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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俄羅斯情書
    第二部 捕殺行動
    11 低調的生活 12 誘人的點心
    13 飛向伊斯坦堡 14 達柯.克里姆
    15 一個間諜的故事 16 鼠穴
    17 情敵相殘 18 石破天驚
    19 夢露的香唇 20 黑絲絨蝴蝶結
    21 東方快車號 22 離開土耳其
    23 離開希臘 24 遠離危機
    25 溫莎結領帶 26 甕中之鱉
    27 血肉戰場 28 真相大白


    【11 低調的生活】   低調生活的臂膀圍繞著龐德的脖子,正慢慢地讓他窒息而死。他是一個為戰鬥而生的男人。有 好長的一段時間沒有戰鬥了,他的精力正逐漸減退。   在他所從事的獨特事業中,平靜已持續了將近一年。平靜的生活快要扼殺了他。   八月十二日,星期四,早上七點半。睡在他位在國王大道盡處篠懸木廣場的公寓中的龐德醒過 來了。他真厭恨這種煩悶欲死的感覺,不知要如何面對接踵而至的一天?就像至少在一種宗教中是 如此認為的:懶惰是萬惡之首。那麼,煩悶,尤其是起床時刻無以名狀的煩悶,顯然是將龐德定罪 的唯一惡行了。   龐德伸手按了兩次鈴,這是通告他最倚重的蘇格蘭管家梅太太說他想吃早餐了。接著他一把扯 開蓋在他裸體上的單人被單,兩腳踩在地板上。   處理煩悶的方式只有一種,一腳把自己踢出來。龐德兩手觸地,慢慢做了二十次的伏地挺身。 每一次撐起身體之後,他都維持這姿勢不變良久,這樣他的肌肉才沒有休息的餘地。當他的兩臂再 也無法忍受痠疼的時候,他便翻了個身平躺著,兩手置於耳側,腿部打直高舉,直到腹部的肌肉發 出了抗議。他站起身來,把手指觸及腳趾的動作做了二十次,再做了些仰臥起坐,配合深呼吸的運 動,直到他頭暈了才停下來。他氣喘吁吁地走進鋪著白色大呎吋磁磚的浴室,站在玻璃門隔間裡, 先用非常燙的水,再用冷得令人牙齒打戰的冷水交替淋身,連五分鐘之久。   最後,鬍子刮乾淨了。他穿上一件深色無袖的棉布上衣,一件海藍色的熱帶絨綠褲,光腳踩進 兩隻黑色的皮涼鞋中,從浴室走向有著一長排落地窗的起居室。目前,大汗淋漓之餘,他相當滿 意,至少煩悶暫時離開了他的軀體。   髮色灰白、長相齊整的梅太太,是位年歲已高的蘇格蘭婦人。她端著托盤進來,把托盤連同時 報放在凸窗前的桌子上。「時報」是龐德所看過的唯一一種報紙。   龐德向地道了早安後,便坐上來進餐。   「早安。閣。」(對於龐德而言,梅太太令人中意的特質之一便是她從不稱呼任何男人為「閣 下」——除了英國歷代的國王和溫斯頓.邱吉爾以外。多年以前,龐德曾為了這件事而取笑她。而 她為了對龐德表示格外的尊重,偶爾會用一個輕輕的「閣」來稱呼他。)   在龐德把報紙摺到中間新聞版的當兒,她侍立桌邊。   「昨天晚上那年輕人又為了電視機的事情來了。」   「是怎樣的人?」龐德逐條閱讀新聞標題。   「一個年輕人經常到這兒來。打從六月開始,他總共來了六次,煩死人了。他第一次上門的時 候,我就對他說他這樣是不對的。你總以為他該放棄了推銷一架電視機給我們的念頭了。如果你願 意的話,倒是可以考慮購買一架新電視。」   「這種推銷員總是喜歡胡攪蠻纏的。」龐德放下報紙,拿起咖啡壺。   「昨天晚上,我義正辭嚴地教訓了他一頓,說他不該在人家用餐的時候來打擾。我還問他有沒 有任何證件,可以證明他的身分。」   「希望這可以給他一個警惕了,」龐德把黑咖啡倒在大杯子裡,滿到了杯子的邊緣。   「一點兒也沒有。他把聯合電工技師會的證件亮給我看,還說他有權謀生。這是共產黨的組織 之一,是不是?閣?」   「沒錯,」龐德口中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心思卻銳利無比。「他們」有可能在監視他嗎?他 輕啜一口咖啡,放下了杯子。「梅太太,這人到底說了些什麼?」龐德盡量不使聲調顯得異樣,卻 抬起眼睛望著她。   「他說他是在工作餘暇販賣電視機以賺取外快的。又問我們確定不想買一架嗎?他還說在這廣 場一帶,我們是唯一沒有向他買電視的人家了。我敢說他一定是看見我們房頂上沒有天線之類的東 西。他還時常問到你在不在家,這樣他就可以和你談一談。這傢伙也真絕了!我很奇怪他竟然沒有 想到趁你回來或出門的時候把你逮個正著。他一再問我說是不是在等你回家。當然,我沒有把你的 任何動向告訴他。這人要不是這麼煩的話,倒還是個滿莊重,說話也很斯文的人。」   龐德心想:大有可能。有很多可以打探出主人在家或不在家的方法。諸如看看僕人的表現和反 應——往開著的門那兒瞄一眼。「你是在浪費時間,因為他已經走了。」如果他的居所空出來了, 顯然對方就知道了。要不要把這件事向安全單位報告呢?龐德大剌剌地聳了聳肩。幹嘛?或許根本 什麼事也沒有。他們怎麼會對他發生興趣呢?再說,這其中若是有何蹊蹺,主管安全事物的單位早 就會要他遷居別處了,   「希望妳這一次真的把他轟出去了,」龐德抬頭朝梅太太笑了笑。「妳該是最後一個聽到他消 息的人。」   「是的,閣,」梅太太不太肯定地回答。不管怎麼說,她已盡到了責任,不管是看到誰在附近 「逗留」,都要向他報告。她嘟嘟嚷嚷地踩著小碎步跑開了,她身上那襲老式的黑色制服,是她堅 持在燠熱的八月裡都不肯脫下身的。   龐德繼續吃他的早餐。通常說來,類似如此風中的小草,會一直搔得他心裡癢癢的,不得安寧 ;同時,就其他方面而言,一個共黨聯合會的人不停地到他家來,在沒有全盤解決這個問題之前, 他心裡都不會高興的。而今,經過幾個月的懶散毫無用武之地的生活,利劍在劍鞘中已然鏽蝕了, 龐德的警覺心低落了很多。   早餐是一天之中龐德最喜歡的一餐。當他留守倫敦期間總是這樣。這一餐當中包括了從新牛津 大街買來的咖啡,用一部美麗咖啡機煮得極濃。他總要喝個兩大杯,不加糖的。另外還有一個水煮 蛋,放在深藍色、頂上有個金圈的蛋杯裡,煮蛋的時間是三又三分之一分鐘。   他吃的蛋是從鄉下的法國馬倫斯雞舍買來的,雞舍主人是梅太太的一個朋友。雞蛋是紅皮的, 上面有著小斑點,非常新鮮。(龐德不喜歡白皮的雞蛋,而且,就算他在許多小事情方面走在時代 風尚的尖端,但在要求一個完美的煮蛋這件事情上面,他仍視之為一種樂趣,有所堅持。)然後, 他還吃兩片厚厚的全麥麵包,抹上一團深黃色的傑西白脫油,和分別裝在三個小玻璃罐中的史卡利 草莓醬、牛淨古柏橘子園的檸檬醬、挪威希瑟蜂蜜。咖啡壺和托盤上的銀餐具是安妮女皇銀器;磁 器和煮蛋杯一樣,都是明頓磁器,色澤也一律是深藍橘金的。   當天早晨,龐德吃著蜂蜜,就要結束他的早餐的當兒,突然正確地找到了他活力衰退、意興闌 珊的原因。他第一個想到的是媞茀妮.凱斯,他和她的戀情,帶給他數月的快樂時光。而最後,她 住到一家旅館去的幾個星期中,留給他的是無窮的痡苦;尤有甚者,七月底,她揚帆遠走美國,更 使他不堪回首。他想念她,想得很厲害。至今一想到她,他還是魂不守舍。現在已是八月了,倫敦 的氣候悶熱難當,他應當離此而去,但他實在沒那個興趣,也沒那個精神隻身遠足,他甚至不想嘗 試去找一個暫時取代媞茀妮的女孩子陪伴他。因此他只有留在情報局半空了的總部裡,每天用一些 例行公事消磨時光,喝斥喝斥他的秘書,或是刮刮他同事的鬍子。   即使辦公室在他上面那一層的M到了最後也對這隻籠中虎失去耐心了。所以,在這個特別的星 期一,他給了龐德一張措辭銳利的便條,指派他加入會計長楚普上校所主持的調查委員會。便條上 說,身為情報局高級軍官的龐德,也該是學習處理一些行政問題的時候了。反正,總部一向人手短 缺,也沒有別的人可以派遣;而且「00」雙0部門對於總部的各項活動素來並不熱心,拜託龐德 那天下午兩點半到四一二室去報到。   龐德點燃了那天他的第一根香煙,心裡一面在想,嘮叨不休的楚普正是他內心煩悶不耐的近因。   在每一個大單位裡,總有一個是全辦公室最跋扈、最會做怪的傢伙,他是人人打從心裡憎厭的 對象。這人在缺乏自知之明的狀況下,自以為是個重要的角色。其實大家無不把它當做避雷針,敬 鬼神而遠之。事實上,他提供給大家一個共同的目標,藉以削弱他們分崩離析的影響力。這人通常 是總經理這號的人物,或是行政部門的主管。他像隻看家狗般地不可或缺,永遠留意著最瑣碎的小 事情——像足小額支付現款、熱氣和燈光、洗手間裡的毛巾和肥皂,文書用品的供應,福利業務, 假日值班的安排,員工出勤的準時與否。他是對於整個辦公室的舒適和平安造成直正衝擊的人,而 且他的權威還伸展到同一組中男男女女的私事及個人習性的範疇。為了爭取這一份工作,並且擁有 擔當這一份工作的必要資格,此人必須具備尖銳和摩擦的特質。他一定是吝嗇的、一板一眼的、喜 歡窺人隱私的和挑剔成性的。他一定是一個大權獨攬的人。在所有經營順利的事業中,必有一個這 樣的人。情報局裡的這個人,就是會計長楚普上校。他已自皇家海軍的主計處退役。據他自己的格 言形容他的工作即是:「把這地方當做一艘軍艦和布里斯托軍港來管理。」   由於楚普上校的職責所使然,他和組織內大部份人員的衝突在所難免。但是,在選擇這個特別 委員會的主席人選時,M除了楚普之外,就想不到任何另外的人了,這也毋寧是大不幸。   因為這是眾多處理下議院和上議院之間錯綜複雜的糾紛的調查委員會之一,而且,它的成立, 其中有許多值得學習的課題。M在結束了這事件、封鎖起他自己的特殊檔案之後五年,一手創立了 這個委員會。一九五五年,總理下令成立了情報局。M成立的調查委員會純係為取悅樞密院移送情 報局調查的案件而設。   以高級知識份子受僱於情報局的龐德立刻陷入了和楚普之間無望的爭執之中。   明知這差事將令人不堪其惱,龐德仍執拗地預設了立場,亦即如果軍事情報單位和情報局把原 子時代的「智慧型間諜」看得很重要的話,就應該聘用相當數量的知識份子來加以抗衡。「從印度 陸軍退役的軍官們,」龐德曾經宣稱:「根本不可能瞭解一個上院或下院議員的思想過程。他們甚 至不知道有這些人的存在——更別說是站在一個熟悉他們黨派、認識他們的朋友、獲悉他們種種秘 密的立場了。一旦一個下議院或上議院的議員去了蘇聯,等到他們厭倦了蘇聯,唯一再和他們接觸 的方法,或許是把他們變成對抗蘇聯的雙重間諜,這需要將他們最親密的朋友送到莫斯科、布拉格 和布達佩斯,要他們最親密的朋友奉命等待這些傢伙其中的一個偷偷脫離了蘇聯的制度,和外界通 消息。而其中的一員之所以和外界恢復接觸,是由於受到寂寞的驅使,或是他急著想把自己的遭遇 告訴某一個人。但是他們當然不肯冒著向某個穿了雨衣、蓄著騎兵式鬍子,而心智只是中下等的人 去暴露身分的危險。」   「噢,是這樣嗎?」楚普的鎮靜到了幾乎冷酷的地步。「因此你的建議是要我們的組織僱用一 些長頭髮的性變態做職員嘍?這倒是個很有創意的想法。我想我們大家都同意性變態的安全顧慮是 最嚴重的。我不相信美國人會把一些關於原子彈的機密交給很多渾身都是脂粉味的男人。」   「知識份子不是同性戀的同義字。他們還有很多人是禿頭的。我的意思是說……」於是,在過 去的三天之中,他們的爭執便不時地進行著,而其他委員會的成員們多少是傾向於楚普的。現在, 就是今天,他們必須作出一些決定。龐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力排眾議,站在少數的立場?   九點鐘,龐德走出了他的寓所,進入車中時,心裡還在想:他對於整個問題的看法,到底重視 到什麼程度?難道他只是喜歡奉承拍馬,又非常固執嗎?唯有他自己是為反對而反對的嗎?難道他 是因為自己太心煩了,沒有更好的事情做,因此才在自己的組織裡沒事找碴嗎?龐德也不知道究竟 是怎麼樣了?他只覺得內心忐忑不安,惶惶不可終日。同時,他隱隱約約感受到一種騷動的氛圍, 是他所無能為力的。   他發動了他的自排班特利座車,車子的雙排氣管悶悶地響了起來。這時,龐德的心裡不知打哪 兒冒出了一種天殺的怪異估計。   「正是那些連上蒼都唾棄的傢伙!他們是製造紛亂的根源。」 熾天使書城

    【12 誘人的點心】   事情就此急轉宜下,龐德毋需再為了委員會的表決而傷腦筋了。   他把他穿了新的夏季軍服的秘書大大恭維了一番之後,便開始檢視一些夜裡傳送進來的電訊文 件。才看到一半的時候,紅色的電話輕柔而堅持地響起來了。這只有兩個可能——打電話的人不是 M,就是幕僚長。   龐德拿起電話聽筒。「我是00七。」   「可以上來一下嗎?」幕僚長說。   「是M有事要找我?」   「是的。看來不足三言兩語可以結束的。我已經告訴楚普說你不能出席委員會了。」   「究竟是什麼事情?你心裡有沒有一點數?」   幕僚長略略地笑出了聲音。「這個嘛?事實上我是有那麼一點概念。不過你最好來聽他親口說 ,會讓你睡不著的。這件事確實有點兒離譜。」   龐德穿上了外套,走到外面長廊上,「砰」地一聲關上了身後的房門時,他確實有一種感覺, 那就是起跑的槍聲已響,令人苦惱的日子已經結束了。即使一路搭乘著電梯到頂樓、並走在安靜的 長廊中、一逕通往M的辦公室的當兒,都似乎充滿了不凡的意義。就像從前每一次紅色的電話響起 ,那便如同一枚升火待發的火箭,是將他按照M所選擇的標的,將他發射到天涯海角某一處遙遠所 在的訊號。而蒙妮潘妮小姐——M的私人秘書,依然露出那一成不變的興奮和別有會心的眼神,朝 他嫣然一笑,並按下了室內對講機的按鍵。   「閣下,00七到了。」   「叫他進來。」一個嚴峻的聲音說完,房門上表示「密談中」的紅燈就亮起來了。   龐德走進去,輕輕關上了房門。室內但覺涼意襲人,也或許是威尼斯風味的百葉窗造成了一種 冷冷的印象。它們在一直延伸到中間辦公桌那兒的深綠色地毯上,投下了條狀的光線和影子。陽光 的靜止,使得坐在辦公桌後方那個安安靜靜的人影,猶如置身於一望無垠的綠波中。辦公桌正上方 的天花板上,大型的熱帶地區雙葉形吊扇緩緩地旋轉著,這是M辦公室裡新添的設備,它改變了雷 鳴不斷的八月空氣。即使是在瑞金公園這樣的高處,經過了一星期的熱浪侵襲,空氣仍不免顯得凝 滯而腐臭。   M要他在紅色皮面辦公桌自己的對面坐下。龐德坐下以後,定睛望著這位他摯愛的、尊敬的, 並唯命是從的老海軍一張皺紋縱橫的冷靜臉孔。   「詹姆士,你介意我問你一個有關於你個人的問題嗎?」M從不過問屬下的私事,因此龐德根 本猜不到他要問的是什麼。   「不介意的,閣下。」   M從一個大號的銅煙灰缸裡拿出他的煙斗,開始將菸草填滿,他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正在運作 菸草的手指頭,用粗啞的聲音說:「你不必回答,但這問題是和你的……呃,你的朋友凱斯小姐有 關係的。你諒必知道,我本人對這種事情一向是沒有興趣的,但我聽說打從那次鑽石事件以來,你 ,呃,你不斷地和她約會了很多次,甚至你有了結婚的打算。」M抬頭瞄了龐德一眼,然後又低下 頭來。他把塞滿了菸草的煙斗放進嘴裡,用火柴點燃它。「你不在意告訴我一些事情吧?」   現在又有什麼花樣呢?——龐德不明白。那些該死的辦公室閒話。他粗聲粗氣地說:「這個嘛 ,閣下,我們確實處得很好,而且真的曾有結婚的念頭。但是後來她在美國大使館裡認識了一個傢 伙,是軍事專員,官拜海軍少校。我猜她就要和他結婚了。事實上,他們已經回美國去了,也許這 樣比較好。異國婚姻通常不很成功。我想他是個相當好的人。也許這比住在倫敦更適合她。留在此 地,她是沒辦法真的安定下來的。一個好女孩,就是有一點兒神經質。我們有過不少摩擦。或許是 我的鍺,不管怎麼說,事情都過去了。」   M的眼神隱隱露出一絲笑意。「詹姆士,如果事情的發展不理想,我很難過。」M的聲音聽不 出同情的成分。他不苟同龐德的「娘娘腔」——因為他知道他的偏見係源自於維多利亞式的教養的 殘留。但是,身為龐德的上司,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一件事就是龐德永遠被一個女人拴住了。「說不 定這樣的結果是最好的,沒有和一個神經質的女人攪和在一起。她會妨礙你的腳步——你應該懂得 我的意思。原諒我問起這件事。在我把即將發生的狀況告訴你之前,我必須有所瞭解。如今有件滿 詭異的事情,如果說你要結婚了或是什麼的,就很難把你扯進去了。」   龐德搖搖頭,等著M說下去。   「那好,」M說,他的聲音聽來如釋重負。他往椅背靠好了,很快地吸了幾口煙。「事情是這 樣的:昨天從伊斯坦堡傳來一次很長的電訊。好像是說T站的站主任在星期二的時候收到了一封用 打字機打出來的信函,要他買一張下午八點鐘的來回汽船票,航程是從格拉達橋到伯斯夫洛斯河口 。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了。他是那種生性喜好冒險的傢伙,因此當然就去搭乘那汽船了。他在船頭 靠著欄杆的地方站著等候。大約十五分鐘後,一個女孩子來到他身旁,是一個蘇聯女孩。他說她長 得很美。他們交談了幾句關於風景之類的話題後,她突然改變話題,用同樣話家常的口吻告訴了他 一個特異的故事。」   M停下來,再擦了一根火柴去燃燒他的菸草,龐德打了個岔。「閣下,T站的主任是誰?我從 來沒有到土耳其出過任務。」   「是一個名叫克里姆的人,達柯.克里姆。父親是土耳其人,母親是英國人。非常傑出。從戰 前就一直擔任T站主任。我們從各地招攬到的人才中,他是最好的其中之一。工作能力很強不說, 而且熱愛這份工作。他的人相當聰明,對這行業可謂瞭如指掌。」M突然將煙斗推向側面,放下了 對於T站主任的描述。「反正,這女孩的意思是說她的身分是格別烏的士官。打從學校畢業後就進 入楁別烏。現在剛剛奉派到伊斯坦堡的中心來做電訊工作。這次工作的調動是她主動爭取的,因她 想脫離蘇聯,投奔我們英國。」   「那很好,」龐德誽:「能夠弄到一個他們搞電訊的女孩可能很有幫助,但是她為什麼要投奔 英國呢?」   M隔著辦公桌注視龐德。「因為她說她愛上了一個人。」他停頓了一下,用溫和的口氣說:「 她說她愛上了你。」   「愛上了我?」   「是的,就是你,她這麼說的。她的名字叫做塔迪雅娜.羅曼諾娃。聽說過嗎?」   「天哪!不!我的意思是說:閣下,我沒聽說過她。」M望著表情錯綜複雜的龐德,微微一笑 。「搞什麼鬼?她到底是什麼意思?她看過我嗎?她怎麼知道有我這個人的呢?」   「這個嘛,」M說:「整個事情聽來相當荒謬。但這麼瘋狂的事情也有可能是真的。這女孩今 年二十四歲,打從她加入格別馬後,就一直在中央索引室工作,這單位相當於我們的檔案室。而且 她是在英國部門工作,在那兒待了六年。她所處理的檔案之一就是你的。」   「我倒想看看。」龐德說。   「她的說法是她首先被他們弄到的你的照片迷住了。她很欣賞你的外表,諸如此類的話。」M 的兩邊嘴角都往下扯,彷彿在吸吮一個檸檬。「她翻遍了你的案子,打定了主意說你就是她的意中 人。」   龐德俯看自己的鼻子,M一副不罝可否的表情。   「她說她尤其喜歡你的地方是因為你使她想到了一個名叫拉莫托夫的蘇聯作家的一本書作中的 男主角。顯然那是她最喜歡的書。這個男主角喜歡賭博,而且把所有的時間都花費在打鬥方面。反 正,是你讓她想到了他。她說她漸漸地除了你以外,什麼也想不到了。因此有一天她興起一念,要 是她能夠調到他們的一個駐外單位的話,便可以和你撘上線,你可以救她出來。」   「閣下,我從沒聽過這麼瘋狂的事情。想當然T站的站主任也不能夠接受。」   「且慢,」M用試探的口吻說:「不要因為你從沒遇到的事就遽下定論。換個角度設想,如果 你是個電影明星,你從事的並不是這麼特殊的行業,你將會接到全世界各地的女孩子們不知多少的 來信,上面寫著的都是沒有你就活不下去之類的字句。現在換做一個在莫斯科做秘書工作的傻女孩 。或許他們的索引室就像我們的檔案室一樣,塞滿了女人,看不見半個男人,於是,當她一看見檔 案裡你迷人的風釆,立刻就受到了人家所謂的『衝擊』。就像全世界各地的秘書被那些雜誌上的照 片迷住了一般。」M拿著煙斗往旁邊揮動著,那意思是說他對這些娘兒們的事情一無所知。「天曉 得我根本不懂,但你必須承認確有其事。」   龐德朝他笑笑,意欲他指點迷津。「閣下,事實上我已開始察覺這其中的問題。蘇聯女孩沒有 理由不和英國女孩一樣的痴狂,但是她必須有膽量才能夠做得出這樣的事情。T站的站主任是否提 到過萬一事情敗露,她知道後來的嚴重性嗎?」   「他說她已經嚇得沒了主意,」M說:「當她在船上的時候,不斷地東看西看,留神有沒有任 何人在監視她。但是看來搭船的都是些農夫和經常搭乘的常客,再說因為這是晚班船,乘客應不多 。不過,你再聽我說下去,這故事還沒完呢!」M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斗,並向上面慢慢旋轉著的電 風扇那兒噴了個煙圈。煙圈飄到扇葉附近,龐德眼看著它被捲散了,不留下一點兒痕跡。「她告訴 克里姆說,她對你的痴迷越來越深,已經到了病態的地步。她一看見蘇聯的男人,就恨意萌生,以 至於逐漸發展成討厭那個政權,並憎惡她所做的工作——這麼說吧!因為她覺得她所做的工作是替 他們在對付你。所以她提出了外調的申請,而由於她的語言能力——美語和法語——非常的好,她 便順理成章地被調到伊斯坦堡的電碼部門,這同時意味著她的報酬給削減了。長話短說,經過了六 個月的訓練之後,她在三個星期之前抵達伊斯坦堡。然後她到處探索,很快地就打聽出了我們的人 克里姆的名字。他待在那兒太久了,以至於土耳其無人不曉他如今是做什麼的。他毫不在乎。就因 為這樣的關係,我們才能夠一次又一次地把我們的特工送進去,而不招惹別人的注意。在類似這樣 的地方,有個人打前哨也是無害的。如果顧客知道要到哪兒去和什麼人交談,我們的生意就會很興 隆了。」   龐德如此論斷道:「身分公開的諜報員的工作績效通常勝於那些需要在掩護之下進行工作的。 後者所花費的精力和時間都多得多。」   「於是她寄了打字信給克里姆。現在她想知道他能不能幫她的忙,」M停了一會兒,若有所思 地猛吸煙斗。「當然啦!克里姆的第一個反應和你是一樣的。他就設法試探,看是否有個陷阱。但 他就是弄不懂蘇聯人派遣這樣一個女孩子到我們這邊來,到底能夠從中獲取什麼?就在這當兒,汽 船循著河流上行,越走越遠,很快就要掉頭回航伊斯坦堡了。克里姆不斷試著找出她故事中的漏洞 ,女孩子的表現越來越急切。接著,」M投向龐德的眼神,冒出柔和的火花。「事情急轉直下。」   龐德著見了M眼中的火花,若有所悟。M冷峻的灰色眼珠洩漏了興奮和貪婪——這種時刻,是 他所熟悉的。   「她還有最後一張王牌。她知道這是撲克牌裡致勝的王牌愛司。要是她能夠投向我們,她將帶 著她的電碼機過來。這是最新的『司必各得』高傳真電碼機。就算要挖出我們的眼睛去交換,我們 都願意。」   「天哪!」龐德輕呼一聲,思潮為了這個鉅額的獎項而澎湃不已。司必各得電碼機!一部可以 讓他們破解電訊往返中最高機密的機會!只要得到了它,即使冒著事機立刻敗露、戰略立即更換, 或者這種機型立刻被從全世界的蘇聯大使館和情報中心撤除的損失,其勝利的價傎亦無可計數!龐 德對於電碼學所知有限,而且為了自身安危的緣故,一旦被捕,知道的秘密是越少越好。但他至少 明白!在蘇聯情報系統中,「司必各得」電碼機的失落,將意謂著一場浩劫。   龐德被收買了,他立刻按照M對於這女孩的故事的信心,將這則傳奇照單全收——不管它聽來 有多麼瘋狂。對於一個帶著這份禮物,甘冒大不韙前來投奔的蘇聯人而言,這是一個證明他意願強 烈的行動——也可以說是狂戀的痴迷使然。不管這女孩所言是真是假,她下的賭注太大了,令人難 以拒絕這個賭局。   「明白了嗎?00七?」M用柔和的語氣說。看到龐興奮的眼神,不難了解他的心情。「你懂 得我的意思嗎?」   龐德有所保留地說:「但她有沒有說她怎能做到?」   「不十分明確。但克里姆說她的心意非常堅決。好像是透過什麼夜間值班的機會。顯然她每個 星期當中有幾夜是擉自值夜,並在辦公室裡的行軍床上就寢。看來她一點兒疑問也沒有,縱然她知 道一旦任何人想到了她的計畫時,會立刻槍殺了她。她甚至害怕克里姆把這件事一字不漏地報告給 我。於是她要求他答應由他親自發出電碼,使用單次色帶,不要留下複本。當然他按照她的要求做 了。她直接提出了司必各得電碼機,克里姆知道這是自從二次大戰以來,我們在情報戰方面的一次 大成功。」   「閣下,後來呢?」   「汽船走到了一個名叫奧他克伊的地方。她說她要在那裡下船了。克里姆答應她晚上就拍出電 訊。她拒絕安排保持聯絡的方式,只說她在我們遵守承諾的條件下,也一定遵守她的承諾。道過晚 安之後,她就混雜在眾人之中,從跳板那兒下了船。這也就是克里姆見到她的最後一次。」   M忽然間把身體向前傾,嚴肅地看著龐德。「當然他無法保證我們一定要和她從事交易。」   龐德沒有說話。他認為自己已經猜到下文了。   「要這女孩做出這種事情,只有一個條件。」M瞇起了眼睛,直到兩眼瞇成一道令人不寒而慄 的細縫。「那就是你出發到伊斯坦堡去帶著她和那部機器回到英國來。」   龐德聳了聳肩。那看來沒有困難。但是……他也不客氣地望著M。「閣下,這應當是一道誘人 的點心。就我目前所見,只有一個難處。她僅僅看過我的照片,並且看了一些有關我的令人興奮的 事蹟。假如她見到了我本人,而我又不符合她的希望,那該怎麼辦?」   「這就是任務的重點了,」M一本正經地說。「我之所以提出這些有關於凱斯小姐的問題,原 因正在這裡。是否能夠合乎她的期望,那就要看你的了。」 熾天使書城

    【13 飛向伊斯坦堡】   四個小小的、末端呈方形的推進器,一個接一個緩緩地轉動著,成為四個發出「咻!咻!」聲 的水渦。渦輪嗩射引擎低沉的「哼哼」聲升高變成了一種高亢而圓滑的呻吟。它那噪音的特質以及 完全沒有震動的感覺和龐德所搭乘過的任何一種機種截然有別。當這架「子爵式」座機輕鬆自如地 滑向倫敦機場東西向籠罩在薄霧中的跑道時,龐德覺得自己宛如坐在一樣奢侈的機械化玩具中。   當機長將四個渦輪引擎的速度加快、使之發出淒厲的哀嗚後,隨著制動閥的鬆開,機身猛然一 震,這架十點半,一三0班次,飛往羅馬、雅典和伊斯坦堡的BEA班機,便以全速衝出了跑道, 迅捷輕易地升空了。   十分鐘之內,他們就到達了兩萬呎的高空,並沿著地中海和英國之間寬闊的空中走廊飛向南方 。噴射引擎的尖銳聲音逐漸消失,變成了低沉而且令人昏昏欲睡的哨音。龐德解開安全帶,點了一 根煙。他拎起身旁地板上一個形狀窄長、看來價值不斐的公事包,拿出一本艾瑞克.安伯樂所寫的 小說,復又將那與它本身尺寸不相稱的沉重公事包放在他身邊的座位上。他心想:若是倫敦機場的 票務櫃台職員秤過了這只公事包,而並不是在未經檢查的狀況下就把它當做普通過夜行李放行了的 話,一定會大感訝異。還有,如果值班的海關職員對公事包的重量感到迷惑了的話,當它通過行李 檢查台的時候,他們豈不覺得有趣之至!   這只漂亮的小公事包是由Q.布倫區組合而成的。他剝下了「史漢尼.阿丹尼」皮件的精緻手 工外殼,將五十發0.二五口徑的子彈分做兩排,平放置入皮面和襯裡的中間。而它外觀毫無異狀 的兩側,各有一把威京森鑄劍廠製作的扁平飛刀。頂端兩個把手部份別有玄機。儘管龐德費盡心思 取笑他們,以迫使他們打消念頭,Q手下的技師們仍堅持在把手部份創造一個隱藏的空間。只要在 某一定點施壓,便會送出一顆致命的氰化物藥丸到他手心裡。(龐德一拿到這個公事包的時候,就 把藥丸設法取出,將它沖到馬桶裡去了。)更重要的是一管裝在海綿袋裡的刮鬍膏。在沒有厚層管 壁的偽裝之下,它原該是一管刮鬍膏的。將它的頂蓋完全旋開之後,一柄用厚棉布包住的貝瑞達滅 音槍就出現了。如果狀況急需現金硬幣,公事包的蓋子裡藏了五十個一鎊的金幣。將公事包側面的 接縫處推開,便可倒出金幣。   這個玄機處處,裝置複離的公事包讓龐德覺得很有趣。且撇開它八磅的重量不論,龐德也不得 不承認它很方便地收妥了他從事這行所不可不備的各種工具,否則他只有設法將它們分散隱藏在自 己的全身上下了。   這班飛機上除了他,僅有十二名各色乘客。羅莉亞.彭森比要是知道再多增一名乘客就成為十 三人時,一定會嚇得魂不附體——想到這裡,龐德不由得笑了。前一天,他離開M的辦公室,回到 自己辦公室去安排這次飛航的細節時,他的秘書提出強烈的反對。因為他這次搭飛機旅行的日子正 是十三號星期五!   「但是,十三號通常是旅行最好的日子,」龐德非常耐心地解釋著:「事實上,當天乘客幾乎 沒有,比較舒服。你會得到較好的服務。只要在我做得到的情況下,我總是選擇十三號出發。」   「好吧!﹄她不表反對地說:「這就是你的葬禮。不過,我一整天都會為你擔心的。還有,看 在老天爺的份上,今天下午千萬別從梯子之類的倒楣東西下面走過去,否則你就完蛋了。我不知道 你去土耳其幹什麼,我也不想知道,但我打從骨子裡就是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啊!妳有一副上好的骨頭!﹄龐德調侃她。「等我回來的那天晚上,要把它們取出來當晚餐 。」   「你別想!」她冷冷地說。隨後,她突然殷勤地親吻他,和他道別。龐德不下一百次地想到了 這件事,最可愛的女人就是他的秘書了。那麼,他為什麼老是要在別的女人身上費工夫呢?   飛機在一望無垠的泡沫奶油狀雲層中間飛行,持續不斷地吟唱著。萬一引擎失靈了,這厚實的 。雲層看來似乎堅硬得可以用來做為降落的陸地。他們左手邊遠方的藍色朦朧雲破處,那就是巴黎 了,過了第戎以後,他們在法國一片紅土的田野上方飛行了一個鐘頭之久,直到進入了侏羅山脈的 上空,色澤才由蒼白轉為深綠。   午餐來了。龐德放下書本,也暫時撇開了他和那些印刷書頁之間聯結著思潮。他一面用餐,一 面俯瞰日內瓦湖清涼的鏡面。在松林向阿爾卑斯山刷拭得極其美麗的齒狀巖壁間的積雪小徑一路行 去的當兒,龐德憶起了早先滑雪的假期。飛機沿著蒙特.布蘭克的邊緣飛行,此地到港口只有幾百 碼的距離。龐德往下一看,冰河處處,宛如大象髒兮兮的表皮。他同時也看見了自己——一個十來 歲的青少年,導引繩的末端繫在腰間。在他兩個日內瓦大學的同伴順著光滑的岩石,一吋一吋地往 上爬到他這兒來的當兒,他雙臂懷抱著自己,頂住愛其爾利斯峽谷頂端一處岩石的縫隙。   而今呢?龐德望著映在壓克力窗戶上自己的倒影,不由得苦笑了。飛機遠離了山區,飛越隆巴 地的上空。如果那個年輕的詹姆士.龐德在大街上和他相遇,並與他交談,他認得出那氣質清新、 胸懷大志的年輕人嗎?而那年輕人又把他——年長的詹姆士.龐德,一個情報員——怎麼想呢?他 認得出藏在外表下、多年來被背叛、殘忍和懼怕磿穿了,到了生鏽的地步的自己嗎?這個人目空一 切,眼神冷酷,頰上有一道疤痕,左邊腋窩下還有著鼓出來的東西。要是年輕人真把他認出來了, 又將如何做結論呢?對於龐德目前的任務,他的想法是什麼呢?一個大無畏的情報員,飄洋過海, 去扮演一個最浪漫的新角色,去為英國出賣色相——在年輕人的心裡,感覺又是如何?   龐德把他逝去的年輕想法拋在腦後。永遠不要回頭看。凈是想些當初可能會如何的問題,只是 在浪費時間。跟著命中注定的路,心滿意足地接受。沒有成為一個二手車的推銷員就該夠高興的, 幸好更不是什麼黃色雜誌的記者,或沾染了酗酒、吸毒的惡習,甚至是個跛子——抑或死掉了呢?   下窺在陽光炙烤中的熱那亞和地中海藍色的柔柔海水之餘,龐德關上了通往過去的心靈之窗, 把注意力轉移到旋踵而至的未來——這一票生意,他自嘲為「替英國政府出賣色相」的勾當。   反正,不管愛怎麼形容它,就是他上路要做的事——去勾引,而且迅速地去勾引一個他素未謀 面的女孩,連她的名字都是昨天他才初次獲悉的。還有,不管她的長相多麼誘人——按照T站站主 任的說法,她「非常漂亮」——龐德的全副心思並不放在她本人身上,而放在她所擁有的東西上— —亦即她將要隨身帶過來的妝奩。這情形好像為了金錢而和一個富家女結婚。他能夠扮演這樣的角 色嗎?或許他能夠做出各種適宜的表情,說出句句得體的話語,然而他的身體會配合他不足為外人 道的想法而曲意運作嗎?能夠把他必須公開的愛意有效地表示出來嗎?當有些男人一心一意只想著 一個女人銀行帳戶的存款餘額時,他們在床上是如何表現得無懈可擊的?或許當一個人意在掠奪一 袋黃金時,色情的刺激尚能發揮作用。但是說到一部電碼機呢?   易北河從機身下方流過,飛機已進入抵達羅馬之前的五十哩航程了。置身於西安皮諾機場諸多 擴音機所發出的曉曉不休的聲浪中,這半小時的時間剛好用來品評兩杯風味絕佳的美製醇酒。接著 ,他們再度起飛了,穩健地飛往義大利半島的尖端,而龐德的心思又重回三百哩之外,於一個小時 之內向他逐漸逼近的場景的種種細微末節。   這純是格別烏精心設計的陰謀,只是他找不到問題的關鍵嗎?他是不是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連 M那飽經滄桑的心靈都無法逆料的陷阱呢?天知道M也真的擔心這是一個的可能性。每一個可以做 為證據的觀察角度——有利的或是不利的,都被仔仔細細地檢視過了——不只是M檢查過,還由一 群各部會的首長,在會議中做了通盤的審查,時間由下午直到晚上。但是,不管就哪一方面說來, 誰也無法肯定蘇聯人能夠從中獲取什麼。他們可能想要綁架龐德,從他口中逼問出一些情報。可是 ,為什麼他們挑中龐德呢?他是一個出任務的間諜,對於英國情報局內部的一般作業並不熟悉。除 了他現行的任務以及某些稱不上重要的背景資料以外,他的腦袋裡並沒有任何對蘇聯人有用的東西 。否則,可能他們想要殺了龐德,做為報復。但他不和他們為敵已經有兩年的時間了。就算他們真 想殺了他,只要在倫敦街頭或者他的住所裡射殺他就好了,再不然也可以在他的車子裡放一個炸彈 。   龐德的思緒被空中小姐打斷了。「請繫上安全帶。」她這麼說著的時候,飛機猛然下降,復又 凌空竄起,噴射引擎隨之發出尖銳緊張的噪音。外面的天空突然成為墨黑一片,雨點敲擊在窗戶上 。接著看見一道令人目眩的藍色閃光和白色的強光,機身一個搖晃,好像被子彈擊中了似的。如此 一來,他們便進入了潛藏在遠離亞得里亞海口以外的暴風雨的勢力範圍內,動盪不已。   龐德嗅到了危險的氣息。真的就是那種危險的氣味,猶如在遊樂場裡,汗水和電氣混合在一起 的味道。雷電的閃光再次命中了每一扇窗戶。強烈的撞擊。感覺上,他們成為了震雷的中心。忽然 間,飛機看來不可思議的渺小和脆弱。十三個旅客!十三號星期五!龐德想起了羅莉亞說過的話, 放置於座位兩側扶手上的雙手覺得潮濕了。他心想:這架飛機的年齡多大了?飛過多少時數了?它 的雙翼是否巳經金屬疲勞了?它蠶食了他們多少的精力?或許他一輩子也到不了伊斯坦堡了。或許 機身冒著煙墜毀於柯林斯海峽中就是僅僅一小時之前他思索這哲學性問題的宿命吧?   龐德的內心是一間防颱屋,是在熱帶地方建造的一種老式房屋之中的避難基地。這種房間很小 ,位於房屋的中心位置在整棟房屋的最底層,有時甚至深入地下,結構堅固,水洩不通。假使颶風 的威脅性足以摧毀整楝房屋,屋主便率其家人退居於此,等待著危機過去。只有在情況失控,不可 能有所作為的時候,龐德才會躲進他的防颱室中。現在他就躲進這個避難基地來了,封鎖心靈對於 可怕的噪音和劇烈的震動的知覺,把全副的注意力集中在他前一個座位後方的唯一一片布料上。他 鬆弛了精神,等候著命運之神對BEA航空公司一三0次班機所做的安排。   幾乎就在頃刻間,災難減弱了。雨滴不再瘋狂揰擊壓克力窗子,噴射引擎的噪音也回復為沉著 的呼哨聲。龐德打開他防颱室的心門,走了出來。他慢慢地把頭轉到窗戶的方向,好奇地往外看, 見到飛機小小的影子加速飛越柯林斯海灣靜寂的水面。他鬆了一口氣,伸手摸出褲子後面口袋裡的 暗灰色煙匣。他掏出打火機,點燃了一根有三道金圈的「摩蘭牌」香煙,很高興地發現自己的雙手 異常沉穩。他還告訴羅莉亞說:也許她幾乎算準了?他決定了,若是他能夠在伊斯坦堡找到一張粗 陋到極點的明倍片,他會這樣做。   外面的天空色澤轉化著,猶如一隻垂死的海豚,身上的顏色越來越淡。海米特斯山進入了他們 的眼簾,在暮色中呈現出藍色的基調。點點燈光閃爍的雅典匍匐在下方,接著子爵式飛機的輪子輾 過了標準的混凝土飛機跑道。跑道旁邊,布製的風向指慓無精打釆地垂著頭,上面一些用奇特的字 體寫成的龍飛鳳舞的告示,是龐德打從在學校讀書以來就很少見到的。   龐德和機上一小撮臉色蒼白、默默不語的乘客們一塊兒步出了機艙,走過轉機室,前往吧台。 他叫了一大杯希臘特產的烏佐酒,咕嘟喝下,又滿飲一口冰水。濃濃的茴香味驅之不去,龐德覺得 這杯酒很快地在他喉頭和胃部點燃了一小團火焰。他放下玻璃酒杯,再點了一杯。   到了擴音機再度催他出發時,已是夜幕籠罩的時分了。半月清朗地高懸天空,下臨這城市的萬 家燈火。夜的氣息和花香分外柔和,蟬鳴唧唧,規律一如人體之脈動。遠處還有男聲的歌唱。那人 的音色既清晰又哀怨,聽來頗有輓歌的味道。機場附近,有隻狗正對著不熟悉的人氣亢奮地吠叫著 。龐德恍然知曉自己巳來到東方的世界,這裡的看家犬都是徹夜叫喚不停的。由於某些原因使然, 想到這兒,他的心嘗到了快樂、興奮所帶來的痛苦。   飛往伊斯坦堡只需五十分鐘了。其間要在黑暗中飛渡愛琴海和馬爾馬拉海。一頓很好的晚餐, 佐以兩杯純馬丁尼酒和半瓶法國卡爾維紅葡萄酒,使龐德把預訂了十三號星期五機位的事,以及對 於他任務的種種憂慮都置之度外了,他的心情反而轉換為歡樂的期待。   他們終於到了。飛機的四個推近器漸漸停止了轉動,他們來到了距離伊斯坦堡一小時車程的葉 西爾柯伊郊外的現代化高品質機場。龐德向空中小姐道別,感謝旅程中周到的服務,拎起他沉甸甸 的小型公事包,通過了護照檢查的關卡,到了海關,等著飛機卸下他的行李箱。   原來這些黑漆漆的醜陋但乾淨的小個子關員就是現代的土耳其人了。他聆聽他們的語言,充滿 開口的母音和無聲的齒擦音,更有些修飾性的「U」音。他也凝神注視這些發出柔和有禮的聲音的 人們漆黑的眼眸。只見那些明亮的眼眸中蘊藏著憤怒和殘酷,顯見他們脫離山居習性的時日尚短。 龐德自認他熟知這些眼睛裡的故事。數個世紀以來,這些眼睛一直被訓練用來著守羊群,並解讀遙 遠的地平線那兒出現的各種小動靜。這些眼睛,即使似無必要,也看守著刀把,不使之離開視線; 它們精於計算一餐的穀糧,分辨硬幣的小小缺口,並留神商人十指的小動作。它們是嚴峻的、不信 任的、嫉妒的眼睛。龐德不喜歡這樣的眼睛。   海關外面,一個蓄著兩撇下垂的黑色小鬍子,四肢瘦長的高個子男人,從黑影中走了出來。他 穿了一件帥氣的防塵外衣,頭戴一頂司機的帽子。他行了一個禮,問也不問龐德的姓名,便領路走 向一輛外表閃亮的車中貴族——一部老式的勞斯萊斯精工打造的黑色雙門轎車。龐德料想這部車子 一定是廿年代期間特別為某一位富豪所製造的。   汽車一路駛出了機場。那人轉頭彬彬有禮地用流利的英語對龐德說:「克里姆認為你今夜會喜 歡好好的休息。閣下,我明天早上九點鐘負責來接你。閣下喜歡住哪一家旅館?」   「水晶殿。」   「閣下,好極了。」車子無聲地沿著寬闊的現代馬路駛去。   在他們後方機場停車場的斑駁黑影中,龐德隱約聽見一輛摩托車發動的引擎聲。這種聲音對他 而有沒有任何意義。他靠著椅背坐好了,享受行車帶來的樂趣。 熾天使書城

