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与白玫瑰 張愛玲 振保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圣洁的 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 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 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朱砂痣。在振保可不是這樣的。他是有始有終,有條有理的,他 整個地是這樣一個最合理想的中國現代人物,縱然他遇到的事不是盡合理想的,給他心問 口,口問心,几下子一調理,也就變得仿佛理想化了,万物各得其所。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學位,并在工厂實習過,非但是真才實學,而且是半工半讀打 下來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織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學畢業的,身家 清白,面目姣好,性格溫和,從不出來交際。一個女儿才九歲,大學的教育費已經給籌備下 了。侍奉母親,誰都沒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誰都沒有他那么經心;辦公,誰都沒有他 那么火爆認真;待朋友,誰都沒有他那么熱心,那么義气,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興頭;他 是不相信有來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來一趟。──一般富貴閑人的文藝青年前進青年 雖然笑他俗,卻都不嫌他,因為他的俗气是外國式的俗气。他個子不高,但是身手矯捷。晦 暗的醬黃臉,戴著黑邊眼鏡,眉目五官的詳情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那模樣是屹然;說 話,如果不是笑話的時候,也是斷然。爽快到极點,仿佛他這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即使 沒有看准他的眼睛是誠懇的,就連他的眼鏡也可以作為信物。 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爭取自由,怕就要去學生意,做店伙一輩子生死在一個 愚昧無知的小圈子里。照現在,他從外國回來做事的時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實在很難 得的一個自由的人,不論在環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 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卻還是空白,而且筆酣 墨飽,窗明几淨,只等他落筆。 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种精致的仿古信箋,白紙上印出微凹的 粉紫古裝人像。──在妻子与情婦之前還有兩個不要緊的女人。 第一個是巴黎的一個妓女。 振保學的是紡織工程,在愛丁堡進學校。苦學生在外國是看不到什么的,振保回憶中的 英國只限于地底電車,白煮卷心菜,空白的霧,餓,饞。像歌劇那樣的東西,他還是回國之 后才見識了上海的俄國歌劇團。只有某一年的暑假里,他多下几個錢,勻出點時間來到歐洲 大陸旅行了一次。道經巴黎,他未嘗不想看看巴黎的人有多坏,可是沒有內幕的朋友領導─ ─這樣的朋友他結交不起,也不愿意結交──自己闖了去呢,又怕被人欺負,花錢超過預算 之外。 在巴黎這一天的傍晚,他沒事可做,提早吃了晚飯,他的寓所在一條僻靜的街上,他步 行回家,心里想著:“人家都當我到過巴黎了。”未免有些悵然。街燈已經亮了,可是太陽 還在頭上,一點一點往下掉,掉到那方形的水門汀建筑的房頂上,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頂 上仿佛雪白地蝕去了一塊。振保一路行來,只覺荒涼。不知誰家宅第家里有人用一只手指在 那里彈鋼琴,一個字一個字撳下去,遲慢地,彈出圣誕節贊美詩的調子,彈了一支又一支。 圣誕夜的圣誕詩自有它的歡愉气氛,可是在這暑天的下午,在靜靜晒滿了太陽的長街上,太 不是時候了,就象是亂夢顛倒,無聊可笑。振保不知道為什么,竟不能忍耐這一只指頭彈出 的鋼琴。 他加緊了步伐往前走,褲袋里的一只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個黑衣婦 人倒把腳步放慢了,略略偏過頭來瞟了他一眼。她在黑累絲紗底下穿著紅襯裙。他喜歡紅色 的內衣。沒想到這种地方也有這等女人,也有小旅館。 多年后,振保向朋友們追述到這一檔子事,總帶著點愉快的哀感打趣自己,說:“到巴 黎之前還是個童男子呢!該去憑吊一番。”回想起來應當是很浪漫的事了,可是不知道為什 么,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記不清了,單揀那惱人的部份來記得。外國人身上往往比中國人多著 點气味,這女人老是不放心,他看見她有意無意抬起手臂來,偏過頭去聞一聞。衣服上,胳 肢窩里噴了香水,賤价的香水与狐臭与汗酸气混合了,是使人不能忘記的异味。然而他最討 厭的還是她的不放心。脫了衣服,單穿件襯裙從浴室里出來的時候,她把一只手高高撐在門 上,歪著頭向他笑,他知道她又下意識地聞了聞自己 這樣的一個女人。就連這樣的一個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錢,也還做不了她的主人。和 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鐘是最羞恥的經驗。 還有一點細節是他不能忘記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時候,從頭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 裳散亂地堆在兩肩,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這一剎那之間他在鏡子里看到 她。她有很多的蓬松的黃頭發,頭發緊緊繃在衣裳里面,單露出一張瘦長的臉,眼睛是藍的 罷,但那點藍都藍到眼下的青暈里去了,眼珠子本身變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個森冷的,男 人的臉,古代的兵士的臉。振保的神經上受了很大的震動。 出來的時候,樹影子斜斜臥在太陽影子里,這也不對,不對到恐怖的程度。 嫖,不怕嫖得下流,隨便,肮臟黯敗。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鄉土气息。可是不像這樣。 振保后來每次覺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的時候便想起當年在巴黎,第一次,有多么傻。現在他 生的世界里的主人。 從那天企振保就下了決心要創造一個“對”的世界,隨身帶著。在那袖珍世界里,他是 絕對的主人。 振保在英國住久了,課余東奔西跑找了些小事做著,在工場實習又可以拿津貼,用度寬 裕了些,因也結識了几個女朋友。他是正經人,將正經女人与娼妓分得很清楚。可是他同時 又是個忙人,談戀愛的時間有限,因此自然而然的喜歡比較爽快的對象。愛丁堡的中國女人 本就寥寥可數,內地來的兩個女同學,他嫌矜持做作,教會的又太教會派了,現在的教會畢 竟是較近人情了,很有些漂亮人物點綴其間,可是前十年的教會,那些有愛心的信徒們往往 不怎么可愛的,活潑的還是几個華僑。若是雜种人,那比華僑更大方了。 振保認識了一個名叫玫瑰的姑娘,因為是初戀,所以他把以后的女人都比作玫瑰。這玫 瑰的父親是体面的商人,在南中國多年,因為一時的感情作用,娶了個廣東女子為妻,帶了 她回國。現在那太太大約還在那里,可是似有如無,等閑不出來應酬。玫瑰進的是英國學 校,就為了她是不完全的英國人,她比任何英國人還要英國化。英國的學生是一种瀟洒的漠 然。對于最要緊的事尤為瀟洒,尤為漠然。玫瑰是不是愛上了他,振保看不大出來,他自己 是有點著迷了。兩人都是喜歡快的人,禮拜六晚上,一跑几個舞場。不跳舞的時候,坐著說 話,她總像是心不在焉,用几根火柴棒設法頂起一只玻璃杯,要他幫忙支持著。玫瑰就是這 樣,頑皮的時候,臉上有一种端凝的表情。她家里養著一只芙蓉鳥,鳥一叫她總算它是叫 她,急忙答應一聲:“啊,鳥儿?”踮起腳背著手,仰臉望著鳥籠。她那棕黃色的臉,因為 是長圓形的很象大人樣,可是這時候顯得很稚气。大眼睛望著籠中鳥。眼睜睜的。眼白發 藍。仿佛望到极深的藍天里去。 也許她不過是個极平常的女孩子。不過因為年輕的緣故,有點什么地方使人不能懂得。 也像那只鳥,叫那么一聲。也不是叫哪個人,也沒叫出什么來。 她的短裙子在膝蓋上面就完了,露出一雙輕巧的腿,精致得象櫥窗里的木腿,皮色也像 刨光油過的木頭。頭發剪得极短,腦后剃出一個小小的尖子。沒有頭發護著脖子,沒有袖子 護著手臂,她是個沒遮攔的人,誰都可以在她身上撈一把。她和振保隨隨便便,振保認為她 是天真。她和誰都隨便,振保就覺得她有點瘋瘋傻傻的。這樣的女人,在外國或是很普通, 到中國來就行不通了。把她娶來移植在家鄉的社會里,那是勞神傷財,不上算的事。 有天晚上他開著車送她回家去。他常常這樣送她回家,可是這次似乎有些不同,因為他 就快要离開英國了,如果他有什么話要說。早就該說了,可是他沒有。她家住在城外很遠的 地方。深夜的汽車道上,微風白霧,輕輕拍在臉上像個毛毛的粉扑子。車里的談話也是輕輕 飄飄的,標准英國式的,有一下沒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經失去他了。由于一种絕望的執拗, 她從心里熱出來。快到家的時候,她說:“就在這里停下罷。我不愿意讓家里人看見我們說 再會。”振保笑道:“當著他們的面,我也一定會吻你。”一面說,一面他就伸過手臂去兜 住她肩膀,她把臉磕在他身上,車子一路開過去,開過她家門口几十碼,方才停下了。振保 把手伸到她的絲絨大衣底下面去摟著她,隔著酸涼的水鑽。銀脆的絹花,許許多多玲瓏累贅 的東西,她的年輕的身子仿佛從衣服里蹦了出來。振保吻她,她眼淚流了一臉,是他哭了還 是她哭了,兩人都不分明。車窗外,還是那不著邊際的輕風濕霧,虛飄飄叫人渾身气力沒處 用,只有用在擁抱上。玫瑰緊緊吊在他頸項上,老是覺得不對勁,換了一個姿勢,又換一個 姿勢,不知道怎樣貼得更緊一點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里也亂了主 意。他做夢也沒想到玫瑰愛他到這程度。他要怎樣就怎樣,可是……這是絕對不行的。玫瑰 到底是個正經人。這种事不是他做的。 玫瑰的身上從衣服里蹦出來,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他的自制力,他過后也覺得惊訝。他竟硬著心腸把玫瑰送回家去了。臨別的時候,他捧 著她的濕濡的臉,捧著咻咻的鼻息,眼淚水与閃動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里扑動像個小飛 虫,以后他常常拿這件事來激勵自己:“在那种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現在就管不住了 嗎?” 他對他自己那晚上的操行充滿了惊奇贊嘆,但是他心里是懊悔的。背著他自己他未嘗不 懊悔。 這件事他不大告訴人,但是朋友中沒有一個不知道他是個坐怀不亂的柳下惠。他這名聲 是傳出去了。 因為成績优越,畢業之前他已經接了英商鴻益染織厂的聘書,一回上海便去就就職。他 家住在江灣,离事務所太遠了,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里,后來他弟弟佟篤保讀完了初中,振 保設法把他帶出來給他補書,要考鴻益染織厂附設的專門學校,兩人一同耽擱在朋友家,似 有不便。