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信人: alexwu (紅旗公社的鐘聲), 信區: Emprise 標 題: 小衛的黃金故事 發信站: 飲水思源站 (Wed Apr 22 00:24:52 1998) , 轉信 俺OCR了這個不那么胸悶的故事, 大伙瞧瞧吧 0:23 97-2-11 自序 常被人間及:那么多衛斯理故事中,你自己最喜歡哪一個? 喜歡,是每一個都喜歡的,但只問那人非有一個答案不可,就會 回答:電王。再要追問下去,會補充:黃金故事,一樣喜歡,再 問,再補充。 黃金故事在寫作上很有些游戲筆法──例如在根本沒有需要 的情形之下,加進了大量實用科學的名詞,讀者諸君一定可以注 意到這一點。有一些人,認為科幻小說所有大量的科學事實不 少,這就故意開開這種意見的玩笑。 黃金故事也寫了人性的殘酷和不良,但是更寫出的,是在漆 黑的環境中那一段淒艷的愛情,美麗得使人心酸。 極喜歡"黃金 故事”這個故事。 衛斯理 一九九一年四月一日 一、大廝殺(上) 這個故事,極之特別,看的時候,要特別小心。 尤其是第一部分,在一種相當特殊的情形之下和我發生關 連,所以敘述的方法,也比較特別。至于究竟是在什么樣的特殊 情形之下和我有了關連,以后自然會說明。現在不說,一來,免 得破壞了第一部分所應有的那種特殊詭秘的氣氛,也是說故事的 手法之一。 在第一部分之中,有一些敘述,是我看到的,有一部分,是 我想到的,有一部分,是我知道的。我,并不參與其中,但是卻 又像是正和所發生的事在一起──這是其特殊之處。還有一些則 是和白老大商討時他告訴我的資料。 所以,需要先說明一下,那么各位接觸這個故事時,就可以 知道,在第一部分,那是我的聯想,那些才是真正發生著的事。 聽起來,好像很復雜?其實一點也不,看下去,自然條理分 明,十分容易了解──我已敘述了那么多故事,大家都應該對我 的本領,有一定的信心,對不對了 閑話少說,言歸正傳。 ****** 月黑風高,大約有二十個人,一色黑布包頭,組羊皮密扣緊 身襖,結著綁腿,穿著快鞋,在灘上疾走。 灘,是江灘。 江,是金沙江。 可見。盡管有著江灘,可是江水還是急湍,凶狠,在黑暗中﹔翻 騰的江水,噴出一層一層的白沫,猶如一個碩大無朋的怪物,正 在邸舌,濺出唾沫,要把它能吞噬范圍之內的一切都卷吞下去。 在那群疾走者的身后不遠處,沿著江灘,可以看到密密麻麻 搭建著的窩棚。 窩棚是用木板。草。蘆席搭成的一種居住的所在,雖然是供 人居住的,住在窩棚中的,什么樣的人都有,最多的,自然是來 自川西的窮人。他們向西走,進入西康境內之后,再一直向西, 來到這段金沙江。成千上萬的窮人,一直向西徙移,來到了這個 以前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的地方。原因是為了黃金。 ******* 黃金! 這種自古以來,就引起了不知多少爭掠搶奪,引起了不知多 少紛爭糾纏,几乎把人性丑惡的一面全都引發出來的礦物,周期 屬第一類副族化學原素,原子序數第七十九,攝氏在二十度時比 重十九點三二,熔點是攝氏一零六四點四三度,有著許多其他物 質所沒有的特性。 例如它的延展性,它的不易變,自然,更重要的,是它一直 被人類當作是衡量價值的標准。 它的另一個特性,是在所有金屬之中,只有它可以獨立地出了 現,其他金屬,皆和許多別的物質共存,共存體的礦石,要經過t 提煉,金屬才能獨立出現,黃金自然也有和其他物質共存的礦 石,但是它也以獨立的形態存在,純度極高的天然金塊,在世界 各地,鎖有發現,一到手,就是純金,不必經過提煉的手續。 哲物純金塊的地域,多半有著湍急水流的河灘。峽谷,北美 洲巋部地區,是著名的純金塊出產地區。另一個盛產純金塊的地 區,由于交通不便,文明閉塞,而且由種種惡勢力蒙上了一層極 度 秘的色彩的,則是在中國西康省的那一段──金沙江從青海 省和西康省交界處的特利彭渡口向東南延伸,婉蜒一百五十公 里,勤卡松渡口為止。 ,這一百五十里的江流,是名副其實的"金沙”江,江水在非 汛期,最深處也不會沒頂,湍急的江水底下,全是大小不同的捆 邪右。早年,據說,只要淘起一籮鵝卵石,其中就必然有閃閃生 光。奪目生輝鈉大大小小的金塊。 大的金塊,可以比人拳還大﹔小的,可以小如粟粒,不知道 在多少萬年之前,它們在高山峻嶺之上,或者在岩石的纏里,或 者在古樹盤虯的樹根之中,作為地球無數組成部分之一,存在于 地球。然后,湍急的水流,把它們沖刷下來,在洶涌翻滾的江 底,隨著泥沙或石塊滾動著,在不知什么時候,它們停止了移 動,就此默默躺在江底,再也不動,直到被人發現。 人類最初是如何在江底發現這種閃閃發光的金塊的?已經不 可考據,或許在几萬年之前,江邊有了原始人的足跡時,這種閃 亮沉重的金屬塊,就已經引起了原始人對它的好奇和珍愛。 原始人要金塊來作什么呢?由于它的沉重?拳頭大小的金 塊,比起同樣大小的石塊來,要沉重得多,在拋擲出去的時候。 也能產生更大的力量,擊中目的物時,也就有更大的殺傷力。原 始人用金塊來狩殺野獸,一定比石塊有效。 這可能就是原始人珍愛金塊的原因之一? 別笑,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價值觀,在原始人的時代, 獵物增加,食物不缺,在原始人的生命中,就有著至高無上的價 植。 在人類逐漸進化的過程中,總有些特別聰明的才智之士,會 把許多偶然的發現,逐點逐點累積起來,變成智慧,不知自什么 時候起,人類發現要烙化金以后,變成大金塊。 大金塊可以再融化,可以通過-:定的工藝程序,變成任何形 狀。 于是,黃金的用途便不夠止于投擲野獸了,它有了新的價 值。再久而久之,當人類發現這種閃亮的東西,它的光輝,竟可 以經年累月,絕不減退,它的價值,自然又進了一層。 几萬年下來,終于有口天,几個披著獸皮的邊民,偶然拿看 在河灘上撿來的金塊,遇上了穿著衣服的,來自遙遠的中原的文 明人,發現文明人對金塊的喜愛,遠在他們的想像之外時,黃金 的現代價值觀,就開始確立了。 革運的士著,在文明人處,用金塊換到了他們所需要的物 品。不幸的土著,由于手上有著金炔,遭到了文明人的殺害── 他們之中,有的只怕至死也不明白,何以那種在江邊隨手可以檢 到的東西,會引得一些人起了殺機。 又不知過了若 干年,這段江的江灘和江底,有大量金塊的消 息,終于傳了出去。 遍地黃余。隨手可拾啊。 還有什么比這個現象更吸引人的?于是,開始是口小批一小 批,攀山越嶺,干里跋涉,遠赴這滿是黃金的地域,終于,一大 群一大群,成千上萬的人,各種各樣的人,都涌向那里。 如果人類是一種理性的生物,是一種天性和平的生物,是一 種不帶侵略性的生物。如果人性中有公平。不貪婪、不凶殘、不 自私……簡單說-句,如果人類不是人類,而是一種秉性和人類 截然相反的生物的話,那么,情形就十分好。 ,再多的入涌到汀邊來,大家各自把自己鹼到的金塊收起來。 誰肯起早落夜,誰肯冒險涉到水深及腰的急流中去,誰機敏過 人,憑腳趾踩踏的感覺就可以辨出那是卵石還是金塊,誰肯向江 水更洶捅的上流去,誰就可以得到更多的金塊。 -得到更多金塊的人,會引起其他人的艷羨,但人人只要肯付 出,也一定可以得到更多的金塊。 那有多好。 只是,可惜人類是人類。。 于是,當大量的人涌到江邊的時候,人類必然的行為就發生 了, 有的人,自己不辛辛苦苦地主撿拾金塊,當地人半個身子浸 在冰寒徹骨的江水中的時候,他們在火堆旁喝酒取樂,磨著他們 的刺刀,然后,當人家帶著金塊,抱著疲乏欲死的腳步,瞞跚地 沿著江濰,回到簡陋的棲身所的時候,利刀揮動,結束了地人的 性命,他們得到了他入的金塊。 也有的人,擁有更多的殺人利器。更多持有利器的人。沖進 了一段江流,在利刀揮動之下,聲稱這段江是他的私產,任何人 要在這里撿抬金塊,﹒必須聽從他的分配。 自然會有人不同意,可是不同意的人,唯一的結果,是他的 冒著鮮血的尸體,順著急湍的江水翻騰出去,清澈的江面上。