    【14 達柯.克里姆】   一大清早,龐德在位於佩拉高地上的「水晶殿旅館」中一間暗濛濛的房間裡醒過來了。他心不 在焉地伸手觸摸右邊大腿外側一處癢癢痛痛的地方。夜裡,不知什麼東西咬了他。他用力去搔這地 方。或許他早該料到的。   夜裡他到達這地方的時候,一個穿著長褲和無領上衣的,看來顯然是門房的人接待了他。他很 快地打量了一下入口處的廳堂,種在銅盆中的棕櫚隨風搖曳。地面和牆上的摩爾風味的磁磚已褪盡 了顏色。那時他已知道會有什麼遭遇了。他想搬到別家旅館去的心意並不堅決。一方面是因為精力 不足了,一方面是因為他固執地認定一種廉價的羅曼史只配和這種老式的旅館發生牽扯。所以他決 定留宿在此。於是,他就訂了房間,跟那個人搭乘舊式的滑輪裝置電梯到了三樓。   他的房間裡,只有少數幾件上了年紀的木板家具和一張鐵床,這也是在他意料中的事。在把門 房打發出去之前,他只留神觀察床頭的壁紙上,有沒有因為捏死臭蟲而留下來的血跡。   他行事太草率了。當他進入浴室打開熱水龍頭後,只聽它發出了深沉的歎息,接著一聲乞憐似 的咳嗽,最後才吐了一隻小蜈蚣到盆子裡。龐德滿腹不情願地用冷水龍頭流出來的棕色細水水柱沖 走了小蜈蚣。太過分了,他很不高興地想著——竟然只因為這家旅館的名字吸引了他,以及因為他 想趕走投宿於大旅館中,過著那低調生活的沉悶感覺就來選了這家旅館。   不過,他睡得很好。而現在,由於他已預訂了房間,只好買些殺蟲劑了。他決定忘掉所有的不 適,展開一天的工作。   龐德下了床,拉開沉甸甸的紅色長毛絨窗簾,倚身鐵欄杆,眺望世間最著名的景致之一——他 的右手邊是金角河靜靜的河水,左手邊則是博斯普魯斯海峽婆娑的浪花。而夾在中間的,是佩拉高 地上低矮的房頂,回教寺院高聳的尖塔和蹲踞地面的清真寺。畢竟,他的選擇是對的。如此的景色 ,彌補了臭蟲和不適造成的損失。   龐德就這樣佇立了十分鐘,觀賞著介於歐亞之間,具有藩籬作用的晶亮海水。然後他回到室內 。此時,陽光已照亮了這裡的空間。他打電話叫來了早餐。他的英語不在為人所理解的範圍內,但 最後他用法語說通了。他冼了個冷水澡,很耐心地用冷水修了面,心裡一面希望這份異國風味的早 餐不至於成為慘痛的教訓。   他沒有失望。裝在藍色磁碗裡的深黃色優格,含著厚厚的奶油。綠色的無花果,已經剝了皮, 個個都熟透了。還有土耳其式咖啡,漆黑如墨玉,一股焦香味,證明是現磨現煮的。龐德在靠近打 開的窗戶旁邊的一張桌子上吃著美味的早餐。眼望著面前兩處海面上來來往往的汽輪和地中海型帆 船,心中想著克里姆其人,並猜想是否有什麼最新的消息?   九點整,那輛高雅的勞斯萊斯轎車就來接他了,載他穿過了塔克錫姆廣場,沿著人潮擁擠的以 斯提克拉大街行去,離開了亞洲區。等待著上客的一艘艘汽船,噴出黑濃的煤煙,「海商船運公司 」優雅的交叉錨形標記是它們的識別記號。黑煙衝上了格拉達橋,遮蔽了海岸的另一邊。勞斯萊斯 轎車穿梭在腳踏車和電車構成的車流中,往海邊駛來。它車上那保養良好的「卜叭」號角僅能使路 上行人免於置身輪下。稍後,路面清朗了,伊斯坦堡的歐洲區在將近半哩長的寬闊大橋盡處炫耀著 。回教寺院修長的尖塔聳入天際;還在匍匐於其下的清真寺院的圓頂,像煞了碩大、堅實的乳房。 這本當是阿拉伯的夜間風情,但在龐德眼裡,看著它從電車頂端冒出來,看著它被夾在沿河廣告牆 的裂縫中,意味著一度曾經美麗如劇院佈景的土耳其,被現代化的做法推擠到鋼骨和混凝土之中去 了。像是佩拉高地上的伊斯坦堡希爾頓大飯店,就在他的背後茫然地閃爍著。   開過了格拉達橋之後,車子沿著右手邊和海岸平行的一條窄窄的鵝卵石街道走下去,然後停在 一處木造的高大停車場外。   一個外表粗壯的看守人,多肉的臉上帶著笑意。他穿著破爛的卡其布服,從他的守望亭裡走了 出來,向他們敬禮。他打開車門,示意龐德隨著他走。他帶路回頭通過守望亭,然後經過一扇通往 一座小中庭的門。小中庭裡有個整理得很清爽的花壇。中間是一棵盤曲糾結的九加利樹,兩隻白鴿 在樹根附近柬啄西啄的。中庭裡顯得安靜而祥和,城市的噪音在此已微渺不可辨識。   他們走過鵝卵石的地面,又通過另一扇小門後,龐德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座有著圓頂圓窗的大倉 庫。陽光從圓窗裡照進去,成為游塵徵逐於其中的傾斜光柱,射在那成堆成綑的貨物上。當龐德隨 著那人從中間的走道路過時,只聞到各色香料和咖啡的氣味,涼涼的,有些發霉了。突然間,濃烈 的薄荷味陣陣襲來。   在這座長形倉庫的末端,升起了一個四面圍欄的台子。平台上,六個年輕的男男女女各坐在高 凳子上,筆下不停地在厚厚的老式帳冊上面書寫。這兒看來很像是狄更斯小說裡面提到的帳房景象 。龐德發現每張高桌上的墨水瓶旁邊都有一個破爛的算盤。龐德在他們中間走來走去,沒有一個職 員抬起頭來看看他,但有個膚色黝黑,瘦長臉容的高個子從最遠端的一張桌子那兒走過來,和看守 人換手接待了他。他的眼眸出人意料地是藍色的。他親切地朝龐德微笑,露出一口白得不能再白的 牙齒。他領著龐德走到平台的後面,敲敲一扇裝了一把耶魯鎖的精緻胡桃木門,沒等到裡面有所回 應,他便開了門帶著龐德走進去,再輕輕掩上房門。   「啊!朋友,進來,進來!」一個身材非常高大、穿著剪裁講究的奶油色野蠶絲服裝的人,從 胡桃木書桌旁邊走過來迎接他,向他伸出了手。   他那洪亮而友善的聲調中,隱隱給人一絲權威感,這提醒了龐德:他的身分便是T站的站主任 。也就是說:龐德如今來到了另外一個人的地盤上,按規定是受對方指揮了。這不過是一種職業倫 理,卻需銘記在心的。       達柯.克里姆的掌握溫暖乾燥,讓人感覺很好。靈活的手指構成有力的掌握——不像東方香蕉 皮似的握手,會使人想用外套下襬把手指擦拭一番。而它他的大手有一股捲彎的勁道,意謂它可以 輕易地把你的手握緊、握緊,直到你的骨頭被壓碎。   龐德身高八呎,但這人至少比他高個兩吋。而且他給人的印象足足有龐德身軀的兩個寬度和兩 個厚度。龐德抬頭看見一張棕色光滑的寬闊臉龐,上面嵌了兩隻距離極寬,含著笑意的藍眼珠,還 有一個鼻梁斷過的鼻子。那眼睛水汪汪的,佈滿血絲,就像一隻經常伴火而眠的獵犬。龐德知道憤 怒潛藏於這樣的眼睛之內。   他臉上透著一股兇猛的傲氣。蜷曲極多的黑髮和鷹鉤鼻,隱約予人吉卜賽血統的感覺;還有他 右耳垂懸著的一個細小的金圈耳環,更強化了他浪蕩水手的形象。這是一張具有震撼戲劇效果的臉 孔,活力旺盛,冷酷寡情,又放蕩不羈。但是除了它的戲劇性以外,更使人印象深刻的是它不斷向 外擴散的生命力。龐德從沒有在一張屬於人類的臉孔上見到如此多的活力和溫馨。這種感覺好像和 太陽很靠近。龐德鬆開了對方強壯而乾燥的手掌,微微向克里姆一笑。他笑容中的友善亦是極少施 予一個如此素未謀面的人的。   「謝謝你昨天晚上派車子去接我。」   「哈!」克里姆很高興的樣子。「你還得謝謝我們的朋友們。兩邊都派人去迎接你了。每次我 的車子去機場的時候,他們就會跟蹤。」   「是偉士牌,還是蘭美達?」   「你發現了嗎?是蘭美達。他們這些小個子組成了一個車隊呢!我把這些人稱做『沒有臉孔的 人』。他們看起來相像得不得了,我們絕對沒有辦法加以區別。一群小嘍囉,大部份是下賤的宵小 之徒,替他們幹些骯髒的勾當。但我倒希望這傢伙要小心一點。自從那次我的司機來了個緊急煞車 後,猛然倒車,他們便不敢和勞斯萊斯太接近了。雖然把車身的烤漆弄得一塌糊塗,車子底盤也沾 了血,殺雞儆猴,讓其他人學了些禮貌。」   克里姆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指著辦公桌對面一張形式相同的椅子。他將一個扁平的香煙盒推過 來;龐德坐下後,拿出一根煙點燃了。這是他從前所未吸過的好煙——把最溫和、最香甜的土耳其 菸草塞在細長的橢圓紙捲中,上面還有一個優雅的金色月牙標誌。   當克里姆把另一根香煙放進一個沾有尼古丁黃漬的象牙長煙管之中的時候,龐德乘機四下打量 。室內衝鼻的油漆味和亮漆味,好像新近才裝演過的樣子。   寬大方正的房間,用擦亮的胡桃木做了鑲邊。只有克里姆的椅子後方,有一長條東方風味的壁 氈從天花板那兒直掛下整片牆面,在微風的吹送下輕輕晃動著,彷彿它後面開啟了一扇窗子。但這 看來不像是牆壁高處有著三片透光的圓窗,或許壁氈後面有個小露台,可以從那兒俯瞰金角河的河 水。龐德幾乎可以聽見牆根那兒浪濤的澎湃聲。右手邊那一片牆壁的中央,掛了一個金色的畫框, 裡面是一幅安妮剛妮所繪的女王肖像的複製品。它的對面,也是用華麗的相框裱裝著一張西塞爾. 畢頓的攝影作品,是大戰期間的邱吉爾,他在首相辦公室裡的辦公桌旁,眼睛注視上方,那神情很 像一隻不可一世的牛頭犬。一面牆邊立著一個寬闊的書櫥,對面是一張皮墊長椅,看來很是舒服的 樣子。房間中央的大書桌,每一個抽屜的銅把手都擦得晶亮。雜亂無章的桌面上放了三個銀相框, 龐德的眼角餘光瞄到了那幾個銅雕獎牌,其中有兩個是褒揚他工作成績傑出的,還有一個是大英帝 國軍方所頒贈的。   克里姆點燃了香煙,他的頭部後仰,觸及了那片布幕。「我們的朋友昨天來拜訪我。」他漫不 經心地說:「在外面牆頭上安置了一個掛在船側的炸彈,定好時間想趁我辦公時把我炸個開花。算 我運氣不錯,我和一個年輕的盧曼尼亞女孩在那邊長椅上休息了一會兒。她仍然堅信一個男人會吐 露秘密來換取愛情。在關鍵時刻,炸彈爆炸了。我是沒被嚇著,但我害怕這經驗對那女孩子而有太 恐怖了些。當我放開她的時候,她處於歇斯底里的狀態。我真怕她覺得我的做愛手法太猛烈了一些 。」他揮動著他的長煙斗,一副萬分抱歉之狀。「為了你的到訪而把這房間安排就緒,真是太匆忙 了。每扇窗子和畫片等都換了新玻璃,而這地方還透著油漆的臭味。」克里姆背靠椅背坐著,微微 皺著眉頭。「然而,我所不明白的是,怎麼一片安寧的氣氛,一下子就裂了個大口呢?我們在伊斯 坦堡的共處,可說相安無事,各司其職。沒聽說其他我的同行們忽然要選擇這種宣戰的方式。這委 實令人憂心。而這種方式只能把我們的蘇聯朋友導入災禍之中。我被逼迫到要把幹了這件勾當的小 子好好的教訓一頓。只要我查出他的名字,絕對不會放過他。」克里姆搖了搖頭。「這真是項疑難 雜症。我但願這支插曲無關乎我們這次的案子。」   「但是,公開我到達的事實,是有必要的嗎?」龐德和和氣氣地請教他。「我不希望把你扯進 來。為什麼要派勞斯萊斯到機場去接我呢?這只能讓人把你和我聯想在一起。」   克里姆縱聲大笑。「朋友,我必須說明一些你該知道的事情。我們和蘇聯人、美國人在各個旅 館裡都用錢買通了人。而且,我們也各自收買了官方的總部秘密警察。每天只要有從機場、鐵路或 海港進入本國的一切外國人士,我們都立刻會得到名單的複本。如果時間多了幾天,我還可以把你 從希臘邊境偷渡進來。但是,何必這麼做呢?我們必須讓對方知通你已經到了這裡,如此一來,我 們的朋友方可以和你接觸。她已撂下話來,如何和你晤面,她自有安排。也許她根本不相信我們的 安全措施。誰知道呢?不過,她對於一件事情倒是很有把握。她曾經說過——好像我什麼都不知道 似的——一旦你抵達此地,她的單位立刻就會被通知。」克里姆聳了聳他寬闊的肩膀。「所以,何 必讓她覺得棘手?我們關心的只是把一切安排地讓你輕鬆、舒服,至少讓你感覺到了這兒是一種享 受——就算一無所獲也無所謂了。」   龐德大笑道。「我收回我的質疑。我竟然把巴爾幹公式都忘光了。不管怎麼說,我在這兒要聽 命於你。你怎麼說,我就怎麼做的。」   克里姆揮揮手,把這話題暫擱一旁。「現在,既然我們討論到讓你舒服的事,你住的那家旅館 怎麼樣呢?你選擇了下榻『水晶殿』,真讓我大吃一驚。它只比一間亂糟糟的房子好了那麼一點 點。而且那是蘇聯人經常出沒的大本營。不是那樣倒也無所謂了。」   「還不至於太差。我只是不想住在伊斯坦堡希爾頓,或是其他比較高級的地方。」   「是錢的問題嗎?」克里姆伸手到一個抽屜裡取出了一個裝滿綠色新鈔的扁平皮夾。「這裡是 士幣一千鎊。它們的幣值,就是在黑市真正的匯率大約是廿鎊兌換一英鎊。官方匯率是七。當你花 光了以後,就告訴我。你要多少,我就給多少。等這場遊戲過去之後,我們可以做帳的。反正,金 錢有如糞土。自從第一個百萬富翁利迪亞的國王克利薩斯發明了金幣以後,金幣就貶值了。而且金 幣上頭像貶低身價的速度和它貶值的速度一樣地快。最早的時候,金幣上的頭像取材自諸神;然後 就是一些王公們;後來是各國總統。現在根木沒有什麼頭像了。看看這雜碎!」克里姆將那些錢鈔 甩在龐德面前。「今天它根本就是一張紙,上面印了一棟公共建築物的圖樣,以及發行銀行的簽 名。廢物嘛!奇就奇在你還可以用它來買東西。你還需要什麼別的嗎?香煙?只有這種能吸的。我 會叫人送個幾百根到你的旅館去。「外交家」,上好的菸草,不容易弄到手的。大部份都送到各部 長的官邸或各大使館裡去了。在我們談到正事之前,還有沒有別的需要?別擔心你的三餐問題,也 別擔心你的休閒時間如何打發。這兩樣我都會盡心照料的。還有,如果承蒙你原諒,當你留在此地 的期間,我希望盡量和你靠近些。」   「沒有別的要求了,」龐德說:「只希望你有一天一定會到倫敦來。」   「提都別提,」克里姆語氣堅決地說:「那兒的天氣和女人都太冷酷了。而你能夠來到這兒, 是我莫大的光榮,使我想起了戰時。現在,」他搖了搖桌上的一只鈴。「你要純咖啡還是加糖的? 在土耳其,我們少了咖啡或是『拉其』,是不能談正經事的。而現在喝『拉其』的話,時間太早了 。」   「純咖啡。」   龐德背後的門打開了。克里姆大聲地撥佈命令。當房門被關上以後,克里姆打開一個抽屜,抽 出一份卷宗,放在他而前。他用手按住那份卷宗。   「朋友,」他正經八百地說:「關於這個案子,我不知該怎麼說。」他把背部靠著椅背,雙手 在頸後相接。「你是否想過:幹我們這一行的,工作性質通常像是拍一部電影呢?我經常把每個人 的位置都安插好了,我就想我可以開始運轉攝影機了。然後,不是天氣出了狀況,就是演員,再來 就是些突發事件。除此之外,在拍攝期間,還會出些別的狀況。最糟糕的是以某些形式出現的緋聞 ,像如今的情形,將指的是兩個電影明星之間的糾葛不清。在我而言,這是這個案子當中最讓我迷 惑的因素了,也是最莫測高深的一點了,這女孩是真的愛著她心目中理想的你嗎?當她見到你,會 愛上你嗎?你對她的愛足以使她來投奔我們嗎?」   龐德不發一言。有人敲了一下房門。接著,一位職員捧著用金色細網罩著的精緻磁器,在他們 每人面前放下一個之後,便出去了。龐德輕啜一口,放下了杯子。咖啡的味道好極了,只是太濃。 克里姆一口喝乾了咖啡,又塞了一根香煙到他的長煙斗中,點燃了它。   「但是我們對於這種愛情的事,是無計可施的。」克里姆繼續說下去,有點兒像在自言自語。 「我們只能走著瞧了。同時,還有其他的事情。」他傾身向前,靠在辦公桌上,望著龐德的一對眼 睛剎那間變得冷硬無情。   「在我們敵人的陣營裡,發生了一些狀況。不僅是要除掉我的念頭,我有些事實的根據,有人 在來來去去。」他說著,用一根粗粗的食指按在鼻子旁邊。「要不是因為這個,」他輕敲鼻側,猶 如在愛撫一雙狗,「但這是一個我的好朋友,我信任他。」他慢慢地用意味深長的動作把手放在桌 上,又輕輕說道:「要不是因為這個賭注太大了,我一定會對你說:『朋友,回家吧!回去。這兒 有些事情,還是閃著些比較好。』」   克里姆往椅背靠好了,他聲調中的緊張消失了,爆出一陣粗啞的大笑。「但我們不是老太太, 而且這是我們的工作。所以,且讓我們把我的鼻子忘掉,回到工作上來。首先,有沒有你不知道, 而我可以告訴你的呢?自從我傳出電訊之後,那女孩就沒有再露過面,我也沒得到其他的訊息了。 但是或許你想就我們那次的晤面,向我提出一些問題。」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龐德直截了當地說:「你對那女孩的看法如何:你相信不相信她所說 的有關於我的敘述呢?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了。她要不是對我如痴如狂,到了歇斯底里的地步,一 切就沒有指望了,而且這也就證明是我們所不能洞悉的格別烏陰謀了。現在你告訴我,你相信那個 女孩嗎?」龐德的語氣頗為急切,眼光探索者對方的臉孔。   「啊,我的朋友,」克里姆搖了搖頭,展開雙臂。「你問我的問題,正是我要問我自己的問題 。打從這事一開始,我就在問自己了。只是有誰能分辨一個女人是不是在扯謊呢?尤其是這一類的 事情。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天真無邪又美麗。她的雙唇柔潤優雅。她說話的語調聽來萬般急切, 又害怕地不得了。她握緊了船上的警護欄杆,指關節都泛白了。但誰知她心裡真正打的是什麼主意 ?」克里姆高舉雙手。「只有上帝才知道了,」他說到這兒,絕望地垂下雙手,將它們平實於桌面 上,眼睛直視著龐德。「只有一個瓣法能夠分辨出一個女人是不是真的愛你,而且還要是精於此道 的高手才看得出來。」   「是的,」龐德用曖昧的口氣說:「我知道你的意思。那就是在床上。」 熾天使書城

    【15 一個間諜的故事】   咖啡又來了,這次更多。大房間裡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煙味。兩個男人坐在那兒搜羅證據的 蛛絲馬跡,詳加分析之後,再擱置一旁。一個小時之後,他們仍重返原點。為了解決這女孩帶來的 難題,仍有賴於龐德。要是他對她所說的感到滿意,就要擄獲她的芳心,把她連同那部機器弄出土 耳其。   克里姆負責處理一切行政困難。首先,他打電話給他的旅行社,預留了下星期每一班飛出土耳 其的班機上的兩個座位——包括BEA,法航,SAS和土航等航空公司的班機。   「現在,你必須弄一張護照,」他說:「一張就夠了。她可以視如你妻子。我的一員手下拿著 你的照片,他會再去找某個看來多少有點兒像她的女孩子的照片。事實上,找一張嘉寶早年的照片 就派得上用場了。她們某些地方滿像的。他可以從報社檔案裡弄到一張。我來對總領事說。他是個 很不錯的人,很喜歡我一些緊張刺激的小計謀。今天晚上護照就可以準備好了。你要用什麼名字?」   「抽籤決定好了。」   「那就用索瑪森好了。我母親的姓氏。你化名大衛.索瑪森。職業是公司董事。這職業意謂著 什麼都不用管的人。女孩子呢?就叫卡洛琳吧!她看來像是名叫卡洛琳的樣子。你們扮成一對教養 良好的英國年輕夫妻,喜歡到處旅行。經濟處理表格交給我負責好了。我會寫上旅行支票八十英鎊 ,用一張銀行收據證明你在土耳其停留期間,換了五十英鎊,海關方面呢?他們什麼都不檢查的, 只要有人在此地買了些東西,他們就太高興了。你可以宣稱你買了些禮物送給倫敦的朋友們。如果 你必須迅速離境,旅館帳單和你的行李都交由我來處理。水晶殿的人對我太熟了。還有沒有其他的 事?」   「我想不出來。」   克里姆看了看手錶。「十二點鐘。剛好是要派車子送你回旅館的時間了。說不定有人留信給你 。再來就是把你的東西好好的檢查一番,看看有沒有愛管閒事的人翻過了。」   他搖了鈴,並對方才那組長模樣的職員連珠砲般地下達命令。那人站著,一雙銳利的眼睛盯著 克里姆,瘦瘦的頭頸往前伸出,好像一隻賽跑狗。   克里姆把龐德送到門口,再度親切有力地同他握了手:「車子會送你去吃午餐,」他說:「到 香料市集上的一個小地方。」他的眼神很高興地看著龐德。「我真喜歡和你一塊兒工作。我們一定 會合作得很好的。」他鬆開了龐德的手,說:「現在我有些事情必須迅速處理,也許做得不對,但 反正都得做。」他咧開大嘴笑了。   那位組長模樣的職員,看樣子他是克里姆手下中的核心人物。他帶領龐德走出高台上的牆邊另 一扇門。其他那些人的頭還是低低的在處理帳目。有一條短短的通道,兩邊都有房間。那人帶路, 龐德隨他進入了其中的一間,發現自己到了一間黑黑的、裝備非常好的實驗室裡。十分鐘內,他又 出來了,到了大街上。勞斯萊斯沿著小巷開出,再回到了格拉達橋。   「水晶殿」的看門人又換了一個。這是一個表情諂媚的小個子,一張蠟黃的臉上,有兩隻邪惡 的眼睛。他從櫃台後面走出來,攤著兩手,滿腹的歉意。「閣下,我要表示抱歉。我的同事竟然給 了你一間設備不齊全的房間,我們起先不曉得你是克里姆大公的朋友。你的東西都已經搬到十二號 房間去了,那是本旅館最好的一個房間。事實上,」這人油腔滑調地說:「這是專為新婚來此度蜜 月的夫婦保留的,一切都很舒服。閣下,我再次向你致歉。另外那個房間可不是用來招待貴客的。 」那人近乎卑躬屈膝地敬了個禮。   龐德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把兩隻靴子後跟「唷!」的一聲相擦撞的聲音。他注視著那人的眼眸 ,說道:「喔?」然後他眼睛往旁邊一瞟,「讓我看著新的房間。說不定我並不喜歡。本來那個房 間倒是相當舒服的。」   「當然啦,閣下,」那人彎著腰一直把龐德恭送到電梯口。「但是,修水管的工人在你本來的 房間裡。冷熱水供應……﹄他的語音消逝了。電梯上升了約莫十呎,停在二樓。   看來,修水管的事情倒不是假的,而且——龐德心想:住在旅館最好的一間房間裡,倒也無妨。   守門人打開了一扇很有氣派的房門,退到後面。   龐德不能不認可。陽光從兩扇和小露台相通的大窗子那兒直射進來。以粉紅和灰色為主色的房 間模仿了法國的風味。雖然透露了歲月的滄桑,卻仍在時間的推移中展現風華。拼花木料地板上鋪 著上好的地毯,晶晶亮亮的吊燈從華麗的天花板垂掛下來。床鋪很大,靠著右手邊的牆壁安置著, 它背後有一面金框大鏡子,幾乎涵蓋了整個牆面。(龐德覺得很有趣。不愧是蜜月專用套房。當然 天花板上若也安裝了鏡子,那就更理想了。)相連的浴室裡,鋪著磁磚,裡面一應俱全,洗澡盆和 蓮蓬頭都有。龐德修面的用具都整整齊齊地放在那裡。   那個守門人跟在龐德後而進入臥室。當龐德說他願意接受這個房間的時候,他萬分感激地行了 禮出去了。   為何不呢?龐德又繞行室內一番。這一次他仔細地檢查牆壁,床鋪四周,和電話。為何不住這 個房間呢?何必說這兒一定有隱藏的麥克風或秘密出入口?幹什麼用呢?   他的行李箱放在靠近衣櫥那兒的一張長條凳上。他跪下來查看。箱子的鎖並沒有刮痕。他特意 放在箱蓋口那兒的一小塊絨布還在那裡。他打開行李箱,取出那只小型公事包。仍未發現被搜查的 跡象。龐德關上行李箱,站起身來。   他洗了把臉,走出房間,到了樓下。沒有留給他的任何訊息。守門人打開勞斯萊斯的車門,向 他鞠躬。在那對賊溜溜的眼睛後面,是否隱藏了什麼陰謀呢?就算有的話,龐德也決定置之不理。 不管這是一場什麼樣的遊戲,必須有個開始。如果換房間是開鑼戲的話,倒也還好。這場遊戲總得 找個地方開始玩吧?   車子開下山坡的當兒,龐德的心思轉到了達柯.克里姆的身上。T站站長竟是如此的一個人物 !就單單以他的塊頭來說,在這個到處鬼鬼祟祟的國度裡,便會驚駭到一般的小個子,使他高高在 上。而他用不完的精力和對於生活的熱愛,吸引了每個人成為他的朋友。這個熱情洋溢、身手機靈 的海盜,究竟來自何方呀?他怎會替情報局工作呢?他是龐德所喜歡的少數類型其中之一,龐德已 決定把克里姆算在他有限幾個心腹之交的朋友當中,誠心相待。   車子折回格拉達橋,下橋之後,便駛往有著圓拱門的「香料市集」。司機在前領路,帶他踏上 磨損了的數級矮階,進入富於異國風味的香料氣息中。司機一路大罵那些乞丐和扛著袋子的搬夫們 。走進入口之後,司機往左轉,拋開擾攘不休的人潮,向龐德指著一堵原牆那兒的小拱門,塔樓似 的石階蜿蜓而上。   「閣下,你到左手邊最後一個房間裡就可以找到克里姆大公了。你只要問問人家就好,大家都 認識他。」   龐德從涼颼颼的台階走上去,到了一個小接待室裡。侍者連他的名字也沒問,便帶著他在那些 一個個小小的、鋪著彩色磁磚,圓拱形的房間所構成的迷宮裡穿梭來、穿梭去的。最後,他看見克 里姆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邊,下手處就是市集的入口。克里姆熱烈地向他打招呼,拿著杯牛奶似 的,其中冰塊叮噹作響的液體,晃來晃去。   「我的朋友!你可來了。快,喝些『拉其』,看了半天風景,你一定累壞了。」他大吼大叫地 指揮侍者。   龐德在一張舒適的圈手椅上坐定,拿起一個侍者給他的小小的胖酒杯。他朝克里姆舉了舉杯, 品嚐一口。它的味道和烏佐酒相仿。他把杯中的酒喝乾了,侍者又立刻為他把酒杯斟滿。   「現在你就點餐吧!在土耳其,他們除了把動物內臟浸在狊臭的橄欖油之中煮食以外,就不吃 別的了。至少米色餐廳這兒的雜碎菜還算是最好的。」   笑嘻嘻的侍者提出了建議。   「他是說今天的炭烤小羊肉非常棒。我不相信他,不過也有可能。這裡面有些滋味很好的米飯 ,和很多的洋蔥。或者說,有沒有什麼東西是你比較喜歡的?一客肉飯,還是這裡的人常吃的一種 亂七八糟,加上了胡椒的東西?好吧,那就這樣,你一定要先吃些烤沙丁魚,搬上桌來的時候,你 還可以聽見滋滋作響的聲音呢!」克里姆大剌刺地呼喝侍者。隨後,他氣定神閒地坐好了,笑看龐 德。「這是對付這些傢伙唯一的方法。他們喜歡被人斥罵,被人猛踼。他們只明白這些,與生俱來 的天性。假託民主的作風只會扼殺了他們。他們所需要的是帝王,是戰爭,是燒殺劫掠以取樂。可 憐的蠻子,穿著軍服,戴著禮帽,一點兒也不像那樣子。他們真悲哀。看看他們,你就明白了。好 吧!管他們去死!有什麼新聞嗎?」   龐德搖搖頭。他告訴克里姆換了房間的事,以及那文風末動的行李箱。   克里姆喝下一杯「拉其」,用手背擦拭嘴巴。他的反應和龐德當初的想法一樣。「這個嘛!遊 戲總有個開始的時機。我已經進行了幾個小動作,現在我們只需等待。吃過午餐以後,我們要對敵 人的陣營發動小小的攻擊,就想這會引起你的興趣。噢,我們不會被看見的,我們在黑影之中,在 地下活動。」克里姆笑了,為自己的小聰明感到得意。「現在,我們來談些別的事情。你對土耳其 的印象怎樣?算了,我不想知道。還能怎樣呢?」   第一道菜上桌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龐德的串燒沙丁魚和其他的炸魚一般,味道不甚出奇。 克里姆面前放的是一大盤好像生魚片之類的東西。他看見龐德表現地很感興趣似的。「生魚,」他 說:「吃完這個之後,還有一道生肉片和萵苣,接著我還要吃一客優格。我不是一個喜歡新鮮事物 的人,但我已被訓練成這個行業中的好手。在土耳其,這是一個好職業,大家很喜歡這種人。而我 的師父堅持我應該只吃生食。我養成了習慣,對我有好處,但是,」他揮動他的叉子。「我不能假 定這習慣對每個人都很好。每個人只要自己喜歡,我倒不在乎他吃些什麼。我最受不了邊吃邊喝, 卻愁容滿面的人。」   「你為什麼決定要做箇中好手?你怎麼入了這一行?」   克里姆又起一片生魚,用牙齒撕扯它。他一口喝了半杯「拉其」,點了根香煙,靠在椅背上坐 著。「是這樣的,」他苦笑著。「談到我的時候,我們最好就把它當做一個尋常的話題。你一定在 想:『這個瘋狂的大個子怎會進了情報局的?』我會告訴你的,但說來話長。如果你聽煩了就阻止 我,好嗎?」   「好的。」龐德點了根「外交家」香煙,雙肘撐著靠向前面。   「我是垂必桑的人,」克里姆眼望著裊裊上升的煙圈,說道:「我們家是個大家族,我爸有好 幾個老婆。我爸是那種女人無法抗拒的男人。所有的女人巴不得被他扛在肩上,帶到山洞裡去讓他 施暴。他也就用這種方法對待她們。我父親是個了不起的漁夫,他名揚黑海。他專門捕捉劍魚。劍 魚很難捕捉,很難將牠制伏。但在這一方面,他的表現永遠比別人好。女人總喜歡自己的男人是英 雄。土耳其的傳說,男人應該是強壯的。在土耳其的一角,他便是某一型的英雄。他是個大塊頭, 講究浪漫情調的人。因此他想要怎樣的女人都沒問題。他不放過任何一個女人,有時甚至殺死別的 男人來得到他們的女人。當然,他兒女眾多。我們大家住在一間老舊的大宅裡,我那些『阿姨』們 把房子整理得適於居住。這些阿姨真的就好像我爸的後宮佳麗,為數眾多。其中有一個是來自伊斯 坦堡的美國女老師,是我爸在看馬戲時遇見的。他和她一見鍾情。當天晚上他就帶她上了他的漁船 ,遨遊博斯普魯斯海峽後,再回到垂必桑。我想她從來沒有為此而感到悔恨。想必她心裡只有他, 而忘記了整個的世界,戰爭結束不久,他就死了,當時他六十歲。排行在我前面一個的孩子,是一 個義大利女郎生的,那女人給他取名為『白安柯』。他膚色很白,我的膚色較黑。因此我名叫『達 柯』,就是『黑仔』的意思。我們兄弟姊妹共十五人,度過了快樂的童年。阿姨們時常大打出手, 我們也一樣。我們的家就像個吉卜賽營地。靠著我爸的養活,才維持了這個家,他會打我們——女 人和孩子都打,尤其是我們胡鬧的時候。當我們安安靜靜,非常聽話時,他待我們也很好。你無法 理解一個像這樣的家庭吧?」   「按照你描述的方法,我可以理解。」   「反正,它就是那個樣子。我長大了,塊頭幾乎和我爸一樣大,只是我受過較好的教育,這得 歸功於我媽的教導。我爸只教導我們愛乾淨,洗手間一天去一次就好了。而且,永遠不要因為什麼 事情而覺得不好意思。我媽還教我要尊敬英國,不過,這是順便提起的。到了我廿歲時,我擁有一 艘自己的船,而且開始賺錢了。但我生性放蕩不羈。我離開了我龐大的家庭,住到河邊有兩個小房 間的房子裡。我希望在我媽不知道的地方,和女人找樂子。但運氣不好,我找了一個小女人,是我 和一些吉卜賽人打架時贏來的。打架的地方在伊斯坦堡的山區裡。他們來追捕我;我已把她弄上船 了。我必須先把她擊昏。等我們回到垂必桑的時候,她還是想要殺了我。所以我就把她帶到我住的 地方,脫掉她身上所有的衣服,把她光溜溜地用鐵鍊鎖在桌子底下。我吃飯的時候,把麵包屑往地 下丟,像養狗似的餵她吃。她必須學會誰才是主子。但是她還沒學會這個之前,我媽就聽到了一些 什麼,她跑到我住的地方來,事先並沒有通知我。她對我說我父親立刻要見我。就這樣,她發現了 這個女孩子。她生平第一次真正地對我生氣了。那是生氣嗎?她簡直瘋了。她說我太殘忍了,她羞 於承認我是她的兒子,要我立刻把女孩子送回她自己人那裡。我媽從我的房子裡找到些那女孩子自 己的衣服拿給她。女孩子穿上了,就在要把她送走的時候,她卻不願離開我。」達柯.克里姆說到 這裡,縱聲大笑。「這是一堂有趣的女人心理學課程。我的朋友,說到這女孩的難處,那又是另外 一回事了。我媽為她乾著急,她不但不領情,只是用吉卜賽人的語言怨天尤人地說這裡痛,那裡痛 的。那時我正在和我爸談話,他並不知情。我媽當初也是被他這麼弄來的。另外有個男人和我爸在 一起,是個高個了的英國人,話並不多。他一隻眼睛上蒙了一個黑眼罩。我聽他們在談論一些關於 蘇聯人的事。那英國人想要知道蘇聯人在英國人的勢力範圍附近做什麼。巴土木這地方距離垂必桑 約莫五十哩,是英國人的大油料站,也是他們的海軍基地。蘇聯人就在這附近出沒。他為了要打聽 消息,願意付給我爸很不錯的酬勞。我會說英語,也會說俄語。我耳聰目明,還有一條船。我爸決 定要我給那英國人做事。朋友,那英國人是登西少校,也就是我前一任的T站主任。至於這故事的 其餘部份,」克里姆用他的長煙斗做了個誇張的動作。「你都可以猜到了。」   「但是你怎麼成為這個職業中的好手呢?」   「啊哈!﹄克里姆很機伶地說:「這又是另一個機緣了。我們的巡迴馬戲團可以說是唯一一個 土耳其政府讓我們出境的馬戲團。蘇聯人不看馬戲,簡且活不下去。就這麼簡單。我在馬戲團裡專 門表演用牙齒咬斷鐵鍊,或者是用牙齒表演舉重。我和蘇聯村莊裡當地最強壯的居民比賽角力。他 們有些簡直是巨人。幸而他們是愚蠢的巨人,因此我幾乎每次都贏。總之,喝酒的時候,我都可以 聽到一些談話和閒言閒語。我裝得傻傻的、聽不懂他們的談話,時而問他們一些幼稚的問題,他們 會大聲取笑我,認為我是笨蛋,然後把答案告訴我。」   第二道菜上來了,還連同一瓶「卡伐克里第兒」酒。這種酒和其他任何巴爾幹半島的酒一樣, 是一穜粗製濫造的紅葡萄酒。「開巴布」的味道很不錯,吃起來有一種煙熏培根肉和著洋蔥的豐腴 滋味。克里姆吃的是一種叫做「塔塔兒」的生肉排,平鋪的一大片,周圍撒了胡椒和蔥花,用蛋黃 調製在一起。他讓龐德嚐了一口。十分美味——龐德這麼說。   「你應該每天都吃,」克里姆很誠懇地說:「對於想要積極做愛的人,這是好東西。還有些運 動也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這些事情對男人很重要,或者說,至少對我很重要。我像家父一樣,需 要一大堆女人。不過,不同的是我喝酒和抽煙太多了,這些對做愛都不利,我做的工作對做愛也不 好。太緊張,又太費腦力。這會使得血液流向腦部,而不是流向做愛需要用到的地方。但我對生活 非常貪求。我總是做各種不同的事,做得很多。有一天,我的心臟會突然衰竭的。我會像我父親一 樣死於海難,但我不怕。至少我會死於一種令人尊重的疾病。說不定別人會替我豎起一塊墓碑,上 面寫的是:『這人死於生活過度。』」   龐德哈哈大笑。「達柯,別言之過早。」他說:「M會不高興的。他腦子裡只有你。」   「是嗎?」克里姆仔細看著龐德的臉孔,看他像不像說謊。然後他歡喜地笑了。「如果真是這 樣,我要小心不遭橫禍。」他看了看自己的錶,「來,詹姆士,」他說:「你提醒了我的責任感, 真是太好了。我們到辦公室去喝咖啡,沒有太多的時間可以浪費。每天下午兩點半,蘇聯人要召開 戰爭會議。今天你我將給他們一份榮幸,參與他們的議程。」 熾天使書城