恰巧振保有個老同學名喚王士洪的,早兩年回國,住在福開森路一家公寓里,有一 間多余的屋子,振保和他商量著,連家具一同租了下來。搬進去這天,振保下了班,已經黃 昏的時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著苦力們將箱籠抬了進去。王士洪立在門首叉腰看著,內室走 出一個女人來,正在洗頭發,堆著一頭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 雙手托住了頭發,向士洪說道:“趁挑夫在這里,叫他們把東西一樣樣布置好了罷。要我們 大司務幫忙,可是千難万難,全得趁他的高興。”王士洪道:“我替你們介紹,這是振保, 這是篤保,這是我的太太。還沒見過面罷。”這女人把右手從頭發里抽出來,待要与客人握 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過來,單只笑著點了個頭,把手指在浴巾上揩了揩。濺了點沫 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干了,那一塊皮膚便有一种緊縮的感覺,像有張 嘴輕輕吸著它似的。 王太太一閃身又回到里間去了,振保指揮工人移挪床柜心中只是不安,老覺得有個小嘴 吮著他的手,他搭訕著走到浴室里去洗手,想到王士洪這太太,听說是新加坡的華僑,在倫 敦讀書的時候也是個交際花。當時和王士洪在倫敦結婚,振保因為忙,沒有赶去觀禮。聞名 不如見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頭發下的臉是金棕色的,皮肉緊致,繃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 伶人似的吊了起來。一件條紋布浴衣,不曾系帶,松松合在身上,從那淡墨條子上可以約略 猜出身体的輪廓,一條一條,一寸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說寬袍大袖的古裝不宜于曲線美,振 保現在方知道這話是然而不然。他開著自來水龍頭,水不甚熱,可是樓底下的鍋爐一定在燒 著,微溫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熱的芯子。龍頭里挂下一股子水一扭一扭流下來,一寸寸都是活 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王士洪听見他在浴室里放水放個不停,走過來說道:“你要洗澡么?這邊的水再放也放 不出熱的來,熱水管子安得不對,這公寓就是這點不好。你要洗還是到我們那邊洗去。”振 保連聲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頭發么?”士洪道:“這會子也該洗完了。我去 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說了,他太太道:“我這就好 了,你叫阿媽來給他放水。”少頃,士洪招呼振保帶了浴巾肥皂替換的衣裳來到這邊的浴室 里,王太太還在對著鏡子理頭發,頭發燙得极其蜷曲,梳起來很費勁,大把大把撕將下來, 屋子里水气蒸騰,因把窗子大開著,夜風吹進來,地下的頭發成團飄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著毛巾立在門外,看著浴室里強烈的燈光的照耀下,滿地滾的亂頭發,心里煩惱 著。他喜歡的是熱的女人,放浪一點的,娶不得的女人。這里的一根已經做了太太而且是朋 友的太太,至少沒有危險了,然而……看她的頭發!──到處都是她,牽牽絆絆的。 士洪夫妻兩個在浴室說話,听不清楚。水放滿了一盆,兩人出來了,讓振保進去洗澡, 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瓷磚上的亂頭發一團團揀了起來,集成一嘟嚕。燙過的頭發, 稍子上發黃,相當的硬,像傳電的細鋼絲。他把它塞到褲袋里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里,只 覺渾身燥熱。這樣的舉動畢竟太可笑了。他又把那團頭發取了出來,輕輕拋入痰盂。 他攜著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里去,他弟弟篤保正在開箱子理東西,向他說道:“這里從 前的房客不知是個什么樣的人──你看,椅套子上,地毯上,燒的淨是香煙洞!你看桌上的 水跡子,擦不掉的。將來王先生不會怪我們罷?”振保道:“當然不會,他們自己心里有 數。而且我們是多年的老同學了,誰像你這么小气?”因笑了起來。篤保沉吟片刻,又道: “從前那個房客,你認識么?”振保道:“好像姓孫,也是從美國回來的,在大學里教書。 你問他做什么?”篤保未開口,先笑了一笑,道:“剛才你不在這儿,他們家的大司務同阿 媽進來替我們挂窗帘我听見他們嘰咕著說什么‘不知道待得長待不長’,又說從前那個,王 先生一定要攆他走。本來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該走了,就為這樁事,不放心非得 他走他才走,兩人迸了兩個月。”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們胡說!住在人家家里,第一 不能同他們佣人議論東家,這是非就大了!”篤保不言語了。 須臾,阿媽進請吃飯,振保兄弟一同出來。王家的飯菜是帶點南洋風味的,中菜西吃, 主要的是一味咖哩羊肉。王太太自己面前卻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面包,一片火腿,還把肥的部 份切下了分給她丈夫。振保笑道:“怎么王太太飯量這么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 露出詫异的神气,道:“王太太這樣正好呀,一點儿也不胖。”王太太道:“新近減少了五 磅,瘦多了。”士洪笑著伸過手去擰了擰她的面頰道:“瘦多了?這是什么?”他太太瞅了 他一眼道:“這是我去年吃的羊肉。”這一說,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來。 振保兄弟和她是初次見面,她做主人的并不曾換件衣服上桌子吃飯,依然穿著方才那件 浴衣,頭上頭發沒有干透,胡亂纏了一條白毛巾,毛巾底下間或滴下水來,亮晶晶綴在眉 心。她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鄉間的篤保深以為异。便是振保也覺稀罕。席上她問長 問短,十分周到,雖然看得出來她是個不善于治家的人,應酬工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時沒來得及同你們說,明儿我就要出門了,有點事要到新加坡去 一趟。好在現在你們搬了進來了。凡事也有個照應。”振保笑道:“王太太這么個能干人, 她照應我們還差不多,哪儿輪得到我們來照應她?”士洪笑道:“你別看她嘰哩喳啦的── 什么事都不懂,到中國來了三年了,還是過不慣,話都說不上來。”王太太微笑著,并不和 他辯駁,自顧自喚阿媽取過碗櫥上那瓶藥來,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看見匙子里那白漆似的 厚重的液汁,不覺皺眉道:“這是鈣乳么?我也吃過的,好難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 晌說不出話來,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牆似的!”振保又笑了起來道:“王太太說話, 一句是一句,真有勁道!” 王太太道:“佟先生,別盡自叫我王太太。”說著,立起身來,走到靠窗一張書桌跟前 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确王太太這三個字,似乎太缺乏個性了。”王太太坐在書桌跟 前,仿佛在那里寫些什么東西,士洪跟了過去,手撐在她肩上,彎腰問道:“好好的又吃什 么藥?”王太太只顧寫,并不回頭,答道:“火气上來了,臉上生了個疙瘩。”士洪把臉湊 上去道:“在哪里?”王太太輕輕往旁邊讓,又是皺眉,又是笑,警告地說道:“噯,噯, 噯,”篤保是舊家庭里長大的,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夫妻,坐不住,只管觀看風景,推開玻璃 門,走到陽台上去了。振保相當鎮靜地削他的苹果。王太太卻又走了過來,把一張紙條子送 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個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國字,不拿出來也罷, 叫人家見笑。”振保一看,紙上歪歪斜斜寫著“王嬌蕊”三個字,越寫越大,一個“蕊” 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個字,不覺噗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說人家要笑你,你們那 些華僑,取出名字來,實在欠大方。” 嬌蕊鼓著嘴,一把抓起那張紙,團成一團,返身便走,像是賭气的樣子。然而她出去不 到半分鐘,又進來了,手里捧著個開了蓋的玻璃瓶,里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著,已是吃了 起來,又讓振保篤保吃。士洪笑道:“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這倒是真的,吃多了 糖,最容易發胖。”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們華僑──”才說了一半,被嬌蕊打了一下 道:“又是‘他們華僑!’不許你叫我‘他們!’”士洪繼續說下去道:“他們華僑,中國 人的坏處也有,外國人的坏處也有。跟外國人學會了怕胖,這個不吃,那個不吃,動不動就 吃瀉藥,糖還是舍不得不吃的。你問她!你問她為什么吃這個,她一定是說,這兩天有點小 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靈。”振保笑道:“的确這是中國人的老脾气,愛吃什么,就是 什么最靈。”嬌蕊拈一顆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間,把小指點住了他,說道:“你別說──這 話也有點道理。” 振保當著她,總好像吃醉了酒怕要失儀似的,搭訕著便踱到陽台上來。冷風一吹,越發 疑心剛才是不是有點紅頭漲臉了。他心里著實煩惱,才同玫瑰永訣了,她又借尸還魂,而且 做了人家的妻。而且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間房里,就仿佛滿房都是朱粉壁畫, 左一個右一個畫著半裸的她。怎么會淨碰見這一類女人呢?難道要怪他自己,到處一触即 發?不罷?純粹的中國人里面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為剛回國,所以一混又混在半西半 中的社交圈里。在外國的時候,但凡遇見一個中國人便是“他鄉遇故知”。在家鄉再遇見他 鄉的故知,一回熟,兩回生,漸漸的也就疏遠了。──可是這王嬌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 很好么?當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錢,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闖,這樣的女人是個拖累。況且 他不像王士洪那么好性子,由著女人不規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鬧鬧呢,也不是個事,把男 人的志气都磨盡了。當然……也是因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緣故。不然她也至于這樣。