白 色的水花上,濺起鮮紅的皿水,等到血水越翻越多,自然而然。 這段江流,就屬于私產了。 真正撿拾金塊的人,依然在豁出生命撿拾金塊,但是他們得 到的,卻再不屬于他們自己所有。 ”更有的人。運用更強大的力量,搶奪己有人占領了的地區。 -切全是在弱肉強食的自然法規之下。自然進行,優勝劣敗。好 象誰也未曾發出過什么怨言,都認為天下事,就應該這樣。 于是,就產生了一種特殊的人,這種人,生在世上,唯一的 行動,就是殺人。奉命殺人,殺人的后果如何,殺人的目的如 何,他們一概不理,他們只知道,當需要他們殺人的時候,他們 就只有兩個選擇,殺人或被系。 即使是這種人,也不會選擇被殺的,所以,殺人其實是他們 的唯一選擇。 這種人,在江域,有一個特別的稱呼:“金子來’’。 金子是不是來,來得是多還是少,就得看他們殺人是不是夠 狠。夠快。夠多。 " 金子來”,多么動聽的一個名稱,可是這個名字,是浮在鮮 血上的,就像浪花浮在江水上一樣,也正像浪花一樣,眨眨眼就 會消滅,而又一定有新的浪花替代。 在經過了几百年,或者上干年的弱肉強食之后,江邊的形 勢,几乎已經固定下來,形成了一種“‵社會組織形態’’──這是 人類稟性的最偉大的發揮,就像金字塔是人類最偉大的建筑:自 基層起,一層一層上去,到最頂,就只有一塊石塊,這塊石塊。 是真正的統治者,下面一層一層,各有使命任務,自然有種種法 規,令得連最底下的一層,一動也不能動。 經過几百年或上干年的混亂殘殺, 自人的身體中迸濺出來朝 鮮血究竟有多少,也無可追究,總之,如果那么多的鮮血,在同 一時間涌出來,那么,清碧的江水,肯定會成為一片赤紅。 至今,河灘上和河底的鵝卵石中,還有一種,全部或局部, 呈現一種曖昧的,詭異的赭紅色口不信可以比較一下,這種赧 紅色,和干了的血跡,簡直一模一樣。據說,那就是歷年來在江 邊流血的人的血凝結而成的,這種石頭,倒沒有什么特別動聽的 名稱,就簡單地叫著“凝血石”。 到了大約距今不足一百年之前,在金沙江那一百五十公里的 江岸,大約有了三座“金字塔”──三股龐大的勢力,控制著一 切發現金塊行動的運作進行。 勢力最龐大的一股,來自四川西部的秘密結社組織:“哥老 會" 另一股,是康藏邊境的土著,成分十分復雜,包括有當地士 司的勢力。宗教的勢力,和彝族及其他少數民族的頭領所組成的 一股聯合勢力,自稱“西鷹真煞”,那是彝族人之中,最凶狠的 一支,黑彝人的語言,意思是“江的主人”,表示整個金沙江, 原來就是他們的,別人全是入侵者。這一股勢力之中,也不乏有 精通文墨漢語的人物,就為之定下了一個相當有氣派的名稱: “鷹煞幫”。 另一股勢力,組成分子更是復雜,几乎全是來自各地的亡命 之徒,聽說有一條金沙江,遍河灘全是黃金,把他們吸引了來 的,也有作好犯科,身上背著血債的,也有的是逃兵,也有的是 窮得走投無路的,形形色色的亡命之徒,涌向金沙江,發現自己 不屬于任何勢力,于是自然而然,形成了一幫,其中,甚至有印 二度的和西方的亡命之徒在內。這一幫,被稱為“外幫”,人數雖 然較少,但其中不乏聰明才智之士,懂得如何爭權奪利,所以可 以和哥老會。鷹煞幫鼎足而立。 至于地方官府,不是震懾于這三股勢力的龐大,就是干脆結 伙,坐地分臟,那里還顧得什么秩序法律,那一帶江域,在這個 時期,可以說得上是世界上所有罪惡的大集中,在詭異、神秘、 手罪惡的氣氛之中存在,與原始森林無異。 二在那疾走向前的二十個人身后,是密密層層的窩棚。本來, 就算是夜深了,總還有點點燈火在黑暗之中閃爍的──那里聚居 了將近三萬人,總不可能在同一時候,都進入睡鄉的。 勺從各地來的娼妓要迎客送客,賭館更是通宵擠滿了人,沒有 籌碼,來來去去的全是金塊,掌骰的人已練成了本領,用手一 掂,就知道手上的金塊有多重,比用秤來稱還准。有酒館子,紅 著眼的漢于一面撕著野兔腿,一面喝著酒,話題不離那里來了… 個婊子,功夫好得叫人吃不消,或是什么什么人,找到了一塊比 搏浪鼓還大的金塊。 可是,今天晚上,自從那二十條漢子一離開這一區,四方八 面,響起了一陣急驟的銅鑼聲之后,一切全都黑下來,靜下來下 就算這時,有人在窩棚和窩棚之間,慢慢地走著,也會有一 種這里根本沒有人的感覺,雖然明知有三萬多人正在黑暗之中, 哥老會的一隊“金子來’’出動了。 ﹛‵金子來,,一出動,關系著整幫人的命運,在行動還沒有結 果之前,整幫人,或是聚在這一區的所有人,不論是身懷絕技的 賭場郎中,還是顛倒眾生的標致娼妓,或是才帶了一大箱煙土前 來換取金塊的商人,全得在黑暗之中靜下來,用自己所信仰的各 種神佛之名,為“金子來’’祈求勝利。 在這種情形下,不論是大人小孩,沒有人會輕易出聲,嬰兒 除非是熟睡了,不然,做母親的,都會把乳頭塞進嬰兒的口中, 阻止他們啼哭。﹒ 二十條剽悍絕倫的漢子,在默默向前疾步趕路,江水奔流的 嘩嘩聲,伴隨著他們有節奏的腳步聲,他們的臉上,刻板而沒有 表情,看起來,個個都如同是一尊塑像,甚至他們走路的姿勢地 一樣,右手放在腰后,手中執著一個長條形的。用黑市套著的東 西,左手隨著步伐,急速地擺動。 而他們二十個人,心中所想的,也一樣:今夜出動,最好的 情形是,二十個人之中,有一個人還能活著。 這種最好的情形,其實和最壞的情形,也沒有什么大的差 別,因為最壞的情形,也只不過是連那一個也不能活著而已。 他們甚至根本不必問:為什么要出動。他們只知道自己活過 今夜的可能,只是六十分之一。 是的,是六十分之一,不是二十分之一。 因為另外還有兩隊“金子來”,每隊二十人,這時也正從他 們所屬的區域出發,三隊“金子來”,各自代表自己的勢力,會 在一處地方會合。 那處地方在江邊,是一個大自然創造的奇跡,一塊方方整整 的大石台,一半伸進了江心之中,令得江水更是湍急,撞擊在約 有一人來高的看台七,濺起老高的水花,再洒落下來,所以石台 有一大半面積,是終年濕滑積水的,遇上寒冬臘月,石台上會積 起一層厚厚的冰,由于冰是薄薄的一層一層凝結起來的,所以看 起來絕不晶瑩透明,而是一種異樣的慘白色。 這個石台,叫做‵‵神牙台\據說,不知在多少年前,有一 個天神,掉了一顆牙齒,落向凡間,就化成了這個石台。 (大凡傳說,都是不可深究的,例如天神,怎么會忽然掉了 顆牙齒呢?“ 而石台的整個形狀,看來也的確有點像是碩大無朋的一顆臼 齒──在它的中間部分,微微凹陷下去,那一部分,也就終年積 聚著濺起來的江水。’ 這時,在神牙台上,有+一個人,三個人一組,分三個方位 站立,另外兩個人,分別站在石台的兩個角落上。 站在角落上的兩個人,年紀都相當大,胡子頭發,全都白 了,一個較胖,面色紅潤,把雙手攏在長袍的衣袖之內,氣定神 閑,一個較瘦削,雖然年老,可仍然是一臉的剽悍之色。 另外三人一組的九個人,各種外形都有,都神色凝重。緊 張,像是焦急地在等待著什么。 石台相當大,看起來,不會比一個網球場更小,呈長方形, 像是上天所賜的一個大舞台,好供人類作演出殘殺同類的精采戲 劇之用。 除了江水撞向石台的水聲和江流聲之外,沒有別的聲響,然 后,有急驟的腳步聲自不同的方向傳來,開始,還很有節奏,但 隨著腳步聲漸漸接近,相互之間,便擾亂了節奏,單是在腳步聲 中,已經使人感到了殺戳之意,一下子一個方向的腳步聲,蓋過 了另一個方向的,再蓋過了這個方向的。 很快地,在星月微光之下,自三個不同的方向,都出現了 人。 除了最早的那一隊,自另一個不同方向疾走過來的那一隊, 全是一色暗紅色的衣,那種暗紅,在黑暗之中看來,和黑色的 也就沒有什么分別。 另外一隊,自中間打橫趕來,身上是灰色的衣挎,像是所 有的人,都是從和他們的衣挎同色的灰漾檬黑暗之中,突然冒 出來的幽靈。 三隊人一到了石台邊,就停了下來,挺立著,一動也不動, 只有他們的眼珠子,在閃閃生光,閃耀著的,是一種死亡之光, 他們分列在石台的三邊。 站在石台角口的那個胖老老在這時開口,聲音并不宏亮,但 是足可以聽得清楚,他說的話,內容十分奇特:“‵也不知道上流 是不是真有那么只有金塊沒有石塊的一段,就算原來有,我看也 早叫人撿拾得差不多了,依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再添 冤魂,大家各站前一步,就算聽我的勸了。 