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女英雄傳(清)文康
第十五回 酒合歡義結鄧九公 話投機演說十三妹

    上回書講的是安老爺來到褚家莊,探著十三妹的消息,正合褚一官閒話,聽說鄧九公回
來了,早見那褚一官慌作一團,同了華忠合眾莊客忙忙的迎出去。老爺心裡想道:「這鄧九
公被他眾人說的那等的難說話,不知到底怎生一個人物?待我先看他一看。」說著,依然戴
上那個帽罩兒,走到角門,隱在門後向外窺探。
    恰好那鄧九公正從東邊屏門進來,只見他頭戴一頂自來舊窄沿氈帽,上面釘著個加高放
大的藏紫菊花頂兒,撒著不長的一撮鳳尾線紅穗子;身穿一件駝絨窄蕩兒實行的箭袖棉襖,
系一條青縐綢搭包,挽著雙股扣兒,垂在前面;套一件倭緞廂沿加廂巴圖魯坎肩兒的絳色小
呢對門長袖馬褂兒,上著豎領兒,敞著鈕門兒;腳下一雙薄底兒快靴。那身材足有六尺上下
來高。一張肉紅臉,星眼劍眉,高鼻子大耳朵。頦下一部銀須,連鬢過腹,足有二尺來長,
被風吹得飄飄然,掩著半身。雖說八十余歲的人,看去也不過六旬光景。他一手搓著兩個鐵
球,大踏步從莊門上就嚷進來了。
    只聽他一面走一面說道:「你們這般孩子也忒不聽說!我那等的囑咐你們,說我這幾天
有些心事,心裡不自在,親友們來,憑他是誰,都回他說我不能接待,等閒的人也不必讓進
來。你們到底弄得車輛牲口的圍了一門口子,這是怎麼個原故?姑爺,真個的,你住在這裡
就是你的一畝三分地?我一個錢的主意都作不得不成?」褚一官連忙答說:「老爺子,這又
來了。這話叫人怎麼搭岔兒呢?你老人家是一家之主,說句話誰敢不聽?只因今日來的不是
外人,是我大舅兒面上來的,親戚禮道的,咱們怎麼好不讓人家進來喝碗茶呢?」那鄧九公
道:「哦,舅爺面上來的!舅爺到這裡,我鄧老九沒敬錯啊!誰家沒個糟心的事,難道因為
舅爺我還說不得句話嗎?不是我說句分斤掰兩的話咧,舅爺有甚麼高親貴友,該請到他華府
上去,偏要趁這個當兒熱鬧我,是個甚麼講究?」
    華忠一聽,說:「不好了,這是衝著我來了。」因陪笑道:「親家爹,你老人家聽我說
,要是我平白的認得這等一個尋常人,我斷不肯請他進來,只因他是個主兒。你老人家有甚
麼不聖明的!」那鄧九公聽了,把眉毛一擰,眼睛一窄巴,說:「甚麼行子主兒?誰是主兒
啊?我鄧九仗的是天地的養活,受得是父母的骨血,吃的是皇王的水土,我就是主兒!誰是
主兒呀?那『主兒』賣幾個錢兒一個?」褚一官是怕安老爺聽著不雅,忙攔道:「你老人家
這句可不要。」鄧九公見他如此說,便丟下華忠向著他道:「哦,我錯了?露著你們先親後
不改,欺負我老邁無能?這麼著,不信咱們爺兒們較量較量。」說著,挽起那大寬的馬褂兒
袖子來,舉拳就待動手。
    老爺從門裡看見,說:「這一動手可就不成事了!」連忙跑到跟前,拖地一躬,說:「
九公老人家,且莫動手!聽晚生一言告稟。」那鄧九公正在揮拳,忽見一個人從西角門兒裡
出來相勸,定睛一看,只見那人穿一件老臉兒灰色三朵菊的庫綢缺衿兒棉袍,套一件天青荷
蘭雨緞厚棉馬褂兒,捲著雙銀鼠袖兒,頭上罩著個藍氈子帽罩兒,看不出甚麼帽子,有頂戴
沒頂戴來。他提著拳頭看了一眼,便問褚一官道:「這又是誰?」華忠恐他說別的,連忙說
:「這就是我們老爺。」安老爺連喝道:「你這個人好蠢,怎麼還這等說法!」因對鄧九公
道:「晚生是從此路過,遇見我們這姓華的,因此才見著這位褚一爺,提起來,知道九公也
在這裡。晚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要想拜見拜見。他兩個是再三相辭,卻是晚生一時不知
進退,定要候著瞻仰尊顏。這事卻與他兩個無干。如今既是九公不耐煩,晚生立刻告退,斷
不可因我外人壞了自己的骨肉情分。」說罷,又是一躬。
    那老頭兒見安老爺這番光景,心裡先有三分願意,說:「且住,我也曾聞著我們這舅爺
跟的是個官兒,這麼著,尊駕先通個姓名來我聽聽。」這個當兒,他一只手只管得兒楞楞得
兒楞楞的搓著那副鐵球,那一只拳頭可就慢慢的搭拉下來了。
    安老爺見問,便說道:「不敢,晚生姓安,名字叫作學海。」說了這句話,只見他兩眼
一怔,「哈」了一聲,說:「你叫安學海?你莫非是作過南河知縣被談爾音那廝冤枉參了一