……振 保抱著胳膊伏在欄杆上,樓下一輛煌煌點著燈的電車停在門首,許多人上去下來,一車的 燈,又開走了。街上靜蕩蕩只剩下公寓下層牛肉庄的燈光。風吹著兩片落葉蹋啦蹋啦仿佛沒 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這世界上有那么許多人,可是他們不能陪著你回家。到 了夜深人靜,還有無論何時,只要是生死關頭,深的暗的所在,那時候只能有一個真心愛的 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沒有分明地這樣想著,只覺得一陣凄惶。 士洪夫妻一路說著話,也走到陽台上來。士洪向他太太道:“你頭發干了么?吹了風, 更要咳嗽了。”嬌蕊解下頭上的毛巾,把頭發抖了一抖道:“沒關系。”振保猜他們夫妻离 別在即,想必有些体己話要說,故意握住嘴打了個呵欠道:“我們先去睡了。篤保明天還得 起個大早到學校里拿章程去。”士洪道:“我明天下午走,大約見不到你了。”兩人握手說 了再會,振保篤保自回房去。 次日振保下班回來,一撳鈴,嬌蕊一只手握著電話听筒替他開門。穿堂里光線很暗,看 不清楚,但見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与大衣,衣架子底下擱著的一只皮箱也沒有了,想是 業已動身。振保脫了大衣挂在架上,耳听得那廂嬌蕊撥了電話號碼,說道:“請孫先生听電 話。”振保便留了個心。又听嬌蕊問道:“是悌米么?……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 個男朋友。”說著,格格笑將起來,又道:“他是誰?不告訴你。憑什么要告訴你?…… 哦,你不感興趣么?你對你自己不感興趣么?……反正我五點鐘等他吃茶,專等他,你可別 闖了來。” 振保不待她說完,早就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沒有人。他找到陽台上 來,嬌蕊卻從客室里迎了出來道:“篤保丟下了話,叫我告訴你,他出去看看有些書可能在 舊書攤上買到。”振保謝了她,看了她一眼。他穿著的一件曳地長袍,是最鮮辣的潮濕的綠 色,沾著什么就染綠了。她略略移動了一步,仿佛她剛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著個綠跡子。 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兩邊迸開一寸半的裂縫,用綠緞帶十字交叉一路絡了起來,露出里面 深粉紅的襯裙。那過份刺眼的色調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夠若無其事地穿 著這樣的衣服。她道:“進來吃杯茶么?”一面說,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邊坐 下,執著茶壺倒茶。桌上齊齊整整放著兩份杯盤。碟子里盛著酥油餅干与烘面包。振保立在 玻璃門口笑道:“待會儿有客人來罷?”嬌蕊道:“咱們不等他了,先吃起來罷。”振保躊 躇了一會,始終揣摩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了。 嬌蕊問道:“要牛奶么?”振保道:“我都隨便。”嬌蕊道:“哦,對了,你喜歡吃清 茶,在外國這些年,老是想吃沒的吃,昨儿個你說的。”振保笑道:“你的記性真好。”嬌 蕊起身撳鈴,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記性最坏。”振保心里怦的一跳, 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阿媽進來了,嬌蕊吩咐道:“泡兩杯清茶來。”振保笑道:“順便叫 她帶一份茶杯同盤子來罷,待會儿客人來了又得添上。”嬌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么客 人,你這樣記挂他?阿媽,你給我拿支筆來,還要張紙。”她颼颼地寫了個便條,推過去讓 振保看,上面是很簡捷的兩句話:“親愛的悌米,今天對不起得很,我有點事,出去了。嬌 蕊。”她把那張紙對折了一下,交給阿媽道:“一會儿孫先生來了,你把這個給他,就說我 不在家。” 阿媽出去了,振保吃著餅干,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來呢,約了人家來,又讓人 白跑一趟。”嬌蕊身子往前探著,聚精會神考慮著盤里的什錦餅干,挑來挑去沒有一塊中意 的,答道:“約他的時候,并沒打算讓他白跑。”振保道:“哦?臨時決定的嗎?”嬌蕊笑 道:“你沒听見過這句話么?女人有改變主張的權利。” 阿媽送了綠茶來,茶葉滿滿的浮在水面上,振保雙手捧著玻璃杯,只是喝不進嘴里。他 兩眼望著茶,心里卻研究出一個緣故來了。嬌蕊背著丈夫和那姓孫的藕斷絲連,分明嫌他在 旁礙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別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實振保絕 對沒年心腸去管他們的閑事。莫說他和士洪夠不上交情,再是割頭換頸的朋友,在人家夫婦 之間挑撥是非,也是犯不著。可是無論如何,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嬌蕊放下茶杯,立起身,從碗櫥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醬來,笑道:“我是個粗人,喜歡吃 粗東西。”振保笑道:“哎呀,這東西最富于滋養料,最使人發胖的!”嬌蕊開了蓋子道: “我頂喜歡犯法。你不贊成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嬌蕊躊躇半日, 笑道:“這樣罷,你給我面包塌一點,你不會給我太多的。”振保見她做出年楚楚可怜的樣 子,不禁笑了起來,果真為她的面包上敷了些花生醬。嬌蕊從茶杯口上凝視著他,抿著嘴一 笑道:“你知道我為什么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許一下子意志堅強起來,塌得太少的!” 兩人同聲大笑。禁不起她這樣稚气的嬌媚,振保漸漸軟化了。 正喝著茶,外面門鈴響,振保有點坐立不定,再三地道:“是你請的客罷?你不覺得不 過意么?”嬌蕊只聳了聳肩。振保捧著玻璃杯走到陽台上去道:“等他出來的時候,我愿意 看看他是怎樣的一個人。”嬌蕊隨后跟了出來道:“他么?很漂亮,太漂亮了。”振保倚著 闌干笑道:“你不喜歡美男子?”嬌蕊道:“男人美不得,男人比女人還要禁不起慣。”振 保半闔著眼睛看著她微笑道:“你別說人家,你自己也是被慣坏了的。”嬌蕊道:“也許。 你倒是剛剛相反。你處處克扣你自己,其實你同我一樣的是一個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 起來道:“哦?真的嗎?你倒曉得了!”嬌蕊低著頭,輕輕去揀杯中的茶葉,揀半天,喝一 口。振保也無聲地吃著茶。不大的工夫,公寓里走出一個穿西裝的從三層樓上望下去,看不 分明,但見他急急地轉了個彎,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气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怜,白跑 了一趟!”嬌蕊道:“橫豎他成天沒事做。我自己也是個沒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沒事做的 人。我就喜歡在忙人手里如狼似虎地搶下一點時間來──你說這是不是犯賤?” 振保靠在闌干上,先把一只腳去踢那闌干,漸漸有意無意地踢起她那藤椅來,椅子一震 動,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嗦,她的肉并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顯胖了一點。振 保曉得:“你喜歡忙人?”嬌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實也無所謂。我的心是一 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間招租呢?”嬌蕊去不答應了。振保道:“可 是我住不慣公寓房子。我要住單幢的。”嬌蕊哼了一聲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蓋!”振保 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罷!”嬌蕊拿開臉上的手,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道: “你倒也會說兩句俏皮話!”振保笑道:“看見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嬌蕊道:“說真的,你把你從前的事講點我听听。”振保道:“什么事?”嬌蕊把一條 腿橫掃過去,踢得他差一點潑翻手中的茶,她笑道:“裝佯!我都知道了。”振保道:“知 道了還問?倒是你把你的事說點給我听罷。”嬌蕊道:“我么?”她偏著頭,把下頦在肩膀 上挨來挨去,好一會,低低地道:“我的一生,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完了。”半晌,振保催 道:“那么,你說呀。”嬌蕊卻又不做聲,定睛思索著。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樣認識 的?”嬌蕊道:“也很平常。學生會在倫敦開會,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振保道:“你 是在倫敦大學?”嬌蕊道:“我家里送我到英國讀書,無非是為了嫁人,好挑個好的。去的 時候年紀小著呢,根本也不想結婚,不過借著找人的名義在外面玩。玩了几年,名聲漸漸不 大好了,這才手忙腳亂地抓了個士洪。”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你還沒玩夠?”嬌蕊道: “并不是夠不夠的問題。一個人,學會了一樣本事,總舍不得放著不用。”振保笑道:“別 忘了你是在中國。”嬌蕊將殘茶一飲而盡,立起身來,把嘴里的茶葉吐到闌干外面去,笑 道:“中國也有中國的自由,可以隨意的往街上吐東西。” 門鈴又響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來了,果然是篤保。篤保一回來,自然就兩樣了。振保 過后細想方才的情形,在那黃昏的陽台上,看不仔細她,只听見那低小的聲音,秘密地,就 像在耳根底下,痒梭梭吹著气。在黑暗里,暫時可以忘記她那動人的身体的存在,因此有机 會知道她另外還有別的。她仿佛是個聰明直爽的人,雖然是為人妻子,精神上還是發育未全 的,這是振保認為最可愛的一點。就在這上面他感到了一种新的威脅,和這新的威脅比較起 來,單純的肉的誘惑建制不算什么了。他絕對不能認真哪!那是自找麻煩。也許……也許還 是她的身子在作怪。男子憧憬一個女子的身体的時候,就關心到她的靈魂,自己騙自己說是 愛上了她的靈魂。唯有占領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夠忘記她的靈魂。也許這是唯一的解脫 的方法。為什么不呢?她有許多情夫,多一個少一個,她也不在乎。王士洪雖不能說是不在 乎,也并不受到更大的委屈。 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挖空心思想出各种的理由,証明他為什么應當同這女人睡 覺。他覺得羞慚,決定以后設法躲著她,同時著手找房子,有了适宜的地方就立刻搬家。他 托人從中張羅,把他弟弟安插到專門學校的寄宿舍里去,剩下他一個人,總好辦。午飯原是 在辦公室附近的館子里吃的,現在他晚飯也在外面吃,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回去便上床 了。 有一天晚上听見電話領響了,許久沒人來接。他剛跑出來,仿佛听見嬌蕊房門一開,他 怕万一在黑暗的甬道里撞在一起,便打算退了回去。