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兵西北
14

                  月亮和太陽一樣,都給大地帶來光明

    靜寧馬公館後花園裡,石桌上擺開的一盤棋,已下到了殘局。

    馬繼援正與一位身穿禮服的壯年紳士在對弈。顯然,馬繼援的棋勢已經敗定了。

    「臥槽馬,將軍!」

    「哎呀!怎麼沒看出來你這一著……」

    突然,馬成賢像一個血人兒,右臂抱著一截殘臂,右手抓著兩根血垢裹了一層
的金條,跌跌撞撞跑到幾天前馬繼援曾和他對酒賞月的這面石桌旁,撲通一下跪倒
在地,將結了一層黑痂的殘肢和兩根金條一起擺在石桌的殘棋上。

    紳士嚇得魂飛魄散,驚呼著跳了起來。

    馬繼援愣住了。

    馬成賢帶著淚腔報告道:

    「司令,成賢無能,願受軍法處治!」

    許久,馬繼援才緩過神來,焦躁地問:

    「娘的!你把固關給老子丟了?」

    馬成賢雙膝跪地,低垂著血糊糊的頭,半晌不敢作聲,也不敢抬頭望一眼馬繼
援那張猙獰兇煞的面孔。

    馬繼援拔出手槍,擲在馬成賢面前,冷冰冰地說:

    「娘的!你還有臉回來見我!」

    馬成賢一聽,渾身打了一個哆嗦,可憐巴巴的目光,從地面的槍上,怯生生地
移到馬繼援冷若冰霜的臉上。

    「司令,我跟你鞍前馬後,忠心無二啊!固關戰鬥,彭德懷神不知鬼不覺,是
偷偷摸摸跟我下的手……」

    馬經援瞅了一眼棋局上那截硬邦邦的殘臂,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歎息一聲,無
可奈何地搖了搖頭,沮喪地說:

    「唉!我苦心經營起來的精銳鐵騎第14旅,就這樣算完啦?」

    他突然仰面朝天,絕望地瞅著濃雲密佈的陰空,聲嘶力竭地嚎叫道:

    「老天爺呀!我這不是在做噩夢吧?!這……叫我怎麼去給老頭子交待喲!」

    固關一戰,敵人大驚。青、寧二馬成了驚弓之鳥,紛紛向西北逃竄。寧馬回竄
寧夏。青馬倉皇西逃。隴南兵團的王治岐殘部逃逸於禮縣、西和山區;第91軍黃祖
塤部及第120軍周嘉彬部向洮河方向逃竄。至此,青馬之孤軍固守蘭州,已成定局。

    楊得志和李志民的第19兵團,驅軍西進,坦克的履帶,炮車的輪胎,戰馬的鐵
蹄,戰士的腳步碾壓踩踏著西北高原特有的黃土地,揚起的黃塵,蔽日遮天。

    炎陽當空。指戰員身上的衣服,佈滿了白色的汗印。不論誰脫下軍衣,都能擰
出汗水來。

    第64軍第191師的戰士們,一邊行軍,一邊圍著政委陳宜貴和副師長孫樹鋒,請
求戰鬥任務。

    「兄弟部隊盡吃餃子,光讓我們喝湯呀?」

    「再不打,坐飛機也趕不上趟了!」

    「陳政委,向上級請求戰鬥任務吧!」……

    陳宜貴和孫樹鋒此刻的心情,和戰士們完全一樣。輪不上打仗,誰心裡都不是
滋味。

    但是,陳宜貴是政治委員,還得耐著性子,向大家解釋道:

    「同志們,不要性急嘛!整個西北戰場,好比是一盤棋子,該動哪一個子,上
級自有考慮。你們好好準備,老鼠拉木釽——大頭在後面。仗呀,保險有你們打的。」

    恰好這天上午,第64軍召開作戰會議。

    一間不算很大的屋子裡,破舊而簡陋。人坐得滿滿蕩蕩,煙霧騰騰,空氣嗆人。

    屋子正面的牆壁上,掛著標好了的敵我態勢圖,上面大圈套小圈,紅箭頭指著
藍箭頭,醒目的點,各種由線條構成的符號,顯示出解放軍在整個西北戰場上的態
勢。

    曾思玉軍長不時地指著地圖,興奮地說:

    「胡宗南在扶眉地區被我一野吃掉4個軍以後,殘敵已逃到漢中去了。固關一戰,
殲敵騎第14旅,青、寧二馬大驚失色,慌忙沿著西(安)蘭(州)公路向西北方向
退卻,估計敵主力可能要在固原、瓦亭、六盤山一帶利用有利地形組織防御,以確
保蘭州和寧夏的安全。為了配合第2野戰軍入川,防止胡宗南過早地退入川境,野司
決心暫緩向胡宗南進攻,集中兵力窮追猛打青、寧二馬,不給敵人喘息的機會,為
最後的西北決戰創造有利條件。」

    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在地圖上指著,最後,右手食指停在一個又粗又長的紅
箭頭上,笑了笑說:

