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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m Russia,With Love
【總序】
【總序】
成人童話與道德寓言：
十本書構成的間諜小說史
第二古老的行業
我編選『世界十大間諜小說』的動機，是想選擇十部代表性的小說作品，來顯示間諜小說這個
類型曲折有趣的百年歷史。我選的十部小說大致上按時代1排列是這樣：
1、厄斯金．柴德斯—《沙岸之謎》
2、約翰．布肯—《三十九步》
3、吉爾勃．卻斯特頓—《知道太多的人》
4、沙波—《鬥犬杜蒙》
5、毛姆—《兼差秘諜阿興登》
6、格蘭姆．葛林—《職業殺手》
7、艾瑞克．安卜勒—《間諜墓誌銘》
8、伊安．佛來明—《俄羅斯情書》
9、藍．戴頓—《機密檔案》
10、約翰．勒卡雷—《鏡子戰爭》
如果你讀過上述的部分作品，可能也同我一樣，會注意到間諜小說類型的內在矛盾。就像冷戰
時期東西意識形態對峙的情況一樣，間諜小說自始至終也一直是兩種思想、兩種風格雙元對抗的局
面；或者又像佛洛依德論猶太教時說的『一個名字，兩個上帝，兩個宗教』一樣，間諜小說也是在
一個類型小說的名下，信奉著兩個不同的上帝與宗教。
即使間諜小說短暫的歷史如此豐饒多義的原因，看來應與題材的特質有關。間諜小說寫的是什
麼呢？寫的當然是和間諜有關的故事。但間諜又是什麼呢？間諜是一種古老的軍事行業，西方人說
間諜是人類「第二古老的行業」，僅次於娼妓的歷史，因為有戰爭以來，就有『用間』的紀錄，而
戰爭夠古老了吧，你聽過沒有戰爭的人類史嗎？把間諜與娼妓並列，言下當然也有指責他們都是出
賣靈魂行業的意思，但這裡我們只管它歷史悠久，出賣靈魂的部分我們稍後再來討論。
中國古老的《孫子兵法》裡已經講到用間諜的理論原則，孫子提出用間諜的目的在於『知敵之
情』，而方法則是『必取於人』（一定要用情報員），這個先知理論是使後人如詹姆士．龐德（
James Bond，或譯占士邦，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第七號情報員）得以找到令人羨慕的工作的原因。孫
子還給用間諜的方法分了五類：鄉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從當今的間諜小說來看，這五
種用間方式，倒都還屹立不搖，日新又新呢。
但是戰爭的技術變了，『知敵之情』的方式也變了。在現代戰爭中，蒐集情報的活動雖然不
可或缺，但二次大戰以後真實世界的情報活動已有三種主要來源，即空照（或是更進步的衛星攝
影）、電子竊聽、以及間諜蒐栠。前兩者被現代軍事行動認為是『硬情報』（hard intelligence），
價值較高；後者因為充滿人為的判斷推測，難以証明，被認為是『軟情報』（soft intelligenCe），
層級較低，在現代戰爭中重要性不高，也就是說，現代戰爭中已經愈來愈不仰賴不可靠的情報員
。但正因為情報員是『人』，他的脆弱、困難、戲劇性與道德困境，都是作家好奇感興趣的題材
，軟情報的世界反而是作家著墨最多的情報活動。對於間諜小說作家的『必取於人』而言，“
Never have so many been misled by so few”（這麼少人誤導這麼多人，世所罕見）倒是準確的寫照。
不僅小說家愛寫人的情報活動，讀者們也愛看。間諜小說起步甚晚，是道地的廿世紀產物。
相對於偵探小說起於十九世紀中，成熟於十九世紀末；或科幻小說誕生十九世紀末，成熟於廿世
紀初；間諜小說做為一種創作或閱讀的類型，比起兩者都晚得多。但從間諜小說誕生以來，它一
直是受歡迎的閱讀類型，而小說中的行動英雄更常常成為民族或大眾文化的偶像。可見間諜小說
之受歡迎，有一些無關乎真實情報活動的理由，這正是『世界十大間諜小說』想要呈現的內在論
述，也正是本文想要議論的中心。
間諜小說的起點
讓我們就從間諜小說的歷史開始吧。
西方間諜小說從哪裡開始呢？我們必須先說『西方』，不然咱們中國《三國演義》不是就有
『群英會蔣幹中計』的間諜小說雛形嗎？
西方小說中最早以間諜為題材的，可能是費尼摩．庫柏（J． Fenimore Cooper）的小說，書名
就叫《間諜》（The Spy）。庫柏是美國小說家，他以一系列英法戰爭期間印地安英雄故事而聞名
，其中《莫希干族的末裔》（The Last of the Mohicans）曾拍成電影《大地英豪》。他在一八二一年
寫成的《間諜》史無前例地以一個美國獨立戰爭中的間諜為故事的主角，小說已經觸及了後來的
間諜小說幾個主要的特質（如間諜生活的雙面性，軍事行動的荒謬等），但也還不是現代間諜小
說中有陰謀、有行動、有一個重大邪惡的力量必須對抗那樣的特質，因此論者多半視它為含有某
些間諜小說元素的前驅，而不願將它列入現在我們所說的間諜類型小說。
一般論者反而都願意以《沙岸之謎》（The Riddle of the Sands，1903）做為現代間諜小說的起點
。這部小說有一個特殊的閱讀地位，在出版當時與現在並不相同；現在它是以『第一部現代間諜小
說』的地位為廣大的讀者所閱讀，但當年卻是以一個『時局預言小說』的身分被閱讀與討論，甚至
影響了整個國家對世界均勢的觀點。
厄斯金．柴德斯（Erskine Childers， 1870—1922）的《沙岸之謎》寫英國外交部一位年輕職員受
友人之邀，兩人駕駛一艘無動力帆船前往弗列然群島（Friesian Islands）度假，在沿海不斷遇到怪事
，經過兩位年輕人大膽的一番明察暗訪，發現是德國人大造軍艦，正在從事侵略英國的演習；兩人
即時將情報送交英國外交部，英國透過外交手段，免除了一場可能釀成大禍的戰爭。
這個故事有後來間諜小說所有的元素，它有一個重大的國際陰謀與急迫的國家危機，它有一位
（事實上是兩位）從事間諜工作而成為英雄的角色，它有一個可供間諜活動的間諜社會（一種間諜
的『江湖』），它有完成英雄行徑的動作場面……不僅如此，這是一部文學價值極高的小說；它塑
造的人物生動有趣，它描寫的海上場景壯觀有力，小說的開場節奏輕緩，後來卻步步邁向高潮，主
人翁一開始像個公子哥兒，後來卻逐漸轉成有城府有毅力的英雄人物，讀來引人入勝，印象深刻。
小說出版當時，人們並不是以消遣的態度來讀這部小說，相反的，《沙》作引起英國公眾的注
意，也一致地把國家的假想敵轉向了德國（拿破崙戰爭以來，英國人一向把法國當做假想敵）。作
者自己也是這麼想的，他在寫作時曾寫信給朋友說：『這是一部有宗旨的遊艇小說，那是我在德國
海域行船時發想的，當時我發現了德國有侵略英國的計畫。』《沙岸之謎》的確準確預言了第一次
世界大戰前的局勢，雖然它在文學史上的意義遠過於此，但在一九0三年時，作者和讀者都更著重
它的政治性，而沒有注意到一種全新的作品類型已經誕生。
兩個早期的源頭
小說類型剛誕生的時候，沒有人知道這是新類型，更不能預料它將席捲全世界，成為一種風起
雲湧的創作活動以及一個風行草偃的閱讀活動。柴德斯和其他間諜小說的前行者都是如此，他們都
沒有看到他們自己作品的真正貢獻。
柴德斯以為自己為了一部遊艇小說，而另一位間諜小說的奠基作者約翰．布肯（John Bu–chan
， 1875—1940）則認為自己寫下的是一部消遣性的冒險小說。事實上，柴德斯的小說解決了一個問
題，使後來的間諜小說沒有後顧之憂；在柴德斯之前，間諜是一種也許有用但無疑是卑賤的行當，
有身分的紳士是不該做的。柴德斯在小說中也透露這個窘境，主角在發現敵人陰謀時曾經自問：『
難道我們要自己做間諜？』但他們立刻找到理論基礎（也就是後來所有間諜小說英雄的基礎）：『
「為了對抗敵人的間諜」，如果我們不得不用間，我們就有權自己當間諜。』
這句話承認當間諜是壞的，只有當壞人先當間諜時，對抗壞人間諜的間諜就是好人。理由雖然
牽強，倒也解決了往後間諜小說的道德難題，直到艾瑞克．安卜勒（Eric Ambler， l909—）和格蘭
姆．葛林（Graham Greene， 1904—1991）出現以前，小說家就讓我方的間諜們持有殺人執照，以暴
易暴對付敵方間諜，而仍然不失好人的身分。
柴德斯之後，間諜小說又從兩個來源得到養分，一個是方興未艾的冒險小說，另一個則是已進
入黃金時期的偵探小說，約翰．布肯的《三十九步》（The Thirty—nine Steps， 1915）和卻斯特頓（
G·K· Chesterton， 1874—1936）的《知道太多的人》（The Man Who Knew Too Much，1922）就是我認
為的最好例子。
布肯寫《三十九步》時，他對朋友說他寫的是一部仿傚通俗作品的Shocker（驚悚小說）。但小
說一出，立刻大受歡迎，讀者顯然認出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類型。《三十九步》的故事是一個國際
政治大陰謀，無端掉落一個公子哥兒韓內（RiChard Hannay）的頭上（為什麼又是公子哥兒？這也
看出間諜小說英雄其實是一種仕紳階級的自我認同，和偵探小說初期的偵採一樣，他們都是專職的
仕紳，業餘的英雄），韓內一方面是為自己，一方面是為國家，他機智化裝，亡命天涯，並能以一
己之力打擊惡勢力，是個行動型的英雄。
卻斯特頓的《知通太多的人》則是一個古典偵探小說的變體，它讓我們看到間諜小說與推理小
說的血緣關係，也說明了何以間諜小說經常被列為推理小說的一個支流。
推理小說發展甚早，一八四一年愛倫坡的《紅磨坊街命案》正式為偵探小說揭開序幕，經過柯
南道爾（Arthur Conan Doyle）筆下的福爾摩斯（Sherlock HOlmes）發揚光大，在大眾心目中完成了一
個超級神探的形象，也完成偵探小說『一個案件，一位神採，一場破案歷程』的類型格式。而從福
爾摩斯開始，第一個偵探小說的黃金時期也就此展開；當時眾多作家受柯南道爾的刺激，紛紛想創
造足以與福爾摩斯匹敵的偵探角色。這些推理名家中，創造最新，構想最奇的就是卻斯特頓。
卻斯特頓發明的神探最知名的布朗神父（Father Brown），一位矮胖的天主教教士，他以直覺的
方法屢破奇案，成為偵探短篇小說黃金時期最受歡迎的神探之一。但卻斯特頓還寫許多不以布朗神
父為主角的偵探小說，其中一個奇特的例子就是『知道太多的人』。基本上，『知道太多的人』仍
是位神探，但他是個消極的人，身處達官顯要之間，卻看破政治虛妄；這部偵探小說不同於過去的
偵探小說，是因為偵採所辦的『案子』大不相同，這裡的案子都是涉及政治陰謀與國家危機的大案
子。因為案子性質的不同，儘管辦案形式相似，仍然使這些小說逐步脫離傳統偵探小說的範疇，一
步步向另一種類型走去。
兩條路線的分歧
到了這個時候，間諜小說的元素已經完備，然而我們前面提到的三位作家，都未意識自己寫的
是『間諜小說』，但當時都成了風靡群眾的暢銷作品；顯然一種新的有意識的寫作類型與閱讀活動
，時機已經成熟，而這正是造就了第一個間諜小說人物成為民族英雄的歷史背景。
這位英雄，就是沙波（Sapper，本名麥克尼爾 Herman C． McNeile， 1888—1937）筆下的『鬥犬
杜蒙』（Bulldog Drummond）。
沙波所創造的人物，第一次出現在小說《鬥犬杜蒙》（Bulldog Drummond， 1920）裡，從此揭
開了一個英雄式間諜的時代。此時間諜小說的公式已經完成，杜蒙由布肯的韓內繼承了行動英雄的
典型，又從柴德斯和卻斯特頓的作品接收了政治陰謀與國家危機的情節架構，結果，一種獨來獨往
、替天行道、拯救世界於危難的特殊行動人物就誕生了。
但歷史有幸與不幸，比沙波略早完成這樣的公式，創造出間諜小說史第一位行動英雄的作家另
有其人；他的名字叫瓦倫汀．威廉斯（Valentine Williams），而他創造的人物叫做德士曼．歐克武（
Desmond Okewood），小說則是『曲腳系列』（曲腳，Clubfoot，是小說中的邪惡角色），第一部《
曲腳的人》（The Man With The Clubfoot）出版於一九一八年，比杜蒙系列要早兩年。
英國文評家阿特金恩（JOhn Atkins）曾為威廉斯抱不平，他認為威廉斯才是布肯與伊安．佛萊
明（Ian Fleming， l908—1964。《第七號情報員》的作者）之間承先啟後的人；他對文釆不如威廉
斯卻暴得大名的沙波不以為然，甚至口不擇言說：「何以鬥犬杜蒙竟成了民族英雄，真是通俗文學
史上的一大公案。』
鬥犬杜蒙的出現，已經預言了未來的「第七號情報員」的模樣。他們不太真實，猶如一個鮮明
的剪影；他們信仰簡單，凡吾國即為神聖，凡他國即為邪惡，一種近乎民粹式的愛國主義；他們熱
愛美女（當然是白種基督徒美女），憎恨歹徒（不惜親自動用武力）——這當然是後來第七號情報
員擁有「殺人執照」（license to kill）的由來。
幸虧間諜小說史一直是一個名字兩個上帝，才沒有讓杜蒙式的小說獨領風騷。比第一本杜蒙小
說再晚八年，毛姆就出版了他的間諜經典之作《兼差密謀阿興登》（Ashenden， l928）；這是一部
影響間諜小說歷史軌跡的重要作品，原因無他，因為這部小說的故事幾乎是真的。
小說家毛姆（W· Somerset Maugham， 1874—1965）並不以間諜小說為主業，但他卻做過真正的
間諜。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軍方情報單位找上毛姆，希塱他為軍方做一些情報工作，因
為他的作家身分頗為世人熟悉，在中立國地區打探消息不易起人疑竇；基於愛國心，好奇心，以
及豐厚的酬勞，毛姆接受這項工作，成了一位真實世界的『兼差密諜』。
大戰之後，毛姆陸續把自己的親身經驗轉變為短篇小說，最後又修整為一部大致符合時間順序
的小說集。這部小說裡的英雄人物阿興登，與過去的任何間諜小說都不相同。阿興登不是一個了解
並掌控全局的大人物，他以是龐大情報網的一小螺絲釘，他的上游是誰，下游是誰，行動的目的為
何，他都無從知曉；他只能從接頭的人身上得到一個指示，這些指示地無非是帶一個莫名其妙的訊
息給另一個不相識的人，或者帶一筆錢給一個神秘的接受者，沒有前言，沒有後語，只是一個模糊
而無成就的工作。最大的不同則是風聲鶴唳的生活，時時懷疑自己巳被識破；也糊裡糊塗闖進了『
江湖』，遇見許多奇怪的諜海人物，成為小說家日後的題材。
毛姆給了日後間諜小說家一個啟發和一個當頭棒喝，真實世界的間諜活動與想像的行動英雄大
不相同，而這個世界另有許多奇妙的事物可茲發掘，這個新理解也就開發了日後間諜小說的另一新
境界。
道德困境的寫真
毛姆的間諜小說，最大的貢獻在於，它讓有企圖心的文學家注意到間諜小說的表現潛力。在《
兼差密謀阿興登》之後，一流的間諜小說開始出籠；這些新的間諜小說，一方面大大地拓寬了原來
間諜小說的寫作疆界，另一方面更利用了間諜小說的特殊前提，成為探索人類極端道德處境的手段
。從這個階段開始，間諜小說就不再只是『好看』，而又變得令人『尊敬』。
毛姆之後的文學家們，在間諜小說中發現什麼？
我猜想，他們發現了間諜做為一種人類職業的特殊處境。間諜，在這些新小說家的眼中，是一
種雙重身分，雙重人楁，以及雙重忠貞的人。他表面上愛一個國家，私下愛的卻是另一個；他表面
是一種平凡的職業（和我們沒有兩樣），私底下卻有另一個真正的職業（也就是間諜工作）；他彷
彿是一個忠貞的友人，另一面卻是要從你身上得到重要的訊息。這樣的人，他沒有矛盾嗎？沒有掙
扎嗎？
這一個追問，就把間諜小說逼入了藝術之境。
在《兼差密謀阿興登》出版八年之後，葛林的《職業殺手》（A Gun For Sale， 1936）也問世了
。葛林自己，是把《職業殺手》歸類為『娛樂小說』（an entertainment），但世人卻看出它的嚴肅寓
意。
小說中，代號『烏鴉』（Raven）的職業殺手奉命去殺一個退休的戰爭部長，目的顯然是想引起
一場戰爭，但他領酬勞時卻被黑吃黑暗算，拿到了搶案的贓款，因而陷入被警方全力追捕的宭境。
『烏鴉』既不是聰明絕頂的英雄，也不是萬惡不赦的魔王，他只是一個平凡可靠的職業殺手；但在
真正巨大的邪惡之下，他也不過是個用後即棄的工具。小說中描述他即使做為殺手，有著重大的缺
陷，他臉上有兔唇，特徵大明顯，使他犯案時常常必須除去目擊者，惹出許多不必要的麻煩來。
正是因為這個寫實的筆調，間諜小說不再是冒險英雄的熱情舞台，而是眾多人生苦境的一個縮
影，間諜小說本來是民粹式愛國主義的溫床，如今卻成了控訴政治軍事的無情無義的諷喻。《職業
殺手》有許多場景寫得非常幽默有趣，但讀後卻感覺是一部荒謬而哀傷的小說，這是人們無法不嚴
肅以對的理由。
艾瑞克．安卜勒是另一位使間諜小說變得可敬的重要作家。安卜勒的小說可分為戰前（第二次
世界大戰前）與戰後兩期，戰前的安卜勒本來是一位社會主義的同情者，他寫的間諜小說與愛國主
義者的間諜小說大異其趣，他的小說更多時候是指出國家機器的殘酷不仁，及其對平凡百姓的壓迫
。但二次大戰蘇聯的參戰，以及史達林『全世界無產階級為祖國而戰』的口號，使安卜勒看出了大
謊言，他的社會主義理想也因此完全幻滅；他失去了以間諜小說控訴政治組織對個人迫害的寫作動
機，安卜勒整整停筆了十年。五０年代他復出再寫間諜小說，仍然被視為是間諜小說的大師，但他
的小說主旨已從社會主義理想轉為一種洞悉世局的冷戰觀察者，這是讀安卜勒小說另一個可注意的
事。
這裡選的《間諜墓誌銘》（Epitaph For A Spy， 1938）是安卜勒戰前小說的代表作。小說裡的主
人翁是一位失去國家和沒有國籍的可憐人，他在警察局受審訊時說：
「我生於匈牙利的沙巴卡，但一九一九年的特里安農條約把沙巴卡併入南斯拉夫的領土。一九
二一年我申請到護照，赴布達佩斯唸大學。在我仍就讀於大學時，我的父親和長兄都因觸犯政治而
遭南斯拉夫警方槍決；我的母親死於戰時，所以我沒有親戚也沒有朋友。別人勸我別回南斯拉夫，
而匈牙利的景況也糟透了。一九二二年，我前往英國，在倫敦附近一所學校教德文，就一直待在那
兒，直到一九三一年，我的工作証被撤銷了。那個時候許多外國人的工作証都被撤銷。等到我的護
照到期，我向倫敦的南斯拉夫領事館申請加簽，他們以我已非南斯拉夫公民拒絕了我。我後來曾申
請歸化英國，但因為我沒有工作許可，只好到別處找工作，這樣我到了巴黎。警方給了我居留，也
給了我証件，卻有一個但書，如果我離開法國，就不許再入境。從那之後，我一直在申請法國公民
權。』
在國家與國家的對抗競爭中，小老百姓成為到處流浪，無人依靠的國際孤兒。這個背景，就使
傳統間諜小說的愛國主義成為謊言。《間諜墓誌銘》裡這位國際孤兒的遭遇正足以揭露真相，他本
來只是一位平凡的語言教師，在度假期間無意中捲入了間諜世界，被迫要在真實世界中找出另一個
真正的間諜來；他當然是個倒楣的人，但間諜在我們周圍似乎既不存在而又無所不在，而國與國的
對抗競爭使間諜世界變得殘酷無情，連平凡老百姓也不能倖免，這才是安卜勒真正的意旨所在吧？
從前間諜小說都以個人英雄去對抗一個巨大的敵人，如今這個敵人並不是別人，而是披著國家安全
之名而行迫害之實的自己的國家，這個政治認識就是安卜勒帶給間諜小說最可貴的發展與發現。
物質的成人童話
有趣的是，間諜小說並沒有因為葛林與安卜勒的出現，而從此走向嚴肅寫實的路線，也許間諜
小說的浪漫本質仍然使閱讀小說的人不能忘懷，在大戰後物質逐漸豐裕，社會大致維持安定，而又
有著一個身軀龐大的敵人陰影（蘇聯），一種新型態而可消費可著迷的間諜小說可能正被人們期待
著。後來的歷史當然已經讓我們明白，這個新的浪漫形態間諜就是代號００七的英國情報員詹姆士
．龐德。
詹姆士．龐德可能是二十世紀最巨大的虛構人物，他的知名度幾乎與十九世紀出現的福爾摩斯
相當，而全世界讀者對間諜小說的認識恐怕大多數是從他身上得來。第七號情報員龐德的性格構造
是間諜小說裡前所未見的，譬如他熱愛名牌（這是很現代也很後現代的行為，我們在台灣幾乎要到
八０年代才能完全明白這個行為的內涵）、他嗜煙嗜酒、他愛美女而又十分無情（沙波創造的鬥犬
杜蒙也是一位常常散發男性魅力的人，他也很酷，大部分是別人愛上他，他只是勉強接受而已）、
他聰明機智卻思想簡單（從未懷疑過他的國家以及自己的職業）、而他忍受身體上痛苦的能力幾乎
到了受虐待狂的地步。
伊安．佛萊明不僅隻手把間諜小說拉回布肯與沙波的浪漫傳統，更為間諜小說創造了無數的新
閱謮人口。我們要怎麼樣看詹姆士．龐德角色的浪漫性？在佛來明的小說裡，第七號情報員彷彿是
絕對自主的個體，他自行判斷某人是不是壞人，他自行決定要不要採取某種行動，他甚至可以自行
決定要不要殺人，別忘了００七是擁有殺人執照（licensed to kill）的特別公務員。但這不是間諜世界
的寫實真相，真相是毛姆告訴我們的，每一個間諜都是組織人，他是大機器裡的一環，他不知道行
動的全貌，也沒有機會從事特別行動的全部過程，佛萊明的小說儘管細節準確，又有許多對間諜世
界的真實了解，但龐德仍然只是理想元素的投射而不是真實的寫照，應該沒有疑問。
然而００七投射的理想元素又是什麼，致令人們如此著迷呢？也許是他對物質世界的態度。即
使在西方的書寫歷史上，英雄的禁慾性格仍然是個主流。但００七不然，他追求肉體與物質的享受
，在愛國主義的掩護之下，以及緊張刺激生活的襯托之下，變得合情合理而不可憎，而這是二次大
戰後物質欲望被釋放的大眾內心的想望。生活享受與物質追求在這裡得到一個有力量的理由，它不
是罪惡，而是『風格』。
間諜小說的歷史是有趣的，伊安．佛萊明再次破壞了毛姆以來的寫實間諜小說的優勢，讓鐘擺
又搖到表現主義這一邊。這一個力量又要主宰閱讀大眾很多年，這一次，因為另一個強大媒介（電
影）的緣故，它的影響既深且廣，至今不能完全恢復。
冷戰的東西對峙
伊安．佛萊明的第七號情報員充分運用了二次大戰後的冷戰情勢，把蘇聯塑造成巨大的邪惡帝
國，而孤身對抗的個人英雄也相對顯示出大於真實人生的效果；就像協奏曲一樣，蘇聯是那聲威震
天的交響樂團，而００七則是那美技眩人的獨奏樂器。
