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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回 隋蕭後遺梓歸墳 武媚娘被緇入寺


  詩曰:
    治世須憑禮法場,聲名一裂便乖張。
    已拚流毒天潢內,豈惜邀歡帝子旁?
    國是可勝三歎息,人言不恤更籌量。
    千秋莫道無金鑒,野史稗官話正長。
  人之遇合分離,自有定數。隨你極是智巧,揣摩世事,臆測屢中的,卻度量不出。蕭後在隋亡之時,只道隨波逐浪,可以快活幾時。何知許多狼狽?今年將老矣,轉至唐帝宮中,雖然原以禮貌相待,卻是身不由己。今日太宗突然臨幸,在婦女家最難得之喜,他則不然,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豈是雲。曉得太宗寵一個如花似玉的武媚娘,自知又不能減了一二十年年紀,返老還童起來,與他爭上去,故此太宗雖然一幸,覺得付之平淡。不想被太宗看燈接去,通宵達旦,媚娘見他風流可愛,便生起妒忌心來,卻極力的攛掇太宗冷淡了。他又把兩個蠢宮奴,換了小喜,去與太宗幸了。因此蕭後日常飲恨,眉頭不展,憑你佳餚美味,拿到面前,亦不喜吃。即使清歌妙舞,卻也懶觀,時常差宮奴去請小喜到來,指望說說隱情。那武才人卻又奸滑,叫兩個心腹跟了,他衷腸難吐,彼此慰問了一番,即便別去。蕭後只得自嗟自歎,擁衾而泣,染成怯症,不多幾時,卒於唐宮。太宗聞知,深為惋惜,厚加殯殮,詔復其位號,謚曰「憨」,使行人司以皇後鹵簿,扶柩到吳公台下,與隋煬帝合葬。小喜要送至墓所,武才人不許,只得回宮。
  武才人因蕭後已死,歡喜不勝,弄得太宗神魂飛蕩,常餌金石。會高士廉卒,太宗將往哭之,長孫無忌、褚遂良諫道:「陛下餌金石,於方不得臨喪,奈何不為宗廟社稷自重?」太宗不聽,無忌中道伏臥,流涕固諫,太宗乃還,入東苑南望而哭,涕下如雨。遂命圖畫功臣二十四人於凌煙閣,列其姓名爵裡,已故者書謚。適徐勣得一疾,太醫說惟須灰可療,太宗親自剪須,為之和藥,勵頓首泣謝。太宗又因勣妻袁紫煙新逝,姬妾甚少,恐他無人侍奉,意欲選一二宮奴,賜他作伴。勣再三辭謝,太宗道:「朕為社稷,非為卿也,何須遜謝?」即日著內監,選兩個有年紀的宮奴,賜與徐勣不題。時太白屢晝見,太史令占道女主昌,民間又傳秘記雲:「唐三世之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太宗聞言,深惡之。
  一會,會諸武臣宴於宮中,行酒令使言小名。左武衛將軍李君羨,自言小名五娘,其官稱封邑皆有武字,出為華州刺史。御史復奏,君羨謀不軌,遂坐誅。因密問太史令李淳風:「秘記所雲信有之乎?」淳風對道:「臣仰稽天像,俯察歷數,其人已在陛下宮中,自今不過三十年,當有天下,殺唐子孫殆盡,其兆既成。」太宗道:「疑似者盡殺之何如?」淳風對道:「天之所命,人不能違,王者不死,徒多殺無辜。況自今以往三十年,其人已老,或者頗有慈心,為禍或淺。今若得而殺之,天或更生壯者,肆其怨毒,恐陛下子孫無遺類矣!」太宗聽言乃止,心中雖曉得才人姓武有礙,但見媚娘性格柔順,隨你胸中不耐煩,見了他就回嗔作喜,頃刻不忍分手,因此雖放在心上,亦且再處。武才人也曉得大臣的議論,諒天子意思,必不加刑,但欲遜避,恨無其策。日復一日,太宗因色慾太深,害起病來,那太子晉王朝夕入侍,瞥見武才人顏色,不勝駭異道:「怪不得我父皇生這場病,原來有這個尤物在身邊,夜間怎能個安靜。」意欲私之,未得共便,彼此以目送情而已。
