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中原
第12章 飲馬長江
  
                     廬山牯嶺    蔣介石官邸    1947年月21日
    牯嶺的子夜,月色澹泊,樹影婆娑
    通往官邸的河東路掩映在高大的黑松林裡,更顯得婉蜒盤亙,寂靜幽深。
    兩乘滑竿在逶迤的山道上徐徐行進,一群官員、軍警簇擁左右。
    蔣介石和宋美齡分坐在滑竿的竹籐椅上。
    蔣介石身板筆直,沉著面孔,臉上的肌肉如間刀雕斧鑿一般,雖顯生硬,但透
著力度。
    宋美齡則有些倦怠,時爾顧盼松林,時爾望望淡月。秋風蕭瑟,枯葉飄零。她
搞不懂,這個時候上廬山做什麼。
    那天,蔣介石從北平開完軍車事會議匆匆趕回南京,宋美齡到機場迎接他。汽
車由大校場機場駛入市區,蔣介石望著滿天飄飛的梧桐落葉,略覺寒意,不禁道:
「已經是深秋了。」可才過了幾大,他又執意要上廬山「避暑」。
    宋美齡想起丈夫近幾個月來風塵僕僕,奔波勞頓,日漸憔悴,心中升起一絲惻
隱之情。
    這位中國第一夫人決不是只會陪著丈夫流淚的女人,她站在第一夫人的高度上
俯瞰著中國大地,時時以自己的見解、主張影響她的獨裁者丈夫。她到處播種美麗
動人的笑臉,以使丈夫獲得民眾的更多愛戴。她出訪美國,以驚人的風采、辯才和
流利的英語為丈夫贏得世界第一強國的支持。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美國人曾為她
傾倒,刮起了一股不小的「宋美齡旋風」。
    美國之於宋美齡猶如第二故鄉,可是近來她對它越來越不滿意了。
    魏德邁來華,本指望他能帶來排山倒海式的軍事、經濟援助和美國對華政策的
激烈改變,為扭轉時局起到鼓舞人心的推動作用,至少他可以特使的身份影響杜魯
門總統,適當增加些輿論支持。沒想這個吝嗇的滑頭風光了大半個中國,臨走競板
起面孔,連個鼓勁的屁都不捨得放,反而暗中捅了不少天窗,明打明地要拆委員長
的台,企圖以他人取而代之。
    還有那個一臉忠厚的大使司徒雷登,近日更是左一份報告、有一份備忘錄傳給
華盛頓,說什麼「劉伯承的大規模攻襲安徽、鄂東和豫南,是一件令人大感憂慮的
事情」。「軍事情況已呈惡化」,「首都和各地沮喪失望現象愈益嚴重,照這個速
度演變下去,很難設想局勢還能維持多久」。因為「前途無望中產生出來的失敗主
義情緒使一切創造性努力無能為力」,「一種普遍的災難臨頭的失望情緒導致日益
增加的軍隊貪污」。「國民黨內瀰漫的腐化和反動勢力更是盡人皆知」,而這一切
「決定的問題仍然是蔣的人格和個性」。所以。我對努力影響總統的想法已經比任
何時候都感到灰心了」。「現在需要的是能感召人的領袖,而這似乎是蔣委員長所
不能做到的」。
    更有甚者,這位友好的大使竟對共產黨比對委員長似乎更充滿信心,認為「共
產黨沒有戰鬥力和士氣降低的任何跡象」。「他們自信有能力繼續戰鬥兩三年,屆
時會控制長江以北地區、他們正穩步地改良組織及訓練。軍官和士兵同甘共苦,為
了理想而獻身的戰鬥,超越一切自私的野心和享受。……他們正在推行破壞性質的
戰略,直到打垮現政府為止」。因此,「大家已日漸了解到,在軍事上戰勝共產黨
是不可能的」。
    宋美齡想起不久前蔣介石對她說的一番痛心疾首的話:「美國人歷來是靠不住
的。這個,我比你清楚。抗戰時,沒有美援我照樣打了四年9後四年美國人參加進來,
我沒有敗在日本人手中,卻險些被美國人限制於死地!美國,是個只講實際利益而
不講交情的國家。所以,對他們我從不抱幻想。說到底,還是要靠我們自己。而真
正令我痛心的不是美國人,卻恰恰是我們自己!」
    宋美齡知道蔣介石所指。
    全國戰場的形勢急轉直下,雖一時還說不上不可收拾,卻顯然沒了當初全面進
攻、重點進攻的勢頭。經濟危機更是日甚一日,物價飛漲,民怨沸騰,各地的學潮、
示威游行像洪水一樣撲天蓋地。
    尤其是共軍重佔大別山,劉伯承、鄧小平十數萬大軍控制了鄂豫皖之後,失望、
惶恐情緒如同瘟疫一般流行蔓延。「武漢吃緊」,「長江吃緊」……各色各樣的傳
聞不脛而走,從首都到武漢到上海,沿江兩岸,城鎮鄉村,街談巷議,莫不言此。
南京警備司令部既不查實,也不報告,慌忙下令南京長江一帶下午9時以後實行戒嚴。
武漢更是人心浮動,那個沒出息的行營主任程潛也沉不住氣,急匆匆宣佈組織「義
勇警察總隊」保衛大武漢,好像共軍已經兵臨城下了。西安也下令宵禁,只因為陳
賡攻克了盧氏。其實盧氏距臨潼尚有160裡,離西安就更遠了。無稽之談!