佛來明巧妙的運用了美蘇兩大陣營對抗的世局做為背景，堪稱是軍火商以外在冷戰中獲得最多
利益的人，我們的每一分恐懼都轉化成他的每一塊錢版稅。但若要論到對冷戰氣氛的捕捉，對冷戰
局面的描繪，伊安．佛來明卻不是當中重要的作者；而要算到後龐德時代的藍．戴頓（Len Deighton
， l929—）與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e， 1931—）。
冷戰時代實在提供了間諜小說絕佳的寫作場景，巨大的陣營對抗，無限的威脅恐怖，最新的科
技支撐，在在都給小說家可以想像的新素材。可惜作家與讀者都受到伊安．佛萊明的影響，以為間
諜小說理當如此，使得間諜小說的空間反而大大的縮小了，在安卜勒與葛林大戰前的作品所透露的
力量在冷戰初期卻相對不得而見。（這個情況有點像卡通影片的歷史，狄斯奈在卡通影片創作上的
成功反而侷限了卡通的發展，大家都以為卡通影片應該長那個樣子。）
所幸佛萊明是個個人而非公司，他的影響力隨著他的去世與停止創作也就日益消退。佛萊明死
於一九六四年，而六０年代末葉百到八０年代，也正是冷戰寫實間諜小說的全盛時期，這正是一個
試圖脫離佛萊明影響的年代，而間諜小說的鐘擺也再一次回到毛姆以降的寫實主義傳統。
藍．戴頓的《機密檔案》（The Ipcress File）出版於一九六二年，這是向第七號情報員挑戰的第
一嗚槍聲。戴頓把間諜拉回組織人的立場，他不是一個享有自由意志的行動者，他不過是一個任務
的工具，而他工作的特殊性也註定要使他的人生遭遇要有常人沒有的苦楚。在《機密檔案》裡，小
說的主人翁是一位英國政府的間諜，他雖然有個人的個性（不喜歡繁文縟節，不愛交際，嗜讀軍事
與武器的書），但他是受組織支配與指揮。行動之前他必須關在小房間裡看資料影片，行動本身則
不知道目的也大多很無聊，而微薄的公務員待遇也不容許過較為奢華的生活，這絕不是我們在００
七小說裡看到的間諜生涯。《機密檔案》的價值，也正在於重新提醒我們這個事實。
《機密檔案》所揭露的間諜社會非常值得注意，因為這是一個相當真實的社會概念，它不僅有
公務員的生活特性描繪，也提及間諜的腐敗，（他們也是人，而誘惑又更多，不是嗎？）更有意思
的，是他提出了只要有人的組織就不得不面對的問題，那就是溝通的困難、內部人際的鬥爭（殺傷
力更甚於敵人）、組織的延續與發展。在間諜小說裡，第一次退休的問題被提及；從事如此獨特工
作的人也終將要老去（不像詹姆士，龐德保養得那麼好，他永遠不會老），他們會變得不好用（記
憶退化、做事會錯），或者他們累了，想與家人共度另一種安靜穩當的生活。但他們怎麼能退休？
他們知道那麼多事，有的足以威脅整個國家的安危，不但自己人不放心他們，敵人也不會放過他們
。『一日為間諜，終生為間諜』，在藍．戴頓另一部間諜小說《間諜鉤》（Spy HOOk， 1988）裡，
一位老間諜就發出這樣的感慨，這種對間諜社會的深刻觀察，是藍．戴頓所帶給我們的貢獻。
當然約翰．勒卡雷帶給間諜小說的貢獻也絕對只會更多不會更少，這位被葛林稱譽為『我們這
個時代最好的間諜小說家』的勒卡雷不但帶來對間諜社會的準確觀察，更帶給間諜生活一個哲學性
的詮釋以及心理分析上的深度。勒卡雷的第一本間諜小說叫《寒地來的間諜》（The Spy Who Came
In From the COld， 1964），出版時石破天驚，立刻被認為是間諜小說新的里程碑。
勒卡雷當然是一位絕佳的說故事者，他的小說常常天氣陰冷，多雲多霧，角色的心情常常孤寂
陰暗，多起多落，他描繪的東西冷戰的肅殺之氣也最為陰霾，但這些景物角色的選擇似是有理由的
。在勒卡雷眼下，間諜是不可能快樂的，因為他的工作本質是欺騙與不信任。他表面上是外交官，
骨子裡卻是間諜；他告訴家人他去佛羅里達出差，真正的目的地卻是柏林（他打電話回家要說人在
佛羅里達，又得想辦法找到像在佛羅里達真的玩具給小孩）；他被行動的意外擔擱了，回家要想出
一百個解釋的理由；他常常被太太懷疑有外遇，因為他好像暪著她什麼。一個間諜在這樣的生活下
很難有幸福的家庭也很難有相知的朋友，而他們也被訓練為絕對不信任別人（別人怎麼能信，他們
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某個意義下，他們是世界上最孤獨的人，是一個在茫茫人群中被遺棄的
人。
但他們都屬於一個組織，有這麼多夥伴同志為什麼會孤獨？因為他們工作型態是單線的連絡系
統，你只知道（或只可以信任）你的連絡對象或上司，你不能和別人討論你的工作、你的困難以及
你的危險。但如果你的連絡對象斷了線或出賣了你，你就面臨人生全部信仰崩潰的危機。
回到毛姆的傳統，間諜也是人，他會犯錯，他會害怕，他會耐不住寂寞；勒卡雷重新發掘了間
諜小說的心理深度。在我選的《鏡子戰爭》（The LOOking—GlaSS War， 1965）裡，每一個角色都
不是完美的間諜，他們都有另外一些心理的問題。主持間諜行動的主管是一位想抓回青春的人，他
永遠記得二次大戰時他的英勇行動，那是他人生最有意義的時刻，一切似乎是清楚的，敵人是清楚
的，目標是清楚的，朋友是清楚的，光榮與恥辱也是清楚的；但是現在，在一個太平時代，他們這
些特務既沒有價值也不被尊重，他的內心渴望一場戰爭（黃金時期的記憶與戰爭是連結的），因為
那是青春藥方，那是回到昔日美好時光的唯一途徑。當國家危機來臨時，他彷彿突然有了生氣，他
興致勃勃要到了預算，組織起他想像中的小型私人戰爭（a private war），人生因為災難而有了希望
。這可能是在間諜小說中，我所能想到的最值得玩味的一個角色。
至於行動本身呢？在《鏡子戰爭》中，我們看不到什麼英雄式的大行動，我們也看不到拯救國
家危難的大行動，我們看到的是一場大悲劇與大荒謬。事實上，從頭到尾這是一場想像的戰爭，或
者如標題所暗示的，是一場穿衣鏡戰爭，（站在穿衣鏡前，你還能看到什麼？）戰爭固然是捕風捉
影，但悲劇卻是十足實質的；這個行動組織動員之後，不能沒有事發生，他們找來其實已經不想幹
的退休幹員，又訓練又計畫，最後把他送入悲劇現場的虎口，誰能阻止這不必要的殺戮？《鏡子戰
爭》讓我們看見戰爭理由的荒謬，又讓我們看見間諜身分本身的悲劇性，這真是間諜小說的藝術之
境了。
老大哥瓦解以後
冷戰時代可能是人類歷史上對立規模最大、對抗氣氛最嚴峻的一個時代，它給了真實世界或小
說世界裡的間諜最多的活動空間與存在之理。而藍，戴頓與勒卡雷二人除了把間諜小說帶到一個高
峰之外，也給世人留下這個時代的一個側影，一個多霧肅殺的國際城市，有著勾心鬥角的諜影幢幢
，以及各形各色破碎的靈魂，和許許多多荒謬的悲劇。
但蘇聯老大哥如今瓦解了，整個共產世界也破產了，哪裡去找巨大的敵人再讓我們逞英雄之勇
或螳臂擋車呢？許多評論家預言著間諜小說的消亡指日可待，而這也的確是新世代間諜小說的困難。
拿當今最紅的美國間諜小說家湯姆．克蘭西（Tom Clancy）來說，以我這個老間諜小說迷來說
，是不能接受的。現代的間諜小說與電影當然也努力在尋找新的敵人，有的找到了基本教義派的回
教徒，有的找到了中南美洲的大毒梟，有的（即將來臨的００七新片）就找到了中國大陸。但以美
國之強之富，做為當今之世唯一的霸權，這些怎麼能做巨大的敵人呢？我看起來都是以大欺小，勝
之不武，絕不足間諜小說傳統裡的協奏曲式英雄行徑。在邪惡帝國消逝之後，莫不是間諜小說真的
也要隨著如風消逝？
也許約翰．勒卡雷說的最好：「間諜小說既然不是因冷戰而產生，為什麼會閃冷戰而結束？」
只要人類仍有任何形式的衝突，間諜小說就有存在的條件；冷戰的結束只是暫時使間諜小說家失去
了方向，未必會失去這個寫作形式。證諸歷史這句話是很對的，柴德斯運用了一次大戰前的世局寫
出不朽的間諜小說，毛姆則記錄了一次大戰時的間諜世界氛圍，葛林和安卜勒寫的是二次大戰前的
世局氣氛，他們都不曾擁有過冷戰。
但從我的間諜小說編選工作來說，冷戰結束，我的任務也結束了，並沒有新的歷史階段值得我
們現在加以記錄。勒卡雷現在仍在創作的高峰，但他繼續寫冷戰的後果（aftermath）的小說；湯姆
．克蘭西等人的作品雖然不能代表未來，卻也不乏刺激好看的小說。只是做為歷史階段而言，新時
代還遲滯不出，我們雖然知道故事還將會繼續，此刻我們卻也不必等它。
這樣，就形成了我心目中的「十大間諜小說」。
導讀 詹宏志
要怎麼談００七呢？００七詹姆士．龐德（James Bond，又譯占士邦）是二十世紀所創造出來的
虛構文學角色裡最神奇的一個，也是二十世紀最巨大的一個成人童話。在偵探、間諜這一支文學傳
統裡，００七的知名度，可能只有十九世紀末被創造出來的福爾摩斯可以比擬。這兩個人物有相像
的地方，跟福爾摩斯一樣，００七很強悍、很堅定、有耐力，聰明機警，反應很快。不一樣的是，
福爾摩斯比較是個會陷溺在一件事情上的人，譬如說當他鑽入到一件案子時，他就不眠不休，盡心
盡力到形容枯槁，甚至為了案子吸毒（書中沒有明講他吸古柯鹼，可是顯然是有。）；而００七就
不會這樣，他抽煙，但在五０年代一個人一天抽六、七十根香煙，不是太稀奇的事（在拒抽二手煙
的現代，比較像怪物）。００七也喝一點酒，但他不像是會陷溺在裡頭的人。福爾摩斯對文學沒什
麼興趣，他最主要的娛樂是拉小提琴，也拉得很好，他似乎有這樣一種特殊的美學偏好。００七的
美學偏好是很物質性的，他喜愛所有有『品牌』的好東西，好的手錶、好的打火機、好的香煙、香
煙盒和好的酒。與福爾摩斯不同，００七世俗一點，他愛女人。福爾摩斯一生只仰慕過一名女性，
卻從未對她表白，只是常常在沉思時感慨的懸念著：『The lady！』００七不管這些，他勇於表達，
而且是多情到有一點無情的人，到處可以有露水姻緣，相當的肉體性。００七的特殊性有很多角度
可談，我們就先來談作者，因為作者伊安．佛來明（Ian Fleming， l908—1964），一樣是二十世紀很
有趣的一個「謎」！
伊安．佛萊明生於一九０八年，一九六四年死於心臟病。他出生在一個有錢的家庭，讀的是英
貴族學校，伊頓公學。大學畢業後先入外交部工作，然後到路透社當記者。他有個比他大一歲的哥
哥，叫彼得．佛來明（Peter Fleming， 1907—1971），是當時泰晤士報有名的戰地記者。彼得也個有
名的旅行家，跟中國的關係很密切，幾次有名的旅行便是進入中國的西北；他有一本書叫《韃靼通
信》（News FrOm Tartary， 1936），是他從北京一路走到天山北路蔥嶺的見聞記錄。他第二次來到
中國則是在三０年代。當時因為新疆回變，俄國軍隊進入新疆，於是新疆被封鎖，有可能變成俄國
的勢力範圍。英國政府相當著急，因為一旦新疆變成俄國人的，下一個就是西藏，再下一個就是印
度了，那就會威脅到英國在蘇伊士運河以降的利益，所以英國政府就派了外交官從北京出發進入新
疆了解情況。英國的媒體也很好奇，就有兩個旅行家，其中之一便是彼得，由今天巴基斯坦的吉爾
吉特越過喀拉崑崙山進到新疆南疆，天山南路。雖然沒有進入戰場，但彼得當時寫了一個作品，一
樣造成轟動。伊安．佛來明就是生長在這樣一個精釆的家族。
第二次世界大戰，伊安．佛萊明就進軍隊，後來到海軍情報局工作，他在那裡表現非常突出，
最後退休時的官階是海軍上校——我們知道，這也就是００七在小說裡的身分。當然００七絕對不
是佛萊明自己而已，他是許多元素的結合體，佛萊明不過是其中的化身之一。佛萊明是一個認真工
作認真享樂的人，不太在乎別人是如何看待，他就是追求快樂。四十二歲開始寫小說，他搬到加勒
比海的巴哈馬，在那裡建了一座漂亮的別墅，所有的００七小說都是在那裡完成的。一開始佛來明
就知道他是要寫通俗小說，所以他就依通俗小說的本質，將間諜小說寫得簡單易讀，可是他本身又
是個博學多才的人，忍不住要『藏』許多東西在小說裡面。比如說００七這個代號是怎麼來的？主
角的名字詹姆士．龐德，這些都是有典故的，而且不管人名或地點，每一次引的都是文學上那種最
冷僻的典故。可能他一生的遺憾是沒有成為一名學者吧，所以只得在通俗小說中藏了這些『謎語』
，這是很有趣的一種心態，就像他一生都顯示出來很瞧不起知識分子的樣子，可能就是因為他未能
擁有這一部分的遺憾吧！瞭解了作者這種矛盾，我們方可看到００七更多的豐富性。
佛來明自己不諱言，他受到最大的影響是來自布肯和沙波。我們現在也看得出來，他其實是一
個人隻手把沙波的傳統全部恢復過來——就是拳頭加枕頭、『Kiss， Kiss！ Bang， Bang！』這個型
態的間諜小說，而且他更加精緻迷人。００七詹姆士．龐德這個角色看起來雖然有很多特徵，比如
喜歡名牌、冷靜機智、心思單純，（至少他對政治沒有太複雜的想法，相信自己的國家是對的。）
但嚴格來說他並不真實，我們並不能將他想像成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英國的小說家艾密斯．金斯
萊（Amis Kingsley）就講過一句話，他說００七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剪影（silhouette）。這就
像後來我們在電影著到的，００七有一個標準持槍姿勢，我們對這個姿勢的熟悉比他的人還要清楚
。的確，即使演員換成另外一人，但只要他擺出標準姿勢，我們就能認出他是００七，所以說他像
一個剪影、一個造型，而非一個完整的人。接下來，我們來談談００七間諜小說的特色。
第一，它重新把間諜小說浪漫化。００七的主角詹姆士．龐德雖然只是個平凡的個人，但他卻
有驚人的耐力，小說裡有一次提到他穿過一座隧道式的通氣管（Dr· No），這個管道正著火發燙著，
他每走一步就被燙一次，可是他咬著牙一路撐過來。（由於小說經常花很多的力氣來描寫他這種忍
受痛苦的超人能力，以至於後來從事精神分析研究的人認為，他是一個有受虐傾向masochism的人。
）這種以一個人的血肉之軀來對抗大型陰謀的型態，本身就是浪漫化了。還不只如此，龐德對品味
的執著，對異性的吸引力，還有他本身的記憶與知識，幾乎都是超人的；而且他每次總是能在最艱
難的情況底下解救國家危難甚至世界危機，達成任務，這些也是浪漫化的結果。
有一點是要特別說明的，如果我們再深入的去探討，００七這種浪漫型態其實有很新的元素在
裡頭，這跟我們之前提到的作者本身有關。首先是００七的背景非常真實準確。比如說，書中寫到
在俄羅斯情報部的一個獨特的殺手組織『死莫許』（SMERSH），專門負責處決外國情報員。這事
情在乍看之下很令人懷疑它的真實性，可是後來大家都很驚訝，這個組織竟然真的存在，連裡面將
領的名字、開會的場所都是真的，而且這個組織全盛時期在世界上有四萬人工作著。也就是說，０
０七小說是非常不可能的、完全虛構的，但是它的細節卻是真的，這靠的是作者佛萊明本身的知識
，他把真實的知識跟浪漫的型態交揉在一起。再來就是佛萊明對任何細節都存著一種『描述狂』的
寫法。比如說，小說一開始寫一個人被按摩，佛萊明把那個角色的背肌形狀、寒毛、頭髮的樣式、
他手上戴的錶，甚至連骨節都寫得清清楚楚；還有連他身旁的東西也不放過，他把每件東西的牌子
都寫了出來。佛萊明就是這種描述狂，他對這些個別的器物與人的特徵的瞭解實在是太凸出了，也
變成００七小說的一種風格。這兩個新的元素，使得００七小說雖然處在浪漫虛構的失真狀態底下
，但卻又存在著一種知識的真實性，所以這個浪漫在閱讀底下是很難受到抵抗的，也就是說它很容
易被認同。
第二，００七對生命的態度是跟戰後的情境有密切關係的。戰時物質的匱乏和戰後人的一種被
釋放的感覺，使人對物質的追求跟對肉體的追求的慾望非常強烈，但都還是處在一種禁忌狀態之中
，而００七小說滿足了整個所有戰後的人的這種慾望。另一方面，大戰後東西兩大陣營的對峙情況
正式形成，英國在這個國際情勢當中已經慢慢地淪落為一名旁觀者，所以如果要描寫這種力量相襯
的對抗，在英國來說已經是不可能，因為它不具有這種角色的身分。００七的角色定位也因而形成
，他基本上是一個平衡者，是東西兩大強權美國和蘇聯之間的一個介入者，有時要配合CIA對付KG
B。另外００七也是最早把冷戰狀態充分應用到作品裡的小說，它也是把蘇聯徹底變成一個邪惡帝
國的關鍵——在西方世界有許多人透過００七『認知』了這個觀念。也因為這個原因，所以英國作
家艾密斯．金斯萊曾說過一句話：『００七跟福爾摩斯一樣受歡迎，可是００七是無法像福爾摩斯
那樣具有世界性，至少在俄國那一區是不會受到歡迎的。』這話說在一九八一年，現在看來顯然是
錯了！因為他說完這句話三年後，東歐、蘇聯相繼瓦解，００七有機會進入它的『死對頭』的地區
。『黃金眼』在克里姆林宮前出外景，而後也在俄羅斯上映，相當受到歡迎，００七顯然對『那一
區』一點都不是問題。
００七給間諜小說一個重大的貢獻，就是讓全世界恢復了對間諜小說的興趣。或者，『恢復』
這個字眼仍不準確，應該說它實在是擴大了間諜小說閱謮的興趣至每一個角落，就如福爾摩斯的閱
讀是無遠弗屆一樣。在００七以前，間諜小說在那麼長的傳統裡頭，從來沒有獲得這麼龐大的讀者
群。００七的閌讀是世界性的，它是穿破所有的語言、階級和教育障礙的通俗小說。我們不禁要問
為什麼？為什麼００七這樣地受到歡迎？我個人認為有兩個原因：
第一，它是一個『成人童話』形式的小說。童話的功能大部分是通過一個故事的形式，強化我
們熟知的道德教訓或是我們所認同的世界秩序。例如虎姑婆的故事，就是一個迫害者威脅到我們原
來的秩序與價值，經過一番的力量對抗以後，我們的家的安全重新得到確保。西方也有糖果屋的童
話故事，一對兄妹離開了家裡，在森林遇見了一座糖果屋，因為被巫婆誘惑就陷入了危險，後來靠
他們的智慧，終於帶著新的財富回到家裡，這個家於是又重建起來。所以，大多的童話在不同的民
族裡都有這種功能，它加強我們對原有價值秩序的信任，說給小孩子聽，一次又一次，他就被『洗
腦』了——大人們也願意看見自己的小孩最後變成『乖孩子』。００七就是這種成人童話，它讓人
保有一個價值體系，這個體系是安全的、愛國的、沒有爭議的、正邪涇渭分明的生活型態。當這個
體系被人們認同，而有一個邪惡帝國的種種陰謀卻對它進行破壞，然後出現一個聰明的小孩００七
，他一直幫我們去解決這些問題，幫我們打敗這個壞蛋，讓我們的世界恢復原來的秩序，使我們的
安全得以保障，人們怎麼能不喜歡他呢？這也是戰後和平氣氛底下人們想要的東西，人們害怕再有
戰爭，害怕再有破壞，００七這個巨大的『成人童話』剛好滿足了這一切。
第二，它裡面隱藏著『拜物教』的精神投射。００七描寫的方式其實是一種物質崇拜，就是把
生活上的各種物質放在一個更高的位置。詹姆士．龐德當然比這個簡單的概念要來得複雜，但他對
物質生活的立場是值得玩味的。在二次大戰以前，即使西方社會已富裕了一段相當長的時間，對生
活上的態度卻仍維持清教徒式的勤勉價值觀，生活享受仍然被視為是不道德的。第七號情報員系列
小說首先創造了一個角色，在愛國主義的前提掩護下，在驚險刺激的犯難掩護，有一個人享受戰後
世界富裕的物質世界，沒有絲毫愧疚，對一切生活內容都有堅持，詹姆士．龐德喝馬丁尼時所說的
：“Stir﹐ Don't shake．”（用攪拌的，別用搖的）遂成為傳誦全世界的著名台詞。因為他做了
世人想做而不敢說的事。這種對欲望（對物質與對女性）不隱藏的態度，其實是個十分『現代』（
二十世紀）的精神，這也是這些小說會成為本世紀顯著現象的原因。
我們對間諜小說的興趣和了解，有很多都是通過詹姆士．龐德而來，今後研究間諜小說也不可
能越過伊安．佛來明這一關，它的歷史性地位，從這裡也就可以想見。
玫瑰園
大殺手
職前訓練
死之眾神
陰謀
死亡追緝令
冷面棋王
美麗的誘惑
愛情的奴工
引爆
熾天使書城
【1 玫瑰園】
那個裸身趴在游泳池旁邊的男人想必是死了。
看來是他溺死以後，被人撈出來放在草地上。在等候警察或他的什麼親人到場的這段時間裡，
他的屍體也乾了。即使是放在他頭部旁邊草地上那一堆屬於他私人的財物，都被細心收拾得一目瞭
然，因此絕不至於使人聯想到搭救他的人，曾經趁火打劫。
從那堆亮晶晶的東西推斷，這個人是個有錢人，至少也曾經是個有錢人。那裡面包括了這個富
翁俱樂部的典型識別證——一個價值五十元的墨西哥製錢夾！其中塞著一疊厚厚的鈔票，一個使用
已久的『當希爾』金質打火機、一個橢圓形的金煙盒，它波紋的邊緣和精緻的土耳其玉鈕，一望而
知是『法貝姬珠寶』的真品無疑。還有一本有錢人從書櫃裡抽出來，帶到花園裡去閱讀的那種小說
——《小金塊》——年代久遠的P．G。渥德豪斯的作品。另外是一只用棕色的舊鱷魚錶帶穿著的大
型金錶，專為喜愛奇巧裝置的人士所設計的『古拉德．培瑞高克斯』款式，它有一根動作滑利的秒
針，錶面上還有兩個小視窗，可以顯示月份、日期和月亮的盈虧。如今它所指示的是六月十日兩點
三十分，四分之三的蟾月。
一隻藍綠兩色的蜻蜓從花園盡頭的玫瑰花叢中疾閃而出，在距離那人背脊數吋的上方婷婷盤旋
。八月的艷陽光照在那人尾骨上方金色的體毛上，形成了一層薄薄的金暈。牠就是被這金暈所吸引
的。一陣微風從海而飄來。那一小片體毛微微地彎折了。蜻蜓緊張地往旁邊一閃，懸在那人左眉的
上方往下看。那人張開著的嘴巴下面壓著的嫩草輕輕晃動了。一粒豆大的汗珠從他豐滿的鼻子的側
面滾落草叢中，亮晶晶的。夠了。蜻蜓倏地飛去，穿過玟瑰花叢，飛過花園高高牆頭上方崎嶇不平
的碎玻璃。那可能是一頓美食，但它會動。
這座花園保養得很好，佔地約莫一英畝的草地上，三邊廣植玫瑰叢。蜜蜂嗡嗡的叫聲不停地從
其中傳出來。在令人昏昏欲睡的蜂鳴聲後頭，海水拍打著花園盡處的山巖底部，發出輕柔的低鳴。
從花園裡看不見海景——除了十二呎高圍牆上端的天空和雲朵之外，什麼也看不見。事實上，
你只能從坐落在這花園第四邊的別墅樓上的兩間臥室望出去，看見這極具私密性的小天地外面的世
界。你將發現眼前是一片遼闊無垠的蔚藍海水，還有兩側鄰近一幢幢別墅的頂窗，以及人家花園裡
的樹梢——包括地中海型的常綠橡樹、針葉松樹、木麻黃和常見的棕櫚樹。
別墅的外觀相當現代化——是矮墩墩的長條盒狀建築物，樸實無華。在靠近花園那一側粉紅色
的平面上，四個鐵格窗凸顯了出來。還有中間一扇玻璃門，是通往一處用亮晶晶的淡綠色磁磚鋪成