    「這次兵團把追擊敵人的任務交給我們64軍,要我們軍為兵團西進做開路先鋒,
這個任務可不輕喲!」

    會場上頓時活躍起來,議論紛紛。

    曾思玉停了一下,果斷地說:

    「經我們研究,決定由第191師為前衛師,沿西蘭公路,向青、寧二馬追擊前進。
第190師和第192師,循序跟進。」

    曾思玉又仔細地交代了具體的行軍部署,然後看著王昭,說:

    「你再給大家講幾句吧!」

    王昭政委站起來,清了清嗓音說:

    「同志們!你們不要輕看西北這『兩匹馬』,過去我們紅軍吃過他們的,驕蠻
瘋狂得很!同一般國民黨軍隊比,有他的野蠻性和頑固性。因此,要教育部隊不可
輕敵,要遵照毛主席『戰略上藐視敵人,戰術上重視敵人』的思想,猛追狠打,敵
人不投降,就堅決、徹底、乾淨、全部地消滅它!」

    王昭頓了頓,有力地打著手勢說:

    「隴東地區人煙稀少,沿途多是群眾基礎較差的新區和回漢雜居區,部隊要冒
著烈日酷暑追擊四只蹄子的敵人,困難肯定少不了。要注意加強政治思想工作,教
育部隊發揚英勇頑強、不怕艱難的革命英雄主義精神,窮追不捨,抓住敵人,咬住
不放,直到將他們最後消滅!」

    浩浩蕩蕩的大軍,繼續向逃竄的馬軍追擊前進。

    西蘭公路上,黃土飛揚。兩旁雄赳赳的步騎兵和中間隆隆開進的坦克隊、炮車
隊、供應汽車隊,匯集成一股滾滾鐵流,向西北奔騰而去。

    戰士們威武雄壯的歌聲,此起彼伏。
        快快地向前進!
        快快地向前進!
        跑步追擊,
        包圍上去,
        勇敢沖殺,
        把那兇惡的馬匪一個不留消滅淨!
        解放大西北,
        反動勢力全掃清……

    黃塵滾滾,戰旗獵獵,解放大軍在歌聲中向西挺進。陳宜貴騎在馬上,望著這
支追擊敵人的軍隊,心情格外激動。他是在第191師成長起來的指揮員,因而對這支
軍隊的感情十分深厚。他和指戰員們一起南征北戰,解放了大片土地,立下了不少
戰功。

    這幾天接連開過幾次師黨委會,進行了反覆的討論和研究,並制訂出多種殲敵
方案,但陳宜貴的心裡仍覺得不踏實,生怕出馬第一仗打不好,影響了整個戰局的
發展。

    他騎在馬背上,一直在考慮著,如何完成上級交給191師追擊敵人的艱巨任務,
保持這支鋼鐵部隊的榮譽。

    解放軍戰士靠著兩條腿,在炎陽的熾烤下,追擊馬家軍的騎兵,這可不是一件
輕而易舉的事情。陳宜貴時刻都深感壓在自己肩頭的擔子並不輕。

    孫樹鋒從後面策馬趕上來,勒住馬韁,氣喘吁吁地說:

    「行軍的速度還應該加快,咱們一起到前面看看!」

    陳宜貴和孫樹鋒是多年並肩戰鬥,一條戰壕裡摸爬滾打出來的老戰友,互相都
十分了解。

    孫樹鋒是個典型的虎將脾氣,火爆性子,行軍打仗總是不顧一切地往前頭跑。

    陳宜貴收回思緒,提起馬緩繩,夾了一下馬肚子,便和孫樹鋒並馬齊行,飛也
似地朝隊伍的前面奔去。

    晴空無雲。太陽如火一般撲向大地。路上的黃土,足有半尺深。天旱了許久,
田地裡的莊稼被烈日曬得卷起了葉片,就像將要被火烤焦的麻紙片兒。路旁零星稀
落地長著幾棵楊樹或柳樹,枝葉垂下來,在熱風中晃動著,被陽光照射得泛起火苗
似的光澤,彷彿誰劃一根火柴就能點燃。沿途沒有水井,不見河流,一陣風吹過,
似火焰撲了過來,觸及人的皮肉,疼痛難忍。

    部隊忍著饑渴在行軍。每個人的肩上,不僅扛著槍,還背著子彈袋和行李,腰
裡挎著手榴彈,負重長途追擊敵人的騎兵。大部隊行軍,路面上的黃土被踩踏得沖
天而起,瀰漫在隊伍的上空,猶如騰起的黃色火焰。烈火一般的秋陽,火焰一般的
黃塵,指戰員在這炎熱燥悶的空氣中行軍,如同鑽進了蒸籠,身上的汗水不等冒出
來,立即就被烘乾了,嘴唇乾得裂開來,滲出來的血即刻也被烤成了焦黑的薄痂。

    炎熱,饑渴,疲勞,都絲毫減弱不了行軍的速度。陳宜貴和孫樹鋒,從戰士們
佈滿黃塵和黑汗的笑臉上,看出了他們內心的喜悅。因為指戰員的心裡都清楚,只
要追上馬家軍,與西北最兇殘的這股頑敵決一死戰,勝利的紅旗必將插遍大西北,
長期掙扎在這片黃土地上的數千萬勞苦人民翻身解放便指日可待了。