    【16 鼠穴】   回到那間清涼的辦公室裡,在他們等待那不可沒有的咖啡時,克里姆打開一個壁櫥,拿出好幾 套機師的藍制服。克里姆把全身脫到只剩下短內褲的程度,穿上其中的一套制服,再穿了一雙膠靴 。龐德也挑了還算適合他的制服和靴子穿上了。   職員的組長送來了咖啡,並一塊兒帶了兩個強力手電筒進來放在桌上。   待那人離去之後,克里姆說:「他是我的兒子之一——最大的一個。在外面的那些職員全都是 我的兒女。司機和守門人是我的叔伯。相同的血源是最佳的安全措施。而從事香料生意對我們全體 而言,是很好的掩護手法。M把我安排到這門生意裡面。他要他倫敦那些朋友幫了忙,如今我是土 耳其頂尖的香料商了。我早就還清了很久以前M借給我的錢,我的兒女個個都有香料生意的持分。 他們生活富裕。當我有情報工作必須做的時候,或者我需要幫助的話,我就在子女當中挑選一個最 能夠勝任的。他們都分別接受了情報工作不同項目的訓練。他們聰明又勇敢。有幾個已經為我開了 殺戒。為了我——或為了M——他們不惜一死。我對他們的教訓是:M的地位僅次於上帝。」克里 姆做了個搖手的動作。「我說了這些,只是為了讓你明白你擁有很得力的助手。」   「我並沒有其他不同的想法。」   「啊哈!」克里姆不以為然。他拿起手電筒,遞了一個給龐德。「現在我們開始工作吧!」   克里姆走到寬大的玻璃書櫥那兒,將手伸到它後面,只聽見「喀哩」的一聲,書櫥便無聲地沿 著牆面滑向左邊。它後方有個嵌在牆內的小門。克里姆推了門邊一下,它便向牆心打開,露出了一 個黑黝黝的隧道,並有石階通達下方。一種發霉的氣味,混和著一股隱隱的動物臭氣,從裡面飄散 出來。   「你先下去,」克里姆說:「走到台階盡頭等我。我必須把門恢復原狀。」   龐德打開了手電筒,從那門口進去,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階。在手電筒的照明下,他看得出這兒 的工事是新建的。下面廿呎處,水光粼粼。等到他走到了台階底層,他發現水光原來是一股流向古 代石壁圍起的隧道中央一處小凹地的細流。這一條隧道順著一個險峻的角度斜斜向上,往右邊去了 。右手邊,隧道向下沿展,龐德猜測此處正在金角河的水面下。   在龐德的手電筒所照不到的距離那兒,傳來一種持續而微弱的衝撞聲。黑暗中,成千成百的小 紅光閃閃發亮,並迅速移動著,同樣也是有的往上、有的往下。在他兩側二十碼之外,數不清有多 少老鼠盯著龐德著。牠們在試探他的氣味。龐德猜想長在牠們牙齒上方的鬍鬚,一定稍稍翹高了一 些。他只有一剎那的時間拿來想像:萬一他的手電筒不亮了,牠們會對他採取什麼行動呢?   克里姆倏即來到他身旁。「爬這一段路需要相當長的時間,十五分鐘的樣子。我希望你喜歡動 物。」克里姆的笑聲爆散在隧道中,鼠輩們紛紛騷動閃躲。「很不幸地,我們別無選擇。老鼠和蝙 蝠都有。牠們簡直成了一支龐大的陸軍部隊了。我們必須把牠們趕到我們前面去。這一段路爬到最 後就會很壅塞了。我們動身吧!上面還好,小水流的兩側也是乾燥的。但是到了冬天,洪水頻頻, 那時就必須用到蛙人的裝備了。讓你的手電筒照著我的腳下,如果一隻蝙蝠落在你的頭髮上,把他 拂掉就好。這種事並不常發生。牠們的雷達系統非常好。」   他們開始沿著斜面上行。老鼠的氣味和蝙蝠糞便的氣味相當濃烈——好像是猴欄和雞舍混在一 起的氣味。龐德心想;要把全身這種味道除掉,必須要花好幾天的工夫。   蝙蝠一撮撮地倒掛在他們頭頂,好像房頂上吊下來的枯萎葡萄籐。而且當克里姆的頭或龐德的 頭屢屢被牠們掃到的時候,他們便「咻!」的一聲在黑暗中飛竄而去。他們一面往上爬,眼前那些 吱吱叫著、到處鑽來鑽去的小紅光就越來越多,密密麻麻地分佈在中央凹地的兩側。克里姆偶爾把 他的手電筒往前面晃一晃,燈光所照見的灰色地而上,突現出亮閃閃的白牙和細細亮亮的鼠鬚。這 時候,鼠群在極度的驚恐之中,靠他們距離最近的,跳上了其他老鼠的背部都逃走了。隨著這些灰 色鼠輩勢如奔雷地往中央下水道那兒大量的集中,向上延伸的隧道越來越陡,而身上濺著水花的後 援部隊和他們越來越近了。   他們兩人舉起手電筒指著後援鼠輩,好像用槍口對準牠們似的。在整整爬了十五分鐘以後,他 們到達了目的地。   這是一個深深的凹洞,在隧道內側的牆面新鋪了磚塊。從洞頂處降下一個用油布包起來的組粗 的東西,它的兩側各有一條長凳。   他們走進凹泂,又爬了幾呎。龐德在想:遠處那些沿隧道上竄的鼠輩們一定陷入了極深的歇斯 底里狀態之中了。他們將掉轉方向。隨著空間的越來越擠迫,鼠輩們將無懼於燈光,撲向這兩個闖 入洞穴的人,連他們身上駭人的氣味也不顧了。   「小心!」克里姆說。   一陣靜寂之後,隧道上面遠處的吱吱叫聲停止了,好像有人下了一道命令。接著忽然間這些擠 成了一堆的灰色身軀,一面發出尖聲的叫喚,一面掉頭衝下斜牆,向四面逃散。   凹泂外面,灰色的鼠河奔流了數分鐘之久,最後,老鼠的數目越來越少,剩下一些有病帶傷的 ,一步一跛地摸索著往下走。   克里姆低低地哼了一聲。「將來總有一天,這些老鼠會開始死掉。伊斯坦堡又要鼠疫大流行了 。沒有把這個地方向當局報告,我有時也感到罪惡。因為這樣一來,他們就無法來做清理消毒的工 作了。但是只要蘇聯人在這上面,我就不能去報告。」他朝凹泂上面努努嘴。他看了看手錶。「再 過五分鐘,他們就要開始搬椅子,翻公文了。有三個人是永遠不會缺席的——都是格別烏的,也或 許有一個是從軍事情報單位GRU來。另外可能還有三個人——兩個星期之前,來了兩個人,一個 來自希臘,一個從伊朗那邊進來。剩下一個是星期一才到的,天知道他們是些什麼人,來到這兒的 目是做什麼的?有時那名叫塔迪雅娜的女孩子聽到傳喚,會進來一下再出去。希望今天能一睹她的 面目。你會驚為天人的,她值得欣賞。」   克里姆伸手解開那油布包,將它往下拉。龐德恍然大悟。油布包裹著的是潛水艇的潛望鏡。它 亮閃閃的底部被保護得很好。在底部接合的地方,塗了厚厚的油料,上面浮著水氣。龐德吃吃地笑 了。「達柯,你從哪兒弄了這玩意兒回來?」   「土耳其海軍。戰備物資。」聽克里姆的口氣,並不歡迎他提出進一步的問題。「目前,倫敦 的Q.布倫區正設法在上面裝置些什麼,好讓它能夠傳聲。這不是簡單的工作。它頂端的鏡頭不會 比打火機來得大。當我把它抬高時,它就升到那房子地面的高度。我們在那屋子的角落挖了一個小 洞。我們的技巧很好。有一次我來查看的時候,看到一個大大的捕鼠器,上面放了一塊乳酪。至少 ,透過鏡頭著那捕鼠器,顯得很大。」克里姆笑了一下子。「但是真的沒有太多空間可以容納一個 靈敏度很高的竊聽器隨著鏡頭升上去了。而且現在想要再進入那裡面去動些手腳已不可能了。我能 安裝這個設備,還是動用我工務部的朋友,將蘇聯人弄出去了好幾天才做好的。他們編造的理由是 說上山的電車會動搖這一帶房子的地基,必須好好檢約一下。花了我好幾百鎊的鈔票呢!工務部的 人將和這間房子相連的兩邊幾家住戶都檢查了一番,宣稱房子的安全無虞。蘇聯人本來就有多心病 。我想他們回來以後,一定將這地方地毯式地搜索過了,看肴有沒有麥克風啦、炸彈啦這些東西。 但這種耍詐的手法我們不能用第二次了。除非Q.布倫區能夠想出聰明的辦法,否則我只要盯著他 們就很滿意了。總有一天我會發現一些有用的事情。像是他們盤問某個我們深感興趣的人之類的。」   屋頂上潛望鏡的基座那兒,有一個搖晃的鐵球,它的體積是足球的兩倍。「那是什麼?」龐德 問。   「炸彈底下的一半——一個大炸彈。要是我遭遇了什麼事情,或者和蘇聯開戰了,我辦公室裡 有個無線電控制器將會引爆這炸彈。說來直悲哀,(但克里姆的表情看來並沒有悲哀的樣子。)除 了蘇聯人以外,還有很多無辜的人也會被炸死。當鮮血四濺的時候,人類和自然一樣是別無選擇的 。」   克里姆看了看手錶,隨後抓住潛望鏡兩片接目鏡外側的兩個把手,慢慢地將它舉到下巴的高度 。當潛望鏡發亮的鏡筒提高而伸入裝置在洞頂的鐵殼時,發出了一種壓水機的嘶嘶聲。克里姆低下 頭去,往接目鏡裡面看,並緩緩提高把手,直到他能夠站直了身體。他輕輕轉動身軀,調整好接目 鏡的焦距,向龐德招呼。「就是他們六個。」   龐德走過去,接他把手。   「仔細看看他們,」克里姆說:「我認識他們,但你最好把他們的面目記清楚了。坐在桌子上 手處的那個人是他們的公使,他的左手邊是他的兩個幕僚。他們的對面是三個新到這兒的人。最近 的日子來的那一個,看來是個重要的角色,他坐在公使的右邊。等你看到他們除了談話之外,還有 任何動靜的時候,趕快告訴我。」   龐德第一個衝動是想告訴克里姆不要出聲。這情形好像他和那一夥蘇聯人坐在同一個屋子裡, 他坐在角落的一張椅子上,或許他就是個秘書吧?正在速記會議記錄。   這原本為瞄準飛機和船隻而設計的廣角鏡片,讓他看見了一幕奇異的景象——就彷彿是一隻老 鼠看見桌子下面有好幾條像森林般的人腿,以及屬於這些人腿的頭部。公使和他的兩個幕僚看起來 很清楚——在龐德的檔案裡,是那種嚴肅而呆滯的蘇聯人的臉孔。公使的表情像教授般的非常深沈 ——厚厚的鏡片,瘦長的下巴,寬額疏髲,髮絲梳整到腦後。他左手邊坐著的那個人有一張方方的 木頭般的面孔,鼻子兩側各有一處深凹,頭髮相當光亮,左耳有個缺角。第三個會議中常駐的官員 ,臉部已經有些美國化了。杏仁般的雙眼看來很是明亮機伶。現在輪到他在講話。他的臉上有著不 該流露的謙卑,口中金牙閃爍。   龐德比較看不清那三個新來客。他們的背部半對著他,他只能看見和他相距最近的,有可能是 最年輕的一個。這人的膚色也同樣很黑,他也可能來自南方的一個國家。他下巴的鬍子刮得很難看 ,從側面著到他一道又粗又黑的眉毛,下面的眼睛笨拙而呆滯。他的鼻子多肉而尖突。悒鬱不樂的 嘴形,上唇極長;嘴巴下方是他的雙下巴。粗硬的頭髮剪得很短,因此他頸背的大部份看上去青青 的,直到耳垂的部份。這是一種用電剪修剪出來的軍中的髮型。   他鄰座那人唯一能被看清楚的是他肥肥禿禿的脖子後面的一個大瘤。還有他身上一到嶄新的藍 色衣服,以及擦得很亮的棕色鞋子。在龐德留神觀察期間,那人幾乎一動也沒動,而且他顯然沒有 說話。   現在,坐在公使右邊的高階層訪客,把身體向後靠著坐好了,開始發表意見。他的側面看來強 健而線條分明,骨骼粗壯。在史達林式的深棕色鬍子下面,是一個外突的下巴。龐德看見他一邊雜 草似的眉毛和冷酷的灰色眼珠。在鐵絲般灰棕色頭髮的覆蓋下,額頭顯得更窄了。他是唯一在抽煙 的。用一根小小的木製煙斗,忙著吞雲吐霧。他不時向側面揮一揮煙斗,讓煙灰落在地板上。他的 側面看來威嚴無比,勝於其他那些臉孔。龐德猜想他是莫斯科派下來的高階官員。   龐德的眼睛漸漸累了,他輕輕扭轉把手,在那個邊緣呈鋸齒的小鼠洞的許可範圍內,打量房間 周遭。他沒看見什麼有趣的東西——兩個橄欖綠色的檔案櫃、門口一個衣帽架,他數了一數,上面 有六頂左右一式一樣的灰色氈帽。還有一個餐具架,上面有個裝滿水的大玻璃瓶和一些玻璃杯。龐 德離開了接目鏡,探搓著眼睛。   「但願我們聽得見,」克里姆說著,傷心地搖搖頭。「這情報的價值超過了鑽石。」   「會解決很多的問題。」龐德也很同意。稍後,他說:「對了,達柯,你怎麼知道這隧道的? 它本來的用途是什麼?」   克里姆彎身很快地瞄了接目鏡一眼,又站直了身子。   「這是皮拉斯宮殿廢棄的下水道,」他說:「如今皮拉斯殿是觀光點之一了。它的位置靠近聖 索非亞,在伊斯坦堡高地上。它是一座巨型地下宮殿,有一百碼長、大約一半的寬度。一千年以前 建造來做為萬一被圍城的時候,用以蓄水的。它可以貯存數百萬加侖的水。四百多年前,一個名叫 基留斯的人再度發現了它。有一天,我看到關於他發現了這個地下宮殿的敘述。他說冬天的時候, 『有一根發出很吵鬧的聲音的大水管』會把它裝滿。我就心想:果真如此的話,在這城市淪於敵手 之時,必定也有『另一根大水管』將它很快地放完。我就到皮拉斯宮殿去,買通了看守的人。一天 夜裡,我帶著我的一個兒子,划著橡皮艇,在它的柱子和柱子之間來回察看。我們用一把槌子和一 具回聲器敲遍了它的牆垣。在一處末端,看來最有可能的地方,發出空蕩蕩的聲音。我又交了更多 鈔票給工務部部長,他以『清理內部』的名義,將皮拉斯殿關閉了一個星期。我的工作小組可忙慘 了。」克里姆再低頭從接目鏡裡望了望,繼續說道:「我們在水位的上方一直往牆裡挖,挖到了一 個圓拱的頂端。這個圓拱形的結構就是隧道的起點。我們就進入隧道,深入探索,心情無比興奮, 不知道出來的時候會到達什麼地方。當然,它必定是順著山勢往下走,這是沒有疑問的——山下也 就是書市,蘇聯人在那兒有個聚合的定點。而隧道最後和金角河在格拉達撟附近會合,距離我的倉 庫二十碼。所以我們就把皮拉斯宮殿的洞口堵住,從我倉庫的這一頭挖掘。這是兩年前的事了。花 了我們整整一年的工夫,還做了許多勘測的工作,才能直接到達蘇聯人聚會的地方下面。」克里姆 哈哈大笑。「我想將來蘇聯人會決定換個地方的。那時候,希望T站的站主人換了別人。」   克里姆彎下身子,靠近了橡皮接目鏡。龐德發現他身子都發僵了。只聽到克里姆很急切地說: 「門開了,快!快來看!她出現了。」 熾天使書城

    【17 情敵相殘】   當天晚上七點鐘,。詹姆士.龐德回到了旅館。他洗了個熱水澡,又用冷水沖涼。他想最後總 算把皮膚上那動物園似的臭氣清除了。   他身上只穿了一條內褲,坐在室內的一個窗口前,啜飲著伏特加酒,俯視金角河上帶著悲劇色 彩的夕陽。但是他並沒有把那回教寺院的尖塔,和垂掛在後方的金紅兩色布幕所組成的場景收入眼 簾。他所不能忘懷的,是塔迪雅娜.羅曼諾娃給他的第一印象。   那高姚漂亮的女孩跨著舞蹈的步伐,手上拿了一份文件,走過那扇揮撲撲的房門。她在她的長 官身邊站定,把那份文件交給了他。所有的男人都抬起頭來看著她;她臉一紅,把頭垂了下來。那 些男人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意思呢?並不僅是男人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女性而已。他們表現出好奇的心 理。這是可以理解的。他們想知道這份文件裡說的是什麼事?為何在開會中途被打擾了?他們的表 情裡隱含著不屑——是人們看到妓女的反應。   奇異如謎的景象。這是一個受過嚴格訓練的超軍事組織的一部份。這些在職的官員們互有戒心 。而女孩只是一個具有士官身分的職員而已,她正在進行例行性的工作。為什麼他們毫不掩飾地用 疑惑性的輕蔑眼光瞪著她看呢?——簡直就是把她當做一個被捕的間諜,馬上要將她綁赴刑場。他 們懷疑她嗎?她敗露了自己的行跡嗎?但看樣子又不完全如同她所猜測的。公使唸出了那份文件的 內容,所有人都把眼光從女孩身上移開了,注視著公使。他說了一些話,可能是重複文件的內容; 而那些人都用沉鬱的眼光看著他,好像對這件事情不感興趣。然後公使抬起頭來望著女孩;其他人 的眼睛也跟著他的眼睛轉。他不曉得說了些什麼?表情倒是友善的。可能在問她什麼事情吧?女孩 搖搖頭,簡單地回答了。此刻那些人倒顯出津津有味的樣子。公使說了一句帶有疑問語氣的話。女 孩子的臉更紅了,她點點頭,甚為服從地注視他的目光。另外那些人露出笑容,很有鼓勵的意味, 說不定有些曖昧,贊成是贊成的。此處並無令人置疑之點,也不是宣判罪狀。最後,公使又說了幾 句話,女孩的回答大概是類似於「是的,閣下。」的意思,回答完畢,她就轉身走出了房間。她走 出去以後,公使而帶諷刺的表情,說了一些話,那些人開懷大笑,表情都很是陰狠曖昧。好像公使 說的是些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這以後,他們又接著開始工作了。   從凹泂返回隧適,再回到克里姆的辦公室裡,這一路上,他們都在討論著龐德之所見。眼望著 西沉的夕陽,龐德絞盡腦汁,想要解出那一幕啞劇的謎。他想得快要發瘋了。   杯中酒巳告罄,他點了一根煙。放下了未決的難題,他的心思回到女孩身上。   塔迪雅娜.羅曼諾娃。一個羅曼諾夫王朝之後。不錯,她看來非常像是個蘇聯公主,或者說傳 統的理想女性。高高的、骨架勻稱的身形,舉手投足都是如此地優雅,站相也相當挺拔。垂在肩頭 的濃密長髮,還有那看來不可侵犯的側影。有著嘉寶一般的美好臉龐,羞怯和沉靜採合為一股獨特 的氣質。深藍色的大眼睛清純無邪,正和她豐潤的嘴唇顯示出來的熱情,成為強烈的對比。還有她 的臉蛋羞紅,長而密的睫毛隨之垂下,覆蓋了雙眸,那表情惹人憐惜。這是一個處女的貞節所使然 嗎?龐德認為並不是,她曾經被愛過的自信凸顯在她傲然聳立的胸脯中,以及她翹翹的臀部——她 的身體很明確地知道身體的用處。   就龐德之所見,他難道可以相信她是那種因為一張照片以及一些紀錄,就會深陷於愛河的女孩 子嗎?一個人如何去分辨呢?這樣一個女孩擁有浪漫無比的天性。她的眼、她的唇,在在都深藏著 美夢,以那種廿四歲的年紀,蘇維埃的機械化制度還沒有輾碎她多情的執著。羅曼諾夫王族的血統 ,想當然也使她對於和她所見到現代蘇聯軍官不同類型的男人,多了一種傾慕的渴望。由於嚴格的 政黨教育,他們絕大多數都是嚴峻、冷酷、一板一眼,基本上還有些歇斯底里,以及可厭的呆滯。   有可能是事實。從她的外表觀察,沒有理由否決她的故事。龐德希望那是真的。   電話鈴響了,是克里姆打來的。「有新發展嗎?」   「沒有。」   「那麼我八點鐘來接你。」   「我在此待命。」   龐德放下聽筒,慢條斯理地開始穿衣服。   克里姆對於晚上的晤面很堅持。龐德不想待在旅館裡,等候第一次接觸的機會——留言啦,一 通電話啦……之類的。但是克里姆不以為然。那女孩意志極為堅決,她會自行選擇時間和地點。如 果為了她的方便,龐德便得聽她任意差遣,看來不太對勁。「我的朋友,這是很不好的心理,」克 里姆堅持己見。「沒有一個女孩子會喜歡為她疲於奔命的男人。如果你對她有求必應,她便會看不 起你。她從你的長相和檔案認識了你,她會認為你是個玩世不恭的人——甚至還有些高傲。她喜歡 這種調調。她甘願臣服你膝下,只為求得你的青睞。」——克里姆眨了眨眼,說:「她不惜代價, 只希望你用酷酷的嘴唇吻她一次。她懷著沉浸於愛河中的想像,你就按照她的幻想扮演你的角色吧 !」   龐德聳聳肩膀。「好的,達柯,我想你是對的。你建議我怎麼做呢?」   「按照你生活的慣例過日于。現在回家去冼個澡、喝杯酒。本地的伏特加摻點水,喝起來蠻不 錯的。如果沒有新鮮事發生,我八點鐘來接你。我們到一個我吉卜賽朋友的餐廳去吃飯。我朋有的 名字叫做瓦伏拉,足一個族長。反正我今大晚上一定要和他碰面:他是我最好的消息來源之一。他 正在替我查問是誰試圖炸毀我的辦公室?他有些跳舞女郎會表演給你看。我不至於向他提議要她們 為你提供更親密的服務。你必須保持劍刃的鋒利。有句俗話說:『一日為王,終身為王。但是一日 為武士便已足矣!』」   龐德想到克里姆的格言,不禁露出了微笑。這時電話鈴又響了,他拿起聽筒。這次只是通知他 車子來了。他走下有限的幾級石階,進入等待他的勞斯萊斯,和克里姆會合。他不得不承認心裡有 幾分失望。    他們穿過金角河邊較為貧瘠的區域,往遠山的方向行駛。司機半偏著頭,用不以為然的的口氣 說了一些話。   克里姆簡單地應了他一聲。「他說有一輛蘭百達在跟蹤我們。騎車的是一個臉孔不易分辨的傢 伙。這事無關緊要。只要我願意,我可以把我的行動安排得很秘密。他們經常跟著這輛車子跑了好 幾哩,其實車子後座上的是個假人。一輛故弄玄虛的車子是很有用處的。他們知道這吉卜賽人是我 的朋友,卻不知道為什麼。讓他們知道我們在進行夜間休閒活動是無妨的。星期六的晚上,和一個 遠道從英國來的朋友一起,不管做些什麼事,總無傷大雅吧?」   龐德從後照鏡裡看見街道上熙來攘往。一個摩托車騎士從一輛停下來的電車後而露了一個面, 然後又被一輛計程車遮住了。龐德轉過頭去,他心裡在想蘇聯人經營他們各地情報中心的手法—— 用盡一切財力和裝備,而英國情報局與之抗衡的只是擁有一小撮勇於冒險的,薪資菲薄的情報員, 就像這個坐著一輛二手車,只有他的子女可以幫助他。但是克里姆在土耳其到處吃得開。也許畢竟 適當的人選勝於優秀的機械吧?   八點半,他們在伊斯坦堡郊外一條登山的漫長道路的中途停下了車子。這兒有一座小茅亭似的 露天咖啡廳,人行道上還安設了幾張桌子,桌子邊是空的,樹梢從它後方高高的牆頭露了出來。他 們下車以後,勞斯萊斯就開走了。他們在路邊等候蘭百達。卻只聽得它蜂嗚般的聲音歇止了一會兒 ,立刻又轉往山下去了。那摩托車騎士只是驚鴻一瞥。他們看見他是個矮矮壯壯的人,戴著護目眼 鏡。   克里姆領著他穿過那些露天咖啡座,進入了餐廳。那裡面有來空無一人,卻有一個人迅即從櫃 台後面站了起來。他一雙手放在欑台下面。當他見到來人是誰的時候,對克里姆露出了緊張兮兮的 慘淡笑意。不知什麼東西落到地下,發出鏗鏘的一聲,他從櫃台後走了出來,帶他們從後門出去, 沿著一條鵝卵石小徑,走到那堵高牆的一扇門前,敲了一下之後,他打開了門鎖,招手較他們進去 。   門內是個花園。樹下到處分佈著木板條釘成的桌子,中間是一片環狀的舞蹈場地。一串串美麗 的電燈,掛在場子圓圍豎起的竿子上,此刻尚未發亮。遠處一個長條檯子的四周,圍坐著約莫二十 個人,長幼都有,他們正在吃東西。但此刻他們放下了手裡的刀叉,往門邊瞧著,幾個孩子本來一 直在檯子後方的草地上,玩得不亦樂乎,現在也安靜了下來,不停地看著。四分之三的月亮把地面 的一切照耀得明晃晃的,一棵棵的樹下,樹影有如薄翼。   克里姆和龐德往前走去。坐在桌首的那人對其他人說了一些話。他站起身來迎接他們。其餘的 人繼續用餐,孩子們又開始遊戲。   那人很客氣地接待克里姆。他站了好一會兒,不停地解釋著一些事情。克里姆很專心地聽著, 偶爾發問。   這個吉卜賽人穿著馬其頓服裝——長袖白上衣,寬寬的褲子和飾有花邊的柔軟皮靴,顯得堂皇 而誇張。他的頭髮像是一條條黑色的小蛇糾結在一起。一大撮下垂的黑鬚,幾乎把整個紅唇都遮住 了。分別於感染了梅毒的鼻子兩側的是兩隻兇猛而殘忍的眼睛。月光刻劃出他下頷尖銳的線條,以 及他高聳的顴骨。拇指上戴了一個金戒指的右手按在一枘彎刀的刀把上。皮製刀鞘的尖端有鏤空銀 花的裝飾。   吉卜賽人說完了,克里姆也以有力的語氣說了幾句話,顯然是把龐德大大地誇獎了一番。在這 同時,也伸出手來往龐德的方向比劃著,彷彿他是一個夜總會的節目主持人,正向大家推薦一個新 的節目。吉卜賽人走上前來,細細將龐德打量了一會兒,突然地一鞠躬;龐德隨之行禮如儀。吉卜 賽人臉上掛著諷刺的笑容,說了幾句話。克里姆聞言,哈哈大笑,把頭轉過龐德這邊來。「他說一 旦你失業的話,就來這兒找他,他會給你一份新工作——幫他馴服他的女人,並為他從是殺戮。對 於一個外國人而言,這是無上的讚美。你應該說些話來回答他。」   「告訴他:我不認為在這些事情方面,我能幫得上忙。」   克里姆替他口譯了。吉卜賽人彬彬有禮地露出一口牙齒。他說了幾句話之後,走回長檯那邊, 用力地拍著手掌。兩個女人站起來,走向他身邊。他簡單地交代了她們一些事情後,她倆回到檯子 前面,拿起一個陶土做成的大盤子,身影消失在樹林之間。   克里姆攙住龐德的手臂,把他帶到一邊去。   「我們來的時辰不對,」他說:「餐廳打烊了。他們出了些家庭糾紛,必須用非長的手段加以 解決,而且要私下解決。但因為我是他們的老朋友了,所以獲邀和他們共進晚餐。雖然吃來可能不 是滋味,但我叫了拉其酒。然後,我們可以做壁上觀——只有一個條件:我們不能加以干擾。我的 朋友,希望你瞭解,」克里姆又在龐德手臂上重重捏了一下。「不管你看見了什麼,切忌行動或發 表意見。方才剛剛進行了一場求愛的行動,而公正的原則是一定要維繫的——是他們所認為的公正 。這是男女之間愛恨交織的情事。這支族人中的兩個女孩,同時愛上了他的一個兒子。空氣里充滿 了死亡的氣味。她倆互相恐嚇不惜殺死對方也要得到他。如果他選擇了其中的一位,失敗的一方已 詛咒將殺害他們兩人。這事陷入了尷尬的僵局,族中爭議頗多。因此他必須把他的兒子送到山裡去 ,讓那兩個女孩今夜在這兒進行決鬥,不拼到一個你死我活的結果,是不能停止的。他兒子已同意 和勝利者結婚。現在,兩個女人分別被關在篷車裡了。這不是玩鬧而已,是非常嚴肅的事。我們能 夠參與,是很大的殊榮。因為我們是外國人。你明白嗎?你不會忘掉行事的規矩吧?你不會打擾吧 ?如果你做不到,他們會宰了你,說不定還包括我在內。」   「達柯,」龐德說:「我有個名叫馬錫斯的法國朋友,他有一次對我說:『自知之明不可沒有 』我和他一樣,不會做出使你蒙羞的事。男人和女人打是一回事;女人和女人打鬥,情況又不同了 。至於那顆炸彈,又是怎麼回事呢?就是炸了你辦公室的炸彈。他對於這件事,有什麼意見嗎?」   「是那些『沒有臉孔的人』的領袖。他自己動手安裝的。他們乘船沿著金角河下來,他爬到一 個梯子上,將炸彈安裝在牆上。沒炸到我算他倒楣。這次行動計畫是他們精心設計的。那傢伙是個 歹徒,名叫庫利蘭名,他足保加利亞的逃犯。我應該和他算算帳。天知道他們怎麼突然想置我於死 地,但我不能容許這種混蛋事情發生。今夜,我可能決定要採取行動了。我知道他住的地方。我已 經叫司機帶著必要的裝備回來了。」   一個長相極為嬌艷的年輕女郎,穿著黑色的老式女裝,金幣串成的項鍊圍在她頸際,兩隻手腕 各戴了一條細細的金手鍊。她從檯子那邊走過來,到了克里姆面前,行了屈膝禮,身上發出叮叮咚 咚的聲音。她說了些什麼,克里姆對她有所回應。   「他們叫我們上桌了,」克里姆說:「我希望你善於用手指抓東西吃。我看他們今晚個個穿著 體面的服裝,那個女孩很有身分。她身上穿金戴銀的,都是她的嫁妝。」   他們走到檯子那邊。為首的吉卜賽人左右兩側的檯面已經清乾淨了。克里姆發出一種聲音,聽 起來像是對大家禮貌性的問候。他們也點頭回禮。克里姆和龐德坐定了。每個面前各有一大盤像是 蔬菜燉肉之類的食物,散發出濃重的洋蔥味、一瓶拉其酒、一個大水瓶,還有一個廉價的酒杯。還 有好幾瓶未拆封的拉其酒放在桌上。克里姆拿起他自己面前的拉其酒,倒了半杯的時候,每個人都 照樣跟著他做。克里姆加了些水在杯子裡,舉起他的玻璃酒杯;廳德也照做了。克里姆發表了簡短 而熱情的講辭以後,大家便舉杯歡飲。四周的氣氛也變得和緩多了。一位坐在龐德身旁的老婦遞了 一大塊麵包給龐德,並對他說了些話;龐德報之以微笑,說了聲:「謝謝。」他撕下一塊麵包,再 遞給克里姆。克里姆正用食指和拇指力克他面前的一大盤蔬菜燉肉。克里姆一手接過麵包,另一手 拿了一大塊肉塞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龐德正打算依樣畫葫蘆的當兒,克里姆用嚴肅的語氣小聲地在他耳邊說:「詹姆士,用右手在 這些人中間,用左手的目的只有一個。」   龐德的左手停在半空中,接著移向靠他最近的一瓶拉其酒,拿起酒瓶,又為自己倒了半杯酒, 開始用右手抓取食物大啖一番。蔬菜燉肉的味道很好,卻燙得直冒熱氣。每當龐德把手指伸進盤中 時,都免不了做出怪相。每個人無不盯著他們的吃相,那老婦也時時將手指伸入龐德的燉肉盤中, 替他逃選一塊好肉。   當他們把盤中的食物吃得一乾二淨以後,有人將一個銀碗裝的水——其中飄浮著玫瑰葉子的, 和一塊乾淨的豆麻布拿來放在龐德和克里姆的中間。龐德用水洗淨了手指和油膩的下巴後,基於責 任感之驅使,發表了簡短的謝辭,由克里姆替他翻譯給大家聽。坐在檯子四周的人輕聲地表達了他 們的欣賞。吉卜賽族長向龐德彎腰行禮,並且說,他痛恨所有的外國人,但由於克里姆的緣故,龐 德是例外,他很驕傲地把龐德當做他的朋友,接著,他大聲地鼓掌,每個人都站起來,把凳子拉開 ,環繞跳舞的場地排列好。   克里姆走到龐德跟前來。他倆一塊兒往外靠。「你覺得如何?他們已經去把那兩個女孩帶來了 。」   龐德點了點頭。他正在享受這晚上美好的時光。夜色美麗得令人心悸——慘白的月光直射在圍 坐場外的每個人身上。當有人稍微移動一下時,黃金和珠寶首飾便閃爍生光。他們身後那些樹木靜 靜地站在黑影裡,好像一個個放哨站崗的衛兵。   克里姆把龐德帶到伏瓦拉獨自坐著的長凳前,兩人在他石手邊坐定了。   一雙綠睛黑貓緩緩地走過跳舞的場地,進入一群孩子中間。那些孩子靜靜地坐著,宛如有人即 將來到向他們授課。黑貓蹲踞下來,舔著自己的胸膛。   高牆外,一匹馬在嘶叫著。兩個吉卜賽人往馬嘶聲的方向轉過頭去,好像是要分辨那匹馬淒厲 的嘶叫所為何來?有人從山上飛快地騎著單車往路上行來,撒下連聲清脆的銀鈴。   蟄伏的寧靜被抽掉門閂的鏗鏘之聲破壞了。牆上的一扇大門被砰然往後推開,兩個正在互相啐 口水,並像兩雙憤怒的貓在互相扭打的女孩子,拖拖拉拉地,走進門來,穿過草地,進入人群中間 。 熾天使書城