的小廣場。磁磚地一直延伸向草地，和草皮會合在一起。別墅的另外一側，退居於距離一條塵沙漫
天的道路之後數碼之處。兩個側面看來如出一轍。只是這一邊的四扇窗戶都加了鐵條，中央的門板
是用橡木做成的。
別墅的上一層，有兩間中型的臥房，底層部份則有一間起居室和廚房。廚房的一部分隔出了一
個洗手間，沒有浴室。
午後令人昏昏欲睡的無邊靜謐被一輛由路上開過來的車子聲音所破壞了。車子在別墅前面停了
下來，發出車門關閉的輕微砰然之聲，又繼續開走了。門鈴響了兩次。游泳池邊那裸身的男人沒有
移動，不過，隨著門鈴聲和車輛離去的聲響，他的雙眼有一剎那瞪得老大，他的眼皮彷彿是動物豎
起的耳朵。那人立刻記起了自己身在何處，也記起了當天是什麼日子，此時是一天的什麼時刻。他
聽清了各種的聲音。邊緣上有著沙黃色短睫毛的兩片眼皮又渴睡地覆蓋了兩隻顏色淺淡，卻混濁無
光的藍眼珠。小而酷的嘴唇張開了，上、下顎像分裂了似的打了個大呵欠，使他嘴裡充滿了口水，
他把口水吐在草叢裡，靜靜等候著。
一個肩頭掛著小肩袋、身穿白色棉衫和沒有挑逗意味的藍色短裙的年輕女性，走過了玻璃門，
像個男人似的邁開大步，行經亮晶晶的磁磚地和延伸的草坪，往裸身男子這兒走來。在距離他還有
幾碼的地方，她撂下了小肩袋，坐在草地上，脫下她相當髒污的廉價鞋子。然後她又站起身來，打
開棉衫的釦子，脫下棉衫，乾淨俐落地摺好了，放在她肩袋的旁邊。
女孩棉衫裡面什麼也沒穿。她的皮膚經過陽光恣意地炙曬過，雙肩和優美的乳房健康而亮麗。
當她垂下手臂去解開裙子側面的鈕釦時，腋窩處的兩小撮體毛露了出來。她脫下了那條褪了色的藍
色針織裙子後，厚實的臀部和短而粗的大腿，更強化了她農家女孩的形象。
女孩把裙子整整齊齊地放在棉衫旁邊，打開肩袋，拿出一個老式的蘇打水瓶子，其中裝了些無
色的稠黏液體。她走到男人身邊，跪在草地上，倒了些橄欖油在他兩邊肩胛骨之間。橄欖油的氣味
在世界的這個角落中，和玫瑰花香混而為一了。她像個畫家似的把十指屈伸了一番之後，便開始按
摩男人頸根部位那些凹凸虯曲的肌肉。
這是件困難的工作。男人少有倫比的強壯軀體，以及他頸根處壯實的肌肉，即使在女孩的拇指
加上了雙肩下壓的力道之餘，竟連一點兒反應也沒有。待她的工作做完之後，全身將被汗水濕透。
筋疲力竭的她，會跳下泳池去，然後躺在樹蔭下小憩，等候車子來接她。不過，當她兩手機械化地
在男人的背部上工作時，她關心的倒不是這些，反而是她畢生僅見的健美人體，引起了她本能的驚
懼。
然而在按摩女郎扁平而沉靜的臉孔上，看不出驚懼；同時，她那頭短而粗的黑髮之下，一雙丹
鳳眼空洞地沒有表情。但她體內有一頭猛獸在不安分地低聲咆哮著。如果她碰巧測量了脈搏的話，
脈動的速度一定是很高的。
有如過去兩年中她經常自問的一般，她再度奇怪自己何以憎厭這具完美無瑕的人體？同時，她
再度模糊地揣測著自己深惡痛絕的因由。或許這一次她可以摒除某些讓她引以為罪惡的感覺。和有
些客人所撩撥起她情慾的感覺相較之下，這種感覺毋寧更和她的職業扯不上關係。
先從微細的部分開始感受：他的毛髮。她俯視他筋肉強壯的頸子上那圓圓的、稍微小了點兒的
頭顱。上面覆滿了緊密的金紅色鬈髮。本來這應該喚醒她歡悅的記憶，在一些古典的雕像的圖片上
所見到的，一成不變都是這樣的髮式。然而這人的鬈髮似乎太過於密實了，以至於一圈緊貼著一圈
，並且緊緊地貼著頭骨。這使得她緊咬著牙關，彷彿十隻手指甲嵌進了厚厚的地毯。還有，他後腦
勺金色的鬈髮一直長到了頸根的地方——幾乎（她用職業術語設想著）要到第五節頸椎骨了。而它
們在那兒倏然中止，轉為一排短而直立的金髮。
女郎停了手，稍事休息，臀部壓著她的腳跟。她曼妙的上半身已經香汗淋漓了。她用手臂抹去
額上的汗水，再拿起小瓶子，倒了大約一湯匙的份量在那男人脊椎骨尾端一小片稍稍隆起、長了體
毛的部位，她鬆弛了一下手指，身體再度前傾。
臀部溝紋上方嫩黃色的部位——在情人說來，應是刺激而歡愉的，但是在這人身上，不知怎麼
，就是顯得殘忍。不，可說像毒蛇一樣。但蛇類並沒有體毛。可是她無法不做如是之想。對她而言
，它就是顯得殘忍。她的手轉移到兩塊隆起的臀肌上。此時也正是許多她的客戶，尤其是足球隊中
年輕的球員會開始和她嬉鬧的時刻。而萬一她不是很在意的話，種種要求將接踵而至。有時，她會
猛力地出坐骨神經那兒往下搗，以平息他們的挑逗。而有時候，尤其是當她發現對方頗有魅力的話
，雙方將嘻嘻哈哈地笑鬧一番，經過短晢的角力之後，她很快就心甘意願地臣服了。
在這男人身上就不一樣了，幾乎可以說是截然不同。打從一開始，他就像一塊死氣沉沉的肉類
。兩年之中，他從沒對她說過一句話，當她完成了背後的工作，該他翻轉到前身的時候，他的眼睛
、他的身軀，從來沒有展現出一丁點兒對她的興趣。她輕輕敲擊他的肩頭時，他只是翻個身，透過
半開半閤的眼皮凝視天際，偶或發出令人心悸的呵欠聲，這就是他唯一顯示出還有著人類反應的跡
象了。
女孩換了個姿勢，順著右腿往下移向腳跟的部位。她的手放在他腳跟上，回顧他美好的軀體。
她的反感只是生理性的嗎？是肇因於那天生奶白色的皮膚，被太陽曬得泛紅，看來像是烤肉的樣子
嗎？還是只在於皮膚組織的本身，猶如蝦子般光滑的表面上，廣為分佈的毛細孔呢？抑或是兩邊眉
頭不勝枚舉的棕色斑點？否則，是這男人的雄性魅力？是他無懈可擊的精壯肌肉散發出來的淡漠和
狂妄？難道她對他嫌惡是精神層面的？——基於動物的本能，她知道在這具美好的身軀中，潛藏著
一個邪惡的靈魂？
按摩女郎站起身來，把頭部從一邊扭向另一邊，放鬆了肩部。她向旁邊伸展手臂，再將手臂上
舉，停留了一會兒，使得血液住回流。然後她往放肩袋的地方走去，拿出了一條小手巾，擦拭臉上
和身上的汗水。
等她回到男人身邊時，他已翻過身來躺著了。他的頭部枕在一隻手掌心上，空茫的眼神望著天
空，另一隻無所事事的手臂則向外伸，攤在草地上，等待著她。她走過去，跪在他頭部後方的草地
上，用兩個掌心揉弄了些油，拉起他手掌半開的臂膀，開始按摩他粗短的手指。
女孩緊張地瞟了瞟被濃密的金色鬈髮覆罩著的棕紅色臉孔。表面上的印象正是如此——帶著點
兒稚氣的屠夫面容頗為英俊，豐滿粉嫩的臉頰，朝天鼻和渾圓的下頦。但是，趨近觀察之餘，緊皺
的薄唇總顯得冷酷，朝天鼻的兩個大鼻孔看來有如豬般的愚蠢，而且，淺藍色眼珠和整個臉孔反射
出來的茫然，使他看來像個溺斃的無名屍。她心想，這倒很像有人拿了個磁娃娃，故意把它漆成嚇
人的樣子。
按摩女郎順著他的手臂往上按摩到健壯的雙頭肌了。這傢伙是如何成就了如此令人艷羨的肌肉
的？他是個拳擊手嗎？他要這一副孔武有力的身材做什麼呢？謠傳這兒是警力的別墅。兩個男僕顯
然是警衛之類的，雖然他們做的是烹飪和一般的家事。這男人循例一個月總有幾天離開這兒，她就
會接到通知說不用來了。還有好幾次她被通知一個星期、兩個星期或是一個月不必來到別墅。有一
次，就在她缺席之後再度來此時，這男人的頸子和上半身瘀傷處處，慘不忍睹。另有一次，心臟附
近的肋骨那兒，有著一呎來長的石膏，從邊緣處可以窺見紅色的、尚未痊癒的傷口。無論在醫院或
是在城裡，她從來不敢問起關於這人的事。她最初來到這兒時，一個男僕就告訴過她：如果她膽敢
提起在這兒見到的一切，她就會被關進牢裡。回到醫院之後，那個從來對她視若無睹的院長，也是
叫她到別墅來的人，向她發出同樣的警告：她會坐牢的。她強壯的手指很緊張地陷入肩部的大三角
肌去了。她素來知道：這事有關於國家安全。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才會使她對於這具完美無瑕的軀
體產生嫌惡的感覺。或許她只是害怕將這人的身體置於監督之下的組織。他可能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可能受命對她做出什麼事？——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把眼睛閉得緊緊的。但她很快又張開了眼睛
。他可能注意到她的表情了。但那一對眼睛仍然空茫地望向天際。
而今——她再取用橄欖油——要替他處理臉部了。
她的兩個拇指就要按到他的眼窩時，室內的電話鈴開始響了。鈴聲不甘寂寞地傳到室外寧靜的
花園裡。這男人立即跪起一隻膝蓋，好像是等待嗚槍的賽跑選手。但他並沒有往前衝。鈴聲停止了
。按摩女郎聽到嘟嘟嚷嚷的人聲。她不知道說話的內容，但語氣聽來相當謙卑，似是接受某些指令
。答話停止了之後，一個僕人在門口現身，僅僅停閣了一下子，做了個召喚的手勢，復又轉回室內
。就在他手勢才做了一半的當兒，這裸身的男人已然拔腳飛奔了。她看到那棕色的背影閃進了打開
的玻璃門。等他再出來的時候，最好別著見她——無所事事的，可能是在竊聽。她站起來，兩步便
走到泳池邊，優雅地躍入水。
雖然這足以說明她對這男人的直覺，而正因為她不知道他是何許人，倒也為她的心靈求得了一
份平靜。
他的真名叫做唐納文．葛倫特，或稱之為『血腥』葛倫特。但在過去的十年之中，他化名為柯
拉斯諾．葛倫尼斯基，代碼叫做『葛倫尼』。
他是蘇聯楁別烏謀殺組『死莫許』的殺手組長。此時，他正在電話中接受莫斯科格別烏的指令
。
熾天使書城
【2 大殺手】
葛倫特輕輕放下電話，坐著凝視話筒。
圓頭警衛站在他跟前，說：「你最好開始上路了。」
「他們有沒有給你這次工作的任何概念？」葛倫特的俄語流暢無比，口音卻極濃重。他會被視
為蘇聯波羅的海省分中任何一地的國民。他的語調高亢而平板，好像在誦念一本書上枯澀無味的內
容。
「沒有，只是知道莫斯科需要你。飛機巳經起飛了，大約一個鐘頭之內就會抵達此地。半個小
時用來加油。然後再飛三個小時或四個小時，要看有沒有在赫考夫落地而定。午夜時分，你就會到
達莫斯科了。你最好收拾一下，我來叫車。」
葛倫特萬分緊張地站了起來。「對，你說得對。但是，他們竟連這是不是一次行動計畫都沒有
說嗎？我個人倒是想要知道。這電話線路萬無一失，他們總該給個暗示吧？他們通常都這麼做的。
」
「這次他們沒有。」
葛倫特慢步走出玻璃門，到了草地上。就算他注意到按摩女郎坐在游泳池遠端的邊緣上，表面
上都不動聲色。他俯身拾起書本，以及那堆金光閃閃的職業性用品，同室內，走上不算多的階梯，
進入他的臥室。
房裡擺設單調，只有一張鐵床，縐七縐八的床單從一邊垂到地板上，一把藤椅，一個沒有上漆
的衣櫥，簡陋的洗手台和一只錫質臉盆。各種英美的雜誌散落了一地。俗麗的平裝書和精裝恐怖小
說堆在靠窗的牆邊。
葛倫特彎下身子，從床底拉出一只破破爛欄的義大利纖維板行李箱，再從衣櫃裡拿出一批精挑
細選、看來相當體面的折扣價衣物放進箱子裡。隨即他用冷水和不折不扣的玫瑰花香肥皂很快地洗
了個澡，從床上抓了條床單把身體擦乾了。
外而傳來了車輛發出的聲音。葛倫特迅即穿上和他所收拾的行李一樣色澤單調、式樣如出一轍
的服裝，戴好了手錶，將其他物品裝進皮包裡，拾起行李箱步下階梯。
前門是開著的。他看見兩個警衛在和一輛破舊的『濟斯』轎車的司機說話。『兩個天殺的傻蛋
，』他心想。（他大部份的思考仍然是以英文進行的。）『也許是在告訴他要眼看著我上了飛機才
行。也許他們無法想像一個外國人會喜歡住在他們的該死的國家裡。』當葛倫特把他的行李箱放在
門口，並在一堆掛在廚房門板掛鉤上的外套中搜尋時，冷冷的眼神中帶著輕蔑的意味。他找到了他
的『制服』——一件顏色暗淡的黃褐色雨衣，一頂蘇聯公務員的黑布便帽。他穿戴完畢，提起行李
箱，走出門去，鑽進車子裡，坐在穿便服的司機身旁。這當兒，他粗魯地用肩膀將兩名警衛其中的
一個撞到一邊去。
兩個警衛向後退了些，卻仍用冷厲的眼色看著他。司機的腳一旦鬆開了離合器，已經發動了的
轎車便沿著塵埃處處的道路飛速奔馳著。
別墅位於克里米亞半島的東南海岸，大約介於菲歐多西亞和雅爾達之間中央的位置。是蘇聯地
中海沿岸諸多度假勝地之一，山水美景引人入勝。『血腥』葛倫特知道他自己是基於特殊的優遇才
被安置在此，而不是住在莫斯科郊外某幢荒涼的別墅中。待車子一路上行，進入群山之中，他心想
他們對待他的方式，真不啻摸透了他的心，就算他們對他福祉的關懷其實是別有用意的。
前往西姆費洛波機場的四十哩路程需時一個鐘頭。路上沒有別的車輛。旁邊的葡萄園偶或有路
過的手推車，一聽到他們車子的喇叭聲，便立刻閃進溝壕中。在蘇聯任何一個地方，一輛汽車便意
味著官方的勢力，而官方的勢力唯一的含意便是危險。
一路上放眼望去盡是玫瑰，玫瑰叢和葡萄架穿插交錯著。機場的入口處，有一片廣袤的圓形玫
瑰花圃，種植著品種不相同的紅、白玫瑰，成為白底襯著紅星的花卉圖案。葛倫特對玫瑰厭煩欲死
，他渴望著趕快抵達莫斯科，遠離它們甜膩得幾乎發臭的味道。
車子經過了『國民機場』的入口，沿著一排高牆行駛了差不多一哩的距離，到了飛機場的軍用
區域。在一扇高大的鐵絲門之前，司機向兩個背著湯姆生自動步槍的哨兵亮出了通行證，然後一路
開進去，到了柏油停機坪前。周遭停放著好幾架飛機，有經過偽裝的大型軍用運輸機，小型的雙引
擎教練機，還有兩袈海軍的直升機。司機停了車，向一個穿軍裝的人詢問葛倫特要搭哪一架飛機？
立時，從塔台上的擴音器裡傳出冷酷的帶著鼻音的腔調，對他們咆哮道：『左邊，一直順著左手邊
走下去。飛機編號v｜Bo。』
司機聽命行事，繼續開車穿過停機坪，直到那冷冷的聲音再度喝道：『停車！』
司機倏然踩下煞車，他們頭頂上尖銳的聲響令人耳聾。當四架米格十七一齊由日落的方向衝出
來，掠過他們的上方時，他倆本能地俯下身子。俯衝而下的飛機群準備降落了，一架接著一架地觸
及了寬闊的跑道，藍色的煙霧從鼻輪處往外吐，左噴射引擎的嘶嚎之餘，滑向遠處分界線，然後回
轉滑向塔台這邊的停機坪。
「前進！」
再走了一百碼的距離，他們看見了一架飛機，上面有著做為識別用的字母：『V—BO』。那
是一架雙引擎伊留申十二，一架小型的鋁梯從駕駛艙門那兒掛下來。車子停在它的旁邊。艙門口出
現了一個機員。他步下鋁梯，很仔細地檢查了司機的通行證和萬倫特的身分證明文件後，揮手讓司
機離去，並示意葛倫特隨他攀上鋁梯。他無意幫助葛倫特提行李箱，但從葛倫特拎著它走上鋁梯的
樣子看來，好像那不比一本書更重些。那機員拉起了他身後的鋁梯，『砰！』的一聲關上了寬闊的
艙口，走到前面駕駛艙去了。
飛機上有廿個空位可供選擇。葛倫特在最靠近艙口的一個座位坐定了，繫好了安全帶。塔台那
兒發出簡短的嗶剝聲，經由打開的門傳入駕駛艙內。飛機的兩個引擎嗚嗚地響著，發出了劇咳聲之
後便引燃了，飛機很快地掉轉了方向，好像它是一輛汽車似的，向外滑行到南北向的跑道起點，沒
有任何進一步的預備動作，便猛然衝出跑道，進入了天際。
葛倫特把安全帶打開，點燃了一根金色瀘嘴的托卡香煙，靠著椅背坐好，舒舒服服地想著他既
往的生涯和將面臨的未來。
唐納文．葛倫特是一個德國職業舉重運動員和一名南愛爾蘭女侍在某個午夜裡結盟的成果。結
盟的儀式是在北愛爾蘭首都貝爾發斯特海港郊外一個馬戲團帳篷後面的潮濕草地上進行的，持續了
十五分鐘。事畢，做父親的給了那母親的兩個半先令，那做母親很高興地走回她在火車站附近一間
咖啡廳的廚房中的臥舖去。待產期間，她到奧古馬克洛郡一個跨越了邊界的小村子裡，和一位阿姨
住在一起。就在那兒，過了六個月，她產下一個十二磅重的男孩子之後不久，便死於產褥熱。臨死
之前，她交代給孩子取名唐納文（舉重運動員把自己塑造成『無敵手唐納文』的形象），而葛倫特
則是她本人的姓氏。
孩子的姨婆心不甘、情不願地撫養了他，他健康地成長著，身體強壯無比，但他性情異常沉默
。他沒有朋友，拒絕和其他的孩子們往來。當他想從他們那兒得到某樣東西的時候，便用雙拳來達
到目的。在村子的學校裡，他繼續發展為一個人人畏懼、人人討厭的傢伙。但是在當地的各個市集
裡，他的拳擊和角力使他大為出名，他發動攻擊時那種凌厲的兇殘，再加上他狡猾的心術，使他勝
過了年齡和塊頭比他大得多的孩子們。
是經由他的戰鬥，他開始注意到那些以追求北愛爾蘭獨立的新芬黨員利用奧古馬克洛郡做為主
要的交通孔道，還有當地一些走私販子也具有同樣的目的。當他離開校園的時候，他已成為這兩種
團體得力的左右手了。他們付給他相當好的酬勞，但對於他卻儘可能地不屑一顧。
約莫是在這同樣的階段，每逢月圓時候，他的身體便感到奇異和暴力的不可自主性。他十六歲
那一年的十月間，第一次產生了如此的『感受』——他自己這樣地稱呼它，他跑出門去勒死了一隻
貓，這使得他一整個月都覺得比較舒服。十一月，一隻大牧羊犬遭了殃；到了耶誕節，午夜時分，
他在鄰家的棚子裡割斷了一頭母牛的喉嚨。這些行為使他『感覺很好』。他具有充分的意識，知道
村人很快就會對這些神秘的死亡事件發生懷疑，所以他買了一輛腳踏車，每個月有一個夜裡，他騎
車離開村莊到郊外去。他時常必須走得很遠才能找到他想要的。在連續兩個月他弄死了一些鵝和雞
來滿足自己以後，逮了個機會，剖開了一個熟睡中的流浪漢的喉嚨。
夜裡很少外出的人，所以他很快就找到了新方法。他早早便騎車去到遙遠的村落，趁著薄暮時
分，正是一些落單的人從田野間踏上歸途，也是一些女孩子外出赴約的時刻。
他伺機殺死了一個任何方面都和他談不上交情的女孩子。他聽人談論到對這些事件的看法，感
到完全不能理解。這些美妙的殺戮行為在他而言，只是為了讓他『覺得舒服些』，沒有別的意義。
到了他十七歲那年的年尾，在整個佛門那、泰洛尼和阿瑪古地區，恐怖的傳聞甚囂塵上。一個
女人在光天化日之下遇害了。她被勒死之後，又被草率棄置於乾草堆。恐怖的傳聞更使得人心惶惶
。村中成立了巡邏隊，警察和警犬也同時進駐村中。「月光殺手」的傳聞把新聞記者引入了這個地
區。騎著腳踏車的葛倫特有好幾次被攔住調查，只是他在奧古馬克洛郡擁有強力的護身符，而且他
所捏造的有關加強拳擊比賽體力的藉口，總是能夠使他自圓其說。因為他如今已成為村人的驕傲，
具有代表北愛爾蘭出賽，爭取輕量級拳王寶座的資格了。
本能再度及時地拯救了他免於東窗事發，他離開了奧古馬克洛郡，到貝爾發斯特去，投入一個
破了產的拳賽主辦人的門下，那人希望他轉為職業選手。在破敗不堪的體育館中所進行的訓練是極
為嚴格的，那兒簡直像個牢房。當葛倫特第一次感到血脈僨張時，他無計可施，只是幾乎把他候補
搭檔之一殺死了。在兩次上場，非得由人把他強行和對手分開之後，唯有贏得冠軍一途，才能使他
免於被那主辦人踼出門去的命運。
葛倫特在一九四五年十八歲生日那天贏得了拳擊冠軍，接著他們就徵召他去服兵役，他在皇家
通訊隊裡擔任駕駛員。在英國受訊期間，他相當冷靜。至少當他有那種「感受」的時候，他變得更
小心。月圓的日子，他以喝酒代替了嗜殺的衝動。他會帶著一瓶威士忌走進阿德夏附近的森林裡，
一面冷冷地觀察著自己的各種知覺，一面將整瓶酒吞入腹中，直到昏迷。到了凌晨，他總是步履蹣
跚地返回軍營，心情只覺得一半滿足，但不再具有任何危險性了。要是一個哨兵逮到了他，只不過
關上一天，因為他的指揮官為了陸軍的冠軍獎杯，希望他常保快樂。
但是就在柏林和蘇聯之間發生了「走廊地帶」的危機時，葛倫特所隸屬的運輸單位便急急開拔
到柏林去了，他錯過了冠軍賽。在柏林駐守期間，經常嗅到危險的氣息，使他加強了警覺，變得更
為小心翼翼和機伶。他仍然保持著月圓時分喝個爛醉如泥的習慣，只是在其他的時間內，他都在不
停地觀望和謀劃著。他心儀一切有關於聯軍隊的傳聞：他們的殘暴、他們的草菅人命、他們的狡猾
，他決定投靠他們。但是該怎麼做呢？應該帶什麼做為獻禮？他們想要的是什麼？
最後促使他去投靠的是那場聯軍的拳擊冠軍賽。巧的是比賽在月圓之夜舉行。為皇家通訊隊出
賽的葛倫特，屢次因為低姿勢的出擊而遭警告，到了第三回合，便因他持續的低劣戰法而被取消資
格。整個的會場都對他發出了「嘶嘶」之聲——最激烈的叫聲是來自於他自己的單位——翌日早晨
，指揮官傳喚了他，冷冷地告訴他說：皇家部隊的名聲都壞在他一個人的手裡了，他將隨同下一批
袍澤被遺返國門。和他同是駕駛員的兄弟們聯合抵制他，由於沒有人願意和他共事，他不得不轉到
用摩托車收發文件的單位去服務。
這種轉變對於葛倫特而言，是再合適也沒有了。他等待了幾天，接著，一天傍晚，當他必須去
收集當天所有待寄的郵件時，便從位於雷希斯坎斯勒廣場的「軍事情報總部」直接前往蘇聯佔領區
了，他車子的引擎在發動之中，等著英軍控制的大門打開到容許一輛計程車出入的地步，便以四十
哩的時速竄出大門，飛快地駛往蘇聯佔領區的崗哨所設置的一個水泥小碉堡旁邊，才讓摩托車倏然
而止。
他們粗暴地將他拖進警衛室。一個坐在桌子後面、表情呆滯的軍官問他要做什麼。
「我要加入蘇維埃情報局，」葛倫特開門見山地說：「最高的機關。」
軍官冷眼望著他，說了幾句俄語。方才把他拖進來的幾名十兵開始將他往外拖。葛倫特很輕易
地擺脫了他們。其中一個舉起了自動步槍。
葛倫特開口了，很有耐性又字字清晰。「我帶著不少機密文件，就在外面摩托車上的皮袋裡。
」他急中生智。「要是這些機密文件無法送到你們的情報局，你們可就慘了。」
軍官對那些士兵說了幾句話，他們站到一邊去。「我們沒有情報局，」他用誇張的腔調說著英
語。「坐下來，把這張表格填好。」
葛倫特在桌邊坐下，填了一張很長的表格，其中的問題包括他在東德佔領區裡想拜訪誰——那
人的姓名、住址、工作性質等等。這同時，軍官拿起話筒，溫和簡短地說了幾句話。
等葛倫特填好了表格，又來了兩個軍人，是兩個未經任命的士官，戴著暗綠色的便帽，卡其制
服上有著顯示階級的綠色徽章。邊界軍官連看也沒看，就把表格交給了其中的一個。他們把葛倫特
帶出警衛室，將他和他的摩托車一塊兒塞進一輛密閉的貨車後面，鎖好車廂門。貨車持續地飛奔了
十五分鐘才停了下來。待葛倫特下車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幢又大又新的建築物後方的庭院裡
。他被帶進室內，坐升降梯上去，獨自被留在一間沒有窗子的囚室裡。裡面除了一張鐵製長椅，什
麼也沒有。一個鐘頭之後——他推測他們是利用這段時間來檢視他帶來的秘密文件——他又被帶進
一間舒適的辦公室裡。瓣公桌後方有一個三條槓，並佩著金領章的軍官。
桌上除了一盆玫瑰之外，沒有別的東西。
十年過去了。葛倫特從飛機窗口望著兩萬英呎下方的一片燈海。他猜這裡就是赫考夫了。看見
透明壓克力窗子映出自己的影子，他陰沉沉地笑了。
玫瑰花。打從那時候起，他的生活中就只有玟瑰花。玫瑰花，玫瑰花，永遠都是玫瑰花。