本的安青天安太老爺嗎?」安老爺道:「晚生卻是作過幾天河工知縣,如今辭官不作了。」
    那鄧九公聽得,把手一拍,便對著眾人道:「我說你們這班孩子,紫嘴子,一抹汗兒不
中用!」褚一官道:「又怎麼了,老爺子?」鄧九公睜著雙大眼睛道:「這位安太老爺的根
基,你們大略著也未必知道。他是天子腳底下的從龍世家,在南河的時候,不肯賺朝廷一個
大錢,不肯叫百姓受一分累,是一個清如水明如鏡的好官,真是金山也似的人!這是一。再
說,我是淮安府根生土長,他作那裡的知縣,就是我的父母官。今日之下,人家到了咱們家
,就好比那太陽爺照進屋子裡來了。怎麼著,你們連個大廳也不開,把人家讓到那背旮旯子
裡去?這都是你們幹出來的?」褚一官一聽,心裡說:「得了,夠了我的了!」忙說:「我
們不行喲,還得你老人家操心哪!」說著,暗地裡合那些莊客擠眉弄眼,說:「走哇,咱們
收拾大廳去!」
    鄧九公這才轉到下手,讓安老爺大廳待茶。老爺才把帽罩子摘了,遞給華忠,進了屋子
。那鄧九公連忙把那副鐵球揣在懷裡,向安老爺道:「老父母,子民鄧振彪叩見!可恕我腰
腿不濟,不能全禮。」說罷,打了一躬。老爺頂禮相還。老爺此時早看透了鄧九公是個重交
尚義有口無心年高好勝的人,便道:「九公,我安某今日初次登堂,見你這番英雄氣概,況
又這等年紀還是這樣精神,真是名下無虛。我安某得見恁般人物,大快平生!我這裡有一拜
。」說著,借著還那一躬就拜了下去。慌得鄧九公連忙爬下還禮不迭,說:「我的老父母,
你可不要折了我鄧振彪的草料!」還了禮。一面把那大巴掌攥住老爺的胳膊,那只手架著膈
肢窩,攙了起來。看他那起跪,比安老爺還來得利便。
    老爺起來,又對他說道:「我們先交代句話,這『父母官』、『子民』的稱呼,原是官
場的俗套兒,請問如今那些地方官,又那個真對得住百姓,作得起個民之父母?況且我又是
個下場的人,足下又不是身入公門,要一定這樣的稱呼,倒覺俗氣。就論歲數,也比我長著
三十余年,如不見棄,我今日就認你作個老哥哥,何如?」鄧九公聽了,喜出望外,口裡卻
作謙讓,說:「這可不當!老父母你是甚麼樣的根基!我鄧老九雖然癡長幾歲,算得個甚麼
,也好妄攀起來!」老爺道:「快休說這話!你我丈夫行事,四海之內皆兄弟也。」說著,
早又拜了下去。鄧九公也忙著平磕了頭,起來拉了老爺的手,哈哈大笑,說道:「老弟,這
實在是承你的錯愛。劣兄今年活了八十七歲,再三年就九十歲的人了,天下十七省,不差甚
麼走了一大半子,也交了無數的朋友,今日之下,結識得你這等一個人物,人生一世,算不
白活了!」說著,只樂得他手舞足蹈,眼笑眉飛。褚一官等在旁看了,也自歡喜。
    鄧九公便對褚一官道:「這咱們『恭敬不如從命』,過節兒錯不得,姑爺,你也過來見
見你二叔。」一官連忙過來,重新行禮。老爺拉起他來。這個當兒,華忠抖積伶兒,拿了把
綢撢子來給老爺撢衣裳上的土,老爺笑道:「這不好勞動舅爺呀!」把個華忠嚇得,一面忍
笑,一面撢著土說道:「這裡頭可沒奴才的事。」安老爺因命他:「你把大爺叫來。」鄧九
公道:「原來少爺也跟在這裡。你們旗下門兒裡都叫『阿哥』,快請!快請!」
    安公子在那邊早曉得了這邊的消息,聽見老爺叫,便帶了戴勤、隨緣兒過來。安老爺指
了鄧九公向公子道:「這是九大爺,請安。」公子便恭恭敬敬的請了個安。喜得個鄧九公雙
手捧起他來,說:「老賢侄,大爺可合你謙不上來了。」又望著老爺說:「老弟,你好造化
!看這樣子,將來準是個八抬八座罷咧!」
    一時,褚一官便用那個漆木盤兒又端上三碗茶來。老頭子一見,又不願意了,說:「姑
爺,你瞧,怎麼使這傢伙給二叔倒茶?露著咱們太不是敬客的禮了!有前日那個九江客人給
我的那御制詩蓋碗兒,說那上頭是當今佛爺作的詩,還有蘇州總運二府送的那個甚麼蔓生壺
,合咱們得的那雨前春茶,你都拿出他來。」褚一官答應著,才要走,老爺忙攔說:「不用
這樣費事,我向來不大喝茶。我此時倒用得著一件東西,老哥哥可莫笑我沒出息兒,還只怕
你這裡未必有。」
    鄧九公聽了,怔了一怔,說:「老弟,難道拿著你這樣一個人吃鴉片煙不成?」老爺道
:「不是,不是。我生平別無所好,就是好喝口紹興酒,可不知你老人家裡有這東西沒有?」
    鄧九公見問,把兩隻手往桌子上一按,身子往前一探,說:「怎麼說,老弟你也善飲?