    【18 石破天驚】   吉卜賽族長發出了響亮的聲音。兩個女孩子頗不甘心地分開了,在他面前站定。伏瓦拉厲聲斥 責她倆。   克里姆以手掩口,小聲對龐德說:「伏瓦拉在訓斥她們說,他們是吉卜賽人之中一個大部落, 而她們竟在部落中掀起了糾紛。他說他們之中不能容許仇恨的存在,只能用仇恨對付外面的人。所 以她們之間萌生的恨意必須被清除,這樣做了以後,族人才能再度和平共處。她們即將開戰。如果 輸的一方沒有被殺死,將被永久驅逐。這種後果和死掉無異。被驅逐的人,在外面逐漸凋零,以至 於死亡,不見容於族人,不能在我們的世界裡生存,好像被迫生活在鐵籠裡的野獸。」   他一面聽克里姆說話,一面目不轉睛地望著場子中間那兩個漂亮、緊張,又乖戾跋扈的動物。   她們的膚色都是吉卜賽人那種黝黑。粗硬的黑髮披在眉頭。兩人穿著都是用各色布料拼湊而成 的衣服,令人聯想起貧民窟裡的黑人——衣服上總是一塊塊的補釘。其中一個的骨架較大,顯然比 另一個強壯。但她面色沉鬱、眼神較不靈活,而且也許腳下的步法變換緩慢。她頗像一隻獅子。當 她站在族長面前,不耐煩地聽訓的時候,沉沉的眼皮內投射出一道紅光。龐德心想:她應該會打贏 的。她高了約莫半英吋,而且她比較強壯。   如果說她是一頭母獅,另外一個就是豹子了——她舉止輕快敏捷,銳利的眼神狡猾無比。她的 眼神並未專注於族長身上,卻不時向斜裡打量著一切。放在身側的兩手緊捏成拳。她線條優美的腿 部肌肉,繃得硬硬的,像男人的腿一樣。她的胸脯小小的,在那一身補綴起來的衣裙之內,幾乎不 會震顫。不像另外那個的大胸脯。龐德心想:她很像個危險的小母狗。打鬥的第一回合,她絕對會 贏的。對於另外那個說來,她的行動會快得難以招架。   很快地,他的想法被證明是錯誤的。待瓦伏拉說完了最後一句話,那個大塊頭的女孩——克里 姆向他耳語說她名叫佐拉的——連瞄準都不用,便向斜裡一個飛腿,踢中了那小個子女孩的胃部。 她搖搖晃晃地站立不檍,佐拉又是一記老拳,擊中了她的側臉,把她打得趴在石質地面上。   「噢,維達!」人群中有個女人哭喊著。其實她不必擔心。即使維達躺在地上,龐德都看得出 她在耍詐。當佐拉的腳飛快踢向她的肋骨時,龐德看她用手臂遮住的眼睛在眨呀眨的。   維達的雙手像閃光般地一起往外伸,抓住了踢向她的腳踝;而她的頭部像蛇的頭部一樣去撞擊 對方的腳背。佐拉疼痛之餘,發出一聲尖叫,瘋狂地向她被抓住的那隻腳扭動,但為時已經太晚。 維達已經用一邊膝蓋跪起來,挺直了上身,雙手仍死握住那隻腳不放。她用力把那隻腳往上一抬, 佐拉的另一隻腳便離開地面,整個人摔倒在地了。   大塊頭的佐拉摔在地上,發出轟然巨響。她一動也不動地躺了一會兒。維達發出動物般的咆哮 聲,整個人撲向佐拉,用手在佐拉身上又抓又撕的。   龐德心想:我的天哪!多麼兇狠的一隻野貓啊!他旁邊的克里姆緊張地咬緊了牙齒,發出嘶嘶 的聲音。   那大塊頭的佐拉設法用雙肘和雙膝保護自己,最後她終於一腳把維達踢開了,搖搖晃晃的往後 倒退,咬緊了嘴唇,內衣也成了絲絲縷縷地掛在她美好的胴體上。很快地,她又發動了攻擊,她雙 臂前伸,試著抓住一些什麼。當維達往旁邊跳開的時候,佐拉用手抓住了她內衣的領口,往下拉扯 ,撕到了她的衣襬。但是維達迅即轉身,向佐拉靠近,拳頭、膝頭紛紛落在身上。   近身攻擊的策略是個錯誤。兩隻孔武有力的手臂緊緊抱住了身材嬌小的維達,把她的手按在下 面,她便不能伸向上方攻擊佐拉的眼睛了。同時,佐拉開始慢慢的擰、慢慢的扭,維達的腿和膝只 有在下面無助地擺動著。   龐德心想:這次可是大塊頭的女孩贏定了。佐拉只需壓在另外那女孩的身上,將維達的頭部撞 到石頭上,然後她便可為所欲為了。然而,頃刻間,驚人的尖叫聲傳出來,發出尖叫的人竟是佐拉 ,龐德看見維達的頭深深埋在佐拉胸間,她的牙齒發揮了作用。佐拉兩手一鬆,抓住維達的頭髮往 後扯,把她的頭部拉離了自己。但這麼一來,維達的雙手空下來了,就在大塊頭女孩的身上亂抓一 氣。   兩個女孩分開了,像兩雙打了架的貓,各自往後退。她們的內衣僅剩下最後幾片破布,半演著 她們的身體。大塊頭的佐拉暴露出來的胸前,鮮血直流。   她倆頗有戒心地繞著圈子,兩人都很高興擺脫了對方的掌握。一邊繞著圈子,她們一面扯下身 上僅剩的幾縷破布,丟到觀眾席上去。   看見兩具赤裸裸、光閃閃的軀體,龐德的呼吸為之停止了。他察覺到身旁克里姆的身軀緊張得 不得了。圍成一圈坐著的吉卜賽人彷彿縮小了圈子,同那兩個決鬥者靠近了些。月光照著她們晶亮 的眼睛,熱熱的鼻息咻咻不斷。   那兩個女孩仍在慢慢地繞圈子,她們露出了牙齒,發出「呼嚕呼嚕」的呼吸聲。燈光從她們起 伏不停的胸部移向腹部,又移向她們結實如男性的腰側。她們的雙腳在白石地上留下了黑色的汗漬 。   是佐拉,那大塊頭的女孩,再度首先發動攻勢。她突然縱身向前,像角力選手般伸出了兩臂; 但是維達站穩了腳步,她把右腳飛快踢出,像是發射一顆槍彈一樣。大塊頭的佐拉受了重傷,又哭 又叫地抓住自巳。維達立刻跟著用另一隻腳補上一記,踢中了對方腹部,自己也繼而撲了上去。   當佐拉跪下去的時候,人群中發出了低呼。她舉起雙手保護自己的臉孔,但已經太晚了。小個 子的維達已跨到了她身上去,兩手分別抓住佐拉的兩腕,全身重力把佐拉壓到地上,一口露出來的 白牙迎向對方的脖子。   「砰!」   爆炸聲驚破了緊張的態勢。一道衝天的火光照亮了舞蹈場地的後方,一大塊石頭呼嘯著掠過龐 德的耳邊。剎那間,果園中滿是奔跑的人,吉卜賽族長短劍出鞘,握在手中,悄悄地向前走。克里 姆一手執槍,跟在他身後。當瓦伏拉經過那兩個本來正纏鬥不休的女孩時,大喝了一聲,於是那兩 個眼神狂亂,身上直打哆嗦的女孩子拔腳就跑,身影很快地消失在樹林間。那兒的黑影中早躲滿了 先一步逃走的婦孺們。   手握貝瑞達手槍,心下猶豫不決的龐德,跟隨著克里姆的足跡,走向方才被炸出一道大缺口的 果園高牆。他不嘵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圍牆破洞和舞場之間的草地上,有人在打,有人在逃,亂成了一團。待龐德到了打鬥現場,才 從那一堆攪和在一起的吉卜賽鮮艷服飾中,看出了那些矮婑的、穿著邋遢的保加利亞人。看樣子這 些「沒有臉的人」在數目上勝過了吉卜賽人,幾乎是二對一。當龐德旁觀著混亂的打鬥場面時,一 個年輕的吉卜賽人抱著自己的肚子,從中衝出。他往龐德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摸索過來。兩個黑黑的 小個子跟在他後面,手裡的刀子拿得低低的。   龐德本能地向側面跨了一步,這樣子那兩個人的身後就沒有人跟著了。他用槍瞄準他們的膝蓋 上面,手槍發出兩次清脆的聲音,那兩人無聲無息地倒下,臉孔朝下,埋在草堆中。   射出了兩發子彈。只剩下六發了。龐德慢慢地挨近戰鬥的地帶。   一把刀「咻!」地一聲從他頭頂掠過,「鏗鐺!」一響,落在地下。   那本來是衝著克里姆而來的。他正從一大片黑壓壓的地方跑出來,兩個人跟在他背後。第二個 人停下了腳步,舉起刀來,想要投擲;龐德從他後方隨便一發槍,只見他倒地不起。另一個轉身逃 往林中去了。克里姆到了龐德身旁,一膝跪落,企圖用槍枝和歹徒們進行格鬥。   「掩護我,」他嚷嚷著說:「是那些該死的保加利亞人。天知道他們要幹什麼。」   一隻手由後面摀住了龐德的嘴,把他往後拖。就在他倒地之前,他聞到了碳酸肥皂和尼古丁的 氣味。他察覺到有一支皮鞭插在他的頸背下。當他翻了個身,滾入草叢中的時候,他原以為自己會 感覺到那種被刀尖戳入的焦灼感。但是,那三個人在追逐克里姆。當龐德蹌蹌踉踉地用一隻膝蓋撐 起身體的時候,他看見那幾個小黑矮子一股腦撲到蹲著的克里姆的身上;克里姆用他那已派不上用 場的槍枝向上揮舞了一陣後,就被他們壓在下面了。   正在這時候,龐德躍向前方,用他的槍柄狠狠地在一個剃成圓形的頭顱上敲了一記,只見眼前 一亮,那吉卜賽族長從一個人蜷曲的背部拔出了他的彎刀,還伴著那人的痛苦呻吟。接著,克里姆 站起來了,第三個人見狀即逃。有個人站在高牆破口的地方,一聲又一聲地重複著一個字,於是那 些入侵者停止了戰鬥,急急奔向那人,從他身旁繞過,逃到小路上去了。   「發槍,詹姆士,發槍,」克里姆高叫著:「那就是庫利蘭古!」他開始向前跑。龐德射出一 發子彈,但那人已沿著牆壁下逃走了,而三十碼的距離對於夜間僅以手槍從事的射擊而言,毋寧是 太遠了些。龐德垂下了手,只聽到蘭百達車隊發動引擎,往山下飛馳而去的聲音。   除了受傷的人發出的呻吟之外,一切靜闃無聲。龐德漠然地望著克里姆和伏瓦拉從圍牆的破洞 那兒折回,在那些倒地的軀體之間行走,偶爾用腳去翻轉一個人。其他的吉卜賽人也紛紛回來了, 年長的婦人急急從陰影中衝出來,照顧這些受傷的人。   龐德內心的震驚自不待言。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十來個人被殺害了,這是為了什麼緣故? 他們要抓的人究竟是誰?不會是他。當他被人撂倒,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他們放過了他,直奔克 里姆而去。這是他們第二次企圖奪取克里姆的性命。這和羅曼諾娃那件事有關聯嗎?」 扯得上關係的?   龐德大為緊張。他從臀部的位置就地發了兩槍;一把刀尚未觸及克里姆的背部便掉落地面了。 一個從死人堆裡出來的傢伙,像跳芭蕾舞似的緩緩轉了一圈,向前撲倒在地下。月光照亮了刀鋒, 使他擁有射擊的良好視野。克里姆低頭看見那不斷蠕動的軀體,轉身面對龐德。   龐德停下了腳步。「你這天殺的傻瓜!」他極其憤怒地說:「你怎麼就不能多加小心呢!你應 該隨身帶個護士的。」龐德憤怒的主因是知道自己乃是使克里姆置身於死亡的疑雲中的人。   達柯.克里姆很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詹姆士,現在情況不太妙了。你救了我的性命太多次 了。我們原本是朋友的。而現在你我間的距離太大了。原諒我,因為我永遠沒法回報你了。」他伸 出手來。   龐德推開他的手。「達柯,別傻了,」他用粗魯的口吻說:「只是我的槍用得上,你的槍用不 上而已。你最好趕快弄一枝可以用的槍。老天爺,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今夜所流得血已 經太多了。我很受不了,我要喝一杯酒。來,我們去把那瓶拉其酒喝完。」他攙起了克里姆這大塊 頭的手臂。   他們走到檯子前面,檯子上殘餚遍佈,這時,從果園深處傳出了令人心悸的尖叫聲。龐德的手 按住了槍枝。克里姆搖頭道:「我們很快就會知道那些保加利亞人要幹什麼了,」他一臉沈鬱的說 :「我的朋友們正在調查。我猜得出來他們會有什麼發現。我想他們對於今夜在此發生的事情,絕 對不能原諒我。他們有五個人死掉了。」   「或許還再加上一個女人也不一定,」龐德絲毫沒有悲憫之意。「至少你救了她一命,達柯別 傻了。當這些吉卜賽人答應幫你監視保加利亞人的時候,他們已經知道會冒著什麼樣的危險。這是 幫派鬥爭。」說著,他在兩杯拉其酒裡各添了一些水。   兩人分別將拉其酒一飲而盡。吉卜賽人族長站起身來,用一把毒草拭淨他彎刀的尖端。他坐下 來,從龐德手中接過一杯拉其酒。他看來滿高興的,使龐德有種感覺:或許這一場打鬥得時間對他 而言是太短了。吉卜賽族長悄悄地說了一些話。   克里姆吃吃她笑起來。「他說他早就著準了,你殺人的手腕是一流的。現在他希望你能夠接收 那兩個女人。」   「告訴他:給我一個我都嫌多。不過,你還要加上一句話:我認為她們兩個都是好女人。如果 他真的想要加惠於我,不如宣佈她們打成了平手,這樣我就很高興了。他的族人在今晚的打鬥中已 經死得夠多了,他將很需要這兩個女孩替他的部洛繁衍後代。」   克里姆把龐德的意見翻譯轉達了。吉卜賽人對龐德露出了怒容,並說了些讓人難堪的話。   「他說你不該要求他賞給你這麼困難的好處。你不能成為一個好鬥士,因為你的心太軟了。但 他又說全按照你的要求去做。」   吉卜賽族長無視於龐德微笑的謝意。他開始以很快的速度對克里姆說話,克里姆凝神聽著,偶 爾提出一個問題打個岔。龐德只聽到他時時提起庫利蘭古的名字。克里姆也加以回應。從瓦伏拉的 語氣中,可以發現他悔意頗深,而且他拒絕因為克里姆的抗議而停止發言。在最後一次聽到了庫利 蘭古的名字之後,克里姆轉而面對龐德。   「我的朋友,」他的語氣顯得不很自然。「這是件奇怪的事。看樣子保加利亞人是奉命來殺死 瓦伏拉,並儘可能痛宰他的族人們。道理很簡單。他們知道吉卜賽人是替我做事的,或許他們要趕 盡殺絕吧!至於在殺戮的手段方面,蘇聯人並無高超技巧可言。他們只喜歡看到濫殺的場面。瓦伏 拉是主要目標,我是另一個目標。如果說對我個人單獨宣戰,我是可以理解的。但看來你並非他們 下手的對象。你已經被精確地轉述過了,免得出了什麼差錯。這就更奇怪了。是不是說不想引起什 麼外交上的反彈呢?誰能夠確定?這次的攻擊,事先經過周密的策劃。他們先行繞路到達山頂,然 後再疾駛下山,讓我們聽不到什麼響動。這個地方很偏僻,好幾哩的路程都不見一個警察,我對我 自己深深地自責著,因為我下手太輕了。」克里姆一副迷惘而不快樂的表情。他好像打定了什麼主 意。「但是現在已是午夜。勞斯萊斯就要來了。在我們回家就寢之前,還有一點點小工作要做。同 時,這是我們向大家道別的時候了。天亮之前,他們還有很多事情。好幾具屍體必須被投入博斯普 魯士海峽裡,圍牆也有待整修。到了天亮時,絕對不能讓人看出蛛絲馬跡。我們的朋友祝你一切順 利。他說你必須回去,等到佐拉和維達不再是那麼趾高氣昂的時候,她們都是你的。他不肯為了剛 才所發生的事情責怪我,他說保加利亞人會因為我的緣故而繼續來找他的麻煩。今天晚上死了十個 ,他喜歡再來更多。現在我們和他握了手,就要走了。這是他唯一要求我們的。我們是他的好朋友 ,但畢竟我們是外國人。我猜他不希望我們看到他族裡的女人為死者哭泣。」   克里姆伸出他的大手。瓦伏拉和他握手,同時凝視他的眼眸。此刻,瓦伏拉自己兇殘的眼睛看 來清澈無比。然後,他鬆開了手,轉身面對龐德。那乾燥、粗糙而厚實的手掌很像一種大型動物的 利爪。這時,他的眼睛看來又是很清明的。他用快速而急迫的語氣對克里姆說了一番話話之後,便 轉身離去,進入樹林之中。   克里姆和龐德從牆垣的裂縫鑽出去時,沒有人在忙碌中再抬起眼睛來看他們一下。勞斯萊斯在 月光中閃閃發亮,它停在餐廳對面的那一頭。司機旁邊的座位上坐了個年輕人。克里姆伸手指著他 說:「這是我的第十個兒子,名叫包瑞斯。我想我也許需要他。一定會的。」   年輕人轉過臉來,說:「先生,晚安。」龐德認出了他是在倉庫裡工作的職員之一。他和那個 職員中的組長一樣黑黑的、瘦瘦的,而且他的眼眸也是藍色的。   車子往山下開去。克里姆用英語對司機說:「是一條西波德洛姆廣場外圍小小的街道。等我們 到達那兒的時候,小心前進,不要發出太大的聲音。到了該停車時,我會告訴你。你弄到制服和裝 備了嗎?」   「是的,克里姆大公。」   「很好。全速前進。這時候已是我們就寢的時間了。」   克里姆靠在座位上。他拿出一根香煙。他們都在抽煙。龐德看著車窗外單調的街景,心裡想著 這城鎮果然貧窮,連街燈也是疏疏落落的。   隔了一陣子,克里姆才開口了,「吉卜賽族長說,死神在我們的頭頂盤旋。他說我應該特別留 意風雪,而你提防月光。」他粗獷地笑了。「他們常說些這類沒頭沒腦的話。不過他又說庫利藍古 和風雪及月光兩者並無關係。這倒是好事一樁。」   「為什麼呢?」   「因為除非我親手殺了那個傢伙,否則我寢不安忱。我不知道今晚所發生的一切和你,以及你 的任務之間有沒有任何關聯。我不在乎。基於某種理由,已經有人向我宣戰了。要不能親手殺了庫 利蘭古,他第三次加害於我的企圖無疑將會得逞。所以此刻我們正上路去往撒姆拉,赴一個和庫利 蘭古的約會。」 熾天使書城

    【19 夢露的香唇】   車子在一些荒涼的街道上疾駛如飛,經過了暗影幢幢的清真寺,只見一個個懾人心魄的尖頂上 指天際四分之三的月亮。他們行經已成廢墟的大水閘,又走過了阿塔吐克林蔭大道,以及大市集柵 門入口的北邊。在康斯坦丁圓環那兒,車子向右轉,在一些狹窄扭曲的市街上走過,撲鼻而來的盡 是些垃圾的氣味,最後到達一處華麗的長條形廣場。廣場上豎立了三根石柱,噴出熊熊烈焰,猶如 衝向天際的火箭,照亮了天邊。   「慢下來。」克里姆小聲吩咐道。他們在萊姆樹下的陰影中匍匐而行。東邊盡頭處的一條街道 上,西拉格里歐殿堂之下的燈塔強烈的黃光,向他們忽明忽滅地眨著眼睛。   「停車。」   車子在萊姆樹蔭中停下來。克里姆握住車門把手。「詹姆士,我們不需要花費太久的時間。你 來坐在司機的位置上。如果警察來了,你只要說『克里姆大公【歐他吉姆】』就好了。你記得住這 些發音嗎?意思是說:『我是克里姆大公的合夥人。』那麼,他們就不會管你了。」   龐德哼了一聲,說:「多謝你的照顧。你聽到我也要跟著你去,一定大為驚奇吧?你要拋下我 ,單刀赴會。要是我真的平白坐在這裡嚇唬警察,那直是該死,對一種語言似懂非懂是最糟糕的事 。要是警察再回頭用土耳其語向我連珠砲般地發問,而我不能回答,他就會大起疑心了。達柯,你 可不要和我爭辯。」   「這個嘛,如果你不喜歡這做法,也不要怪我,」克里姆的聲音聽起來很不好意思。「這將是 一場冷血的格殺。在我的國家裡,你不要去打攪睡著了的狗,但要是牠們醒了,跳起來咬人,你就 開槍射殺牠們。不要讓他們有抗拒的機會。好嗎?」   「不管你怎麼說,」龐德說:「萬一你有個閃失,我還有一發子彈。」   「那就跟我來吧,」克里姆不太情願地說:「有一大段路要走呢!他們兩個走另一條路。」   克里姆從司機手上接過一根長拐杖和一個皮匣,抗在肩上,他們便沿著街道走向那閃爍不定的 黃光。一家家的商店都拉下了沉沉的鐵門,他們的腳步把一聲聲空泛的回響留在身後,路上看不見 一個人,連隻貓也沒有。走在漫長的街道上,向災難的核心進發,龐德很高興自己並不是孤單一 人。   打從頭起,伊斯坦堡這個城市給予他的印象就是恐怖的事情會在夜裡由石壁的縫隙間悄悄爬出 。在他的感覺中,這是個歷經好幾個世紀的腥風血雨和暴力連綿的一個城市,當白晝消逝,便僅剩 下了死者的冤魂到處活動了。他的本能告訴他——就像其他旅人的本能也各自告訴他們一樣——伊 斯坦堡這城市,只要你能夠活著走出它的範圍,便是萬歲了。   他們來到了一個臭氣沖天的窄巷裡。克里姆步履艱難地走在鵝卵石的路面上,顫巍巍地由這條 陡山路的延伸,往下走去。「小心走,」他悄聲說道:「把我可愛的同胞們丟到街上來的這些東西 稱做垃圾,已經是太客氣了。」   蜿蜓的鵝卵石甬道,在夜霧的籠罩中,自有一番陰陰的朦朧,浮泛著月光的慘白。龐德閉緊了 嘴巴,只有鼻子在呼吸。他一步一步地腳下踏穩,並稍稍曲膝,像是走在白雪覆蓋的山稜。他想到 了旅館裡的眠床,又想到在甜香的萊姆樹下停著的車子,車上那軟綿綿的座墊,到底在他這次任務 的進行之中,還要歷經多少不同的可怕境遇?   他們在巷道的盡頭停下腳步。克里姆向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白牙。他伸手上指高高的黑影, 說:「蘇丹,阿昧的清真寺,著名的拜占庭壁畫在這兒。很遺憾沒有時間帶你領略我國美麗的一面 。」他不等龐德回答,便轉入右手邊的方向,來到一條灰塵撲撲的林蔭大道。它的兩旁櫛比鱗次的 盡是些廉價商店。陡然下降,在遠處閃閃發亮的,是馬爾馬海的海水。他們寂寂無話地走了十分鐘 。後來克里姆放慢了腳步,招手叫龐德走進黑影裡。   「這次的行動很簡單,」他小聲地說:「庫利蘭古住在那邊的鐵路線旁邊。」他隨便一指,只 見林蔭大道的盡處,有一簇紅紅綠綠的燈光。「他的藏身處是在一面廣告牆後面的棚子裡。有一扇 門可以通往棚子。還有一扇開口向著街道的天窗也可以到達那裡。他以為沒有人知道這條通路。我 的兩個手下由前門進去,他將從廣告牆那兒溜出來。那時我便射殺他,可以嗎?」   「悉聽尊便。」   他們挨著牆邊沿著林蔭大道一直往前走。十分鐘以後他們來到街道盡頭一處高達二十呎的廣告 看板之前。它和街道形成了一個「T」字形的交會處。月亮躲在廣告看板後面的陰影裡。此刻,克 里姆更是步步為營了,他每一步都踏得很輕。大約在距離看板一百碼的地方,陰影中止了,空嚝的 地方白茫茫的。克里姆在黑漆漆最後的地方停下了腳步,把龐德叫到他跟前,兩個人靠得很近。「 現在我們必須等待。」他悄聲說。龐德聽見克里姆在他身後撥弄著什麼。當那皮匣的蓋子打開的時 候,他聽見「卡啦」的一個輕微聲音。一根細細的,約莫兩呎長兩端凸出的沉重鐵管,被塞進龐德 手裡。「這是德國製的紅外線瞄準器,」克里姆耳語道:「夜間射擊用的。可以在黑夜裡看得一清 二楚。你可以用來看看廣告看板上的大照片。那張臉孔。就在鼻子下方,你可以看見天窗的輪廓。 從電信盒那邊一道直線下去就是了。」   龐德的手臂靠在門框那兒,把瞄準器舉到右眼上,調好焦距,對準了對面一塊黑黑的影子。漸 漸的,黑色轉淡為灰色,一個女人巨大的臉部和某些字母出現了。龐德看清了那些字母。看板上面 寫的是:尼加拉瓜大瀑布。瑪麗蓮.夢露、約瑟夫,考頓領銜演出。龐德把瞄準器往下移到夢露蓬 鬆如雲的秀髮上,然後是她高而亮的額頭。沿著鼻梁往下約莫兩呎處,是兩個黑洞般的鼻孔。海報 看板上有一塊淡色的方形,從鼻子下面直到兩片嘴唇誘人的笑線那兒,大約是三呎的深度。應該會 自此直落地面。   龐德的背後發出了一連串細微的「喀哩!喀哩!」的聲音。克里姆把手杖舉到前面。如同龐德 所猜測的一般,那是一枘槍,一枘來福槍,它的槍托同時也是扭轉拆合的地方。粗短而凸出的滅音 器,取代了它的橡皮槍口。   「槍身是新型0.八八口徑溫契斯特來褔步槍,」克里姆小聲地說道,頗有幾分傲然之氣。「 是安卡拉的一個人替我組裝的。槍彈匣用0.三0八口徑的,短型的一種,共有三排。把瞄準器給 我。我要在我手下由前門進入之前,將天窗這兒的射擊位置準備好。你不介意我用你的肩膀來架槍 吧?」   「沒問題。」龐德把紅外線瞄準器遞給他。克里姆將瞄準器結合在槍身上,槍枝順著龐德的肩 頭滑到定點。   「好了,」克里姆悄聲說道:「伏瓦拉說對了,他真是個好人。」他把槍放低了。這時兩個警 察出現在右手邊街道和廣告牆交會的地方。龐德的全身都發僵了。   「別緊張,」克里姆低聲說:「那是我兒子和司機。」他兩隻手指按在嘴唇上,響起了一聲非 常快速、非常低沉的口哨聲,時間約莫佔了一秒鐘。一個警察舉起手來,放在自己的頸背上。兩個 警察轉身走開了。他們的皮靴在石板路而上毃得咯登大響。   「還要等幾分鐘,」克里姆小聲地說:「他們必須先繞到廣告牆的後面去。」龐德感覺得出來 自己右肩上槍身的起伏滑動,落在最正確的位置。   月影下的沉寂被廣告牆後面電信盒子發出的金屬巨響所打斷了。電訊盒的一個把手放了下來。 一簇紅燈之中,閃耀著一點豆大的綠光。遠處傳來輕微的轟隆聲,聲音越來越近,聽得出來是引擎 費力的嘶吼,那是一長串貨車廂連在一起的拖磨。右手邊沿著堤防,微弱的黃光閃閃。廣告牆那頭 ,負擔沉重的機車頭出現了。   火車緩緩地駛過,一步一步地走在開往希臘邊境的百哩長途上。銀光粼粼的河面,襯托著破碎 不連貫的黑色剪影。廉價燃料的消耗,化成濃濃黑煙,撲向靜靜的河水。當機車頭上的紅光一閃即 逝的時候,引擎的怒吼更深沉了,成為一種銳利的切割聲。接著響起了兩聲粗厲的悲鳴聲,它呼嘯 著駛往一哩外名叫拜猶克的小站。   火車的轟隆聲響逐漸消逝了。龐德感到眉頭槍身的壓力越來越大。他集中注意力看著黑影中的 射擊目標。在它的中央部份,一塊方形的影子顯得顏色更黑了。   龐德警覺地舉起左手避住雙眼,避開直射的月光。身後吁吁的呼吸聲響在他的右耳畔。「他來 了!」   巨大廣告牆上,從夢露紫紅色的香唇中間,出現了一個男人的黑色身影。天窗半開著,那男人 像條毛蟲一樣,從有如一具屍身的口中吊下來。   那男人落了地。一艘沿著博斯普魯士海上溯的船隻,在夜裡咆哮著,猶如動物園裡一頭不眠的 獸。龐德但覺額頭汗水涔涔。那人輕悄悄地走下了人行道,朝他們所在的方向而來。來福槍的槍身 被下壓著。   當他走到陰影的邊緣時——龐德心想:他就會開始跑步了。這個傻瓜!不會把眼光放遠些嗎?   現在,那人伏下身子,快速跑過慘白駭人的街道。他就要遠離陰影了。他的右腿是彎曲向前的 ,眉頭扭向後面,以供給他充裕的動力。   龐德的耳畔,爆發出利斧砍樹的巨響。那人向前撲倒,兩臂外伸。不知是他的下巴還是額頭撞 擊到地面,發出令人心悸的「突」的一聲。   一個空彈殼「鏗噹」一響,掉在龐德的腳下。接著他又聽到第二發子彈上膛的輕脆「喀哩」聲。   那人的十指沒有在鵝卵石路面上摳動多久。他的鞋子敲了敲地面,接著他就一動也不動了。   克里姆低聲咆哮著。架在龐德肩頭的來福槍被取下來了,他聽到克里姆在收拾槍枝和瞄準器的 聲音。   龐德的視線離開了那仆倒在地的人體。他原本是個活人,不過自今而後不再是了。龐德心下忽 有一種憎厭人生的感覺。這樣的人生:竟讓他目睹如此的事情!但他的憎厭並非針對克里姆。克里 姆曾經兩度做了這人的靶子。就某方面來說,這是一種長期的折磨。不過克里姆是比較聰明、比較 冷靜,也比較幸運的。所以事情才發展到了現在這樣的局面。龐德自己倒是不曾放過冷箭,他也不 喜歡做壁上觀或動手幫忙。由別人來做就好了。   克里姆默默攙起他的臂膀,他們緩步離開現場,循著原路回去。   克里姆彷彿知道龐德的心裡在想些什麼,「我的朋友,人生中充斥著死亡,」他的口吻頗有哲 學意味。「而且有時候,一個人會被當做死亡的工具。我不懊悔槍殺了那個人,我也不會懊悔去殺 害今天我們所看見的辦公室裡的任何一個蘇聯人。他們是難纏的人。如果你的力量不足以和他們抗 衡,休想得到他們同情,蘇聯人個個如此。我希望你們國家的政府能夠認清這一點,並用強硬的手 段對付他們。就像今天晚上我給他們上的一課,偶爾要教教他們禮貌。」   「達柯,在權力政冶上,並不是時常有機會像你今天晚上所表現的這樣迅速俐落。而且,你別 忘了,你教訓的只是圍在他們身旁的小嘍囉之一,是他們教唆去幹些卑鄙勾當的角色之一。請你切 記。」龐德說:「我非常同意你對蘇聯人的觀點。基本上說來,他們是被虐待狂,吃硬不吃軟的。 他們喜歡挨鞭子。這也說明了為什麼他們在史達林的統治之下,還過得快樂無比的原因。他給他們 的就是鞭子而已。不曉得赫魯雷夫讓他們稍稍嚐些甜頭,他們會有怎樣的反應?至於說英國嘛,麻 煩的是給人甜頭已成了固定的模式。不管是對自家人還是外人,都如出一轍。我們並不張牙舞爪, 只是相互示好。」   克里姆只是豪爽地一陣大笑,不予置評。這時他們已順著原先那條髒臭的窄巷往上走,兩人都 沒有說話。到了頂端以後,他們稍事休息,再慢慢走回西波德洛姆廣場的樹下。   「因此,你會原諒我今天所做的一切了?」這大男人的語氣一向豪邁不羈,現在竟流露出要求 對方諒解的殷殷至望,聽起來有幾分不尋常。   「原諒你?原諒什麼?別開玩笑了,」龐德的語氣體貼無比。「這是你的工作,而你做得這麼 認真,讓我印象非常深刻。你在此地建立了非常了不起的背景,我才是該向你道歉的人。看來,我 好像使你大禍臨頭了。一切都由你來善後。我只能在你身後追隨而已。我主要的工作連一點眉目都 沒有,M一定會很不耐煩。說不定此刻旅館裡會有些什麼訊息。」   但是當克里姆把龐德送回旅館、陪同他走到櫃檯那兒後,櫃檯並沒有給龐德的任何留言。克里 姆拍了拍他的背,說:「朋友,別擔心,」他笑吟吟地說:「抱著希望,早餐吃來才會分外甜美, 吃飽些,早上我會派車過來。如果沒有新發展,我將安排一些小規模的探險以打發時間。你且把槍 擦乾凈,枕戈待旦吧!你們倆都需要好好休息。」   龐德登上少數幾層階梯,打開了房門。進房之後,他將門鎖好,並上了栓子。窗簾把月光篩進 了房間。他走到化妝檯前,扭亮了粉紅燈罩下的電燈。脫掉衣服後,他進入浴室,在蓮蓬頭下面沖 了數分鐘。他心想:二十四號星期六比起十三號星期五而言,誠可謂多事之秋了。他刷了牙,並用 力漱了口,想藉此除去一天中沾惹上身的氣味。然後他關了浴室的燈,走回臥室。   龐德拉起一邊的窗簾,將氣窗打開,任憑窗簾隨風搖曳,他只管臨窗眺望。月光下的流水彎曲 有致。夜風輕拂他裸露的身子,但覺遍體清涼。他看了看手錶,上面指著兩點鐘。   龐德極盡誇張之能事地大大打了個呵欠。他手一鬆,窗簾回到原先的位置。他低頭扭熄了梳妝 檯上的電燈。忽然間,他毛骨悚然,心臟幾乎錯失了應有的律動。   從臥室後面的陰影中,傳出一陣怯生生的輕笑。一個女孩子在說:「可憐的龐德先生,你一定 累了,上床來睡吧!」 熾天使書城