熾天使書城
【3 職前訓練】
「葛倫特先生，這麼說，你是希望替蘇聯效命了？」
半個鐘頭過去了，這位格別烏的上校軍官對晤談已感厭煩。他認為他已經從這看來相當不愉快
的英國士兵身上榨出了每一樣可能很有趣味的軍事細節。再向他說些客套話，以酬庸他所帶來的那
個公文郵袋裡的情報，就可以打發他回牢房去了。接著就是將他運送到沃古塔或其他的勞動營去，
一切便告結束。
「是的，我非常願意為你們工作。」
「葛倫特先生，你能擔任什麼工作呢？我們不需技能的勞動力，因為已經太多了，我們也不需
要卡車駕駛員。再說，」上校軍官露出飄忽的笑容，說：「要是有需要打拳的機會，我們也有很多
拳擊手。順便說明一下，他們其中有兩個可能成為奧運金牌得主。」
「我是殺人專家；做得很熟練，我很喜歡殺人。」
上校從葛倫特兩排黃沙色的睫毛後面看見那對顏色藍得近乎蒼白的眼睛裡，紅色的火光一閃即
逝。他知道：這傢伙不是蓋的。他瘋狂的程度不亞於他的不快樂。他冷眼望著葛倫特，心想到了沃
古塔，把食物浪費在這傢伙身上，到底值得不值得，最好是此刻就把他給槍殺了，否則就把他送回
英軍佔領區，讓他們自己人去為他費神吧！
「你不信任我，」葛倫特不耐煩地說。這不是他要找的人，這也不是他要找的地方。「在這兒
，誰替你處理雜碎的事情？」他確信蘇聯人必定擁有某種謀殺隊的組織。每個人都這麼說。「讓我
和他們談談。我來替他們殺一個人，不管殺誰都可以。就是現在。」
上校不懷好意地望著他，或許最好把這個事件報告上去。「等一會兒，」上校站起來走出了辦
公室，讓那扇門敞開著。一個警衛過來站在門口看守著葛倫特，一手按住手槍。
上校走到隔壁的房間裡，是一個空房間。桌上有三部電話。他拿起直接和莫斯科格別烏總部聯
絡的話筒。當軍方接線生的回應傳來時，他便說道：「『死莫許』。」「死莫許」的部門接了電話
，他要求和行動組的主管說話。
十分鐘以後，他放下了電話。多幸運啊！一個既簡單、又富於建設性的解決方案。不管結果如
何，都是好的。要是這英國人做成了，那就太棒了！要是他失敗了，仍然會在西方佔領區中掀起軒
然大波——英國人將麻煩無窮，因為葛倫特是他們的人；德國佬也不好受，因為這個企圖會嚇壞一
大票他們的間諜；至於美國人更是頭痛萬分，他們在包姆加騰黨人身上投注了很多資金，事發之後
，他們會以為包姆加騰的安全性仍然頗有可慮。上校得意洋洋地走回辦公室，在葛倫特的對面坐下
來。
「你說的是真心話嗎？」
「當然了。」
「你的記性好不好？」
「很好。」
「英軍佔領區裡，有一個德國人，是包姆加騰博士。他住在科夫斯坦登路二十二號的第五幢公
寓裏。你知道那個地方嗎？」
「是的。」
「今天夜裡，你和你的摩托車將被送回英軍佔領區。你的車牌號碼會被換掉。你們的人會出來
搜捕你。你要帶著一個信封去找包姆加騰博士。信封上會註明「面交」的字樣。你穿著制服，帶著
信封，不致遇到麻煩。你要這麼說，因為這消息太秘密了，所以你非得私下和包姆加騰博士見面不
可。然後你就殺了他。」上校停頓了一下，雙眉挑得高高的，「明白了嗎？」
「是的，」葛倫特庥木地誽。「如果我成功了，你會給我更多類似的工作嗎？」
「有可能，」上校淡漠地回答。「首先你必須表現出你的能力。等你完成了任務，回到蘇聯佔
領區來，你可以指名要找包瑞斯上校。」他按了一聲鈴，一個穿便服的人應聲而入。上校朝他做了
個手勢。「這人會拿東西給你吃，然後他會拿一個信封和一把美製的利刃給你。那是一種非常好的
武器。祝你幸運。」
上校湊近玫瑰花盆，樀了一朵玫瑰，忘情地嗅著。
葛倫特站了起來：「閣下，謝謝你。」他誠摯地說。
上校沒有回答，也沒有把眼睛從玫瑰花前抬起來。葛倫特隨著那穿便服的人走出了辦公室。
飛機隆隆地飛越了蘇聯的心臟地帶。他們火焰熊熊的煉鋼爐，一路迤邐東去，直到以斯塔利諾
為中心的地帶，而銀線般的丹尼普河蜿蜓西行，左丹尼普羅皮特夫斯克叉開了去。赫考夫的點點燈
光是烏克蘭邊界的標示，而科斯克這個出產磷酸肥料的城市，它規模較小的燈海映入了眼簾，復又
消逝。如今葛倫特知道飛機下面那一片無法衝破的黑暗，遮蓋了廣袤的西伯利亞大草原的中心，以
十億噸為計算單位的蘇聯的穀類作物，在黑暗中隨風搖曳，漸次成熟。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內，燈
海的景觀將不再復現，大糧倉將包覆著抵達莫斯科之前的最後三百哩的路程。
直到如今，葛倫特對蘇聯的事物多所知曉了。在他以乾淨俐落的手法刺殺了一名重要的西德間
諜，完成眾目所矚的大案之後，葛倫特旋即溜過佔領區的邊界，設法找到了「包瑞斯上校」。然後
他立刻被換上便服，截了一頂飛行頭盔，遮住他的頭髮。他被推進一架無人搭乘的格別烏飛機裡，
直飛莫斯科。
就這樣接著展開了一年半囚禁式的生活，葛倫特致力於保持身體的最佳狀況，並學習俄文。這
期間，他周圍不斷人來人往——包括調查員、密探、醫生等人。同時期內，在英國和北愛爾蘭的蘇
聯間諜，煞費苦心地追查他的過去。
那年年尾的時候，葛倫特在政治成分方面得到了一個在蘇聯的外國人所能得到的最乾淨的評價
。那些蘇聯間諜確認了他的說辭。英、美的密探報告說他對於政治或世上任何一個國家內的社會風
俗全然不感興趣，同時醫生和心理學家們抱持著相同的看法……他是一個重度躁鬱症患者，他發病
的週期正好和月圓的週期重合。他們並且進一步斷定葛倫特不但是個自戀狂，而且沒有性慾，因此
他承受痛苦的能力很強。撇開這些特質不談，他的生理健康是一流的，而且他的教育水準確說是無
可救藥的低落，天性卻如狐狸般的狡詐。每個人都認為葛倫特是人類社會中頂尖的危險份子，應該
將他棄絕。
當這些資料被送到格別烏人事主任的面前時，他在下筆簽註：「此人該殺」之前，腦海中突然
靈光一現。
蘇聯境內該殺的人多得很，縱然說他們其中許多種族都是世上最殘忍的人種，但其真正原因並
不在此，而是由於一般的蘇聯人都是政策的工具。有人膽敢和政府作對的，就是政府的敵人。在彌
足珍貴的時間內，他們有太多可做的事，如果他們一直冥頑不靈，就必須被殺掉。在一個人口數目
高達兩億的國家內，一年宰掉千千萬萬個人，連想都不會想到他們。就像曾經施行過的兩次最大規
模的肅清行動一樣，要是一年殺掉上百萬個人，也算不得什麼重大的損失。而最嚴重的問題是缺乏
劊子手。劊子手的「生命」很短暫。他們會對工作產生倦怠感，打從心裡產生了厭倦。經過十次、
廿次，乃至於一百次死亡的暴亂之後，不管他是個如何超乎一般的人，他可能經由死亡本身的滲透
作用，感染到死亡的菌毒，猶如腫瘤般漸次腐蝕他的軀體。鬱悶和酗酒佔有了他，萬般可怕地擴散
開來，致使他目光呆滯、動作遲綾又不精確。當他的主子看見了這些徵象時，別無選擇，唯有將他
處死，並另覓他人取而代之。
格別烏的人事主任非常清楚問題之所在，他也知道不斷的尋尋覓覓，其目的不僅在於提升謀殺
的品質，也為了要找到些普通的屠夫。終於出現了一個在這兩方面都堪稱專精的人才，願致力去發
展他的技巧和行為。如果醫生們的評鑑沒有訛誤，他正是天生的劊子手。
人事主任在葛倫特的資料上寫下了簡短而措辭刻薄的備忘錄，並加上了「死莫許 第二組謀殺組
」的註記，將資料投入傳送公文的托盤中。
「死莫許」第二組，負責一切的謀殺行動，專事置人於死的活動。他們接收了唐納文．葛倫特
的身體，為他更名為「葛倫特斯基」，列入他們的紀錄中。
葛倫特接下來的兩年，日子可不好過。他必須重返學校。他到了一所學校，使他懷念起用波浪
形的鐵皮蓋成的棚屋，裡面一張張七拼八湊的木頭課桌椅，其中充滿屬於小孩子的氣味，以及惱人
的青蠅不斷的哼哼之聲。這才是他對學校唯一的印象。而今，置身於列寧格勒郊外一所為訓練外國
人而設的情報學校裡，觸目所及，盡是德國人、捷克人、波蘭人、波羅的海東岸國家的人民、中國
人和黑人，一張張嚴肅而忠誠的面孔，每個人下筆如飛，忙著在筆記簿上書寫，而他則奮力在各個
學習課程之間掙扎，一切的學習只讓他有莫名其妙的感覺。
課程當中，有所謂的「政治概論」，內容涵蓋了勞動改造，共產黨革命，世界工業國家的兵力
，以及馬克斯、列寧和史達林的教條，這些完全用外語表示的名字，他幾乎拼都拼不出來。還有些
課程是關於「我們要消滅的階級敵人」，在講授之中提到資本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有好幾個星期的
時間用以研究各種戰術，煽動和宣傳的仗倆；而在研究少數民族、殖民地的種族問題、黑人和猶太
人時，所花費的時間更多。每個月到最後舉行測驗一次。在測驗當中，葛倫特坐在那兒寫了些不知
所云的語句，中間穿插著他幾乎忘掉了的英國歷史和拼錯了的口號。有一次，他竟在全班面前，毫
不出人意料地把考卷扯了個粉碎。
但他畢竟過了關。到了課程進行到專業技能的階段，他的表現就好多了。他很快就瞭解了電碼
和密語的原理，因為他想要徹底明白。他在通訊學方面的表現很好，並且很快就掌握了無線電通訊
、電路裝置、快遞和郵政信箱通訊等的要領。而在實際操作的測驗中，每一個學生都必須在列寧格
勒的郊外從事規劃和假想的作業，他在這一項得了很高的評價。最後到了測試警覺性、辨別力、「
安全第一」的認知、從業心態、勇氣和冷靜的階段，他在全體學員中獨佔鰲頭。
歲末時節，這回「死莫許」的報告上，關於他的紀錄是這樣的：「政治價值全無。執行能力極
佳」——這正是「死莫許」專門負責謀殺行動的第二組最想知道的事情。
第二年的生活，是和好幾百個俄國學員一塊兒度過的，其中只有另外兩個外國學生。學校在莫
斯科郊外的庫欽諾，是專門研究恐怖手段和牽制攻擊的。葛倫特在這裡所向無敵，通過了柔道、拳
擊，各種運動的項目，並在頗有聲望的阿卡迪．佛托葉夫上校的指導下，學會了攝影和無線電通訊
。阿卡迪上校也是現代蘇聯間諜之祖。另外，蘇聯來福槍射擊冠軍尼古拉．高德洛夫斯基一手調教
他完成了小型武器的使用學習。
當年之中有兩次，在沒有預警的情況之下，一輛格別烏的車子趁著月圓之夜來把他帶到莫斯科
的一座監獄去。他們用黑布套罩著他的頭，允許他用各種不同的武器——繩索、斧頭、小型輕機槍
——來殺人。事前，行事之中以及事後，他們分別為他做了心電圖、血壓和各種其他的醫學測試，
但並不對他說明他們這種做法的目的和發現。
這一年過得相當順利，他的感覺也確切無誤地被證實了，他的表現大獲激賞。
一九四九年和一九五０年，葛倫特獲准隨同一些機動小組或在一些衛星國家中設置的前哨站工
作人員，加入某些較次要的行動。有些蘇聯間諜和情報工作者遭到毆打和單純的暗殺，只因為他們
被懷疑涉嫌出軌或背叛。葛倫特的行事手法乾淨俐落，精準無比，而且無跡可循。縱使他一直被密
切地盬視著，他也從未顯示出任何一絲背離的跡象，以他的個性和處理技巧而論，可說無懈可擊。
如果說在月圓之夜令他單獨從事殺人行動，情況可能有所不同。但是他的監督者深悉他們難以在這
種時段中掌控他的一切，甚至他自己也不能隨心所欲，因此他們還是選擇安全的日期讓他去行動。
至於月圓的週期則用來讓他進入監獄中，有如屠夫般地濫殺一番。而這樣的安排屢屢出現在他冷靜
地執行了一次成功的任務之後，被用以做為獎賞。
一九五一年和一九五二年期間，葛倫特的功能得到更完全和正式的認定。他的行動在東柏林頗
受矚目，這種卓越表現的結果，使他獲得了蘇聯公民的資格，報酬也增加了，一九五三年，他的酬
勞提升為月薪五千盧布的高待遇，並獲頒少校軍階，他的薪俸並回溯自他首次與「包瑞斯上校」接
觸的那一天起箅；克里米亞半島上的那幢別墅也分配給他居住了。他有兩個貼身保鑣，他們的作用
一方面是保護他，一方面是杜絕他「私自外出」的機會——以格別烏的術語，這種行為被稱為「變
別」。每個月中，他會被送到附近的監獄一次，只要有待宰的犯人，他可以隨心所欲，愛殺多少就
殺多少。
自然而然地，葛倫特沒有朋友。和他有所接觸的人，對他不是憎恨、害怕，就是妒忌。在蘇聯
講求謹慎小心的官方作風的世界裡，連職業上相識的人，都不曾對他施予友情。然而，就算他發現
了這個事實，他也不在意。他唯獨對他手下的犧牲者感到興味盎然。生命的其餘部份蘊藏在他體內
，隨著他的思潮蓬勃滋長著。
當然，另外是因為他有著「死莫許」這座靠山。在蘇聯，只要「死莫許」是和你站在同一邊的
，便毋需擔心自己沒有朋友了。只要是「死莫許」那黑色的羽翼覆蓋在你頭頂上，一個人便什麼也
不用煩惱了。
當飛機開始下降，接收到紅光蔽天的莫斯科之南的塔席諾機場的雷達波時，葛倫特仍捉摸不清
自己在上司們心目中的地位。
他巳站在顛峰了，身為「死莫許」的組長，當然也就是全蘇聯獨一無二的大殺手了。他如今還
能以什麼為目標呢？進一步要被拔擢到什麼地位？他企圖獲得更多的錢財？更多的黃金飾物？還是
有更重要的目標有待他追尋？或者，更高明的專業技巧？
好像真的沒有什麼值得爭取的了。或許，在其他國家裡，有個他聽都沒聽過的人，將在他獨一
無二的霸主地位之前，俯首稱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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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死之眾神】
「死莫許」是蘇維埃政府的官方謀殺單位，運作範圍遍及國內外。一九五五年時，它僱員的總
數高達四萬，男女都有。它的名稱真實的含意是「間諜之死」。只有在「死莫許」的任職人員和蘇
聯官方才使用「死莫許」這個名稱。神智清明的人是不會從自己的嘴唇間吐出這字眼的。
「死莫許」的總部位於斯瑞坦卡，尤里沙大街，它是一幢又大又醜陋的現代建築物。在這
條寬闊而單調的大街上，「死莫許」總部的門牌號碼是十三號。當路人行經它兩處輕機檜配備的崗
哨時，總把視線投注於地面。崗哨分別位在寬大階梯的兩側，從階梯走上去，便是它巨大的雙扇鐵
門。如果他們及時想了起來，或者能夠在不致引起懷疑的狀況之下走避的話，他們會走過對街，由
街道的另一邊通過。
「死莫許」的指令是由二樓發布的。在二樓上，它最重要的房間是一間非常大、又光線充足的
房間。房間漆成炎淡的橄欖色，這種顏色也是全世界各政府辦公室最常見的色調。在它隔音門的對
面，是兩扇大窗，從這兒可以俯瞰整幢建築物後方的中庭。品質絕佳，色彩繽紛的高加索地毯很妥
貼地鋪在地面上。在房間左手邊盡頭的角落那兒，有張巨型橡木辦公桌，桌上的厚玻璃板下，壓著
一塊紅色天鵝絨桌布。
桌子的左邊，有兩個分別收發公文的籃子；右邊則有四部電話。
從辦公桌的中央，橫過一張會議桌，和辦公桌形成一個「Ｔ」字母的形狀。會議桌周邊安置了
八張高背的紅色皮椅。這張桌子上也鋪了紅色天鵝絨桌布，卻沒有保護作用的玻璃板。桌上有幾個
煙灰缸，還有兩個沉重的玻璃大水罐。
四張用金框框起來的大幅肖像掛在壁上。一九五五年時，這四幅肖像分別是掛在門楣上方的史
達林像，列寧像則被懸掛於兩窗之間；另外掛在兩面相對的牆上的，其一是包爾格寧——直到一九
五四年一月十三號時，這位置本來一直掛的是貝瑞亞的肖像；剩下的一幅則是陸軍總司令伊凡．亞
力山卓維屈．席洛夫的肖像，他同時也是國家安全委員會的主席。
左面牆壁上，在色爾格寧像的下方，光可鑑人的橡木櫥櫃裡，安放了一架大電視機。其間還隱
藏了一部錄音機，可以由辦公桌那兒控制它的開關。錄音機的麥克風裝置伸展到整個會議桌的下方
，電源線則收藏在桌腳之內。電視螢幕的隔壁有扇小門，通往專用衛浴設備，和一間小放映室，是
供播放秘密影片之用的。
席洛夫將軍肖像的下面有個書櫥，上層中收藏的是馬克思、恩格斯、列寧和史達林的著作，還
有些較為通俗的作品，是用各種語文寫成的間諜、反間諜、警察的手段和犯罪學方面的書籍。和書
櫥相鄰、靠牆的地方，安置了一張窄長的桌子，上面放著十來本皮面大相簿，封面上都蓋了標示日
期的金色戳記。這些相簿裡面的照片，有的是蘇維埃公民，有的是外國人，都是被「死莫許」暗殺
掉的人。
午夜十一點半之前，大約就是葛倫特進入塔席諾機場範圍的同時，一個外型剛強、體格壯實、
約莫五十歲的男人，站在這張桌子前面，翻閱著一九五四年的相簿。
他是「死莫許」的主腦，古伯札伯希可夫上將，在這幢大樓裡，人稱之為「Ｇ」的人物。他穿
了一件整潔的卡其高領軍裝上衣，一條深藍色的騎兵隊長褲，褲管側邊有兩條到底的紅布邊。褲管
口和一雙擦得晶亮的黑色柔軟皮靴相接。軍裝上衣的胸前有三排勳章綬帶——有兩枚列寧勳章，一
枚索佛洛夫勳章，一枚亞歷山大．尼伏斯基勳章，紅旗勳章，兩枚紅星勳章，服役廿年勳章，還有
保衛莫斯科及佔領柏林的勳章。在這些榮譽勳章的末端，出現了一枚粉紅玫瑰色和灰色相間的美國
綬帶章，和一枚紫紅及白色相間的美國功勳綬帶章。所有勳章綬帶的上方都掛了一顆代表蘇聯英雄
的金星章。
軍裝高領的上頭，是一張窄瘦而銳利的面孔。兩眼下的眼泡浮朣，而渾圓的棕色眼睛，在兩道
粗黑的眉毛下面，向外突出，看來好像擦亮的大理石。他的頭頂割刮得很乾淨，白而緊繃的皮膚在
室中央吊燈的照映下，發出森寒的亮光；嘴巴則是深削的下巴上一道開闊而恐怖的裂口。這是一張
顯示著無比權威，強硬不屈的臉孔。
桌上一部電話機輕聲響起了。這人踏著堅決而穩定的步伐，走向辦公桌後方他的高椅。他坐了
下來，拿起那部有著白色字母「ＶＣＨ」標記的電話機的聽筒。這些字母是俄文「高頻率」的縮寫
。只有大約五十個政府特級機關的瓣公室是和「ＶＣＨ」電話的接線總機聯線的，這些都是部長級
的或特別部門首長的辦公室。克里姆林宮裡有些安全官員專門負責這些辦公室之間的電話轉接。
即使他們無法聽見通話的內容，但是通訊中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自動錄下來。
「喂？」
「我是席洛夫。自從今天早上和總理晤面之後，採取了什麼行動？」
「將軍同志，再過幾分鐘，我這裡將召開一個會議——包括「ＲＵＭＩＤ」，「ＧＲＵ」的人
，當然還有格別烏的。會後，如果行動計畫獲得一致的同意，我會和我行動組及策劃組的組長們開
個會。要是大家決定必須採取報復行動，我已經採取了預防行動，把那不可或缺的執行者帶到莫斯
科去。這一次，我本人將親自督陣，做好一切準備。我們可不希望再發生另一次高克洛夫事件。」
「天曉得我們真不喜歡舊事重演。第一次會議完畢之後，打電話給我。我希望明天早上向總理
報告。」
「當然，將軍同志。」
「Ｇ」上將放好聽筒，按了一個辦公桌下的電鈴。就在他打開錄音機的同時，他的助理——一
名格別烏上尉走進來了。
「他們到了嗎？」
「到了，將軍同志。」
「叫他們進來。」
不一會兒，六個人魚貫而入，其中五個穿著制服。他們幾乎沒看坐在辦公桌後的那人一眼，便
各自在會議桌旁坐下了。六個人裡面，有三個是高級官員，分別是不同部門的主管，每個都有一名
助理隨行。在蘇聯，沒有人單獨去參加一個會議的。一方面是為保護自身，一方面也是為了要他的
部門安心，因之不可避免地要帶著一個人做見證，如此一來，他的部門才能知道會議中進行的一切
，而且最重要的是，可以瞭解會議中對於他們的部門有什麼批評。這事很重要，尤其是會後要進行
調查的話。會議當中不做任何記錄，一切決定都靠與會人員各自回去向各部門用口傳達。
會議桌最遠的一端坐著的是史拉改中將，他是ＧＲＵ——軍委會情報處處長，他身旁坐著一名
上校。最末端的位置上，是沃茲維辛斯基中將，ＲＵＭＩＤ——外交部情報局局長，陪同他前來與
會的是一個穿便服的中年人。背對門口坐著的是尼其汀上校，格別烏情報部門的主管，身負掌握國
家安全的要職。他身旁坐了位少校。
「同志們，晚安。」
三名高級官員口中傳出禮貌性的低語。每個人都知道，每個人也都以為自己是唯一知道這房間
有錄音設備的；同時，每個人在未告知助理的情況下便打算好了，說話儘可能維持最低音量，一則
顯示受過良好訓練，一則因應國家需要。
「我們抽根煙吧！」Ｇ上將拿出了一包「莫斯克瓦．伏爾加」香煙，用美製齊波打火機點了一
根煙。會議桌周圍發出了打火機點火的輕脆「卡嗒」之聲。Ｇ上將用手指把他的香煙濾嘴幾乎夾扁
了，才放到嘴巴右邊的兩排牙齒之間去咬著。他的上下唇往後扯開，露出了牙齒，開始吐出簡短有
力的句子。從那咬住往上翹的香煙的唇齒間發出來的聲音，有如蛇嘶。
「各位同志，我們奉席洛夫將軍同志的指示，召開這個會議。席洛夫將軍代表總理命令我，將
某些和政策有關的事務告訴各位。之後，我們再共商大計，做成和政策相合的建議，並全力支持。
我們必須儘速作出決定。但由於我們的決定對國家有不可忽視的重要性，因此，必須是一個正確的
決定。」
Ｇ上將停頓了一下，好讓他的話義深入人心，他緩緩地逐次端詳那三個高級官員的面孔；他們
也用呆滯的眼神回望他。這些極其重要的大人物，心裡七上八下的。他們的視線即將穿越鍛鐵洪爐
的爐門。他們即將知道一個國家的秘密，而這或許會在將來的某一天，為他們帶來嚴重的後果。坐
在安安靜靜的辦公室裡，他們卻覺得出蘇聯最高權力中心——總理——散發出來的一種力量，使他
們猶如浸浴在可怕的白熱化氛圍中。
Ｇ上將香煙的最後一點煙灰，由煙蒂那兒掉落在他的軍裝上。他擰掉了煙灰，把帶濾嘴的煙蒂
丟進辦公桌旁一個盛裝秘密廢棄物的籃子裡，又點燃了另一根煙，咬著煙頭開腔了。
「我們的建議是暗中籌劃一個恐怖活動，三個月之內，在敵人的佔領區中實行。」
六對看不出表情的眼睛瞪著「死莫許」的首腦人物，等著他說下去。
「同志們，」Ｇ上將的背部靠到了椅背上，他的聲音變得清晰了，「我們政府的對外政策進入
了一個新階段。從前，我們對外政策是「強硬」的——堅如鋼鐵般的政策。這樣的政策，的確有效
地達成了西方的緊張情勢，在美國引起的影響更是明顯，有愈來愈危險的跡象。美國人是一種很難
捉摸的人，他們非常地歇斯底里。我們情報單位的報告指出：我們不啻把美國推向一觸即發，用原
子彈攻擊蘇聯的邊緣。你們已經看過了這些報告，也知道我說的全屬實情。我們不希望發生這樣一
個戰爭。萬一非打仗不可，決定開戰時機的將是我們。某些大權在握的美國人，最顯著的例子就領
導五角大廈的電得福總司令，由於我們強硬外交策略的成功，無異為他們的陰謀詭計煽風點火。因
此決策當局決定這時候正是改變我們外交策略的時機了——然而我們的目標仍維持不變。一個新政
策已經成形了——「軟中帶硬」的政策。日內瓦是我們發揮新政策的起點。我們手段是柔性的。中