    蔣介石召來行政院新聞局局長董顯光、國防部新聞局局長鄧文儀,發了一通脾
氣:「你們所掌何事?大別山的事為什麼不去宣傳,不發新聞,聽任奸匪謠言惑眾?」
    董、鄧二人不敢怠慢,回去之後立即召開記者招待會,宣佈:「共軍流竄大別
山,造成一種印象,以為他們多麼活躍,其實這種印象是毫無根據的。劉伯承鄧小
平所部強渡黃河,乃為解救山東陳毅,是出於不得已;解救不成,擬接應陳部竄逃
河北;復不成,被迫南竄。沿途經過黃泛區、沙河、汝河、淮河等五條大河,遭同
軍圍追堵截,兵力消耗殆盡,進入大別山的殘匪為數寥寥無幾,實不堪一擊,不久
即可肅清。」
    其實,宋美齡又何嘗不清楚,活怎麼說是一回事,仗打得怎麼樣是另一回事。
她的心裡和蔣介石一樣,絲毫沒有因為開了個記者招待會而輕松半點。
    共產黨確實是越來越囂張了。
    10月10日,毛澤東發佈《中國人民解放軍宣言》,竟公然喊出了「打倒蔣介石,
解放全中國」的口號。
    更令人憂慮的是劉伯承和鄧小平,他們進大別山已經兩個月了,雖經數次圍剿,
不但沒有肅清,反而讓他們竄到長江邊上,一時控制了東起華陽鎮、西至武穴的30
0裡長江北岸,占領了舒城、廬江、桐城、潛山、廣濟、英山、望江以及江岸重鎮武
穴與小池口。
    小池口就在九江的對岸。
    長江流經武漢形成了東西兩個像兜肚樣的突出部位,小池口便是其中之一。它
南臨長江,北靠大別山,酷似一條橫臥的牯牛,前蹄蹬著武漢,厄尾掃著南京,牛
頭掉轉過來就能躍過長江,直撲廬山的牯嶺。
    這樣下去,可怎麼得了?
    宋美齡順著自己的思路漸漸明白了:戰火已經燒到長江邊上,牯嶺對面的局勢
之白熱化程度已經超過了號稱「火爐」的南京三伏盛夏。她的大令大概正是為了這
個才上廬山的。
    月光下,坐在滑竿上的蔣介石像漢白玉雕,慘白中透著蒼涼,一臉的倦容。
    「他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燈光耀眼,終於到了牯嶺官邸。
    國府參軍處軍務局局年俞濟時滿臉笑容地恭候在依山而築的台階旁:「校長,
一路辛苦了。」
    俞濟時操著標準的浙江奉化方言,雙手攙扶蔣介石走下滑竿。能夠稱呼校長,
已經說明關係非同一般,俞濟時則更進了一步,不但同是浙江人,而且還是奉化鄉
親一一俞濟時家在奉化城裡,蔣介石家在城北溪口鎮,兩家相距僅15公里。俞濟時
自幼貧寒,不怕吃苦,從不蓄髮,喜剃光頭,因當米店學徒不慎跌翻阿大(經理)
的飯菜,怕遭毒打而投奔黃埔。在黃埔,他刻苦努力,一言一行遵循校長旨意,頗
受蔣介石的青睞。從北伐、抗日一直到現在,蔣介石始終把他當作心腹帶在身邊,
由侍衛隊排長、連長……破格提升為侍衛長、中將局長。
    蔣介石覺出攙扶他的那雙手是那麼可依可靠,送到耳邊的家鄉話又是那麼親切
柔和,臉上浮現出難得的笑意。戴著白紗手套的手擺、了擺,也說了句地道的方言:
    「還好。還好。介(這)個介(這)個,倒是讓你切殼(吃苦)了。」
    俞濟時小心翼翼地扶著蔣介石步上台階。
    「校長,一切都安排好了。請您稍事休息,過一會兒接個電話。」
    蔣介石有些不悅:「人還沒到,電話倒追來了。哪個的?」
    「海軍,桂永清。」
    「什麼急事?」
    「他說,劉伯承到了九江對面,為了校長的安全,他已經調軍艦來此地巡邏江
面,以防劉伯承渡江。他說……」
    「不要說了,草木皆兵!」蔣介石甩掉俞濟時的手:「劉伯承還沒有發瘋,他
到江南來干什麼?他竄到江邊來,一則是要避開我會攻主力,二則是要到富庶的江
邊籌糧、籌衣、籌晌。連這個都不清楚,還算什麼軍人?!」
    俞濟時臉上的笑容消退了:「是。校長批評得對,學生確實沒有戰略眼光。」
    「好了好了,我又沒有說你。」
    遠處傳來隱隱的炮聲。官邸門前的吊燈好像被震動了似的在夜風中擺動。
    宋美齡站住:「這是什麼聲音?」
    「大炮。」蔣介石陰沉著臉。
    「是共產黨的炮?就離這麼近了?!」
    蔣介石沒有再理會,逕直走人官邸大廳,抖掉身上的黑色披風,對俞濟時說:
「通知國防部,著令九江的青年軍203師立即開往江北,再命北面的各師迅速南下,
在江北狹長地帶會戰。務必全力以赴,消滅劉伯承!」
                  湖北浠水    三角山    1947年10月21日
    一乘漂亮的滑竿落在劉伯承身旁,座椅上舖著嶄新的棉墊,兩名雇來的腳夫站
在一邊。
    劉伯承板起面孔:「哪個的主意?把老百姓放回去!」
    「我們已經如數付過錢了。」
    「付過錢也不坐。我劉伯承沒有那樣大的屁股。」
    劉伯承說著,轉身向兩個腳夫:「謝謝二位老鄉,勞你們白跑了一趟。我是四
川人。俗話說,蜀道難,難於上青天。我們那裡的峨眉山、華瑩山,山山都有這種
滑竿,可那都是地主老財官僚們坐的。所以,我早下了決心,就是砍腦殼也絕不坐
這種東西。還請老鄉莫見怪哩。」
    兩個腳夫掏出預收的銀元。
    劉伯承接住他們的手:「留下吧,這幾塊錢就作為你們白跑了一趟的辛苦錢。
