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中原 第10章 問鼎中原 魯西南 沙土集 1947年9月8日 沉寂多時的魯西南驟然再爆槍炮,濃烈的硝煙再次遮蓋剛剛擠出陰雲的烈日。 陳毅敞開杭紡綢小褂的胸襟,一只腳踏上吉普車,一只手呼噠著大蒲扇,招呼 粟裕:「同志哥兒,西兵團重打鑼鼓另開張,一登場就敲得熱鬧。這叫作開張大吉。」 身材瘦小的粟裕輕盈地鑽進吉普車,回手帶上車門,歎氣歎得像他眼窩兒一樣 深:「是喲。這一仗若再打不好,我粟裕將無法向中央交待。」 陳毅知道粟裕此刻心情的沉重,但他更了解這個看似瘦弱的人內心底蘊的剛強 與堅毅,因此也不接下文,只吩咐司機:「開車!」 陰雨連續經月,魯西南大地一片泥濘。在孟良崮戰役中繳獲的敵第74師師長張 靈甫的這輛黑漆黑皮篷軍用吉普,載著華東野戰軍兩位巨頭,犁開一路濁泥,飛舟 似的疾駛。 一個多月以來,華野西兵團就是在這樣的泥濘中跋涉,迎來了解放戰爭的第二 個雨季。 華東野戰軍聲名赫赫。1947年1月由山東野戰軍和華中野戰軍合編為華東野戰軍 時,陳毅、粟裕統帥的門個縱隊連同軍區武裝總兵力達60萬以上。短短的幾個月, 華野縱橫馳騁於魯南和魯中,連戰連捷,僅魯南、白塔埠、萊蕪、泰蒙、孟良崮戰 役就殲敵20個師,斃、傷、俘敵達19萬之多。部隊裝備全新,蔣介石送來的美式卡 賓槍之類已算小意思;繳獲了大量的山炮、野炮、榴彈炮,加上汽車、裝甲車,已 經使野戰軍組建了一個特種兵縱隊。 那時的華野多牛啊!部隊行軍相遇互問: 「哪部分的?」 「七戰七捷!你們呢?」 「天下第一團!」 蔣介石嚥不下這口氣。為了消滅華野共軍,拿下山東,打通津浦與渤海通道, 他在南京軍官訓練團摔了帽子:「沂蒙山區之戰,是我們革命軍人生死存亡所關的 一戰。挽回頹勢,把握勝利,就要從這一戰開始。我決定把全副精神用在這個戰場 上!」 6月25日,國民黨軍隊以九個整編師共25個旅的兵力,在萊蕪至蒙陰不及100華 裡的正面擺成密集方陣,步炮協同,空地配合,再度發起兇猛險惡的重點進攻。 一時間,魯中山區陷於狼煙火海。 這就是戰爭。它的無情與殘酷驟然降臨到陳毅、粟裕面前。 恰在華野危急關頭,劉鄧大軍突破黃河防線,鏖兵魯西南,分兵外線作戰的華 野陳、唐兵團和葉、陶縱隊切斷津浦路,以勢如破竹的猛烈攻勢迫敵改變部署,停 止東犯,從進攻魯中的部隊中調出七個整編師後撤西援,致使蔣介石在魯中山區擊 破華野主力的「重點進攻」計劃破產。 大量敵軍西調,魯中山區空虛,一個極為有利的形勢展現出來。陳、粟在此勝 利形勢鼓舞下,一方面為毛澤東的戰略大勢手筆拍案叫好,一方面為劉鄧不失時機、 扭轉戰局的氣魄所激勵,決定向魯中之敵展開猛烈進攻。 結果卻是出乎意料的。 7月17日打南麻,連日陰雨,部隊彈藥受潮,難以發揮效力,五天五夜只消滅一 個團。 7月24日攻臨朐,時逢暴雨山洪,彌河氾濫,臨胸城外水深數尺,又是一個五天 五夜,僅僅吃掉兩個營…… 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打了八仗,卻有五仗沒有打好。部隊傷亡巨大,然而比傷 廣更令人焦灼的是部隊士氣受到重創。 從臨朐前線蹚著雨水、踩著淤泥撤下來,粟裕以沉重的心清起草了8月4日給中 央軍委的電報,就南麻戰役失利引咎自責。 8月的陰霾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陳毅的蒲扇日夜持在手中,呼噠呼噠已成機械動 作。粟裕的電報既令他欽佩,更讓他不安。他始終認為,幾仗未打好,彼此有責, 不能讓粟裕一人承擔。