共恫嚇金門和馬祖，我們就拿出強硬姿態。雖然我們知道很多人具有間諜身分，但還是向一大群新
聞記者、演員、藝術家等人開放國界。我們的領導階層在莫斯科的招待會上開懷大笑，還講笑話。
在講笑話當中，我們不時把實驗性的大炸彈投出去。色爾格寧、赫魯雪夫和席洛夫將軍諸位同志（
由於錄音的關係，Ｇ上將刻意把這些名字提了出來）要到印度、東方去訪問，並用髒話臭罵美國人
。等他們回來以後，會和英國大使友善地討論接踵而至的英倫拜會。於是就這樣交相為用——先是
棒子，再給紅蘿蔔；先露出微笑，再皺起眉尖。西方國家就會被搞迷糊了。在他們能夠拿出強硬手
段之前，緊張情勢已紓解了。我們敵人的反應是笨拙的，他們的策略毫無組織可言。在這同時，一
般凡夫俗子聽了我們的笑話，哈哈大笑；為我們的足球隊喝釆；當我們釋放一些我們不想再把食物
給他們吃的戰犯時，那些人高興地連口水都掉下來了。」
圍在會議桌旁的一張張臉孔上，盡是快樂的笑意和驕傲。多高明的政策啊！西方國家在我們的
愚弄之下，多麼可笑！
「同時，」Ｇ上將的臉上也因為他自己所造成的快樂而泛著淡淡的笑意。「我們繼續搶先一步
在各地暗中製造亂象——到摩洛哥發動革命，把武器送進埃及，和南斯拉夫交好，在塞浦路斯挑起
事端，土耳其的騷動，英國的罷工，在法國的政治交涉大獲全勝——這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不是我
們正在悄悄運作的前線。」
Ｇ上將看見桌子周圍的那些眼睛射出貪婪的光，與會的人士都被軟化了。這時正是展現強勢作
風的時機，讓他們親身來體驗一下新政策的要領。在這場為了情報局的利益而進行的大賽中，它本
身也該自行承受一些責任才對。Ｇ上將把身子緩緩地向前傾，右手肘支撐在桌面上，拳頭高舉在空
中。
「但是，同志們，」他的聲調柔和。「在執行我們蘇聯的國家政策時，我們失敗的地方在哪裡
呢？當我們想要強硬時，誰一直保持著柔軟呢？當所有的單位都在分享勝利的果實時，誰在獨嘗挫
折的痛苦？是誰，背負著愚蠢的錯誤，讓蘇聯在全世界的眼裡看來愚昧又軟弱？是誰？」
他的聲調逐漸提高，直到最後幾乎像是尖叫。Ｇ上將自認把總理所指示的傳達斥責訊息的任務
處理的非常好。當席洛夫倒帶重聽會議的錄音時，他的表現將顯得多麼傑出。
他的目光掃視著圍在會議桌旁那些蒼白而充滿期待的臉孔，Ｇ上將的拳頭落在辦公桌的前方。
「同志們，是我們蘇聯所有的情報單位。」此時，他憤怒地吼叫起來。「是我們！我們正是一
群懶鬼！一群破壞者！一群叛徒！是我們，在蘇聯從事偉大的奮鬥，以爭取榮光時，是我們在給它
拆台！正是我們！」他的手臂在室內亂揮一通。「我們全體！」他的聲調恢復了正常，變得比較合
於理性了。「同志們，看著我們的紀錄！他媽的，看看我們的紀錄。首先我們在加拿大的情報工作
全盤皆輸。然後在美國的巢穴也被清剿一空。接著我們失掉了有如托卡夫這樣的人，再下來就是高
克洛夫事件的醜聞，對我們國家造成了莫大的損害。其後是佩特羅夫和他老婆在澳洲——簡直是空
前的大失敗！這一長串的名單，說也說不完——一個個挫敗接踵而至，天知道我所說的還不到全部
的一半呢！」
Ｇ上將停了嘴，再繼續用他最柔和的聲調說：「同志們，我不得不對你們說，除非今天晚上我
們能夠做出一個贏得情報戰輝煌勝利的建議，而在它獲得首肯之後，我們能夠確切執行的話，我們
將會遭殃的。」
Ｇ上將搜索枯腸，想找出一句最富有恐嚇意味的話語。最後，他找到了。「我們將會，」他停
了停，用刻意裝出來的瘋狂表情俯視全體，「很不愉快。」
熾天使書城
【５ 陰謀】
他的話不啻當頭棒喝。Ｇ上將給了他們一些時間去舔舐傷口，並從當局編派給他們的責難所造
成的震驚中驚醒過來。
沒有人說出一句為自己辯護的話。沒有人大聲為自己的單位申冤，或是重提蘇維埃情報史上數
不清的光榮，那應該是已抵銷少數的過失。而且也沒有人質疑「死莫許」的首長有何權利向他們厲
聲責斥？照理說，這些罪過的造成，他也難辭其咎。他的一席話是從最高權力中心傳達出來的，Ｇ
上將只是被選來當做傳聲筒的。被選擇擔當這項任務，對他是莫大的恭維，榮譽的象徵，表示他逐
漸受寵的地位，而且每個來出席開會的人都很細心地注意到一項事實，那就是在情報界之中，擁有
「死莫許」做為後盾的Ｇ上將，已經爬到了顛峰地位。
會議桌最末端坐著的ＲＵＭＩＤ的代表沃玆維辛斯基中將，眼睛注視著他長枝卡玆貝克香煙頂
端冉冉上升的煙圈，想起了貝瑞亞死掉的時候，莫洛托夫私下裡對他說過的話。莫洛托夫誽Ｇ將軍
會有一番大好前程。沃茲維辛斯基當時不認為這個預言有什麼了不起的先見之明。貝瑞亞一直不喜
歡Ｇ，而且不斷地阻撓Ｇ的爬升，總想把他從攀登青雲的天梯上踼下來，打到當時國家安全部中一
個微不足道的小單位裡去。史達林死後，貝瑞亞的部長職務很快被撤除了。直到一九五二年，Ｇ被
任命為該部的主管之一。當這部門被裁撤了之後，他便把他的全副精力用來設計擊落貝瑞亞的陰謀
。他聽命於聲威赫赫的席洛夫將軍，他的秘令甚至使得貝瑞亞對他也鞭長莫及。
席洛夫——一個蘇聯的英雄，也是創立格別烏諸人中的元老——就每一方面而論，他都比貝瑞
亞強大，一九三０年代的多次大屠殺，他是幕後的直接主使人。在莫斯科舉行的那些具有表演性質
的現場，他大部份都恭逢其盛。一九四四年二月中，高加索的血腥殺人事件是由他一手策動的，而
且鼓動大批百姓脫離波羅的海諸國、又綁架德國原子科學家和其他科學家，使蘇聯科技得以在戰後
一躍千里的，也是他。
貝瑞亞和他手下所有的委員上了絞架的當兒，「死莫許」成為給予Ｇ上將的獎賞。至於席洛夫
呢？他和包爾格寧以及赫魯雪夫，共同統治了蘇聯。有一天，他甚至會獨自站在頂峰。但是——沃
茲維辛斯基中將的眼光向上瞟著那圓得像一顆撞球，並亮光閃閃的腦袋，心裡在想：那時候，Ｇ上
將或許就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吧？
那顆圓顱抬了起來，兩顆冷厲而凸出的棕色眼珠，直逼沃茲維辛斯基的眼睛。沃玆維辛斯基中
將很費了一番力氣，才能夠用冷靜的眼神回敬他，其中甚至帶了點評估旳意味。
Ｇ上將心想：這傢伙城府很深。把聚光燈打出來，逼他現形吧！
「同志們！」他咧開嘴唇，展現主席的笑容？嘴角兩邊金光閃爍。「儘管有一柄斧頭等著要砍
伐那棵最高大的大樹的樹根，但我們切莫沮喪。在我們飽受批評之餘，我們未曾想到過：我們各單
位的成就足以傲人。我奉命向各位轉達的，對於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而言，其實不足為奇。所以，
讓我們用高高興興的心情接受挑戰，埋頭苦幹吧！」
會議桌周遭沒有一個人對如此的陳腔濫調報以微笑。這是Ｇ上將事先所料未及的。他點燃一根
煙，又繼續往下說。
「我說過：我們必須立刻以情報戰的立場做成一項恐怖行動的計畫，而且，我們這些單位之中
的一個——無疑的，就是我自己的單位了——將受召來執行這項計畫。」
無聲的釋然傳過了會議桌。這麼說來，「死莫許」就是責任單位了！這樣就好。
「但是目標的擇定並非易事，同時為了選擇目標而做的責任整合，這擔子將是無比的沉重。」
忽軟忽硬，忽硬忽軟。這種球路回到會議桌上來了。
「現在不是炸毀一楝建築物或射殺某個部長級要員的問題。類似的中產階級式的嬉鬧，不在考
慮範圍之內。我們這次的行動必須是審慎的、精緻的，目標對準西方世界情報組織的心臟——表面
上大家什麼也沒聽見，骨子裡已受到鉅創。但在各國政府之間，這會成為一個暗中流傳的話題，引
發深具摧毀性的公開醜聞，讓全世界舔著自己的嘴唇，用譏嘲的眼光看待我們敵人的羞恥和愚蠢。
當然，各國政府會知道這是蘇維埃精心策劃的計謀，很好。它將是我們政策中「硬性」的一部份。
西方的情報員和間諜也會了然於心，大大讚歎我們的聰明智慧之餘，而戰慄不已。變節的人和可能
懷有貳心的人將改變想法。我們自己一些執行任務的人將受到刺激。在我們智慧和力量的展示之下
，他們受到莫大的鼓舞，從而更加賣力。但是當然我們必須否認一切。不管我們共同決定做什麼，
蘇維埃聯邦的一般民眾絕對是一無所知的。」
Ｇ上將住了口，俯視會議桌旁ＲＵＭＩＤ的代表沃茲維辛斯基中將，他再度流露著若無其事的
眼神。
「現在，我們就來選擇我們要打擊的情報組織，然後再從中挑出特定的目標。沃茲維辛斯基中
將同志，由於你站在一個中立的觀點，觀察著國外情報圈子的動靜，或許你能夠替我們把脈。西方
情報組織中，有哪些具有絕對重要性的，我們想聽聽你的意見。接著我們再挑選出最危險，也是我
們最想且搗其巢穴的一個。」
Ｇ上將把背部靠著他的高背椅，兩邊手肘分置於椅子兩邊的扶手，兩手相接，手指抵著下巴，
好像一個老師準備要聆聽學生做一篇很長的文章分析。
沃茲維辛斯基中將不曾對分配給他的工作感到沮喪。卅年來他一直待在情報界，大部分時間是
在國外。在蘇聯駐英倫大使館內李特文諾夫大使的手下，他的工作性質猶如「守門人」。他留在紐
約塔斯社工作過，然後返回倫敦任職於蘇維埃貿易局。其後有五年的時間，他在斯得哥爾摩大使館
裡精明幹練的柯隆泰夫人手下擔任軍方公使，曾經幫助訓練蘇聯的頭號間諜索基，索基後來到東京
去了。二次大戰期間，他在瑞士待了一陣子，幫助播下了在感覺上應該相當成功的「露西」情報網
的種子，後來卻很悲慘地被誤用了。他甚至還有好幾次以信差的身分，進入德國，到「卡培利網路
」去傳遞消息。當這個網路遭到清剿之後，他幸得僅以身免。戰後，他轉任外交部，曾幕後參與柏
其斯和麥克林行動，以及無以數計滲透西方國家外交部事務秘密的陰謀。他徹頭徹尾是個職業間諜
，對於隨時和任何一個敵手交鋒，他早做了萬全的準備。
他身旁的助理軍官就沒有那麼自在了。他唯恐ＲＵＭＩＤ在還沒有聽到整個的簡報之前，就中
了圈套。他清理思路，豎起耳朵，免得漏掉任何一個字。
「就這件事情而言，」沃玆維辛斯基中將謹慎地說：「一個人絕對不要把個人和他的單位混為
一談。每個國家都有很好的間諜人才，而且也不是說最大的國家才擁有最多或最好的間諜，但情報
工作是很昂貴的，小國家通常無法在相關條件上加以配合，以組成良好的情報體系——像是偽造部
門啦、無線電網路啦、錄音部門啦，和評估比較各情報員傳送過來的報告的整合部門。挪威、荷蘭
、比利時，甚至葡萄牙都各有諜報人員，要是這些國家知道他們報告的價值，或者對於這些諜報做
了最佳的利用，那我們可就麻煩了。但是他們沒有這樣做，不但沒有把這些可貴的資訊層層轉送到
較高的權責單位去，反而只是積壓下來，去感覺它們的重要性而已。所以，我們不需要去擔心這些
比較小的國家，」他停了一會兒，又說：「接著我們再來看瑞典這個國家。數個世紀以來，他們一
直在偵伺我們的動靜。比起芬蘭或德國來，他們取得有關於波羅的海的情報甚至更勝一籌。他們的
危險性很大。我倒希望能夠中止他們的一切諜報活動。」
Ｇ上將插嘴道：「同志，瑞典的間諜醜聞一直不斷發生。再多一個醜聞也不至於使全世界同表
關注。請繼續說下去。」
「義大利可以撂在一邊，」沃茲維辛斯基中將沒有表現出受到干擾的樣子。「他們很聰明，活
動力也很強，但是對我們無害。他們只對自家後院的地中海國家有興趣。西班牙的情況也可說是如
出一轍，只是他們的反間網對本黨而言是個大阻礙。我們很多了不起的情報員都犧牲在這些法西斯
黨的手裡。但如果對他們施以對抗行動可能只會使我們損失更多的人才，而且收穫不大。他們革命
的時機還不夠成熟。在法國，顯然我們滲透了它大部份的情報組織，不過他們的情報局（Ｄｅｕ–
ｘｉｅｍｅ Ｂｕｒｅａｕ）仍是聰明而危險的。有個叫做麥西斯的頭頭，倒是個很有誘惑力的目
標，而且在法國行動將十分容易。」
「法國照料門戶甚嚴。」這是Ｇ上將的評語。
「英國又完全不同了，我想我們大家都很敬佩它的情報組織，」沃玆維辛斯基中將環視會議桌
，包括Ｇ上將在內，出席的每一個人都心不甘、情不願地點了點頭。「他們的安全措施是一流的。
身為海島國家的英國，在安全防備方面，享有得天獨厚的條件，而且他們所謂的「軍事情報五號」
的組織，受僱人員都受過良好的教育，也有著很好的頭腦。他們的情報單位仍然比較優秀，成功的
事實舉世知名。在某些類型的任務中，我們持續發現他們領先我們。他們的情報員很傑出，雖然所
獲的酬勞微薄——大概一個月只有一、兩千盧布——但他們全力奉獻。這些情報人員在英國並不能
獲得特殊的優遇，不能免稅，也不像我們有特別的商店可以購買便宜的物品。他們在海外的社會地
位並不高，而他們的妻子必須以秘書的身分出現。除非等到退休，他們很少有得到勳位的。然而這
些男男女女不間歇地從事著危險的工作。十分耐人尋味。或許是貴族學校的傳統使然，讓他們熱愛
冒險。但是他們能夠在這種遊戲中表現得如此出色，實在很奇怪，因為他們並不是與生俱來的陰謀
家。」沃玆維辛斯基中將自覺他的評語可能對於英國多所溢美了，便很快地加以修飾一番。「當然
，他們的力量大部份源自於神話——蘇格蘭場的神話，歇洛克．福爾摩斯的神話，情報局的神話。
從這些紳士身上，我們當然沒什麼好怕的。但這種神話是一大阻礙，能把它撇到一邊去當然是最好
。
「那麼，美國人呢？」Ｇ上將想要阻止沃茲維辛斯基中將對美國情報當局的褒揚。將來在法庭
上，關於貴族學校傳統的這一段說辭，聽來應該是很精采的。再者，Ｇ上將衷心希望他會發表五角
大廈勝於克里姆林宮的論調。
「在我們的敵人之中，美國人的情報組織是最大的，資源也是最豐厚的。就科技層面而言，像
是無線電通訊設備，武器和一切裝備，他們都是最優秀的。但他們對於情報工作毫無認知。當某個
巴爾幹半島的間諜說他在烏克蘭擁有一支秘密軍隊時，美國人便興趣大增了。他們會供應他大量金
錢，要他替這支軍隊買靴子。當然，他立刻就跑到巴黎去，把這筆錢花到女色方面去了，美國人什
麼事情都想用錢來解決。優秀的諜報員絕不會只為了金錢而工作的——只有那些下三流的角色才是
這樣。而美國人有好幾個這樣的組織。」
「同志，他們曾多所斬獲。」Ｇ上將圓滑地說：「或許你低估他們了。」
沃茲維辛斯基中將聳了聳眉膀。「將軍同志，他們一定會有成功的時候。總不可能撤下一百萬
粒種子，只收成了一顆馬鈴薯吧？就我個人所見，並不認為美國人在這次討論之中，有引起我們注
意的必要。」這位ＲＵＭＩＤ的首長背靠椅子坐好了，無意識地掏出他的煙盒。
「非常有趣的解析，」Ｇ上將用冷冷的口吻說：「吏拉汶中將，你呢？」
ＧＲＵ的史拉汶中將並無意為了陸軍將領們的利益而把自己扯進去。「我對於沃玆維辛斯基同
志的見解覺得很有趣。我沒有任何意見。」
格別烏國家安全主管尼其汀上校覺得應該向ＧＲＵ展現一下，讓對方明白毫無意見可謂愚蠢之
至，這樣的做法不至於有太大的害處。而且同時可以做個適度的建議，或許會和出席者內心的想法
相契合——當然，也就是Ｇ上將欲言又止的。尼其汀上校也知道：附議總理的提案，可以得到蘇維
埃情報當局的支持。
「我提議把英國情報局做為恐怖行動的目標，」他堅決地說：「天知道我們的單位並不覺得他
們和我們勢均力敵，只不過在一大堆無足輕重的對象中，他們算是最好的罷了。」
這傢伙權威十足的調調，使Ｇ上將很惱火。由於Ｇ上將有意把對抗的箭頭指向英國，他也很火
大尼其汀偷了他的構想。他用打火機輕輕毃著桌面，重行奠定身為主席的權威。「各位同志，是不
是就這麼通過了？把恐怖行動的矛頭對準英國情報局？」
會議桌周遭的人謹慎地緩緩點了點頭。
「我同意。現在就要討論挑誰做靶子的問題了。我記得沃玆維辛斯基同志說過英國情報局力量
來源的神話。我們如何去摧毀神話，並痛擊它機動性最強的力量呢？這神話託身何處？我們不可能
將它所藏身的每一個個體一舉殲滅。它藏在局長身上嗎？英國情報局的局長是誰？」
尼其汀的助理對他耳語。尼其汀上校認定這是一個他能夠問，或許也是他應該問的問題。
「他是個海軍上將，大家都知道他叫做「Ｍ」。我們有些關於他的檔案，但不多。他不喝過量
的酒，對女人而言，他年齡太大了。他的存在是不公開的。因此如果以他的死亡做為醜聞的主題，
將很困難。而且要殺他並不容易。他很少出國，在一條倫敦的街道上槍殺他的計策，是不夠深思熟
慮的。」
「同志，你的言語很值得玩味。」Ｇ上將說：「但我們目前是要找一個符合需要的靶子。難道
他們那個組織裡竟連一個重要角色也沒有嗎？沒有一個受崇拜的人，他被不光榮地殺害後，而能夠
引起恐慌的嗎？神話是建立在英雄的作為和英雄人物之上的。他們，有類似的人嗎？」
每個人都在搜索枯腸，周遭一片沉寂。有這麼多的人名和檔案要去回想，全世界每天進行著這
麼多的行動，英國情報局裡有什麼人？誰是那個……？
首先打破令人尷尬的沉寂氛圍的人是格別烏的尼其汀上校。
他期期艾艾地說：「有一個名叫龐德的人。」
熾天使書城
【６ 死亡追緝命】
「他奶奶的！」Ｇ上將「啪」的一聲猛拍辦公桌，口中無限欣喜地吐出了這句粗話。「同志，
如同你所說，確貫有個叫做龐德的人。」他語帶譏諷。「詹姆士．龐德。而且沒有人，包括我本人
在內，想得起這個間諜的名字！我們可真是健忘！無怪乎我們的情報組織總是遭人批判了。」
沃玆維辛斯基中將覺得自己必須保護自己和他的單位。「將軍同志，蘇聯有數不清的敵人，」
他抗議道：「如果我要知道他們的名字，只須去函查閱索引便得。我當然知道龐德其人的名字。他
曾經在好幾個不同的機會裡給我們帶來大麻煩。但是今天，我心裡想著的是許多其他的名字——在
這個禮拜的今天，跟我們過不去的那些人。我對足球很有興趣，但我總不可能記住每一個與我們「
發電機隊」為敵的外國球員的名字吧？」
「同志，你很喜歡說笑，」Ｇ上校刻意強調對方這種分不清場合的評語。「這可是個嚴肅的問
題。記不得這惡名昭彰的情報員的名字，我要承認自己的過失。尼其汀上校同志無疑地進一步喚醒
了我們的記憶，但我想起了這個叫做龐德的傢伙至少曾經兩次敗壞了「死莫許」的行動計畫。那是
在，」他加了一句話：「在我接掌這部門之前。一次在法國那個名叫卡西諾的鎮上。有個名叫李其
福的，他是本黨在法國的一名傑出領導人。他糊裡糊塗地捲入了一些金錢的糾紛中。要不是這叫做
龐德的傢伙插手，他應該可以脫身的。我記得「死莫許」只好火速行動，拿錢向法國人去贖人了。
劊子手應該在同時和那英國人協調好的，但他沒有。然後就是哈林區一個我們的黑人事件了。他是
個了不起的人——我們從沒僱用過這麼好的外國情報員，他掌握了範圍廣泛的情報網，好像是和加
勒比海什麼寶藏有關的生意。詳情我記不得了。這英國人奉英國情報局之令而出任務，把整個組織
一網打盡，殺了我們的人。一個大挫敗。我的前任者真該毫不留情地再次提出對這英國諜報員的控
訴。」
尼其汀上校插嘴道：「在德國人總瑞克斯和火箭的事件中，我們也有類似的經驗。將軍同志，
你該回想得起來。一次非常重要的陰謀策略。把整個將官級的人物都捲入了。那本是一次可以影響
高層政策的行動，但這叫龐德的傢伙再度破壞了我們的精心構想。德國人被殺了。給我們政府帶來
一連串惡劣的後果。後來才在困難重重當中化解了嚴重的尷尬。」
ＧＲＵ史拉汶中將覺得自己該說些什麼了。火箭行動計畫是由陸軍執行的，而它的失敗成了陸
軍公開的羞恥。尼其汀上校對此事知之甚詳。格別烏如同既往一般想要找ＧＲＵ的麻煩，所以老調
重彈。「上校同志，我們要求你們的單位處置這個人，」Ｇ上將冷冷地說：「我卻不記得我們的要
求得到了什麼回應。要是有的話，如今我們也不必為了他而傷腦筋了。」
尼其汀上校的太陽穴因為憤怒之故而拚命跳動。他竭力克制自己。「將軍同志，為了表示應有
的敬意，」他用諷刺的口吻大聲說道：「ＧＲＵ的要求並未獲得高層權力中心的允准。在英國面前
產生更深的羞慚感覺是沒有必要的。或許你已不復記憶細節。在任何情況下，如果這樣的要求到了
格別烏，那就應當由『死莫許』來負責執行行動。」
「我的單位並未接獲任何要求，」Ｇ上將以銳利的語氣說：「否則這人很快就被處決了。不管
怎麼說，此時不是為陳年往事蒐證的時刻。火箭事件是三年以前的事。或許格別烏可以把這人最近
的活動狀況告訴我們。」
尼其汀上校很快地和他的助理耳語了一番。他轉而面對會議桌。「將軍同志，我們最新的訊息
很少，」他很有戒心地說：「我們相信他涉及了某個鑽右走私的事件。那是去年的事。地點介於美
洲和非洲之間。我們並不太關心那案子。自從那次以後，我們就沒有他進一步的消息了。或許從他
的檔案裡可以找到比較近期的資料。」
Ｇ上將點了點頭。他拿起最靠近他手邊的一部電話的聽筒。這就是所謂的格別烏內線，所有的
線路都是直接通話，毋需經過轉接。他撥通了一個號碼。「中央索引室嗎？我是古伯札伯希可夫上
將。我要查『龐德』的檔案——英國間諜，緊急事件。」他聽到對方迅速的回答：「將軍同志，立
刻就辦。」他放回了聽筒，用權威的目光俯視會議桌。「同志們，基於許多觀點的考量，這名間諜
聽來是個很合適的箭靶。他的表現分明是我國最危險的敵人。將他一舉殲滅將符合我們所有情報組
織的利益。是嗎？」
與會人員無不低聲咆哮著。
「還有，失去了他，將是英國情報局一項重大的損失。至於說會不會造成更嚴重的影響呢？會
更進一步地嚴重傷害他們嗎？有助於摧毀我們曾經提起的神話嗎？這人對他的組織和國家而言，是
個英雄嗎？」
沃玆維辛斯基將軍斷定這問題乃直指他而來。他開口說話了。「除非是足球隊員或曲棍球員這
些人以外，英國人對英雄沒有興趣。如果有個人攀登了一座山，或是他跑得很快，對於某些人而言
，他也是個英雄，但對大多數人而言則不然了。英國女王、邱吉爾都是英雄，不過，英國人對軍中
英雄並沒有太大的興趣。這個名叫龐德的人，對於群眾是陌生的。如果他赫赫有名，他仍算不得英
雄。在英國，不管是公開的戰爭或秘密的戰爭，都和英雄扯不上關係。他們不想提起戰爭，而且在
戰後，戰爭英雄的名字便儘快被遺忘了。在英國情報局裡，這人可能只是一個地方性的英雄，也或
許不是。這必須取決於他的表現和他的個人特性。關於這些，我一無所知。也許他的外型長得牉嘟
嘟的，又垢膩不堪，看來很不討喜。這樣一個人，不管他多麼成功，人家絕不能從他身上看出英雄
的影子。」
尼其汀插嘴道：「我們所逮住的英國間諜，對此人評價極高。想當然在他的單位裡，他一定深
受激賞。據說他像一隻獨行狼，他的外型很不錯。」
內線電話的鈴聲輕輕響起。Ｇ上將拿起聽筒，只聽了一下子，便說：「把它拿進來。」敲門的
聲音響了，一位助理軍官帶了一疊厚厚的硬面檔案進來。他通過房間，把檔案放在辦公桌上Ｇ將軍
的面前，便走出去了，輕輕關上身後的房門。
檔案的外殼黑黑亮亮的，一條白色的寬紋從右上角斜穿至右下角。左上角的空間內，有著兩個