」老爺道:「算不得善飲,不過沒出息兒,貪杯。」鄧九公道:「哦,哦,哦,我聽聽,也
能喝個多少呢?」老爺道:「從前年輕的時候渾喝,也不大知道甚麼叫醉;如今不中用了,
喝到二三十斤也就露了酒了。」鄧九公聽了,樂得直跳起來,說:「幸會!幸會!有趣!有
趣!再不想我今日遇見這等一個知己!愚兄就喝口酒,他們大傢伙子竟跟著嘈嘈,又說這東
西怎麼犯脾濕,又是甚麼酒能合歡,也能亂性。那裡的話呢?我喝了八十年了,也沒見他亂
性。你見那喝醉了的,他打過自己罵過自己嗎?這都是那沒出息兒的人,不會喝酒,造出來
的謠言。」說著,便向褚一官道:「既這樣,不用鬧茶了。家裡不是有前日得的那四個大花
雕嗎,今日咱們開他一壇兒,合你二叔喝。」
    褚一官說:「拉倒罷,老爺子!你老人家無論叫我干甚麼我都去,獨你老人家的酒,我
可不敢動他。回來又是怎麼晃瓤了,溫毛了,我又不會喝那東西,我也不懂,我纏不清。等
我找了你老的女孩兒來,你老自己告訴他罷。再者,二叔在這裡,也該叫他出來見見。」鄧
九公說:「這話倒是,你就去。」
    原來褚家娘子雖是那等合安老爺說了,也防他父親的脾氣靠不住,正在窗後暗聽。聽見
如此說,便出來從新見過。因說道:「這些事都不用老爺子操心,我才聽得老哥兒倆一見就
這樣熱火,我都預備妥當了。再說,既要喝酒,必要說說話兒,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兒,
一家人罷咧,自然該把二叔請到咱裡頭坐去。再,這天也不早了,二叔這等大遠的來,難道
還讓到別處住去麼?自然留他老人家在家多住兩天。你老人家要有事,只管去,家裡橫豎有
人照應。」
    鄧九公道:「是呀,是呀!得虧你提補我。」因道:「咳,老弟,一個人上了兩歲歲數
,到底不濟了。我如今全靠我們這姑奶奶。你我就依著他,住幾天,咱們痛痛的多喝兩場!」
    安老爺聽了,料這事也得大大的費一番說詞,今日不得就走,便道:「如此甚好,只是
打攪了。」就著,便命家人把車子牲口打發了,行李搬進來,便同了九公進去。先到了正房
。原來那正房卻是褚一官夫妻住著,只見屋裡也有幾件硬木的木器,也有幾件簇新的陳設,
只是擺得不倫不類,這邊桌子上放著點子傢伙吃食,那邊桌子上又堆首天平、算盤、帳本子
等類。鄧九公道:「他這裡鬧得慌,咱們到我那小屋兒裡坐去。」
    便讓老爺出了正房,從西院牆一個屏門過去。只見當門豎著一個彩畫的影壁,過了影壁
,一個大寬轉院落,兩棵大槐樹不差甚麼就遮了半個院子,也堆著點子高高矮矮不成文理的
山石,也種著幾叢疏疏密密不合點綴的竹子,又有個不當不正的六角亭子在西南角上。那房
子是小小的五間,也都安著大玻璃。一進屋門,堂屋三間通連,東西兩進間。鄧九公便讓安
老爺在中間北床坐下,公子在靠南窗坐下。
    褚大娘子張羅著倒了茶,便向鄧九公道:「把咱們姨奶奶也叫出來見見,也好幫幫我。
」鄧九公道:「姑奶奶罷呀,沒的叫你二叔笑話!」褚大娘子道:「二叔很不笑話,我們也
不可笑。」因說道:「二叔,你老人家不知道,我父親只養了我一個兒,我又沒個弟兄,巴
不得多一個親人。再說,我父親這個年紀了,我怎麼樣的服侍,總有服侍不到的地方兒。所
以說,給他老人家弄個人。他老人家瞧了幾個都不中意,到後來瞧見這一個,因他是我們淮
安人,才留下了。雖說是沒甚麼模樣兒,絕好的一個熱心腸兒,甚麼叫鬧心眼兒、掉歪,他
都不會。第一是在我父親跟前服侍的盡心,這就是我的大造化。等我叫他來,二叔瞧瞧。」
安老爺說:「好極了,也必該有這等一個人服侍。我倒得見見我們這位如嫂。」
    褚大娘子聽了,便自己向西間去找他。還不曾走到跟前,只聽得那簾子忽搭一聲,就出
來了一個人。安老爺在堂屋上首向西坐著,看得逼真。看那人,約略不上三十歲,穿著件棗
兒紅的絳色棉襖,套著件桃紅襯衣,戴著條大紅領子,挽著雙水紅袖子,家常不穿裙兒,下
邊露著玫瑰紫的褲子,對著那一雙四寸有余的金蓮兒,穿著雙藕色的小鞋子,顏色配合得十
分勻襯。手上戴著金鐲子玉釧,叮噹作響,鐲子上還拴條鴛鴦戲水的杏黃繡手巾。頭上廟簪
兒珠挑,金翠爭光,簪兒邊還配著根猴兒爬桿兒的赤金耳挖子。花枝招展,妝點鮮明。
    褚大娘子看了,問道:「今日甚麼事,這麼打扮著?」只聽他笑道:「說有客來了麼,
我說看老爺子叫我見呢!」褚大娘子說著,又望他胸前一看,只見帶著撬豬也似的一大嘟嚕
,因用手撥弄著看了一看,原來胸坎兒上帶著一掛茄楠香的十八羅漢香珠兒,又是一掛早桂
香的香牌子,又是一掛紫金錠的葫蘆兒,又是一掛肉桂香的手串兒,又是一個蘇繡的香荷包