當夜,部隊長途轉移到達郭店,處理了緊要公務,陳毅與粟 裕做了徹夜長談…… 8月6日,陳毅親筆寫了份「指人譯」的電稿,報告中央軍委和華東局,除檢討 「最近幾仗,事前我亦無預見,事中亦無匡救,事後應共同負責,故力取教訓以便 再戰」之外,特別談了自己的看法:「我認為我黨20多年來創造傑出軍事家並不多。 最近粟裕、陳賡先後脫穎而出,前程遠大,將與彭(德懷)、劉(伯承)、林(彪) 並肩邁進,這是我黨與人民的偉大收穫」。 前後兩封電報,彼此肝膽相照,使得華野兩位統帥胸臆間的赤誠和那種深明事 理、知人克己的恢宏氣度躍然紙上。 電報發出,陳毅感到一陣輕松,對粟裕說:「一年來解放戰爭出現這樣的規律 ——此起彼落。先打幾個勝仗,又碰了釘子,又打幾個勝仗。勝利了,便輕敵,種 下栽跟頭的因素,但失敗又是勝利的因素。領導上主要是應考慮在部隊栽跟頭之後, 如何領導部隊爬起來。」 粟裕深有同感:「趴下是暫時的,華野能夠站立起來,很快就能站起來。只是 在一段時間了內.我們的工作將十分艱苦。」 陳毅大笑:「夫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必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不艱苦,還要你我做啥子喲。」 陳毅一番豁達開朗的話語說得鎖眉多日的粟裕第一次開懷大笑。 古往今來,常勝將軍只是人們的一種比喻,實際是不存在的。能從失敗中站立 起來的統帥才具有無敵的意義。 8月7日,劉鄧揮師南下,陳粟決定遵照軍委指示組織華野西兵團之第6縱隊和特 種兵縱隊北渡黃河,轉赴魯西南會合陳、唐、葉、陶的五個縱隊箝制敵軍,配合挺 進大別山的戰略行動。他們冒著酷暑一路走,一路開始了艱苦細緻的「領導爬起來」 的工作。 外線出擊,困難陡然巨增,領導部隊「爬起來」又要耗費極大的精力。這是雙 重的困難、多方的壓力。陳、粟二人嘴角燎出了紫亮亮的火泡。 與此同時,毛澤東的心情地陳、粟更焦急,親自署名督促西兵團外線出擊的電 報一封接著一封發來,措辭一次更比一次嚴厲。用陳毅後來的話說:「當時的情景, 真是火燒屁股——迫得緊!」 在毛澤東8月30日大發雷霆,用浮腫的手寫下那封毫不留情面的電文時,陳毅正 在栽跟頭最慘的第10縱隊作報告,連批評帶安慰,鼓勵他們「爬起來」。接到粟裕 的電話,他知道事情嚴重,連忙收尾,抓起一塊鹹菜兩個玉米麵餅跳上汽車,坐到 駕駛員旁邊。這時候的陳毅出現了少有的。狼狽」:帽簷轉到了後腦勺,煙頭對煙 尾一支一支地抽。 回到華野指揮部,看罷電報,陳毅聯想到上月底毛澤東說明「陝北甚為困難」 有「不能支持」的危險的電文,已經體現了中央領導的嚴重處境,而手中的電報更 使他感受到毛澤東萬分焦急的心情。他揮拳砸在桌上,重重地說: 「采取第二方案,爭取早打!」 「我也是這樣考慮的。只有打,才能有力地配合劉鄧,才能扭轉現在的被動局 面。打好了,魯西南根據地就能重新建立,野就能從根本上站起來!」 事先已經做了許多準備和安排的粟裕,此刻見司令員與自已不謀而合,當即匯 報: 「西字第1號命令已經下達了,各參戰部隊正在進行戰鬥備。」 「幹得好啊!老伙計。」 陳毅的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望著長期以來配合默契的檔。 這一次,毛澤東沒想到陳、粟的行動如此迅速;也許想了,但仍覺得還需再加 一碼,於是9月3日又來了一封親自署的電報: 陳、粟: 申東電悉。作戰方向及任調地方工作人員均很對。 但有一點,你們應從根本上改變依靠後方接濟的思想。 劉、鄧已實行無後方作戰。陳、謝亦決心深入敵區準備 與後方隔斷。……從你們自己起到全軍一切將士,都應 迅速建立無後方作戰的思想。……準備打得剩下3千 人4千人一個旅而戰鬥意志愈打愈強。