  一日晉王在宮中,武才人取金盆盛水,捧進晉王盥手。晉王看他臉兒妖艷,便將水灑其面,戲吟道:
    乍憶巫山夢裡魂,陽台路隔恨無門。
  武才人亦即接口吟道:
    未曾錦帳風雲會,先沐金盆雨露恩。
  晉王聽了大喜,便攜了武才人的手,同往宮後小軒僻處,武才人道:「陛下聞知,取罪不小。」晉王笑道:「我今與你也是天緣,何人得知。」武才人扯住晉王御衣泣道:「安雖微賤,久侍至尊,今日欲全殿下之情,遂犯私通之律;倘異日嗣登九五,置妾於何地?」晉王見說,便矢誓道:「倘宮車異日晏駕,冊汝為後,有違誓言,天厭絕之。」武才人叩謝道:「雖如此說,只是延臣物議不好,倘皇爺要加罪於妾身,何計可施?」晉王想了一想道:「有了,倘父皇著緊問你,你須如此如此說,自可免禍,又可靜以待我了。」武才人點首,晉王乃解九龍羊脂玉鉤贈武才人,才人收了,隨即別出。時京中開試,放榜未定日期,太宗病間,召李淳風問道:「今歲開科取士,不知狀元系何地何人,料卿必知。」淳風道:「臣昨夜夢入天廷,見天榜已放,臣看完,只見迎榜首出來,他彩旗上面有詩一首。」太宗道:「詩句怎麼樣說?」淳風道:「臣猶記得。」遂朗吟:
    美色人間至樂春,我淫人婦婦淫人。色心若起思亡婦,遍體蛆
    鑽滅色心。
  太宗聽了說道:「詩後二句,甚不解其意,不知何處人,什麼姓名?」淳風道:「聖天子洪福不淺,今科三鼎甲,乃是忠直之士,大有稗於社稷;姓名雖知,不便說出,恐洩漏於臣,上帝震怒不淺,乞陛下賜臣於密室,寫其姓名籍貫,封固盒中,俟揭榜後開看便知。」太宗叫太監取一個小盒,淳風寫了封在盒內,太宗又加上一封,藏於櫃中。淳風辭了出來。不一日開榜時,太宗取櫃中李淳風寫的一封,卻是狀元狄仁傑,山西太原人。榜眼駱賓王,浙江義烏人。探花李日知,京兆萬年人。不勝駭異,始信淳風所言非誑,讖數之言必准。因思:「今已如此大病,何苦留此余孽,為禍後人。」便對才人武氏說道:「外延物議,道你姓應圍讖,你將何以自處?」武才人跪下泣奏道:「妾事皇上有年,未嘗敢有違誤。今皇上無故,一旦置妾於死,使妾含恨九泉,何以瞑目?況妾當時同百人選進宮,蒙皇上以眾人為宮娥,妾獨賜為才人,受思無比。今日若賜妾死,反為他人笑話。望陛下以好生為心,使妾披剃入空門,長齋拜佛,以祝聖躬,以修來世,垂恩不朽。」說罷大慟。太宗心上原不要殺他,今見他肯削髮為尼,不勝大喜道:「你心肯為尼,亦是萬幸的事。宮中所有,快即收拾回家,見父母一面,隨即來京,賜於感業寺削髮為尼。」武才人同小喜謝恩,收拾出宮。正是:
    玉龍且脫金鉤網,試把相思忖與誰。
  時武士囗聞知媚娘要出宮為尼,忙差人去接到家中相聚。家人領命,不多幾日,接到家中。楊氏母親,見媚娘當年怎麼樣進宮,今日這般樣出來,不覺大哭一場。小喜亦思量起父母死了,如今要見他,怎能夠了,亦哭了一場。大家拜見過,武媚娘道:「聞得父親過續個三思侄兒,怎麼不見?」楊氏道:「他怎比當初,近來准日有許多朋友,不是會文,家是講學。日日在外面,吃得大醉回來。」媚娘道:「我忘記今年幾歲了?」楊氏道:「當年你父親過繼他來時,已是三歲,如今已一十五歲了,看去像個人,不知他胸中如何?」