白色的字母：「Ｓ、Ｓ」，其下的俄文辭彙便是英文「最高機密」的意思。白色的「詹姆士．龐德
」字樣，簡單俐落地橫過中央，下面是用俄文註明的「英國間諜」。
Ｇ將軍打開檔案資料，拿出一個裝著很多照片的大信封。他把照片統統抖落在他辦公桌的玻璃
桌面上，隨後又一張接著一張地拿起來，仔細端詳。還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放大鏡，不時透過放大鏡
，諦視某幾張照片。然後，他把照片推到桌子另一邊斜睨著照片的尼其汀面前。
第一張照片註明的日期日是一九四六年，上面是一個膚色黝黑的年輕人，坐在陽光照耀的露天
咖啡座上。咖啡桌上他的手邊有個高高的玻璃杯，杯中插了根吸管。右手的小臂按在桌面上，指間
夾了一根煙，漫不經心地由桌沿垂下。他兩腿交疊蹺起的樣子，是只有英國人才會那樣做的——右
腳的腳踝置於在膝之上，用左手抓住腳踝。這是一種滿不在乎的調調。這人並不知道他自己被人家
在廿呎以外的某一處攝入了鏡頭。
第二張照片是一九五０年拍的。照的是肩膀以上的頭像，有點模糊，不過確定是同一個人。這
是一張近距離照片，而龐德聚精會神地看著，瞇起眼睛注視某樣東西，可能是在看攝影者的臉孔吧
！Ｇ上將猜測攝影者用的是一個迷你鈕釦式照相機。
第三張照片攝於一九五一年，從左邊側面取鏡，距離相當近。照片上是同一個人，穿著深色西
服，沒有戴帽子，走在一條寬闊而空曠的街道上。他正經過一家拉下百葉窗的商店，商店的招牌上
寫的是「查氏禮品」的字樣。他看起來很匆忙地要趕到什麼地方去的樣子。這一張清晰的側像正對
前方，看他的右手彎的樣子，可以知道他的右手插在外套口袋裡。Ｇ上將推測這張照片可能是從一
輛車子裡拍攝的。這人臉上堅毅的表情，踏著大步的姿勢，看來頗具有危險性，彷彿街道遠端有什
麼不幸的壞事在等候他迅即趕往。
第四張，也是最後一張照片，攝於一九五三年，標示了「佩斯」的地名。右下角有個不成為一
個全圓的皇家印記和「……交部」的字樣。這張照片已被放大為六吋，一定是在邊境的某個地方，
或者是龐德出示他護照的時候，被一家旅館的門房拍下來的。Ｇ上將萬般謹慎地用放大鏡去檢視相
片的臉部。
他的臉孔膚色黝黑，輪廓清晰。被陽光炙曬過的右頰上有一道白森森的三吋長疤痕。兩道粗黑
的濃眉下，有著一對大眼睛。黑色的頭髮從左邊分線，由於未經細心的梳理，所以有一綹厚厚的髮
捲垂到右眉之上。長而直的鼻子直下短短的上唇，上唇則緊接著尾端微翹的寬闊下唇，看來滿冷酷
的。下巴的稜線分明有力。深色的西服，白色襯衫，再加上黑色的針織領帶，組合成為這一張完整
的照片。
Ｇ上將拿著照片，伸長了手臂。堅毅、威嚴，毫無悲憫之心——這就是他所能見到的特質。他
並不在意這人內心還有些什麼他所見不到的。他讓照片順著會議桌傳過去，自行回到檔案前，迅速
地逐頁翻閱其中的資料。
那些照片又回到他手上了。他用一根手指按住他剛才看到的地方，暫時把頭抬起來了一下。「
他看來是個難纏的顧客，」他嚴肅地說：「由他的資料可以確定。我把一些重要的部份讀出來，接
著我們必須作個決定。時間越來越晚了。」他往前翻到第一頁，然後朗朗讀出一些他印象深刻的重
點。
「名字：詹姆士。身高：一八三公分，體重：七十六公斤；身材瘦長；眼睛顏色；藍色；頭
髮：黑色；右頰和左肩各有一道疤痕。右手手背有做過整形手術的跡象。運動全才，精於手槍射
擊、拳擊、飛刀。不用化妝掩飾真面目。語肓：法語、德語。煙癮奇大（附記：抽的是有三道金
邊的特製香煙）。癖好：飲酒，但不過量；女色。沒有受賄的念頭。」
Ｇ上將翻過一頁，繼續唸道：
「這人永遠在左腋下佩掛著槍袋，槍袋裡是一捫貝瑞達零點二五口徑的連發手槍，彈匣容量八
發。已知他左手的小臂上綁著一把刀；用過鐵頭鞋子當武器；知道柔道的基本招數。一般而言，他
戰鬥起來不屈不撓，對於痛苦有很高的忍受力。」
Ｇ上將又接著查閱了許多關於這名間諜的資料，到了最後一頁。再接下來就是龐德親身體驗的
報告了。他從最底下的地方讀起：「結論：這個人是危險的職業性恐怖份子和間諜。他從一九三八
年起便為英國情報局效命，身分代號是「００七」。雙０的記號指出了他是一個曾經殺過人的間諜
，並且也表示他在執行任務當中，有殺人的權利。據悉英國只有另外兩名間諜擁有如此的特權。事
實上此人留在一九五三年接受了ＣＭＧ徽章的贈授，這項殊榮通常只頒佈給從情報局退休的情報工
作人員。從這個地方可以看出他的價值。如果在間諜戰的領域中和他交手，必須將事實以及全部細
節報告上級總部。」
Ｇ上將合起了檔案夾，一隻手堅定有力地重重按在檔案的外殼上。「怎樣？同志們？大家是否
有了共識？」
「是的。」尼其汀上校大聲回答。
「是的。」史拉汶中將有點兒不耐煩。
沃茲維辛斯基中將看著自己的指甲。他厭惡謀殺。他曾在英國度過一段歡樂的時光。「是的，
」他說：「我想應該就是這樣了。」
Ｇ上特拿起內線電話的聽筒，和他的助理軍官說話。「死亡追緝令，」他厲聲說道：「向一名
叫『詹姆士．龐德』的人所發佈的，」他拼出了這個名字的字母。「身分：英國間諜。罪狀：蘇聯
政府的敵人。」他放下聽筒，傾身向前。「現在產生的問題是挑選一名合適的殺手，只可成功，不
許失敗的人選！」他冷冷地笑著。「我們絕不能再重演高克洛夫事件！」
門打開了，助理軍官拿了一張明黃色的紙張走進來，放在Ｇ上將面前，又走了出去口。Ｇ上將
細看一會兒，寫下了：「殺無赦」的字樣，並在下方寬敞的空間裡，簽了「古伯札伯希可夫」的名
字。他把這張紙交給格別烏的另一個代表，對方看過以後，同樣寫下了「殺無赦 尼其汀」這些字。
尼其汀再傳給ＧＲＵ的史拉汶；史拉汶也寫了「殺無赦 史拉汶」。一個助理軍官把共同署名的死亡
追緝令交給那個坐在ＲＵＭＩＤ代表旁邊的穿便服的助理。助理接過來，放在沃玆維辛斯基將軍的
前面，並拿了一支筆給他。
沃玆維辛斯基將軍很細心地看了紙上的內容，慢慢抬高視線，剛好遇上了Ｇ上將正在觀察他的
目光。他便連著都不再著那張「死亡追緝令」一眼，就在大約接著其他署名之下的空白處草率寫了
下「殺無赦」這幾個字，並簽了自己的名字。他放了手，站起身來。
「將軍同志，沒有別的事了吧？」他收好了椅子。
Ｇ上將內心竊喜。他對於這個人的本能感覺是正確的。他將派人監視沃玆維辛斯基，並將自己
的疑慮傳達給席洛夫將軍。「將軍同志，且慢，」他說：「我還有些東西要添在這張死亡追緝令的
上面。」
死亡追緝令被傳到了他的手上。他拿出他的筆來，把他方才寫的東西劃掉，又重新寫了一次，
以儘可能的慢速度把他所寫的字眼唸了出來。
「無所不用其極地殺之而後快，古伯札伯希可夫」。
他抬起眼來，愉快地向大家微笑著。「各位同志，會議到此結束。我將把我們所達成的建議報
告給總理。晚安。」
會議結束之後，Ｇ上將站起來，伸展一下四肢，並大大地發出一聲經過控制的呵欠聲。他重新
坐回辦公桌前，關掉開關，按鈴傳喚助理軍官進來。那人進來站在他的桌旁。
Ｇ上將把那張黃色的紙交給了他。「立刻送到席洛夫將軍那裡去。看看柯隆斯汀在哪裡，用車
載他來。就算他睡了我也不管，他一定要來這裡。謀殺組會知道到哪兒去找他。還有，十分鐘之內
，我要見克雷卜上校。」
「是的，將軍同志，」那人離開了房間。
Ｇ上將拿起「高頻電話機」的聽筒，和席洛夫將軍通話。他冷靜地做了五分鐘的報告，最後下
了結論：「現在我將把這工作交給克雷卜上校和設定計畫的柯隆斯汀。我們商討之後，他們明天便
會把細節告訴我。將軍同志，這樣的處理可以嗎？」
「很好，」從聽筒裡傳來層峰的席洛夫將軍冷靜的聲音。「殺了他。但要做得無懈可擊。到了
早上，總理會批准這計畫的。」
通話完畢，內線電話響了。Ｇ上將說了一聲：「是的。」復又放下聽筒。
過了一會了，助理軍官打開大門，站在門口通報：「克雷卜上校同志到了。」
長相有如癩蛤蟆，橄欖綠的制服上僅有一條紅色「列寧綬帶」的傢伙走進辦公室，踩著快速的
碎步來到辦公桌前。
Ｇ上將抬起視線，指了指會議桌旁最靠近的一張椅子。「同志，夜安。」
牉嘟嘟的臉上堆起了諂媚的笑。「將軍同志，夜安。」
「死莫許」組織內專事殺害行動的「謀殺組第二隊」的隊長，撩高了她的裙子，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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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７ 冷面棋王】
雙鐘面的計時鐘，從一個閃亮的圓形盒子裡望著棋盤，有如什麼大海怪的兩隻眼睛，窺伺著在
桌子上進行的廝殺。
兩個鐘面所顯示的時間是不同的。柯隆斯汀的是十二點四十分。紅色的長秒針在鐘面的下半部
掃描著，發出節奏分明的斷音；而他對手的鐘則靜止無聲，秒針也文風不動。但馬克哈洛夫的鐘面
卻指著十二點五十五分。他在這場大戰中浪費了時間，只剩下五分鐘用來走棋。在時間的對抗上，
他的情況非常不妙，除非柯隆斯汀犯下了出人意料的瘋狂錯誤，否則他輸定了。
柯隆斯汀一動也不動地坐得直直的，像隻不懷好意的鸚鵡，令人莫測高深。他兩肘置於桌面上
，一個大腦袋架在緊握的雙拳上，抵住兩頰，噘起的雙唇緊閉著，顯得傲然不可一世。兩道粗濃的
眉毛下面，黑色的眼珠斜睨著下方，眼神異樣地冷靜，儼然勝券在握了。然而在他偽裝的面目之後
，腦部的血液奔竄流動著，右邊太陽穴那兒一條粗如蚯蚓的血管，以每分鐘超過九十次的速度快速
跳動。在逝去的兩小時十分鐘之內，流下的汗水已使他減少了一磅的體重，而方才的一手失誤所造
成的恐怖仍使他如鯁在喉。不過在馬克哈洛夫和其他觀戰者的眼裡，他仍不愧為「冷面棋王」。他
的棋路可以和一個吃魚的人相提並論。首先他剝除魚皮，接著便挑掉魚骨，之後才開始吃魚肉。在
莫斯科舉行的連續兩屆比賽中，柯隆斯汀都榮獲冠軍。這次是第三次的總決賽，如果他贏得了勝利
，便可晉身成為「棋藝大師」的角逐者。
圍繞著桌子的四周，靜寂無聲，只聽到柯隆斯汀的計時鐘發出「卡嗒！卡嗒！」的巨響。兩名
裁判員動也不動地各自坐在他們升高的椅子上。他們和馬克哈洛夫一樣心知肚明：這當然是所謂的
大追殺。柯隆斯汀早已佈下了迂迴的棋路。馬克哈洛夫直到第廿八手才趕上他。那一手棋費了他不
少時間。或許他在那兒出了一個錯，也或許在卅一手和川三手時，又出了錯。誰能夠指出來呢？在
接踵而至的幾個星期中，這一場棋賽將是令蘇聯人人熱中的話題。
擁擠的觀眾席那兒傳來了一聲嘆息。柯隆斯汀的右手緩緩離開了面頰，伸向棋盤的對面。他的
拇指和食指張開了，像一隻粉紅色的螃蟹的腳鉗，落在棋盤上。他挾起了一個棋子；舉高伸往旁邊
，復又落下。接著他的手又慢慢地返回他的臉頰。
看著壁上大棋盤的觀眾們紛紛私語不絕。這第四十一手棋想必就是撒手鑯了！
柯隆斯汀小心翼翼地壓下他計時鐘的桿子，紅色的指針不動了，顯示的時間是十二點四十五
分。在這同時，馬克哈洛夫的指針恢復了生息，開始發出無情的巨響。
柯隆斯汀往後坐著，兩手平攤在桌面上，冷冷地望著對面那張低垂、閃亮的臉孔。那人有多大
能耐，他是知道的。因為他也曾在時間上遭受過挫敗。他將像一條中了魚槍的鰻魚般，因痛苦而扭
曲著身體。馬克哈洛夫是蘇聯喬治亞的冠軍。明天，馬克哈洛夫同志將返回喬治亞定居。
一個穿便服的人從分隔賽場和觀眾席的繩子下鑽過來，和一位裁判員小聲說了些話。他交給他
一個白色的信封。裁判員搖搖頭，指著馬克哈洛大的計時鐘，上面指的是十二時五十七分。穿便服
的人小聲說了一句簡短的話，裁判員竟悒鬱地垂下了頭，敲響了手搖鈴。
「柯隆斯汀同志個人有急事需要處理，」他用麥克風向大家宣佈：「現在暫停三分鐘。」
大廳中嗡嗡之聲不絕於耳。即使如今馬克咍洛夫已遵守例行規定將視線從棋盤上挪開了，而且
動也不動地坐著，只凝神望著高高的拱形天花板，觀眾卻知道棋盤上的佈局已銘刻在他腦海裡了。
三分鐘的暫停對於馬克哈洛夫而言，便意謂多了三分鐘的寬限。
柯隆斯汀也覺得很惱火。但是當那裁判員跨下高椅，把一個普通的，沒有寫地址的信封交給他
時，他的臉上並沒有任何表情。柯隆斯汀用拇指剝開信封，抽出一張匿名的信紙，那大號的打字字
體是他再熟悉也不過的，上面寫的是：「立刻赴命。」沒有署名，也沒有地址。
柯隆斯汀把那張紙小心地摺了起來，放入胸前的口袋裡。稍後它將會被收回並毀棄。他抬起頭
來望著裁判身邊那個穿便服的人，那對望著他的眼睛顯得很不耐煩，還包含著強制命令的意味。柯
隆斯汀心想：你們這些人去死吧！還有三分鐘，他不會放棄的。否則這事無法想像，對於人民的競
技，不啻是侮辱。但是當他向裁判做出比賽可以繼續進行下去的手勢後，他的內心戰慄不已。他刻
意避開了留在場子裡那穿便服的人的眼睛。
鈴聲響了。「比賽繼續進行。」
馬克哈洛夫緩緩低下頭來。他計時鐘的指針已越過了一個整點，他仍然沒有出局。
柯隆斯汀的內心繼續戰慄著。他方才的所作所為，不曾聽說任何一個「死莫許」或是其他任何
政府單位的員工敢這樣做的。當然，他的行為會被通報上去的。違抗命令情節嚴重，怠忽職守。後
果將是如何呢？最好的情況也得挨Ｇ上將一頓口頭的數落，並在檔案上留下一個黑色的標記。最壞
的呢？柯隆斯汀無法預測。他不喜歡去想。不管會發生什麼事，勝利的甜蜜滋味竟轉化為唇齒間的
苦澀。
而此刻，棋賽結束了。在馬克哈洛夫的計時鐘上還剩下五秒鐘的時候，他抬起受傷的眼睛，不
過並沒有高於他對手噘起的嘴唇。他的頭稍稍低了一下，表示投降者正式的敬禮。裁判員的鈴聲響
了兩次，擁擠的觀眾全都站了起來，發出如雷的掌聲。
柯隆斯汀站起身來，向他的對手躬身敬禮；接著再向裁判員鞠躬致意。最後，他深深地向所有
的觀眾敬了禮。然後那穿便服的人跟在他身後，他低頭鑽過繩索下方，冷靜而不客氣地從騷動的群
眾之中衝出一條路來，走向大門的出口。
競技大會堂外面，空曠的普什金廣場中央，一輛黑色的ＺＩＫ轎車的引擎正發動中。這種車子
通常都不知道是什麼人在使用的。柯隆斯汀鑽進後座，關上車門。當那穿便服的人擠進了駕駛座旁
的座後，司機立刻加速排檔，車子便如風馳電掣般地沿路開動了。
柯隆斯汀深知向那便衣警衛道歉，無異於浪費生命。同時這也是有違於他所受的訓練的。畢竟
，他是「死莫許」規劃部門的主腦人物，並擁有上校的榮譽軍階。再說，他的腦力對該組織而言，
其價值無異於鑽石。也許他可以憑著他的口才來收拾混亂的局面。他眺望窗外黑漆漆的街道。由於
清潔隊的努力工作，到處都是濕漉漉的。他的心思又回歸到自我保護的計策上。眼前出現了一條平
直的大道，街道盡頭，月亮在克里姆林宮有如洋蔥形狀般的屋頂尖端之間迅速游移。然後，他們的
目的地到了。
便衣警衛把柯隆斯汀交給助理軍官，同時也交給對方一張小紙片。助理軍官瞄了紙片一眼，挑
起眉毛冷冷地望了望柯隆斯汀；柯隆斯汀什麼也沒說，只是神色鎮靜地回望他。助理軍官聳聳肩，
抓起電話聽筒，然後通知他進去。
當他進入一間大房間後，柯隆斯汀依手勢的指示坐在一張椅子上。看見克雷卜上校抿著嘴唇、
倏忽即逝的笑容，他向對方點了點頭。助理軍官向Ｇ上將走過去，把那張紙片交給對方。Ｇ上將看
了看，嚴厲的眼神直逼柯隆斯汀而來，助理軍官往門邊走去，走出了辦公室，這當兒，上將的眼神
一逕沒有放鬆柯隆斯汀。關了門以後，Ｇ上將開口了，輕聲地說：「同志，你怎麼交代？」
柯隆斯汀鎮靜自若，他知道他的陳述將會引起共鳴的。他不疾不徐地用權威的口吻說：「將軍
同志，在群眾面前，我是個職業棋手。今天晚上我成為蟬連三屆的莫斯科棋賽冠軍。假設在僅剩三
分鐘，比賽便宣告結束的狀況下，我獲悉了我太太就要在競技大會堂門外被謀殺的訊息，我也不肯
費吹灰之力去營救她的。仰慕我的觀眾都知道這一點，他們對於比賽的熱中如同我一樣。今天晚上
，如果我得訊之後，立刻退出比賽，五千觀眾一定會知道只有在如此的單位徵召之下，才可能發生
這樣的事，結果一定會掀起軒然巨波。將來我的行蹤必定時時受到注視，而這也將成為我偽裝的結
束。為了國家安全的考量，我等足了那三分鐘才前來赴命。即使如此，我的迅速離開也將是引起議
論的話題。我將對外宣告是我的一個孩子病況嚴重，為此，我必須把一個孩子送到醫院裡住院一個
星期，免得穿幫。為了我的延遲命令，我深深地表示歉意。但作這個決定很讓我為難。我選擇了最
符合組織利益的做法。」
Ｇ上將細細看了看對方的黑眼瞳。這人有罪，但他的藉口找得真好。他又看了看紙片，兩相權
衡之餘，他拿出了打火機，把紙片燒了。他將最後燒餘的一角丟在辦公桌的玻璃桌面上，然後把灰
燼吹到地板上。他沒有說出自己的想法。但是這證據的銷毀，對於柯隆斯汀而言才是最重要的。現
在他的檔案裡不可能留下任何污點了，他真是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內心有著無比的感謝。他將把所
有的才智貢獻在此刻要交給他辦理的事情上。上將的行為展示了他無限的寬容和慈愛，柯隆斯汀會
對他竭智盡忠的。
「把照片傳過來，上校同志，」Ｇ上將說道。彷彿方才軍事法庭短短的一齣戲從未上演過。「
事情是這樣的……」
柯隆斯汀心想：原來又是另一個死亡的陰謀。Ｇ上將一面說著，一面看著他黝黑、無情的臉
孔，並將視線從那張護照照片上抬起來，平視著他的目光。柯隆斯汀心不在焉地聽著上將的敘述，
並挑出了最凸顯的重點——英國間諜。弱點是沉迷女色（因此並不是同性戀者了）、又好酒貪杯（
但末提到他嗜毒的事），且不能夠被金錢收買（誰知道是不是真的？每個男人都有不同的價碼。）
，此番行動將不計任何代價。所有的情報單位會全力提供一切裝備和人力。三個月之內要看見成功
。此時正需集思廣益，稍後再處理細節。
Ｇ上將把他銳利的目光投向克雷上卜校。「上校同志，妳對這件事直覺的反應是什麼？」
這女人本來低著頭，凝神細聽。現在坐直了身體，方形無邊的眼鏡片在吊燈的照映下閃亮不已
，她看著辦公桌對面的Ｇ上將。被尼古丁熏黃的人中部位，其下是兩片蒼白濕潤的嘴唇。此刻兩片
嘴唇分開了，開始上下迅速地移動著，吐出她的觀點。在柯隆斯汀的眼裡，桌子對面那張臉孔，以
及那方形的嘴唇，沒有變化地打開、閤攏……使他想到一個木偶的音箱，發出喋喋不休的聲音。
她的聲音粗啞，又平板得聽不出情緒的起伏。「……在某些方面，很像是史托辛伯格的例子。
將軍同志，如果你還記得的話，這也是一個將生命和名譽同時摧毀的事件。只不過當時那個案例比
較單純。那間諜也是個背叛者。如果你回想……」
柯隆斯汀不想聽了。這些事件他知之甚詳，大部份的計畫是由他一手包辦的，而且它們就像那
些「棋開得勝」的開局法一樣，在他的記憶之中，被刮磨得光鮮無比。他置若罔聞地細細端詳著這
可怕女人的臉孔，心不在焉地推測著，到底這女人能在她的職位上待多久？——也就是說他還需要
和她合作多久？
可怕嗎？柯隆斯汀對人類不感興趣——甚至對自己的子女也沒有興趣。像是「好」、「壞」這
一類的字眼並不存在於他的辭彙之中。對他而言，所有的人都像是棋子一樣。他只對他們如何回應
其他棋子的動作感到莫大的興趣。事先預測他們的反應，便是他工作超人一等的部份。這必須靠著
他對個別性情的瞭解。他們基本的本能都是固定不變的。求生的本能，對於「性」的要求和繁衍後
代的本能——人類本能的需求便是依此順序進行的。他們的氣質可以是樂觀的、冷靜的、易怒的或
憂鬱的。一個人的氣質會決定他情緒和感情的強度的大部份。同時，不管巴夫洛夫和行為科學家們
怎麼說，個性大部份取決於一個人所受到的教養，和他雙親個性某一種程度的延伸。而且，當然，
人們的生活和行為有些地方是受控於其體能的優勢或弱點。
柯隆斯汀冷靜的頭腦中，便是依此歸類的方式來研究桌子對面這女人的。他衡量這女人不下一
百次了，但如今他們將共同展開為期數星期之久的工作，因此重溫記憶中的人類要素是頗為必要的
，免得在他們的合作關係之中帶來突發性的大驚爆。
想當然爾，羅莎．克雷卜的求生意志是非常堅強的，否則她也不會成為蘇聯政府中最有權力，
當然也是最可怕的女人之一了。柯隆斯汀猶然記得她的崛起始自於西班牙內戰。接著，由於具有Ｐ
ＯＵＭ組織內雙面間諜的身分——也就是說，一方面替莫斯科的ＯＧＰＵ工作，一方面又為西班牙
的共黨情報組織效力——他成為了她的上司，著名的安德里斯．寧的左右手；據說，還是某一類型
的情婦。從一九三五年到一九三七年，她和他並肩工作。後來，他在莫斯科的號令之下被謀殺了—
—據說，她正是殺手。不管傳聞是真是假，打從那時候起，她的工作進度就慢了下來，但在權勢的
雲梯上，她扶搖直上。歷經了數次政爭、戰事，她依舊屹立不搖，安然無恙。因為她毫無忠貞不貳
的信念，也不加入各種派系，所以在屢次的清黨之後，她還是存活了。直到一九五三年，由於貝瑞
亞的死，極少數在權力頂端的人還能用血跡斑駁的雙手抓住了踏腳石。而她成了「死莫許」謀殺組
第二隊的隊長。
柯隆斯汀心想：她的成功大部份來自於她另一個次要的本能，就是性的本能。柯隆斯汀非常確
定羅莎．克雷卜在性慾的歸類上，屬於稀有品種，她是個中性人。那些男男女女的故事都太確切了
，不容懷疑。她可能很喜歡諸如此類的生理行為，對藉以達成目的的工具卻不在乎。而她的心理和
生理的中性傾向在頃刻之間會使她擺脫許許多多人類的情緒，感情和慾念造成的負擔，也是她冷淡
性情的本質。與生俱來的中性傾向，是一件再好也沒有的事了。
在她身上，動物群居的本能也消滅了。她對於權勢的強烈需求，使她應該成為一隻野狼，而不
是一隻馴服的小綿羊。她是個獨來獨往的執行者，但她絕不孤獨，因為伴侶的溫暖對她而言是不需
要的。而且，柯隆斯汀心想：她在氣質上是冷淡的——鎮靜自如，能夠忍受痛苦，看起來有些遲鈍
。這拖沓傭懶的習性就是她揮之不去的惡行了。早晨的時候，她一定很不容易離開她暖洋洋的髒被
窩。她個人的習慣一定是懶散不潔，甚至邋遢的。柯隆斯汀又想：若是深入觀察她生活中隱私的部
份——也就是當她脫下制服，輕鬆休閒的時候——必定令人深感不快。想到這兒，他扯了扯嘴角，
撂開了她想當然耳狡猾而剛強的個性，迅速將思潮轉移到她的外表方面。
據他的估計，羅莎．克雷卜已屆坐四望五之年了。根據西班牙內戰的年代為指標，這個估計應
是正確的。她個子矮小粗短，約莫五呎四吋左右。肥肥的手臂，短短的脖子，還有被那對於女人而
言顯得太厚的卡其長襪包裏著的粗腿，這一切就女性的角度而觀之，毋寧過於健壯了。柯隆斯汀在
想：天知道她的胸部長得什麼樣子？不過看那鼓在制服裡，癱在桌面上的形狀，宛如一個包裝極差