可是嬌蕊仿佛匆促間摸不到電話机,他 便接近將電燈一捻。燈光之下一見王嬌蕊,去把他看呆了。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換上一套 睡衣,是南洋華僑家常穿的沙籠布制的襖褲,那沙籠布上印的花,黑壓壓的也不知是龍蛇還 是草木,牽絲攀藤,烏金里面綻出橘綠。襯得屋里的夜色也深了。這穿堂在暗黃的燈照里很 像一節火車,從异鄉開到异鄉。火車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個可親的女人。 她一只手拿起听筒,一只手伸到肋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鈕子,扣了一會,也并沒有扣上, 其實里面什么也看不見,振保免不了心懸懸的,總覺得關情,她扭身站著,頭發亂蓬蓬的斜 掠下來,面色黃黃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著,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有個小手合在頰 上。剛才走得匆忙,把一只皮拖鞋也踢掉了,沒有鞋的腳便踩在另一只的腳背上。振保只來 得及看見她足踝上有痱子粉的痕跡,她那邊已經挂上了電話──是打錯了的,嬌蕊站立不 牢,一崴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還按著電話机。振保這方面把手擱在門鈕上,表示不多 談,向她點頭笑道:“怎么這些時候都沒有看見你?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 知道是他躲著她而不是她躲著他,不等她開口,先搶著說了,也是一种自衛。無聊得很,他 知道,可是見了她就不由得要說玩笑話──是有那种女人的。嬌蕊噗嗤一笑。她那只鞋還是 沒找到,振保看不過去,走來待要彎腰拿給她,她恰是已經蹋進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來,無緣無故略有點悻悻地問道:“今天你們的佣人都到哪里去 了?”嬌蕊道:“大司務同阿媽來了同鄉,陪著同鄉玩大世界去了。”振保道:“噢。”卻 又笑道:“一個人在家不怕么?”嬌蕊站起來,蹋啦蹋啦往房里走,笑道:“怕什么?”振 保笑道:“不怕我?”嬌蕊頭也不回,笑道:“什么?……我不怕同一個紳士單獨在一起 的!”振保這時卻又把背心倚在門鈕的一只手上,往后一靠,不想走了的樣子。他道:“我 并不假裝我是個紳士。”嬌蕊笑道:“真的紳士是用不著裝的。”她早已開門進去了,又探 身過來將甬道里電燈啪的一關。振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動,然而徒然興奮著,她已經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來覆去的告訴自己這是不妨事的,嬌蕊与玫瑰不同,一個任性的有夫之婦 是最自由的婦人,他用不著對她負任何責任,可是,他不能不對自己負責。想到玫瑰就想到 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車里,他的舉止多么光明磊落,他不能對不住當初的自己。 這樣又過了兩個禮拜,天气驟然暖了,他沒穿大衣出去,后來下了兩點雨,又覺寒颼颼 的,他在午飯的時候赶回來拿大衣,大衣原是挂在穿堂里的衣架上的,卻看不見。他尋了半 日,著急起來,見起坐間的房門虛掩著,便推門進去,一眼看見他的大衣鉤在牆上一張油畫 的畫框上,嬌蕊便坐在圖畫下的沙發上,靜靜的點著支香煙吸。振保吃了一惊,連忙退出門 去,閃身在一邊,忍不住又朝里看了一眼。原來嬌蕊并不在抽煙,沙發的扶手上放著只煙灰 盤子,她擦亮了火柴,點上一段吸殘的煙,看著它燒,緩緩燒到她手指上,燙著了手,她拋 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滿意似的。他認得那景泰藍的煙灰盤子就是他屋里那 只。 振保像做賊似的溜了出去,心里只是慌張。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后還是迷 惑。嬌蕊這樣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讓衣服上的香煙味來籠罩著她,還不夠, 索性點起他吸剩的香煙……真是個孩子,被慣坏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因此遇見了一個略 具抵抗力的,便覺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嬰儿的頭腦与成熟的婦人的美是最具誘惑性的聯合。 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還是在外面吃了晚飯,約了几個朋友上館子,可是座上眾人越來越變得言語無味,面 目可憎。振保不耐煩了,好容易熬到席終,身不由主地跳上公共汽車回寓所來,嬌蕊在那里 彈鋼琴,彈的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影子華爾茲》。振保兩只手抄在口袋里,在陽台上來回走 著。琴上安著一盞燈,照亮了她的臉,他從來沒看見她的臉那么肅靜。振保跟著琴哼起那支 歌來,她仿佛沒听見,只管彈下去,換了支別的。他沒有膽量跟著唱了。他立在玻璃門口, 久久看著她,他眼睛里生出淚珠來,因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處了,兩個人,也有身体,也有 心。他有點希望她看見他的眼淚,可是她只顧彈她的琴,振保煩惱起來,走近些,幫她掀琴 譜,有意打攪她,可是她并不理會,她根本沒照譜,調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從手底悠悠 流出來。振保突然又是气,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沒有什么相干。他挨緊她坐在琴凳上, 身手擁抱她,把她扳過來,琴聲嘎然停止,她嫻熟地把臉偏了一偏──過于嫻熟地,他們接 吻了。振保發狠把她壓到琴鍵上去,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這至少和別人給她的吻有點兩樣 罷? 嬌蕊的床太講究了,振保睡不慣那樣厚的褥子,早起還有暈床的感覺,梳頭發的時候他 在頭發里發現一彎剪下來的指甲,小紅月牙,因為她養著長指甲,把他划傷了,昨天他朦朧 睡去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床頭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沒有,應當是紅色的月牙。 以后,他每天辦完了公回來,坐在雙層公共汽車的樓上,車頭迎著落日,玻璃上一片 光,車子轟轟然朝太陽馳去,朝他的快樂馳去,他的無恥的快樂──怎么不是無恥的?他這 女人,吃著旁人的飯,住著旁人的房子,姓著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樂更為快樂,因為覺 得不應該。 他自己認為是墮落了。從高處跌落的物件,比他本身要重許多倍,那惊人的重量跟嬌蕊 撞上了,把她砸得昏了頭。 她說:“我真愛上了你了。”說這話的時候,她還帶著點嘲笑的口气。“你知道么?每 天我坐在這里等你回來,听著電梯工東工東慢慢開上來,開過我們這層樓,一直開上去了, 我就像把一顆心提了上去,放不下來。有時候,還沒開到這層樓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間 斷了气。”振保笑道:“你心里還有電梯,可見你的心還是一所公寓房子。”嬌蕊淡淡一 笑,背著手走到窗前,往外看著,隔了一會,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經造好了。”振 保起初沒有懂,懂得了之后,不覺呆了一呆。他從來不是舞文弄墨的人,這一次破了例,在 書桌上拿起筆來,竟寫了一行字:“心居落成志喜。”其實也說不上喜歡,許多唧唧喳喳的 肉的喜悅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一种蒼涼的安宁,几乎沒有情感的一种滿足。 再擁抱的時候,嬌蕊极力緊匝著他,自己又覺羞慚,說:“沒有愛的時候,不也是這樣 的么?若是沒有愛,也能夠這樣,你一定看不起我。”她把兩只手臂勒得更緊些,問道: “你覺得有點兩樣么?有一點兩樣么?”振保道:“當然兩樣。”可是他實在分不出。從前 的嬌蕊是太好的愛匠。 現在這樣的愛,在嬌蕊還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單單愛上了振保。常常 她向他凝視,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輕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當然,他是個有作為的人,一等的紡織工程師。他在事務所里有一种特殊的气派,就像 老是忙得不抬頭。外國上司一迭連聲叫喊:“佟!佟!佟在哪儿呢?”他把額前披下的一綹 子頭發往后一推,眼鏡后的眼睛熠熠有光,連鏡片的邊緣也晃著一抹流光。他喜歡夏天,就 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浹背,西裝上一身的皺紋,肘彎,腿彎,皺得像笑紋。中國同事里 很多罵他窮形极相的。 他告訴嬌蕊他如何能干,嬌蕊也夸獎他,把手搓弄他的頭發,說:“哦?嗯,我這孩子 很會作事呢。可這也是你份該知道的。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別的上頭你是不大聰明 的。我愛你──知道了么?我愛你。”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長是耍弄男人。如同那善翻跟頭的小 丑,在圣母的台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樣的虔誠把這一點獻給他的愛。她的挑戰引起了男子們 的适當的反應的時候,她便向振保看著,微笑里有謙遜,像是說:“這也是我份該知道的。 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她從前那個悌米孫,自從那天賭气不來了,她卻又去逗他。她 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雖然覺得無聊,也都容忍了,因為是孩子气。好像和一群拼拎訇 隆正在長大的孩子們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時候說到她丈夫几時回來。提到這個,振保臉上就現出黯敗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 挂,整個的臉拉雜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條。這次的戀愛,整個地就是不應該,他屢次拿這犯 罪性來刺激他自己,愛得更凶些。嬌蕊沒懂得他這層心理,看見他痛苦,心里倒高興,因為 從前雖然也有人揚言要為她自殺,她在英國讀書的時候,大清早起來沒來得及洗臉便草草涂 紅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們也曾經說:“我一夜都沒睡,在你窗子底下走來走去,走了 一夜。”那到底不算數。當真使一個男人為她受罪,還是難得的事。 有一天她說:“我正想著,等他回來了,怎樣告訴他──”就好像是已經決定了的,要 把一切都告訴士洪,跟他离了婚來嫁振保。振保沒敢接口,過后,覺得光把那黯敗的微笑維 持下去,太嫌不夠了,只得說道:“我看這事莽撞不得。我先去找個做律師的朋友去問問清 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以很吃虧。”