他的話講完之后,有大約十秒鐘的沉默,然后,又是他發出 了兩下嘿嘿的干笑聲:“照例要說,也照例沒有用。” 在那十秒鐘之內,分三組站立著的人,一動也沒有動過,別 說踏前一步了。 緊接著,在另一角的那個瘦老者,緩緩揚起手來,在他的手 中,拿著一件十分奇特的東西,實在是無以名之,那東西像是一 柄相當大的梳子,可是每一根“齒”,卻有尺許長。 他才一揚起那東西來,台上的所有人,除了那兩個老者之 外.就一起躍下石台,各自奔開了几步站走。然后,瘦老者陡然 伸左手,手指在那一列竹齒上揮過,隨著他的動作,發出了一下 奇特之極,但是卻又極其響亮的聲音,嘎然划破了寂靜,聽得人 心為之悸,血為之凝。 隨著這一下聲響,列隊在石台三邊的那三列人,右臂齊齊一 口。 本來,在他們的手中,各有長條形,套著布套的東西執著 的,在他們的手臂一揮一震之下,布套飛開,剎那之間,寒光奪 目,原來布套之內,是一式的利刃,三尺長,三寸寬,厚背,薄 刃,方頭,沒有護手刀柄,刃口閃耀著寒芒。 利刃的形狀說明了這種利刃,是何等鋒利,也說明了它是最 直接的,使人的身體裂成片片的利器,它碰手斷手,碰腿斷腿, 橫掃過來,絕不令人懷疑可以把人一下子斷為兩截,直劈下去, 也一定可以把頭顱剖成兩半。 那瘦老者發出的第一次划空巨響的余音,悠悠不絕,在夜空 中蕩漾了許久,才算是靜了下來,但是才一靜下,他再度渾手, 那怪異的聲響,又一次響起。 “這一次,隨著那聲響,石台三邊列隊的六十個人,動作矯捷 用看起來全然不像人,而像是在黑暗之中,忽然會閃電也似移動 的怪物,他們身子向上一拔,六十個人,几乎在同一個十分之一 秒內,就已經上了有一人高的石台。 上了石台,緊貼著石台的邊緣站著,站得極其整齊,每一個 人的腳后跟,都恰好是在石台的邊上。然后,在余音裊裊之中, 他們的姿態有了改變.雙腳仍然釘在原來的位置不動,可是身于 都傾向前,而且,手中的利刃,揚了起來。 石台面積相當大,可是他們身子向前略傾,陡然之間,人與 人之間的距離,拉近了許多﹔或者說,利刃與利刃之間的距離, 陡然拉近許多,更可以說,死亡與生命之間的距離,綏近了許 多。 石台上的每一個人,臉上仍然一無表情,但可以看得出他 們,人人都屏住了氣息。 第二下聲響的余音,嗡嗡不絕,直到細微到不能再聽到,那 老者第三次渾動他的手,手指在竹齒上划過,發出了第三下如同 干匹布帛一起被撕裂似的聲音。 那一下聲響才起,大廝殺這就開始了。 在石台上的人,以極快的速度沖向前,長刃揮動,迸射出奪 目的凶光,每一次利刃的光芒一閃,都有血珠噴洒,而隨著血珠 四濺,在空中飛舞著,又跌向石台,或是甚至于飛出石台之外 的,全是各種各樣的人的肢體。 人的身體的每一部分,本來是全都聯結在一起的,可是這 時,卻無情地分離了,由于人制造出來的利刃,由于另一個人揮 動著利刃而分離了。 斷手。殘足,帶著血花,四下飛濺,甚至聽不到利刃相碰的 強強聲,帶著死亡的光芒的利刃,在划破人的身體,剖開人的皮 肉,切斷人的骨骼之際,所發出的是詭異絕倫,曖昧得几乎和耳 語相類似的刷刷聲。石台的中間微凹部分,本來積著一片江水, 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中,江水就被染紅,至多不過半分鐘,積聚 著的已全是血,全是濃稠之極的血,在星月微光之下,鮮血泛著 一種異樣的紅色。 一條斷臂,跌進了積血之中,斷臂的五只手指,還緊握著 刀,像是單憑一條手臂,也要再揮動利刀。 另一條齊膝斷下的小褪,立時壓了下來,濺起几股血柱。 所有的人,全都在瘋狂的砍殺,真難明白在這樣的大殘殺之 中,他們如何還分得清誰是自己人,誰不是自己人。 或許,他們根本不在乎誰是自己人,誰不是自己人!如果在 這佯的廝殺之中,他們還能思想的話,他們所想的,一定是如何 多砍死一個人──多砍死一個人,就是減少了一柄砍向自己的利 刃,自己就多了一分生存的機會,所以他們瘋狂地揮著手中的 刀,雖然他們揮出手吉,連手帶刀斷下來的機會是如此之高。 在石台上的人迅速減少──或者應該說,還在活動的人迅速 減少,而已經不能再動的,似乎也不能再算是人,只是一塊一塊 的肢體,殘缺不全的程度,超乎人的想像能力之外,人類在肢解 其他動物的身體作為食物的時候,一定想不到一旦人的肢體被分 割開來,也就和其他的動物,沒有什么分別。 有兩個人在各自砍倒了一個人之后,飛快地接近,腳踏在積 血上,發出“拍拍”的聲響,積血早已濺得他們一身滿臉,當他 們接近到了揮出利刃可以接觸到對方身體的時候,一個由下而 上,一個由上而下,揮出了他們手中的利刃。 ﹒于是,一個手中的利刃,自另一個的胯下直插進去,在腹際 停下,而另一個手中的利刃,自一個的頭部直劈而下,停在胸 際。 另一個的臉上,現出極其怪異的笑容,血像是倒翻的一桶 水﹔自他的胯下噴出,而頭被劈開的那個,兩粒滾圓的眼珠,自 他的眼眶之中,跌了出來! 二、第一次“暫停” 我陡然大叫起來:“停止!停止!” 白素一伸手,按了“停止”的掣鈕,畫面停止,恰好停在那 人在頭被劈開兩半,眼球掉出來的那一剎間。真難以相信,人的 整個眼球,體積竟然如此之大,在平時可見的部分之外,還有一 大團血肉模糊的球狀體,而已然跌出了眼眶的眼珠,似乎還閃著 光,還想在最后一剎間,再看看這個世界。 我忙X叫道:“”我的意思是,關掉!關掉! 白素再按下一個掣,眼前可怕的情景,瞬間消失,變成了灰 蒙蒙的一片。 我在‵‵第一部分”開始的時候,已經說過,“第一部分’’有 點亂,其中包括了我所看到的,想到的,以及事后得到的資料等 等。其實,說得明白一點,事情其實也很簡單,只不過是:我和 白素在觀看一盒錄影帶。 ‵‵觀看錄影帶”這種行為,在如今而言,真是普通之極,所 需要的,只是一架錄影機,一架電視機就可以了。 有的電視機將之合而為一,那就更加方便。 我這時所使用的,是一架投影式電視機,把畫面形象投射在 銀幕上,可以有看電影一樣的效果,雖然是新科技產品,可是也 十分普遍了。 對了,那一隊黑衣人,在江灘疾走,層層密密的窩棚,奔騰 的江水,跳躍的浪花,那個石台,胖老者的話和瘦老者手中那怪 東西發出的聲響,以及接下來的那場如此可怕,看得我在停了機 械運轉,視像消失之后,身子仍禁不住有點發抖的廝殺,全是出 現在銀幕之上的形象。。 銀幕上只剩下了灰白色的一片,我轉頭向白素看去,看到在 投射燈銀白色的光芒照映之下,她的面色,也十分蒼白。 顯然,她也因為剛才看到的景象,而受到了相當程度的震 捍。 我吸了一口氣,用力一拍椅子的扶手:“太過分了,什么人, 拍出了這樣的東西來? 白素過了半晌,才道:“‵拍得真好,是不是?” 我悶哼了一聲,拍得自然再好也沒有,那場大廝殺,想起來 都令人心悸,我還沒有看完,而且,也不能確定我是不想再看下 去,還是不敢再看下去。 現在,我閉上眼睛,眼前晃動著的,還是那些斷肢殘體, 天!有一只手,落在血泊之中,五只手指甚至還在扭動著,想再 去抓住在離它不遠處的一柄利刃,還有被斜斜砍成了兩截,自身 體中噴出一大堆內臟來的景象,還有那兩粒跌出眼眶來的眼球 我再度道:“太過分了,不論這是電影還是電視節目,世界 上絕不會有一個地方,可以讓它公開放映廣 白素緩緩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靜了一會,我才追:“拍,是拍得真好,有這樣功力的 人,應該是一級電影大師了。… 白素又緩緩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我用力一擇手:﹒‵不知是哪一個電影鬼才的杰作?就算不能 公開放映,也可以作不公開的試映,何必鬼頭鬼腦,把錄影帶送 到我這里來?" 白素破著眉,沒有說什么,過了片刻,她才道:“那是什么 江?那些人,。是什么人?