……不要怕後 方被敵切斷,勇敢地向淮河以北、平漢以東進軍。你們 各縱過去依賴後方補給心理太重,你們自己亦反映了此 種心理,望你們迅速轉變適應新形勢。軍中要禁絕怕犧 牲、怕吃苦,要帶大部隊,要求大休息,每日叫苦連天 等等錯誤思想。 收到電報時,陳粟已指揮數萬大軍南渡黃河,並迅速集結於沙土集南北地區, 完成了預定方案的戰役部署。 恰在此時,敵第57師被陳毅,粟裕的誘兵之計所惑,自成武、定陶地區尾隨華 野第1、3縱隊積極北犯,9月7日午後與第5軍拉開了20公里的空隙,撞到憋了許久的 華野槍炮口上。陳毅、粟裕當即抓住戰機,命令各縱發起總攻,合同第57師。 華野西兵團南下的第一仗打響了。 黑色吉普車飛速疾馳,槍炮聲愈來愈近,空氣中瀰漫著沖鼻的火藥味。已經能 夠看到沙士集上空升騰的濃煙烈火,聽到補天蓋地的喊殺聲。 陳毅聞到火藥味更興奮起來,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向前傾著,回頭對司機高聲喊: 「再加一檔,開快些!前頭已經過年啦,去晚了,就吃不上熱水餃嘍。」 司機小胖反而減低了車速,皺著鼻頭嘟囔:「快,快,再快就沖進沙土集,把 我們也當餃子餡包了。」 陳毅大笑:「好好好。現在你是司令員。請問,我們該去哪裡?」 小胖一打方向盤:「3縱司令部。」 陳毅連忙拉住:「慢來慢來。可不可以商量一下,再往前開些,到8師指揮所?」 小胖歪著頭,一副認真考慮的樣子:「好吧,就去8師,但你再提什麼要求可就 過分了。」 陳毅回轉身子對坐在後排的粟裕說:「你看我們小胖,既民主又集中,很像樣 的一個司令員呢。」 第8師指揮所裡,師長王吉文兩只衣袖櫓到胳膊根,屁股坐在桌上,正高聲大嗓 地接電話,看見陳毅、粟裕走進來,連忙跳到地上,指著電話機興奮地說:「司令 員,你們快聽聽吧,22團已經撕開突破口,打到圍寨上了;24團正從東北角往裡突, 西面和南面的6、8縱也發起了總攻,這』B面熱鬧得很哩!」 陳毅接過電話:「畢慶堂嗎?對,我是陳毅。你們22團十得很漂亮,情況我曉 得了,沙上集已經被你們攪得像狗肉鍋嘍!讓粟裕同志和你說幾句。」 粟裕拿起電話,聲調不高,語氣卻十分堅定:「請告訴同志們,這是我西兵團 外線出擊的第一仗,小勝不行,必須全殲57師,不使一個敵人漏網!」 電話機裡「轟」地一聲響,繼而一片沉寂。 陳毅趕忙抓過電話:「畢慶堂,出了什麼情況?……哦?……好。好得很!」 陳毅的神情漸漸舒展明朗起來,眼睛裡重又流露出喜悅。 「我來問一下,那個炸開北門的爆破英雄叫什麼名字?……李士貴?好,請轉 告李士貴同志,就說我陳毅向他致敬!你就說陳毅講了,在戰場上,一個優秀戰士 的作用是無法估量的,他就像一長串鞭炮中打頭的那個炮仗,他的勇敢、智慧和由 此而產生的英雄行為會引導整串鞭炮爆響起來!」 四個半小時之後,沙土集上空的煙雲漸漸散去,四野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河溝裡的青蛙沒有鼓噪,樹梢兒上的蟬兒尚未振嗚,連紅了臉的高粱都靜靜地伸著 頭。 一條條路上走著一隊隊俘虜,俘虜們全被「武裝」起來,抬著重機槍、迫擊炮, 背著卸掉槍栓的步槍,摩肩接踵,連續不斷地走下戰場。 陳毅走出指揮所,來到大路上。一個押送俘虜的年青幹部認出了他,跑著迎上 來,報告:「司令員,請您檢閱吧!這是我們一個排搞到的!」 陳毅開心地拍著他的肩膀:「哈!一個排搞了……怕有一個營吧。不簡單,你 叫什麼名字?』」 「劉金鎖。」 師長王吉文向陳毅介紹,劉金鎖是第22團7連的一個排長,別看他年紀小,老革 命了,能打也能發牢騷。前一陣日子艱苦,埋怨打不上仗,鬧著要任務,他吵得最 兇。 