以生意人的直覺,他感到,光提到律師二字,已經 將自己牽涉進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遲疑,嬌蕊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為只要她 這方面的問題解決了,別人總是絕無問題的。 嬌蕊常常打電話到他辦公室來,毫無顧忌,也是使他煩心的事。這一天她又打了來說: “待會儿我們一塊到哪儿玩去。”振保問為什么這么高興,嬌蕊道:“你不是喜歡我穿規規 矩矩的中國衣服么?今天做了來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要不要去看電影?”這時 候他和几個同事合買了部小汽車自己開著,嬌蕊總是搭他們的車子,還打算跟他學著開,揚 言“等我學會了我也買一部。”──叫士洪買嗎?這句話振保听了卻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 此刻他提議看電影,嬌蕊似乎覺得不是充份的玩。她先說:“好呀。”又道:“有車子就 去。”振保笑道:“你要腳做什么用的?”嬌蕊笑道:“追你的!”接著,辦公室里一陣忙 碌,電話只得草草挂斷了。 這天恰巧有個同事也需要汽車,振保向來最有犧牲精神,尤其是在娛樂上。車子將他在 路角丟了下來,嬌蕊在樓窗口看見他站定了買一份夜報,不知是不是看電影廣告,她赶出來 在門口街上迎著他,說:“五點一刻的一場,沒車子就來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著她 笑道:“那要不要到別處去呢?──打扮得這么漂亮。”嬌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就 在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么?”一路上他耿耿于心地問可要到這里到那里。路過一家有音樂的 西洋茶食店,她拒絕進去之后,他方才說:“這兩天倒是窮得厲害!”嬌蕊笑道:“哎喲─ ─先曉得你窮,不跟你好了!” 正說著,遇見振保素識的一個外國老太太,振保留學的時候,家里給他匯錢帶東西,常 常托她的。艾許太太是英國人,嫁了個雜种人,因此處處留心,英國得格外地道。她是高高 的,駱駝的,穿的也是相當考究的花洋紗,卻剪裁得拖一片挂一片,有點像個老叫花子。小 雞蛋殼藏青呢帽上插著雙飛燕翅,珠頭帽針,帽子底下鑲著一圈灰色的鬈發,非常的像假 發,眼珠也像是淡藍瓷的假眼珠。她吹气如蘭似地,□□(左口右弗〕地輕聲說著英語。振 保与她握手,問:“還住在那里嗎?”艾許太太:“本來我們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 我丈夫實在走不開!”到英國去是“回家”,雖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國的,已經是在中國的第 三代:而她在英國的最后一個親屬也已經亡故了。 振保將嬌蕊介紹給她道:“這是王士洪太太。往從前也是在愛丁堡的。王太太也在倫敦 多年。現在我住在他們一起。”艾許太太身邊還站著她的女儿。振保對于雜种姑娘本來比較 最有研究。這艾許小姐抿著紅嘴唇,不大做聲,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臉上,一雙深黃的眼睛窺 視著一切。女人還沒得到自己的一份家業,自己的一份憂愁負擔与喜樂,是常常有那种注意 守候的神情的。艾許小姐年紀雖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歸宿的“歸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職 業女性,經常地緊張著,她眼眶底下腫起了兩大塊,也很憔悴了。不論中外的“禮教之大 防”,本來也是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難到手,更值錢,對于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 种保護,不至于到處面對著失敗。現在的女人沒有這种保護了,尤其是地位沒有准的雜种姑 娘。艾許小姐臉上露出的疲倦与窺伺,因此特別尖銳化了些。 嬌蕊一眼便看出來,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過是英國的中下階級。因為是振 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給她們一個好的印象,同時,她在婦女面前不知怎么總覺得自己是“從 了良”的,現在是太太身份,應當顯得端凝富態。振保從來不大看見她這樣的矜持地微笑 著,如同有一种電影明星,一動也不動像一顆藍寶石,只讓夢幻的燈光在寶石深處引起波動 的光与影。她穿著暗紫藍喬其紗旗袍,隱隱露出胸口挂的一顆冷艷的金雞心──仿佛除此之 外她也沒有別的心。振保看著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點怀疑,只要有個男人在這 里,她一定就會兩樣些。 艾許太太問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親身体很好,現在還是一家人都由她照應 著。”他轉向嬌蕊笑道:“我母親常常燒菜呢,燒得非常好。我總是說像我們這樣的母親真 難得的!”因為里面經過這許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贊揚他的寡母總不免有點咬牙切齒 的,雖然微笑著,心變成一塊大石頭,硬硬地“秤胸襟”。艾許太太又問起他弟妹們,振保 道:“篤保這孩子倒還好的,現在進了專門學校,將來可以由我們厂送到英國去留學。”連 兩個妹妹也贊到了,一個個金童玉女似的。艾許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從前我就說: 你母親有你真是值得驕傲的!”振保謙虛了一回,因也還問艾許先生一家的職業狀況。 艾許太太見他手里卷著一份報,便問今天晚上可有什么新聞。振保遞給她看,她是老花 眼,拿得遠遠地看,盡著手臂的長度,還看不清楚,叫艾許小姐拿著給她看。振保道:“我 本來預備請王太太去看電影的。沒有好電影。”他當著人對嬌蕊的態度原有點僵僵的,表示 他不過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許小姐靜靜窺伺著的眼睛,使他覺得他這樣反而欲蓋彌彰 了,因又狎熟地緊湊到嬌蕊跟前問道:“下次補請──嗯?”兩眼光光地瞅著她,然后一 笑,隨后又懊悔,仿佛說話太起勁把唾沫濺到人臉上去了。他老是覺得這艾許小姐在旁觀 看。她是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甚至于連個姓都沒有,竟也等待著一個整個的世界的來臨,而 且那大的陰影已經落在她臉上,此外她也別無表情。 像嬌蕊呢,年紀雖輕,已經擁有許多東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數的,她仿佛有點糊里糊 涂,像小孩子一朵一朵去采下許多紫羅蘭,扎成一把,然后隨手一丟。至于振保,他所有的 一點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么舍得輕易由它風流云散呢?闊少爺 小姐的安全,因為是承襲來的可以不拿它當回事,她這是好不容易的呀!……一樣的四個人 在街上緩緩走著,艾許太太等于在一個花紙糊牆的房間里安居樂業,那三個年輕人的大世界 卻是危机四伏,在地底訇訇跳著舂著。 天還沒黑,霓虹燈都已經亮了,在天光里看著非常假,像戲子戴的珠寶,經過賣燈的 店,霓虹燈底下還有無數的燈,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鐵格子里,女店員俯身夾取面包,胭 脂烘黃了的臉頰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這樣的么?振保走在老婦人身 邊,不由得覺得青春的不久長。指示行人在此過街,汽車道上攔腰釘了一排釘,一顆顆爍亮 的圓釘,四周微微凹進去,使柏油道看上去烏暗柔軟,踩在腳下有彈性。振保走得揮洒自 如,也不知是馬路有彈性還是自己的步伐有彈性。 艾許太太看見嬌蕊身上的衣料說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羅公司也看見像這樣的一塊, 桃麗嫌太深沒買。我自己都想買了的。后來又想,近來也很少穿這樣衣服的机會……”她自 己并不覺得這話有什么凄慘,其余的几個人卻都沉默了一會接不上話去。然后振保問道: “艾許先生可還是忙得很?”艾許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實在 走不開!”振保道:“哪一個禮拜天我有車子,我來接你們几位到江灣來,吃我母親做的中 國點心。”艾許太太笑道:“那好极了,我丈夫簡直是‘溺愛’中國東西呢!”听她那遠方 闊客的口吻,決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國血的。 和艾許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仿佛解釋似的告訴嬌蕊:“這老太太人實在非常好。”嬌 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這人非常好。”振保笑道:“嗯?怎么?──我怎么非常好?”一 直問到她臉上來了。嬌蕊笑道:“你別生气,你這樣的好人,女人一見了你就想替你做媒, 可并不想把你留給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不喜歡好人。”嬌蕊道:“平常女人喜 歡好人,無非是覺得他這樣的人可以給當給他上的。”振保道:“噯呀,那你是存心要給我 上當呀?”嬌蕊頓了一頓,瞟了他一眼,帶笑不笑地道:“這一次,是那坏女人上了當 了!”振保當時簡直受不了這一瞟和那輕輕的一句話。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 路上碰見的艾許太太,想起他在愛丁堡讀書,他家里怎樣為他寄錢,寄包裹,現在正是報答 他母親的時候。他要一貫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職業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后他要做 一點有益社會的事,譬如說,辦一貫貧寒子弟的工科專門學校,或是在故鄉的江灣弄個模范 的布厂,究竟怎樣,還是有點渺茫,但已經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溫情的反應,不止有一貫母 親,一貫世界到處都是他的老母,眼淚汪汪,睜眼只看見他一個人。 嬌蕊熟睡中偎依著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間成為身外物 了。他欠起身來,坐在床沿,摸黑點了一支煙抽著。他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已經醒了過 來。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輕輕說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她把他的手 牽到她臂膊上。 她的話使他下淚,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話,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經快天明了,滿城暗嗄的雞啼。 第二天,再談到她丈夫的歸期,她肯定地說:“總就在這兩天,他就要回來了。”振保 問她如何知道,她這才說出來,她寫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訴了士洪,要他給她自由。