… (那時,只是我和白素兩人在看,而我們看到的畫面,只是 在江邊,而且,看到眼球跌出來為止,也只有胖老者的几句對 白,所以當時,我們只知道那是發生在江邊的一次大拼殺,來龍 去脈,全然不知.) (而在第一部分的敘述之中,卻把來龍去脈說得相當清楚, 那是后來請了白老大來看,白老大曾經身兼江湖上七幫八會的大 龍頭,自然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事。) (白老大一面看,一面向我們解釋,我們才得以明所以,所 以在第一部分的敘述之中,就加了進去。) (現在,對第一部分的情形,是不是明白多了門 當下,我想了一想:"那條江的江水那樣湍急,那老者的口 音,又是一口川西土音,又提到了金塊,會不會是金沙江?" 白素“咽’,地一聲:"大有可能,這是三幫人,在爭奪一殷 有大量黃金的地段。” 我再拍了一下扶手:“對,如果這是一部武俠片,那單是這 場大廝殺,已經可以說是電影史上從來也未曾出現過的逼真場面 了。” 白素道:“導演的意圖,如果是想表現人與人之間互相殘殺 的可怕,那么他百分之口百達到了目的。” 那時,我和白素都沒有想到要請白老大一起來看,白老大在 法國南部享清福,請他也未必會來,我們同時想到的是:這位導 演,倒是可以認識一下的人物。雖然他的行事方式,有點鬼頭鬼 腦。 我一再用了﹒﹒鬼頭鬼腦”這個形容詞,是因為這盒錄影帶到 我手中的方式,實在不能算是正大光明。 我在那魯島見了陳長青回來,陳長青跟著大地老人他們,不 知到什么﹒‵云深不知處”的崇山峻嶺,去參透生死之迷。我回來 之后,連日來,倒也清閑無事,于是和白素。溫寶裕三人,以猜 測陳長青的前生,究竟是什么人為樂。 我把陳長青在提及他前生之際的扭呢神態,和他所說的話, 全都詳詳細細,向白素和溫寶裕描述了一遍。(當時的情形,記 述在“生死鎖’’這個故事的結尾部分。)溫寶裕一聽,就‵‵哈哈” 大笑了起來:“不消說,他的前生,一定是女人廣 白素微笑著:“‵是女人又怎么樣?也沒有什么關系." 我笑著:“這一世是男人,忽然上一世是女人的記憶,全部 回來了,這也真夠尷尬的了。” 一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分辯了一句:“本來就是這樣嘛。’, 白素也忍不住笑了起來:“肯定了是女人,而且,十分出名, 想想看,有什么名女人,是在三十年前逝世的?” 溫寶裕叫了起來:“這范圍太廣了,靈魂不受時空的限制, 也就是說,上下五干年,縱橫十萬里,那一個名女人都有可能/ 我道:“他說,說了我也不會相信,那一定是有名之極了。… :"溫寶裕吐了吐舌頭:“克利奧帕屈拉?海倫?瑪麗皇后?希 特勤的情婦伊娃?” 白素笑遣:“你怎么盡往外國人處去想?" :溫寶裕遣:“再說下去,就輪到中國人了:姐己?呂后?梁 紅玉?李清照?慈嘻太后?鑒湖女俠秋謹?’’ 我忍不住又道:“什么啊,亂七八糟的!! 溫寶裕突然拍手,笑起來:“他如今上山學適去了,說不定 前生就有慧根,會不會是那個女遣士魚玄機?也有可能的是 我連忙阻止他:"別亂猜了,陳長青要是在,聽你這樣亂猜。 保証氣得口吐白沫!” 白素卻護著小寶:“每一個都有可能,也不是說亂猜的,他 今生一直獨身,只怕在潛意識中也受了前生的影響,這倒是一條 線索……”。 溫寶裕有人仗腰,更加大大發揮了他的想像力:"晤,對了。 有可能是那個留下了‵人言可畏’自殺的那個……女明星!阮玲 玉廣 我雙手掩住了耳朵,表示不愿意再聽下去,溫寶裕自己想 著,也覺得太滑稽了,便笑作了一團。 一連三天,在無所事事中扛發過去,那是難得的清閑,溫寶 裕一有空就來,也不知道他從哪里找了那么多女人的名字來,一 來就報了一大堆,若非瑪莉蓮夢露自系身亡時陳長青已出世,溫 寶裕會一口咬定就是她。 一直到我忍無可忍,下了逐客令:“去!去!回你的樂園 去廣 陳長青的住所十分大,他自己一無牽挂,上山修遣去,托我 把他的住所交給溫寶裕,由得溫寶裕如何處理。試想,陳長青一 生之中,主靈精怪的嗜好何等之多,他那幢房子之中,真是要什 么有什么。有一次溫寶裕氣咄呵地奔來對我說,他打開了一間大 房間的門,里面全是各種各樣的昆虫標本,為數超過一萬只。 對溫寶裕這樣的少年來說,陳長青的屋子,實在是一個蘊藏 著無限樂趣的樂園,他也這樣稱呼著陳長青的屋子。 當趕走了溫寶裕之后,我想到圖書館去找一下資料,離開住 所之后,就在我車子的檔風玻璃上,發現了這盒錄影帶。 錄影帶的外形,是十分容易辯認的,我一看就知道那是一盒 錄影帶。可是記錄在磁帶上的,卻可以是任何的畫面和聲音。 。我小心地先用一根細鐵枝,撥動了一下,然后再取在乎中。 、﹒﹔只有一盒沒有外封的錄影帶,沒有任何字條說明錄影帶是由 誰放在車上的,放置錄影帶的人,顯然對我有相當程度的了解, 不但知道我的住址,而且知道我的車子停在什么地方。 我悶哼了一聲,對于這樣子的行徑,我一向不是十分喜歡, 我几乎順手就要把錄影帶拋掉,但我忽然想起一個人來:曾是蘇 聯黑海艦隊的將軍,巴曼少將,會不會在他那個海底岩洞之中, 又有了什么新發現,記錄了下來交給我看的呢? 如果是,那我極有興趣。 所以我就回到屋子中,告訴白素這盒錄影帶的來歷,一起觀 看。 卻不料看到的,竟然是這樣血肉橫飛,驚心動魄的廝殺場 面。- 當我叫了“暫停’’之后,我們討論了一會,白素道:“怎么 樣?看來片子相當長,我們要不要再看下去?" 我皺了皺眉:“如果全是這樣的血腥場面,我沒有什么興 趣。” 白素道:“血腥場面若是太過分,可以快速前卷過去,跳過 去不著廣 」我苦笑了一下:“只怕它拍得太好,又不舍得不看。… 白素笑了起來:“‵那看看又何妨,照你看,片子的時代背景 是什么時候?’, 我‵‵嗯”了一聲:“很難講,多半是民初裝。’, ‵白素想了一想,她的態度十分認真,我全然不知道她的態度 為什么那樣認真:“當然不會是方裝,金沙江淘金的事,爸爸倒 是很熟悉的。… 白素口中的“‵爸爸”,自然就是白老大,這是我們在討論之 中第一次提到白老大。我道:“看來,片子的編劇和導演,更加 熟悉。剛才那瘦老頭手上拿的是什么東西?怎么會發出那么駭人 的聲音來?” 白素道:“是啊,那是下廝殺號令用的,這種聲音,就像是 地裂了開來之后,萬千惡鬼從地獄中冒出來一樣。” 我伸了伸雙臂:“好吧,看下去吧,如果片子的長度正常, 我想我們剛才看了,還不到一出戲。” 是的,剛才我們看的,只怕還不到一出戲。在第一部分之 中,敘述很長,那是加上了我稱白素的感想,和后來白老大提供 的資料,以及后來又通過許多途徑,得到了許多資料之故。 下面,第三部分的敘述,仍然將照這個方式進行,因為若單 是敘述看到的畫面,弄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畢竟發生的 事情,已經有七八十年,而且,絕不是我們現代人所能了解的一 個時空背景,更重要的是,在那個時間,那個地方所發生的一 切,都被重重神秘原始野蠻的黑幕籠罩著,不作說明,難以明 白。 三、大廝殺(下) “眼球跌出了眼眶的那個人,身子陡然掙了一掙,仆向前,和 另一個几乎被利刃自胯下從中剖開的那個人,身子相碰,兩個人 一起倒下去,可是身子又各自被他們手中的刀所阻,未能完全傾 跌,于是,以一種怪異之極的姿態斜傾著。 鮮血已完全離開了它應該循環的軌跡,向外急不及待地噴 已看來有一股掙脫了軌跡的瘋狂。 石台上還在活動的人已不多了,這時,已根本分不清三方面 各剩下多少人。 大約還有八九個人,正在飛快地閃動,腳踏在殘斷的肢體 上,手中的利刃,霍霍地揮動著,殺傷他人,也保護自己。 天上本來有團團云塊,這時都已散開,冷冷的下弦月,和著 閃耀的星光,使得石台上的廝殺,看起來更是露骨,利刃和利刃 相碰的機會多了起來──這是很自然的,因為人少了,碰到人體 的機會自然也少了。 他們絕無法分辨自己人和敵人,就算平時再熟悉的熟人,這 時一定也無法認得出對方是什么人。誰能認得出從額到頰,有一 道裂口,正在冒血的一個人是誰?誰又能認出一個頭皮被削去了 一大半,血珠子在他頭臉上不斷洒落的人是誰?誰又能認出一個 肌肉全都變成扭曲的人是誰? 