陳毅問道:「怎麼樣?老革命同志,這下不嘟囔『只跑腿不打仗』了吧?」 排長紅著臉從隊列中推出一個軍官模樣的俘虜,走到陳毅面前:「首長,讓他 說吧,他比我回答的好。」 俘虜一下子愣住,囁嚅地問:「什……什麼?」 排長瞪眼:「忘了?把你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俘虜終於明白:「是,別提啦,打這種仗還不如去受刑。天天跟著你們拖,追 又追不上,打又打不著,兵拖跑了,彈藥拖光了,能碰上貴軍繳了槍倒利落,省得 受洋罪了。」 俘虜隨著隊伍走了,陳毅說:「你們聽聽,他在給我們上課哩。敵人怕我們拖, 可我們有些人自己倒怕拖。同志們,我們今後的任務就是要拖住敵人,要把它從大 別山拖出來,從陝北、山東拖出來。要想拖垮敵人,就不能怕走路!」 華野西兵團首戰告捷,殲敵9500余人,實現了戰役預想的最好結果。用在沙土 集俘虜的敵第57師師長段霖茂的話講,是「從師長到伙夫馬伕,無一人漏網」。 9月11日,陳毅、粟裕收到發自陝北的賀電: 鄆城沙土集殲滅57師全部之大勝利,對於整個南 線戰局之發展有極大意義,特向西兵團全體將士致慶賀 與慰問之憂。……你們一定能完成在黃河、淮河、運 河、平漢之間創造鞏固根據地,協助劉、鄧,陳、謝創 造鄂豫皖與鄂豫陝兩大根據地,協助饒、黎、譚保衛山 東根據地,協助蘇中、蘇北恢復根據地之偉大任務,你 們處在上述四大根據地之中間地帶,你們的勝利有重大 戰略意義。 電報是毛澤東起草的,字裡行間充滿喜悅與欣慰之情。但饒有意味的是這一次, 並且從這一次起,毛澤東給陳毅、粟裕的電報不再親自署名了。 河南靈寶 函谷關 1947年9月12日 聽說陳賡要打函谷關,當地的山民老漢直搖頭,吧喀著旱煙袋,一口一聲「難」。 函谷關東起秦嶺崤山,西接潼津古渡,拱衛著晉豫陝三省,為歷代軍事要沖。 加之山勢雄險,陡壁如立,谷深若函,自占便以難攻易守之峻勢號稱天下第一險關。 春秋戰國,秦自置關函谷,日益稱雄天下。公元前241年,楚、趙、魏、韓、衛五國 合縱攻秦,兵強將廣,聲勢浩蕩,橫掃千里,一路皆捷,至此卻大敗而還。屈指千 年,真正攻下函谷以定天下者,唯劉邦一人。故古人論說晉陝形勢,必談崤函之險 固。 「餓(我)把話先說下,敢發命令打函答關的,他不是草包,就是神人!」自 小裝了一肚子古的老漢磕掉煙灰,下了定奪。 山民們不知道,他們所預言的那個非「草包」即「神人」的人正是毛澤東。 陳、謝集團8月22日突破黃河天險之後,迅速斬斷隴海路;至對日,先後攻佔新 安、澠池、宜陽、洛寧諸鎮,殲敵4800余人,繼爾主力東向,威逼洛陽,如同側背 殺進的一把鋼刀,割裂了顧祝同、胡宗南東西兩大集團的聯繫,逼迫胡宗南主力第 1軍、第29軍由陝北南撤,減輕了陝北戰場的壓力,也使尾追劉鄧大軍主力中的整編 第15師以及青年軍第206師第1旅、第41師第134旅匆忙西援,從戰略上調動了敵人。 蔣介石聞訊仰聲長歎…… 1931年春,擔任紅12師師長的陳賡作戰負傷,就醫途中因叛徒告密被捕。蔣介 石聞訊親赴南昌百花洲探視。剛一見面,蔣介石就緊握住陳賡的手,久久不忍丟開: 「陳賡啊,陳賡……」連聲喚著,眼睛競潮濕起來。 蔣介石太喜愛陳賡了。自打黃埔初次相識,他就覺得這個不喝酒不吸煙也不吃 茶的俊秀青年是個好學生,將來一定能成為不可多得的將才。國民革命軍第二次東 征,蔣介石落難身陷絕境,陳賡背著他逃出了橫屍遍佈的荒野,使他免於一死。那 一次,蔣介石真的落淚了,哽咽著反反覆覆地說:「陳賡啊,你是校長的好學生, 校長將來一定重用你!」 那時,蔣介石也是這樣握著陳賡的手。而這一次,無論他如何曉之以理、動之 以情,也無論是許願第3軍參謀長、南京衛戍司令之職,還是以校長、長輩身份甚至 拿出「父愛子情」勸之,都碰了釘子。