    【20 黑絲絨蝴蝶結】   龐德迅即轉身,盯著他的床鋪看。但由於他方才凝視月光的關係,眼睛是昏花的。他走過房間 ,打開了床頭燈,一張床單下,躺著玲瓏有效的軀體。棕色的秀髮散在枕頭上,十指的尖端露在外 面,抓住了床單,想蓋住一張姣好的面容。其下的胸脯高聳,宛如雪中的山峰。   龐德「哈!」地一笑,彎身輕輕拽住頭髮往外拉。床單下發出抗議的尖叫。龐德坐在床沿。過 了一會兒,床單的一角才被戰戰兢兢地拉下來,一隻藍色的大眼睛貶也不眨地打量他。   「你看來很沒教養。」她被床單摀住的嘴發出悶悶的聲音。   「妳自己呢?妳怎麼進來的?」   「我只要走下兩層樓就好了。我也住在這裡。」她的聲音深沉,頗有挑釁的意味。其中有一點 點口音。   「好吧,那我要上床來了。」   床單很快地被拉到下巴的部位,女孩靠著枕頭,挺起了上身。她的臉都紅了。「噢,不,你不 可以。」   「但這是我的床舖。而且,反正是妳叫我上床的。」這張臉孔實在美得無話可說。龐德冷靜地 審視著。嫣紅越來越深了。   「那只是介紹我自巳的一句客套話。」   「噢?我很高興見到妳。我名叫詹姆士.龐德。」   「我名叫塔迪雅娜.羅曼諾娃,」「塔」和「娃」的這兩個音,她都唸得比較長。「我的朋友 們叫我塔妮雅。」   他們互相看著對方,時間暫時靜止了。女孩的眼光帶著好奇——或許還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 而龐德則冷靜地推想著一切可能性。   她首先打破沉寂的局面。「你看來就像照片上的一樣,」說完這句話,她的臉又紅了。「可是 請你務必穿上一些衣服,這樣讓我很尷尬。」   「妳也一樣讓我尷尬。這就叫做性。如果我上床和妳躺在一起,那就無所謂了。再說,妳身上 又穿了什麼呢?」   她把床單往上拉,露出一點點縫隙。龐德看見了一個四分之一吋的黑色絲絨蝴蝶結圍在她的脖 子上。「就是這個。」   龐德俯視她藍色大眼睛中捉弄人的神情,好像在問他這樣是不是穿得不夠?他覺得他的身體都 快要失控了。   「塔妮雅,妳真糟糕。妳其他的衣物呢?難道妳就是這副德行搭著電梯下樓來的嗎?」   「噢,才不呢!那也未免太無聊了吧?我把東西放在床底下了。」   「這樣嘛……如果妳想妳會不穿衣服走出這房間……」   龐德故意不把話說完。他從床沿站起來,穿上一件深藍色的絲質晨褸,取代平日的睡衣。   「你的建議倒不是太無趣。」   「噢?是嗎?」龐德用嘲諷的口氣說。他走回床邊,拉了一張椅子靠著床,低頭笑看她。「我 告訴妳一些無趣的話,妳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之一。」   女侅子的臉再度飛紅了。她很認真地看著他。「你說的是實話嗎?我自認嘴巴太大了。我是不 是和西方女孩于一樣漂亮呢?有一次人家告訴我,說我很像葛麗泰.嘉寶。真是這樣嗎?」   「比她更美。」龐德說:「妳的臉孔看來更加光亮,而且妳的嘴不算太大。在我眼裡,它不大 不小剛剛好。」   「臉孔更光亮——這是什麼意思?」   龐德的本意是說在他眼裡,她並不像個蘇聯間諜。她似乎未展現一個間諜的慣性。既不冷酷, 也不精於算計。她給人的印象是誠懇和喜悅的親切感,由她的眼裡表露無遺。他搜索枯腸,找出一 個無關緊要的句子。「我在妳的眼中看見了喜悅的歡樂。」他沒有說得很清楚。   塔迪雅娜倒是很認真的。「這倒奇了,」她說:「在我們蘇聯,哪有喜悅和歡樂可言?大家連 提都不提這種事。從來沒有人告訴我這種事情。」   喜悅?——。她心想:經過了前兩個月時間以後?她看來怎有喜悅的感覺呢?然而,她的心裡 覺得很輕鬆是真的。難道她天生是個放蕩的女人?或者說這和一個她素昧平生的男人有著某些關係 ?想到她奉命不得不做的事情,那深沉的痛苦,竟在見到他之後便消失殆盡了嗎?當然,這一切比 她想像中的要容易得多。是他使這件事顯得輕鬆多了——使它在危機重重之餘,添加了一絲趣味。 他實在太英俊了,而且看來十分乾淨清爽。等到他們相偕返回倫敦,她向他和盤托出事實的真相後 ,他會原諒她嗎?她能告訴他說,她自己乃是受命來蠱惑他的?當然,他不至於太介意。這對他並 不構成傷害。這只是她前往英國,並做成各種報告的一個辦法。說她「眼裡有著喜悅和歡樂」,為 什麼不呢?確乎是有可能的。和如此一個男人共處於一室之內,又明知自己不至於遭受處分,這種 自由自在的感覺真好!也直令人興奮莫名!   「你的長相真帥!」她說著,想了老半天,想出一句讓他聽起來可能很高興的話。「你很像美 國電影明星。」   但他的回答卻教她大為震驚。「老天爺,這是妳對於一個男人莫大的侮辱!」   她趕緊設法彌補她的過失。這種恭維之辭不能取悅於他,倒是奇聞一樁。在西方世界裡,不是 每個人都希望自己長得像電影明星嗎?「我是騙你的,」她說:「我本意是想讓你高興。事實上你 很像我最欣賞的男主角。他是一個名叫拉莫托夫的蘇聯作家所創造的人物。將來我會把有關於他的 事情告訴你。」   將來?龐德認為此時正是該談正經事的時候了。   「塔妮雅,妳聽好,」他試著不去看那張躺在枕頭上的漂亮面孔,把視線集中在她的下頦。「 我們不能再開玩笑了,要正經一點。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妳真的打算和我一塊兒回英國嗎?」 他抬起眼來望著她。致命的眼神。她再度張大了眼睛,其中仍透露著一派天真清純。   「那當然了!」   「噢!」龐德對她直截了當的答案不知該怎麼說才好。他用疑惑的眼光打量她。「妳確定嗎? 」   「是的,」她的眼睛此刻顯得更是真誠,不再給人賣弄風情的感覺了。   「妳不害怕?」   他看見她眼中掠過一道陰影。不過,實情並不是他所想像的那樣。她已想到她在這齣戲裡所扮 演的角色,對於她將要做的事情,應該感到很害怕,魂飛魄散。這幕戲聽起來很容易扮演,現在已 經覺得困難了。多奇異啊!她決定採用比較折衷的辦法。   「是的,我很害怕。不過現在沒有那麼害怕了。你會保護我——我想你會的。」   「嗯,是的,當然我會的,」龐德想到了她在蘇聯的親戚們。他趕緊把這種念頭撂到一邊去。 他在幹什麼呀?企圌說服她,不讓她來嗎?他不再替她預設一些後果。「沒什麼好擔心的。我會照 顴妳。」現在要提到那個他一直不敢觸及的問題了。說來真荒謬,他竟會覺得不好意思。這女孩一 點兒也不符合他所想望的。要是提出這問題來,一切都被破壞了。但不論如何,這話非問不可。   「那部機器呢?」   是的。這就好像一巴掌打在她的臉蛋上。她露出痛苦的眼神,盈盈欲淚。   她拉高床單,摀著嘴說話。在床單外面的雙眼顯得冷冷的。   「原來你只想要這個。」   「妳聽好。」龐德用故作淡泊的語氣說:「這部機器和妳我的事沒有任何關係。只是我們倫敦 那方面的人想要得到它。」他想起了安全措施,又溫和地加了幾句話。「它其實沒有那麼重要。他 們瞭解它的一切,而且認為是蘇聯一項了不起的發明。他們只希望得到一架,好加以仿造。就像你 們的人仿冒外國照相機和其他種種的東西,是一樣的道理。」天哪!這些話聽來真是越描越黑了。   「你說謊!」一滴眼淚從她睜得大大的一雙眼中滾落先滴在她柔細的粉頰上,又滾落到枕頭上 。她拉高床單,蓋住了眼睛。   龐德伸手按在床單上,下面是她的臂膀。她憤怒地甩開他的手。   「這該死的機器!」他老大不耐煩地說:「但是,塔妮雅,看在上帝的面子上,妳一定要知道 :我有任務在身。讓我們把這件事忘掉好嗎?還有很多可以談論的事。我們必須安排我們的旅程等 等。當然我方的人是非常希望得到這部機器的,否則他們就不會派我來帶妳和機器回去了。」   塔迪雅娜用床單的一角搵了搵眼淚,突然再度飛快地把床單拉到肩膀下。她發現自己竟然忘記 自己的職責了。只是……噢,好吧!但願他說的是:機器對他而言毫無價值,只要她跟著他就行了 。但,這未免要求過高了。他說得沒錯,他有任務在身;她也一樣。   她用冷靜的眼光著著他,說:「我會帶著機器的,你別害怕。不過,我們別再提起這件事吧! 現在,你聽好,」她靠著枕頭坐直了。「我們今夜必須離開。」她記起了她所受的教導。「這是唯 一的機會,今天晚上從六點鐘起,由我輪值夜班。辦公室裡只有我一個人。我可以取得司必各得電 碼機。」   龐德瞇著眼睛。想起他即將面對的一切問題,他的腦筋動得飛快。他要把她藏在哪裡呢?在電 碼機被發現不見了以後,如何把她弄上第一班出境的班機?這其中危機重重。蘇聯人一定會放下一 切,千方百計地把她和電碼機弄回來。還有,在通往機場的路上,難保不會設下路障。飛機上也很 難說沒有炸彈。還有……   「太好了,塔妮雅,」龐德的語氣陽陽如常。「我們會把妳藏起來,然後去搭明天早上的頭班 飛機。」   「別傻了,」塔迪雅娜事先被諄諄告誡過:到了這時候,她所扮演的這個角色有幾句比較困難 的台詞要說。「我們要搭火車才對。東方快車號。它今晚九點開車。你以為我沒有詳細地計畫過嗎 ?除非必要,我絕對不願意在伊斯坦堡多留一分鐘。到了黎明時,我們就越過邊界了。你得負責買 票,並弄到一本護照,我將以你太太的身分跟著你。」她抬頭凝視他,一副快樂的表情。「我一定 會喜歡火車旅行的。我看過關於這種個別車廂的報導,一定很舒服,像是一間裝了輪子的小房子。 白天我們可以聊天、看書,到了晚上,你就站在我們房子外面的走道上,負責警衛。」   「我也一定喜歡得要命,」龐德說:「不過,塔妮雅,妳必須從長考慮。搭火車是件瘋狂的事 。他們將動身在某個地方攔下我們。到倫敦歷時五夜四日。我們必須考慮其他的問題。」   「我不管,」那女孩直截了當地說:「這是我選擇的唯一方式。如果你聰明的話,他們怎麼找 得到你?」   噢,天哪……她心想:他們何以堅持非搭飛機不可呢?不過,他們心意已決。他們說:火車車 廂是談戀愛的好地方。她將有四天的時間誘使他愛上她。他會保護她。否則,如果搭飛機的話,到 了倫敦以後,她便將直接被送進牢獄之中了。這四天的時間是關鍵時刻。而且,他們還警告過她: 他們將派人守在火車上,看她是否會中途下車。所以,她必須很小心地遵命行事。噢,上帝呀!上 帝!多麼不可思議呀!她如今倒真希望和他單獨住在火車上的小房子裡,度過四天的時間。本來這 樣做是基於任務的考量,現在這一切都是由她熱情的慾望所主導了。   她盯著龐德若有所思的臉孔,很想把自己的手伸給他,安慰他說這樣做是沒關係的,以如此的 方式把她弄到倫敦去,陰謀歸陰謀,倒也不至於構成害處——對他們兩個都不會有所不利。因為這 根本不是這次陰謀行動的主要目的。   「我仍然認為這很瘋狂,」龐德說著,心裡一面在想:換成M的話,他將如何因應呢?「不過 我猜可以行得通。我有護照,我還需要南斯拉夫的通行證。」他用嚴肅的目光看著她,說:「不要 期望我會帶妳坐上通過保加利亞的列車。否則我將以為妳要綁架我了。」   「我會的,」塔迪雅娜輕聲地笑了。「那正是我想做的事。」   「塔妮雅,別開玩笑了,我們必須把一切都安排好。我負責弄車票,我還要帶一個我們的人隨 行,以防萬一。他是個好人,妳會喜歡他的。妳化名卡洛琳.索瑪森。千萬別忘了。我問妳:妳以 什麼身分上車?」   「卡洛琳.索瑪森,」女孩的腦筋轉了轉,把這個名字記得牢牢的。「好美的名字。而你就是 索瑪森先生了!」她很開心地大笑著。「真好玩。你不用為我耽心。我將在車子離站之前,及時上 車。車子是從西爾克西車站發車的。我知道車站在那裡。好了,事情就是這樣,我們別再擔心了, 好嗎?」   「萬一妳害怕了?萬一妳被他們逮住了呢?」忽然間,龐德為了她的信心感到憂慮。她怎麼這 梇肯定呢?他的心裡產生了強烈的疑惑。   「在見到你之前,我確實很害怕。但我現在不怕了,」塔迪雅娜真希望自己說的是實話。畢竟 ,這有幾分是事實。「現在我不害怕了,而且他們也抓不到我。我把我的東西留在旅館裡,只帶著 一個平常的皮包去上班。我不能丟下我的皮毛大衣,我太喜歡它了!但今天是星期天,所以是個好 藉口,我可以穿著它去上班。今天晚上八點半,我就從辦公室裡出來,叫一部計程車到車站。現在 ,你可不要再這樣愁眉苦臉了。」在感情的驅使下,她覺得自己必須這樣做。她向他伸出一隻手來 。「對我說,你很高興。」   龐德挨到床邊,拉起她的手,深情款款地注視她。他心想:天啊,希望這一切順利,希望這瘋 狂的計畫能夠行得通。這個美麗的女孩是個騙子嗎?她是真心的嗎?她是真實的嗎?從她的眼眸中 ,他僅能看見她是快樂的;而且,她希望他愛上她,以及一切事情在她說來都是新鮮的。塔迪雅娜 的另一隻手伸上來,勾著他的脖子,猛力將他拉向自己的身上,在他的唇覆壓之下,她的唇輕輕地 顫抖著。接著,她在無法控制的熱情下,他倆展開了無法休止的熱吻。   龐德的雙腿移向床上。他一邊吻著她,一邊用手指撫觸她因慾望而變得堅實的胸部。她隨著他 手指往她腹部以下的游移,發出了嬌喘。她緊閉雙眸,長長的睫毛像鳥之雙翅的拍擊。   龐德拉下被單,拋到距離那張大床老遠的地方。她身上除了頸項間那個黑色蝴蝶結以及一雙捲 到兩膝上的黑色絲襪以外,未著一物。她張開兩臂迎向他。   他倆都不知道,在他們的上頭,床鋪頂上那堵牆面,掛了一面偽裝的金邊鏡子。兩個從「死莫 許」來的攝影師坐在鏡子後面一個專門用來從事偷窺的斗室裡,靠得很近。而在他們的前面,「水 晶殿」經營者的許多朋友,在大廳裡觀賞著「蜜月之夜」的鏡頭。   攝影機的長鏡頭冷冷地對準了兩個熱情如火的身軀。他們時而相纏,時而分開,姿勢有如舞者 一般。攝影機的發條機械裝置不斷發出輕微的嗡嗡聲。這當兒,兩個男人也不住地吁吁喘息著;因 為興奮之故而不斷往外冒的汗水,沿著他們臃腫的面孔,流進了他們廉價的衣服硬領中。 熾天使書城

    【21 東方快車號】   壯觀的列車即將一列列地開出,跑遍整個歐洲了。但是一個星期發出三個班次的「東方快車號 」仍然在伊斯坦堡和巴黎之間長達一千四百哩的閃亮鋼軌上,發出雷鳴般的吼聲,展現它的雄風。   在電弧燈的照射下,德國製的機車頭不堪沉重的負荷,發出低低的喘息聲,好像一隻即將死於 氣喘的巨龍。每一次呼吸的起伏,似乎都是最後的一口氣。然後又接著下面的一聲。蒸氣從車廂和 車廂之間的聯結器那兒大量噴出,很快地沒入了八月溫暖的空氣中。在以廉價方式構築而成的伊斯 坦堡火車站那醜陋、有如獸穴般的車站主要結構中,「東方快車號」是唯一具有生氣的火車。其他 鐵道上陳列的火車廂,都沒有接上車頭,也沒有人在加以照料——它們在等候著明天的來臨。只有 三號鐵道和它的月台,低低吟唱著離情依依的悲歌。   深藍色車體外側,青銅浮雕字體寫的是:「泛歐國際特快車」。在這些浮雕字體的上方,有一 塊鐵質平面告示板,白底黑字寫著「東方快車號」;下面還有三行字:   伊斯坦堡  西薩隆尼其  比歐格拉德   凡尼西亞         米蘭   洛桑           巴黎   詹姆士.龐德瞪著這世上最羅曼蒂克的告示板之一,卻視若無睹。這是他第十次看著自己的手 錶了。八點五十一分。他的視線又回到了告示板上。所有城市的名字,都是用土耳其文拼成的,唯 獨米蘭是例外。為什麼這樣呢?龐德掏出手帕來擦臉。這女孩死到那裡去了?她被逮捕了嗎?她又 變了心嗎?難道昨夜——應該是說今天早晨——在那張大床舖上,他對待她的方式太粗野了嗎?   八點五十五分。引擎的低喘停止丁。當自動安全閥釋出大量的蒸汽後,「嘶嘶!」的聲音在空 中回響。百碼之外,龐德從摩肩擦踵的人潮中看見了站長向機車頭駕駛員和火夫高舉起一隻手,並 開始慢慢向車尾走回來,沿途在每一節第三等車廂的車門上敲了一下。旅客們——大部份是從希臘 來的農夫——和他們的親友在土耳其度過了週末假日後,現在要搭車回去了。他們把身體伸到車窗 外,吱吱喳喳地對著車廂外面咧著嘴笑的眾人說話。   遠處,光度漸弱的電弧燈停止了照耀,穿過車站月牙形的入口,只見深藍蒼穹中,繁星點點。 龐德看見一丁點的紅色轉綠了。   站長越走越近了。這位身穿棕色制服的站務員拍了拍龐德的手臂,叫他趕快上車。兩個看來相 當富有的土耳其人,在和他們的情婦吻別——因為她們太漂亮了,不可能是他們的老婆——然後, 他們在笑語連連中,踏上了進入車廂的兩級高高的台階。月台上已沒有其他旅客了。列車員不耐煩 地瞄了這高個子的英國人一眼之後,也進入車廂去了。   站長故意大步走過。還有兩個車廂——一個一等的,一個二等的。稍後,等他走到警衛車廂的 旁邊時,他將舉起那而髒兮兮的綠色旗子。   巳經沒有匆匆忙忙地向月台這邊趕來的人影了。車站入口的高處,快要到天花板的地方,一個 發光的大鐘的分針跳了一吋寬的距離,指著「九」的位置。   龐德頭頂上,一扇車窗「砰」地落下來。龐德抬起頭來有。他的第一個反應是那黑色面紗的紗 網空洞太大了。企圚將兩片豐潤的嘴唇和興奮的藍色眼眸隱藏起來的手法,毋寧太不專業化了。   「快!」   火車已經開動了。龐德伸手抓住車廂口的扶欄,翻身登上台階。列車員還是把車廂門打開著。 龐德不慌不忙地走了進去。   「夫人遲到了,」列車員說:「她從通道走過來的。她一定是從最後一節車廂上來的。」   龐德從鋪了地毯的通道走到中間的車房。一塊白色菱形鐵板上,黑色的「七」字,位在黑色的 「八」字上面。門是半開著的。龐德走了進去,關上了門。那女孩已除下面紗和一頂黑色的草帽。 她坐在靠車窗的角落裡。一件長而光滑的貂皮外套敞開著,露出裡面一件原色山東綢上衣,和一條 蜜色的打褶裙子。黑色的鱷魚皮帶和皮鞋,把她襯托地相當光鮮。   「詹姆士,你不相信我。」   龐德挨著她身旁坐下。「塔妮雅,如果這兒還有足夠的空間,我會讓妳趴在我膝蓋上,我要打 妳的屁股。妳幾乎要讓我徹底失敗了。怎麼搞的?」   「沒事,」塔迪雅娜一派天真地說。「還有可能怎麼搞法?我說過我會來的,而我就來了。是 你對我沒有信心。因為我確信你對我的嫁妝比對於我本人來得有興趣。它就在那兒。」   龐德漫不經心地抬起頭來看了看。行李架上他的衣箱旁邊有兩個小箱子。他拉著她的手,說: 「謝謝上帝,妳安全了。」   他眼神中的某些東西——或許是因為他承認自己愛著女孩甚於機器吧?——那一絲罪惡感,使 她頗感安慰。她把他的手握在掌心裡,很滿足地坐回原先的角落中。   火車繞著席拉格里歐山峰緩緩開行。燈塔照亮鐵路沿線那些荒涼小屋的屋頂。龐德用一隻空著 的手拿出一根香煙點燃了。他心想他們就快要經過庫利蘭古在不到廿四小時之前還居住著的廣告牆 後面的地方了。龐德彷彿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當時的景像。白白的十字路口,兩個在黑影中前進的 人,以前那從紫紅色的嘴唇中間鑽出來的、注定與死亡結緣的傢伙。   女孩溫柔地望著他的臉。這人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呢?那雙時而溫柔、又時而精光四射,像是鑽 石發亮的灰色眼睛——就如同前一夜,他們在一起,他的熱情尚未在她臂彎中燃燒之前的樣子—— 它們的後面隱藏著什麼呢?如今,它們被他的思慮給遮蔽了。他在替他們兩人憂慮嗎?憂慮著他倆 的安全問題嗎?但願她可以說出來,告訴他其實什麼都不用怕。他只是她前往英國的護照而已—— 他,再加上那口領事當天傍晚在辦公室裡交給她的沉甸甸的箱子。領事所講的話也是一樣的意思。 「士官,這就是妳到英國去的護照,」他說話時顯得很開心。「看,」他打開了袋子的拉鍊。「一 部全新的司必各得。在妳抵達目的地之前,確定不可再打開袋子,或讓它離開了妳的車房。否則那 英國人便會帶著它跑掉,而棄妳於不顧。他們要的是這部機器。妳可不能讓他們從妳手裡拿走。否 則妳的任務就會失敗了。懂嗎?」   窗外朦朧的藍光中,浮現出一個信號盒。塔迪雅娜看著龐德站起來,拉下窗子,將上身從窗口 伸出,進入漆黑的夜色裡。他的身體和她很靠近。她挪了挪膝蓋,以便碰觸到他。多麼美妙啊!自 從昨晚她看見裸身的他站在窗口,他伸高手臂拉起窗簾,在他亂糟糟的黑髮的覆蓋下,那漂亮的側 影,月光中的他,蒼白而專注……。打從這時候起,她內心便充塞著溫柔的熱情。接著,四目相接 的感覺也是那麼美妙!軀體的結合更不待言。愛的火苗突然在他們之間竄升成強烈的火焰——兩個 情報員,分別從相隔一整個世界的距離的互相對峙的敵人陣營中,被牽合在一起。他們各自為了打 擊對方國家的謀略而奉獻自己。基於職業上的需求,他們本該是相為敵人的,卻在政府的授意之下 ,成為了情侶。   塔迪雅娜伸出手來,抓住龐德外套的衣角,輕輕拉扯著。龐德將窗子推上去,轉過身來,微笑 著俯視她。他看懂了她的眼神。他彎下身子,兩手放在她皮毛大衣外胸部的位置,熱烈地吻著她的 唇。塔迪雅娜向後一靠,將他拉在自己身上。   房門輕輕響了兩聲。龐德站起來,把領帶扯直了。並快速地拭去唇上的口紅印。「這一定是我 的朋友克里姆,」他說:「我一定要和他談話。我會叫列車服務員來鋪床,妳留在這兒等候,不會 需要太久的。我就在門外。」他摸了摸她的手,深情地注視她的燦然明眸,和她半開著的乞憐的紅 唇。「整個一夜的時間都是我們的。但首先我必須確定妳的安全無虞。」他打開了門,快步走出。   達柯.克里姆龐大的軀體塞在走道間。他的身體靠在銅質的守護欄上,一面抽著煙,一面心事 重重地望著沿著海岸線開駛的火車之後,蜿蜓倒退的瑪爾瑪海水。車行的方向漸漸轉往北邊的內陸 。龐德站到他身旁,也靠在護欄邊。克里姆在黑漆漆的車窗中看見了龐德的倒影。他輕聲說:「消 息不妙。火車上有三個他們的人。」   「啊!」龐德整個人像是受了電擊一般。   「就是在那房間中我們看見的三個陌生人。顯然他們是跟定了你和那女的,」克里姆迅即四下 一瞟。「可見她是雙面人。難道不是嗎?」   龐德的心情很冷靜。原來那女孩是個誘餌。但是,但是,不,該死的,她不可能是在表演嘛! 不可能的!至於電碼機?或許根本不在她的箱子裡。「等一下,」他說。他轉過身去,輕輕敲了房 門。他聽見她扭開門鎖,拔下栓鍊的聲音。他走進去,關上房門。她的表情很驚奇,原以為是列車 服務員來鋪床了。   她笑盈盈地間他:「你談完了嗎?」   「塔迪雅娜,坐下來,我有話要對妳說。」   她看見他冷冷的表情,她的笑容消失了。她很聽話地坐下來,兩手放在膝部。   龐德站在她面前。她臉上是愧疚,還是害怕呢?不,都不是,只是驚訝和冷靜,就像他自己的 表情一樣。   「塔迪雅娜,妳聽我說,」龐德的語氣硬生生的。「發生了一些事情。我必須查看妳的袋子, 看看機器有沒有在裡面。」   她淡然說道:「儘管拿下來看吧!」說完,她刻意諦視自己置於膝頭的雙手。事情總算來了, 就像領事所說的一樣。他們要取走這機器,把她拋在後面了。也許會趕她下車去。噢,上帝啊!這 男人竟要用這種手段對付她。   龐德伸手拖下她一口沉沉的箱子,放在座椅上。他拉開了拉鍊,往裡面看,不錯,是有一個灰 色的精工製作的鐵匣,上面排著三排粗短的按鍵,像極了一部打字機。他將袋子的開口朝向她。「 是司必各得電碼機嗎?」   她漫不經心地往開口的袋子裡看了一下。「是的。」   龐德把袋子的拉鍊還原了,放回行李架上。他在女孩身旁坐下,說道:「火車上有三個格別烏 的人。我們知道他們是星期一才到達你們中心的。塔迪雅娜,他們此行的目的何在?」龐德的語調 極盡輕柔之能事。他凝視她,用他一切的感官去感覺她。   她抬起頭來,珠淚盈眶。那是一個孩子被發現做了壞事時的眼淚嗎?但她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罪 惡感,反而看來有所懼怕的樣子。   她伸出一手來,復又縮了回去。「你巳得到了機器,現在要把我趕下車去,是嗎?」   「當然不會,」龐德不耐煩地說:「不要傻里傻氣的。只是我們一定要搞清楚這些人在幹什麼 ?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妳事先知道他們要搭這班車嗎?」他想從她的表情中看出一些端倪,卻 只發現她如釋重負。是否還有些別的?精於心計?有所保留?不錯,她確實有所隱瞞。只是,隱瞞 什麼呢?   塔迪雅娜似乎在打定什麼主意。她很快地用手背抹掉了眼淚,伸出一手按在他的膝蓋上,手背 上猶有未乾的淚漬。她凝眸看著龐德,迫使他不能不相信她。   「詹姆士,」她說:「我真的不知道這些人在火車上。他們告訴我說,這幾個人今天離開,要 到德國去。我算定他們會搭飛機的。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這些了。等我們到了英國,脫離了我國人的 掌握後,你千萬不要再問我更多的問題。我做到了我的諾言,帶著電碼機來找你。你對我要有信心 。不要為我們的前途感到恐懼。我相信這幾個人對我們不至於構成傷害的。我有十足的把握。只要 你有信心。」(塔迪雅娜也不知道自己的信心是否夠堅強?克雷卜那個婆娘真的把一切都告訴了她 嗎?但是她一定要有信心才行——相信國家給她的命令。這幾個人想必是來負責看守她有沒有下車 的警衛。他們不至於危害任何人的。等他們到了倫敦以後,龐德必會把她隱藏在安全的地方,不讓 「死莫許」的人找到她。那時,她將把他想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他。她心裡已做了這個打算。但如果 她現在就出賣了「他們」,天知道會有什麼結局!「他們」不管怎樣會把她和他弄到手。這一點她 最清楚不過了。在這些人的面前,是沒有秘密的。而且,「他們」也沒有憐憫之情。但只要她好好 扮演她的角色,結果會很圓滿的。)塔迪雅娜看著龐德的面孔,找尋他可以相信她說辭的徵象。   龐德聳了聳眉,站起身來。「塔迪雅娜,我不知道應該怎麼想,」他說:「我對妳有些不明白 的地方,但我想那些妳所不知道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我相信妳以為我們是安全的。或許如此。這 些人在火車上,可能是巧合。我必須和克里姆談一談,決定怎麼辦?妳不要擔心。我們會照顧妳。 只是此刻我們必須非常謹慎。」   龐德環視車房四周,試探了一下和隔壁車房相連的那扇房門。房門是鎖好的。他打算等列車服 務員離去之後,用楔子將它卡牢了。對於通往走道的那扇門,他也決定如法炮製。還有,他必須隨 時保持清醒。在火車上度蜜月的方式,毋寧太過分了!龐德苦笑了一下,按鈴傳喚服務生。塔迪雅 娜仰望著他,眼神中盡是焦慮。「別擔心,塔妮雅,」他再說了一次。「什麼都別擔心。服務生走 了以後,妳先去休息,什麼都別擔心。除非知道是我來了,否則千萬別開門。今夜我將徹夜不眠地 守候。或許到了明天,事情就沒這麼棘手了,我會和克里姆共商對策,他是個好人。」   列車服務生來敲門了。龐德讓他進來,自己走向甬道。克里姆仍然待在原處,向車外眺望。車 速加快了,穿過茫茫的夜色,刺耳而憂鬱的呼嘯聲在他們身後迴盪不已。燈火通明的車廂不住晃動 著。克里姆沒有動作,不過從車窗反射出他的眼睛是處於警戒狀態之中。   龐德把方才的談話內容告訴了他。他很難向克里姆說明何以他對那女孩信賴若是?當他試圖說 明他在她眼中所觀察到的一切,以及他的直覺所告訴他的事情時,他看見車窗玻璃所映現出來的嘴 形,諷刺似的扭曲著。   克里姆認命地嘆了一口氣。「詹姆士,」他說:「現在由你接手了,這次行動看你如何表現了 。大部份的問題,我們今天已經討論過了——坐火車的危險性、把機器放在外交官行李中通關回國 的可能性、還有像是那女孩的可信性。當然她看來對你是無條件地服從啦!而同時你自己也承認你 甘心為她臣服——也許只是在某些條件之下。你已決定完全信賴她。在今天早晨和M通電話的過程 中,他說過他會支持你的決定,由你做主。那麼,就讓事情這樣發展下去吧!不過他當時並不知道 我們在火車上竟會多出三個格別烏的隨從人員,當時我們也不知道。所以我認為這會改變我們所有 的考量。是嗎?」   「是的。」   「那麼,唯一該做的事就是除掉這三個人。把他們弄下車去。誰知道他們上車的目的是什麼? 我不會比你更相信所謂的巧合。不過,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我們並不打算和這幾個傢伙共處一 車。對嗎?」   「當然了。」   「那麼,你把這件事交給我好了。至少今夜是如此。這兒仍在我國境內,而我還擁有一些勢力 ,以及足夠的錢財。殺害他們的罪名我擔待不起,會使得火車誤點,牽連了你和那女孩。但我要安 排一些事情。這三個人之中有兩個是睡臥舖的。那個留著鬍鬚,吸著小煙斗的年長者,住在你隔壁 ——就是這間六號房。」他朝他身後的房間努嘴示意。「他的旅行護照是德國護照,用了一個『梅 爾柴.班斯,推銷員。』的身分。膚色黝黑的那一位,那個阿美尼亞人,住十二號房。和他一樣用 的是德國護照——『柯特.高德伐,結構工程師。』他們買了到巴黎的全程車票。我看過了他們的 文件,因為我有一張警察證。列車長沒有找麻煩。他的車艙裡有各種車票和護照。第三個人,就是 頸背上有個大瘤的,剛好他臉上也長了瘤。他看來醜陋、愚蠢,是個莽夫。我沒看他的護照。他坐 的是頭等車廂,在我的鄰室。不到邊界,他毋需亮出他的護照。不過,他曾經交出了他的車票。」 克里姆像個變戲法的一樣,很快地從外套口袋裡抽出一張黃色的頭等車廂車票,又迅速放了回去。 他很驕傲地向龐德咧著嘴巴笑了。   「怎麼回事?」   克里姆吃吃地笑出聲來。「今夜在他休息之前,這蠢牛走到盥洗室去了。當時我站在甬道上, 忽然間想起了兒時偷搭火車逃票的把戲。我讓他進去了一分鐘,然後我走上前去,敲嚮了盥洗室的 門板,並且死命按住門把。「查票員來了,」我大聲地說:「請把車票拿出來,」我先用法語說了 一次,再用德語重述。從裡面傳出了嘟嘟嚷嚷的聲音。我感覺到他試圖將門打開。我就更用力地按 住門把,使他以為門被卡死了。「先生,你不要費力了,」我很有禮貌地說:「你把車票從下面的 門縫塞出來好了。」他在裡面更是使勁地把弄那扇門,我還聽得見他氣喘吁吁的聲音。後來,這聲 音停止了,門下又傳出窸窸窣箤的聲音。車票被塞出來了。我萬分有禮貌地說:「先生,謝謝你。 」我拾起車票,從兩節車廂相連的地方走到了另一節車廂去。」克里姆輕鬆地揮動一隻手,說:「 那個頭號大白痴現在已經安詳地入睡了。他心裡會想:到了邊境的時候,車票就會被退還給他了。 他搞錯了。這張車票將化為塵灰,並且隨風而逝。」克里姆用手比劃著車窗外的一片漆黑。「不管 他身上有多少錢,我將看見這傢伙被趕下火車。人家會告訴他說,這種情形必須接受調查。如果他 的供述經過票務經理人的確認,他可獲准搭乘下一班火車。」   龐德想像著克里姆玩弄著小學生把戲的情景,露出了微笑。「達柯,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另外那兩個怎麼處理呢?」   達柯.克里姆聳了聳他寬厚的肩膀。「我總會想到某些辦法的,」他很有自信地說:「要逮住 蘇聯人的方法是讓他們看來傻乎乎的,羞辱他們,嘲笑他們。他們受不了這些。我們總有辦法搞得 他們汗流浹背。然後,處罰他們不能達成任務的事就交給格別烏了。毫無疑問的,他們會被他們自 己的人所槍斃的。」   他們正在交談的時候,列車員從七號房間裡出來了。克里姆一雙手搭在龐德的肩膀上。「詹姆 士,別害怕,」他愉快地說:「我們會打倒這些人的。去找你的女朋友吧,我們早上再見面。今夜 我們不要睡得太放心,縱然這樣並沒有什麼幫助。每天都有不同的變化,說不定明天我們就能放心 地大睡了。」   龐德目送這大塊頭的人很輕鬆地往顛動的車廂甬道走去。他發現:無論火車怎樣的搖晃,克里 姆兩邊的肩膀絕對不會碰觸到車壁。對於這位堅強、愉快的職業間諜,龐德內心的愛幕之情油然而 生。   克里姆的身影消失在列車長的車房裡。龐德轉身輕輕敲響了七號車房的房門。 熾天使書城