振 保在喉嚨里“□(左口右惡〕”地叫了一聲,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頭看那崔巍的公 寓,灰赭色流線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車,正沖著他轟隆轟隆開過來,遮的日月無 光。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救的階段。他一向以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适可而止,然而事情 自管自往前進行了。跟她辯論也無益。麻煩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根本就覺得沒有辯 論的需要,一切都是极其明白清楚,他們彼此相愛,而且應當愛下去。沒有她在跟前,他才 有机會想出諸般反對的理由。像現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愛的是悌米 孫,卻故意的把濕布衫套在他頭上,只說為了他和她丈夫鬧离婚,如果社會不答應,毀的是 他的前程。 他在馬路上亂走,走了許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兩樣菜,出來就覺得肚子 痛。叫了部黃包車,打算到篤保的寄宿舍里去轉一轉,然而在車上,肚子仿佛更疼得緊。振 保的自制力一渙散,就連身体上一點點小痛苦都禁受不起了,發了慌,只怕是霍亂,吩咐車 夫把他拉到附近的醫院里去。住院之后,通知他母親,他母親當天赶來看他,次日又為他買 了藕粉和葡萄汁來。嬌蕊也來了。他母親略有點疑心嬌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當著嬌蕊的面 勸他:“吃坏了肚子事小,這么大的人了,還不知道當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沒睡好惦記著 你。我哪儿照顧得了這許多?隨你去罷,又不放心。多咱你娶了媳婦,我就不管了,王太太 你幫我勸勸他。朋友的話他听得進去,就不听我的話。唉!巴你念書上進好容易巴到今天, 別以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來一气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儿的往上做。王太太 你勸勸他。”嬌蕊裝做听不懂中文,只是微笑。振保听他母親的話,其實也和他自己心中的 話相仿佛,可是到了他母親嘴里,不知怎么,就先是玷辱了他的邏輯。他覺得羞慚,想法子 把他母親送去了。 剩下他和嬌蕊,嬌蕊走到他床前,扶著白鐵闌干,全身姿勢是痛苦的詢問。振保煩躁地 翻過身去,他一時不能解釋,擺脫不了他母親的邏輯。太陽晒到他枕邊,隨即一陣陰涼,嬌 蕊去把窗帘拉上了。她不走,留在這里做看護婦的工作,遞茶遞水,遞溺盆。洋瓷盆碰在身 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樣的冷。有時他偶然朝這邊看一眼,她就乘机說話,說:“你別 怕……”說他怕,他最怕听,頓時變了臉色,她便停住了。隔了些時,她又說:“我都改 了……”他又轉側不安,使她說不下去了。她又道:“我決不連累你的,”又道:“你离了 我是不行的,振保……”几次未說完的話,挂在半空像許多鐘擺,以不同的速度滴答滴答 搖,歌有各的理路,推論下去,各自到達高潮,于不同的時候當當打起鐘來。振保覺得一房 間都是她的聲音,雖然她久久沉默著。 等天黑了,她趁著房間里還沒點上燈,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 有力量。隔著絨毯和被單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堅實。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 她抱著他的大腿嚎啕大哭。她燙得极其蓬松的頭發像一盆火似的冒熱气。如同一個含冤 的小孩,哭著,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樣停止,聲嘶力竭,也得繼續下去,漸漸忘了起初是為 什么哭的。振保他也是,吃力地說著“不,不,不要這樣……不行的……”只顧聚精會神克 服層層涌起的欲望,一個勁儿地說“不,不”,全然忘了起初為什么要拒絕的。 最后他找到了相當的話,他努力弓起膝蓋,想使她抬起身來,說道:“嬌蕊,你要是愛 我的,就不能不替我著想。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她的看法同我們不同,但是我們不能不顧 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個人。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們的愛 只能是朋友的愛。以前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可是現在,不告訴我就寫信給他,那是你 的錯了。……嬌蕊,你看怎樣,等他來了,你就說是同他鬧著玩的,不過是哄他早點回來。 他肯相信的,如果他愿意相信。” 嬌蕊抬起紅腫的臉來,定睛看著他,飛快地一下,她已經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詫异剛才 怎么會弄到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鏡子來,側著頭左右一照,草草把頭發往后 掠兩下,擁有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一晚上都沒睡好,清晨補了一覺,朦朧中似乎又有人趴在他身上哭泣,先還當是夢 魘,后來知道是嬌蕊,她又來了,大約已經哭了不少時。這女人的心身的溫暖覆在他上面像 一床軟緞面子的鴨絨被,他悠悠地出了汗,覺得一种情感上的奢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嬌蕊就走了,一句話沒說,他也沒有話。以后他听說她同王士洪協議 离婚,仿佛多少离他很遠很遠的事。他母親几次向他流淚,要他娶親,他延挨了些時,終于 答應說好。于是他母親托人給他介紹。看到孟煙鸝小姐的時候,振保向自己說:“就是她 罷。” 初見面,在人家的客廳里,她立在玻璃門邊,穿著灰地橙紅條子的綢衫,可是給人的第 一印象是籠統的白。她是細高身量,一直線下去,僅在有無間的一點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 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風迎面吹過來,衣裳朝后飛著,越顯得人的單薄。臉生得寬柔秀 麗,可是,還是單只覺得白。她父親過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個殷實的商家,和佟家正是 門當戶對。小姐今年二十二歲,就快大學畢業了。因為程度差,不能不揀一個比較馬虎的學 校去讀書,可是煙鸝還是學校里的好學生,兢兢業業,和同學不甚來往。她的白把她和周圍 的惡劣的東西隔開了。煙鸝進學校十年來,勤懇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 中間總像是隔了一層白的膜。在中學的時候就有同學的哥哥之類寫信來,她家里的人看了信 總說是這种人少惹他的好,因此她從來沒回過信。 振保預備再過兩個月,等她畢了業之后就結婚。在這期間,他陪她看了几次電影。煙鸝 很少說話,連頭都很少抬起來,走路總是走在靠后。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規矩她應當走在 他前面,應當讓他替她加大衣,种种地方伺候她,可是她不能夠自然地接受這些份內的權 利,因而躊躇,因而更為遲鈍了。振保呢,他自己也不少生成的紳士派,也是很吃力的學來 的,所以极其重視這一切,認為她這种地方是個大缺點,好在年輕的女孩子,羞縮一點也還 不討厭。 訂婚与結婚之間相隔的日子太短了,煙鸝私下里覺得惋惜的,据她所知,那應當是一身 最好的一段。然而真到了結婚那天,她還是高興的,那天早上她還沒十分醒過來,迷迷糊糊 的已經仿佛在那里梳頭,抬起胳膊,對著鏡子,有一种奇异的努力的感覺,像是裝在玻璃試 驗管里,試著往上頂,頂掉管子上的蓋,等不及地一下子要從現在跳到未來。現在是好的, 將來還要好──她把雙臂伸到未來的窗子外,那邊的浩浩的風,通過她的頭發。 在一品香結婚,喜筵設在東興樓──振保愛面子,同時也講究經濟,只要過得去就行 了。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親從江灣接來同住。他掙的錢大部分花在應酬聯絡 上,家里開銷上是很刻苦的。母親和煙鸝頗合得來,可是振保對于煙鸝有許多不可告人的不 滿的地方。煙鸝因為不喜歡運動,連“最好的戶內運動”也不喜歡。振保是忠實地盡了丈夫 的責任使她喜歡的,但是他對她的身体并不怎樣感到興趣。起初間或也覺得可愛,她的不發 達的乳,握在手里像睡熟的鳥,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動的心臟,尖的喙,啄著他的手,硬 的,卻又是酥軟的,酥軟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后來她連這一點少女美也失去了。對于一切漸 漸習慣了之后,她變成一個很乏味的婦人。 振保這時候開始宿娼,每三個禮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規律化的。和几個朋友 一起,到旅館里開房間,叫女人,對家里只說是為了公事到蘇杭去一趟。他對于妓女的面貌 不甚挑剔,比較喜歡黑一點胖一點的,他所要的是丰肥的屈辱。這對于從前的玫瑰与王嬌蕊 是一种報复,但是他自己并不肯這樣想。如果這樣想,他立即譴責自己認為是褻瀆了過去的 回憶。他心中留下了神圣而感傷的一角,放著這兩個愛人。他記憶中的王嬌蕊變得和玫瑰一 而二二而一了,是一個痴心愛著他的天真熱情的女孩子,沒有頭腦,沒有一點使他不安的地 方,而他,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鐵一般的決定,舍棄了她。 他在外面嫖,煙鸝絕對不疑心到。她愛他,不為別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 個男人是她的。她時常把這樣的話挂在口邊:“等我問問振保看。”“頂好帶把傘,振保說 待會儿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錯了事,當著人他便呵責糾正,便是 他偶然疏忽沒看見,他母親必定見到了。煙鸝每每覺得,當著女佣丟臉慣了,她怎么能夠再 發號施令?號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見仆人眼中的輕蔑,為了自衛,和仆人接触的時 候,沒開口先就蹙著眉,嘟著嘴,一臉稚气的怨憤。她發起脾气來,總像是一時性起的頂 撞,出于丫頭姨太太,做小伏低慣了的。 只有在新來的仆人前面,她可以做几天當家少奶奶,因此她宁愿三天兩天換仆人。振保 的母親到處宣揚媳婦不中用:“可怜振保,在外面苦奔波,養家活口,回來了還得為家里的 小事煩心,想安靜一刻都不行。”這些話吹到煙鸝耳中,气惱一點點積在心頭。到那年,她 添了個孩子,生產的時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覺得有權利發一回脾气,而婆婆又因為她生的不 過是個女儿,也不甘心讓著她,兩人便慪起气來。幸而振保從中調停得法,沒有抓破臉大 鬧,然而母親還是夫妻搬回江灣了,振保對他太太极為失望,娶她原為她的柔順,他覺得被 欺騙了,對于他母親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說他不是好儿子。他還是興興頭頭忙 著,然而漸漸顯出疲乏了,連西裝上的含笑的皺紋,也笑得有點疲乏。 篤保畢業之后,由他汲引,也在厂里做事。