,又是一掛川椒香荔枝,余外還用線絡子絡著一瓶兒東洋玫瑰油。這都是鄧九公走遍各省給
他帶來的,這裡頭還加雜著一副鏤金三色兒,一面檀香懷鏡兒,都交代在那一個二鈕兒上。
褚大娘子看了,說:「我的小媽兒呀,你可坑死我了!怎麼好好歹歹的都帶出來了?」他又
嘻嘻的笑道:「都怪香兒的麼,叫我丟下那件子呢?」褚大娘子笑道:「怪香兒的,就該都
搬運出來麼?跟我來啵!」說著,又給他拉拉袖子,整整花兒。
    臨近了,安老爺又細看了看,卻倒是漆黑的一頭頭髮,只是多些,就鬢角兒邊不用梳鬅
頭,那頭髮便夠一指多厚;雪白的一個臉皮兒,只是胖些,那臉蛋子一走一哆嗦,活脫兒一
塊涼粉兒;眉眼不露輕枉,只是眉毛眼睫毛重些;鼻子嘴兒倒也端正,只是鼻樑兒塌些,嘴
唇兒厚些;此外略無褒貶,更加脂香粉膩,刷的一口的白牙。把個鄧九公疼的,望著他眼睛
樂的沒縫兒,口笑的合不攏來。
    只見他將到跟前,就奔了安老爺去了。鄧九公道:「你來,等我告訴你,這位安二老爺
,人家是在旗的世家,因為瞧的起我,才合我結弟兄。」才說到這句,他便道:「是他二叔
哇!」
    九公道:「這又來了,倒底是誰二叔啊?你見了得稱他老爺!」
    他聽了,便說道:「哦,老爺哪!那麼請安。」說著,扎煞著兩只胳膊,直挺挺的就請
了一個單腿兒安。九公道:「你還是拜拜不結了,怎麼又鬧個安呢?」他道:「老爺麼,不
請安?」
    安老爺也連忙站起來,還了個半揖,說:「很好。這位姨奶奶生得實在厚重,這是個多
子宜男的相貌。」九公道:「老弟,不要這等稱呼,你就叫他二姑娘。」老爺便慪九公道:
「這樣聽起來,只怕還有位大如嫂呢罷?」他又接上話了,說:「沒有價,就我一個兒,我
叫二頭。」褚大娘子笑說:「二叔,聽我們是沒心眼兒不是?有甚麼說甚麼。」一句話沒說
完,他早踅身走了。
    褚大娘子說:「怎麼走了?我還有話呢。」他道:「姑奶奶等著,我就來。」只見他去
不多會兒,從屋裡裝出一袋煙來。
    那煙袋足有五尺多長,安著個七寸多長的菜玉煙袋嘴兒,那煙袋嘴兒上打著一青線算盤
疙瘩,煙袋鍋兒上還挑著一個二寸來大的紅葫蘆煙荷包,裡面卻不裝著煙,煙是另擱在一個
笸蘿兒裡。只見他一面嘴裡抽著走過來,從他嘴裡掏出來,就遞給安老爺,說:「老爺抽煙
兒呀。」安老爺忙著欠身說:「我不吃煙。」他說:「不是湖廣葉子呀,是渣頭哇,裡頭還
有豆蔻皮兒哩。」老爺說:「我是不會吃煙。」他便說:「一袋煙,可惜了的。不姑奶奶抽
罷?」褚大娘子道:「我可耍不上你那桿長槍來,你先擱下,我告訴你話。酒、果子我那邊
都弄好了,回來在我那邊招呼著送過來,你可在這裡好好兒的張羅張羅,那幾個小行行子靠
不住。」因問:「黑兒他們都那裡去了?」只聽答應了一聲,進來了一順兒十一二歲的四個
孩子:一個漆黑,一個大胖,一個奇醜,一個多麻,就叫作黑兒、胖兒、丑兒、麻兒,原是
鄧九公家的四個村童,合這位二姑娘要算這老頭兒的一分儀從,離不開的,所以到女兒家住
著也帶了來,當下褚大娘子又囑咐了四人幾句,早有幾個小腳兒老婆子送過酒果來。
    褚大娘子便合鄧九公道:「大爺請到我們那院裡,我張羅他去罷,我瞧他在這裡怪拘束
的。」安老爺先道:「很好。你就跟了大姐姐去。」因說:「你也過來見見姨奶奶。」公子
只得過來,作了個揖,那姨奶奶也拜了一拜,笑道:「好個少爺,長的怪俊兒的!」褚大娘
子道:「喲,你怎麼這些話喲?」他又道:「姑奶奶,你只說我愛說話哩,你瞧瞧他那臉蛋
子,有紅似白兒的,不像那娘娘廟裡的小娃娃子?」鄧九公、褚大娘子聽了,都呵呵大笑,
連安老爺也忍不住笑起來,倒把個公子臊了個滿臉緋紅,便同了褚家娘子過那院去了。
    列公,切不可把這位姨奶奶誤認作狎邪一路。自天地開闢以來,原有這等混沌未鑿的人
。世間除了那精忠、純孝、苦節、大義四項人,定可至誠格天之外,惟有這混沌未鑿的人,
最蒙上天愛惜,無不富貴壽考,安樂終身。他絕不得有那紅顏薄命、皓首無依之歎。只怕比
起那忠臣、孝子、義夫、節婦,更上一層。真真令人起忻起羨也!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這裡擺下果菜,褚一官也來這裡照料了一番。去後,鄧九公
便取出一對大杯,同安老爺高談暢飲起來。那安老爺酒在肚裡,事在心裡,暗暗盤算說:「
這老頭兒雖說粗豪,卻是個久經世故的,須是不露一毫芒角,才引得出他的真話來呢。」酒
過三巡,恰好那鄧九公問起老爺的官場來。他道:「老弟,你方才說如今辭官不作,我聽得