    陳宜貴心裡不由泛起一陣激情。

    不一會兒,他們追上了前衛第572團。

    團長張懷瑞報告說,先頭部隊除了發現馬軍小股騎兵和地方武裝外,仍未發現
敵人主力的蹤跡。從各種情況判斷,敵人主力繼續向西北逃竄。

    孫樹鋒聽了張懷瑞的報告,笑了笑,說:

    「不管他,敵人逃到哪裡,我們就追到哪裡。前進一裡,就是解放一裡。不過,
不要光顧著追,當心敵人回過頭來咬你一口。」

    陳宜貴接上話茬,說:

    「對!是得提高警惕才對!我師自乾縣發起追擊以來,連克分縣、長武兩城,
均未遇到敵主力的抵抗。現在,離徑川縣城只有十幾里路,仍未發現敵人固守的跡
象。馬軍主力還未遭我沉重打擊,敵人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遲早會有一場硬仗的。」

    陳宜貴、孫樹鋒、張懷瑞一邊行軍,一邊將情況短暫的研究,決定加快行軍速
度,密切注視敵人動向

    部隊追擊的速度又一次加快了。前面就是涇川縣。

    出乎意料的是,涇川又是一座空城。

    敵人在涇川城裡燒殺搶掠一空,然後匆忙地破壞了橋樑和公路,棄城倉皇而走。

    一群衣衫襤樓、渾身傷痕的居民,一見解放大軍開了過來,便圍住戰士們,紛
紛控訴馬家軍逃跑前燒殺掠奪的纍纍罪行。

    原來,就在解放軍到來之前,馬軍在涇川城裡抓了一些群眾,硬說其中的幾個
河南人是共產黨的探子,用馬刀剁掉他們的手腳,扔到一個水坑裡活埋了。殘暴兇
惡的敵人,揮舞著帶血的馬刀,恐嚇欺騙老百姓說:

    「共產黨來了,就這樣殺你們!」

    一個老太太渾身是血,跪在路當中,泣不成聲地哭訴道:

    「那些遭天殺的呀,搶光了我家的糧食,打死了孩子他爹,又抓走了我的兒子……
我那可憐的兒媳婦,硬是讓幾個狗東西給糟蹋了呀,那些喪盡天良的傢伙,最後還
是用馬刀把她給戳死了……天哪!」

    老百姓的哭訴,激起了指戰員們對馬軍的痛恨。對於馬步芳的殘忍,人們都是
有過親身體驗的。早在1936年冬,中國工農紅軍西路軍在河西走廊失利後,有不少
紅軍戰士被俘,身強力壯的被迫服苦役,不從者用大刀砍死,還有一部分傷病體弱
的紅軍戰士,被馬步芳的士兵一刀一個,不論是死是活,全部推人大坑裡集體活埋。
最慘的是那些遇難的紅軍女戰士,被殘害被蹂躪的情景,慘不忍睹……

    陳宜貴就是一位西路軍的倖存者。他一聽群眾的血淚控訴,頓時激起滿腔怒火,
面對戰士們揮手吼道:

    「快追!追上馬匪軍,給鄉親們報仇!」

    大軍越過徑川城,人不停步,馬不停蹄,繼續向西猛追。

    迫擊的隊伍,像地下沸騰了的熔巖。

    太陽西沉,空氣漸漸地變涼了。部隊行軍仍在加快,腳步和馬蹄敲擊著大地,
發起一片雄壯渾厚的聲響,猶如長河奔瀉,濤聲震撼縈迴在天地之間。

    天漸漸黑下來了。戰士們依然在急速前進著。他們沿途看到大路兩旁那遭到嚴
重破壞的房屋、田園、樹木和莊稼,被仇恨壓得透不過氣來。

    陳宜貴和孫樹鋒,曾經和戰士們一起,在戰場上度過了十幾個春秋,因此很理
解眼前所進行的這場戰爭,對他們意味著什麼。戰爭把人們整個兒,包括他們的一
切感覺和一切思想都吸引過去了。每個人不僅從頭腦而且從心靈都認識到,敵人只
要存在一天,就一天威脅著祖國,威脅著民族,威脅著人民,威脅著行進在這支隊
伍中的每一個人的家庭和親人,威脅著這片熱土上美好生存著的一切。

    於是,陳宜貴望著默默地在旁邊走過的戰士們,心中又湧起了那不止一次出現
過的念頭:理想的力量是什麼樣的力量啊,為了保衛它,他們準備進行決死的戰鬥,
戰鬥到流盡最後一滴血!

    隊伍在前進,沿著漫漫的黃士大道,迎著黑沉沉的夜幕,在繼續行軍。

    身後,是遼遠的東方。

    夜,越來越黑。但,這是月亮即將升起之前的短暫黑暗。

    或許,過不了多久,月亮就會升起,照亮指戰員們腳下的道路;

    或許,即將升起的那輪月亮,是紅色的,是一輪帶著毛邊的紅月亮。

    月亮和太陽一樣,都能給大地帶來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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