篤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籠罩住了,不成材,學 著做個小浪子,此外也沒有別的志愿,還沒結婚,在寄宿舍里住著,也很安心。這一天一早 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厂里副經理要回國了,大家出份子送禮,派他去買點紀念品。振保 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銀器。兩人一同出來,搭公共汽車。振保在一個婦人身邊坐下,原有個 孩子坐在他位子上,婦人不經意地抱過孩子去,振保倒沒留心她,卻是篤保,坐在那邊,呀 了一聲,欠身向這里勾了勾頭。振保這才認得是嬌蕊,比前胖了,但也沒有如當初擔憂的, 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還打扮著,涂著脂粉,耳上戴著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因為是中 年的女人,那艷麗便顯得是俗艷。篤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記起了, 是听說她再嫁了,現在姓朱。嬌蕊也微笑,道:“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向她點頭,問 道:“這一向都好么?”嬌蕊道:“好,謝謝你。”篤保道:“您一直在上海么?”嬌蕊點 頭。篤保又道:“難得這么一大早出門罷?”嬌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 道:“帶他去看牙醫生。昨儿鬧牙疼鬧得我一晚上也沒睡覺,一早就得帶他去。”篤保道: “您在哪儿下車?”嬌蕊道:“牙醫生在外灘。你們是上公事房去么?”篤保道:“他上公 事房,我先到別處兜一兜,買點東西。”嬌蕊道:“你們厂里還是那些人罷?沒大改?”篤 保道:“赫頓要回國去了,他這一走,振保就是副經理了。”嬌蕊笑道:“喲!那多好!” 篤保當著哥哥說那么多的話,卻是從來沒有過,振保看出來了,仿佛他覺得在這种局面之 下,他應當負全部的談話的責任,可見嬌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過了一站,他便下車了。振保沉默了一會,并不朝她看,向空中問道:“怎么樣?你 好么?”嬌蕊也沉默了一會,方道:“很好。”還是剛才那兩句話,可是意思全兩樣了。振 保道:“那姓朱的,你愛他么?”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 道:“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后還 是要愛的,所以……”振保把手卷著她儿子的海裝背后垂下的方形翻領,低聲道:“你很快 樂。”嬌蕊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么就是什么。”振保冷笑道:“你碰到 的無非是男人。”嬌蕊并不生气,側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 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么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后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 的……總還有別的……” 振保看著她,自己當時并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嬌蕊道:“你呢?你好 么?”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頭,在公 共汽車司机人座右突出的小鏡子里,看見他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嗒嗒搖動, 鏡子里的臉也跟著顫抖不定,非常奇异的一种心平气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 的。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里,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么,他也不 知道。在這一類的會晤里,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 住自己。應當是她哭,由他來安慰她的。她也并不安慰他,只是沉默著,半晌,說:“你是 這里下車罷?” 他下了車,到厂里照常辦事。那天是禮拜六,下午放假。十二點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 小的洋式石庫門巷堂房子,可是臨街,一長排都是一樣,淺灰水門汀的牆,棺材板一般的滑 澤的長方塊,牆頭露出夾竹桃,正開著花。里面的天井雖小,也可以算得是個花園,應當有 的他家全有。藍天上飄著小白云,街上賣笛子的人在那里吹笛子,尖柔扭捏的東方的歌,一 扭一扭出來了,像繡像小說插圖里畫的夢,一縷白气,從帳里出來,漲大了,內中有种种幻 境,像懶蛇一般要舒展開來,后來因為太瞌睡,終于連夢也睡著了。 振保回家去,家里靜悄悄的,七歲的女儿慧英還沒放學,女仆到幼稚園接她去了。振保 等不及,叫煙鸝先把飯開上桌來,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飯來結結實實填滿他新里的空虛。 吃完飯,他打電話給篤保,問他禮物辦好了沒有。篤保說看了几件銀器,沒有合适的。 振保道:“我這里有一對銀瓶,還是人家送我們的結婚禮,你拿到店里把上頭的字改一改, 我看就行了。他們出的份子你去還給他們。就算是我捐的。”篤保說好,振保道:“那你現 在就來拿罷。”他急于看見篤保,探听他今天早上見著嬌蕊之后的感想,這件事略有點不近 情理,他自己的反應尤為荒唐,他几乎疑心根本是個幻像。篤保來了,振保閑閑地把話題引 到嬌蕊身上,篤保磕了磕香煙,做出有經驗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仿佛 這就結束了這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确,是很見老了。連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結 了婚八年,還是像什么事都沒經過似的,空洞白淨,永遠如此。 他叫她把爐台上的一對銀瓶包扎起來給篤保帶去,她手忙腳亂掇過一張椅子,取下椅 墊,立在上面,從櫥頂上拿報紙,又到抽屜里找繩子,有了繩子,又不夠長,包來包去,包 得不成模樣,把報紙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著,一陣風走過去奪了過來,唉了一聲道: “人笨事皆難!”煙鸝臉上掠過她的婢妾的怨憤,隨即又微笑,自己笑著,又看看篤保可笑 了沒有,怕他沒听懂她丈夫說的笑話。她抱著胳膊站在一邊看振保包扎銀瓶,她臉上像拉上 了一層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篤保有點坐不住──到他們家來的親戚朋友很少有坐得住的──要走。煙鸝极力想補救 方才的過失,振作精神,親熱地挽留他:“沒事就多坐一會儿。”她眯細了眼睛笑著,微微 皺著鼻梁,頗有點媚態。她常常給人這么一陣突如其來的親熱。若是篤保是個女的,她就要 拉住他的手了,潮濕的手心,絕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种親熱。 篤保還是要走,走到門口,恰巧遇見老媽子領著慧英回來,篤保從褲里摸出口香糖來給 慧英,煙鸝笑道:“謝謝二叔,說謝謝!”慧英扭過身子去,篤保笑道:“喲!難為情 呢!”慧英扯起洋裝的綢裙蒙住臉,露出里面的短褲,煙鸝忙道:“噯,噯,這真難為情 了!”慧英接了糖,仍舊用裙子蒙了頭,一路笑著跑了出去。 振保遠遠坐著看他那女儿,那舞動的黃瘦的小手小腿。本來沒有這樣的一個孩子,是他 把她由虛空之中喚了出來。 振保上樓去擦臉,煙鸝在樓底下開無線電听新聞報告,振保認為這是有益的,也是現代 主婦教育的一种,學兩句普通話也好。他不知道煙鸝听無線電,不過是愿意听見人的聲音。 振保由窗子里往外看,藍天白云,天井里開著夾竹桃,街上的笛子還在吹,尖銳扭捏的 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聲音有點破,微覺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著他手造的世界,他沒有法子毀了它。 寂靜的樓房里晒滿了太陽。樓下的無線電里有個男子侃侃發言,一直說下去,沒有完。 振保自從結婚以來,老覺得外界的一切人,從他母親起,都應當拍拍他的肩膀獎勵有 加。像他母親是知道他的犧牲的詳情的,即使那些不知道底細的人,他也覺得人家欠著他一 點敬意,一點溫情的補償。人家也常常為了這個說他好,可是他總嫌不夠,因此特別努力地 去做份外的好事,而這一類的還是向來是不待人兜攬就黏上身來的。他替他弟弟篤保還了几 次債,替他娶親,替他安家養家。另外他有個成問題的妹妹,為了她的緣故,他對于獨身或 喪偶的朋友格外熱心照顧,替他們謀事,籌錢,無所不至。后來他費了許多周折,把他妹妹 介紹到內地一個學校里去教書,因為听說那邊的男教員都是大學新畢業,還沒結婚的。可是 他妹子受不了苦,半年的合同沒滿,就鬧脾气回上海來了。事后他母親心疼女儿,也怪振保 太冒失。 煙鸝在旁看著,著實气不過,逢人就叫屈,然而煙鸝很少机會遇見人。振保因為家里沒 有一個活潑大方的主婦,應酬起來宁可多花兩個錢,在外面請客,從來不把朋友往家里帶。 難得有朋友來找他,恰巧振保不在,煙鸝總是小心招待,把人家當体己人,和人家談起振 保:“振保就吃虧在這一點──實心眼儿待人,自己吃虧!唉,張先生你說是不是?現在這 世界是行不通的呀!連他自己的弟弟妹妹也這么忘恩負義,不要說朋友了,有事找你的時候 來找你──沒有一個不是這樣!我眼里看得多了,振保一趟一趟吃虧還是死心眼儿。現在這 時世,好人做不得的呀!張先生你說是不是?”朋友覺得自己不久也會被歸入忘恩負義的一 群,心里先冷了起來。振保的朋友全都不喜歡煙鸝,雖然她是美麗嫻靜的最合理想的朋友的 太太,可以作男人們高談闊論的背景。 煙鸝自己也沒有女朋友,因為不和人家比著,她還不覺得自己在家庭中地位的低落。振 保也不鼓勵她和一般太太們來往,他是体諒她不會那一套,把她放在較生疏的形勢中,徒然 暴露她的短處,徒然引起許多是非。她對人說他如何如何吃虧,他是原宥她的,女人總是心 眼儿窄,而且她不過是衛護他,不肯讓他受一點委屈。可是后來她對老媽子也說這樣的話 了,他不由得要發脾气干涉。又有一次,他听見她向八歲的慧英訴冤,他沒做聲,不久就把 慧英送到學校里去住讀。于是家里更加靜悄悄起來。 煙鸝得了便秘症,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几個鐘頭──只有那個時候是可以名正言順地 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其余的時候她也不說話,不思想,但是心里總有點不安,到處走 走,沒著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 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淨無表情的希腊 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种險惡的微笑,然 而很可愛,眼角彎彎的,撇出魚尾紋。 振保帶煙鸝去看醫生,按照報紙上的廣告買藥給她吃,后來覺得她不甚熱心,仿佛是情 愿留著這點病,挾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厂方請客吃中飯,是黃梅天,還沒离開辦公室已經下起雨來。