我們淮安親友們來說,那談爾音被御史參了一本,朝廷差了一位甚麼吳大人來把他拿問,老
弟你官復原職了。我想,老弟你這年紀,正好給朝廷出力,為甚麼倒要告退還鄉?再說還鄉
,又怎的不走官塘大路,從這條路來呢?」
    安老爺道:「九兄,你有所不知。想我半生苦志讀書,才巴結作個知縣,不上半截,便
經了這等意外的風波。大約宦途的味兒不過如此,不如退歸林下,遍走江湖,結識幾個肝膽
英雄,合他杯酒談心,倒是人生一樁快事!」鄧九公聽到這裡,不由得端起杯來,一飲而盡
,又伸了一個大拇指頭,說道:「高!」老爺便接著往下說道:「至於此來,卻原為小兒出
京的時候,這華忠一路跟隨,病在店裡。及至小兒到了淮上,久不見他南來的消息。此番走
到這路,想這褚一官壯士正是他的至親,尋著一官一問,定知端的。因沿路訪問,都說褚壯
士在二十八棵紅柳樹住家,到了那裡,才知他就住在吾兄的寶莊上。我想:『既到靈山,豈
可不朝我佛?』倒把打聽華忠消息這樁事擱起,逕投寶莊,拜識尊顏。誰想吾兄不在莊上,
就連那褚壯士也說搬在東莊去了,我就一路跟尋到此。恰巧在此地莊外遇見華忠,得見一官
,又知他作了吾兄的快婿,談起來才知吾兄的大駕也在此地。不望天緣湊巧,倒在此地相會
,又得彼此情同針芥,一言訂交,真是難得的一番奇遇!」
    鄧九公道:「原來老弟倒枉駕先到捨下,只是我多多失候,越發不安了。」安老爺道:
「你我豪傑相逢,何必拘這形跡!我方纔還同令婿議論海內的人物,提起一家有名的豪傑,
不想問他,竟自不知底裡。」鄧九公道:「老弟,你看不得這些年輕的小爺們,花說柳說的
,不中用,一按就沒了,早呢!你問的這人,你既稱到他是個豪傑,大約也不是甚麼無名之
輩,你說給我聽聽。慢講這大江南北,那怕三江兩湖、川陝雲貴,以至關裡關外,但是個有
點聽頭兒的,提起來大概都知道他個根兒襻兒,你問誰罷?」
    安老爺道:「這人說來卻不甚遠,只在方近地方,只是隔了這幾年,不知他現在的住處
。」鄧九公聽了,把嘴一撇,道:「甚嗎?我們這個地方兒會有個有名兒的豪傑?老弟,那
可是聽了謠言來了!這地方要找紹興罈子大的倭瓜,棒槌壯的玉米棒子,只怕還找得出來。
要講豪傑,劣兄在此住了冒冒的七十年了,也沒見過那豪傑是四方腦袋八楞兒腦袋!」安老
爺正色道:「老哥哥,古人雲:『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又道是『真人不露相』。何地無
才?這話倒不可如此講。縱說是九兄你『觀於海者難為水』,只怕小弟說的這個人,老哥哥
也小看他不起,大約你也必該認得他,並且除了你別人也不配認得他。」鄧九公聽了,歪著
頭想了一會,道:「嗯,誰?」因向老爺道:「老弟,你試把他的姓名說來,我領教領教。
」安老爺拈著幾根小胡子兒,眼睛望著鄧九公,說道:「這人,人稱叫他作『十三妹』!」
    鄧九公才聽得「十三妹」三個字,早把手裡的酒杯「吧」的往桌子上一放,說:「老弟
,你是怎生曉得這個人?」
    安老爺道:「你且慢問我怎生曉得這人,你只說這人究竟算得個豪傑算不得個豪傑?你
可認識他不認識他?」鄧九公見問,未從說話,先歎了一聲,說:「老弟,若論此人,雖是
三綹梳頭,兩截穿衣,不但算得脂粉隊裡的一個英雄,還要算英雄隊裡一個領袖。說起來,
天下的男子漢都該愧死!我豈止認得他,他還要算我個知己恩人哩!」安老爺一聽,心裡暗
說:「有些意思了。」因說道:「話雖如此,只是他究竟是個年輕女子。老哥哥,你這樣的
年紀,這等的威名,說他是個知己有之,怎生說到是個恩人起來?這話倒願問一個詳細。」
九公道:「酒涼了,咱們換一換。」說著,換上熱酒來,二人酒到杯乾。
    只那姨奶奶帶了兩三個婆子照料,幾個村童來往穿梭也似價伺候,倒也頗為簡便,且是
乾淨。
    說話間,褚大娘子又帶人送過點心湯來,讓了一番。原來安老爺喝酒不大吃菜,只就是
鮮果子小菜過酒。鄧九公喝起來更是鯨吞一般的豪飲,沒有吃菜的空兒。因此點心不過用了
些,褚大娘子便叫人端去,讓姨奶奶吃完,散給那些孩子們了。鄧九公道:「姑奶奶,你張
羅你的去罷。」褚大娘子道:「他們不用張羅,他們連面都吃了。那大爺才坐下,瞅著那麼
怪靦腆的,被我慪了他一陣,這會子熟化了,也吃飽了,同女婿合他大舅倒說的熱鬧中間的
。」說話間,姨奶奶吃完了餑餑,合褚大娘子道:「姑奶奶在這裡,我也瞧瞧大爺去。」九
公道:「你走了,可小心他們溫毛了我的酒。」褚大娘子道:「只管去罷,有我呢。」