而事實上,他們也根本不需要認誰是誰來,參加這場大廝殺 的六十個人,心中都知道:廝殺的結果,活下來的只能是一個 人。 誰叫他們是上‵金子來"?" 金子來’’參加一場有六十分之一生 存機會的廝殺,已經算是極好的情形了,還能期望什么? 被削去頭皮的那個,一定是刀朮雖精,但是疏于防范頭部, 或是太急于進攻他人,陡然之間,電擊也似的光芒一閃,他的頭 顱的整個上半部不見了,在那時候,他張大了口,居然還有一下 慘叫聲發出來。 是的,人體的發聲器是口部和喉部,他又不是整個頭顱被刀 削去,也不是被割破了喉管,當他的生命還有那么十分之一秒的 存在時,他自然可以發出叫聲來。 那是什么樣的一下叫聲?聽了之后,叫人全身的血液,都會 凝結,叫聲真的不到十分之一秒,他整個人沖向前,沖出了石 台,仆跌下來,跌在三個正在石台邊觀看著大廝殺的人的面前。 在石台旁觀看著廝殺的,一共是十一個人,除了三個一組的 三組之外,便是那一胖一瘦的兩個老者。十一個人盯著台上,神 請反映,甚至及不上在觀看一場演出,全是一副漠然。 那頭被削去了一半的人,倒在三個人面前,三個人甚至不低 頭看一看,那人居然還撐起了一下身子,自他半邊頭上,冒出一 大團又紅又白的東西來,然后,沒有再發出任何聲音來,就再倒 了下去。。“ 直到這時,那三個人中的一個,才陡然一抬腿,踢向那人的 身子,這一腳的力氣好大,把那人的尸體,踢得直飛了起來,跌 進了江中,湍急的江水,立時將尸體卷走,翻翻滾滾,不知卷向 何處去了。只有江灘上的不少鵝卵石,染著他的血跡。 (那些石頭,不知道會不會因此變成耪紅色?) 而到了這時候,石台上還站立著的人,只有三個了。 這三個人一面揮動著手中的長刃,一面在石台上游走著,行 動公用根本叫人看不清,只看到他們手上的刀,發出閃耀的光 芒一了、 他們不約而同,把石台上的殘碎的肢體,。在迅疾的奔走間, 踢下台去。由于他們的動作快,一時之間,殘肢亂飛,有的腿是 整條的,有的還帶著肚子的一部分,有的比較大塊,是一半的上 半身,或一半的下半身,有的十分小件,只是一只腳,或是半只 手掌,下全都在黑暗之中飛舞著,而且,全身著石台的一個方向飛 落下去。 那是石台臨江的一個方向。 斷肢殘體跌進了湍急奔流的江水之中,濺起一陣又一陣的中 水花然后,水花消失,作為生命存在的最后象征,也隨之消 失。 這三個人清理石台,只花了極短的時間,就將石台清理干 淨口只有積聚在石台中間凹進去部分的鮮血,無法清理。 這時,積血已呈現一種半凝結狀態──人的鮮血是一種十分 奇特的東西,在離開了人體之后,會變成了膠凍狀的血塊。 血液在離開了人體之后,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是活的,如 果采用適當的方法來保存,例如加進微量的腺膘吟,可以活到六 十天, 那時其中的一種成分,叫作血小板的,就開始發生作用, 那是極復雜的生物化學變化過程,使血液從流動的狀態變為凝膠 血漿中的溶解性纖維蛋白轉變為不溶解的纖維蛋白,呈細 絲狀交織成網,將血液細胞網在里面,于是液體的血,在脫離 了之后,成了另一種形態的獨立生命。 人類一直在追尋生命的意義和目的,可有想到過,單獨活下 來的鮮,血的生命,又有什么意義?那么多人的血混在一起, 聚在石台的凹痕之中,生命是不是還成了膠凍狀,所以,當那三 人,在石台上的斷肢殘體,一起飛落進江中之后,再迅速地向石 台的中間部分聚攏之際,他們的腳步,重重地踏在積血之上,再 沒有血花濺起,而是在凝膠狀的積血上,出現了一個又一個深淺 不同的腳印。 那些腳印看起來像是活的,一個腳印形成了,就開始蠕動 變形,由大變小,終于又消失,而另一個腳印,又迅速地印了上 來。 雜沓而迅速出現的腳印,表示了這三個最后生存的人,正在 進行激烈無比的爭殺。 這三個人,能在大廝殺的第一節過程中存活下來,自然各有 其精湛的刀法技藝和矯健絕倫的身手,這從他們在一秒鐘之內 至少可以在凝膠狀態的積血之上,留下超過三十對腳印這一,點 上,得到証明。 每一次添上一對腳印,就代表了一次閃避,一次騰挪,一月 進攻,一次跳躍,一次接近死亡,或是一次令他人接近死亡。 三雙腳,踏在凝膠狀的積血上,發出一種奇異的,雖然不是 很響亮,但是卻震人心弦的“拍拍”聲﹔大堆的凝血在顫動,沒 有機會停止,因為踐踏是來得如此之快速。 在下弦月清冷的光芒下,凝血已不再紅色,而是一種令人月 心的暗紅色,這種顏色和形狀,使人聯想起血腥味,那是一種 以由鼻端迅速傳遍身體每一個細胞,使人體每一個細胞都發出顫 怵的氣味。” 也正由于凝血的顏色和鮮血不同,所以,當又有大量的鮮血 洒下來,加入了凝血的行列,很容易分辨得出來:是的,兩股血 流洒下,很快就注滿了几個正在逐漸變小的腳印。 在腳印變小的時候,注進去的鮮血被擠出來,冒著血沫, 下流散。 然后,是‵‵拍”地一響一條齊肩被削斷的手臂,落在積血之 上,手指還在迅速地伸張,像是想抓到一點什么,自然,手指抓 到的,只是凝膠狀的血。 在台上的三個人,其中一個,同時遭到了兩個人的進攻,一 個口刀斜砍進了他的腰際,刀刃直剖進了他的身體,從腰到小 腹,還留在他的身體之中,而另一個,則一刀削下了他的左臂。 削下了別人左臂的那人,長刃向下一沉,在斷臂落下,才一 落到積血的同時,已飛快地一翻手腕,長刃再度揚起,反削向那 個手中的刀還留在別人身上的那個人。 那人陡然后退,長刃自人體中,帶起一股血泉,抽了出來。 爭“作地一聲響,及時擋開了攻來的一刀。 而那同時遭到了兩個人攻擊的一個,右手仍然緊握著刀,月 色映在他的臉上,他臉上竟然一點也沒有痛苦的神情,只是有著 几分淒然,他仍然揮起手中的刀來。 而當他沖向前的時候,他再度受到另外兩個人的同時攻擊, 兩柄利刃,分別自他身子的兩邊砍到,砍進了他的身體。 兩柄砍進他身體的利刃,在他的體內相交,甚至還發出了一 下悶啞的金屬相碰撞的聲音。 那人向前沖的勢子被止住,攻擊他的兩個人,并不立時抽刀 后退,顯然是在等待他的死亡。 那人的雙眼睜得極大,他自然必死無疑,可是這時,他顯然 還沒有死” 血像是噴泉,自他身上的傷口處噴出來。血液在人體內循環 不息,主要的功能之一,是把氧氣輸送到腦部去,維持腦部的存 活,” 而人的腦部,如果三分鐘之內,得不到新鮮氧氣的供應,就 會停止活動。 人的腦部停止活動,就代表了這個人的死亡。 這個壯健的漢子,在他左臂還在身上的時候,至少有一百六 十斤重,根據血液和人的體重的比例是十三比一來計算,這人休 內的血,約有十二斤,這時,誦出體外的,至少超過了十公斤, 再也無法供應他腦部以新鮮的氧氣了。 但是,他的腦部活動,還可以維持一兩分鐘。 這時,他甚至還是清醒的。 他在想什么呢?腦部活動的最大功能是思想,這時,他雙眼 瞪得如此之大,他在想什么呢? 他看來絕不會超過三十歲,他是不是正在想自己這短暫的一 生?據說,人在臨死之際,一生中的一切經歷,或者是一生中最 重要的經歷,快樂的和痛苦的,歡愉的和優傷的,深愛的和痛恨 的,光明的和黑暗的,都會飛快地一幕一幕地清楚地出現在靦 際,重新再經歷一遍。 自然,這是誰也無法証實的說法,因為就算真有其事,曾經 其事的人都已經死了,而死人是無法告訴別人任何事的。 那人瞪大了的眼睛,突然之間,開始迅速轉動,轉動得如此 快速,是不是他一生經歷都出現了?眼珠的一次轉動,就代表了 他生命中的一個片段?或許,他曾深愛過一個俏媚動人的姑娘而 她卻不愛他,或許,一個俏媚動人的姑娘曾深愛過他而他卻不愛 她。又或許,兩人互相深愛過? 又或者,他積聚了不少金塊,已准備離開這滿是金塊的金鈔 江,回到他來的地方,用他的性命博取來的金塊,過安靜的日 子? (不,不,這個可能不大,沒有人肯離開這里的,這里有拾 不完的金塊,誰會離開一個有拾不完的金塊的地方?金塊更不會 嫌多的,絕不會嫌多,最好多得在眼前堆成一座金山,不,一座 不夠,最好是十座,百座,干座,萬座……為了能擁有越來越多 的黃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離開!笑話) “真是笑話,看,那人的口角,屆然牽起了一個笑容。 ‘他在笑什么呢?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還有什么可笑的呢?他 的笑容之中,甚至還帶有嘲弄的神色,他在嘲弄什么人?是他自 己?金塊丙多,也用不上了,是為了這個在嘲弄自己? 他最后的思想,很可惜,.并沒有能維持那么久,那兩個人陡 然抽刀后退,同時起腳,踢在他的身上,把他的身子踢得直飛了 起來,仆跌進了江水之中。神明共鑒,他的情形算是不壞了,他 的身體算是完整的了,在他的身子跌進江水之前,他的斷臂,Q也 飛了起來,在他的身體上碰撞了一下,像是再想長回他的身上, 然后才一起墮進了江中。 二雖然他是最后生存的三個人之一,可是奔騰的江水,并沒有 繼他什么特別的優待,一樣在一瞬之間,就把他卷得消失不見 于。 在這最后的一剎那,如果他還在思想的話,他在想些什么, 自然也是永恆的秘密。 石台上,只剩下了兩個人,兩個人各自退到了石台的一角。 大廝殺已經接近尾聲,或者說,大廝殺已經結束了,因為再 接廠來,必然是單對單的決斗。 兩個人的動作一致,一手仍緊握著刀﹔一手在臉上抹拭著, 把臉上的血污和汗水,抹去了一些──沒有法子沫得干淨,因為 他們的手上全是血污,身上的衣服,也早被鮮血浸透。 月色更詭異幽寒,這兩個人,一個年輕得叫人吃驚,雖然他 的身形,看來是如此壯碩高大,可是那張臉,年輕得還有稚氣, 這時,是稚氣和殺氣的結合。這是多么奇怪的一種結合,可是卻 又出奇的調和,并不使人覺得怪異,只使人覺得驚訝──在這樣 的結合上,很容易就可以看出人類的本性,根本不必有什么復雜 的解說和說明。’ 而另一個人,是飽歷風霜的,。有著比月色還要清冷的神情和 比岩石還要無情的眼神,在他的臉上,找不出半絲的純真,他用 他的神態,直接他說明了人應該怎么生活:不是你死,就是我 活。“ 他們兩人都凝立著不動,隔著那一大灘凝血,凝血的表面十 分平滑,甚至能把斜挂在天際的半月,清晰地反映出來。 剛才血肉橫飛的大廝殺已經過去,可是如今靜止的場面,卻 更令人喘不過氣來。 胖老者的聲音打破了靜寂,他的聲音全然是例行公事,不帶 任何感情的:“報所屬幫會。” 那年輕的一個先開口,可是他張開口,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 來,年長的一個后開口,先發聲,聲音低沉,兩個字自他的喉際 運氣吐聲,再加上胸膛的共鳴,雖然低沉,卻有著綿綿不絕的氣 勢:“外幫。” 這時,那年輕的一個,才發出了嘶啞之極的聲音:“哥老 會。“ 胖老者和瘦老者同時轉向一組三個人,胖老者道:“鷹煞幫 已沒有人剩下,那段江流,是沒有鷹煞幫的份了。”, 那三個人一聲不出,轉身便走,步履十分矯捷快速,轉眼之 間,沒入黑暗之中。那瘦老者再度揚起手中那個手指一揮上去就 會發出怪異聲響的東西來。, 四、第二次“暫停” 我又叫了起來“停──’’ 實際上,只是我一張開口,聲音才一吐出之時,銀幕上的景 象,就已消失,按掣的自然是白素,她不可能是聽到了我的叫聲 才行動的。 人腦對于外來的反應,授受極快,但自大腦中樞下達行動的 命令到達需要行動的身體部分,卻需要一定的時間。反應再快的 人,在聽到了命令之后,再由手指去完成指令,至少也要二十分 之一秒。。 所以,顯然白素是和我同時想到要再來一次‵‵暫停\她的 行動和我的叫喊,同時發生。 我和她都不出聲,都大口大口吸著氣。 過了一會,我才道:“我要暫時停一下,是為了可以喘几口 氣“’ 白素道:“我也是。’, 我的呼吸已不再那么急促:“這……這片子,簡直是兒童不 宜到了極點。” 白素很少用那么強烈的語氣說話:“這片子的導演,簡直 … 簡直……’’ 在“簡直”之下,自然不會是什么贊揚溢美之詞,但白素一 直溫雅過人,不是很善于運用這一類的名詞,所以變得說不下 去。 我則不然,立時接了上去:‵‵簡直是心理變態之極的血腥狂 魔。” 白素吁了一口氣:‵‵那也不至于這么嚴重,只是……實在太 過分了一些。” 我苦笑了一下:‵‵可是,也真能震人心弦/ 白素適:“是啊,看得人氣也喘不過來廣 我過去斟了兩杯酒,遞給了白素一杯,我則喝了大大的一 口:“哥老會,外幫,鷹煞幫,看來你說對了,是在爭奪一殷有 金塊的江流,那個哥老會的刀手,年紀輕得不像話,看起來,像 是只有十五六歲。” 白素道:“當然不止十五六歲了,導演為什么選他?” 我搖頭:‵‵那怎么知道,我平時很少看電影,這年輕的演員 叫什么名字?演技真好,稚氣和殺氣,竟然在他的表情上,有那 么怪異的結合廣 白素道:“我也很少看電影,不過問問就可以知道,小寶或 許就知道。”” 我大搖其手:“這種片子,怎么能給小寶看。” 白素笑了一下:“你不是一向觀念開放的?什么時候也變得 保守了?’’ 我立時道:‵‵在看了這樣血腥的大廝殺之后。” 白素沉吟著:“是誰送這盒錄影帶來的?要我們看的目的是 什么?” 我遣:“‵是啊,我又不寫影評──這片子,看來是超級大制 作,打聽一下,不會是難事,托小郭好了。” 白素笑了起來:“這樣的小事去麻煩郭大偵探?” 直溫雅過人,不是很善于運用這一類的名詞,所以變得說不下 去。 我則不然,立時接了上去:‵‵簡直是心理變態之極的血腥狂 魔。” 白素吁了一口氣:‵‵那也不至于這么嚴重,只是……實在太 過分了一些。” 我苦笑了一下:‵‵可是,也真能震人心弦/ 白素適:“是啊,看得人氣也喘不過來廣 我過去斟了兩杯酒,遞給了白素一杯,我則喝了大大的一 口:“哥老會,外幫,鷹煞幫,看來你說對了,是在爭奪一殷有 金塊的江流,那個哥老會的刀手,年紀輕得不像話,看起來,像 是只有十五六歲。” 白素道:“當然不止十五六歲了,導演為什么選他?” 我搖頭:‵‵那怎么知道,我平時很少看電影,這年輕的演員 叫什么名字?演技真好,稚氣和殺氣,竟然在他的表情上,有那 么怪異的結合廣 白素道:“我也很少看電影,不過問問就可以知道,小寶或 許就知道。”” 我大搖其手:“這種片子,怎么能給小寶看。” 白素笑了一下:“你不是一向觀念開放的?什么時候也變得 保守了?’’ 我立時道:‵‵在看了這樣血腥的大廝殺之后。” 白素沉吟著:“是誰送這盒錄影帶來的?要我們看的目的是 什么?” 我遣:“‵是啊,我又不寫影評──這片子,看來是超級大制 作,打聽一下,不會是難事,托小郭好了。” 白素笑了起來:“這樣的小事去麻煩郭大偵探?” 白素勉強笑了一下,又深深吸一口氣,看她的樣子,像是要 充分地作好心理准備,以迎接等一會來自銀幕上那股巨大的沖擊 力,她這種神情,有點好笑。可是我卻笑不出來,因為我自己同 樣也在深深吸氣,在作好心理准備,誰知道那個“心理變態嗜血 大狂魔”的導演,又會再弄出什么樣令人震撼而吃不消的場面 來。 我們互望了一眼,我道:“好,決斗場面開始了廣 白素咕濃了一下:“奇怪,剛才兩個人,只報所屬幫會,不 報他們的名字。” 我道:“名字?他們的名字有什么意義?他們雖然是人,可 是實際上和他們手中的刀子,沒有分別,他們是所屬幫會的刀 子。’, 白素仍然不去開啟按鈕,雖然她已伸出了手去,可是有點猶 豫不決:“你不覺得,僅存的兩個人,面目之間,頗有相似之 處?’’ 我先是一怔,隨即明白了白素的意思,“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是編劇,一定不會用那么老套的情節:父子或是兄弟,投入 了不同的幫會,命運安排他們互相殘殺──”我用力一揮手: “這樣的情節,太殘舊了,這個導演既然能拍出這樣的場面來, 就不會采用這種陳舊的情節。” 白素低聲反對:“陳舊的情節,正是人類生活的常見部分。” 我應聲遣:“對,他們是兩兄弟,弟弟在決斗中不得已殺了 哥哥有年輕的妻子,又有幼兒,弟弟感到內疚,盡力照顧 嫂子和侄兒,不竟年輕的寡嫂愛上了弟弟,侄兒長大了,又投了 相反的陣營,殺了叔叔,言情文藝倫埋武俠大悲劇。” 我說著,“哈哈”大笑了起來,白累仍然十分冷靜:“一點也 不夠復雜,實際上,人類的生活,比你剛才編的那個故事復雜多 了。“ 我攤了攤手:“何必爭下去?