請回吧。」
    劉伯承要上三角山。
    三角山位於烯水與蘄春交界的洗馬販,海拔約50O0公尺,山勢險峻陡峭,只有
一條近乎直立的小道呈「之」字形通往山頂。據說,住在山上的幾戶人家從烯水買
了豬娃、牛犢抱上山,餵養大了,便再也趕不下來了。當地的老百姓還說,這山是
不能過隊伍的,當年日本人都沒敢翻這座山,是繞過去的。
    根據地形做出決策、部署作戰是劉伯承指揮藝術的獨特之處。他常對下屬說:
「我們要認真研究河川、山地、道路、城砦以及地形平坦、起伏、開闊對敵我行動
和火力發揮的影響」,因為「戰場乃生死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二出隴海時,為了把敵人快速縱隊調到沙漠地區,先斷其足而後再殲滅,劉伯
承親自選戰場。他先察看了地形、地貌,然後彎下身來,跪著一條腿,用樹枝撥開
浮土,掬起一捧沙子,判定這裡不僅能困住敵人的裝甲車,就連汽車的膠皮輪子也
會深深陷進去,這才下達了作戰命令。
    這一次,劉伯承準備打一個大仗。特別是他聽說新四軍張體學的部隊曾在這裡
吃過國民黨的虧,更想報這一箭之仇了。決定打仗,必先勘察地形,這是誰也阻不
住的。
    「還站著干啥子?大家能走我也能走。秋風十月,冬衣未裁,我正好要出出汗
呢。」劉伯承拿起一根長竹竿,指著山上:「鄧政委早走在前頭了,我們去追他。」
    登山乏味,警衛員們哄著讓劉伯承講故事。
    劉伯承說:「那就講個修路的。某城市一條黃土路上,有一塊大石頭阻礙了交
通,政府讓工程師們想法清除它。一個工程師說用炸藥炸碎運走,需4000元。另一
個工程師說如果用大吊車把它運走,只需3000元。這時來了個普通的石匠,說我一
分錢都不需要。結果,他在大石頭旁挖了個土坑,把它推下去埋平了。政府獎勵了
他100元,因為他懂得從實際出發。」
    警衛員們還要聽。
    「那就再講一個。有個人趕集買了口大鍋,頂在頭上,步行回家。走著走著,
嫌太贅重,乃改乘船。上船後又嫌逆水太慢,復登陸幫助拉纖。適逢天落大雨,他
未戴斗笠,就將放在船上的大鍋頂在頭上,繼續拉船。人們笑他戴鍋步行尚嫌贅重,
如今又頂著鍋拉船,豈不越發贅重了?你們說,他是不是頭腦僵化盲目瞎實際呀?」
    警衛員們都笑了。有人提出要聽打仗的。
    劉伯承就講:「我們成都的鄉下有一條坡路,狼專門候在那裡,等推手車的人
走到半坡時,就撲上去照准他的屁股吃一塊肉。推手車的人可憐喲!車子是他的命,
一松手就會掉下山坡,傾家蕩產。這樣,人想跑也跑不了,只好乖乖地讓狼吃了一
塊肉。好大的一塊臀尖肉哩。我們不做那種捨命不捨財的推車人。你們看,我們丟
下壇壇罐罐,一身輕松來到大別山,至今連件棉衣都沒得穿。為什麼?就是為了讓
蔣介石把我們丟下的壇壇罐罐所有的包袱統統背起,然後再吃掉他!所以戰術有三
種:第一,牛抵角。第二,馬的蹄。第三,狼的戰術。牛抵角是笨拙的,消耗太大,
兩敗俱傷。馬呢?不管蹄子甩得多麼兇,最終黔驢技窮,免不了被老虎吃掉。還是
狼的戰術最高明,就是我們四川的那種狼。」
    不知不覺,已經登上半山腰,劉伯承的軍衣全被汗水濕透了,沒人再哄劉伯承
講故事。
    衛士長康理建議:「司令員,休息一下吧。」
    劉伯承抬頭望望,見鄧小平就在前面不遠處,於是放下竹竿:「好,時間不可
過長。」
    康理找了個向陽背風的旮旯兒,攏了一層厚厚的乾草,扶劉伯承坐下。
    劉伯承突然發覺衣襟發出「叮叮噹噹」的金屬碰撞聲。仔細摸摸,有兩塊銀元
被縫在前襟的補丁甲。
    劉伯承撕開補丁:「我劉伯承真是老眼昏花嘍。這一定是房東大娘給補進去的。
糟糕糟糕!」
    康理也想起來了。劉鄧住在山腳下張家榜的一戶老鄉家裡。早上,劉鄧正在俯
案研究地圖,房東老大爺泡了一壺茶端上來,誰知水裝得太滿,不小心灑在了地圖
上。
    房東見闖了禍,慌忙用袖子擦地圖,結果又把紫砂茶壺碰到地上摔碎了。
    「不要緊,不要緊。這叫歲(碎)歲平安嘛。」劉伯承一邊彎腰收拾茶壺碎片,
一邊說著當地的吉利話,義掏出兩塊銀元:「你是為照顧我們摔碎了自家的東西,
應該由我們賠償。」
    房東說什麼也不肯收。
    劉伯承把錢塞進他的衣袋裡:「損壞東西要賠償,這是我們的紀律。你要是不
收下,我心裡會不安的。」
    房東沒了主意,趕忙回屋去找老伴。
    康理在院子裡聽見房東大娘罵她老頭:「死鬼,你真是越老越糊塗了!東西是
你自己摔壞的,能讓人家賠嗎?再說,還收人家兩塊銀元,你那把破壺值那麼多錢
嗎?」
    過了一會兒,房東大娘又端上兩碗茶水,遞給劉伯承和鄧小平。她發現劉伯承
的衣襟上破了個大口子,歎道:「你們這些當兵打仗的人吶,就像薛平貴,衣裳破
了都沒人縫補。快脫下來,我幫你補補。」
    劉伯承難拂大娘的好意,就把軍裝交給大娘,沒想卻讓她移花接木了……
    劉伯承掂著兩塊亮閃閃的光洋:「這倒成了難題了。錢是一定要還的,可已經
上了半山,我再回去,你們肯定不同意。那麼,只好麻煩哪位辛苦一趟了。」
    警衛員們都爭著要去。