    【22 離開土耳其】   火車一路長嚎著穿破了夜色。龐德坐在車房裡,眼望著月光照耀下迅速向後飛逝的景色,努力 地讓自巳保持清醒。   周遭每一樣事物都在處心積慮地誘使他睡去——火車鐵輪急速的馳騁、銀色電報線催人入夢似 的不斷襲擊眼簾,火車一路勇往直前,汽笛不時唱出令人心安的憂鬱腔調,節節車廂相接之處,金 屬碰撞的喀嗒之聲單調沉悶,還有小房間裡的一些木造部份,隨著車身的晃動,發出使人昏昏欲睡 的軋軋聲。即使車房門楣上那盞深紫色的朦朧小燈也好像在對他說:「我會幫你看守的。只要我還 醒著,不至於出事的。閉上眼睛睡吧,睡吧。」   女孩的頭部擱在他膝上,溫暖而沉重。事實非常的明顯,車房裡的空間只足夠讓他一個人鑽到 單人的被單下面,而和她緊緊地相依偎。他大腿的前面抵著她的身軀,他的頭被她如放下來的窗幔 一般的髮絲埋藏在裡面。   龐德揉了揉眼睛,又努力地讓它們睜開。他很警惕地抬高手腕。四點鐘。再過一個鐘頭便離開 土耳其的邊境了。或許他可以利用白天的時間來睡覺。他要把槍交給她,再度拴好房門,她可以代 他守候。   他俯視沉睡中的美麗側影,她看來多麼地天真啊!——這個來自蘇聯情報組織的女孩!長長的 睫毛輕輕搭在她柔和的臉頰上,嘴唇不自覺地稍稍張開,長髮由額際散落——他真想撥開那些撩人 的亂髮,和她頭靠頭的入夢去。還有她頸子上緩慢而持續的脈動——愛憐之意在他心中萌生了。他 好想把她抱在懷裡,緊緊地抱住。他好希望她醒來,或許她正在夢境中漫遊吧?他要吻她,告訴她 一切安好,看她快樂地重新去尋夢。   女孩堅持要用這樣的姿勢睡覺。「除非你靠著我,否則我不會休息的,」她說:「我必須肯定 你隨時在我身邊。如果我醒來的時候,沒有接觸到你,那種感覺將非常可怕!拜託你,詹姆士!拜 託!」   於是龐德脫下外套,摘除領帶,在角落坐下了;兩隻腳高高蹺在他的行李箱上,把手槍放在枕 頭下,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她對於這柄手槍沒有什麼意見。她脫下了全部的衣服,只除了喉頭戴著 那枚黑色蝴蝶結,並假裝很平淡的樣子,爬到床上蜷縮著,取了一個舒服的睡姿。她高舉兩臂,向 他迎來。龐德撥開她的髮絲,親吻了她一次——是一記長而熱烈的吻。後來,他叫她去睡,自己往 後靠著坐好,冷靜地等候著軀體的需求離他遠去,渴睡的她嘟嚷著趴好了,一隻手臂橫過他的大腿 。起初,她抱得很緊,慢慢地睡熟之後,她的手便放鬆了。   龐德斷然地打消自己對她的念頭,很專注地考慮未來的旅程。   他們很快就要離開土耳其了。只是到了希臘以後,事情會比較順利嗎?希臘和英國之間倒沒有 不和的事情。而南斯拉夫呢?狄托站在哪一邊呢?或許兩面倒吧?不管這三個格別烏的人負有何種 任務,不管他們是否知道他和塔迪娜都在火車上,總之,他們很快也會知道的。他倆總不能在四天 裡面一直待在車房裡,連百葉窗都不打開吧?他們的出現,立刻就會被報告到伊斯坦堡。他們可以 從某一個車站打電話過去,到了天亮的時候,司必各得電碼機失竊的事情,早就被發現了。接下來 呢?是否透過雅典或巴格達的蘇聯大使館採取斷然的外交手段?還是像竊賊一樣偷偷把女孩弄下火 車?或者,這些想法都太單純了呢?要是事情更複雜的話——也就是說如果這一切是某個神秘陰謀 的一部份,是嚴苛不人道的蘇聯式詭計的一部份——他應該避之不及嗎?他是否該帶著這女孩在某 個偏遠小站溜下火車,逆著軌道往回走,僱一輛車子,無論如何想辦法搭飛機回倫敦吧?   窗外,拂曉的幽光巳開始在往後奔竄的樹木和岩石之間添上了藍邊。龐德看著手錶,五點鐘了 。他們快要到達烏茲翁柯普路了。這之中,發生過一些什麼他所不知道的事情呢?克里姆有什麼收 穫呢?   龐德背靠椅子坐好了,放鬆了心情。不管怎麼說,他的疑問有一個簡單合理的答案,如果他們 能夠很快地除掉格別烏的三個傢伙,那麼還能夠按照原訂計畫行事,搭乘火車走完全程。如果不然 ,龐德就要帶著女孩和機器在希臘某站先行下車,再取道另外一條路線回家去。但是這可能性經過 了證實之後,龐德的路仍然得繼續走下去。他和克里姆都是富於機智的人。克里姆在巴格達有個密 採會來接火車。通常是大使。   龐德的腦子轉得飛快,他一直添加正面的因素,而刪除負面的因素。在推理的過程之中,他很 冷靜地自認他有一種瘋狂的慾望,想把這場遊戲玩到底,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很想纏住這些 人,解決這個謎團,而且,如果真的有什麼陰謀詭計的話,就把它瓦解掉。M已經把權責都交給他 了。他手上握有了女孩和機器這兩張王牌,又何需恐慌呢?有什麼好怕的?拔腳開溜,豈不是瘋狂 ?而且,從一個陷阱裡逃出來,說不定又跌進另一個陷阱裡……   火車的汽笛發出了長鳴,開始減緩車速。   現在展開第一回合。要是克里姆失敗了……要是那三個人仍然留在火車上……   幾節貨車廂,在車頭吃力的載動下,從旁邊駛過。車庫的側面稍微出現了一下子。在聯結器猛 晃並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之後,東方快車號經過轉轍器後,離開了正軌。四組中間長滿了雜草的鐵 軌出現了,一直望到盡頭,也看不見月台上的人影。一隻公雞在報曉。火車的速度漸漸減低到步行 的速度,在接著一聲水力制動的煞車聲,以及蒸汽紛紛竄出的嘈雜聲後,它碾磨似的停了車。沈睡 中的女孩輕輕地動了一下。龐德愛憐地將她的頭輕輕扳回枕上,自己站起身來。   這是一個典型的巴爾幹路邊小站——石材建造的車站,造形嚴肅呆板,牆面抹了過多的水泥。 灰塵撲撲的月台,並不像一般月台高於鐵軌,反而和路面齊平,以至於下車的時候,必須跳下一大 步長距離。幾隻雞在到處啄食,還有少數看來表情沉悶的職員無聊地站在那兒,鬍子也不刮,連讓 自己看來有些重要性的努力都放棄了。一群吱吱喳喳農夫模樣的人,帶著一綑綑的東西,和柳條籃 ,在火車廉價車廂那頭等候通關和護照查驗,這樣之後他們才能擠上車來,進入有如沙丁魚罐一般 的車廂中。   龐德對而的月台那兒有一扇關起來的門,上面掛了一塊標示牌,寫了「警察站」的字樣。龐德 從它旁邊髒兮兮的窗戶望進去,瞥見了克里姆的頭和雙肩。   「護照!謝謝!」   一個穿便服的人,和兩個穿著深綠色制服、黑皮帶上掛著槍的人走上了火車。列車長在他們前 面開道,一邊在每扇房門上敲一敲。   到了十二號車房的門前,列車長很神氣地用土耳其語說了一些話,將一疊車票和護照拿出來, 從上到下每一張翻撥過去,好像洗牌一樣。當他這麼做完了以後,穿便服的那個人將兩個警察招呼 到跟前,大剌刺地敲了敲門。門開了,他走進去。兩個警察隨後護衛。   龐德挨著走道過去。他聽見裡面的人說著一大堆爛德文。一個聲音聽來冷冷的!另一個聲音則 是因受驚嚇而顯得極為急切的。柯特.高德伐先生的護照和車票不見了。高德伐先生有沒有從列車 長的艙房中把東西拿走?當然不會。高德伐先生真的把他的文件交給列車長了嗎?當然啦!那麼這 件事情就太不幸了。必須進行一些調查。沒問題,德國駐伊斯坦堡的公使館會把這件事情做個正確 的交代的。(龐德聽到這句話,不由得露出微笑)同時,很遺憾高德伐先生無法繼續進行他的旅程 了。他明天可以再上路,沒問題的。高德伐先生得穿好衣服,他的行李將被轉送到等待室。   後來,格別烏的那個人在甬道裡現形了。他是那種皮膚較黑的高加索人,「訪客」之中較為年 輕的。灰裡泛青的臉上,充滿了恐懼。他的頭髮亂糟糟的,身上只穿了條睡褲。但他這副悲慘的狼 狽相,一點兒也不好笑。他和龐德擦身而過,到了六號車房的門口,他停下腳步,打起精神,在緊 張自抑的情況下,毃了敲房門。房門開了,但還拴著鍊條。龐德從門縫中窺見一個肥肥的鼻子,和 一部份鬍子。鍊條取下了,高德伐走進去,裡而沉寂無聲。這當兒,穿便服的那個人用來檢查九號 房和十號房裡兩個年長的法國女人的證件,接著又檢查了龐德的證件。   那位穿便服的官員把龐德的證件瞟了一眼而已,立刻又合起來,交給列車長。「你和克里姆大 公同行嗎?」他的眼神飄忽。   「是的。」   「謝謝了,閣下,況你一路順風。」那人向他敬了一個禮之後,轉身猛拍六號車房的門。門打 開了,他走進裡面。   五分鐘以後,車房門豁地打開了。穿便服的人,一副大權在握,傲然挺立的模樣,將那兩個警 察叫到跟前。他很不客氣地用土耳其語大聲喝斥著。復又轉身對著車房。「先生,你要想一想萬一 自己被捕了的結果。在土耳其,向政府公務員行賄,是一項嚴重的罪名。」高德伐一口彆腳的德語 ,聽來氣憤非常,又雜亂無章。有時還夾雜了一句硬生生的俄國語。高德伐和方才不一樣了,他的 眼光看來像是瘋子的眼光。他走出車房,莽莽撞撞地通過甬道,到了十二號車房,一名警察站在門 外等候他。   「還有你的護照,先生。請走到前面來。我必須對一對照片。」穿便服的人將那綠色封皮的德 國護照舉到燈光下,「請走到前面來。」   他很不情願的樣子,一張臃腫的臉孔都氣白了。另外一個自稱班斯的格別烏人員站出來,到了 甬道上,身上的藍色絲質晨褸熠熠生光。冷酷的棕色眼珠宜視龐德,不把他當做一回事。   穿便服的人「啪!」的一聲合上了護照,把它交給列車長。「你的證件沒有問題,先生。現在 請你把行李給我檢查。」他走進去,第二個警官跟著他。那個格別烏的人轉身背對龐德,監視著搜 尋過程。   龐德注意到他穿了晨褸的左臂下鼓鼓的,還有一條環著腰的皮帶。他不曉得他會不會一槍轟掉 那便服官員的腦袋,此時此刻,保持緘默才是上策。否則他很可能被拖進去當證人了。   搜查完畢。便服官員冷冷地向那人敬了一個禮,又沿著甬道走下去了。格別烏的那個傢伙走回 了六號房,「砰!﹄的一聲關上房門。   不幸,龐德心想:一個給漏掉了。   龐德轉身退回窗口。一個體態粗壯、戴著一頂灰色小禮帽的人,被架著走進那扇標示「警察站 」的門裡。他的頸背處有個大瘤。甬道盡處,一扇門被很用力地關上了。在警察的跟隨下,高德伐 下車了。他低著頭走過灰塵撲撲的月台,消失於同一扇門內。   引擎尖銳地響起,這是一種新的聲音,是一個希臘火車駕駛員勇氣十足的尖叫。機車頭的門很 用力地被關上了。便衣官員和第二位警察相偕走往車站那兒。火車後方的站務員看了看手錶,把旗 子舉高了。車身震顫了一下,隨著引擎爆發性噴汽的漸次減弱,東方快車號的前面部份開始動作了 。後部車廂的行進路線是取到北邊通過鐵幕的——先經過保加利亞邊境一個叫做德瑞歌門的地方, 距此僅五十哩的路程。尚未行進的火車後車部份還留在灰塵漫天的月台旁邊等待啟程。   龐德拉下車窗,對土耳其邊境投下最後的一瞥。他知道在邊境的警衛站裡將有兩個人坐在空蕩 蕩的房間中,等待著可能受到死刑的處分。他心想:三隻鳥之中,已經打下了兩隻。勝負之分越來 越顯著。   他望著那死寂而骯髒的月台,月台附近有一隻隻的小雞,月台上站務員的身影漸漸成為一個小 黑點,直到長長的列車通過了轉轍器,陡然一跳,步入了單軌的主幹,他的視線才轉向那醜陋的田 野焦土。金亮的太陽爬上了土耳其平原。這將是美麗的一天。   龐德把他的頭部從清涼、甜美的晨間空氣中縮回來,大力地把窗子拉上去。   他已打定主意了,他將一直留在列車上,親眼看完整個事情發生的過程。 熾天使書城

    【23 離開希臘】   從內容貧乏的皮西翁車站的小自助餐檯那兒買來了一杯熱咖啡(不到中午時間,餐車是不開張 的)。希臘海關和查驗證照的人員上來做了一次無關痛癢的訪問。後來,當列車快速地向南邊愛琴 海頂端的恩斯海峽駛去時,摺床也都被收拾起來了。車窗外,多添了光線和顏色。空氣變得比較乾 燥了。各個小車站和田野間的人,看來比較順眼了。陽光下,向日葵、玉蜀黍、葡萄藤,還有菸草 ,都逐漸成熟了。這就像達柯.克里姆所說的一樣:又是另一天開始了。   龐德在塔迪雅娜興味十足的注視下洗臉修面。她認同他不抹髮油的事實。「那是一個邋遢的習 慣,」她說:「我曾聽說許多歐洲人都有這種習慣。在蘇聯,我們絕不會想到有人會做這種事。那 會把枕頭搞髒的。但是,西方國家的男人不用香水倒很奇怪。我們全部男人都擦香水的。」   「我們知道冼澡。」龐德不懷好意地說。   就在她急切地抗議時,傳來一聲敲門聲。是克里姆。龐德讓他進來後,他向女孩躬身為禮。   「多麼溫馨的家居畫面啊!」他很愉快地批評一番後,把他龐大的身軀塞在門邊的角落 裡。「我從沒有看過如此出色的一對男女間諜。」   塔迪雅娜狠狠地瞪著他說:「我不習慣西方的玩笑。」她用冷冷的語氣說。   克里姆毫無戒心地大笑。「親愛的,妳會學的。美國是最偉大的講笑話民族。我也學會了開玩 笑。就像輪軸的潤滑油。今天早上我差點兒沒笑死。那兩個可憐的傢伙!真希望警察打電話到伊斯 坦堡的德國領事館時,我也在那旁邊。那是我看過造得最差的假護照。其實那不難仿冒,但要偽造 他們的出生證明,那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了。索瑪森夫人,我恐怕你那兩位同志的事業已經走到 悲哀的盡頭了。」   「你是怎麼做到的?」龐德在打領帶。   「錢財和影響力。我送了五百塊錢給列車長,又在警察站強調問題的嚴重性。真幸運我們的朋 友曾試著收買警方。不過隔壁那名叫班斯的狡猾鬼沒有被捲入,倒很遺憾。」他指了指牆壁。「丟 護照的伎倆我不能用兩次。我們總有一天會把他逮住。長瘤的那個人很容易應付。他不會說德語, 而且不買車票去搭車,是件嚴重的事情。啊,真好,這一天已經有了個順利的開始。我們第一回合 勝利了。但是我們隔壁的那位朋友現在會十分小心了。他知道他必須顧慮的是什麼。也許這樣子最 好。因為要你們兩個成天躲躲藏藏地過日子,根本是無聊的事。現在我們可以到處走動了,甚至一 塊兒吃午餐,只要你們戴著結婚戒指。我們要注意的只是看他會不會在一個車站打電話。不過我懷 疑他是否弄得懂希臘電話總機的意思。他也可能等著我們到了南斯拉夫再說。不過我在那兒有機動 部隊。如果需要的話,我們可以獲得支援。這應該是一趟最有趣的旅程了。東方快車號上面總是有 些令人興奮的事情。」克里姆站起身子,打開房門:「如愛情。」他拋下一個微笑。「午餐時間, 我再來造訪。希臘食物比土耳其食物還要難吃。但即使是我的胃部,也在替女王效忠。」   龐德站起來去關好房門。塔迪雅娜破口大罵道:「你的朋友真不上道。在這件事方面把女王扯 進來,是不忠實的表現。」   龐德在她身旁坐下。「塔妮雅,」他耐性十足地說:「那人是個大好人,也是個好朋友。就我 所知,他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他嫉妒我,他很想擁有一個像妳一樣的女朋友,所以他故意揶 揄妳。這是示愛的一種形式,妳應該視之為恭維。」   「你這樣認為嗎?」她明媚的藍眸望著他。「但是他竟把他的胃和你們國家的領袖混為一談, 那就是對女王的大不敬。要是在蘇聯有類似行為的話,就是一種頑劣的態度。」   當火車在被太陽炙烤著,又群蠅亂舞的亞歷山卓波里斯站停下來的時候,他們還在爭論不休。 龐德打開房門,走到甬道上,陽光掠過一片如鏡的蒼白海面,潑灑到車窗內。海天相連,混成一 體,展現了猶如希臘國旗般的色澤,幾乎泯沒了海平線。   他們一塊兒吃午餐。那個沉重的袋子就放在桌下龐德的腳邊。克里姆很快地和女孩混熟了。那 個自稱為班斯的格別烏特務避開了餐車。他們看見他在月台上一個手推自助餐車旁邊買三明治和啤 酒。克里姆提議去邀請他來打一場四個人的橋牌。忽然間,龐德倦意萌生。疲倦使他產生了一種想 法:他們把這一趟危險的旅程變成野餐了。塔迪雅娜發現了他的沉默。她站起身來,說她必須休息 了。當他們走出餐車時,聽到克里姆還在興高釆烈地要侍者拿白蘭地酒和雪茄煙來。   回到車房後,塔迪雅娜很堅決地說:「現在是你該睡的時候了。」她拉下百葉窗,隔絕了午後 強烈的光線,也把那長滿了各種植物的田野景色擋在車窗外面。車房立刻變成了一個綠色的地洞。 龐德把門鎖好,再用楔子卡緊了,手槍交給她,便仰面舒服地躺下,頭部放在她的膝蓋上,很快地 睡熟了。   列車蜿蜓而行,行經希臘北方洛多皮山脈的山腳下。陸續過了好幾站之後,他們來到了馬其頓 平原上。從這兒開始,火車幹線彎折向南方,往薩隆尼加進發。   當龐德在她柔軟的膝上醒來時,已是暮色四合的時分了。塔迪雅娜似乎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刻的 來臨。她立刻捧著他的臉,深情地注視他的眼,用急切的口氣說:「親愛的,我們這種情形還要持 續多久呢?」   「非常的久!」龐德仍然昏昏欲睡。   「到底是多久呢?」   龐德凝視她美麗而憂愁的眼眸,頓時睡意全消。在火車上還要待三天,沒有安全抵達倫敦之前 ,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有一個事實是不能不面對的,那就是——這女孩是敵方的間諜。從他的 情報單位或首相內閣派來調查的人,對於他的感覺都不會有興趣的。其他的情報單位也只是想從女 孩口中知道關於機器的事情而已,說不定到了多佛後,她就會被帶走,帶到「牢籠」去——這是靠 近吉爾福的一間私宅,防衛森嚴。她將被安置於一間舒適卻網路密佈的房間裡。一些穿便衣的高效 率工作人員會接二連三的來到她面前,坐下來和她聊天。房間下面將有錄音機錄下對話,這些紀錄 都是他們追索新的實情的依據——而且,這其中當然有很多是故意設下陷阱,套出真相的。或者他 們會替她介紹一個監視的人——一個很好的蘇聯女孩。對方將假裝與塔迪雅娜相善,向她建議逃脫 的辦法,或者教她兩面討好,以及通知她父母一些「無傷大雅」的消息。這個過程可能持續數星期 到數月之久。這期間,龐德將在技術性的安排下遠離她,除非那些調查人員認為可以進而利用他們 互相的好感,以獲取更深入的秘密。然後又怎樣呢?改名換姓,答應她在加拿大展開一段新生活, 讓她每年從秘密基金當中,得到數千鎊的收入?而等她經歷了這一切,得以脫困之後,他又在那裡 呢?或許到了世界的另一邊吧?就算他還留在倫敦,經過了調查單位的深入盤話之後,她對於他的 感覺還能保留幾分呢?而且,經歷了一切之後,她會多麼痛恨或輕視這個英國人呢?再說他自己吧 !熊熊的戀火還能暢旺地燃燒嗎?   「親愛的,」塔迪雅娜不耐煩地追著問:「到底要多久?」   「需要多久就多久,就看我們了。很多人會來騷擾,我們會被分開,事情不像永遠待在這間小 小的車房裡一樣。幾天之內,我們將走出火車,進入外面的世界,那不是件容易的事。現在再對妳 多說,將足十分愚蠢的行為。」   塔迪雅娜的神色開朗多了。她低頭笑看他。「沒錯,我不再問一些傻問題了。這幾天的時間, 我們千萬不要浪費了。」她輕輕扳開他的頭,站起身來,在他身邊躺下。   一個小時之後,當龐德站在甬道裡的時候,達柯.克里姆驀然出現了。他仔細端詳著龐德的臉 孔,用曖昧的語氣說:「你不該睡這麼久的。你已經錯過了瀏覽北希臘古意風光的機會了,現在又 是吃正餐的時候。」   「你想到的只有食物,」龐德說著,把頭朝後一撇。「我們的朋友怎樣了?」   「沒有半點動靜。列車長一直在幫我監視他。那人將成為鐵路公司裡最富有的列車長。高德伐 的護照讓他賺了五百塊錢。現在我一天給他一百塊錢,要他整天刺探蘇聯人的一舉一動,直到旅程 結束。」克里姆笑出了聲音。「我還告訴他說:他服務績效良好,甚至可以替土耳其弄一個獎章回 去。他相信我們是在追蹤一個走私集團。他們時常利用這班火車把土耳其鴉片運送到巴黎去。他對 這一切不覺得意外,只是很高興酬勞相當好。對了,你有沒有從裡面那位蘇聯公主的身上榨出任何 消息來呢?我仍然覺得事情並不是這麼平靜。現在一切都太安定了。或許被我們甩掉的那兩個人真 的是無辜的。而這個叫做班斯的傢伙,一直待在車房裡,或許是因為他怕了我們。我們的旅程中一 切太順利了。然而,然而……」克里姆搖了搖頭。「蘇聯人精於棋藝。當他們想要實現一個陰謀時 ,手段相當高。這局棋賽的計畫周詳,敵人已奪得了致勝的先機。他們早已洞燭機先,步步為營。 我心中有個預感,」映在車窗上的克里姆的神色凝重。「你、我和那女孩,是一塊大棋板上的卒子 ——我們的每一步動作都經過他們的認可,因為並不妨礙這一局蘇聯棋賽。」   「但這陰謀的目的何在呢?」龐德的視線投往車窗外的漆黑。他對著自己的影像發問。「他們 又能夠從中獲得什麼?我們的疑問總是繞著這問題打轉。當然啦,我們全都嗅出了某種陰謀的可疑 氣味。而那女孩或許甚至不自知她已被捲入其中。我知道她有所隱藏,但以我的想法而論,她所隱 藏的可能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小秘密。你問我有沒有套出任何消息?她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她 只是叫我有信心——說根本沒有危險。達柯,你必須承認,」龐德抬頭對看著對方那對機靈的眼睛 ,尋求他的認定。「她活在她的故事之中。」   從克里姆的眼神並看不出他對此事的熱中,他什麼也沒說。   龐德聳聳肩膀,說:「我承認我愛上了她。但是,達柯,我並非傻瓜。我一直在留意蛛絲馬跡 ,看看是不是有用得上的地方。當兩個人之間去除了某些障礙的時候——你知道一個人可能說出很 多秘密來。我們之間已沒有了界限,我知道她說的是實話。至少百分之九十。而且我也知道她覺得 其餘沒說出來的並不重要。如果她存心欺騙,那是因為她自己也被騙了。用你下棋的比喻來做分析 ,不無可能,但你們沒有跳出這個圈子——這陰謀所為何來?」龐德的語氣很嚴肅。「還有,如果 你想知道的話,我的要求就是我們跟著玩下去,直到我們發現了為止。」   龐德臉上頑強的神情,使克里姆微笑了起來。他突然放聲大笑。「我的朋友,要是我是你,我 早就在薩隆加帶著那部機器下車了——當然,如果你願意的話,連同那女孩兒一塊帶著走也無不可 ,雖然這並沒有太大的重要性。我會僱一輛車子,直奔雅典,搭上下一班飛往倫敦的班機。不過, 由於我所受的教育,並沒有教導我要『有運動員的風度』,」這是克里姆故意說的風涼話。「這對 我而言,並不是一場公平的比賽。這是我的工作。對於你,那就不同了。你天生是個賭徒,M也是 一樣。顯然他也好賭,否則他不會放任你自己做主。他也想知道這個謎底。那就這樣好了。我倒是 寧可用安全的方式玩下去,說得明白一點,盡量不要憑僥倖從事。你以為勝算確乎在你的掌握之中 嗎?」達柯.克里姆轉過身來,和龐德面對面。他的語氣變得很堅持。「朋友,你聽我說,」他的 大手按在龐德的肩膀上。「這是一張撞球檯,一張平坦的綠色撞球檯。你擊出了你的白球,它順利 地滾了出去,靜悄悄地滾向那顆紅球。球袋掛在球檯邊。命中注定不可避免地,你會撞上那紅球, 紅球將落進球袋。這是撞球的規矩。然而,在一切規則的軌道之外,來了一個噴射機駕駛員,他頭 昏了,於是他的飛機對準了撞球室急衝直下。或者說有條瓦斯管就要爆炸了,或者說被雷電擊中了 。撞球室坍塌下來,壓在你身上,當然也坍在撞球檯上。那麼,我問你:這白球怎能不錯過紅球? 而紅球又怎能不錯過球袋?它們之所以不至於錯亂,是根據撞球的遊戲規則。但球檯規則並非唯一 的規則。所以,控制這輛火車、控制你目的地的一切規則,也並非這場特別遊戲中唯一的規則。」   克里姆停了一下,他聳聳肩膀,打斷自己的長篇大論。「朋友,這些事情都是你早已知道的, 」他用歉然的語氣說:「我說了這麼多廢話,自己也口乾舌燥了。趕快把那女孩叫起來,我們吃飯 去。不過我要求你,隨時要有意外的準備。」他的手指在外套中間的部份劃了個十字。「我沒有在 胸口劃十字,那樣就太嚴重了。我只在胃部劃十字,這是說這個賭咒很重要的意思。我們一路行來 ,出過不少意外。那吉卜賽族長叫我們要保持警覺。現在,我的意思也一樣。我們儘管在撞球檯上 玩把戲,卻不可不對撞球室外的世界保持高度的注意力。」他敲了敲自己的鼻子,又說:「這是我 的鼻子告訴我的。」   克里姆的肚子目中無人地發出了響聲。猶如沒人接的電話,電話那頭有個怒不可遏的人。「看 吧,」他很熱切地說:「不是我說,我們真的該去吃飯了。」   火車駛入過分現代化的希薩隆尼奇這個接駁站的時候,他們的晚餐也結束了。龐德提著那個沉 重的小袋子。他們道過晚安,就要分手的時候,克里姆提出了警告。「我們很快就會遭到打擾的。 一點鐘,我們將抵達邊境地帶。希臘人是不會找麻煩,但南斯拉夫人卻喜歡擾人清夢。如果他們讓 你厭煩了,就來找我。就算在他們的國內,我還認識幾個有頭有臉的人。我住在相鄰車廂的二號車 房。我一個人一間。明天我就要搬到我們的朋友高德伐原先住的十二號車房裡那個鋪位去。如今這 時候,頭等車廂十足像個馬廄。」   火車吃力地爬上月光照射的華達河谷,朝南斯拉夫的底端前進時,龐德昏昏地打著瞌睡。塔迪 雅娜又以他的膝部為枕,沉沉睡去了。他想起了達柯所說的話,不知道等他們安全地通過了巴格達 以後,他能不能夠差遣這大塊頭的傢伙回到伊斯坦堡去?把他拖來參加橫渡歐洲的冒險之旅,是不 公平的。這些地方已不在他的勢力範圍之內了,而且他對目前這種狀況並不很認同。達柯.克里姆 顯然疑心龐德為了這個女孩子而甘心臣服,以至於無法用正確客觀的眼光來分析這次的任務。其實 ,這只佔了一丁點兒的成分。當然,在中途溜下火車,採取別的路徑回國去,是比較安全的方法。 但是,龐德自認他不能忍受退居於陰謀之外的做法——如果這真的是一個陰謀的話。而如果這不是 陰謀,他同樣也不能忍受犧牲和塔迪雅娜共處三天的建議。再說,M已把權責交給了他。就像達柯 所說的,M本人也很好奇地想要把這場遊戲的過程全部著完。M使出了孤注一擲的性子,也希望看 看葫蘆裡賣的到底是什麼藥?龐德拋開了這個難題。接下來的旅程會日益順利的。他再度自問:何 需恐慌呢?   十分鐘之後,他們抵達了希臘邊界的伊多曼尼車站,急促的敲門聲響起,驚醒了女孩。龐德從 她的頭部下方溜出來,把耳朵貼在門板上,問道;「什麼事?」   「先生,我是列車長。你的朋友克里姆大公出事了。」   「且慢,」龐德心慌意亂地說。他把手槍塞進了槍套中,穿上外套後,猛力打開房門。   「怎麼回事?」   在甬道裡燈光照射下,列車長面色泛黃。「跟我來。」他說著,朝通往頭等車廂那兒的甬道奔 去。   第二間隔室的門是開著的,一群工作人員擠在那兒,目瞪口呆地望著。   列車長替龐德開了道,龐德到了門邊,伸著頭往裡面看。   他頭上的髮絲輕輕飄動著,右手處的椅子旁邊有兩具屍體。他們經過了激戰致死的樣子,很像 是為拍攝電影所需而擺出來的姿勢。   底下的是克里姆。他雙膝跪地,在做最後掙扎站起的努力。一枘尖刀從他的頸動脈刺進去,刀 把留在外面。他的頭部往後仰,兩隻滿佈血絲的空洞眼睛往上翻,瞪著夜空。他的嘴巴扭曲了,好 像在咆哮的形狀。一縷細細的血水從下巴那兒往下淌。   半趴在他身上的是格別烏特務自稱為班斯的那傢伙的沉重軀體。克里姆的左臂掐住的他的脖子 。龐德看見了他史達林式小鬍子的一角,以及他發黑臉孔的側面,克里姆的右臂幾乎是隨意地搭在 班斯的背上。手臂的末端捏成了一個拳頭,並留下一個足以容納刀把的空隙。同時,他手部下方的 外套上,有塊很大的血印。   龐德任憑他的想像力盡情馳騁,像在看電影一樣。睡夢中的達柯,不知有人悄悄地溜進了門, 兩步上前,很快地把刀子插進他的頸動脈。達柯在垂死之中,爆發出生命最終的精力,揮出一臂, 卡住了那個謀殺者,將刀子硬朝對方第五根肋骨處刺了去。   這個隨身帶著陽光的好人,現在他被殺害了,徹底死去了。   龐德倏然轉身,走出觸目可及這為他而死的人的範圍。   他開始小心地回答一個個問題。 熾天使書城