只要看下去,就知道怎樣了。… 白素默默地點了點頭,伸手按了掣鈕。 五、決斗 石台上的兩個人,如同石像一樣地站著,仿佛他們本來就是 石頭的突出部分,亙主以來,就固定在石頭之上. 他們兩人的面目,其實并不相同,年輕的一個有著彎度相當 大的眉毛,這使他整個臉,看起來顯得挑皮,而年長的一個,眉 准高聳,使他看來憂郁。 令人覺得他們相似的原因是,他們的神情,完全一致:盯著 對方,緊抿著嘴,在剛才的大廝殺中,他們一走已經交過手,這 時是不是在揣摸對方的弱點,好作進攻的准備?還是感到自己沒 有勝過對方的希望,而又沒有法子奔逃──別譏笑臨陣逃脫的 人!在明知沒有勝利的可能時,逃走并不是悲劇,連逃都無法 逃,這才是真正的悲劇。 石台上一切全是凝止的,積血凝止了,人凝止不動,半揚起 來的利刃凝止不動。只有刃口上的光亮,在作出閃動,幽秘而不 懷好意。” 瘦老者手指揮出,那種像是可以把人撕裂的聲響,再次傳 出,悠悠不絕。 這一次,決斗的號令發出之后,決斗的兩個人,沒有立即行 動,仍然凝立著。 這好像很有一點哲學上的道理:如果不動,就算有缺點,也 不容易暴露,一動,缺點掩飾得再周密,也總有暴露的時候。 聽說過“‵呆若木雞’’的故事嗎?這句成語不知從什么時候開 始被誤用,它原來的意思是,最好的斗雞,訓練成功時,像木頭 刻出來的雞一樣,上場之后,一動都不動,別的斗雞再凶狠,見 了它也只好望而卻步了。 由石台上的這兩人,這時就是那樣,紋風不動,甚至連眼睛都 不垂下,可是漸漸地,可以看出,他們兩人的眼神之中,現出 了殺機。 殺機本來是深藏不露的,這時,漸漸現了出來,而且越來越 濃 石台邊上的觀戰者,視線也一直停留在石台上,奇怪的是, 他們的視線,一致望向石台的中間部分。兩人個分別在石台的一 角,中心部分是沒有人的。 石台的中間部分,他們知道,一方動,另一方必然跟著動, 雙方會訊速地在石台的中間會合,然后,決定性的攻擊,就會在 那里發生。 沒有人知道這一擊會在什么時候發生,所以他們必然把目光 一直停在那里。如果不是那樣,目光跟著移動的人移動,那將追 不上那兩個人移動的速度。 兩人眼神中的殺機逐漸增濃,雖然一切全是凝止的,可是連 空氣也像是繃緊了的弦,只要有一點輕微的力量,弦就會斷。 年長的那個,眼神之中的憂郁,被一股陰森的。可怕的。閃 爍的殺意所替代,殺意在充滿了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之后,自他 的雙眼中,滿溢了出來,他再也無法等待了。 在這時候,胖瘦兩個老者,迅速互望了一眼。石台上的兩 分雖然還沒有開始行動,但是他們已經走了生死勝負。 殺機先滿溢者死! 因為他已經不能再控制自己:在這種生死一線的決斗之中。 不能控制自己的人,必敗無疑。 陡然間,悶雷也似的一聲巨響,震破了寂靜,呼喝聲才發。 年長的一個身形閃動,漸向前,年輕的一個几乎在同時,也迎向 他的對手。 兩個人的行動,都是如此之快,當他們疾沖向前之時,由于 人類眼睛的視網膜,可以把看到的景象,滯留十五分之一秒的緣 故,所以兩個人在沖向前的時候,身子帶起了一片疊影,分不清 何老是虛,何老是實。 兩人迅速接近,”年長的一刀先劈,刀刃划過空氣時,發出了 尖厲的嘯聲,他自然是望准了對手,才先發制人,劈出那一刀, 可是他這一刀卻劈空了,刀光長長地,有一剎間停留在黑暗之 中。 他的對手行動太快了,他以為對准了對手,實際上,一刀劈 出時,他劈向的卻是一個虛影,眼睛視網膜所形成的鍺覺,使他 一刀劈空。 他當然知道再也沒有劈第二刀的機會了,他唯一的機會,是 繼續維持極高的速度向前沖,希望可以避得開對手的一刀。 在那一剎間,由于他進發著全身的氣力向前沖,上身俯向 前,面上肌肉的每一股纖維,都在劇烈地跳動,像是會散落下 來,使他的整個頭部,變成一具骷髏。 從他的年紀來看,他作為“金子來”,自然經驗十分老到, 他一生中,不知道曾經歷過多少次殘殺,被他手中的利刃砍開的 人體,也不知道有多少。經歷過了那么多次的廝弟,他依然活 著,自然有他的獨到之處。 所以,他這時的行動是對的。他的對手,出刀再快,如果是 攻向他的頭,削向他的頸,砍向他的背,甚至于劈向他的腰,都 將落空,因為他的上半身,由于迸發了全身力量的迅速前俯,已 經脫離了對方的攻擊范圍。 他的這個行動如果成功了,那就可以把剛才所犯的錯誤、彌 補過來。 可是,犯了錯誤之后而可以彌補的機會,實在是極微極微 的。錯誤是已經發生了的事,一定會永遠留在那里,就算有能力 倒轉時空,到了一定的時間,錯誤還是會出現,沒有任何力量可 以把已發生過的事抹掉。 所以,最好別犯錯──一失足成千右恨。 年長的‵‵金子來”,已經做了他思想和體能所做到的巔峰, 他的對手,一刀橫劈,劈向他的小腿。 閃電似的一刀。 他的上半身,比閃電還快地脫離了攻擊的范圍,可是地心吸 力卻使他的雙腳,比閃電略慢一點離開。 刀風倏然,利刃划破了皮膚(表皮的角質層、透明層。顆粒 層和生發層,真皮的結締組織和脂肪層),利刃切開了肌肉(平 划肌。骨骼肌。肌膜。肌纖維),利刃割斷了神經和血管,利刃 削斷了骨骼(骨膜。骨密質、骨松質。骨髓膜)。 于是,他的右小腿,在膝蓋以下約一掌處,斷了下來。然而 那一刀的余勢未盡,一切經過,又在他的左手腿的同樣部位上, 重演了一次,重演的結果十分正常,他的左小腿,也離開了他的 身體。 人體的結構何等復雜,但這時,圳去了雙足的過程,又何等 簡單。 年輕的那個一刀削出之后,身形立即凝止不動,不必再發出 第二擊了,他半垂著頭,汗水和著他臉上的血污,在大滴大滴落 下來。 雙腿被削斷的那個,上身還在向前仆出去,仆出了相當遠, 才重重跌在石台上,這仆向前的勢子,是他剛才動用了全身精力 蓄起來的,并不因為他雙腿離開了身體而減弱,使得他看起來方如 同飛竄,而在他的斷腿處,則噴出兩股又粗又急的血泉。 剛才,他的利刃,使別人流血,現在,別人的利刃,使他流 血。 他的那一雙斷腿,仍然停在原來的位置上。物體各部分所受 重力的合力作用點──重心,未曾離開物體底部的面積之外,物 體是不會跌倒的。所以,他的一雙斷腿,仍然直立著,奇詭而固 執地直立著,血在溢出來,看起來像是滿溢了兩大杯血紅色的 酒。 在那一剎間,是完全寂靜的,然后,是一組三個旁觀者,發 出了一下歡呼聲,另一組三個人,一聲不出,轉身疾走開去的腳 步聲。 再然后,是那斷了雙腿的人,一個翻身,轉過身來,非但轉 過身,而且坐起身來,雙眼盯著自己的斷腿處,規出了一種方怪 之極的神色,手指松開,握著的利刀,跌進了積血之中,慢慢陷 進去,他竭力彎著腰,雙手在原來該長著小腿的地方摸著,甚到 于一直摸到了原來長著腳的地方,但,他當然什么也摸不到。 接著,他眼光抬了起來,看到了自己那一雙仍然直立著的小 腿,仿佛直到這時候,他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于是,他陡然叫了起來:“救我!救我!我不要死,我不要 死,救我,我有根多金塊,誰救我我就給誰,我不要死,我要離 開這鬼地方,我要活著離開。’, 他的嚎叫,淒厲絕倫,就算打開十八層地獄,把所有的惡鬼 全放出來(像當年目鍵連為了拯救母親所做的那樣),所發出的 號叫聲,也不會有那么刺耳難聽,不會有那樣像是有無數條無形 的毒蛇,鑽進入身體的每一個毛孔。 然而,他的呼叫聲,沒有引起任何人的反應,他所屬的" 外 幫”的三個頭于,在他仆跌之后的第一時間,已經離去──斷了 雙腿的‵‵金子來”,比喝干了酒的空瓶子更沒有用。 胖瘦兩老者,也各自走了開去,那個年輕的勝利者,臉上的 汗珠在颯颯的清風之下,漸漸減少,他十分緩慢地站地起來,跳 下石台,在哥老會的三個頭子的簇擁之下,一樣迅速離去。 他還在叫著,不但叫,而且向前爬著,爬到了他那一雙斷腳 之前,陡然又發出了一下撕心裂肺的叫聲,把他那一雙斷腿,緊 緊抱在懷中。 只可惜,“斷肢再植”這四個字,在他的那個時代,連想都 未必有人想到過。他抬起頭來,月色清冷而沒有反應,江水奔流 而在有變化,岩石屹立而元動于衷。 