    劉伯承選了一個身強體壯的,把銀元放在他的手中:「那就請你代勞了。記住,
務必送到!」
    大梯一樣的羊腸小道越來越難走了。康理看見前面的鄧小平忽爾扒住鱗峋的石
壁,忽爾抓住路邊的樹叢灌木,很吃力的樣子。這樣的路,對於劉伯承就更艱難了。
到了最後,他幾乎是被警衛員們連拉帶推地架上山的。
    劉伯承大汗淋漓,氣喘噓噓,渾身上下像剛從水中撈出的一般。鄧小平遞上一
條乾毛巾,又端來一碗晾得正可口的茶水。
    三角山上有座三角寺。不知山因寺而得名,還是寺因山而稱之。據說三角寺當
年是個香火極盛的宏偉寺院,光僧人就有兩千,如今卻一片荒涼,只剩下十幾個和
尚了。
    聽說大軍來到山上,寺院長老身披襤樓的袈裟,有些惶恐地出寺門迎接。
    「大軍一路辛苦。貧僧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劉伯承說:「豈敢,豈敢。我軍只是經過此地,多有討擾了。」
    長老見來者如此和善,更加無措手足:「貴軍到此,乃僻野小寺之榮耀,倘有
不便,貧僧願助一臂。請,請賞光略飲薄茶。」
    長老一路引導,吩咐眾僧獻上清茶,又特意拿出一碟素餅,招待劉伯承、鄧小
平。
    「請隨便用一點。卑寺貧寒,不成敬意。久聞大軍威名,不知來此之後,我等
應該做些什麼?」
    鄧小平知道僧人仍存有顧慮。這是可以理解的。連年戰火使得這遠離塵世的佛
門淨土也不安寧了。大別山山多寺院也多,部隊經過的寺院幾乎處處都有國民黨貼
的「勘亂剿匪,人人有責」、「僧人道士,也要當兵」的標語。
    鄧小平:「長老請放心,我軍政策紀律嚴明,決不干擾正常佛事。」
    劉伯承:「如果長老一定要問該做什麼,那就只有兩件事:趕快從事生產,保
護好寺院。」
    劉鄧小坐即告辭。臨別,劉伯承從康理的掛包裡掏出四塊銀元,送給長老:
    「一件藍衫之助,略表謝意。請長老收下。」
    長老雙眼滿含淚花,深躬施禮。
    康理不高興,轉身先走。
    出了寺院,康理埋怨:「司令員,我剛給你領來兩個月的伙食補貼,賠了茶壺
不說,怎麼能把剩下的四元錢全都送給那個鬼神的宣傳員呢?」
    「噢,我說你怎麼不高興呢?原來為這件事。你看那和尚,藍衫都是破的,他
也是個窮苦人,也很困難啊!」
    「他困難,給他茶錢就是了,也不能給那麼多呀。」
    鄧小平拍拍康理的肩膀:「小康呀,長征時,司令員與彝族兄弟共飲雞血灑結
盟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呀?」
    康理點點頭。
    「就是嘛,那件事已成為美談。如今,司令員團結僧人,叫鬼神的宣傳員給我
們做宣傳,這件事意義大不大?」
    康理無語,若有所思。
    劉伯承笑道:「你呀,都快成兩歲小孩了。」
    三角山風光壯麗,雲霧繚繞,山外有山,猶如一座座島嶼浮在藍白相間的海洋
中。透過雲縫向山下望去,滿坡紅葉,翠綠叢灌點綴其間。一條條瀑布飛流直下,
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騰起珍珠般的水霧,在日照下似架起無數彩虹。
    任何自然景觀在劉伯承的眼裡都是一部偉大的、獨一無二的兵書。長期的戎馬
生涯使他認識到,如果讀不懂這部「兵書」,充其量不過是一名勇士,而絕對不可
能成為軍人。戰略大師的高明之處,就在於他們稔熟這部「兵書」到了過目能誦的
地步,使大自然造化的一切盡可能地為自己所用,從而步人運籌帷幄、趨利避害、
決勝千里的戰爭自由王國。
    「你們看,這裡山高谷深,林木茂密,正是伏兵殲敵的好地方!」劉伯承揮動
竹竿,指著連綿起伏的山巒,說:「鄧政委,蔣介石想在大別山北殲滅我們,而我
們略施拖刀小技轉到大別山南,主動權就又回到手中,應該煞煞他的威風了。」
    「是的,我們解放了幾十座縣城,群眾已經初步發動,此其一。其二,剛剛打
過張家店戰役,殲敵一個旅,我軍士氣正高,再加上這麼好的地形,真可謂天時、
地利、人和俱備。另外,華北野戰軍正發起清風店戰役,我們要趁勢搞個南北呼應,
拖刀之後,殺蔣介石一個回馬槍!」
    劉伯承興奮地回轉身:「康理同志,你那嘴巴不再掛油瓶了吧?你講講著,我
們在這裡打仗,應該用什麼戰術呀?」
    上山時劉伯承講故事,康理就聽出了劉伯承有意使用埋伏戰術,這會兒陪首長
看了地形,心裡已經有了盤算,遂信口答道:「狼的戰術。」
    「噢荷!很有戰術眼光嘛。你再說說看,目前蔣介石正派青年軍203師渡江北上
浠水,又調40師、52師的82旅南下蘄春,我們應該在哪裡設伏?」
    康理思索了一下,指著西面的群山相交之處:「浠廣公路。」
    「為什麼?」
    「因為司令員說過:『吃屎的狗離不開糞坑』。國民黨軍隊車多、炮多、輜重
多,當然離不開公路、鐵路。」
    「啊呀呀,鄧政委,如果我們再把康理留在身邊,那可要埋沒人才嘍。」
    眾人笑。
    劉伯承把話題轉到作戰:「浠廣公路之戰打的是山地伏擊,應該切實把握勢險