    【24 遠離危機】   東方快車號慢慢地噴著蒸汽,在下午三點鐘時,駛入了巳格達,比預訂時間延遲了半個鐘頭, 當車的另一部份從保加利亞穿過鐵幕,開到這兒來的時候,將延誤八個小時。   龐德盯著人群看,並等候一個克里姆的手下來敲響他的房間。塔妮雅娜身裹貂皮大衣,坐在門 邊,盯住了龐德的臉孔一直看,她懷疑他到底會不會重返她的身畔。   她從窗戶裡什麼都看見了——長串的柳條籃被帶下車去了?警方照相機的燈泡猛閃不停,列車 長傳達出來的手勢,意欲加速完成例行公事。還有詹姆士高大、筆直、硬挺,而又冷酷如屠刀的身 影,時來時去。   龐德回來過,也曾經坐下來,一直盯著她看。他問了她一些尖銳而粗魯的問題。她把那些問題 急急地擋了回去,很冷靜地把持著她的故事不放手。她知道現在鬆口把一切告訴了他——譬如說「 死莫許」也牽涉在其中的這種事,那麼她將永遠失掉他。   現在她萬分害怕地靜坐著,她害怕那張捕捉她的網,害怕她在莫斯科所聽到的謊言背後的真實 的可能性。她尤其害怕的是失去了這個男人——他在剎那間成為照亮她生活的燈。   房門響了一聲。龐德站起來開了門。看見一個身體結實,神情開朗,有如彈性橡膠般的人。他 和克里姆一樣有一對藍色的眼眸,棕色面孔上,頂著一堆如蓬草般的亂髮。他很快地衝進了車房。   「史蒂芬.特倫波聽候你的差遣。」他那盎然的笑意,使人我同感溫馨。「他們稱呼我為『譚 波』。酋長呢?」   「坐下來,」龐德說著,心裡一面在想:我知道了,這是達柯的兒子之一。   那人銳利的目光逼視他倆。他很小心地坐在他們兩人中間,神情和方才明顯不同了。接著,他 明亮的眼中,隱含著無比的害怕和懷疑。他的右手不經意地伸入外套口袋裡。   龐德陳述完畢之後,那人站起身來,他沒有再問任何問題,只說:「先生,謝謝你。請你跟我 走,好嗎?我們到我的公寓去。有待處理的問題太多了。」   他走到甬道上,背對他們,眼神飄向護欄外。等女孩出來以後,他沒有回頭看,就一直往前走 。龐德提著那沉重的袋子和他的公事包,走在最後。   他們走下月台,到了車站廣場。開始飄著毛毛雨了。這樣的情景,加上稀稀疏疏的破爛計程車 ,和以單調的現代建築物構成的街景,令人為之黯然。那人打開了一輛邋邋遢遢的轎車「牛津.摩 里斯」的後門。他自巳從前門進入,握住了駕駛盤。車子迅即在鵝卵石路面上跑動起來,一下子就 來到了光滑的柏油林蔭大道上。接著,他們在寬闊、空曠的街道上開了十五分鐘。其間只見到少數 行人和三三兩兩其他的車輛。   車子在一條鵝卵石人行道的中間停了下來。譚波帶他們從一樓公寓寬敞的大門走進去,上了兩 層富有巴爾幹氣味的樓梯——這是一種混和了汗臭、煙味和包心菜氣味的味道。他打開了一扇房門 ,讓他們進入了一個有著兩個房間的屋子裡。其中的家具都是最普通的。沉甸甸的紅色絲絨窗簾收 攏在窗戶後方,露出了街道另一邊一些空白的窗子。一張小茶几上放了個托盤,裡面有好幾個沒打 開的瓶子、玻璃杯和幾盤水果和點心——顯然是為了歡迎達柯和達柯的朋友而備下的。   譚波隨意指了指那些飲料。「先生,請用,你和夫人都不要客氣。有一間浴室。我想你們都願 意洗個澡。現在請原諒我去打個電話。」他故做堅強的外表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他很快地走進臥 室裡,關上了房門。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龐德除了坐著眺望窗外,什麼也沒做。他不時站起身來,在室內來回踱步 ,復又坐下。第一個小時裡,塔迪雅娜坐在那兒假裝翻閱著雜誌。然後,她突然走進了浴室。龐德 隱隱約約聽到在浴盆裡放水的聲音。   差不多六點的時候,譚波從臥室出來了。他告訴龐德他要出去。「廚房裡有食物。我九點會回 來,帶你們去坐火車。請把這間公寓當做自己的家一樣。」他沒有等龐德回答,就走出門去,輕輕 掩上了房門。龐德聽見他下樓的腳步聲,又聽見前門關起來的「喀哩」一聲。然後就是摩里斯車開 走的聲音了。   龐德走進臥室,坐在床上,拿起電話聽筒,用德語和長途交換台說話。   半個小時以後,電話裡傳來了M冷靜的聲音。   龐德對M說話的口氣就像環球出口公司的業務員對業務經理報告一樣。他說他的合夥人病得非 常厲害。有沒有任何最新的指示。   「病得很厲害?」   「是的,先生,非常非常厲害。」   「另外那家公司呢?」   「本來有三個人跟著我們。其中一個和我的合夥人碰到了相同的遭遇。另外兩個在離開土耳其 的路上就覺得不太舒服了。到了邊界一個小站他們就離開了我們。」   「也就是說那家公司關門大吉了?」   龐德顯然看見電話那頭M的表情。不知道他辦公室天花板上的吊扇是否仍緩慢地轉動著?這位 幕僚長官是否在電話線的那端聆聽著他的訴說呢?   「你的意見如何?你和你太太想從另外一條路線回家嗎?」   「閣下,我寧可讓你來決定。我太太很好。樣品的狀況極佳。我看不出任何導致惡化的理由。 我仍然傾向於完成這一趟旅行。否則這一片領域對我們而言,永遠只是處女地。我們也永遠不知道 這其中的可能性。」   「你希望再找一個我們的業務員來幫助你嗎?」   「閣下,那倒不是一定需要。看你的意思好了。」   「我會考慮看看。那麼你的意思是真的要完成這次的銷售活動了?」   龐德幾乎可以看見M因為受誤導的好奇心而閃閃發亮的眼睛,還有他自己可以感受出來的那種想 要挖掘真相的急切心理。「是的,閣下。既然我已走到了半路,不把整個路線完成,實在很可惜。」   「好吧!我會考慮增加一個業務員去幫助你的事。」電話線那頭停頓了一下。「沒有其他重要的 事了嗎?」   「沒有了,閣下。」   「那再會了。」   「再會,閣下。」   龐德放下了聽筒,坐在原位瞪著它。他突然好希望自己方才接受了M的建議,萬一有必要的話 ,派給他一些增援部隊。他從床上站起來。至少他們很快就可以脫離這該死的巴爾幹半島,南行進 入義大利了。接著下去是瑞士、法國——遠離一些見不得人的地方,而置身於和善的人民中間。   至於這女孩,應該怎麼辦呢?他能為了克里姆的死而責怪她嗎?龐德進入隔壁的房間,再度佇 立窗前,眼光投向窗外。他心裡不斷地思忖著,回顧過去的種種。他想著打從他第一次在「水晶殿 旅館」的房間裡聽到她的聲音後,她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不,他知道自己不能責怪到她頭 上。就算她是個情報員,也是在不自知的情況下。世界上沒有一個像她年齡一樣的女孩能夠扮演這 樣的角色而不暴露真實身分的。而且,他喜歡她,他對自己的本能信心十足。更何況,克里姆的死 ,若說這背後沒有陰謀,那又是什麼?總有一天他要弄個水落石出。而今有一點他是確信無疑的, 塔迪雅娜不是其中自覺的一部份。   他心意已定,於是走到浴室前敲了門。   她出來了。他兩臂緊擁著她,親吻她。她嬌慵地倚著他。他們這樣地站著,覺得獸慾的熱力回 到他們之間,在克里姆之死的冰冷記憶之後蠢蠢欲動。   塔迪雅娜掙脫了。她仰視龐德的臉孔,高舉手臂,拂去他額際落下的一綹黑髮。   她的面龐活力充沛。「詹姆士,很高興你回來了,」說完,她考慮到實際的狀況。「現在,我 們必須吃點東西,喝點什麼,重新開始我們的新生活。」   稍後,在吃了些煙薰火腿、桃子,又喝了些酒之餘,譚波回來了,把他們送到車站裡等待出發 的快車上。電弧燈冷冷的燈光,投射在列車周遭。他用冷淡的口氣很快地向他們道別之後,便步下 月台,沒了人影。他又回到他黑暗的生存方式中。   整九點鐘,新的引擎發出了一種新的噪音,拖著長串的車廂,步出車站,進入它徹夜的薩瓦河 谷之旅。龐德來到了列車長的房間,給了他錢,將新上車的乘客們的護照全部翻閱過了一次。   偽造護照有些什麼跡象,龐德大體上都知道。像是模糊的筆跡,過分精確的橡皮戳記,沿著照 片周圍從前的膠水留下來的痕跡,護照內頁上,由於更動了一個字母,或是一個數字而造成的紙纖 維的變異。但新添的五張護照之中——三本美國的和兩本瑞士的——看來均無異狀。瑞士護照—— 本是蘇聯偽造者的最愛——是屬於一對超過七十歲的老夫妻的。後來龐德從他們身邊經過,回到自 己的車房裡,準備讓塔迪雅娜將頭部枕在他膝上,度過另一夜。   文克維西到了,接著是布洛德。在晨曦赤焰般的映照之下,札各雷布醜陋地趴伏著。鐵道和鐵 道之間,雜草叢生。從德國人手上弄來的一些機車頭都生了鏽,可憐兮兮地停在那兒。火車也在此 稍做停留。當他們穿行於鐵皮的墓地之中時,龐德看見了其中一個機車頭上的牌子寫著:「柏林幹 線」。它長長的黑色桶形外殼上,滿佈機關槍的彈痕。龐德似乎聽見了轟炸機俯衝的尖銳呼嚎;又 似乎見到了機車頭駕駛員上舉的兩臂。剎那間,他莫名的思鄉心諸油然而生,他想到了戰時的狂熱 和混亂。這和國家與國家之間的抗爭由熱轉冷緩、他自己所從事的地下工作中不斷產生的小衝突比 較起來,不可同日而語。   列車拖著沉重的腳步,同斯洛伐尼亞群山之間走去。此地的蘋果樹和瑞士農舍,看來幾乎像是 奧地利的風光。當列車行經留布利安那時,女孩醒來了。他們用煎蛋、硬式黑麵包和一種成分大部 份是菊苣的咖啡當做早餐。餐車裡充滿了來自亞得里亞海的英美觀光客,他們每個人都是快快樂樂 的。龐德的心情無形中也輕鬆不少。因為下午的時候,他們就將越過邊界,進入西歐的範疇了。這 意味著危機重重的第三個長夜也將逝去。   他一直睡到了聖桑。老K臉孔的南斯拉夫便服官員上車來了。接著,南斯拉夫也過去了,波其 歐瑞耳進入了眼簾。到了此地,總算初次感受到柔性生活的氣息。高高興興、喋喋不休的義大利官 員、還有車站上一些自由自在,臉孔高高揚起的人們。新型的柴油電氣引擎發出了清脆喜悅的呼哨 。山野間,棕色的手臂揮動著。他們此刻正是很順利地下山進入威尼斯,迎向遠方發亮的翠斯提, 以及亞得里亞海明媚的藍。   龐德心想:我們做到了!真的做到了。他撇開了過去三天的記憶,撇得遠遠的。塔迪雅娜看出 他臉上緊繃的線條放輕鬆了。她伸手拉住他的手,他靠向她,和她依偎著坐下,他們望著車窗外充 滿了歡悅的別墅,又看見點點風帆和忙著滑水的人們。   列車越過幾處轉轍器後,靜靜地滑向翠斯提閃閃亮亮的車站。龐德站起來拉下車窗,他倆肩並 肩地站著往外看。龐德忽然間高興起來。他一臂環住塔迪雅娜的腰肢,把她摟得緊緊的。   他們俯視度假的人潮。陽光從車站寬敞明淨、飾以金框的窗戶間透過來。亮麗的情景更突顯了 列車所通過的那些國家的陰沉髒亂。龐德幾乎是用一種發自真誠的喜悅來看待這些服飾光鮮、皮膚 被太陽曬得發亮,在明亮的陽光照映下,急急奔向入口、衝上月台、找到列車上自己的座位坐下來 、準備度假的人們。   一道金陽照在一個人的頭頂上。他看來似乎是嬉遊世界中,典型的快樂人。光線在他帽子覆蓋 下的金髮上一閃而逝,又照亮了他年輕的金色髭鬚。時間還多得是,那人不慌不忙地走著,龐德心 想這人是個英國人,他不知自己為何做如是之想?或許是因為他頭上戴的那一頂深綠色帽子的款式 ;也或許是他身上那一件真的已經陳舊不堪的防水外套——是英國觀光客的識別標誌。再不然也可 能是他兩條套著灰色法蘭絨褲子的腿,或磨損得很厲害的棕色皮鞋。龐德的眼睛竟被他吸引著,好 像這是一個他認識的人,漸漸向月台走來。   這人拎著一口破舊的行李箱,另一隻手臂下夾著一本厚厚的書和一些報紙。他的模樣——龐德 心想:倒很像是個運動員。他的肩膀寬闊,呈現健康的古銅色的英俊臉孔,活脫脫的是一個參加世 界盃網球賽之後,準備再回家去的職業網球員。   那人越走越近了。如今,他直視龐德。見過面嗎?——龐德搜尋著自己的記憶。難道認識這個 人嗎?不會的。要是真的和他見過面,他一定會記得對方兩排淡色睫毛覆蓋下,那一對冷冷的眼睛 。晦暗無神的眼珠,幾乎像死了一樣,是溺死的人的眼睛,但是看來其中顯示著對龐德的某些認知 。到底是什麼?舊識嗎?抑或警告?還是對龐德的視線做出自衛性的反應?   他來到了臥車廂的部份。現在他把視線移到較高的車廂處,從車廂旁邊走過,膠底的鞋子無聲 無息。龐德看見他抓著車廂外的扶攔,縱身一躍,很輕鬆地就登上了通往頭等車廂的階梯。   剎那間龐德對他的逼視的用意了然於心了!他知道這是誰了!當然,不會錯的,這人是情報局 派來的。M總算決定派遣人手增援了。那對奇特的眼睛所傳達的就是這訊息。龐德肯定這人不久後 就會來和他接觸了。   誰能夠像M一樣的果斷呢? 熾天使書城

    【25 溫莎結領帶】   為了使聯絡方便起見,龐德走出車房,站在甬道上。他在心裡將當天的秘語複習了一下,這都 是些無傷大雅的句子,每個月的一號就加以變換,是兩個英國情報員相遇時做為簡單識別訊號用的 。   車身晃動了一下,漸漸駛出車站,進入陽光的籠罩下。走道盡頭,兩個車廂相接處的門「砰」 的一聲打開了。沒有聽見腳步聲,但突然間一張紅得發亮的臉孔映現在窗戶上。   「對不起,借個火柴好嗎?」   「我用的是打火機,」龐德掏出他斑駁的朗森打火機遞了過去。   「那更好了。」   「除非他們出了錯。」   龐德抬頭細看那人的臉孔,期待著秘語交換的圓滿達成。這時候那人應該微笑著說出「誰到那 裡去?借過,朋友。」這個稚氣的句子才對。   只見那厚厚的雙唇稍稍蠕動了一下。顏色淺淡到幾乎發白的藍眸中,不見一絲光彩。   那人已除下了他的防水外套。灰色法蘭絨長褲上面罩著一件棕紅色的毛呢外套!裡面是一件淺 黃色的夏季襯衫,繫一條深藍和紅色鋸齒形圖案的英國皇家機師的領帶,打了一個溫莎結。龐德不 大相信任何一個領帶打著溫莎結的人,太招搖了,那通常不是上流社會的角色,但龐德決定拋除成 見。而那人抓著扶欄的右手小指上,戴了一枚圖章戒指,閃閃發亮。至於戒指上的紋飾代表什麼意 思?這就使人煞費疑猜了。他外套胸袋的袋口露出的紅色手帕的一角,很像是剝下皮的香蕉。他在 手腕上戴了一只破舊的銀錶,錶上的皮帶也極其老舊了。   龐德熟悉這種類型的人——讀的是二流公立學校,又被戰火逮個正著。或許做過駐外安全官。 這之後不曉得該做什麼事了,於是他就做了職業軍人。起初可能做了軍隊裡的警察人員,隨著年長 者的除役返鄉,便被拔擢到安全單位裡。到了翠斯提以來,他做得非常好,希望一直留在這裡,澼 開英國的酷寒。或許他有了一個女朋友,或許他已娶了義大利女郎當老婆。而英國情報局正好需要 一個人在義大利駐站,撤軍以後,翠斯堤就發揮了它的功效。傳喚這個人十分方便,他們一直在用 他。他通常是做些例行的工作——在義大利和南斯拉夫警察單位中獲取一些低層社會的資訊,瞭解 他們情報工作的動向。一年賺一千鎊,生活很好,人家也沒希望從他身上得到太多。現在交給他一 個這樣的任務,當他收到代表急件的訊號時,一定嚇了一大跳。說不定面對龐德,他有點兒自慚形 穢。看他的臉孔相當奇異,眼神頗為瘋狂。不過在駐外情報單位裡,他們這種人多得很。一個人必 須要有點兒瘋狂才能持續下去。他是那種四肢發達的人,說不定有點兒傻,但在擔任這種警戒工作 時,是非常有用的。M只需要就近圈定一個人,叫他來火車上和龐德會合就好了。   龐德一面打量這人的服裝穿戴和外形的大概,一面在腦海裡把這些事猜測了一遍。然後他說: 「很高興見到你。事情是怎麼發生的?」   「我收到了訊號,昨天晚上很晚才收到的。是M的專用訊號。老頭子,我告訴你:讓我大吃一 驚。」   語音很奇怪。是哪裡的?有一點兒像愛爾蘭土腔——低層社會的愛爾蘭土腔。除此之外,還有 些龐德說不出來是什麼的。可能是由於在國外居住太久,這期間一直在說外國話的關係。還有最後 加上那可怕的「老頭子」的措辭,令人怪不好意思的。   「想必如此,」龐德很同情地說:「電訊裡說了些什麼?」   「就是要我今天早上到東方快車號土來,和一男一女接觸。大致上說了你的長相。我的任務是 在你左右隨行,看著你們兩個安全抵達蓋巴利。只是如此而已,老頭子。」   他的語氣中是否有著自衛的意味?龐德向旁邊瞟了瞟。他那淡色的眼睛骨碌的一轉,和龐德四 目交會。其中突然射出怒火。就像是一個大火爐的安全門被拉開了一樣。火光消失了,通往這人內 心世界的門又砰然一聲被關上了。這對眼睛再度變為呆滯異常——是一個有自閉傾向的人的眼睛; 是一個很少去看外面約世界、反而總是觀照本身內在的人的眼睛。   其中確實有著瘋狂的成分——龐德被自己的發現嚇呆了。或許對方是震驚痴呆症的患者,否則 就是精神分裂。可憐啊!空有一副美好的軀體。總有一天他無疑會崩潰的,瘋狂會使他失控。龐德 心想最好把這情形報告給情報局的人事單位,查一查他的病歷。對了,他叫什麼名字?   「我很高興有你偕行。也許沒有太多要你做的事。我們一上車,就被三個來自紅場那兒的傢伙 釘了梢。他們已經被解決了,不過車上或許還有別的人,也或者有更多的人會上車來。而我必須把 這女孩弄到倫敦去,不能有意外。希望你能特別留心這件事。今夜我們最好待在一起,輪流看守。 這是最後一夜了,我不想冒險。對了,在下名叫詹姆士.龐德,旅行用的化名是大衛.索瑪森。裡 面的女孩用的是卡珞琳.索瑪森的名字。」   那人從外套內袋裡摸出一個破錢包,看樣子裡面塞了很多的錢。他從裡面抽出一張名片遞給龐 德。上面寫的是「諾曼.納許上校」。在左下角的地方,寫的是「皇家汽車俱樂部」的字樣。   龐德把名片放進袋子裡的時候,手指在上面整個摸過。字體是雕板印刷的。「謝了,」他說: 「這樣吧,納許,來見見索瑪森太太。沒有理由說我們不能夠一塊兒旅行的。」他的笑容帶有鼓勵 的意味。   眼內的紅光再度很快地消失了。金色鬍鬚下的嘴唇扭曲著。「這是我的榮幸,老頭子。」   龐德轉身輕輕敲了敲房門,報出自己的名字。   房門開了,龐德招呼納許進入,並關上房門。   女孩子萬分驚訝。   「這位是納許上校,諾曼.納許。他奉命來保護我們。」   「你好嗎?」女孩子猶豫地伸出一隻手。男人輕輕碰了一下。他的眼光直直的,什麼話也沒 說。女孩不好意思地輕聲笑了。「你坐下好嗎?」   「呃,謝謝妳。」納許全身僵硬地坐在沙發床的邊緣。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當一個人沒 話可說時的那種動作。他在外套的側袋裡摸索一番,拿出一包香煙。「妳要,呃,一根香煙嗎?」 他用相當乾淨的拇指指甲剔開了煙盒的頂蓋,撕下銀紙,拿出香煙。女孩拿了一根。納許另一隻手 用一種汽車推銷員奉承的快速,點燃了打火機,送到她面前。   納許抬起頭來看。龐德靠著門邊站立,心裡在想著如何幫助這個笨拙、受窘的男人。納許把香 煙和打火機送出來,就好像把玻璃珠子送到一個土人酋長的面前那樣。「你呢?老頭子?」   「謝謝你。」龐德說。他最討厭這種維吉尼亞菸草了。但是因為他打算做點什麼,使這男人覺 得比較自在,所以就拿了根煙點燃了。如今這個時代,不管情報局裡有些什麼奇奇怪怪的人物,他 們也得設法擺平。像這樣一個人,已熟悉了翠斯提的一切,他又如何能夠面對這虛矯的社會?   龐德不知怎麼說才好似的。「納許,你看來體格很棒。常打網球嗎?」   「游泳。」   「在翠斯堤待了很久嗎?」   他眼裡閃現了一下紅光。「大約三年。」   「對工作有興趣嗎?」   「有時候。你知道這工作是怎麼回事的,老頭子。」   龐德在想如何阻止納許稱呼他為「老頭子」。但他想不出任何計策。室內一片沉寂。   顯然納許感覺到應該再由他來打破沉寂的局面了。他又從衣袋裡摸出了一張剪報,是從一份報 紙的頭版上剪下來的。他把剪報交給龐德。「老頭子,看過這個嗎?」發亮的眼睛又熄滅了。   是頭版的標題。粗黑的印刷字體,油墨尚未乾去。龐德不能完全領會,只知道是有關炸掉了鼠 穴裡的隧道的事。他摺好剪報,交還對方。這人知道多少了呢?最好把他當做一個出力的人,沒有 別的。「惡劣的演出,」他說。「我猜是瓦斯幹線。」龐德彷彿又看見隧道中的那個洞穴裡,那齷 齪的炸彈的主體部份,從洞頂掛了下來。而它的所有管線也從這兒開始向外延展,順著潮濕的牆壁 ,依循著當初他們返回的路線,通往克里姆辦公桌的抽屜裡。昨天下午,當譚波經歷了人生至痛以 後,是誰堅持再行闖入的?那個「職員組長」嗎?或者是他們用抽籤決定人選,大家站著圍在一起 。他們一定是全體都在,聚在那個清涼的房間裡,憤怒使得他們每個人的眼睛都閃閃發光。眼淚是 夜裡才流的。必須先報了仇再說。那些老鼠呢?有幾千隻會被炸死在隧道裡?那是什麼時間?大約 四點鐘。是否正在進行日間例行的會議呢?有三個人死在房間裡。在那楝建築物其餘的部份中,還 有多少人呢?也許是塔迪雅娜的朋友們。這件事他要暪著她。達柯打從一開始就被監視了嗎?從神 殿的一扇窗子嗎?龐德似乎聽見了勝利的狂笑聲在四壁間迴盪。不管怎麼說,克里姆的死還滿划算 的。   納許一直盯著他看。「是的,我也認為是瓦斯幹線爆炸。」他的口氣彷彿絲毫不感興趣。   從甬道裡傳來了手搖鈴伴著斥喝的聲音,越來越近了。「餐點服務!餐點服務!餐車開放了。」   龐德看看對面的塔迪雅娜。她的臉色是蒼白的。她的眼神彷彿在要求趕快離開這笨拙、不識相 的人。龐德開口說:「吃午餐去吧?」她立刻站起身來。「納許,你呢?」   納許上校已經站起來了。「老頭子,謝謝你,我已經吃過了。我想去把這列車到處察看一下。 列車長——你知道我的意思……?」他做了一個數鈔票的動作。   「噢,對了,他會很合作的。」龐德說。他舉高手臂,取下那個沉重的小袋子。然後替納許開 了門。「再見。」   納許上校走到甬道上。他說:「是的,再見。希望我們會再見,老頭子。」他向左轉,大步走 開,在晃來晃去的車身裡,走得平穩自如。他兩手插在褲袋裡,頸根處濃密的金色髮捲一閃一閃的。   龐德跟在塔迪雅娜後面,往車頭的方向走去。這輛火車上擠滿了要回家去的度假客。在二等車 廂的走道上,人們坐在行李袋上,一面談笑,一面吃著橘子或是只露出一點點頭來的義大利臘腸捲 。塔迪雅娜從他們面前擠過去時,男人們都目不轉睛地打量她。女人們則對龐德投以激賞的眼光。   進了餐車後,龐德叫了美國酒和義大利酒。精緻的歐式餐點送上桌來,塔迪雅娜看來比較高興 了。   「一個怪人,」龐德一面看著她在那份餐食裡挑挑揀揀的。「不過我很高興他來了。這樣我才 有機會睡著。等我們到家以後,我要睡上一整個星期。」   「我不喜歡他,」女孩漠不關心地說:「他沒有教養。我不信任他的眼光。」   龐德放聲大笑。「在妳眼裡,誰的教養都不好。」   「你從前就認識他嗎?」   「不認識。但他是我們的同路人。」   「你說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納許。諾曼.納許。」   她把字母拼出來。「是『N、A、S、H』這樣的拼法嗎?」   「是的。」   女孩于的眼光迷迷濛濛的。「我以為你知道這個字在俄文裡的意思。『納許』的意思是『我們 的』。在我們情報單位裡,說一個人『納許』,就是他是『我們的』人;說他「S、V、O、I, 斯渥依」,意謂一個『他們的』人——也就是敵方的人。而這人自稱納許,聽起來令人不舒服。」   龐德哈哈大笑。「塔妮雅,說真的。妳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理由還真多呢!納許是很平常的 英國名字。他對我們完全無害。而且無論如何,他堅強得足以應付任何我們想要他做的事情。」   塔迪雅娜做了個鬼臉,繼續吃午餐。   美味的酒菜陸續送達,「噢,太棒了,」她說:「因為我是從蘇聯出來的,覺得什麼都好吃。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詹姆士,你可不要把我養得太胖了,免得我不能做愛。真的,你一定要 小心一點,否則我成天只知吃和睡。如果我吃得太多,妳會痛打我嗎?」   「我當然會打妳了。」   塔迪雅娜的鼻子皺了皺。他觸及了她柔軟的腳踝。那對大眼睛認認真真地看著他;長長的睫毛 蓋下來,覆著她的眼眸,十分迷人。「請你付帳吧,」她說:「我想睡了。」   列車開到了麥斯特里。有好些運河以此為起點。一艘滿載蔬菜的平底船沿著直直的水道慢慢前 行,進入小鎮。   「但是威尼斯就要到了,」龐德提出反對的意見。「妳不想看看威尼斯嗎?」   「那是下一個車站。再說,我將來再看也不遲。現在我只要你愛我,求求你,詹姆士。」塔迪 雅娜往前靠在他身上,一手按住他的手。「滿足我的需要吧!時間太不夠用了。」    然後他們回到了小房間。海水的氣味傳進半開的窗口來,放下的百葉窗隨風輕撲著。地板上又 多了兩堆衣服,兩個在沙發床上輕輕細語的軀體,慢慢搜尋的雙手。列車經過轉轍器的時候,顛簸 了一下,進入回聲連連的威尼斯車站。這當兒,他們的愛正纏綿,終於在最後一聲若有所失的呼喊 中宣告結束。   小房間的外面。叫喚聲、金屬撞擊聲和拖拖沓沓的腳步聲混雓在一起,漸漸地轉弱,終至寂 寂。   派德瓦站到了,然後是維森薩。接著維羅那美如神話的夕陽在百葉窗的間隙中,染下醉人的金 紅。甬道上的開飯鈴再度響起。他們醒來了。龐德穿好衣服,走到甬道上,身子倚靠著護欄。他眺 望隆巴底平原上消逝中的粉紅色光線,心裡想著塔迪雅娜和將來。   納許的臉孔突然在黑玻璃上他的臉孔旁邊出現了。他靠得很近,以至於手肘碰觸到了龐德的手 肘。「老頭子,我認為我發現了一個對手。」   龐德並不感到意外。他早已料定,若是真有其事,今夜便該發生了。他以近乎平淡的語氣說 道:「是什麼人?」   「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是什麼。不過他曾在翠斯提出沒過一、兩次。是和阿爾巴尼亞的事情有 關。也許是那兒的領事。現在他持用美國護照。用了『韋爾伯.法蘭克』這個化名,他自稱銀行家 。住在你隔壁的九號房。老頭子,我認為我不至於把他看錯的。」   龐德看著那張古銅色臉孔上的雙眸。火爐的門又倏地打開了,紅色的火舌竄出之後,即遭撲 熄。   「你能發現他,那太好了。今夜可能很不好過。從現在起,你最好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們。」   「老頭子,我也這麼想。」   他們共進了一頓沉默的晚餐。納許坐在女孩子身旁,眼睛卻直盯著他的餐盤。他拿刀的姿勢宛 如拿筆一般,而且不時以刀和叉相擊。他的動作極其笨拙。用餐到一半的時候,他伸手拿鹽,卻碰 翻了塔迪雅娜的酒杯。他連忙道歉不迭,並用誇張的動作叫人拿了另一個杯子來把它斟滿了。   咖啡送來了。現在換成塔迪雅娜變得笨拙了,她自己碰翻了咖啡杯。她臉色蒼白,呼吸也很急 。   「塔迪雅娜!」龐德快要站起來的時候,納許上校已經奔上前去處理了。   「女人常有些莫名其妙的不舒服,」他簡單地說:「容我效勞。」他一隻手撐起了她的身體。 「我帶她回車房裡去。你最好看管著袋子,還得處理一下帳單。我會照顧她,直到你回來。」   「沒關係的,」塔迪雅娜在意識越來越不清楚的狀況之下含含糊糊地說:「詹姆士,別擔心, 我躺一下就好。」她的頭在納許的肩上搖晃著。納許一隻粗壯的手臂環住她的腰部,快速而有效地 帶著她走過擁擠的過道,步出了餐車車廂。   龐德焦急地打響了手指,呼喚侍者。可憐的愛人!她一定飽受折磨了。為什麼他沒有想到她所 承受的這些壓力呢?他詛咒自己的自私。謝天謝地!還好多了納許這傢伙。儘管他古怪粗魯,行事 倒是極有效率。   龐德付了帳,拎起那沉重的小袋子,以最快的速度走出擁擠的車廂。   他在七號房門上輕輕敲了敲。納許打開了門,用手指堵著嘴唇。他關上了房門。「她本來有點 頭昏,」他說:「現在好了。床舖已經鋪好,她去睡在上面那一層。老頭子,我覺得這些事情對一 個女孩子而言,有點兒太過分了。」   龐德輕輕地點了點頭。他走進了車房。一隻手從貂皮大衣下面無力地垂下來。龐德站到下面那 層床位上,溫柔地把她的手塞進大衣的衣角下,她的手摸起來冷冷的。女孩什麼聲音都沒有。   龐德輕手輕腳地走下了鋪位——最好讓她睡覺——他走回甬道。   納許用空洞的眼神望著他。「我想我們夜裡最好保持警覺。我帶了我的書來。」他舉起一本書 ,是《戰爭與和平》。「好些年來,我一直沉浸其中。老頭子,你先去睡。你自己看來也快要累癱 了。等我眼睛再也睜不開的時候,我會把你叫醒的,」他向九號房那邊努嘴示意,「他還沒露面。 如果他在構想什麼詭計的話,我想他是不會出現的。」停了一會兒,他又說:「老頭子,對了,你 有槍嗎?」   「有啊,為什麼問這問題?你沒有槍嗎?」   納許一副抱歉的樣子。「恐怕是沒有,我家裡有一把路格槍,但用來做這種工作太笨重了。」   「噢,好吧,」龐德不很情願地說:「你最好拿著我的槍。進來吧!」   他們走進車房。龐德關好房門,拿出貝瑞達槍交給納許。「八發子彈,」他悄聲說:「半自動 槍。上了保險。」   納許接過槍枝,在手中很老練地把玩著。他打開保險,復又關閉。   龐德最討厭人家動他的槍。沒有了槍,好像有一種全身赤裸的感覺。「放輕鬆點。但是子彈上 好了,可是會要人命的。」   納許點了點頭。他在下層舖位的末端坐下。「我守住這一頭,」他輕聲說道:「開火的時候, 位置最好。」他將書本放在膝頭,把自己安頓好了。   龐德脫下外套,除掉領帶,放在身旁的鋪位上。他的身體向後靠在枕頭上,兩腳蹺在裝了司必 各得電碼機的袋子上。這袋子擱在地板上,他的公事包就在袋子旁邊。他拿起他的小說,找到他正 要看的地方,想要看下去。只看了幾頁,便發現注意力漸漸不能集中了。他太疲倦了,把書放在膝 蓋上,閉起了眼睛。他能睡個覺嗎?會不會有什麼先兆發生呢?   門楔!龐德在他的外套口袋裡摸到了門楔!他溜下舖位,跪在地上,把門楔牢牢地塞在兩扇門 的下方。然後他再返回鋪位上靠好身體,關掉頭部後方的那盞閱讀燈。   夜燈柔和的紫光,像一雙清亮的眸子,俯視著車房中的一切。   「謝了,老頭子,」納許上校輕聲說道。   列車發出了一聲呻吟,跌跌撞撞地闖進一條隧道中。 熾天使書城