的沙袋。配上她整個身材來看，加上她那梨形的臀部，只能說像極了一個大提琴。
柯隆斯汀靠著椅背，頭部朝一邊揚起，他認為法國大革命時代的一些貴婦，臉孔必和羅莎，克
雷卜相像無疑。越近尾端便顯得越稀疏的黃色頭髮，全部挽到腦後成為一個緊巴巴又髒兮兮的髮髻
。一對亮晶晶的棕黃色眼珠，透過邊緣銳利的方框鏡片，冷冷地瞪著Ｇ上將。楔形的鼻頭上，厚厚
地撲了粉，仍難扼其粗大的毛細孔。有如一個濕淋淋的捕獸夾般的嘴巴，不停地開閤著，好像下巴
底下裝有操控的鐵絲似的。那些法國女人，當她們坐在那兒一面編織，一面聊天，而斷頭台的大刀
鏗然一聲落在她們頸子上的時候，她們的眼眶下、兩邊嘴角，和下顎的下方，那些有如厚雞皮般打
了細搚的蒼白皮膚，同樣有如農夫般的大耳朵，還有同樣握得緊緊的指甲深深陷進肌肉中的雙拳，
看來好像南非土人的一種叫做圓頭棒的武器。如今，這蘇聯婆娘正把這樣的兩個拳頭硬生生地壓在
鋪了紅色天鵝絨的桌面上，分置於她大胸脯的兩側，柯隆斯汀可以斷言，不管是那些法國女人，或
這蘇聯婆娘，她們臉上的表情必然如出一轍，同樣是冷酷、殘忍和帶著一股蠻勁的。不錯，他必須
容許他自己使用一個最能表達感情的辭彙：「死莫許」的恐怖婆娘。
「上校同志，謝謝妳。妳的檢討極有價值。現在，柯隆斯汀同志，你有沒有別的話要說？請你
長話短說，現在兩點鐘了，我們大家明天都還有得忙的。」因為工作壓力大，又缺乏睡眠，Ｇ上將
的眼睛佈滿了血絲。他的眼光穿越桌面，直逼那高高凸起的前額下兩泓深不可測的棕色潭水。其實
並不需要告訴這傢伙長話短說。柯隆斯汀從來沒有太多的話要說。只是他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勝於其
他任何一個幕僚的長篇大論。
柯隆斯汀早就胸有成竹了，否則他不會允許自己把注意力長久地停駐於那個女人的身上。
他緩緩地把頭部向上仰起，瞪著空蕩蕩的天花板。他的語調煞是柔和，都含有無比的威嚴，令
人不得不特別留神。
「將軍同志，有一個法國人，就某些方面來說可謂你的前輩，他的名字叫做佛區。他認為除非
同時使一個人的名節毀滅殆盡，否則殺害他也沒有什麼好處。當然，要殺死這個名叫龐德的人非常
容易，隨便找一個保加利亞殺手，在正確的指導下，付給他一些酬勞，事情就成功了。而至於這行
動的第二部份，摧毀這人的人格，是比較重要，也比較困難的。到目前這階段，我只知道這行動的
範圍必須遠離英國，而且要找一個國家，我們對它的報紙和無線電台都有影響力的。如果你要問我
那人怎麼會去到這樣的國家？我只能說只要誘餌夠重要，而且捕捉誘餌的機會只單獨開放給他一人
，那麼不論他身在何處，都會立刻奉派前往捉拿。為了避免這看來就是一個陷阱，我會考慮讓這做
為誘餌的對象增加一點不尋常的怪癖。他們將把這特異的事件視為挑戰。我之所以這麼想，一部份
的原因是看穿了他們的心裡，必會派遣這個重要的人物來追逐誘餌。」
柯隆斯汀住了嘴，把頭低下，使視線剛好從Ｇ上將的肩膀上面看過去。
「我將著手設計這樣的一個陷阱，」他用冷淡的口氣說：「目前，我只能夠說，要是誘餌成功
地吸引了它的捕獵者，那麼我們接下來似乎必須找一個美語說得十分流暢的殺手了。」
柯隆斯汀的眼光移向他面前的紅色天鵝絨布桌面上。他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話，彷彿這才是解
決這道難題的關鍵：「我們還需要一個可以信賴，又長得漂亮無比的女孩子。」
熾天使書城
【８ 美麗的誘惑】
六月裡一個平靜的傍晚。國家安全士官塔迪雅娜．羅曼諾娃坐在她一個房間的窗口旁向外眺望
。夕陽第一線粉紅色的餘暉映射在窗戶上。對街遠處一座教堂有如洋蔥般的屋頂給火炬似的紅光照
耀著。莫斯科戶戶人家的屋頂牽成了鋸齒狀的地平線，也被通紅的火炬照亮了。面對一幅如此的窗
景，她心想此生從未有這麼快樂過。
她的快樂並不浪漫，和銷魂蝕骨的男女戀情毫不相干，而是一種基於安全，能夠用信任去期待
未來的寧靜、穩定的感覺。一些近在手邊的事物——當天下午，她博得了丹尼全教授的讚美；電爐
上燉煮著美好晚餐的香氣；由收音機裡傳送出來的莫斯科國家管絃樂團所演奏的波瑞斯．高德諾夫
的序曲，是她最喜歡的音樂——在在使得她的快樂情緒更加昂揚。尤有甚者，漫長的嚴冬和短促的
春天都已成了過去，六月來了，這是最美麗的部份。
在這棟巨大的現代公寓建築中，這房間只不過是個小而又小的方盒子，國家安全部門女子營房
的一部份。整個營房是利用囚犯的勞力造成的，完成於一九三九年。這一棟相當好的八樓建築物，
包括了兩千個房間，有些和她的房間一樣位於第三樓。三樓上什麼都沒有；只是區隔為一個一個的
方盒子，有一部電話、冷熱水設備，單盞電燈和共用的中央衛浴室。上面的兩個樓層，則由兩個房
間或三個房間的套房所組成。這些套房是供軍階較高的女軍官所使用的。依階級劃分使用樓層的規
定甚嚴，所以羅曼諾娃士官必須循序由上士升至少尉、上尉、少校，以至於中校，這時候她才能進
入第八層校官們專屬的天堂。
然而天知道她如今已夠滿足了。一千兩百盧布的月薪（換到任何另外的部門去服務的話，待遇
足足少了百分之卅），一間獨自使用的房間；從這棟大樓底層的「對內營業商店」所買來的廉價食
物和衣服，每個月至少兩次公家配給觀賞芭蕾舞和歌劇的票券；一年整整兩星期支薪的假日。而且
，最重要的是，這是一份在莫斯科有著美好遠景的穩定工作——而不是在那些偏僻荒涼的小鎮上，
月復一月的，永遠沒有新鮮的事情。只要有一個新電影上演了，或是巡迴馬戲團來表演了，那就是
足以使一個人夜裡不想睡覺的大事了。
當然了，待在格別烏，你必須付出代價。穿上這一套制服，就把你和世人隔離了。這一套服裝
並不適合大多數女孩子的本性。當你躋身格別烏的社會，成為其中男男女女的一員時，人們便感到
恐懼。時間到了，你為了留在這個單位裡，必須和當中的一個結婚。他們工作得死去活來——一個
星期五天半，從早上八點到下午六點，工作時間當中，只有四十分鐘到福利餐廳去吃中餐的休息。
不過午餐倒是相當好，不愧為一頓美食。如此一來，你的晚餐花費便可以節省一點下來，存著預備
將來一旦西伯利亞的狐皮外套磨壞了，就去買件貂皮外套來取代。
想到了晚餐，羅曼諾娃士官從窗邊的椅子上起身去查看那鍋有著幾片肉和一些蘑菇粉的濃湯，
那就是她的晚餐了。湯差不多煮好了，發出美味的香氣。她切斷了電源，讓湯鍋就著餘溫慢慢地煨
煮，自己一方面從事清潔和梳理，正如同多年以前她所受的教導，是每次吃飯前的例行工作。
一面擦乾雙手，她一面從洗手台上方大大的橢圓形鏡子裡細看自己。
早年她的男朋友之一曾經說她長得很像年輕時候的葛麗泰．嘉寶。真是無稽之談！不過，今天
晚上她看來真的滿不錯的。有如深棕色絲緞的髮絲從高高的額頭向後梳攏，再密密地垂下，差不多
和兩眉相齊，末梢處微微上捲（嘉寶曾經梳過這種髮型，羅曼諾娃士官承認自己刻意地摹仿）。細
緻、柔軟而蒼白的皮膚，左顴骨的部位泛出象牙色的薄暈；兩道天生的劍眉下方，深藍色的雙瞳間
距很寬（她一次閉上一隻眼睛用心地看。不錯，她的睫毛真夠長的！）。接下來便是傲然挺立的鼻
子和嘴巴。嘴形長得怎樣呢？會顯得太大嗎？當她微笑的時候，看來一定大得恐怖。她朝鏡中的自
己嫣然一笑。是的，太大了；不過嘉寶也是這樣子的。至少她的雙唇豐潤，弧線優美，嘴角隱含著
笑意，沒有人敢說這是一張冷酷無情的嘴！還有她鵝蛋形的臉龐，會太長嗎？下顎的角度太銳利嗎
？她將頭稍微偏轉，觀察自己的側影。而她濃密的秀髮也給甩到前面來，遮住了她的右眼，以至於
她必須將頭髮往後梳。嗯，下巴是尖了點，不過至少看來還不至於苛刻。她又正面轉向鏡子，拿起
一把髮刷，開始梳理長而密的髮絲。葛麗泰．嘉寶！她長得至少還不錯，否則不會有許多男人拿她
和一個出名的影星相提並論。更別提那些常常到她跟前來向她討教美顏秘訣的女孩子了！她朝鏡中
的自己扮了個鬼臉，便去吃晚餐了。
說良心話，塔迪雅娜．羅曼諾娃士官真的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孩子。撇開她的臉蛋不談，她高姚
、健美的身段，舉手投足之間，是那麼樣地好看！她曾在列寧格勒的芭蕾舞學校受過一年的調教，
後來只因她的身高超過了指定的五呎六吋的上限，多出了一吋而已，便只好放棄將舞蹈做為終身職
業的夢想。學校教導她行止之間美好的儀態。而她看起來健康狀況非常良好，這就得歸功於她對溜
冰運動的熱情了，整整一年之間，她不間斷地在「戴那摩室內溜冰場」裡練習，這已使得她在「戴
那摩第一女子溜冰隊」裡，贏得了一席之地。她的臂膀和胸部無懈可擊。一個完美主義者可能不會
恭維她的臀部。她在這部位的肌肉因為運功的緣故而堅實無比，以至於喪失了女性下降的柔情臀波
，現在它所呈現的是後圓側平的樣貌，像男人的臀部。
羅曼諾娃士官受人愛慕的範圍，遠遠超過了格別烏中央索引室英語翻譯部門的領域。每個人都
一致認為很快就會有一個高階軍官碰見她之後，驚為天人，用蠻橫的手腕強行將她拉出保守的生活
，把她視為自己的禁臠。或者若真有需要的話，她也可能成為對方的老婆。
她將濃湯倒進一個小磁碗裡。磁碗上畫了一些狼在追逐奔馳中的雪橇。她又撕了些黑麵包丟進
碗裡，捧著碗後坐回窗邊椅子上，拿一柄精美的小匙子慢條斯理地吃著她的晚餐。說起這隻小匙子
，還是沒有幾個星期之前，她在莫斯科大飯店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時，從飯店裡摸來的。
吃完晚餐，清理完畢後，她再坐回原先的位置，點燃了當天的第一根香煙（在蘇聯，當眾吸煙
的女孩子是不被尊重的，除了在飯店裡。如果在工作之中吸煙，她立刻會被炒魷魚），很不耐煩地
聽著一個來自於上庫曼的管絃樂團有如無病呻吟般的演奏。這種可怕的東方雜碎音樂，經常被他們
用來取悅那些偏遠地帶的蠻邦的富農！他們為什麼不播放一些新鮮的曲子？像是現代爵士樂啦，或
者古典音樂啦，這種雜碎音樂令人不忍卒聽，更糟糕的是，它早就老掉牙了！
電話鈴大刺刺地響了。她走過去關掉收音機，拿起話筒。
「是羅曼諾娃士官嗎？」
電話那頭傳來了她親愛的丹尼金教授的聲音。上班時間以外，他通常稱呼她塔迪雅娜，甚至更
親暱一點叫她塔妮雅。現在這麼叫她，是什麼意思？
她瞪大了眼睛，緊張起來。「是的，教授同志。」
對方的聲音顯得奇怪而冷酷。「十五分鐘以後，也就是八點卅分，謀殺組第二隊的隊長克雷卜
上校要在她的房間，也就是一八七五號的房間裡見妳。妳直接到八樓去找她，聽清楚了嗎？」
「但是，同志，為什麼？這是……這是……？」
她心愛的教授用怪異而壓抑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問題。
「羅曼諾娃士官，我說完了。」
女孩將聽筒拿到距離臉部較遠的地方，狂亂的眼神直逼著黑色聽筒圓形的耳機部位，好像是看
看自己是否能夠從其中看出其他的交代。「喂！喂！」話筒寂然，只朝她張大了嘴。她發現自巳因
為抓得太用力，她的手和小臂都痛起來了。她緩緩向前彎下身子，掛好了電話。
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眼神空茫地瞪著那黑色的機械。她應該再打個電話把他喚回嗎？不成，
這不是問題的關鍵。他必須這麼說，因為他和她都知道：不管是從這棟大樓裡打出去，或打進來的
電話，都受到監聽，或者被錄了音，這也就是為什麼他不能多費唇舌的原因。這屬於國家業務。得
了一個類似的訊息。你得儘可能地用最少的語言，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它清掉，然後脫個乾淨身。你
必須把最糟糕的一張牌脫手，將黑桃皇后傳到別人手裡，這以後，你才又恢復了清白。
女孩咬著自己的指關節，眼睛瞪著電話。他們找她幹什麼呢？她做錯了什麼事？她迅即回首過
去的日子裡，幾個月之內，幾年之內的一切，難道她在工作上犯了嚴重的錯誤，才被他們發現不久
嗎？難道她曾經發表過攻擊政府的言論，或者開過些批評政府的玩笑，被人報告了上去嗎？何時呢
？如果她真的曾經惡意攻訐過政府，此時她應該受到良知的責斥，或者產生害怕的感覺了。但她的
心裡是清白無瑕的。真是這樣嗎？忽然，她想起來了。是不是和她偷湯匙的事情有關呢？這是政府
的財產啊！這時她應該把湯匙丟到窗子外去，扔得遠遠的。但她不必，不會是這種事情的。這太瑣
碎了。她認命地聳了聳肩，垂下兩手，站起身來走向衣櫥，打算取出她最好的一套制服。恐懼和疑
惑使得淚水模糊了她的眼，好像一個孩子似的。絕不會是她所想到的事情。「死莫許」不可能為了
這種事情來召喚一個人的。所以，這必定是更糟、更糟的事。
她透過盈盈淚眼瞄了一下她的廉價手錶。只剩下七分鐘了。另一種新成的恐懼感擄獲了她。她
用手臂把兩眼一抹，扯下了她接受檢閱的制服。不管是什麼事情，遲到的嚴重性遠遠超乎其上。他
七手八腳地扯開了白色棉質襯衫的鈕釦。
她穿好衣服，洗了臉，又梳好了頭髮。這當兒，她的心思不斷在往神秘不可測的邪門方向進行
著。就好像是一個好奇的孩子，拿了根小木棍去刺探一個蛇穴一樣。不管她打從什麼角度去探察那
洞穴，都會傳來憤怒的蛇嘶。
撇開她的罪惡感不談，和「死莫許」的任何一個觸角接觸，那種感覺是無以名狀的。這個組織
的名聲是人人敬而遠之的。「死莫許」——意味著「間諜之死」。它是一個曖昧的字眼；一個來自
於黃泉的名字；是死亡低聲的呼喚；是一個即使在辦公室裡和朋友們講悄悄話的時候，都絕對不會
去觸動的名字。最糟糕的是，在這恐怖的組織裡，專事酷刑逼供、置人於死地的謀殺組，更是恐怖
的淵藪。
而謀殺組第二隊的隊長，叫做羅莎．克雷卜的女人，許多關於她的事，經由口耳相傳，一切令
人不可置信，諸如此類的事，甚至進入了塔迪雅娜的惡夢之中，而到了白天，她又把它們忘得一乾
二淨了。但現在，她再度返回惡夢的困境裡。
據說，羅莎．克雷卜不在場的時候，便無所謂的嚴刑拷打。她的辦公室裡有件血跡斑斑的工作
服和一張露營用的矮凳。又據說當她穿著這件血跡斑斑的工作服，手執矮凳，游走於地下室的走道
之間時，連所有「死莫許」的工作人員都埋首卷宗，噤若寒蟬，直到聽說她回到她自己的房間裡，
大家才如釋重負。
他們之間是如此耳語相傳的：她會拿起那張矮腳凳，湊近被吊掛在調查台上方邊緣的或男或女
的臉孔。然後她便站到凳子上去，細看犯人的臉，口中冷靜地吐出：「第一號」或「第十號」或「
第二十五號」。其他那些偵訊的人員知道她的意思，便開始動手了。接著，她就從距離僅僅數吋的
地方，仔細町著那面孔上的雙眼，恣意地吸入那聲聲尖叫，好像在聞香水似的。隨著那些眼睛的變
化，她又冷靜地更改酷刑的項目：「現在，換成第三十六號，」或者說：「現在，換成第六十四號
，」於是其他偵訊人員就做了些別的事情。等到犯人眼裡的勇氣和抗拒消失殆盡，開始顯得可憐兮
兮而軟弱的樣子的時候，她便用柔和的語氣加以哄騙。「我的小鴿子啊！對我明說吧！我美麗的小
鴿子，只要你一開口，他們就會罷手的。我的孩子，這樣會弄痛你的，啊！痛得不得了啊！一個人
怎能禁得起疼痛呢？總希望停止這樣的折磨吧！你也想靜靜躺下來，永遠不再碰到同樣的事情吧？
你的媽媽就在這兒，在你的身邊，等著讓你減輕痛苦。她有一張柔軟舒服的床鋪，已經為你準備好
了，讓你忘卻、忘卻、忘卻一切的不快。說話吧！」她會用輕柔慈愛的耳語不斷地重複這些話。「
只要你肯說出來，你便擁有平安，不再有痛苦了。」如果對方仍是抗拒的眼神，她的哄騙便又開始
了。「我的小可愛，你真傻！噢，太傻了！這種痛苦不算什麼，不值得一提！你不相信我嗎？我的
小鴿子？那好吧！妳的媽媽必須小試身手了，只是小小地施展一下噢！來，八十七號伺候。」當那
些偵訊員聽見之後，就變換了工具和手段；她則蹲在一旁，觀察著生命力漸漸地在那對眼中枯竭，
直到她必須大聲對著那人的耳朵嘶吼，否則她的話語絕對傳達不到那人的腦中。不過，他們是這樣
說的，很少有人具有那種意志，能夠在「死莫許」的痛苦之路上堅持到最後，一旦那甜言蜜語許下
了平安的承諾，幾乎絕對注定她贏了。因為羅莎．克雷卜不曉得怎會從一個成人的眼裡看出來對方
何時瀕臨崩潰，成為一個哭著要找媽媽的小孩。她適時提供了母親的形象，並融化了一個男人最堅
強的靈魂。
然後，在摧毀了男一個嫌疑犯之餘，羅莎．克雷卜便帶著她的凳子，脫去了她沾有新血漬的工
作服，穿過走道，返回她的工作崗位。大家相傳著一切已經結束，地下室的正規活動於焉重新開始
。
被自己的想法嚇得全身發僵的塔迪雅娜又瞄了一次手錶。只剩四分鐘了。她雙手從上到下把制
服順了順，再朝鏡子裡望了望慘白的臉龐。轉了個身子，她向這間溫馨而熟悉的小房間告別。她能
夠再看見它嗎？
她直接走過長廊，按了電梯的按鈕。
電梯來了，她挺起雙眉，抬高下巴，走了進去，好像走上了斷頭台。
「八樓，」她對那操作電梯的女孩子說。她面對著電梯門口的方向，內心重複著一個打從兒時
便不曾再使用過的字彙：「上帝——上帝——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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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９ 愛情的奴工】
站在那扇漆成奶油色、匿名的房門外，塔迪雅娜已經嗅到了屋裡的氣味。當那硬生生的聲音喚
她進入，她推開房門的時候，她注視到有個女人坐在房中一盞電燈下圓形的桌子後面。這時，她整
個心中都充塞著同樣的氣味。
這好像是燠熱的傍晚中，地下鐵的味道——廉價的氣息中，混合著動物的體臭。在蘇聯的人們
，不管他們是不是洗了澡，經常渾身被這種氣味熏透了——不過大多數是在他們還沒洗澡的時候。
然而，像塔迪雅娜這樣健康、乾淨的女孩子，除非是雨或雪太大了，否則她們總是從辦公室步行回
家的。這麼做的緣故是為避免沾惹了火車或地下鐵中的臭氣。
而今，塔迪雅娜被這狊氣團團圍住了。她的鼻孔因為嫌惡之故而歪扭著。
她對這竟能在這種氣味的包圍中而生活的人深感嫌惡與不屑，因此她俯視著那對透過方玻璃框
框而瞪著她瞧的泛黃眼眸。她什麼也看不出來。那是一對只管接收，不管放送的眼睛。它們緩緩地
在她周身移動著，好像照相機的鏡頭把她攝製下來。
克雷卜上校開腔了：
「士官同志，妳是個長得很好著的女孩子。走到房間那頭去，再走回來。」
講這些甜言蜜語做什麼？對這女人聲名狼藉的私德產生了一種新的恐懼，但塔迪雅娜也只有照
著她的吩咐做了。
「脫下外套，放在椅于上。把妳的雙手高舉過頭部。舉高一點兒。現在，把身體前彎，碰觸腳
趾頭。還原，站直了。很好，坐下。」這女人的口吻像極了一個醫生。她用手勢比劃著桌子對面的
一張椅子。她那刺探性的逼人目光縮回去了，返到桌上的檔案資料上。
塔迪雅娜心想：一定是我的檔案。能夠看見這指使你一生的實際工具，多麼有趣啊！真是太厚
了，大約有兩吋的厚度。裡面都紀錄著一些什麼資料呢？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投向對面打開的一
頁。
克雷卜上校翻過了最後幾頁，把封面合上了。橘色的外殼上，有一條三角形的斜紋。這些顏色
的意義何在？
那女人抬起頭來。塔迪雅娜故做無畏之狀，迎向她的目光。
「羅曼諾娃士官同志，」這是一個發自高級軍官，帶有權威性的聲音。「我知道妳的工作狀況
很好，妳的紀錄是一流的，不管在妳的本業或運動方面都一樣。政府對妳非常滿意。」
塔迪雅娜不相信自己所聽見的，她覺得要昏倒。她的臉龐唰一下地紅到了髮根，復又轉為慘白
。她伸出一隻手按住了桌沿。微弱的聲音結結巴巴地說：「上……上校同志，我……我……我很感
激。」
「由於妳這些優秀的表現，妳已被單獨指定去達成一項非常重要的使命。這是妳莫大的光榮，
明白嗎？」
不管是怎麼一回車，總之已比她所猜測的事情好多了。「我確實明白了，上校同志。」
「這項使命負有極大的責任。它提供一個較高的軍階。士官同志，恭喜妳在完成這項任務之後
，晉升為國家安全局的少尉軍官。」
這是一個廿四歲的女孩子從沒聽過的話！塔迪雅娜感到大難臨頭。她好像一頭野獸，看見了深
陷在肉類裡的捕獸夾，全身僵硬。「上校同意，多承抬愛。」她的聲音隱藏不住無比的憂慮。
羅莎．克雷卜上校不置可否地咕噥了一聲。她很清楚當這女孩接受傳喚的時候，心裡想的是什
麼。她親切接待的效應、聽到好消息時，因為如釋重負所產生的震驚，以及再度捲至的種種忐忑心
境，在在是那麼地明顯。這是一個漂亮天真、未經世故的女孩子，正是這次陰謀行動所需要的人才
。現在她的心情一定大大放鬆了。「我親愛的，」她用圓滑的口吻說：「我真是太草率了。這樣的
晉升應該用一杯酒來慶賀才對。妳千萬別認為我們高級軍官很不懂得人性。我們一塊兒來喝杯酒，
這倒是藉機打開一瓶法國香檳的理由。」
羅莎．克雷卜站起身來走到餐架那兒，她的小兵早就把她所要的東西拿出來了。
「當我在努力打開瓶塞的時候，嘗一塊巧克力吧！香檳酒的瓶塞永遠不是容易打開的。我們女
人真的需要一個男人幫我們應付這類的事情，不是嗎？」
她一面說著有聊沒聊的閒話，一面拿了一盒特製的巧克力放在塔迪雅娜的面前。她又轉身回到
餐具架那邊。「這是瑞士巧克力，最高級的。圖形的裡面有柔軟的榶心，方形的是硬巧克力。」
塔迪雅娜喃喃道謝，她伸手撿了一個圓形的，這顆軟糖應該比較容易下嚥。她終於看見了面前
的陷阱，感覺到網罟巳掐在了她的喉頭，恐懼感的來襲，使她口乾舌燥。在這種表演性質的動作之
後，一定藏著些很可怕的事情。她咬了一口巧克力，竟像口香糖似的塞在她嘴裡，吞不下去。天幸
一杯香檳酒已被塞到她的掌握中了。
羅莎．克雷卜站在她跟前，快樂地舉起酒杯。「塔迪雅娜同志，我誠懇地祝福妳！乾杯！」
塔迪雅娜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她也舉起酒杯，略微頷首。「上校同志，乾杯！」她按照蘇聯人
喝酒的習慣喝乾了杯中的酒，把酒杯放在自己面前。
羅莎．克雷卜又立刻將杯子斟滿了。有些酒液灑了出來。「同志，現在的這一杯是祝福妳的新
單位。」她舉起酒杯，看見塔迪雅娜的反應，她甜蜜的笑容變成硬生生的。
「祝福『死莫許』！」
