅梅深處。二人道:「白兄詩才甚妙,久失請教。今對此景物,胡可不一詠乎?」
  眉仙請題。端如道:「就以紅梅為題。」眉仙又請韻。漸陸指黃犢道:「即以牛字為韻便了。」眉仙就隨口吟道:
  
  瘦畫青林孤騖愁,殘霞片片落枝頭。
  牧童睡起矇矓眼,錯認梅林欲放牛。

  二友聞之,都鼓掌大笑道:「眉兄真仙才也。」
  那老人被笑聲驚醒起來,抹眼伸腰作歌曰:
  
  大塊何茫然,滄桑任變遷。
  道人醒短夢,寒盡不知年。

  歌畢曰:「我正好睡,不知何人大笑,將老道驚醒?」回顧見三人風流瀟灑,遂問道:「方纔長嘯者何人?」
  眉仙下驢鞠躬答道:「適小生偶爾俚言,二友不覺失聲大笑,將老丈驚醒,乞恕怒目。」老人道:「既是無意失聲,也不計較,但君詩願聞。」眉仙將前詩朗誦一遍。老人聽了,忙下牛來,挽住眉仙道:「君詩理通玄,乃詞家大器也。請問鄉貫姓名。」
  眉仙道:「小生姓白名引,號眉仙。」老人又指二人問姓氏。眉仙道:「一姓袁名鴻,號漸陸;一姓方名侃,號端如。與小生俱本縣人。」老人道:「此二友者,後君賴以左右者也。」眉他就問老人姓名。
  老人道:「老道並無姓氏。」三人笑道:「寧有無姓氏之理?」老人道:「我記得在先朝,曾為諫官之職。自太宗雍熙年間,有西華山隱士陳入朝,賜以安車蒲輦,號希夷先生,復放還山。我那時就棄職,從希夷入山修養。奈生性愛雪,每值雪天,必出一游。先生遂賜黃犢與我為坐騎。從此不傳姓名於世,只稱黃犢客耳。昨因下雪,偶然出游至此,少憩於梅林之下,不意遇君三人。真吾夙緣之友也。」
  三人聽到此際,都拜倒在地,曰:「原來是仙師。弟子實獲厥愆,望仙師恕之。但仙師必知過去未來,乞一指示,少豁愚蒙。」
  老人扶起道:「我非仙也,有何指示。但遇我亦為有緣。白君既精詩,我以文詞誥汝。」當今眉山蘇子有雲:「駕一葉之扁舟,挾飛仙以遨遊。又賈浪仙雲:『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至若『鳳凰台上憶吹蕭,羊子當年墮淚碑』……此數語者,雖雲詩賦,實至言也。君宜終身佩服,後必有征。吾有一珊瑚鞭子,更以贈汝,日後自有用處。後會有期,吾將去矣。」眉仙拜受珊瑚鞭。二友正欲拜求,只見老人就睡於牛背上,那牛飛奔而去,漸漸不見。
  三人驚駭,逐出梅林,快快而歸。二友各自回去。眉仙回到墅中,有白公差來家人,接眉仙到家去過年。眉仙遂同婉兒回去。未知此去何如,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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