  正說時,只見武三思半醉的進來。楊氏道:「三思,你家姑娘回來了,快來拜見。」媚娘與小喜忙起身,與三思見了禮。三思道:「姑娘在宮中受用得緊,為什麼朝廷聽信那廷臣之議,把姑娘退出官來,卻要去削髮為尼。這皇帝也算無情了,虧他捨得放你出來。」媚娘止不住落下淚來。三思道:「姑娘你不要愁煩,我看那些尼姑到快活,並無憂愁。」媚娘心上初出宮的時節,到覺難過,今見了三思相貌嬌好,也就罷了。吃了夜飯,三思見父母與小喜走開,即走近媚娘身邊,帶醉的說道:「姑娘,我看你好股青絲細發的,日後怎捨得剃將下來?」媚娘因是自家骨肉,又見他年紀幼小,摟在懷裡。三思道:「姑娘睡在那裡?」媚娘道:「就在母親房內。」三思道:「我有許多話要問姑娘,今夜我陪姑娘睡了罷。」媚娘道:「有話待我母親睡著了,你可以進房來說。」三思道:「如此卻切記,不要閂了門。」媚娘點點頭兒。
  那夜武三思,候父母睡著,悄悄挨進媚娘房中,成了鶉鵲之亂。過了幾日,武士囗恐怕弄出事來,只得打發媚娘、小喜出門。武三思送了一二里,媚娘消對他說道:「侄兒,你若憶念我,到了考試之期,竟到感業寺中來會我。」三思唯唯,灑淚而別。在路上行了幾日,到了感業寺中。那庵主法號長明,出來接了武媚娘與小喜進去,見媚娘千嬌百媚,花枝般一個佳人,又見小喜年紀,二十四五,豐神綽約,也不是安靜主顧;想道:「如此風流樣子,怎出得家?」領到佛堂中,四五個徒弟在那裡動響器,長明老尼,叫武媚娘參拜了佛,便與他祝了發。小喜也改了打扮,佛前懺悔過。停了音樂,各人下來見禮。小喜看到第四個,宛如女貞庵裡二師父,心裡是這般想,因初相見不好說破,大家定睛看了一回。長明道:「這四個俱是小徒。」指著懷清道:「這位是去歲冬底來的。」就領武夫人進去說道:「這兩間是夫人喜姐住的房,間壁就是這位四師父的臥室。」媚娘聽了,暫時收拾,安心住著。
  到了黃昏時候,只見小喜笑嘻嘻的走進來。媚娘道:「你這個女兒,倒像慣做尼姑的,到這個地位,還有什麼好笑?」小喜道:「夫人不知,那位四師父,就是女貞庵李夫人的妹子懷清,是我認得的,剛才不好叫出來,如今在他房裡,問了別後的事情,故此好笑。」媚娘道:「什麼女貞庵李夫人?」小喜把當初隋蕭後回南上墳,到女貞庵與隋南陽公主、秦、狄、夏、李四位夫人相會,說了一遍。媚娘道:「如此說他好了,為什麼又到這裡來?」小喜道:「濮州連歲饑荒,又染了疫症,秦、夏、李三位夫人,相繼病亡。他被一個士子挈了要同到京,不想中途士子被盜殺了,他卻跳在水中,被商船上救了,帶至京都,送在此地暫寓。」媚娘道:「他們果有人來往麼?」小喜道:「他說有個姓馮的表弟,住在藍橋開張藥舖,常來走走。」媚娘點點頭兒。一日媚娘正在佛堂內看懷清寫對,聽得外面叩門,恰好長明老尼不在庵中,領眾徒到人家唸經去了。懷清出來,問道:「是誰?」那人道:「阿妹,是我。」懷清知是馮小寶,歡喜不勝,忙開了進來。懷清道:「為什麼多時不來?」馮小寶道:「聞得你們庵中,有什麼朝廷送的武夫人,在此出家,故此我不敢來。今見寺門閉著,想是徒弟不在家,我悄悄來會你一會。」懷清道:「那武夫人在堂中,你要去見見麼?」那馮小寶隨了懷清進來,見武夫人倚在桌上看懷清寫的榜對。懷清道:「五師父,我們的兄弟在這裡看我,見個禮兒。」媚娘掉轉身來一看,只見:
    身軀寡弱,態度幽嫻。鼻倚瓊瑤,昨含秋水。眉不描而自綠,
  唇不抹而凝朱。生成秀髮,盡堪盤雲髻一窩,天與嬌姿,最可愛桃
  花兩頰。慢道落水中宵夢,欲卜巫山一段雲。
  媚娘忙答一禮道:「這個就是令弟麼?」恰好小喜尋媚娘進去,小寶見了,也與他揖過。小喜問道:「此位尊姓?」懷清道:「就是前日說的馮家表弟。」小喜道:「原來就是令弟,失敬了。」說罷,懷清同著小寶,走到自己的房中。只見小寶走到桌邊,取一幅花箋,寫一絕道:
    天賦癡情豈偶然,相遇已自各相憐。
    笑予好似花間蝶,才被紅迷紫又牽。
  懷清笑道:「妾亦有一絕贈君。」題起筆來,寫在後面道:
    一睹芳容即耿然,風流雅度信翩翩。
    想君命犯桃花煞,不獨郎憐妾亦憐。
  寫完,懷清出房,到廚下去收拾酒菜,同小寶在房中吃酒玩耍。媚娘在房,細想了一回,隨同小喜走到懷清房門首,悄悄立著。只聽得外面敲門聲響,曉得老師父領眾回來。媚娘便走進房,小喜出去開門,那懷清亦出來。只見長明領了四個徒弟,婆於背著經懺。懷清與那幾個說些閒話,小喜恐怕媚娘冷淡,即便歸房去,只見媚娘展開了駕箋,上寫道:
    花花蝶蝶與朝朝,花既多情蝶更妖。
    竊得玉房無限趣,笑他何福可能銷。
    從來享樂恨難長,倏爾依回恣采香。
    討盡花神許多債,慢留幾點未親嘗。
  兩人正在那裡看詩,見懷清進來說道:「武上師,你同六師父到我房裡去談談。」媚娘道:「你有令弟在那裡,我怎好來?」懷清道:「自古說:四海之內皆兄弟。何況你我?」媚娘道:「既如此說,何不同到我房裡來坐坐,我泡好茶相候。」懷清道:「我同六師父去挽他來。」攜了小喜出房,不一時先把酒餚送到,小喜也先進來。媚娘道:「你可曾拿我的詩麼?」小喜道:「詩在案上,沒有人動,我剛才在他房裡,見桌上一幅字,也是什麼詩兒,被我袖在這裡,與夫人看。」放了東西,在袖子裡取出來,媚娘接來細看,乃是懷清與小寶唱和的兩首絕句。忽見懷清與小寶走進來,媚娘悄悄將詩藏過,便道:「四師父,我在這裡沒有破鈔,怎好相擾?」懷清道:「幾個小菜,叫人笑死。」便將燭放在中間,叫小寶朝南坐了,自向媚娘對席,叫小喜也坐在橫頭,大家滿斟細酌,狎邪嘲笑,飲酒歡樂,不題。
  貞觀二十三年五月,太宗疾甚,召長孫無忌、褚遂良、徐勣輩,至榻前說道:「朕與卿等,掃除群五,費了無數經營,始得歸於一統。今四方寧靖,正欲與卿等共享太平,不意二豎忽侵,魏徵、房元齡先我而去,近又喪我李靖、馬周,朕今將分手,別無他囑。太子躬行仁儉,言動禮儀,可謂佳兒佳婦,卿等共輔佐之。」說了大慟,無忌等拜謝道:「陛下春秋正富,正好勵精圖治,今龍體偶不豫,何出此不祥之語。」太宗道:「朕已預知,故為叮嚀耳。」諸臣辭了出宮。是夜上崩,太子即位,是為高宗,頒白詔於天下,詔以明年為永徽元年。時武氏在感業寺,聞之亦為之慟泣。後因太宗忌日,高宗詣感業奪行香,恰值馮小寶在庵,迴避不及;長明無奈,只得把小寶落了發。高宗問及,說是侄兒,在土地堂裡出家,才來看我。高宗道:「白馬寺中,田地甚多,僧眾甚少,朕給度牒一紙與他,限他明日即往白馬寺住扎。」武氏見了高宗大慟,高宗亦為之泣下,悄悄吩咐長明,叫武氏束髮,朕即差人來取。囑咐了即起行。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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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亦凡圖書館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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