    那姨奶奶便笑嘻嘻的走到九公跟前,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紅燈花紙包囊兒來,說:「老爺
子,你瞧瞧這個。」九公打開一看,原來是蘇繡的一個大紅緞子小腳兒香袋兒,一個石青平
口抽子。九公問他:「這作嗎呀?」他道:「我給那大爺好不好?」九公道:「好,好,你
給去罷。」又捏著那抽子問他道:「這裡頭沉顛顛的,又是甚麼東西?」他道:「可怎麼空
空兒的給他呢?我給他裝上了一百老錢。」九公哈哈大笑起來。褚大娘子說:「別笑人家。
好哇,叫他也活動活動去罷!」說著,坐在一邊。
    便聽那鄧九公向安老爺道:「老弟,你方才問那十三妹,我怎生說到他是我的恩人?你
可知道,愚兄是個『敗子回頭金不換』。我自幼兒也念過幾年書,有我們先人在日,也叫我
跟著人家考秀才去。文章呢,倒糊弄著作上了;誰知把個詩倒了平仄,六韻詩我又只作了十
句。給他落了一韻,連個複試也沒巴結上。後來他老人家就沒了。我看了看,我不像是這裡
頭的蟲兒,就結識了一班不安分的人,使槍弄棒,甚至吃喝嫖賭,無所不至,已經算走到下
坡路上去了。還虧幾個老輩子的說:『放著你這樣一個漢仗,這樣一分膂力,去考武不好?
為甚麼干這不長進的營生呢?』我想,一個沒爺的孩子,有個人出來告訴這麼句正經話,就
算難得。我就一憋頭的學著拉硬弓,騎快馬,端石頭,練大刀。這年學台下馬,報了考。到
了考的這天,我開得十六力的硬弓;那三百六十斤的頭號石頭,平端起來,在場上要走三個
來回;大刀單撒手舞三個面花,三個背花,還帶開四門;馬步箭全中。這麼說罷,老弟,算
概了場了。不想到了末場,默寫《孫武子兵書》,我又落了兩個字,自己也沒看出來。便有
學院上的書辦找來說,大人見我的武藝件件超群,要中我個案首,只因兵書裡落了字,打下
來了,叫我花五百銀子,依然保我個插花披紅的秀才。那時候,要論我的家當兒,再有幾個
五百也拿出來了,只是我想大丈夫仗本事幹功名,一下腳就講究花錢,搦了銳氣了。我就回
他說:『中與不中,各由天命,不走小道兒!』」
    安老爺道:「這才是正人君子的作事!只怕這本領可要埋沒了。」九公道:「你聽麼,
他不中我倒也平常,誰想他單單把我擱在末尾兒一名,叫我坐紅椅子!我說:『這就算他給
朝廷開科取士來了?』一賭氣子,我老師也沒拜,鹿鳴宴也沒赴,花紅也沒領,我說:『功
名一路,算沒我了!』到後來,親友們見我在家裡悶坐著,便有幾個鏢行的朋友,請我跟他
們走鏢。走了兩年,我就自己立了定號,單身出馬,整整的走了六十年。仗著老天養活,不
曾擦過臉,失過事。到今日之下,吃這碗飽飯,都是老天賞的。這年到了八十歲了,我說:
『收船好在順風時。』告訴親友們,我可要摘鞍下馬咧。誰如那些有字號的大買賣行中苦苦
的不放,都隔年下了關書聘金來請,只得又走了五年。我說:『這可該收了。』便預先給各
省捎下書子去,說來年一定歇馬,一應聘金概不敢領。承那些客商們的台愛,都遠路差人送
彩禮來,給我慶功。又大家給我掛了一塊匾,寫得是甚麼『名鎮江湖』四個大字。老弟,你
想,人家好看咱們,咱們有個自己不愛好看的嗎?我那二十八棵柳樹莊上本也寬綽,西院裡
有教場一般的一個大院落,蓋著五間正廳,那是我帶了徒弟們教武藝的地方。我就在那個所
在正中搭了座戲台,兩旁扎起兩路看棚來,在府城裡叫了一班子戲,把那些遠來的客人合本
地城裡關外的紳衿舖戶,以至坊邊左右這些鄉鄰,普通一請,一連兒熱鬧了三天。
    「一日無事,二日安然。到了第三日,正是本地那些鄉鄰們來吃酒看戲。那日人來的更
多,廳上、棚裡都坐得滿滿的,再搭上那賣熟食的,賣糖兒豆兒趕小買賣的,兩邊站得千佛
頭一般。台上唱的是飛鏢黃三太打竇二墩,正唱到黃三太打敗了竇二墩,大家賀喜,他家裡
來報說生了黃天霸了。大家都說:『這戲唱得對景,我們鄧九太爺將來一定也要得這樣一位
相公!』就這個一杯,那個一盞,冷的熱的輪流把我一灌,我可就喝得有些意思了。正在高
興,忽見我莊上看門的一個莊客跑了進來,報說:『外面來了一個人,口稱前來送禮賀喜。
    問他姓名,他說見面自然認得。』我就吩咐那莊客說:『莫問他是誰,只管請進來,大
家吃酒看戲。』一時,請了進來。只見那人身穿一件青縐綢夾襖,斜披件喀喇馬褂兒,歪戴
頂樂亭帽兒,腳穿一雙雙襻熟皮鑞子鞋,身上背著藍布纏的一樁東西,雖看不見面裡,約莫
是件兵器;後邊還跟著個人,手裡托著一個紅漆小盒兒。走上廳來,把手一拱,說道:『請
了。』只此兩個字,他就挺著腰,叉著只腳,扭對臉去,攏著拳頭站著。
    「我心裡說:『這個賀喜的來的古怪呀!』因問他:『足下何來?』他道:『姓鄧的!