節短。『善戰人之勢,如轉圓石於千仍之山者』。孫子所說的圓石千仞,正是我們
此役總的原則。」
    鄧小平:「那時孫子不可能懂得物理學,當然更不知道加速運動,但他能在實
踐中認識到,圓石從很高很陡的山上滾落下來的。力量是不可抵擋的。這對我們很
有啟發。『其勢也險,其節也短』,此為古今將者必求之術。我同意司令員的想法。」
    康理聽劉鄧講作戰卻又引經據典,搞不明白文謅謅的詞兒。
    劉伯承笑了:「康理呀,我再給你講一個故事。我們四川有種水鳥,綠色羽毛,
像八哥。這種鳥嘴很尖,在高空中發現水裡的魚,就將雙翅夾攏,依靠全身的重量
自天而降,有時竟能捉到比自己大幾倍的魚。兵法中講的勢險節短,就像這種鳥,
沖下來很猛,時間又短促。這樣一來,力量再大的魚也難以抗拒。我們呢,在戰鬥
部署、戰役布勢中都要力求這種險峻之勢。這樣,敵人想要擋住我們進攻,就猶如
抓沙子搪水一一徒勞無功。」
    康理聽懂了。
    鄧小平說:「小康,你是近水樓台,已經在學大學了嘛。」又轉向劉伯承:
「劉司令員,兩軍交戰,地無雙利,我之先得,敵為我制。我看,我們應該立即著
手調動部隊,抓緊戰鬥部署。」
    劉伯承:「依據當前形勢,6縱應尾敵至遲26日拂曉前進入洗馬販以西地區,並
以一部與敵保持接觸,遲滯敵人,以便主力集結。l縱集結於廣濟,並先以一個團於
劉公河、漕河鎮中間地區,偵報敵情。2縱限26日拂曉前集結黃梅西北地區,3縱陳
錫聯、曾紹山即率現有四個團28日到達張家傍待命。對掛系,則令皖西部隊積極牽
制。另外,再命張才千的獨立旅派出小股部隊,偽裝游擊隊,吸引敵人進入我預伏
的合圍圈,而後發起總攻!」
    鄧小平:「好極了!這樣,前有獨立旅誘餌垂釣,後有6縱大棒哄趕,敵必死之
葬身之地。用咱們四川話來說,這就叫作——關起門來打狗,堵住籠子抓雞、」
    劉伯承:「就這樣定下了。我們要用新的勝利告訴中央、毛主席,我軍已在大
別山站住腳跟,蔣介石趕不走我們了!」
    劉伯承手持長竹竿,遠望青山綠水,微笑。
    野戰軍政治部攝影科科長裴植迅速按下照相機快門。
    這幅照片至今仍保存在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博物館的展廳裡。
                  湖北蘄春    高山舖    1947年10月27日
    由洪武□、界嶺到李家砦、馬騎山,浠(水)廣(濟)公路數十裡的高山舖路
段,炮彈橫飛,槍彈如雨,成了一條火龍。
    子女山第1縱隊指揮所。巨幅軍用地圖上,五六個紅色箭頭呈不規則曲線向高山
舖地區延伸,直指「口袋」中的敵第40師和第52師的第82旅。包圍圈越縮越小。
    縱隊司令員楊勇濃眉凝聚,腳下一片紙條。縱隊政委蘇振華、參謀長潘焱交換
了一下眼色。他們此刻正在等待部隊最後收攏合圍圈的報告。
    「7連攻下界嶺制高點!」
    「19團占領茅庵山北側和大王寨北側的全部高地!」
    「6縱先頭部隊已集結進入馬騎山和李家砦山!」
    「2旅進至吳家沖、高陽山!」
    「19旅已控制管家灣、董花舖!」
    楊勇興奮地扔掉手中的碎紙條:「好!合圍態勢已經形成。命令各部隊鞏固所
得陣地,中午11點30分發起總攻。各旅務必在此之前做好一切準備,不使一個敵人
漏網。另外告訴同志們,只要這一仗打贏了,我們在大別山的根子就算扎穩了。」
    楊勇極度亢奮:這是一幕極精采的戰爭活劇!總導演是劉鄧,他是執行導演。
大幕啟開,幾乎沒有過渡,直插劇中,一切都在按照預想展開劇情、疾速進入高潮。
    序曲是從昨天開始的。
    清晨,大路舖以南的公路干線上,「游蕩」著一群扛著「漢陽造」、「老套筒」、
衣衫襤樓的散兵游勇。
    灰壓壓一色美式裝備的第40師和第82旅露頭了。「漢陽造」、「老套筒」一陣
齊射,打亂了隊形。待這些「美式裝備」重新集結、準備進攻時,「漢陽造」和
「老套筒」們早已無影無蹤。如此三五裡「漢陽造」、「老套筒」來這麼一下,終
於使「美式裝備」惱火了,蜂湧般追上來,直追到高山舖才回過味兒:已經中了共
軍的奸計。
    「漢陽造」和「老套筒」是中原獨立旅派出的「魚餌」,他們的任務就是誘敵
深人劉伯承佈下的「口袋」裡。
    位於烯廣公路雲山谷地段的高山舖,當面雄踞著這片山脈的最高峰洪武□與界
嶺,背後是李家砦和馬騎山,一前一後如同兩座城門,緊緊鎖住公路兩端。它的左
右是綿延陡立的茅庵山、大王泰和螞蟻山,形成了兩道天然的城牆,箍住狹窄的公
路。當敵第40師和第82旅進入這座「死城」時,四面八方的山頭早已伏下第1縱隊的
部隊,退路也被第6縱隊切斷,進亦不得,退亦不能,頓時成了甕中之鱉。
    幾個月前,第4O師曾在豫北戰役中固守安陽,劉鄧大軍久攻不下,因此頗得蔣
介石的青睞。劉鄧大軍渡黃河展開魯西南戰役,蔣介石派飛機將第40師空運至隴海
線,而後又一路尾隨進入大別山。受到如此寵愛器重,第40師自然驕氣頗盛,自恃
無敵,決心與劉鄧拼一死戰。然而一天一夜下來,整團整營的數十次的四面突圍均
告失敗,士氣一下子低落千丈,只得一面選擇重點突破,一面結成四方隊形固守待