蔣介石不相信共產黨的「毒化」會如此之深, 他想用時間來證明自己。不料,陳賡竟在南京,在他眼皮底下的監獄裡逃跑了。 事至如今,為了對付陳賡的攻勢,蔣介石不得不忍痛剜肉補瘡,一面將被迫西 援的部隊與洛陽守軍組成第5兵團拱衛洛陽,一面將分佈在陝縣以東的四個半旅組成 陝東兵團,以圖從東西兩面夾擊,打通隴海,阻住陳賡的進一步發展。 陳賡兵臨洛陽,士氣正盛,恰收到毛澤東和中央軍委連續發來的電報。電報指 出:目前,洛陽附近地區敵所必爭,不應使用主力;西面空虛易於攻取,主力應迅 速乘虛向西,搶佔陝縣、靈寶、閿鄉、洛寧、蘆氏諸城,廣占敵區,多殲敵人。這 樣,既可配合西北野戰軍殲滅胡宗南集團,又可打開陝南局面,對主力爾後南出漢 水或平漢,建立鄂西北和豫西根據地具有決定性作用。電報並指出:「對敵守備薄 弱之據點及城市則堅決攻取之,對敵有中等程度守備而義環境許可之據點及城市, 則相機攻取之,對敵守備強固之據點及城市則避開之,著重點放在調動敵人打運動 戰,占領廣大鄉村,消滅反動武裝,發動群眾,必須準備經過一個困難時期,逐步 建立根據地。」 陳賡拿著電報,時爾佇立地圖前凝眸沉思,時爾跛著腳往返踱步。他的腿在東 征、南昌起義和鄂豫皖蘇區反「圍剿」時先後三次負傷,落下了殘疾。平日陳賡風 流倜儻,拿起精神挺身走路,倒也不顯眼,而一旦陷入深思,精力轉移,腳便跛得 厲害了,一踮一踮,好似踏出他內心揣摩利弊、權衡左右的節奏。但只要他胸脯挺 起,重又煥發出瀟酒氣度;熟悉他的部下們便知道:司令員定下決心了。 陳賡的腳步漸漸平穩了:目前打洛陽,時機確不成熟,即使攻克,也不能鞏固 持久;一旦敵第3師等主力趕到並與陝東兵團靠攏,形成東西夾擊,我在夾縫中就難 於展開,難於在機動中大量殲敵,更無法廣辟新區,完成配合彭德懷西北作戰、劉 鄧南下大別山的戰略任務。 遠在陝北的毛澤東處於敵軍追擊之中,卻對全國戰局乃至戰爭每一細部觀察得 如此精道,把握得如此準確,運籌帷幄,游刃有余,幾乎將古今中外的戰爭藝術溶 為一體,獨創發揮到極致。陳賡和毛澤東是同鄉,他們曾一起漫步橘子洲頭寄情懷 遠,一起躍人湘江擊水中流。作為陸軍講武學校和黃埔1期的高材生,陳賡被土生上 長的毛澤東深深折服了。 當然,大軍西向進擊陝東兵團也非輕而易舉之事。無論打陝縣,還是打靈寶, 都必先攻克函谷關。毛澤東把一個難題交給了陳賡。 陳賡的腳又有些破了。他在權衡先打陝縣,還是光打靈寶。陝縣有萬余敵軍防 守,背靠居高臨下的函谷關,堪稱「固若金湯」。這倒不是敵人的吹噓,因為即便 陝縣攻破,只要函谷關上一個團的火力壓下來,頓時就會產生沸水傾人蟻穴的效果。 陳賡踱著踱著,突然大步走到地圖前,用紅鉛筆重重畫了個半弧形的箭頭——主力 繞過陝縣,直撲靈寶,攻佔函谷關! 然而出師不利。 部隊在崤山與敵不期而遇。給養斷絕,大又霪雨連綿。整整三天,戰士們露宿 山頭,憑著野菜、野果充饑。上上下下,每個人都在焦灼中等待陳賡的命令。 投人戰鬥的陳賡是從來不「跛』的、他組織部隊全力出擊,消滅當面之敵,又 派出第1l旅、第13旅利用北面的黃河,從東。南方向,圍三闕一,攻打靈寶。他特 別規定一條:「靈寶戰役由11旅旅長李成芳全權指揮,各參戰部隊,包括我陳賡在 內,任何人不准干預李成芳的決心,只管保證他的戰鬥需要!」 這就是陳賡的用人之道。 正因為如此,陳賡手下的將領幾乎每個人都有一部絕妙的傳奇。 李成芳帶著營、團長們在函谷關廠的南卡莊察看地形。他的神情是淡漠的,臉 上沒有任何表情,彷彿這不是在做大戰前的準備,而是到了一處要麼太熟悉要麼太 陌生的地方,熟悉與陌生的兩極才會使人產生這種感官上的同一種反響——本然。 