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望京城之二
    兩個瓜農在路邊爭搶地盤,一個瓜農剛剛舉起手中的扁擔,另一個瓜農的額上突然
冒出了鮮血。眼前的情形使唐宣贊感到奇怪而有趣。簡直不可思議。那股鮮血是怎麼冒
出來的呢?書童含墨在旁邊扯了一下唐宣贊的衣袖,低聲說,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並沒
有打他,他怎麼就流血了呢?唐宣贊說,這事的確很奇怪,我也看糊塗了。這時,遠遠
地有一位農婦,一路哭喊著,向人群這邊跑來。唐宣贊轉身去看那個婦人,圍觀的人群
開始松動。含墨拉著唐宣贊走到一邊,對唐宣贊說,公子,小心他們的血濺到你的身上,
就在這裡看吧。
    離家已半月有余了。
    一路上,唐宣贊帶著家僮含墨穿州過縣,跋山涉水,每到一個地方,唐宣贊都要逗
留一天半日,四處游玩。含墨急得亂跳,不時從懷中掏出一張紙,照紙宣讀,催促唐宣
贊收起游興,加緊趕路,他們的行程與日期在紙上寫得明明白白,一清二楚,日程一天
挨著一天,刻不容緩。而唐宣贊對此毫不理會,一離了家門,便把什麼都忘了。沿途的
一切都使他感到有趣,隨便一個村莊、鎮子,他都想進去看一看。星羅棋布的城堡、宙
宇、牌樓,此村姑與彼少婦身段相近,面貌殊異,此石橋與彼石橋隔代而建,大同小
異……「公子,不能再住下去了,老太太讓咱們初三之前務必趕到馮縣,初五過孟江,
初六……」
    唐宣贊說:「你到底是聽老太太的,還是聽我的?你要干什麼?」
    含墨說:「在家聽老太太的,出門在外當然聽你的,都得聽不是。」
    「既然如此,你就閉嘴,我到哪裡你就到哪裡,不要再煩我。」
    「話雖這麼說,可我還是怕誤了考期,我擔當得起嗎?」
    「掌嘴。」
    「不說了,再不說了,這是何苦來著。」含墨伸手在自己的臉上抽了幾下。
    唐宣贊看著抓耳撓腮的含墨,不禁露出一絲笑容。含墨伶俐過人,但畢竟還是個童
稚未盡的孩子。橫渡清河的時候,他們在中途遇上了風浪,所乘的木船險些沉沒,洶湧
的河水將唐宣贊隨身攜帶的一些書籍打得精濕,令唐宣贊感到心灰意冷。上岸後,含墨
從箱子裡取出被河水涸濕的書籍,一冊一冊地晾曬在岸邊的陽光下。濕漉漉的書籍令人
惆悵,唐宣贊不想看那些書,想看一些開心的事。他站在岸邊,仔細眺望沿河一帶的景
色。含墨小心翼翼地翻動粘在一起的書頁,如同一個在煙霧瀰漫的市井裡察看火候的小
伙計。沿河一帶,房舍錯落,人影憧憧,旅途中的風聲使他們在不久之後便將那些尚未
完全干透了的書籍草草地收攏在一起,裝入箱子,又匆匆上路了。在竹羅鎮,他們先雇
了一頭騾子,馱著書籍與包袱,不久又換了一匹馬。面對烏黑而細長的馬的鬃毛,唐宣
贊一路上興致勃勃,贊不絕口。唐宣贊不斷地撫弄著馬的鬃毛,目光裡流露出一種少見
的柔情蜜意,他邊走邊對身後的含墨說:「瞧瞧,這像不像女人的長髮?美麗的長髮。」
含墨的身影在馬背後出沒,一臉詭異的笑容。出門多日,他有時偶爾會突然忘掉自己的
身份與職責,原野上空的浮雲與紙鳶使他的目光變得遼闊起來,時常可以看見有人在河
邊或返青的田野裡練習飛翔,一次次的飛翔,一次次的前赴後繼。潮濕的衣衫在沿途的
風光中漸漸被吹乾了,隔不多久,他就從馬後轉到唐宣贊的身邊,十分婉轉地提醒唐宣
贊千萬不要把那位程太爺的信丟了,丟了什麼東西都不要緊,包括把他這個家僮丟了都
行,就是別把那封信丟了,程太爺寫得一手漂亮的小楷,那封舉薦信整整花了他一個上
午的時間,信中的有關的措詞斟酌來斟酌去,舉棋不定……
    「什麼狗屁程太爺,」唐宣贊說,「我上京趕考,要他的信干什麼?」
    臨行之前,家裡的人做了充分的準備,上上下下忙成一團。春天一開始的時候,唐
家的人就打聽到了一個比較確切的消息,今年掌管全國舉子會試的主考官是鄭潤蕭鄭大
人,程大爺與唐家是多年的世交,早年又曾做過鄭潤蕭的老師。老太太的想法是,有了
程太爺寫給鄭大人的舉薦信,唐宣贊此次進京應該是如魚得水、順理成章的。老太太的
想法比較簡單,在唐宣贊看來,還多少有些可笑和不潔。離家不久之後,他們主僕二人
走在路上,唐宣贊告訴含墨說,他已把那個狗屁程太爺的信揉成一團,扔到河裡去了。