援。
    9時,楊勇接到縱隊副司令員尹先炳從前指打來的電話:
    「敵40師指揮部位置在清水河邊。」
    「你有根據嗎?」
    「前指情報台的張台長與40師電台台長原是同學,十分熟悉時方的發報指法。
剛才張台長在電台上監聽,正好聽到他們的指揮部在與飛機聯絡,所以判斷出40師
的指揮部位置。」
    「這個情報很重要。請你相應調整一下部署,待總攻發起雲,首先摧毀敵人的
指揮中心。」
    楊勇剛放下電話,作戰參謀又來報告:「剛剛接到1旅楊旅長的電話,說2團正
在掃清陣地前的障礙……」
    報告尚未結束,第1旅楊俊生旅長的電話就追來了:「敵人潰退了,我已命令2
團出擊。」
    楊勇從作戰參謀手中要過望遠鏡——敵軍在2團的攻擊下,恐慌萬狀,隊形混亂,
完全失去了指揮。這正是破敵的大好時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楊勇當機立斷,
決定趁敵混亂,提前發起總攻。
    命令剛剛下達,高山舖四面八方便響起了沖鋒號。第1旅由洪武□、界嶺,第2
旅由高陽山、螞蟻山,中原獨立旅第2、3團由茅庵山兩側,數路合擊清水河敵指揮
中心。尾敵而來的第6縱隊第17旅由獨山、馬騎山,第18旅由十裡舖,中原獨立旅第
1團由大王寨,分別向高山舖方向進擊。
    一時間,千滾圓石自萬仞跌落,其勢之險,其節之短,猶如急風暴雨。
    敵第40師師部被沖散,大部分退守到路南的小高地。第19旅第59團副排長張兆
林帶領全排率先沖上高地……
    失去指揮的敵人頃刻瓦解。兩支多寬的公路被亂了建制的逃兵擠得水洩不通。
於是,田埂上、山腳下,凡是有空隙的地方都擁滿了四散逃奔的潰兵。人、馬、炮、
車擠在一堆,亂沖亂撞,亂喊亂叫。許多人摔倒不及爬起便被活活踩死。
    如果說,總攻發起時還可以稱作戰鬥,那麼現在已無戰鬥可言,幾乎和下水塘
捉鴨子差不多了。這場面可謂古今戰爭史上的一大奇觀。
    說起當時的情景,參加過高山舖戰役的老同志給筆者講了許多有趣的故事——
    第54團1營通信員馬來山在高山舖戰役時剛滿18歲。敵人被3連擊潰,放羊般地
亂跑。馬來山見機端起槍衝到敵人中間捉俘虜。他找不到自己人,剛好發現不遠處
有一座房子,便捉一個俘虜往裡送一個,像往籠子裡關雞。後來敵人捉得多了,他
就挑了一個俘虜軍官,替他站在房子門口看守。他滿山遍野地跑,把敵人往房子裡
趕。戰鬥結束,他清點了一了,共捉70個俘虜,繳了兩挺輕機槍、24支步槍,還有
兩匹大洋馬。
    2營司號員劉金才是在湯陰解放過來的。總攻開始,他跟著部隊沖下山,先用手
中的號嘴頂住敵人的腰眼,空手奪過一挺手提式機槍。打著打著,他和部隊失散了。
一股敵人向這邊跑來,他也忘了就他一個人,大喊:「繳槍不殺!」這一喊倒把敵
人震住了:誰曉得有多少共軍?就把兩挺機槍、一大堆步槍整整齊齊放在地上,舉
手排隊投降。劉金才數數,嚇出一身冷汗:10個!
    又有五個敵人扛著一門追擊炮過來。劉金才冷靜了,原湯原藥加了點花招:
「同志們,扛炮!敵人送炮來啦!」敵兵如驚弓之鳥,就地放下炮,不敢再動。
    第49團7連王丑則是全軍出色的機槍射手,每次戰鬥他都給大家留下說不完的故
事。因為他耳朵聾,同志們都叫他「聾英雄」。
    在高山舖戰鬥中,王丑則只身端著機槍到村子裡搜索。他發現在一個院子裡窩
著一堆敵人,就用機槍堵住門口,命令一個敵兵替他收武器。共俘敵105人,繳步槍
36支、輕機槍3挺、小炮一門、手提式機槍兩支、電話機兩部。事後別人問他,繳械
時敵人都說了些什麼。他說:「我光顧樂了,啥也沒聽見。」
    第52團1連文書岳巍洪是第17旅的模範文書,打仗的事卻總輪不到他。這次他也
隨全連「攆鴨子」去了。沒有手榴彈,他就邊跑邊扔石頭。一塊石頭飛過去,敵人
便以為是真彈,轟地散開了。他見同志們有的赤著腳,就撿敵人跑掉的鞋追著分送
給大家穿。在一個山腳處,他捉住敵人五匹馬,剛要往回趕,從山上又跑下來1OO多
匹馬。又是轟,又是趕,一個人忙前忙後,成了地地道道的「牧馬人」。
    在高山舖戰役中,最清閒的是各旅的衛生所。一仗下來,竟沒有幾個傷員。
    第18旅衛生所的醫護人員閒得難受,聽著漫山遍野的喊殺聲,商量著出去和部
隊一起捉俘虜。突然,一大群敵人排著隊闖過來。氣氛頓時緊張。未料,這些敵兵
全都自己放下武器。再看:全是傷兵。像回到他們自己家似的,要求包扎傷口。
    醫生們問:「是誰送你們來的?」
    俘虜們答:「沒人,我們自己摸來的。」
    醫生們全笑了。他們還沒遇過這種事:兩軍對壘,傷兵自己找上門,要求做俘
虜。
    送飯的炊事員帶回20多個俘虜;
    查線的電話員捉了七、八個軍官;
    一個戰士俘虜了一個連的兵;
    三個戰士繳了一個營的槍;
    這樣的故事幾乎說不完。
    正午12時,槍炮聲完全停止。六架敵機出現在高山舖上空。公路上行走著一隊
隊身穿國民黨軍服的漫長行列,連綿不斷的山溝裡、緩坡上也是黃龍般的俘虜隊伍,