這是一片緩坡的山地,再往上是一層接一層的土巖,士巖上敵碉堡密佈,塹壕 縱橫,陣地縱深很大,倘若用正面仰攻突破層層土巖上的堅固工事,部隊要付的代 價是可以想象的。 李成芳悶悶地點上支「炮彈」煙,抽了一口,說:「每個人都講講,這個仗怎 麼打?」 「旅長,我認為從開闊地迎著敵人的火力硬上,傷亡了太大。」 「攻這種陣地,沒有強大的炮火掩護,難辦。」 指揮員們七嘴八舌地議論。 全是些信心不足的意見。李成芳臉上的表情依然如故。他偏過頭問第31團團長 徐其孝:「你的意見呢?」 第31團是戰役的第一梯隊,他們將從這裡攻上山頂,掃清一路障礙。 徐其孝從李成芳嘴裡拔出「炮彈」,吸了一口又給李成芳插回上。半晌,才吐 出一個字:「難!」 李成芳的嘴角歪了一下,沒笑出來:「除了難,還有沒有別的詞兒?」 接下去又是議論。 「是不是用老辦法?夜間偷襲。」 「不行,偷襲只能拿下前沿陣地,縱深這麼大……」 「要不就另選主攻方向?從西邊,從敵人屁股後邊打。」 「西邊是函谷關險要地段,易守難攻。」 方案提了一大堆,又被推翻了一大堆。 問過徐其孝,李成芳依舊漠漠地吸著「炮彈」,漠漠地聽,直到最後才漠漠地 說:「按原定方案,繼續準備。」 有罷,轉身就走。 這就是李成芳。不了解他的人會覺得這個人有些迂拙、呆板、木訥,一張胖胖 的臉上缺少感情的陰晴變化,看不出喜怒哀樂,然而熟悉他的部下們卻這樣形容他 們的旅長:「心如淵泉,形同處子。」說他貌似淡漠的眼神和面容並非沒有表情, 也不是淡漠,而是感情蘊藏得太深、太深。 跟隨李成芳多年的警衛員知道旅長此刻最需要什麼,一路手裡不停地為旅長准 備充足的「炮彈」。回到指揮所,不待李成芳伸手,便一支接一支地遞上來。 參謀們見旅長不停地吸煙,知道他在緊張地思考,都屏聲斂氣避免干擾他。 李成芳裹在煙海裡。看地形時有人冒了一句「從西面打函谷關」,當時他沒說 什麼,內心裡卻很重視這個意見。他知道,歷代戰爭打函谷關都是從南面進攻。現 在敵人也把南面作為防守的重點,構築了完整的防御體系。或許它的脊背由於地勢 險要,敵人會疏於戒備?但若從西面打,會不會有悖於陳賡司令員「圍三闕一」的 方針?「圍三闕一」的基本意圖是逼迫敵人出城向西潰逃,而後在運動中殲滅之。 但如果不打痛敵人,它會乖乖棄城西竄嗎?攻南山,表面上執行了上級的計劃,但 不給敵人以足夠的震懾,便實現不了戰役目的。從西面打函谷關呢?能不能撼動敵 人? 李成芳丟了一地「炮彈頭」,決定去函谷關西面看看地形。 「為什麼函谷關在歷史上很有名氣?你們誰知道,給我講一講。」路上,李成 芳問隨行的參謀們。 一參謀說:「我知道一點。靈寶古代叫虢州。函谷關在秦漢時代是八關之首。 有關它的傳說最有名的要數益嘗君的故事。據說益嘗君夜逃函谷關,危在旦夕,而 函谷關的關法規定:公雞叫才開關放行。要是等到雞叫,秦國的追兵就到了。幸好 孟嘗君門下有幾千食客,其中一人會學雞叫。他一聲口技引得所有的公雞都叫起來, 於是孟嘗君就逃出了函谷關。」 李成芳聽了很感興趣:「這個故事不錯。如今蔣介石眾叛親離,別說幾千食客, 幾十個也攏不住。沒人學雞叫,敵人一定逃不出函谷關。那個孟嘗君是什麼人?」 另一參謀說:「孟嘗君是齊國宰相田嬰之子,田嬰曾參與田忌為將、孫臏為師 的馬陵之戰,《田忌賽馬》、《孫臏減灶》說的就是那時候的故事。《田忌賽馬》 講他把馬分為上、中、下三等,用上等馬對付對手的中等馬,中等對付下等,下等 對付上等……」 李成芳沉思了一會兒,說:「你這個故事對我有啟發,謝謝你。」 李成芳15歲參加紅軍,從小沒有文化,可他手下卻什麼人才都有。人們說,除 了吸煙,李成芳還有一癖,就是愛才。他這種如癡如癖的愛好在兵團聞名。抗日時, 剛繳了一門拉不開栓的山炮,他人著手組建炮兵連。聽說軍區後勤部有個民國元年 從軍的老頭叫白殿奎,曾在閻錫山部隊當過炮兵。