他雇車兜到家 里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從前,住在嬌蕊家,那天因為下了兩點雨,天气變了,赶回 去拿大衣,那可紀念的一天。下車走進大門,一直包圍在回憶的淡淡的哀愁里。進去一看, 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里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過來。他向客室里走,心里 繼續怦怦跳,有一种奇异的命里注定的感覺。手按在客室的門鈕上,開了門,煙鸝在客室 里,還有個裁縫,立在沙發那一頭。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驀地又提 了上來。他感到緊張,沒有別的緣故,一定是因為屋里其他的兩個人感到緊張。 煙鸝問道:“在家吃飯么?”振保道:“不,我就是回來拿件雨衣。”他看看椅子上擱 著的裁縫的包袱,沒有一點潮濕的跡子,這雨已經下了不止一個鐘頭了。裁縫腳上也沒穿套 鞋。裁縫給他一看,像是昏了頭,走過去從包袱里抽出一管尺來替煙鸝量尺寸。煙鸝向振保 微弱地做了手勢道:“雨衣挂在廚房過道里陰干著。”她那樣子像是要推開了裁縫去拿雨 衣,然而畢竟沒動,立在那里被他測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個女人發生關系之后,當著人再碰她的身体,那神情完全是兩樣的, 极其明顯。振保冷眼看著他們倆。雨的大白嘴唇緊緊貼在玻璃窗上,噴著气,外頭是一片冷 与糊涂,里面關得嚴嚴的,分外親切地可以覺得房間里有這樣的三個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了望著這一對沒有經驗的奸夫淫婦。他再也不懂:“怎么能夠同 這樣的一個人?”這裁縫年紀雖輕,已經有點傴僂著,臉色蒼黃,腦后略有几個癩痢疤,看 上去也就是一個裁縫。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鈕子,回到客廳里來,裁縫已經不在了。振保向煙 鸝道:“待會儿我不定什么時候回來,晚飯不用等我。”煙鸝迎上前來答應著,似乎還有點 心慌,一雙手沒處安排,急于要做點事,順手捻開了無線電。又是國語新聞報告的時候,屋 子里充滿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振保覺得他沒有說話的必要了,轉身出去,一路扣鈕子。不知 怎么有那么多的鈕子。 客室里大敞著門,听得見無線電里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發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 道:“我待她不錯呀!我不愛她,可是我沒有什么對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能算坏了。下 賤東西,大約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須找個比她再下賤的。來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這么 好,這么好──” 屋里的煙鸝大概還是心緒不宁,啪地一聲,把無線電關上了。振保站在門洞子里,一下 子像是噎住了气,如果听眾關上無線電,電台上滔滔說的人能夠知道的話,就有那种感覺─ ─突然的堵塞,脹悶的空虛。他立在階沿上,面對著雨天的街,立了一會,黃包車過來兜生 意,他沒講价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階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為變了,他看了覺得合适。 但是進得門來,嗅到那嚴緊暖熱的气味,黃色的電燈一路照上樓梯,家還是家,沒有什么兩 樣。 他在大門口脫下濕透的鞋襪,交給女佣,自己赤了腳上樓走到臥室里,探手去摸電燈的 開關。浴室里點著燈,從那半開的門望進去,淡黃白的浴間像個狹長的軸。燈下的煙鸝也是 本色的淡黃白。當然歷代的美女畫從來沒有采取過這樣尷尬的題材──她提著褲子,彎著 腰,正要站起身,頭發從臉上直披下來,已經換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摟得高高的,一半 壓在頷下,睡褲臃腫地堆在腳面上,中間露出長長一截白蚕似的身軀。若是在美國,也許可 以作很好的草紙廣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覺得在家常中有一种污穢,像下雨天頭發窠里 的感覺,稀濕的,發出翁郁的人气。 他開了臥室的燈,煙鸝見他回來了,連忙問:“腳上弄濕了沒有?”振保應了一聲道: “馬上得洗腳。”煙鸝道:“我就出來了。我叫余媽燒水去。”振保道:“她在燒。”煙鸝 洗了手出來,余媽也把水壺拎了來了。振保打了個噴嚏,余媽道:“著涼了罷!可要把門關 起來?”振保關了門獨自在浴室里,雨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里放著一盆不知什么花,開足了,是嬌嫩的黃,雖沒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气, 腳盆就放在花盆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邊緣,彎腰洗腳,小心不把熱水濺到花朵上,低下頭 的時候也聞見一點有意無意的清香。他把一條腿擱在膝蓋上,用手巾揩干每一個腳趾,忽然 疼惜自己起來。他看著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個愛人,深深悲 傷著,覺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來,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經小了不少,漸漸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 倒映著一盞街燈,像一連串射出去就沒有了的白金箭鏃。車輛行過,“鋪啦鋪啦”拖著白爛 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開了,掩了街燈的影子。白孔雀屏里漸漸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漸長漸 淡,車過去了,依舊剩下白金箭鏃,在暗黃的河上射出去就沒有了,射出去就沒有了。 振保把手抵著玻璃窗,清楚地覺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傷著。他想起碗櫥里 有一瓶白蘭地酒,取了來,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著。煙鸝走到他背 后,說道:“是應當喝口白蘭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著涼了。”白蘭地的熱气直沖到他臉 上,他變成火眼金睛,掉過頭來憎惡地看了她一眼。他討厭那樣的殷勤羅唆,尤其討厭的 是:她仿佛在背后窺伺著,看他知道多少。 以后的兩個禮拜內煙鸝一直窺伺著他,大約認為他并沒有改常的地方,覺得他并沒有起 疑,她也就放心下來,漸漸地忘了她自己有什么可隱藏的。連振保也疑疑惑惑起來,仿佛她 根本沒有任何秘密。像兩扇緊閉的白門,兩邊陰陰點著燈,在曠野的夜晚,拚命地拍門,斷 定了門背后發生了謀殺案。然而把們打開了走進去,沒有謀殺案,連房屋都沒有,只看見稀 星下的一片荒煙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現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開地玩女人,不像從前,還有許多顧忌。他醉醺醺回家, 或是索性不回來。煙鸝總有她自己的解釋,說他新添上許多推不掉的應酬。她再也不肯承認 這与她有關。她固執地向自己解釋,到后來,他的放浪漸漸顯著到瞞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 人解釋,微笑著,忠心地為他掩飾。因之振保雖然在外面鬧得不像樣,只差把妓女往家里 帶,大家看著他還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 一連下了一個月的雨。有一天,老媽子說他的訪綢衫洗縮了,要把貼邊放下來。振保坐 在床上穿襪子,很隨便的樣子,說道:“讓裁縫拿去放一放罷。”余媽道:“裁縫好久不來 了。不知下鄉去了沒有。”振保心里想:“哦?就這么容易就斷掉了嗎?一點感情也沒有─ ─真是齷齪的!”他又問:“怎么?端午節沒有來收帳么?”余媽道:“是小徒弟來的。” 這余媽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褂褲疊了放在床沿上輕輕拍了它一下,雖然沒朝他看,臉 上那溫和蒼老的微笑卻帶著點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气來。 那天下午他帶著個女人出去玩,故意兜到家里來拿錢。女人坐在三輪車上等他。新晴的 天气,街上的水還沒退,黃色的河里有洋梧桐團團的影子。對街一帶小紅房子,綠樹帶著青 暈,煙囪里冒出濕黃煙,低低飛著。振保拿了錢出來,把洋傘打在水面上,濺了女人一身 水。女人尖叫起來,他跨到三輪車上,哈哈笑了,感到一种拖泥帶水的快樂。抬頭望望樓上 的窗戶,大約是煙鸝立在窗口向外看,像是浴室里的牆上貼了一塊有黃漬的舊把累絲茶托, 又像一個淺淺的白碟子,心子上沾了一圈茶污。振保又把洋傘朝水上打──打碎它!打碎 它! 砸不掉他自造的家,他的妻,他的女儿,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洋傘敲在水上,腥冷 的泥漿飛到他臉上來,他又感到那樣戀人似的疼惜,但同時,另有一個意志堅強的自己站在 戀人的對面,和她拉著,扯著,掙扎著──非砸碎他不可,非砸碎他不可! 三輪車在波浪中行駛,水濺潮了身邊那女人的皮鞋皮夾子与衣服,她鬧著要他賠。振保 笑了,一只手摟著她,還是去潑水。 此后,連煙鸝也沒法替他辯護了。振保不拿錢回來養家,女儿上學沒有學費,每天的小 菜錢都成問題。煙鸝這時候倒變成了一個勇敢的小婦人,快三十的人了,她突然長大了起 來,話也說得流利動听了,滔滔向人哭訴:“這樣下去怎么得了呵!真是要了我的命──一 家老小靠他一個人,他這樣下去厂里的事情也要弄丟了……瘋了心似的,要不就不回來,一 回來就打人砸東西。這些年了,他不是這樣的人呀!劉先生你替我想想,你替我想想,叫我 這日子怎么過?” 煙鸝現在一下子有了自尊心,有了社會地位,有了同情与友誼。振保有一天晚上回家 來,她坐在客廳里和篤保說話,當然是說的他,見了他就不開口了。她穿著一身黑,燈光下 看出憂傷的臉上略有些皺紋,但仍然抽一种沉著的美。振保并不沖台拍凳,走進去和篤保點 頭寒暄,燃上一支香煙,從容坐下談了一會時局与股票,然后說累了要早點睡,一個人先上 樓去了。煙鸝簡直不懂這是怎么一回事,仿佛她剛才說了謊,很難加以解釋。 篤保走了之后,振保听見煙鸝進房來,才踏進房門,他便把小柜上的台燈熱水瓶一掃掃 下地去,豁朗朗跌得粉碎。他彎腰揀起台燈的鐵座子,連著電線向她擲過去,她急忙返身向 外逃。振保覺得她完全被打敗了,得意之极,立在那里無聲地笑著,靜靜的笑從他的眼里流 出來,像眼淚似的流了一臉。 老媽子拿著笤帚与簸箕立在門口張了張,振保把門關了,她便不敢近來。振保在床上睡 下,直到半夜里,被蚊子咬醒了,起來開燈。地板正中躺著煙鸝一雙繡花鞋,微帶八字式, 一只前些,一只后些,像有一個不敢現形的鬼怯怯向他走過來,央求著。振保坐在床沿上, 看了許久。再躺下的時候,他嘆了口气,覺得他舊日的善良的空气一點一點偷著走近,包圍 了他。無數的煩憂与責任与蚊子一同嗡嗡飛繞,叮他,吮吸他。 第二天起床,振保改過自新,又變了個好人。 (一九四四年六月〕(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