含墨聽了,忽然放聲大哭起來,哭聲驚動了路上的一些行人。一個大叔模樣的行人過來
問含墨為什麼事哭泣。唐宣贊笑著說,家裡給他娶了一個媳婦,我帶他出門,他忽然想
媳婦了,不肯走了,鬧著要回去。那個人仔細打量了一下含墨,發現他還是個孩子,就
說,還不到那個時候嘛,這麼一點年紀就懂得相思了?真是怪哉。含墨聽別人這麼說他,
立即破涕為笑,他抱怨唐宣贊說:
    「你撕它干什麼,還不如把我撕了算了。」
    唐宣贊說:「你真的以為我會名落孫山嗎?」
    「天地良心,我巴不得你得了頭名,我跟著也威風。」
    「這才是個好孩子。將來選個好姑娘配給你,給我生他一堆,十個八個的都不嫌少。
程太爺是個老色鬼,心有余而力不足,他那雙骯髒的手什麼沒摸過?我能要他寫的信
麼。」
    「公子,我聽我老舅說,蘇東坡也是一個老色鬼,是嗎?那麼多人還在讀他的書—
—」
    「閉嘴,你老舅是誰?不知道就不要亂說。早先,我聽家裡的奶媽們說,你是從葫
蘆裡剖出來的,是真的嗎?」
    「是誰這麼說的?打死我也不信。我爹從前是種葫蘆的,這是編排我呢,我的小名
就叫葫蘆。我爹要是一個木匠,她們就敢說我是從墨斗裡生出來的,我爹要是一個陶工,
我就成了瓷窯裡燒出來的了,這些人。」
    快到馮縣了。沿途的房屋稀稀落落,樹木參差不齊。明亮的流水又細又長,水邊有
幾個浣紗的婦女。一打聽,才知道現在已進入了馮縣境內,前面不遠有一個城鎮。唐宣
贊想在馮縣留宿。臨行之前,唐宣贊查閱過《馮江府志》,昔日的公孫策與王維都曾在
這裡居住過一段時期,當地的人常以此為榮,這是他們的舊址得以保存下來的一個原因,
但摩詰之字畫已形同地圖。含墨聽說,急得攔至馬前,苦苦哀求,不能再在這裡住了,
京城還很遠吶。唐宣贊說,你想累死我嗎?你回去吧.我一個人走得了。含墨說,說得
容易,我能回去麼?老太太見了我,不吃了我才怪。唐宣贊說,這一路上,我讓你管制
得束手束腳,風景不能看,客店不能住,好像你忽然成了我的主人。含墨說,好歹咱們
也得先到了京城,不能總停留在路上,京城多麼繁華,有皇帝有公主,要什麼有什麼,
到京城裡再玩吧……一位汲水的村姑從他們的旁邊經過,荊衣布裙,面帶嫣紅,幾個孩
子在附近的一片淺水裡洑來洑去。
    遠遠地透迤著一帶城牆,隱隱發灰,那是馮縣的城牆。沿途點綴著桃花,白雲與樹
木倒映在水中,一個人正在路邊兜售香扇與紙鳶。唐宣贊買了一把扇子,扇面上題寫著
一幅今人仿造顧愷之的書畫,畫的色彩瑰艷無比。
    這天傍晚的時候,他們遠遠地望見了一座客店,店門前冷冷清清,臥著一頭黃牛。
含墨用一種徵詢的神情望著唐宣贊,唐宣贊抖了一下衣袖,不假思索他說,不用這樣看
我,說什麼也不走了,今晚就在這裡投宿了。
    含墨沒有說話,側臉諦聽著什麼。店門前的那頭黃牛忽然慢吞吞地從地上站起來,
在門前走了一陣後,又無聲無息地臥下了,整個過程像一位身患絕症、行動遲緩的老人。
現在,牛的顏色在唐宣贊風塵僕僕的視線裡呈現出一種極為常見的醬色,質感如一座剛
剛澆鑄不久的蠟像。那是一頭牛嗎?唐宣贊注視了一陣,在心裡詢問自己。那不可能是
一頭牛,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暮色,最容易使人的眼睛看錯什麼了。身後傳來了風吹秋
千的聲音,鞦韆上沒有人,輕輕地蕩來蕩去。唐宣贊開始催促含墨上前去叫門,他無法
設想眼前這個客店裡的大致情形,但願能夠天遂人願,好好地住一夜。含墨搖著頭說,
這附近好像有一個女人在哭。
    「不管她。」旅途的勞累使唐宣贊變得煩躁不安,「快去叫門。」
    含墨敲響了客店的門。出來開門的是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
    一個蒼老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采春,快請客官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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