你非不認得我,我非不認得你,休推睡裡夢裡!今日聽得你摘鞍下馬賀喜慶功,特來會你!
』我仔細一看,那人卻也有些面熟,只是猛可裡想不出是誰。因對他說:『足下恕我眼拙,
一時間想不起那裡會過。』他說:『我叫海馬周三,你我□牛山曾有一鞭的交情!』這句話
,我想起來了。五年前後,我從京裡保鏢往下路去,我們同行有個金振聲,他從南省保鏢往
上路來,對頭走到□牛山,他的鏢貨被人吃了去了,是我路見不平,趕上那廝打了一鞭,奪
回原物。他因此懷恨,前來報仇。趁著我家有事,要在眾人面前砢磣我一場!
    「我說:『朋友,你錯怪了我了!這同行彼時相救,是我們一個行規。況這事雲過天空
,今日既承下顧,掀過這篇子去,現成兒的酒席,咱們喝酒。你我就借著這杯酒,解開這個
扣兒,作個相與,你道如何?』早有那些在坐的一同上前解和。老弟,你道我看眾朋友的面
上,也算忒讓了他了罷!誰知他倒不中抬舉起來,說道:『不必讓茶讓酒!自你我□牛山一
別,我埋頭等你,終要合你狹路相遇,見個高低。今日之下,你既摘鞍下馬,我海馬周三若
暗地裡等你,也算不得好漢。今日到此,當著在坐的眾位,請他們作個證明,要合你借個一
萬八千的盤纏,補還我□牛山的那樁買賣。你是會的,破個笑臉兒,雙手捧來便罷;倘若不
肯,我也不叫你過於為難,我這盒兒裡裝著一碗兒雙紅胭脂,一匣滴珠香粉,兩朵時樣的通
草花兒,你打扮好了,就在這台上扭個周遭兒我瞧瞧,我塵土不沾,拍腿就走。』說罷,把
個盒兒揭開,放在當中桌上。老弟,你說就讓是個泥佛兒罷,可能聽了不動氣?」
    安老爺道:「這人豈不是個憊懶小人的行徑了?」鄧九公道:「哈哈,老弟,你可也莫
要小看了他!不想到這等一個人,竟自能屈能伸,有抽有長。」說著,又干了一杯。
    說話的這個當兒,主客二位已都是五七十大杯過了手了。
    褚大娘子在一旁說道:「我看老爺子今日的酒又有點兒過去了,人家二叔問的是十三妹
,你老人家可先說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作甚麼?」鄧九公道:「姑奶奶,你當我說的是醉話
嗎?
    若不從這根子上說起,怎見得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風義氣來?見不出那十三妹姑娘的英
風義氣,這回書可還有個甚麼大聽頭兒呢?再說,人家聽書的又知道我鄧九公到底是個誰呢!」
    安老爺便接著問道:「後來吾兄便怎麼樣呢?」鄧九公道:「那時我一把無名業火從腳
跟下直透頂門,只是礙著眾親友,不好動粗。我便變作一番啞然大笑,我說:『我只道你用
個一百萬八十萬的,那可叫短了我了,一萬銀還備得起!』回頭我就叫人盤銀子去。在座的
眾人還苦苦的相勸,道:『二位不可過於認真,有我們在此,大家緩商。』我便對他大家說
道:『眾位休得驚慌。我鄧某雖不才,還分得出個皂白清濁。這事無論鬧到怎的場中,絕不
相累。』霎時把那銀子搬齊,放在當院一張八仙桌兒上。我說:『朋友,紋銀一萬兩在此。
只是我鄧老九的銀子是憑精氣命脈神掙來的,你這等輕輕鬆鬆只怕拿不了去!此地卻是我的
捨下,自古主不欺賓,你我兩家說明,都不許人幫,就在這當場見個強弱。你打倒了我,立
刻盤了銀子去,那怕我身帶重傷,一定抹了脂粉,帶了花朵,湊這個趣兒;萬一我的兵器上
沒眼睛,一時傷犯了你,可也難逃公道!』「說著,我便甩了衣裳,拿了我那把保鏢的虎尾
竹節鋼鞭。
    他也脫去馬褂,抖開他那兵器,原來也是把鋼鞭,合我這鞭的斤兩正不差上下。那時眾
人都出房來,遠遠的圍了個大笸籮圈兒站著。便是我自己的人,也因我有話在前,不敢傍近。
    台上的戲也煞住了,站了一台閒人,都眼睜睜的不看臺上那出戲,要看臺下這出戲。當
下我兩個一個站在北面,一個站在南頭,亮了兵器,就交起手來。及至一交手,才知他不是
五年前的海馬周三了。原來他自從挨了我那一鞭之後,便隱項埋頭去練這家武藝,要洗□牛
山前的那一張羞臉。一條鞭使了個風雨不透,休想破他一絲!