看不出一點與共軍交戰的跡象。敵機判斷國軍大概已經解圍,於是俯衝盤旋,把從
武漢裝運的大餅、饅頭統統投下來。
    飛機越飛越低,幾乎已經觸到山尖。守在山上的第19旅又撿了一次「洋落」,
無數挺機槍一齊開火,一架飛機立時中彈起火,拖著長長的黑尾巴撞在山坡上,摔
得粉碎。
    在山野裡撿大餅、饅頭的戰士們一片歡呼。
    高山舖一戰殲敵第4o師和第82旅l200余人。都說打得順,過癮。
                  湖北黃岡    胡涼亭    1947年11月3日
    霜降已過,立冬了。大別山的清晨茫茫一片冷清的色調。樹梢上,房頂上,草
葉上,凡裸露在大自然中的景物都掛上一層厚厚的霜,彷彿罩了一件白色的大斗蓬。
    連著幾天,鄧小平清晨起來沒有外出散步、做操,劉伯承也改了雷打不動的看
書習慣。他們起床後,簡單漱洗一下,就和全軍將士一樣,忙碌地做著一件從來沒
做過的事情——裁制冬衣。
    高山舖大捷使陝北的毛澤東感到懸著的心放下了。他對周恩來說:「高山舖的
意義不僅僅在於消滅了1萬多敵人,也不僅僅因為這一仗打得很漂亮,它的全部意義
在於我軍已經能夠在大別山進行大兵團作戰,劉鄧已經在那裡站住了腳。倘若10萬
大軍的冬裝能在近期解決,那麼天王老子也趕不走他們了。」
    這之前9月13日,周恩來致電劉鄧:
        被服解決可能性如何?如無,準備派10縱護送。
    三天後,毛澤東致電劉鄧:
        你們全軍冬衣準備,不要將重點放在由後方按時供
    應上面,而要放在自己籌辦上面。你們如能努力收集棉
    花布匹,每人做一件薄棉衣或做一件棉背心,就能穿到
    12月、1月,那時後方冬裝可能接濟上來。
    劉鄧認為:從解放區運送棉衣,不僅增加解放區的負擔,而且要派部隊千里護
送,通過敵人的重重封鎖,耗費很大的力量。為了減輕中央的負擔,節省人力、物
力,劉鄧當即回電:自己動手,就地解決冬裝的困難。
    收到回電,毛澤東深深感動,連說了三遍:「劉鄧不簡單!」
    大別山北麓經濟貧困,沒有條件解決10萬冬裝所需棉花、布匹,但是劉鄧卻利
用蔣介石的圍剿」的機會,跳到大別山南麓的富庶地區,爭取到較為優厚的物質條
件。高山舖大捷後,劉鄧發出指示,要求全軍利用戰後休整,限期完成冬衣籌制。
    在一東一西兩間農捨的窗前,劉伯承和鄧小平借著晨曦飛針走線。劉伯承眼神
不濟,縫不了幾針便扎一下手指。
    康理每見這種情景,心中就一陣難受。他真想走上去接過司令員的針線,替他
縫好棉衣,但又不敢。前幾天,多少人提出這個要求,都被劉伯承「錛」了回來。
    昨天,鄂豫軍區的穰明德專程送來一件做工精細的虎皮袍:「司令員,同志們
都為您的健康擔心,這件袍子是打土豪得來的,您穿上吧。」
    劉伯承推開了,指著手中尚未完工的棉衣說:「全軍上下穿的都是這種棉布衣。
我不要特殊。」
    鄧小平畢竟手腳麻利,又大刀闊斧慣了,棉衣「工程」進入尾聲。他咬斷線頭,
穿上試了試,自我感覺良好,就走到院子中喊西屋的劉伯承:「看看我的手藝!」
    劉伯承抬起目光,上上下下打量問道:「你自己如何評價?」
    「相當不錯,可稱地道的中國手工藝制品!」
    劉伯承哈哈大笑。
    44年後,於喬回憶起第一次見鄧小平穿棉衣的情景,這樣形容:
    「鄧小平的那件棉衣呀,真不敢恭維。前襟撅著,後擺吊著,背上還有個大鼓
包,脖子都找不見了。」
    空中傳來隆隆轟鳴,一架飛機自東向西飛來。飛機在胡涼亭上空盤旋,撒下滿
天紅紅綠綠的紙片。
    康理跑著抓起幾張。
    劉伯承做了一早的針線,眼力更加不濟,看不清紙片上的字跡,問鄧小平:
「這是什麼?好像還有我們兩個的照片。」
    鄧小平:「是懸賞通緝令。用不著花錢,蔣介石白給我們印了這麼多照片。說
是誰若活捉劉鄧,賞洋500萬。」
    劉伯承笑了:「真是奇貨可居!想不到我們值那樣大的價錢。抓住我們,就成
了百萬富翁啦!」
    正說著,李達和張際春來了,說敵人撤傳單大概是有目標的,為了防止敵機轟
炸,保證指揮部的安全,最好搬家。
    劉伯承問:「搬到哪裡?」
    李達說:「離這兒不遠有一座大宅子,是黃岡縣長朱懷冰的家。」
    劉伯承:「朱懷冰?是那個老兄啊!國民黨97軍軍長兼戰區。政治部主任、河
北民政廳長,有名的『磨擦』專家。從抗日就開始『磨』,『磨』來『磨』去,把
個97軍『磨』光了。蔣介石給了他個黃岡縣長官兒,還是很念舊情嘛。」
    張際春:「他也算為蔣介石反共立下過汗馬功勞。我想,蔣介石總不會轟炸他
的老家。我們搬到那裡,會安全些。」
    鄧小平:「好。你們負責搬家,我和司令員到部隊走走,看看棉衣做得怎樣了。」
    第6縱隊第18旅行動很快,棉衣全部著身,已經在開總結大會了。
    劉鄧來到的時候,第18旅政委李震正在作總結報告。報告也很特別,是一首李
震自己編的《棉衣歌》。
      十月大別秋風急,劉鄧健兒著單衣。
      薄衿單被不成寐,月冷霜白草淒迷。
      大別初建無後方,千萬冬衣何處覓?