    【26 甕中之鱉】   一道移向他足踝旁邊的光線,驚醒了龐德。他沒有移動。他的感覺像一頭動物似的,完全復甦 了。   什麼都沒有改變。只聽到列車發出的噪音——在鐵軌上向前邁步。一公里一公里地累積著行程 。還有車廂木板部份吱吱嘎嘎的細小聲音。洗臉盆上方的一個小櫃子那兒發出「叮咚」的聲響,原 來是漱口杯從鉤子上掉土來了。   是什麼事情驚擾了他的好夢呢?夜燈幽靈的眼在小房間內投下朦朧的光暈,上層的舖位沒有發 出任何聲音。納許上校坐在窗邊他的位置上,書本在膝頭攤開著。從百葉窗的邊緣透過一線月光, 照著攤開的兩面書頁呈現出白花花的顏色。   他定睛望著龐德。龐德將那對紫色的眼睛內的意圖牢記在心中。烏黑的雙唇打開了,露出白牙 一閃。   「老頭子,抱歉騷擾了你。我很想找你談一談。」   他的聲音中添加了什麼前所未有的成分?龐德輕輕把兩腳放在地板上,身子坐直了些。危機, 像是第三者,正站在房間裡。   「好啊!」龐德輕鬆地回答著。他短短的幾句話為什麼搞得龐德背脊發涼?是納許語音中透露 出來的權威性嗎?龐德認為納許可能發瘋了。或許龐德在屋子裡嗅到的不是危險、而是瘋狂的氣味 。他一向對於這個人的本能的感覺是對的。這將是在下一個車站如何去除掉他的問題。他們現在到 了哪裡了?邊界什麼時候才到呢?   龐德舉起手腕看了看時間。紫色的燈光使得鐘面上的螢光數字辨識困難。他把臉孔偏向窗口射 入的月光。   從納許的方向那兒,傳出尖銳的「喀哩」聲響,龐德感到手腕處遭受了一記猛擊,玻璃的碎屑 刺到了他的臉孔。他的手臂被拽到後面,抵住了門板。他不知道自己的手腕是不是被弄斷了。他讓 手臂垂下,活動活動手指,每根手指都能動作。   納許的膝頭還攤著那本書,不過此刻一綹輕煙從書本中間突起處的一個洞口冒了出來,房間竟 還嗅得到輕微的火藥味。   原來這一路上早就設下了陷阱,陷阱近在咫尺。納許上校是莫斯科派來的人,不是奉M之命前 來幫助他的。而所謂住在九號車房裡的格別烏情報員,說是什麼拿了美國護照,其實是編造的謊言 。龐德竟然還把自己的手槍給了納許。他甚至在門縫下卡了門楔,讓納許更是有恃無恐。   龐德打了個寒戰,並非由於害怕,而是由於憎厭。   納許開腔了。如今他的聲音不再近乎耳語,不再是滑溜溜的;而是清楚有力、充滿自信的。   「老頭子,這倒可以省去我們不少爭論的時間,只需要稍微形容一下就好了。他們認為我在玩 弄這些小把戲方面確乎技高一籌。這本書裡面有十發子彈——廿五號的達姆彈,會在人體內爆開的 ,由電池發射。你不能不承認蘇聯人在構思這類的發明方面,是非常了不起的。老頭子,你的小說 只是用來閱謮而已,真是太可惜了!」   「看在老天爺的份上,不准再稱呼我為『老頭子』了。」當有太多事實需要進行了解,並需要 去深思的時候,這是龐德宣告自己落難的第一個反應。就好像一個置身於燃燒中的房屋的人,他的 反應竟是去搶救一些最瑣碎的小東西。   「抱歉,老頭子,這已經是我的習慣了。是我躋身於他媽的上流社會的一部份習性。就像我身 上穿的這些衣服,都是當季流行的款式。據說我得這樣子才行得通。而我確實做到了,不是嗎?老 頭子!不過,現在我們且來談論正事吧!我想你一定很希望知道這整個是回什麼事。我很高興對你 說,再過半個鐘頭,你就得走了。能夠親口告訢英國情報局赫赫有名的龐德先生他是個大笨蛋,對 我而言,是無上的殊榮。你只是個下三流的笨蛋,而我的任務便是掀開你的底。」他的語氣平板而 單調,所有的話語戛然而止。好像納許對於說話這種動作不勝其煩。   「是的,」龐德說:「我很希望瞭解一切,替你省下半個鐘頭的時間。」他衷心渴望著找出任 何一種撂倒這個人的方法,不知是否能夠扳回劣勢?   「老頭子,別自欺了,」聽他的聲音,對龐德全然不感興趣,並且,一點兒也不怕龐德。除了 做為一個靶子以外,龐德是不存在的。「半個鐘頭之內,你就要死了。這是一點兒也不會錯。我從 來不曾失誤過,否則我也得不到這份工作了。」   「你的工作是什麼?」   「『死莫許』的謀殺組長,」他的語調中多了一絲生氣,一絲驕傲。隨後,又歸於平板單調 了。「老頭了,我相信你知道這名字。」   「死莫許」,原來這就是答案——最糟糕的答案。而這個人是他們的殺手頭子。龐德想起了在 那對混濁的眼眸中一閃即逝的紅光。一個殺手,一個神智異常的人——或許是躁鬱症患者,一個真 正喜歡從事殺戮行為的人。「死莫許」找到了一個多麼有用的人!龐德突然想起瓦伏拉曾經說過的 話,他做了一次大膽的試探。「納許,月光對你有任何影響嗎?」   黑漆漆的嘴唇蠕動者。「情報局先生,你真聰明,是嗎?以為我是瘋子?別擔心。要是我瘋了 ,就不會在這兒出現了。」   這傢伙被激怒的譏嘲語氣使龐德知道已然觸動了他脆弱的一環。不過,就算有辦法讓他失控, 又有什麼好處?最好還是和他開玩笑,爭取一些時間。也許塔迪雅娜……   「這女孩子什麼時候涉及這一切之中的?」   「她是個誘餌罷了,」聽他的聲音,又顯得不耐煩了。「別擔心,她不會干擾我們的談話。當 我替她倒酒的時候,在她的杯子裡加了一點點三氯乙二醇的麻醉劑。今晚她是醒不來了。然後,她 每一夜都不會醒來了。她會和你一塊兒上西天。」   「噢,是這樣子的,」龐德慢慢地將他那隻作痛的手舉起來放在膝頭,活動著手指,使血液流 通。「讓我聽聽筒中詳情吧!」   「老頭子,小心點,別和我耍花招,不會有人來替你解圍的。只要我覺得你的動作有一點點不 對竟,對準你的心臟就是一槍,沒有第二條路,而這也是你性命的結束——一槍射中你的心臟中央 。如果你動一動,還死得更快一點。而且,你別忘了我是誰。看到你的手錶了嗎?我沒有失誤,從 來不會的。」   「精釆的表演,」龐德滿不在乎地說:「你不用害怕。記得嗎?我的槍在你的手上了。你就開 始說故事吧!」   「好的,老頭子。不過,我講話的當中,你不要搔耳朵,否則,我一槍轟掉它。知道嗎?事情 是這樣子的。「死默許」決定要你的命——至少就我所知,這是一個更高階層的決定,最高的階層 。好像也門想要對英國情報局來個狠命的當頭棒喝——挫折情報局的銳氣。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為什麼挑中我呢?」   「老頭子,你別問我。不過他們說了,在你的行業裡,你是最出色的。你的死,將使得陣腳大 亂。這個計畫已經過三個月的醞釀,無懈可擊。事情非得這樣不可。近來『死莫許』已經犯下了一 、兩個錯誤,高克洛大事件就是其中之一。你記得那爆炸的香煙盒和其他所有的細節嗎?那就是因 為把這份工作給了一個錯誤的人選。應該讓我來做就對了。老頭子,你知道,『死莫許』裡面,有 一個很出色的謀士,一個名叫柯隆斯汀的人,偉大的棋藝大師。他說過虛榮和貪婪再加上一點點的 瘋狂,就可以把你給害掉了。他還說,只因為倫敦方面的瘋狂想法,會讓你們全盤皆輸。他的話真 的應驗了,不是嗎?老頭子?」   有嗎?龐德想起當初這詭異的情節曾是如何地攪亂了他們的好奇心。至於說虛榮?不錯,他得 承認:一個愛上了他的蘇聯女孩確實助長了他的虛榮心。還有那部司必各得電碼機。這些加起來, 導致了如今的局面——很尋常的貪婪。他不置可否地說:「我們很有興趣而已。」   「再就說到行動的策畫了。我們的行動的首腦人物是個不可多得的角色。我敢說她是世界上殺 人最多的人——或者換句話說:她安排的殺人計畫無可計算。不錯,她是個女人,名叫克雷卜—— 羅莎.克雷卜。像頭母豬樣的女人。不過她真的精通各種把戲。」   羅莎.克雷卜!在「死莫許」的組織裡當家做主的竟是個女人!但願他能逃脫這場劫難,有機 會去和她鬥法。龐德的右手手指輕輕地彎曲著。   角落中繼續發出了平板的聲音:「她找到了這名叫羅曼諾娃的女孩,訓練她來擔當這份工作。 對了,我順便問問看:她的床上功夫好不好?很不賴吧?」   不!龐德不相信。第一夜的纏綿想必經過精心計畫。但是後來的呢?不會的。後來的都是出自 真情的。他藉機聳了聳肩。這是個非常誇大的動作,有意讓這傢伙對他的一切動作習以為常。   「噢,算了吧!我自己對這種事情是絲毫不感興趣啦!不過,他們倒是替你們兩個照了些精釆 的照片。」納許敲了敲他的外套口袋。「整捲的十六釐米片子。放在她的手提袋裡。上了報紙一定 滿不錯的。」納許的狂笑聲粗厲而冷酷。「當然,他們必須把最精釆的割捨掉。」   在旅館裡換了房間,那間蜜月套房、床舖後方的大鏡子……這一切的安排是如此地天衣無縫。 龐德的雙掌潮濕了,他順著褲子往下擦了擦手汗。   「老頭子,不准動!剛才我差一點兒就要賞你一顆子彈了。我叫你不准動,記得了嗎?」   龐德的雙手放回膝上的書本上。他的一些小動作能夠發展到什麼程度呢?他能得到多大的進展 呢?「繼續往下說,」他說:「這女孩知道有人在照相嗎?她知道主使這計畫的正是『死莫 許』嗎?」   納許嗤之以鼻。「她當然不知道照相的事情,羅莎一點兒也不信任她,她太情緒化了。不過, 我對於這一方面所知不多。我們的計畫是分部進行的,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見到她。我只知道我的 對象是什麼。是的,這女孩當然知道自己在為『死莫許』工作。他們告訴她,她必須到倫敦去,在 那兒從事一點間諜的工作。」   龐德心想:直是白痴!她為什麼沒有告訴他說『死莫許』也牽涉在這當中?一定是她連提到這 名字都覺得恐懼莫名吧?以為他會把她關起來或什麼的。她一直說,等著到了英國以後,她會把一 切真相說出來。她叫他要有信心,不要害怕。哼!信心!她連自己在做什麼都不知道。噢,得了吧 !可憐的女孩!她和他一樣,一逕受到愚弄。不過,只要得到一點點暗示就夠了——譬如說,說不 定可以救得了克里姆一命。而現在,她和他該怎麼辦呢?   「然後,你們在土耳其的那個傢伙,必須被幹掉。我想那花了點兒工夫。頑強的狂人。昨天下 午炸了我們在伊斯坦堡的核心的,據我猜想,一定是他的黨羽。這行動將要造成一些恐慌。」   「太不幸了。」   「老頭子,我一點也不擔心。我這方面擔任的工作是很簡單的,」納許很快地瞄了手錶一眼。 「大約再過廿分鐘,我們就進入辛普隆隧道了。他們希望在那裡把你幹掉。對於報紙說來,更是有 看頭。我們進了隧道以後,請你吃一顆子彈,只要心臟吃一顆就好了。假使你死得不平靜——隧道 的噪音會有所幫助。然後我對準她頸背發一槍——用你的槍——把她丟到窗外去。再用你的槍補你 自己的一槍,當然將你的手指做成扣住槍身的樣子。你的襯衫上會留下足夠的火藥粉,說明你是自 殺。起初一切看來正是如此。後來你心臟上的兩個窟窿將會被發現。這其中就更神秘了。在辛普隆 隧道再度進行搜尋的工作。這有著一頭光亮髮絲的男人是誰呢?他們將在她的手提袋裡找到一捲照 片,在你的口袋裡發現一封她寫給你的很長的情書——有一點威脅的成分。這是一封很不錯的信。 「死萸許」所寫的。上面說除非你和她結婚,否則她就要把照片提供給報社。而且你曾答應她,只 要她偷來了司必各得電碼機,你儂定娶她為妻……」納許說到這兒,停了一會兒,又插了幾句話。 「老頭子,事實上,這部司必各得電碼機已經安裝了炸彈在裡面。當你們的電碼專家開始操作它的 時候,它將把所有的人炸個開花,周遭的人一個也不留。」納許發出刻板的輕笑聲。「還有,那封 情書上說,她要將機器和她自己的身體奉獻給你,你對她的身體所做的一切——這一部份看得人熱 辣辣的,對嗎?報紙上將刊載什麼呢?——左翼份子傾巢而出,展開火車上的圍捕嗎?老頭子,這 故事裡應有盡有:東方快車號;美麗的蘇聯女間諜在隧道裡被殺身亡;猥褻的畫面;情報電碼機; 英俊潚灑的英國間諜功敗垂成,先謀殺了對方,再行自殺;性愛、間諜;豪華火車的車房;索瑪森 先生和夫人……老頭子,這將一連熱鬧好幾個月!而對於著名的英國情報局,把它的眼睛狠狠戳了 一記!最好的情報員,有名的詹姆士.龐德,多大的一場混亂啊!再來就是電碼機「砰」的一聲炸 掉了!你們的頭子將對你如何看待呢?還有政府呢?美國人呢?再談到安全問題,美國人再也沒有 原子武器的秘密!」納許停頓下來,讓這一番話完全進入龐德腦海中。他頗有些驕傲地說:「老頭 子,這將是震撼本世紀的故事!」   是的——龐德心想:是的,他說得一點兒也不錯。法國新聞界正會以此觀點看待它,毫無保留 。他們絕不在乎照片或其他消息的尺度。世上沒有一家報社不把這些當做好材料的。還有,那司必 各得電碼機!M的手下會有這種識破它的先見嗎?西方世界將有多少這方面的優秀人才將因為它而 不幸喪生?天哪!他一定得掙脫這個困境。但是,要怎麼做呢?   納許那本《戰爭與和平》對著他打呵欠……且慢!當火車入山洞時,一定會發出轟隆巨響。緊 接著將是被刻意壓制的「喀哩」聲和射出子彈的聲音。龐德瞪視著朦朧的紫色光暈,盤算一下由頂 上那舖位投向角落黑影的深度是多少?他記得很清楚,他的公事包在地板上的哪個位置。心裡一面 猜想納許發射了子彈以後打算做什麼。   龐德開口說:「我讓你在翠斯提加入我的陣容時,你多少冒了一點險。你怎麼知道這個月的密 語的?」   納許很有耐性地回答:「老頭子,你好像毫無概念,『死莫許』很棒——真的很棒。世上再也 沒有更好的了。你們一年當中每個月的密語,我們都一清二楚。如果你們上場的人注意到了一些事 情的形態,就像我們這邊的人一樣,你們將發現每年一月份,你們在某地的一個小團體中,總會丟 了一個人——說不定是東京,說不定是提姆巴克圖。『死莫許』僅需挑出一個人,把他弄走,從他 嘴裡採出當年每個月的密語——當然還有任何一切他所知道的事情,不過,他們主要是為了那些密 語。然後這些密語就被傳送到各地的中心去。老頭子,這事情就像砍下樹枝一般的容易。」   龐德的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裡。   「至於說在翠斯提加入你的事,老頭子,話不是這麼說。我坐在前面車廂裡,一路跟著你。車 子停了以後,就下車去,再重新走上月台,你知道嗎?老頭于,我們在巴格達等你,知道你和你的 頭子——不然就是大使館或其他的人通了電話。我們監聽南斯拉夫的那具電話機已給好幾個星期了 ,可惜的是我們不曉得他向伊斯坦堡發出的密語是什麼意思,可能是阻止火花展示或怎麼救人之類 的。不過,老頭子,我們的主要對象是你,而且我們一直把你掌握得很好。自從你在土耳其下了飛 機以後,就一直是我們的甕中之鱉,問題只在於什麼時候實際動手而已。」納許再度迅速地瞄了手 錶一眼,他抬起頭來,從咧開的兩片嘴唇之中露出亮晶晶的紫色牙齒。「快了,老頭子,再過十五 分鐘你就一命嗚呼了。」   龐德心想。我們只知道『死莫許』很棒,但從不知道他們了不起到了這種程度,這是一個非常 重要的訊息,無論如何一定要設法將它傳遞回去,一定要。龐德的思緒瘋狂地奔馳,繞著他可能性 微乎其微、同時又異常迫切的計畫打轉。   他說:「看來『死莫許』的計畫面面俱到。一定很費了一番工夫。只有一件事……」龐德的話 語吊在半空中。   「什麼事?老頭子?」納許提高了警覺。   車速緩慢了下來。多莫多索拉到了。這兒是義大利的邊界。如何通關呢?但龐德想起來了,在 到法國的邊界瓦洛比斯之前,是不拘泥這些形式的,即使對於臥舖也一樣。這一列快車由瑞士直接 通過,只有在布萊裘或洛桑下車的人,才需由車站的關口出去。   「老頭子,說嘛!」納許的聲音在誘他上鉤。   「讓我抽一根煙再說。」   「好,請便。不過,假使出現了我不喜歡的動作,你就死定了。」   龐德把左手伸到外套的腰袋裡面,抽出他寬寬的青銅色煙匣來,把它打開,拿出一根煙。又從 褲子旁邊的口袋裡拿出打火機,點燃香煙以後,收好打火機。他把香煙匣放在膝頭書本的旁邊,右 手漫不經心地壓在書本和煙匣上,好像生怕它們滑落下來。他就著煙嘴吹了一口氣,但願這根香煙 是有機關的——譬如說可以發出鎂光,或是任何他能夠朝那人臉上丟過去的東西!但願他的情報局 早就發展出了這種爆炸性的玩具!不過至少他的目的已達到了,而且他並未在此過程中被對方射殺 。這是個開始。   「你知道。」龐德噴了一口煙圈,好讓納許分心,他的左手把扁平的煙匣塞進書頁之中。「你 知道,一切看來毫無瑕疵。但是,你呢?等我們通過辛普隆隧道以後,你要怎麼辦?列車長知道你 是和我們一夥兒的,他們馬上就會追捕你。」   「噢,是這個呀!」納許的口吻又顯得不耐煩了。「你似乎毋需為此而庸人自擾。我將在狄戎 下車,搭乘汽車到巴黎。少數幾個「第三者」,對於故事的情節不至於構成任何妨礙。反正,當他 們從你身上挖出第二顆子彈,卻找不到第二把槍的時候,事情總會掀開來的。那時候他們也追不上 我了。事實上,我明天中午有個約會——在麗池大飯店二0四室中,同羅莎報告。她希望親自聽到 這項任務的光榮戰果。然後我就搖身一變,成為她的司機,我們駕車到柏林去。老頭子,你想想看 ,」他平板的聲音出現了激情,聽得出貪婪的腔調。「我想她可能帶著要頒給我的列寧勳章。太可 愛了!」   火車再度開動。龐德渾身緊張。幾分鐘之內,事情就要發生了。如果他真的會死,這是個什麼 樣的死法!由於他自己的愚蠢——肓目、致命的愚蠢,才導致了如此的下場,還連累了塔迪雅娜一 塊兒送死。天哪!他本來隨時可以避開這一場混亂的。其實不是缺少機會,只因為妄想和好奇,再 加上四天的熱戀,便把他捲進了一條流暢的小溪,沿流而下。誰知這竟是經過蓄意設計,要使他陷 溺的暗流。整個事情當中,最可詛咒的一部份——「死莫許」的告捷。「死莫許」——一個他曾誓 言無論在何處與之交鋒,必將給予重大挫擊的對象。我們要這樣做,而他要那樣做。「各位同志, 和一個有如龐德般的無用傻瓜周旋,是再簡單也不過的事了。且看他吞下這個誘餌,你們看得見的 。我告訴你們:他是個傻瓜!所有的英國男人都是傻瓜!」還有塔迪雅娜,那個誘惑——親愛的誘 惑。龐德想起了他們共度的第一夜:她的黑絲襪和絲絨蝴蝶。而「死莫許」竟在全程之中加以監看 。盬視著他狂妄的腳步,宛如這一切都在他們的計畫之中,以便將他抹黑——不但抹黑他,還要抹 黑M。是M把他送到伊斯坦堡的。並且抹黑一向高深莫測的英國情報局。天哪!怎麼弄得亂七八糟 !但願……但願他小小的計畫可以奏效!   在他們前方,火車的隆隆聲越來越深沉了。   再過幾秒鐘,再前進幾碼的距離。   白色書頁間那蛋圓的嘴形好像咧得更大了。很快地,漆黑的隧道將淹滅照在書頁上的月光;而 藍色的火舌將伸出來舔他。   「做你的美夢吧!你這英國雜種。」   低沉的隆隆聲轉變為空洞的巨響。   書本中間的骨突處竄出了火焰。   對準龐德心臟襲來的子彈悄悄地掠過了兩碼的距離。   龐德往前仆倒在地板上,猶如葬禮中的紫色燈光照在他身上。 熾天使書城

    【27 血肉戰場】   這完全要靠瞄準的精確性——納許說過子彈將一擊穿過龐德的心臟。龐德接受了這場賭博,賭 的是納許的槍法像他自己所說的一樣的。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龐德像個死人般的躺著。在子彈射出之前,他想到了他所看過的那些屍體——死掉的人身軀看 來是什麼樣子的。現在,他全身癱軟地躺著,像個破娃娃,他的四肢極小心地往外伸。   他細細地去感知,在子彈撞到書本的那個地方,肋骨像是著了火。子彈一定穿過了煙匣,然後 又穿過了半本書的厚度。他可以感覺到心臟之外那鉛殼的滾燙,覺得好像在他肋骨中間燃燒一般。 他的頭部觸及木板地的地方,正劇烈地疼痛著;又見到朦朧的紫光照著磨損了的鞋頭部份,抵著他 的鼻尖,在在說明了他並沒有死。   龐德像個考古學家似的精心策畫他的姿勢:攤開的兩腳,半屈的膝——必要的時候可以一躍而 起——右手看樣子揪緊了被射穿的心臟部位,當他能夠放掉那本書的時候,距離他的小公事包只有 幾碼的距離了——公事包裡有著雙刃飛刀,刀鋒又薄又利,有如刀片。當時Q.布倫區向他解說這 項裝置時,他還加以取笑。至於他的左手,向死亡稱臣般的攤在地板上,當時機來臨,可以做為上 舉的槓桿之用。   從他上方傳來一聲長長的呵欠聲。咖啡色的鞋尖轉了個向。龐德注視到納許起身的時候,鞋皮 還被繃緊了。一分鐘之內,將龐德的手槍握住右手上的納許,將站在底層的床位上,撥開女孩有如 瀑布般的髮絲,採到她的頸根處。然後將貝瑞達槍的槍管替代他探測性的手指,扣下扳機。車聲隆 隆將掩蓋住悶悶的槍響。   事情迫在眉睫。龐德趕緊搜尋記憶中簡單的人體解剖學知識。一個人下半身部份的要害有哪些 ?大動脈經過哪些地方?大腿部位的內側,還有大腿骨的外緣,不管它的學名是什麼,橫跨鼠蹊的 中央就對了。如果他兩個地方都錯過,事情就不妙了。赤手空拳地去打倒這個體格一級棒的男人, 龐德不敢想像。第一記射出的飛刀,必須又狠又準才行。   咖啡色的鞋尖移動了,它們指向鋪位。這人在做什麼呢?除了長串的列車行經辛普隆隧道—— 魏森角和蒙提李昂尼的心臟地帶——所發出的空泛的金屬聲之外,什麼聲音都沒有。窗玻璃輕聲叮 咚;地板愉悅地吱吱嘎嘎響。在這間死亡斗室兩側長達百碼的一連串車廂中的人們,或睡或醒,心 中想的是自身的生活、自身的情愛,盤算著小小的計畫,或猜測誰會到里昂來迎接他們……在這同 時,沿著走道的前前後後,死亡和他們同步穿越漆黑的隧道,和他們同樣被拖在龐大的柴油引擎身 後,和他們同樣奔馳在滾燙的鋼軌之上。   一隻咖啡色的鞋子離開了地板,它勢將跨過龐德的身軀,那易於受傷的弧狀部份將在龐德的頭 部上方打開。   龐德的肌肉蜷縮有如一條緊繃著身體的蛇。他的右手倏地揮出了幾公分,伸往小公事包被重新 縫合過的邊緣部份,往旁邊壓下,他觸及了窄窄的刀身。他手臂不動,輕輕將刀子抽出了一半。   咖啡色的鞋跟抬離了地面。腳尖部份下壓以承受身體的重量。   此刻,第二隻腳開始動了。   重心輕悄地移轉著,再換邊,緊緊地握住刀子,免得只是射到骨頭,然後……   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轉身動作,龐德的身體離開了地面,手起刀出。   鐵拳一揮之際,龐德的手臂和肩膀跟著推進,向上使力。龐德的指關節碰到了法蘭絨的布料。 他猛推刀子,用力讓它刺入更深。   令人聞之心悸的慘叫聲來自他的頭頂。貝瑞達槍落到地板上。當那人在一陣痙攣的扭動後倒下 來的時候,龐德手中的刀子也隨著扭轉。   龐德早就打算他會倒將下來的,但他跨向側面窗戶的方向那兒時,一隻手邊揮邊打地抓住了 他,把他逼到下舖上。在他尚未鎮定下來之前,一張可怖的臉孔從地板上冒出來了。兩眼閃著紫 光,突出的牙齒也是紫色的。兩隻粗壯的手慢慢地、充滿恨意地要來向他索命。   龐德的背部半撐著,盲目地踼出一腳。他的鞋子還在腳上;但是他的腳卻被抓住了,並被對方 扭轉著,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一直往下滑。   龐德胡亂地摸索著舖位上的東西,想要抓住什麼。此刻,對方的另一隻手抓住了他的大腿,指 甲深深地搗進腿肌來。   龐德整個身體都被對方扭轉著往下拉,很快地,那人的牙齒將跟著咬下來了。龐德用另一隻未 被抓住的腿狠命踼出去。沒有用,他還在繼續滑落。   忽然,龐德在胡亂摸索著的手指碰到了一樣硬硬的東西。那本書!這本書該怎麼用的?哪裡是 上端?會射到納許還是他自己呢?情急之中,龐德舉起書本湊近對方那汗水淋漓的恐怖臉孔,壓下 了書脊的末端。   「喀哩!」龐德感受到了槍枝的後座力。「喀哩、喀哩、喀哩、喀哩、」龐德的指握處發熱了 ,抓住他兩腿的手鬆開了。汗水晶瑩的臉孔往後倒去,喉頭發出一陣含混的嘈雜聲,聽來咕嘟咕嘟 的極是可怖。接著,那身子順勢往下一滑,「咚!」的一聲往前倒下,頭部隨後一揚,撞在地板上 。   龐德躺著,咬緊的齒縫間吁吁出氣。他瞪著上方紫色的夜燈,發現燈泡的光暈像上了一層蠟, 而且縮小了。他想,車廂下面的發電機的電力不足了。他眨眨眼睛,想把視線更集中些。汗水進入 了眼睛,覺得刺痡。他靜靜躺著,也不去理會。   火車奔馳的轟轟聲改變了,聽起來更為空寂,在最後一聲餘音迴盪的嘶吼之後,東方快車號快 速駛入了燈光中,車行速度不再那麼急迫了。   龐德懶懶地抬起手來,拉起了百葉窗。他著見一些倉庫和鐵路的支線。一路的燈光明晃晃的, 照得鐵軌格外清晰。太好了,電力十足的燈光,是瑞士的燈光。   火車輕悄地滑進車站。   在這持續地有如吟詠的沉寂之中,從地板上傳出小小的雜音。龐德詛咒自己何以未曾加以認定 ?他很快地低頭注意聽,手執書本做了萬一的準備。沒有動靜。他伸手探測對方的頸部,沒有脈動 。這人真的死了。是屍身在定位吧?   龐德坐好了,不耐煩地等著火車再度啟程。好多事情有待處理,即使在他查看塔迪雅娜的狀況 之前,總得清理乾淨。   車身一個猛晃之後,長長的列車開始慢慢滾動了。不久,列車將快速地順著彎道穿過阿爾卑斯 山的山腳,進入中國村。車輪滾動之中已出現了一種新的聲調——急促而悠揚的聲調,好像是很歡 喜隧道已經過去了。   龐德站起身來,從死人攤著的兩腿上跨過去,打開了車房頂上的燈。   真是一塌糊塗!這地方看來像是個肉攤子。一個人的身上究竟能容納多少血液呢?他記起來了 ,是十品脫。看樣子馬上就要全流出來了。只求不要流到門外走道上去。龐德扯下底層鋪位的床單 ,開始動手。   最後,工作總算做完了——地板上的龐然大物給遮蓋了起來,圍繞著它的四壁也給洗刷乾淨了 。行李箱已準備好在狄戎下車。   龐德喝下了一大杯水。然後他站起來,輕輕搖晃著貂皮覆蓋的肩膀。   沒有反應。那人說的是謊話嗎?他是不是已經用毒藥害死了她?   龐德把手採進她頸子那兒,是溫暖的。他摸索到她的耳垂,用力一捏,女孩懶懶地驚了一下, 發出咕噥聲。龐德再捏了她一次,又一次。最後她用鼻音說:「不要這樣。」   龐德笑了,他搖晃她,在他不住地搖晃之下,塔迪雅娜總算翻了個身,側身躺著。兩隻渴睡的 藍色眼眸盯著他瞧,又再閉上。「究竟什麼事?」她渴睡的聲音中,還有著一股憤怒。   龐德對她說話,連吼帶罵的,搖晃她的動作更為猛烈了。最後,她總算坐了起來,呆滯的目光 瞪著龐德。龐德把她的兩條腿拖出來,掛在床沿那兒晃來晃去的。他費了不少勁才把她弄到下舖來 。   塔迪雅娜的樣子看來滿可怕的——鬆弛的嘴角、半醉半睡、直往上翻的眼睛、濕漉漉的頭髲都 打結了。龐德不得不用一條濕毛巾和她的梳子替她打理一下。   洛桑到了。一個鐘頭以後,又到了法國的邊界。龐德離開塔迪雅娜。走出門去,站在甬道上, 以防萬一。但海關關員和查驗護照的人從他身旁走過去,到了列車長的房間裡。五分鐘以後,他們 又出來下車去了。   龐德再走回車房,塔迪雅娜又想睡了。龐德看看如今戴在他自己手腕上的納許的手錶。四點三 十分。再過一個鐘頭,狄戎就到了。他開始下工夫。   最後,塔迪雅娜的眼睜大了,她的瞳孔多少比較集中了些。她開口說:「詹姆士,住手。」她 又閉上了眼睛。龐德擦掉臉上的汗水。他把袋子一個一個地搬到走道盡頭,堆在下車的地方。接著 他去告訴列車長說,他太太不舒服,他們必須提早在狄戎下車。   龐德最後又給了列車長一點小費。「你不用忙了,」他說:「我自己已經把行李都搬了出來, 免得吵到我太太。我的朋友——那個頭髮滿漂亮的人——是個醫生。他一整夜被我們折騰得都沒有 睡。我現在讓他睡在我的舖位上。他可累慘了。如果你能在到巴黎之前十分鐘叫醒他,就感激不盡 了。」   「多謝了,閣下。」打從東方列車號都是在運送一些到處旅行的富豪的好日子以來,列車長從 來沒有被金錢如此這般地包圍過。他把護照和車票交給龐德。車速漸漸緩慢下來。「祝你一路順風 。」   龐德回到車房,把塔迪雅娜拖到走道上。關起房門,把舖位旁那一大團被白布蓋住的死人留在 那兒。   最後他們總算跨下了列車的階梯,踏上了扎實的、不會移動的月台。穿著藍色工作服的站務員 接過了他們的行李。   旭日初昇。清晨的這個時間,火車上少有清醒的乘客。只有三等車廂裡一些旅客——他們在火 車上度過了「硬幫幫」的一夜——看見一個年輕人,帶著一個妙齡女郎,遠離風塵僕僕的列車,走 同車站的出口。 熾天使書城

    【第十八章】 熾天使書城

    【第十九章】 熾天使書城

    【28 真相大白】 熾天使書城   計程車駛向麗池大飯店。   龐德瞄了瞄納許的手錶,十一點四十五分。他一定是個很守時的人。他知道假使一個蘇聯間諜 對於約會的時間早了或晚了幾分鐘,約會便被取消了。他付了計程車的車資,從飯店左邊通往酒吧 的那扇門走了進去。   龐德點了一杯雙料伏特加馬丁尼,喝下一半。他的感覺真好。忽然間,過去的那四天,尤其是 昨天晚上,這些日子都從日曆上消失了。他的重擔全都有人接手了。現在他過著屬於自己的日子, 獨享遊歷之樂。女孩如今睡在大使館的一個房間裡。司必各得電碼機——肚子肚子裡仍藏著炸藥— —被法國情報機關的炸藥處理小組接過去了。他已和他的老朋友雷尼.馬蒂斯,如今是法國情報機 關的掌門人了,談過了話,同時,他們給了他一把麗池飯店的萬用鑰匙,並吩咐飯店裡的人不可向 他提出任何問題。   雷尼很高興自己又有和龐德共事的機會。「詹姆士,儘管相信我,」他說:「我會處理你的神 秘事件。你稍後再把一切告訴我好了。兩個送洗衣服的人將在十二點十五分帶著一個大洗衣籃到達 麗池飯店的二0四室。我自己化裝成他們貨車的司機,陪同他們前去。我們會把洗衣籃塞滿,運到 奧里,等候一班兩點鐘到達,來自坎培垃的飛機。我們把這籃子交出去。這樣子,法國送洗的髒衣 服就到了英國了。可以嗎?」   法國站的站主任和M通過了電訊。他將龐德所寫的簡短報告傳送了過去。是他指定坎培拉的那 班飛機的。不,他不知道箇中的原因。龐德只是露了個面,把女孩和電碼機交出來了而已。他還吃 了一頓豐盛得不得了的早餐,隨後就離開大使館,說是吃過了午餐再回來。   龐德再看了看時間。馬丁尼已經喝完了。他付了帳,走出酒吧,上了台階,到達櫃台那兒。   櫃台職員冷冷看他一眼,交給他一把萬用鑰匙。龐德走向電梯,搭乘到三樓。   電梯門在他背後砰然關閉了。龐德輕悄地在走廊上走動,尋找號碼。   二0四室。龐德的右手伸入外套中,按住貝瑞達的槍把。它被塞在他的褲腰上,他可以感覺到 橫過胃部的滅音器金屬部份的溫熱。   他用左手敲了一次門。   「進來。」   那種顫動的聲音,是老女人的聲音。   龐德試了試門把,沒有上鎖。他把萬用鑰匙放進外套口袋裡。他俐落地推門而入,立刻關上房 門。   典型的麗池套房客廳,極盡優雅之能事,皇族的上好家具。牆壁潔白如雪,而窗簾和椅墊是一 式的印花棉布做成,白底上點綴著玫瑰朵朵嫣紅。酒紅色的地毯密合無間。   在一室的陽光中,大寫字檯旁邊一張矮圈手椅上生了個小老太婆,她正在編織不輟。   鐵針不斷地叮鈴作響。淺藍色的雙焦鏡片後,一對彬彬有禮的眼睛細細打量著龐德,十分好奇。   「有何指教?閣下?」她的聲音是深沉而粗厲的。擦了厚厚的一層粉的鬆垮臉龐,在白髮的覆 蓋之下,看不出任何表情,只露出興味十足的樣子。   龐德的手指在口袋裡按著槍,好像鐵絲彈簧。他半瞇著眼睛迅速掃視了房間一圈後,又回到小 老太婆的身上。   他搞錯了嗎?走錯房間了嗎?應該說聲抱歉就出去嗎?這小老太婆有可能是「死莫許」的人嗎 ?她看來就像是那種受人尊敬的有錢人的遺孀,獨居於麗池的套房中,藉著編織來打發時間。她是 那種在樓下餐廳的角落中進餐時,獨據一桌,並叫她喜歡的侍者來侍候她的婦人。當然,她是不會 去吃烤肉的。她是那種吃過了午餐會打個盹兒,然後有豪華的黑色轎車來接她去和她的富貴朋友們 聚會,呵呵下午茶的婦人。老式的黑色衣衫,頸部和腕部都鑲著蕾絲花邊,細細的金鍊垂在變了形 的胸脯前,吊著她的長柄塱遠鏡。潔淨的小鞋塞在優雅的帶扣黑色皮靴中,兩腳還差一點兒夠不著 地面。這老婦不可能是克雷卜。他一定記錯房間號碼了。他但覺得兩腋下汗水滲出。不過現在他必 須把戲演完。   「在下名叫龐德。詹姆士,龐德。」   「閣下,我是麥特斯坦夫人。你有何指教嗎?」她的法語腔調濃重,可能是德裔瑞士人。兩根 鐵針忙著叮叮鈴鈴地響著。   「納許上校可能出了意外。他今天不會來了。所以由我來代替。」   淡藍色鏡片後面的兩隻眼睛是否瞇了一下?   「不幸我不認識上校。閣下,我也不認識你。請坐,說說你有什麼事吧!」她的頭向寫字檯後 面的高背椅兒提高了數吋。   一個人不可能從她身上挑出毛病來的。她渾身散發的優雅氣質無懈可擊。龐德走過去坐了下來 。如今他距離她大約六呎之遙。桌上什麼都沒有,只有一部老式電話機,以及在她觸手可及之處, 有個象牙色的圓鈕式按鈴。電話機黑黑的話筒很有禮貌地向龐德咧著嘴。   龐德大剌刺地檢視老婦的臉孔。一張醜陋的臉孔,有點像隻青蛙。粉塗得太厚了。一頭白髮像 是農家自製的硬麵包。棕色的眼睛淡得幾乎發黃。蒼白的嘴唇是濕潤的,還沾染了尼古丁的煙漬。 會是尼古丁嗎?她的香煙放在哪兒?沒看見煙灰缸——房間裡也聞不出煙味。   龐德再度握緊槍把不放。他瞄了她的編織袋一眼,又看了看這小老太婆用灰褐色的毛線所織出 來的一長條不成形的東西。她手中的一對鐵針,其中有什麼玄機嗎?鐵針的尾端已褪盡了顏色,好 像被火燒過了。編織的鐵針看來都是這種樣子的嗎?   「閣下請說,」這個聲音有何怪異之處嗎?她看出了他的什麼表情嗎?   龐德微微一笑。他肌肉緊繃著,隨時有所準備。「沒有用的。」他笑嘻嘻地下了個賭注。「妳 是羅莎.克雷卜,「死莫許」第二組的組長。妳是虐待狂、劊子手。妳想害死我和那個名叫羅曼諾 娃的女孩。很高興總算和妳見面了。」   那對眼睛沒有任何變化。粗厲的聲音仍然耐心而有禮。老婦人伸出右手,想按那按鈴。「閣 下,我想你是神智錯亂了。我要請警衛來把你趕出門去。」   龐德永遠不知道是什麼救了他的命。或許是靈光乍現,忽然發現那按鈴並沒有用電線連到牆壁 或地毯裡。也或許是他忽然記起方才敲門的時候,老婦是用英語說了「進來」這兩個字的。反正, 就在她的手指觸及那象牙色的按鈕時,他向旁邊一閃,離開了那張椅子。   就在龐德倒地的剎那間,發出驚天動地的劇烈爆炸聲。他方才坐的那把椅子背部裂為碎片,碎 片紛紛噴到他的四周。椅子不成形地坍在地上。   龐德一個翻滾,抓到了自己的槍。他的眼角餘光瞄到「電話機」的話筒處噴出了一綹藍色的煙 。接著,那女人來到他面前,兩隻拳頭分別捏著兩根亮晃晃的編織針。   她用針向下刺他的腿。龐德一腳掃過去,把她踢到旁邊。她方才竟瞄準他的腿。當他跪起了一 邊膝蓋的時候,他知道鐵針有顏色的尖端是什麼了。是毒藥。或許是德國人用來傷害神經的毒藥的 一種。她只需要觸及他就好了。就算隔著衣服也沒關係。   龐德站起來了。她再度衝著他過來。他怒氣沖沖地掏出槍來。滅音器竟然卡住了。只見火光一 閃,龐德趕緊閃躲。一根鐵針「噹」的一聲揰在他身後的牆上,頂著一頭白色假髮的粗壯女人佔了 上風,細薄的嘴唇往後扯,露出了一口牙齒。   龐德不敢直接用手去抵擋那鐵針,躬著身子繞著桌子打轉。   羅莎.克雷卜一邊喘氣,一邊用蘇聯語自言自語地不停說話。她倉皇地繞著桌子跑,一根鐵針 舉在前面,像一根劍。龐德向後退,設法把卡住的槍修好。不慎腿部後面撞到了一張小椅子。他乾 脆放下手槍,伸手往後抓過那小椅子來,拿住椅背的部份,頂起椅子的四隻腳,像動物頭上的四個 犄角一樣。他繞到桌子那邊向她迎去。但這時她又站在那部假電話旁邊了。她掉轉電話的位置,用 它來瞄準,一隻手想去按那按鈕。龐德縱身向前,把椅子往下一砸,子彈紛紛射向屋頂,石灰塊往 他頭上落下來。   龐德再度放聲大笑。椅子的四腳卡住了女人的肩和腰。天哪!她真是太壯了。她棄守了地盤, 不過也只是退到牆邊,站穩了腳步,從椅子上面露出頭來向龐德啐罵,一面舉起有如蠍子的毒針般 的長編織針,同龐德衝鋒而來。   龐德稍微向後退了些,讓椅子只能到達和他相距一臂之處。他先看好目標,高飛一腿,踢到了 她的手腕,毒針順勢飛出,掉在他的背後。   龐德靠近了些。他細細量好位置。不錯,女人靠著椅子四腳的幫助,在牆邊被卡得很牢。除非 她力氣夠大,否則斷然逃不出這個小籠子。不過她的兩臂、兩腿和頭部都可以自由活動,只是身體 必須靠著牆壁才行。   女人用蘇聯語嘶嘶叫罵著。她從椅子上面朝他啐口水。龐德低下頭來用袖子擦了擦臉,又抬起 頭看了看她那老蒼蒼的臉孔。   「好了,羅莎,」他說:「法國情報局的人馬上就來了。大約再過一小時左右,妳就到了倫敦了 。人家不會看見妳離開旅館的。事實上,以後很少有人會再見到妳了。從現在開始,妳只是秘密檔 案裡的一個號碼。等我們把妳該處理的部份做完以後,妳就可以準備到瘋人院去了。」     距離他僅僅幾呎的那張臉孔變了顏色,血氣盡失,蒼黃一片。不過——龐德心想:她並沒有感 到害怕。她淡色的眼睛頑強地注視著他的眼睛。   濕潤不成嘴形的嘴巴,齜牙咧嘴地。   「龐德先生,我住在瘋人院的時候,你又在哪裡呢?」   「噢,繼續過我的生活呀!」   「我想不會的,英國間諜。」   龐德幾乎沒聽見她。他聽到了開門的聲音。接著,一陣爽朗的笑聲從他身後傳來。   這是龐德記憶猶新的愉悅的聲音。「七十號毒藥。好了,我總算見識到一切了。而這竟是英國 人的功勞,詹姆士,對我國人而言,實在是奇恥大辱啊!」   「我不會向你推薦使用它,」龐德轉過頭去說:「太毒辣了。總之,你現在可以接管了,我來 同你介紹。她名叫羅莎.克雷卜。你會喜歡她的。她在「死莫許」之中,是個響叮噹的人物——事 實上,所有的謀殺行動都是出她一手策劃的。」   馬蒂斯出現了。跟著他的是兩名收洗衣服的人。三個人同時用肅然起敬的表情望著那張可怕的 臉。   「羅莎,」馬蒂斯若有所思地說:「我想她那個姿勢一定不太舒服。你們兩個把籃子拿來,她 躺下來一定比較好受。」   兩個人走到門口。龐德聽見洗衣籃吱嘎作響。   女人的眼神仍舊鎖定了龐德。她稍稍移動一點,轉移重心。趁龐德沒有看見,而馬蒂斯正盯著她 的臉孔,沒注意到她別的舉動之際,她用一邊腳尖壓下了另外一隻亮晶晶的帶扣皮靴的內側。於是從 鞋尖那兒向前伸出半吋的刀鋒。這柄薄薄的利刃和編織針一樣,有著髒污的藍色痕漬。   那兩人回來了,將一個方形的特大洗衣籃放在馬蒂斯身旁。   「帶她走,」馬蒂斯說。他微微向女人躬身為禮。「這是我的榮幸。」   「一路順風,羅莎,」龐德說。   淡黃色的眼珠精光一閃。   「再見了,龐德先生。」   有著一個小鐵舌的靴子突然伸出。   龐德右邊的小腿傳來一陣刺骨的疼痛,像是被人猛踢了一腳。他搖搖晃晃地往後倒。那兩人抓 住了羅莎.克雷卜的臂膀。   馬蒂斯大笑道:「我可憐的詹姆士,」他說:「還要仰仗『死莫許』的命令才能有一會兒安寧。」   那帶有污漬的鐵舌縮回皮靴裡。現在,她又成了一個無害的小老太婆,任人將她舉起,放在籃 子裡。   馬蒂斯看著蓋子蓋好,轉身對龐德說:「我的朋友,你這一天也夠忙了,看來很累。回到大使 館去休息一下,因為今天晚上我們一定要一塊兒吃頓飯。是巴黎最高級的晚餐。我會請最可愛的女 孩來做陪。」   龐德的肢體逐漸麻木了。他覺得非常的冷。他舉起手來拂開掉落在右肩上的一綹髮絲。但他的 手指沒有知覺。它們看來像黃瓜一樣大。他放在身側的手異常沉重。呼吸逐漸變得困難了。龐德費 盡力氣歎了一口氣。他緊咬牙關,眼睛半睜半閉,好像一個蓄意掩飾自己醉意的人。   從他的眼皮下,他瞄到籃子被抬到了門口。他努力撐開眼睛,把目光的焦點對準馬蒂斯。   「雷尼,我不需要女孩,」他的語氣滯重。   現在他必須大口喘氣了。他再舉起手來,觸摸到自己冰冷的臉孔。他有個印象,好像馬蒂斯朝 他走過來了。   龐德覺得自已的膝蓋開始彎曲了。   他說,也或許是他以為自己說了一句話。「我已經有了一個最可愛的……」   龐德的腳跟慢慢地轉動著,終於一頭栽倒,倒在酒紅色的地毯上。 踴躍購買他們的書籍,用實際行動來支持你欣賞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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