他一個電話把人調來提升為副連 長。那老白既不是黨員,又沒帶過兵,喊操還是民國初年軍閥部隊的口令:「開步 ——走!長步——走!」可李成芳卻說他有技術就應該重用。更令人歎為觀上的是 他要組建工兵,竟把一個離了酒、不抽大煙就沒法活的「老東北軍」選來當連長。 他勸他酒可以少喝,煙必須戒掉,背地裡卻交待保衛干事設法弄一點大煙土,「老 東北軍」實在不行的時候就給他一口。結果,無論炮兵還是工兵,第11旅都占了鮮, 而且人才雲集,文的、武的、打球的、照相的、唱戲的、說古的、論今的樣樣都有。 看過地形,李成芳下決心西打函谷關,手段采用田忌用兵之法,以一部兵力從 正面吸引敵人,而將主力迂迴到敵人脊背,實施偷襲與強攻並舉的作戰方案。 陳賡打電話給李成芳:「這樣部署很好。你放心大膽干,如果預備隊不夠,要 多少我陳賡給你多少。」 總攻之前,李成芳到主攻營做動員。動員也很簡單,只把剛聽來的故事賣了出 去:「你們聽說過雞鳴狗盜的故事嗎?……公雞一叫,關門大開,敵人就容易跑掉。 你們要在雞鳴之前——也就是說,在拂曉之前拿下函谷關!」 黃昏時雨停了。天還陰著,夜色降臨得很快。為了隱蔽,出敵不意,部隊運動 得十分小心。秋蟲仍在低吟,草木沒有搖動。直到距敵兩米處,敵哨兵才發現,未 待出聲便被刺刀結果了。戰士躍入工事,踢翻機槍,同敵人展開肉搏……一切都在 靜悄悄的夜色中進行,未發一槍一彈,迅速殲敵兩個班,占領了敵警戒陣地。然而 因為天太黑,漏掉了一個敵人。這傢伙邊逃邊鳴槍,一下子引來密集的炮火。戰鬥 異常激烈。 凌晨4時,函谷關仍沒有拿下。李成芳命令:「』投人預備隊,務必於拂曉前解 決戰鬥!」 預備隊營長熊廣模剛把三個連帶上去就中彈犧牲,1連長王月才立即代理營長, 指揮部隊向主峰衝擊。 臨近主峰,正撞上守敵指揮所。戰士們殺紅了眼,把那些頑抗的「大蓋帽」全 用刺刀捅死了。守敵失去指揮頓時大亂,戰局急轉直下,至拂曉時分,全殲函谷關 守敵一個營。此時,雞還沒叫。 李成芳登上函谷關,問王月才:「傷亡大嗎?」 「過半。」 「你們1連帶上來多少人?」 「齊裝滿員128,再加上一個,129人。」 「怎麼還多了一個?」 「俘虜補的。」 王月才還想說什麼,見旅長一臉嚴肅,止住。 「有什麼話?說。」 「旅長……給我們幾匹騾子吧?」 「去找軍務股,就說我批准的。」 占領了函谷關,靈寶城便暴露在炮火控制之內。第11旅、第13旅趁勢發起總攻。 不到四個小時,全殲守敵,生俘敵新編第1旅旅長黃永贊、副旅長胡秉銳以下5600余 人。 靈寶戰役勝利結束。 9月17日18時,陳賡率部總攻陝縣,義是不到四個小時的激戰,全殲守敵第135 旅全部及第206師一部,生俘第206師第2旅旅長蔣公敏以下4700余人。 與此同時,第9縱隊除留第26旅監視洛陽之敵,阻敵第5兵團之外,主力南渡洛 河,解放宜陽、伊川、伊陽、嵩縣、奕川、洛寧諸鎮,。殲敵7000余人,在伏牛山 北麓開闢出豫西根據地;西進的第38軍和第22旅又相機占領洛南、商縣、商南、山 陽等縣,肅清反動武裝,創建了陝南根據地。從此,大軍扼住豫陝咽喉,沿隴海鐵 路縱橫往來於秦嶺、伏牛山之間。 戰局陡轉,陳賡拿下靈寶、陝縣,直逼潼關,震動了胡宗南的西安大本營。 9月20日,蔣介石飛抵西安,親自策劃部署,下令再從進攻大別山的部隊中抽出 整編第56師空運西安,並從自顧不暇的陝北戰場抽回一些部隊,以加強西安防衛。 蔣介石說:「我們要在半個月內,徹底打通隴海路!」 然而,自從陳賡過黃河的那一天起,隴海路就再沒有徹底打通過。 豫皖蘇地區 1947年9月26日 天上沒有星光。 一陣炮火過後,地上的燈光也熄了。 隴海路像條黑色的巨蟒僵死過去。 華東野戰軍西兵團在完成了魯西南作戰之後,六個縱隊18萬大軍兵分五路揮師 南下,越過東西癱瘓的隴海鐵路,挺進豫皖蘇地區。 