    「我兩個來來回回正鬥得難分難解,只見從正東人群裡閃一般攛出一個人來,手使一把
倭刀,把我兩個的鋼鞭用刀背兒往兩下裡一挑,說:『你二位住手,聽我有句公道話講!』
那時我只道是來幫他的,他只道是來幫我的,各各收回兵器,跳出圈子一看,只見那人一身
素妝,戴著孝髻,斜挎張彈弓兒,原來是個女子!」
    安老爺擎杯道:「不必講,這一定是十三妹無疑了!」鄧九公綽著那一部長髯說:「老
弟,不是他還有誰!那時我同周三兩個才要合他答話,忽然正西上,哧,飛過一枝鏢來,正
奔了那十三妹的胸前。我將說得聲『招傢伙』,他早把身子一閃,那鏢早打了空;接著又是
第二枝打來,他不閃了,只把身子一蹲,伸手向上一綽,早把那枝鏢綽在手裡;說時遲,緊
跟著就是第三枝打來,那時快,他把手裡這枝鏢迎著那枝鏢發出去,打個正著,只見噌的一
聲,冒了一股火星子,噹啷啷,兩枝鏢雙雙落地!那四面看的人就海潮一般喝了個連環大彩
!那發鏢的人也不曾露個面兒,早不知嚇到那裡去了。他也更不去尋,更不在意。便向我合
周三道:『你二位今日這場鬥,我也不問他們是非長短。只是一個靠著家門口兒,一個仗著
暗器,便那個贏了,也被天下英雄恥笑!這恥笑不恥笑卻與我無干,只是我要問問,怎生輸
了的便該擦胭抹粉戴花?難道這胭粉花朵的裡頭便不許有個英雄不成?如今你兩個且慢動手
,這一桌銀子算我的,你兩個那個出頭合我試鬥一鬥,且看看誰輸誰贏,那個戴那朵花兒、
擦那嘴胭脂、抹那臉粉!』老弟,那個當兒,劣兄到底比周三多吃了幾年老米飯,一看他那
光景,斷非尋常之輩,不可輕敵,才待合他講禮。那周三見壞了他的道路,又欺那十三妹是
個女子,冷不防嗖的就是一鞭!那十三妹也不舉刀相迎,只把身順轉來,翻過腕子,從鞭底
下用刀刃往上一磕,唰,早把周三的鞭削作兩段!眾人又是聲喝彩!只就那喝彩的聲音裡頭
,接著一片喊聲,早從人輪子裡噗噗跳出二三十條梢長大漢來。」
    安老爺問道:「這又是些甚麼人呢?」鄧九公道:「這班人原來是那海馬周三預先叫他
的夥伴隨了那起戲子喬妝打扮混了進來,預先一個個埋伏在此。那時才聽得眾人一聲喊,這
十三妹早上面一刀削斷了周三的鋼鞭,下面趁勢就是一個潑腳,把周三踢得爬在地下。他趕
上一步,一腳踏住了脊樑,用刀指看那群賊伙道:「你們那個上前,我就先宰了你這匹海馬
,作個榜樣!』那班人聽了這話,生怕壞了他頭領性命,都嚇得不敢上前,倒退下去。他便
對那班盜伙說道:『就請你眾人偏勞,把那個紅漆盒兒捧過來,給你這位大王戴上花兒,抹
上胭粉,好讓他上台扭給大家看!』老弟,你這可就聽出周三的有抽有長兒來了。只聽他爬
在地下高聲叫道:『眾兄弟休得上前,這位女英雄也且莫動手!我海馬周三也作了半生好漢
,此時我不悔我來得錯,我只悔我輕看了天下的英雄。今日出丑當場,我也無顏再生人世,
便是死在你這等一位英雄刀下,也死得值。就請砍了頭去,不必多言。』老弟,你只聽聽,
十三妹這本領,可是脂粉隊裡的一個英雄,英雄隊裡的一個領袖?」
    安老爺用手把桌子一拍,說道:「痛快!」拿起杯來,一飲而盡。褚大娘子道:「二叔
怎的盡喝酒,也不用些菜?」安老爺道:「姑奶奶,你聽你老人家這段話,還抵不得一餚下
酒的美品麼!何用再去吃菜。」鄧九公一面吃著酒,一面說道:「老弟,這話還算不得下酒
的美品呢!你看那十三妹,打倒海馬周三,他又言無數句,話不一席,疊兩個指頭,說出一
番話來。待劣兄慢慢的說與你,那才算得酒菜裡的一品珍饈海錯,管叫你連吃十大碗還痛快
得不耐煩哩!」這正是:
    何用《漢書》來下酒,這番清話也消愁!
    要知那鄧九公又向安老爺說出些甚的情由,下回書交代。
    (第十五回完)



    ------------------
  中文東西網 整理
前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