塔迪雅娜木然而立，舉起滿滿的酒杯。「祝福『死莫許』！」她很少說這句話，一下子被香檳
酒嗆到了，不得不再喝兩口。喝完了酒，她重重地坐回椅子。
羅莎．克雷卜沒有給她時間多想。她在對面坐下，兩手平放在桌面上。「同志，現在來談我們
的事業了，」她的聲調又恢復了權威性。「很多工作有待完成，」她的身子傾向前方。「同志，妳
是否曾經希望住在國外？住到一個別的國家裡？」
香檳在塔迪雅娜的身上發揮了效果。或許還有更糟糕的事情會發生，乾脆快點兒來吧！
「不，同志，我在莫斯科覺得很快樂。」
「妳從來都沒有想過住在西方國家裡的情況嗎？——那些漂亮的衣服，爵士音樂，還有些現代
化的事物？」
「沒有，同志。」她說的是真心話。她真的從來沒有想過這些。
「那麼要是國家提出叫妳住到西方國家的要求呢？」
「我會遵從。」
「心甘情願嗎？」
塔迪雅娜聳了聳肩，稍微有些不耐煩。「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那女人停了一會兒。她的下一個問題之中潛藏了屬於女孩子的心計。
「同志，妳是處女嗎？」
噢，塔迪雅娜心想：我的天啊：「上校同志，不是。」
在燈光的照映下，濕潤的雙層閃亮亮的。
「妳有過多少男人？」
塔迪雅娜的臉一直紅到了耳根。蘇聯的女孩子對於男女情事的態度是很保守的。在蘇聯，性觀
念的發展停留在維多利亞時代。由克雷卜這女人所提出來的這些問題，尤其對方以一個國家官員的
身分，語調中又有著無比的權威性，是塔迪雅娜聞所未聞的，她只覺得令人做嶇。塔迪雅娜鼓起了
勇氣，用抗議的眼光直視那對發黃的眼珠。「上校同志，提出這些涉及隱私的問題，請問有什麼目
的？」
羅莎．克雷卜挺直了腰桿，她銳利的話鋒有如一條鞭子。「同志，妳要記住：妳不是發問的人
。妳忘記自己在和誰說話了。回答我的問題。」
塔迪雅娜畏縮了。「上校同志，三個。」
「是什麼時候的事？當時妳幾歲？」冷厲的黃色眼珠直視桌子對面的女孩子被困住了的藍眸，
發出咄咄逼人的氣勢。
塔迪雅娜快要哭出來了。「在學校的時候，那年我十七歲。後來是我廿二歲，在外語中心受訓
的時候，最後是去年，我廿二歲的那年。是一個我溜冰時遇見的朋友。」
「同志，請把他們的名字寫下來。」羅莎．克雷卜拿出一枝鉛筆和一本簿子，推到她面前。
塔迪雅娜雙手遮住臉孔，痛哭失聲。「不，」她邊哭邊說：「不，我絕對不寫。不管妳對我怎
麼樣，妳無權這麼做。」
「不要胡說，」克雷卜的聲音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五分鐘之內，我可以從妳口中得悉他們
的名字，或是任何我想知道的事情。同志，妳在和我玩一種危險的遊戲。我的耐心是有限的。」羅
莎．克雷卜說到這兒住了嘴，她自知太粗魯了一點。「我們今天到這兒暫停好了。明天妳把這些人
的名字給我，對他們不會有任何傷害的。我們將分別問他們一、兩個有關於妳的問題——單純技術
性的問題，只是如此而已。現在，妳坐起來，擦乾眼淚。今後我們絕不容許任何諸如此顃的愚行發
生。」
羅莎．克雷卜站起身來，繞到桌子這邊，低頭看著塔迪雅娜。她的語調又變成圓滑而柔和了。
「親愛的，別哭了，妳一定要信任我。妳的那些小秘密到了我這兒是安全的。來，喝一點兒香檳酒
，把小小的不愉快拋到一邊去。我們一定要成為好朋友，因為我們並肩工作。我親愛的塔迪雅娜，
妳要學著把我當做自己的母親一樣來信任我。來，把酒喝了吧！」
塔迪雅娜從外套的腰帶那兒抽出一條手帕，搵了搵眼睛，復又用顫抖的手拿起香檳酒杯，粉頸
微低，輕啜著酒杯裡的汁液。
「我親愛的，喝下去。」
站在女孩跟前的羅莎．克雷卜，宛如兇惡的鴨媽媽，用嘎嘎作響的聲音鼓勵她。
塔迪雅娜順從地喝乾了杯裡的酒。他覺得很累，所有抗拒的意念也消失殆盡，她只希望儘快結
束這次晤面，逃到別的地方去，倒頭睡下，只要能夠這樣，不管叫她做什麼她都願意。她心想：原
來在審訊犯人時的情況就是如此，克雷卜用的正是如此的腔調。真的，這一招還滿管用的，她現在
溫馴了，她會合作了。
羅莎．克雷卜坐了下來。她戴上做母親的面具，用鑑賞的眼光看著塔迪雅娜。
「現在，親愛的，我只要再問妳一個親暱的小問題，就像女孩和女孩之間的經常交流的一樣。
妳喜歡做愛嗎？做愛帶給妳樂趣嗎？樂趣多多嗎？」
塔迪雅娜再度用雙手掩面，她的聲音被悶住了似的，說：「是的，上校同志。這是很自然的，
當一個人談戀愛的時候……」她說不下去了。她還能說什麼呢？這女人要的答案是什麼呢？
「親愛的，妳試想，如果妳並沒有戀愛，那麼，和男人做愛仍然有樂趣可言嗎？」
塔迪雅娜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她從面龐上移開雙手，低下頭來，髮絲從兩惻垂下，像厚厚的帷
幔。她正在設法想像，希望能幫得上忙，但她無法想像如此一種情境。她猜……「我想，上校同志
，那就得看那男人是怎麼樣的了。」
「親愛的，這答案很合理，」羅莎．克雷卜打開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張照片，推到桌子這
邊的女孩面前。「譬如說，這個男人怎麼樣？」
塔迪雅娜警覺地把照片拿起來，那模樣就像照片會著火似的。她機警地看著照片上那張英俊而
冷酷的臉孔。她試著想像……。「上校同志，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長得很好看。也許……如果他
夠溫柔……」話還沒說完，她就急急地把照片推開了去。
「親愛的，不必還給我，妳留著吧！把它放在妳床邊，心裡時時想著這男人。不久以後，在妳
的新工作中，妳會知道更多關於這男人的事。現在，」方框眼鏡後面的一雙眼睛閃爍著。「妳想知
道妳的新工作是什麼樣子的嗎？妳可是被我們從所有的蘇聯女孩中挑選出來擔當這個任務的。」
「是的，上校同志，我真的想知道。」那張盯牢了她的熱情臉孔，好像一隻獵狗。這時候的塔
迪雅娜在對方的眼中，是柔馴無比的。
那濕潤而且看似橡膠的雙唇，在開閤之間吐出誘人的字句。「妳被挑中擔任的是一個簡單、愉
快的職務。士官同志，這是一個戀愛的使命。我們可以這樣說——是要妳去談戀愛。就是這樣子，
沒有別的了。只要妳和這男人墜入愛河。」
「但是，他是誰？我甚至不認識他。」
羅莎．克雷卜的嘴開禁了。這會讓傻乎乎的小姑娘有點事情可以想。
「他是個英國間諜。」
「我的天哪！」塔迪雅娜用一隻手摀住了嘴。越是在驚恐之中，她越不敢擅用上帝之名。她緊
張莫名地坐著，用微帶醉意的大眼睛瞪著羅莎．克雷卜。
「是的，」羅莎．克雷卜對於她的言語所產生的效果感覺很滿意。「他是一個英國間諜，而且
或許是他們之中最有名的一個。從現在開始，妳得愛上他，所以妳最好習慣這種想法。還有，同志
，不要做出蠢事。我們一定要很認真。這是國家大事，而妳正是被挑選出來達到目標的工具。所以
，求妳不要再胡言亂語了，現在要進入比較實際的細節。」羅莎．克雷卜稍事休息，復以銳利的口
吻說：「把妳的手從妳的蠢臉上拿開，不要像一頭受驚的母牛似的。坐直了身體，仔細地聽，不然
還有更糟的事。明白了嗎？」
「明白了，上校同志。」塔迪雅娜宛若重回在安全軍官學校的時代，她很快地挺直了脊梁，把
兩手放在膝蓋上。她的心情很亂，但這不是考慮個人問題的時候。她所受過的整個訓練告訴她：這
是以國家為前提的作業，她現在要為國效忠。她不知怎麼的被挑選做為這陰謀事件中的一份子了，
既然身為格別烏的一名軍官，她就必須把她的職責好好地完成。於是她用職業性的專注，仔仔細細
地聽下去。
「此刻，」羅莎．克雷卜打起了官腔。「我長話短說。以後，妳會聽到更多。接下來的幾個星
期，妳必須為這次行動接受嚴格的訓練，直到妳確實明白如何去處理每一次的偶發事件。妳將學習
某些外國禮俗，並用漂亮的服飾把妳包裝起來。妳要在指導下學習一切誘惑男人的技巧。這以後，
妳就會被送到外國去，丟到歐洲的某一個地方。妳將在那兒遇見這男人。妳要誘惑他。在這件事情
當中，妳不再愚昧地受到良心的譴責。妳的身體是屬於國家的。打從妳出世以來，國家便養活妳。
現在妳的身體要為國家工作了。明白了嗎？」
「明白了，上校同志。」這是無懈可擊的邏輯。
「妳將伴隨這男人回到英國。無疑地，妳會受到盤詰。在審問的過程中，妳會輕易過關的。英
國人並不使用嚴苛的手段。妳只須盡妳所能做答，只要不危及國家就好。我們事先將提供妳一些我
們所喜歡聽到的答案。妳也有可能被遣送到加拿大，英國人時常把某一類的外國人犯人送到那個地
方去。妳會被我們救出來，並回到莫斯科。」羅莎．克雷卜一邊說，一邊斜睨著塔迪雅娜。她好像
可以全盤接受，沒有任何問題。「妳瞧，這是一件相當簡單的事情。到此為止，妳有沒有任何問題
?」
「上校同志，這男人會遭遇什麼後果呢？」
「我們並不關心這問題。我們只是單純地利用他做為妳引介到英國去的工具。這次行動的目的
是為了提供錯誤的情報給英國。當然，同志，我們將很高興地得知妳對英國生活的各種印象。從一
個像妳這樣子聰明、又受過高等訓練的女孩子口中得到的報告，對我們將具有極大的價值。」
「見笑了，上校同志！」塔迪雅娜覺得自己重要了起來。忽然間，這一切聽來是如此地令人興
奮。但願她能順利達成任務。她當然會竭盡所能的。但是，如果她無法讓那英國間諜愛上她呢？她
再度看了照片一眼，偏了偏頭。那是張很有魅力的臉孔。這女人所說的：「誘惑男人的技巧」，指
的是什麼呢？也許學會了以後，將對她有所幫助吧？
羅莎．克雷卜很滿意地從桌邊站起來。「親愛的，我們現在可以放輕鬆點了。今天晚上的工作
已告一段落。我去清理一下，然後我們像朋友一樣地聊聊天。我離開一下子，妳把這些巧克力吃完
，免得糟蹋了。」羅莎．克雷卜隨意做了個手勢，臉上帶著陶醉的表情，走到隔壁的房間裡去了。
塔迪雅娜坐回椅子上。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畢竟這件事不是太糟糕！令人大大放心了。再說，
能夠被國家挑中，可謂殊榮！方才害怕成那個樣子，真是太傻了！當然啦！政府偉大的領導人們，
不可能對一個無辜的，並且在檔案上沒有任何不清白的紀錄的公民隨便加害，何況，她工作又是如
此地努力。忽然間，她內心對於國家之父充滿無限的感激，也很自傲終於得到一個回饋的機會了。
即使這名叫克雷卜的女人都不是這麼壞到不可救藥的地步！
塔迪雅娜仍舊歡愉地沉浸在這種氛圍之中時，臥室的方門打開了。「克雷卜婆娘」就站在房門
口。「親愛的，妳覺得怎麼樣？」克雷卜上校張開臃腫的雙臂，踮著腳尖轉了個身，像個服裝模特
兒似的。她一臂外伸，一手扠腰，擺了一個姿勢。
塔迪雅娜目瞪口呆，又很快地把嘴巴閉起來。她在想應該要說些什麼話。
「死莫許」的克雷上上校穿了一件橘色薄紗做成的半透明睡衣。方形低領的邊緣和荷葉形寬袖
的腕部，都飾有同質料的扇形綴邊。由兩朵粉紅緞質玟瑰花合組而成的胸罩若隱若現。在這下面，
她穿的是一條老式的粉紅色緞質燈籠褲，褲口的鬆緊帶束在兩膝之上。一個有著內窩的膝蓋從睡衣
半開的褶縫那兒向前伸出，好像一個發黃的柳丁，她擺出來的倒是一副典型的模特兒站姿。腳下一
雙粉紅緞子拖鞋，飾以鴕鳥羽毛做成的綵球。她已取下了眼鏡，原先脂粉不施的臉孔上，而今卻塗
粉施朱，還抹了口紅。
她看來像是全世界最老、最醜的妓女。
塔迪雅娜結結巴巴地說：「真！真漂亮。」
「可不是！」這個婆娘用故做嬌脆的聲音說道。她走向房間一角的寬躺椅那兒，椅上鋪著俗麗
的毯子。椅子後而靠牆的地方，幾只髒兮兮的淡色緞子椅墊散置其上。
羅莎．克雷卜嘰嘰咯咯地歡笑著，用一種畫中美女的姿勢往躺椅上一倒。她一臂高舉，打開了
一盞有著粉紅燈罩的檯燈。檯燈的底座是一個假水晶做成的裸女像。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親愛的，把上面那盞燈關了，開關在門邊。然後過來坐在我身邊。我們彼此要更熟悉一點。」
塔迪雅娜走到門邊，關了電燈。她毅然決然地用一手轉開了門鈕。打開房門以後，她冷靜地走
出來，到了長廊上。突然間，她的神經爆炸了。砰然一聲關上了身後的房門之後，她兩手摀著耳朵
，瘋狂地逃離長廊，不想聽那追索她的尖叫。其實，根本沒有傳出任何的聲音。
熾天使書城
【１０ 引爆】
次日早晨。
克雷卜上校坐在她位於地下室中那間寬敞的辦公室裡，這兒就是她在「死莫許」發號施令的處
所。其實這裡反而比較像是一個行動指揮部。有一面牆上整個張貼著西半球的地圖。對面牆上則是
東半球的地圖。她的辦公桌後方，在左手觸手可及的範圍內，一架電傳打字機不時咯咯做響，把電
碼室從這棟建築房頂上那些高高的無線電設備所接收到的訊號，複製成電碼譯文。克雷卜上校不時
從打字機上扯下那長條的紙帶，仔細看著那些電碼譯文所代表的意思。她心想，這不過是例行公事
罷了。要是真的有什麼重要的大事，她的電話鈴就會響起來了。「死莫許」派到世界各地的每一個
間諜都接受這個辦公室的操縱，而操縱的方式可說是無比嚴苛寡情的。
那張緊繃的面孔顯得陰沉而憔悴。下眼皮如雞皮般的皮膚鬆泡泡的，眼白上則滿佈血絲。
她手邊三部電話其中的一部輕聲響起來了。拿起話筒以後，她說了一聲：「叫他進來。」
她轉向坐在靠著左面牆壁一張扶手椅上的柯隆斯汀。他的頭部剛好在地圖上非洲尾端的下方，
正若有所思地用一個紙夾扢著牙齒。
「是葛倫斯基。」
柯隆斯汀慢慢地轉頭盯著房門。
血腥葛倫特走了進來，輕輕掩上身後的房門。他走到辦公桌前以非常服從，幾至於飢渴的眼
光，凝視著司令官的眼眸。在柯隆斯汀的看法中，他不啻是一條等待著餵食的兇猛獵犬。
羅莎．克雷卜冷冷地打量他。「你的狀況是否已經夠好，可以開始工作了呢？」
「是的，上校同志。」
「讓我們檢查一下。脫掉你的衣服。」
血腥葛倫特絲毫不覺得意外。他脫下外套，環顧四周，看看是否有可以讓他放衣服的地方。然
後，他把外套丟在地板上。接著，他似渾然不覺地脫掉他剩下的衣服，並踢掉了鞋子。那紅棕色的
健碩軀體，和金色的毛髮，在這毫無生氣的辦公室裡，顯得十分亮眼。葛倫特氣定神閒地站著，兩
手輕鬆地放在兩側，一膝向前微微彎曲，好像是一個為美術課擺姿勢的模特兒。
羅莎．克雷卜站了起來，繞過辦公桌。她鉅細靡遺地研究著這個人體，刺刺這兒，探採那兒，
活像個馬販。她走到男人身後，繼續恣意研究。在她回到葛倫特前面以前，柯隆斯汀注意到她從外
套口袋裡摸了一樣東西出來，握在手上。只見眼前金屬的光澤一閃。
這女人繞了過來，和葛倫特發伉的腹部靠得很近。她的右臂背在身後，和他四目相接。
她冷不防地伸出右拳，以拳頭裡握著的一個青銅球，正對那男人的腹部擊出。
喔！
葛倫特驚訝又疼痛之餘，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他兩膝稍稍曲了曲，然後又伸直了。剎那間，他
因痛苦緊閉著眼睛，卻又立刻張開，冒火的眼睛亮閃閃地逼視著方形鏡片後面那一對冷冷的、一直
在刺探他的黃眼珠。除了胸骨正下方的皮膚發紅了以外，葛倫特並沒有因為吃了這會使一個正常人
疼得在地下打滾的一拳而顯示出任何不舒服的現象。
羅莎，克雷卜陰森地微笑著。她將青銅球放回外套口袋裡，走到辦公桌後坐下了。她看著對面
的柯隆斯汀，眼光中現傲意。「至少，他夠強壯的了，」她說。
柯隆斯汀哼了一聲。
裸身的男人咧了咧嘴，心頭竊喜。他抬起一隻手，揉了揉腹部。
羅莎．克雷卜若有所思地盯著他，最後開口說道：「葛倫斯基同志，有一樣工作讓你擔任。這
是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比任何你曾出過的任務都來得重要。它將替你贏得一枚獎章，」——葛倫特
的眼睛發亮了，「因為這目標既艱鉅又危險。你要到國外去，而且是一個人去。聽明白了嗎？」
「是的，上校同志，」葛倫特興奮莫名。這是一個高升的大機會。不知會得到怎樣的獎章？是
列寧徽章嗎？他凝神細聽下去。
「目標人物是一個英國間諜。你喜歡殺掉一個英國間諜嗎？」
「上校同志，我真的太喜歡了，」葛倫特的熱情確乎是發自內心的。他最希望的事莫過於宰殺
一個英國人了。和這些雜種們，他的帳是算不完的。
「你將要花費好幾個星期接受訓練，並做好準備。在這次作業當中，你將偽裝成一個英國間諜
。你的舉止和外表都很怪異，你至少要學會一些詐術，」她的語調有些不屑。「一些上等人的詐術
。我們會把你交給此地一名英國人。他本是倫敦外交部的人，曾經是一個英國紳士，把你訓練到一
個足以掩人耳目的英國間諜的程度，就是他的工作。他們僱用過形形色色的人，這應該不困難。還
有，你將學習許多其他的事情。行動的時間設在八月底，但你的訓練立刻就要展開，有太多事情要
做了。穿上衣服，去向助理軍官赴命。懂了嗎？」
「懂了，上校同志。」葛倫特知道不要再問下去了。他無視於那女人投向他的目光，草草穿好
衣服，走向門口，一邊扣著外套的釦子。他轉過身來，說：「上校同志，謝謝妳。」
羅莎．克雷卜正在記錄這次接見的經過，她沒有回答，連頭都沒有抬起來。葛倫特走了出去，
輕輕關上房門。
這女人丟下了筆，背靠椅子坐著。
「現在，柯隆斯汀同志，在整個機器進入運作之前，我們還有任何重點要討論嗎？我要先提出
一點：總理已經同意了我們選擇的目慓，並簽署了死亡令。我巳將你計畫的種種佈線方式向Ｇ上將
報告過了，他很贊成。謀殺行動的細節由我負責。統合行動和計畫的人員都挑選好了，正在待命。
同志，你在這最後一刻是否還有任何靈感？」
柯隆斯汀眼望天花板，兩手指尖對著指尖。他才不在乎這女人，故作謙卑的腔調，兩邊太陽穴
因為集中意志的思考之故，噗噗跳動著。
「這名叫葛倫斯基的傢伙可靠嗎？把他送到國外去，放心嗎？他不會私逃嗎？」
「我們巳試探他近乎十年。他曾經有很多逃走的機會，我們也曾經監視他是否有開溜的跡象，
但從來沒有發現過可疑的蛛絲馬跡。這人好像一個上了毒癮的人。他絕不肯背棄蘇聯，就像吸毒者
不肯放棄古柯鹼的來路一樣。他是我手下頂尖的殺手，沒有再比他更好的了。」
「還有那名叫羅曼諾娃的女孩。她令人滿意嗎？」
克雷卜不是很甘心地回答：「她長得相當漂亮，很合乎我們的要求。她並非處女了，但她很保
守，性觀念尚未開放，必須接受指導。英文能力很強。我已經把工作概念和目標大致對她敘述了一
番。她相當合作。如果她有些猶豫不決的意思的話，我已掌握了她某些親人——包括小孩子——的
地址。我也將會得悉她前任幾個戀人的名字。在必要的情況下，我會對她詳加說明！在她的工作圓
滿達成之前，這些人將做為人質。她是個富於感情的人，光是這一點就夠了。我倒沒有想過她會惹
出什麼麻煩來。」
「羅曼諾娃。這是一個前王朝的名字——用一個羅曼諾夫家的人來從事如此敏感的工作，顯得
很奇怪。」
「她的祖父母和專制的帝王家庭關係疏遠。她本人對那些皇親國戚並不熟悉。反正，所有我們
的祖先也都是前王朝的人，這是任何人都沒辦法的事。」
「但我們的祖先並不姓羅曼諾夫，」柯隆斯汀冷冷說道。「反正，只要妳滿意就好。」他想了
一會兒，又說：「還有這名叫龐德的傢伙。我們找到他的下落了嗎？」
「是的，格別烏在英國的情報網通報說他在倫敦。白天，他到他的情報總部去；晚上則回到倫
敦西南的契爾斯區他的住所裡休息。」
「很好。希望他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裡都一直住在同樣的地方，那便意味著他沒有在從事什麼活
動。當我們放出釣餌以後，他會追著這氣味而來。同時，」柯隆斯汀那對漆黑、思慮深沉的眼睛繼
續盯牢了天花板上某一個定點，「我一直在研究國外一些中心地的合宜性。我已經決定把伊斯坦堡
當做短兵相接的第一站。我們在那兒有一個很好的機構；而英國情報局在當地只有一個小小的情報
站。情報站的主任據悉是一個好人。他將被殺掉。這個中心地的位置對我們很便利，它和保加利亞
及黑海一帶的交通非常便捷，而它和倫敦距離相當遠。我正在策劃謀殺行動的細節，以及當他和那
女孩搭上線了以後，如何把他弄到那兒去的方法。這地方不是在法國，就是一個非常靠近法國的地
方。我們對於法國新聞界有很大的影響力，他們將編造這類故事的主體，其中包含頗具煽動性的緋
聞，和間諜的活動。它並將留待葛倫斯基進入場景之後再做定論。這些是最瑣碎的部份了。我們必
須挑選攝影師和其他的工作人員，悄悄把他們運送到伊斯坦堡。我們在那兒的機關一定不可以有閒
雜之人，不可以進行不尋常的活動。我們將警告所有的單位，和土耳其之間進行的無線通訊，在事
發之前，和事發的當兒，必須保持絕對正常，可不能讓美國攔截到不正常的訊號。電碼部門已經同
意我們以如此的方式處理境外個案，沒有安全的顧慮。而我們要用到的特殊偵測機器，將由特殊裝
置部門負責準備。」
柯隆斯汀說完了，他的視線緩緩由天花板往下移，若有所思地站了起來。他注視著他對面那女
人毫不放鬆的眼神。
「同志，此刻我想不起別的事情了，」他說：「許多細節將在逐日浮現之後才能做處理的。不
過，我想行動可以在安全無虞的狀況下展開。」
「同志，我贊成，現在就可以著手進行了。我將印發行動須知，」那具有無上權威的聲音聽起
來十分粗氣。「我很感謝你的合作。」
柯隆斯汀的頭部低下了一吋，表示知道了她的謝意。他轉過身子，輕輕地離開了房間。
在一片寂靜之中，電動打字機先是發出了警告的「嗶」聲，然後才開始發出屬於這部機器的咯
咯聲。坐在椅子上的羅莎，克雷卜微微地動了一下，伸手拿起其中一部電話機的聽筒。她撥了一個
號碼。
「任務執行室。」對方傳來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羅莎．克雷卜淡黃色的眼睛，把視線投向對面牆上的地圖粉紅色的部份，那正是英國。她兩眼
烔烔發光，濕潤的雙唇打開了。
「我是克雷卜上校，對付那個名叫龐德的英國間諜的計畫，一切行動從現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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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社：皇冠
★書籍編號：世界十大間諜小說經典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