陳、粟大軍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攻克縣城24座,殲敵1萬余人,完成了戰略 展開。 在此期間,西北野戰軍轉入戰略反攻,連獲沙家店、關莊木口追擊戰等大捷; 華野內線兵團發起膠東保衛戰,予敵以重創。 至此,兩大野戰集團在遼闊的中原大地L擺出了一個大大的「品」字。毛澤東親 自勾畫的劉鄧、陳粟、陳謝三軍挺進,彭德懷、許世友兩翼牽制的全新戰略格局已 告形成。隨之,華北野戰軍對平漢路北段發動攻勢,解放雄縣,兵叩石門;東北野 戰軍在長春、吉林、四平和北寧線錦西至義縣地區發起大規模秋季攻勢。人民解放 軍已經轉入全國規模的戰略進攻。 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異常興奮。 朱德:「中原得手,天下大事定矣!」 周恩來:「黃河是蔣介石的『外壕』,隴海路是他的『鐵絲網』,長江是他的 『內壕』。蔣介石總想把我們趕過『外壕』,而我們已經過了『鐵絲網』,打進他 的『內壕』了。」 毛澤東:「所以,我們要重新算一筆帳,不是五年、10年而是三年甚至兩年之 內消滅蔣介石。還要修改一個口號,不是戰略反攻,而是戰略進攻。進攻,是沒有 界線的。」 這段時間是蔣介石最難過的日子,捉襟見肘,疲於應付。「美齡號」專機東飛 西走,南北往來,載著蔣介石四處巡視、部署。 蔣介石說:「匪軍近來大喊大叫改變戰略。配合這種喧鬧,各地匪軍頻頻調動 轉移,加緊襲擾。不明真相者受其迷惑,以為匪軍真的改變了戰略。完全不是那麼 回事。戰爭中處於劣勢的一方,想變被動為主動就能取得主動,想不打戰略防御就 能轉為戰略反攻,天底下哪有這等便宜的事?戰爭勝負說到底還是要取決於戰力。 論戰力,我們比匪軍要強大得多!他們如此鼓噪,目的很簡單,就是企圖擾亂我重 點進攻戰略。劉伯承鄧小平過河是為了這個目的,各戰場到處亂竄也是這個目的, 就是害怕我們的重點進攻!」 國統區的刊物《觀察》對時局的觀察比蔣介石的觀察要清醒,它連續載文評述: 整個戰場看來頗為有趣。不是拉鋸而是推磨,從黃 河到長江廣大的土地上成了一大轉盤。當陳毅華東野戰 軍與國軍在山東打得不可開交時,劉伯承渡過黃河來解 救陳毅,使陳毅的部隊一部轉入膠東,一部隨了劉伯承 南突。 劉伯承南突時,國軍追擊部隊還沒有轉過方向來, 陳賡又在豫西過了河,減輕了追擊部隊對劉伯承的壓 力。中共選擇了一個想吃掉榆林的機會,同時可以吸引。 胡宗南部的北來。關中及潼關外隴海線的防御力量自然 要薄弱一點,於是晉南的共軍陳賡部得以渡過黃河天 險,而出現於豫酉,和劉伯承遙相呼應。……看來共軍 的桴鼓陝北,似乎是晉南強渡的準備。 陳賡是在陝北桴鼓時從晉南渡河的,當胡(宗南) 部準備增援豫西時,彭(德懷)賀(龍)王(震)又在 陝北鬧起來。東西兩戰場由於這樣的一步一步的推磨兜 圈,已經變成一個大戰場,形成了「中原多事之秋」,共 軍各部的配合是相當成功的。 戰局是整個的,聲東擊西,打北圖南,每一根毫 發,也會牽動整個的頭部。 由此看來,無論蔣介石承認與否,戰爭態勢已經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發生了 根本的扭轉。也就是說,隨著劉鄧、陳粟、陳謝三路大軍呈「品」字形問鼎於北起 黃河、南到長江、東自津浦、西至漢水的廣大地區,八方風雨將匯集在三山(大別 山、泰山、伏牛山)四水(江、河、淮、漢)之間。 中原大勢已經底定。 中國的歷史將從此發生重大的轉折。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