      千萬將士暗思量,全軍無人不煎急。
      眼望嚴冬即來臨,寒風大雪以何御?
      百萬賊兵不足畏,三冬無衣實堪慮。
      生死關頭仰劉鄧,能使無衣成有衣。
      千萬將士自己縫,織成棉衣度寒冬。
      號令傳來人咋舌,男兒何曾會女紅?
      官兵束手皆無策,手持針剪自傷嗟。
      剪裁不知怎下手,尺度難量體肥瘦。
      腿難盤曲腰難俯,針線哪如槍順手。
      針刺衣襟手出血,刀剪襖袖皆有缺。
      千遍萬遍縫不成,擲衣立起咒北風。
      頓足出戶起徘徊,移身俯首入室來。
      尾腳拾起未成裳,平心靜氣再思量。
      翻來覆去思不得,持農出門問女娘。
      大別婦女習耕作,縫衣從來靠衣匠。
      絕望歸來長歎息,悔不在家學縫衣。
      身坐門檻手捧額,神志訪惶無主意。
      忽聞將校傳口語,劉鄧亦自織冬衣。
      全軍上下歡若狂,齊呼劉鄧壽無疆。
      劉鄧如此我何言,從此將士不畏難。
      兩人促膝細交談,三五成群相鑽研。
      慢把單衣比棉裳,相差只是一層棉。
      依照單衣做棉裳,剪裁縫合相摹仿。
      一人做成十人會,全軍七日著新裝。
      新衣著上競相比,看誰新衣更合體。
      全軍上下喜氣飛,從此無人再傷思。
      此事古今從無聞,千古奇跡出我軍。
      一切困難皆可渡,全在萬眾是一心。
    劉伯承稱讚李震:「好。18旅棉衣做得好,你這個旅政委的詩也作得好!」
    李震人生得秀氣,這年才33歲。抗日前在北平從事學生運動,以後到太行,一
直在劉鄧領導下工作。劉伯承很喜愛這個有文化的旅政委,卻常常用最嚴厲的批評
來表達他的偏愛,特別是前不久渡淮河時的批評簡直到了不留情面的地步。李震很
理解這是首長對自己的愛護,所以當聽到劉伯承的表揚時,身上反而不自在起來:
    「我胡謅了幾句順口溜,哪稱得上什麼詩。請司令員、政委批評。」
    劉伯承:「當然要批評嘍。那一句什麼『齊呼壽無疆』就寫得不好,應當重新
改寫。鄧政委,你說是不是呀?」
    鄧小平:「壽無疆,不符合發展規律。既不是唯物論,又缺少辯證法。要改寫!」
    劉伯承笑了,對李震說:「你看,鄧政委已經把問題上升到哲學高度了,不改
不行啦!」
    楊國宇好像有第六感官。他的上衣已經做好,本不想做棉褲了,而且他從小生
長在四川,那兒的氣候和大別山差不多,根本就沒穿過棉褲。但不知怎地想到萬一
劉鄧來檢查,批評幹部不帶頭,反倒麻煩。於是一早起來就把自己關在屋裡,老老
實實縫起棉褲。
    屋外的場地一陣喧鬧,楊國宇隔著窗戶看,「撲哧」笑了。
    直屬隊發的棉布五花八門,紅的、綠的、黃的、花的,做出的棉衣也各色各樣。
幾個戰士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滿場院扭,像個「秧歌隊」。
    19歲的警衛戰士劉挺貴鬧得最兇,他把發的一塊紅布蒙在頭上,一個戰士見他
棉衣領口開得像「馬糞兜」,就將一個搪瓷碗塞進去。劉挺貴成了一個「羅鍋」新
娘,逗得大家笑不止。
    楊國宇見鬧得過了,怕劉鄧撞上挨批評,正要出去制止,劉伯承和鄧小平已經
出現在場院。
    楊國宇趕緊放下手中活出去。
    劉伯承和鄧小平誰也沒發火。劉伯承從劉挺貴的衣兜裡掏出洋瓷碗,走到一塊
架起來做裁衣案的門板前,舖平棉衣,招呼大家圍攏過來:
    「俗話講,『棉衣好做領難開』。這件衣服領子開得就有毛病。你們看,利用
這個洋瓷碗,找准位置扣上去,比著碗口大小畫下來,剪出的領口保險比你這方不
方、圓不圓的要來得好。明白了嗎?」
    戰士們心裡打鼓,以為首長一定要批評他們不好好做棉衣,亂開玩笑,誰知司
令員這麼耐心地教他們最頭疼的開領口技術,連忙齊聲答:
    「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大家可以試一試。但是……」劉伯承的臉色嚴肅:「同志們,
今天不是春節,為什麼會有這樣多的秧歌隊?」
    楊國宇解釋:「沒有染料,我們到宋埠都沒買到。」
    劉伯承:「沒有不能克服的困難。過去群眾自己織白布,用稻草燒成灰,可以
染成灰色的。用皂角樹根煞成水,可以染成黃色的。不管什麼顏色,總比秧歌隊好。
要抓緊時間限期改正過來。」
    朱懷冰宅。
    劉鄧走進正房,中堂懸掛的一副宇畫引起了他們的興趣。
    劉伯承指著條幅念道:「忽而在高山之高,忽而在深水之深
    張際春說:「這不是講的伯牙鼓琴,意在高山流水嗎?」
    劉伯承:「這也可以說是在講我們哩!我們忽而在長江邊吃掉蔣委員長的武穴、
團風這幾坨,忽而在高山舖消滅了40師外加一個旅,又吃了委員長一桌席。部隊打
了勝仗,發動了群眾,有了飽飯吃,又有了棉衣穿。我們在他的臥榻之旁打鼾,委
員長在廬山上睡不好覺,連做夢怕也夢見過江卒子逼上來,將他的軍呢。」
    李達:「我們在這個黃岡縣也建立了民主政權,新佈告貼滿了牆。縣太爺朱懷
冰早逃了,把他的家讓給我們做指揮部。」
    鄧小平笑道:「朱懷冰也沒想到,闊別八年,現在又不得不和我們打交道,真
是冤家路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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