他是失敗者,決斗中的失敗者,除了死亡之外,他還能祈求 什么? 然后,怪鏡頭出現了。 在敘述出現的怪事之前,先說明一下。 六、怪鏡頭 一直到決斗結束,受傷的那個,抱著他的斷腿,向天嚎叫不 止,所看到的一切,就電影文法而言,實在無懈可擊。一切的發 展,全是那么緊湊,鏡頭的運用,簡直爐火純青。特寫也好,中 鏡也好,都恰到好處,所以,才能形成如此懾人心魄的震撼力 使得我和白素在看的時候,曾兩度不得不停止下來,喘一口氣。 “可是這時,所看到的情形,卻怪異之極──所看到的情形 其實、點也不怪,只不過是絕不應該出現的一種情形,卻出現 了。 隨便舉一個例子來說,西瓜,一點也不怪,尋常之極,但是 一只西瓜,如果出現在正在向大法官宣誓就職的美國總統頭上 自然怪異之極。 這時,首先是鏡頭的角度,﹒出現了不尋常的變化,像是攝影 機的支架,忽然縮短,短到了几乎貼地。 接著,鏡頭一轉,對准了熏睹的江灘,自此之后,就不再移 動,而只有斷腿者的嚎叫聲。 江灘上什么也沒有,能看到的,只是鵝卵石,和卷上來的江 水。導演運用了這樣的鏡頭,想表現什么呢?表現生命的消失 嗎?是為了讓觀眾在剛才的震撼之下,松一口氣嗎?是一種新鮮 的中場休息的手法? 當這個靜止不動的鏡頭,持續了二十秒鐘以上,我和白素都 開始覺得怪異,我首先道:“怎么一回事,一個天才導演,忽然 之間成了白痴?… 白素則提出了另一個問題:“剛才那斷腿的經過……拍得太 真實了!“ 我隨口應道:“電影的特技,可以令任何假的情形,看來如 同真的。” 白素沒有什么表示,但她立時又道:“斷口處的肌肉收縮, 以致皮膚都倒卷了起來,連這樣的細節都如此有真實感。… 我道:“是啊,剛才的一切,真是拍得好,可是現在這樣, 算什么玩竟?靜止不動的畫面加上叫聲,觀眾可以忍受多久?” 我這句話才出口,叫聲陡然停止,變成了十分濃重的呼吸 聲,我道:“嗯,電影新手法。”鏡頭仍然未變,卻聽到了那斷腿 者濃重膠東口音:“你們是誰?你們──” 接著,是布被撕開的聲音,還有一些難以辨別的聲音,例如 踏在積血上的腳步聲,就十分難以辨得出,斷腿者還在問:“你 們是誰?” 看到的仍然是江灘,可以想像的是,在石台上,一定出現了 一個以上的人,出現的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事?導演為什么不讓 人看到,如果說這種是制造懸疑氣氛的新手法,那么,最可能發 生的效果,多半是觀眾忍無可忍,中途離場而去。 鏡頭還是沒有動,斷腿者在喘氣:“你們是誰?為什么…… 要救我……我可以把金塊全給你們,我有許多金塊,給你們…… 我還能活么?,, 原來有人在救他,剛才聽到的撕布聲,可能是撕裂了什 么衣服,用來包扎傷口。但斷腿的傷口如此之甚,怎能那么容易 止血? 要有效地止血,最好的辦法是,自然是在腿彎處施用 “‵緊扎法”,把血管在腿彎處緊扎起來。 但是這樣子,又會使腿彎以下的殘腿得不到血液的供應而組 織壞死,將來還是要再進行一次切割的手朮──齊膝把壞死部分 切除。 而剛才,傷者的失血極多,他在這種情形之下,還可以支持 下去,自然是他的體能過人,但是他自己對自己能不能活,還是 沒有把握,所以才問他是不是能活下去。 那一個似正在救他的人,卻一直沒有出聲,可惡的鏡頭,居 然就這樣擺著,一動不動。 斷腿者的喘息聲,含含糊糊的講話聲持續著,自然是感激不 盡的說話,他居然能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保持清醒而不昏過去, 我認為十分不通:“人對痛楚的忍受有極限,超過了這個極限就 會昏過去,這個人在這種情形下,應該昏過去了,導演在這里, 脫離了真實。” 白素卻道:“在真實的生活之中,人忍受痛楚的程度,也各 有不同。” 我‵‵哼”了一聲:“對,關云長刮骨療毒,還談笑自如哩, 藝朮的夸張,倒也可以允許,不過不能視為真實。” 白素忽然又遣:“那個斷腿人,是怎么化裝的?他的一雙小 腿,不是齊膝斷去,如果是那樣的話,可以把小腿屈起來,藏在 大腿之后,可是……像他那種情形,是如何處理的呢?’’ 我回想剛才的情形,揮了一下手:“真絕,一定是找了一個 真正的一只小腿斷去的人來演這個角色。”, 白素“嗯”地一聲:‵‵可能之一。” 我叫了起來:“什么可能之一?可能之二是什么?是真的當 場把那人的一雙小腿砍下來?” 白素沒有出聲,這時,雖然鏡頭還沒有變,可是又有聲音發 出來,所以我也就不說什么。仍然是斷腿者那一口膠東話:“謝 謝你們,謝謝,你們……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回答,看來那出現的一個以上的 人,立定心意,不肯出聲。 j接下來,又是喘息聲,我忍不住站了起來:‵‵能不能快速前 卷?誰耐煩看這種白痴處理法。’’ 白素道:“‵我看快完了,緊扎傷口,也差不多是這樣的時 間。… 我正想說什么,果然,謝天謝地,總算有了變化,江灘不見 了,忽然是夜空,但一下子,又回到了石台上,是斷腿者的近 鏡,腿彎處有布條緊扎著,赫然就是緊扎止血法,在斷口處也包 上了布,布原來是什么顏色已經完全無關重要,因為已叫血浸透 了。 :”“他的臉上,是可怕的一條一條的赧紅色的條紋,那是汗水流 下,刷淡了血污形成的結果。 他手撐著石台,伏著,可是卻昂起了頭,向上望著,一臉的 感激之色,但是神情之中,卻又有著一種異常的詫異,那些替他 包扎傷口,救了他的人,卻始終沒有出現。 他臉上的那種詫異表情,越來越甚。照說,一個人在重傷之 后,不知能不能逃生,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絕不應該現出這種 奇訝的神情,可是他居然就規出了這種神情。 他一直向上望著,救他的人雖然未曾出現,但可想而知,他 一定是望著他們。然后,他忽然喘著氣,伸手。顫抖著,向他望 著的方向,指了一指,道:“那是什么?你手里拿著的是什么? 為什么把它對著我?“ 人家才救了他,可是他這時,卻大有責問之意,而在積血 上,這時卻出現了腳印,腳印是倒退的,看得出是兩個人的腳 印,一雙較大,一雙較小。 那些腳印在出現之后,又迅速消失,而那個斷腿人,看起來 也漸漸變遠。 接著,斷腿人的神情,更是詫異,一連問了好几次“你們是 誰”,才低下頭去,喘著氣,神情像是在思索。經歷了那么巨大 的創傷之后,當他在思索之際,居然神色陰沉,由此可知他平時 為人,一定是老謀深算,陰森無比。 他想了一想,又慢慢抬起頭來,揚起的手也放了下來,支持 著身子。 他伏著的地方,正是石台的中間部分,那里的積血相當深, 他的雙手按著,膠凝狀的血,沒過他的手腕。 他用一種十分誠懇的聲音道:“你們過來點,我好把我的藏 金塊的地方,告訴你們。” 可是,看到的是由近鏡變成了中鏡,如果那代表主觀鏡頭, 那么,是救他的人,正在倒退著離開他。 他忽然又叫了起來:“你們過來啊,我有根多金塊,藏在 他講到這里時,聲音變低,有點含糊不清。 我“哼”地一聲:“這家伙不懷好意。” 白素道:“是,他那柄刀,在積血下面,這時他一定握住了 刀廣。 我道:“人很難抵抗黃金的誘惑,救了他的那兩個人,以為 他會感恩圖報,會走向他……他傷得那么重,還能殺人?“ 白素搖了搖:“他心里准備殺人,就等于是殺人了。”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是說,不管這家伙是不是有能力系人,只 要他有殺人的意念,如果有一種裁判力量,可以判決他的罪行, 那么,他的罪行,就應該和真正殺了人一樣。 試看看剛才的情形,他的同伴,他的敵人,人人都把他當成 尸體,離開了他。而這時,在得到救援,剛有了一線生機,他卻 又倒轉過來,想去殺救他的人了。 我吸了一口氣:“看下去,或許我們冤枉了他,人性不致于 ……那么壞吧。… 白素的聲音有點緊張:‵‵要看那兩個人能不能抵抗他發出的 黃金誘惑了。… 在我們討論的時候,斷腿的人繼續用聽來極急切的語調,形 容著他是如何感激,他有多少金塊。最重的一塊,足有三斤三 兩,是整個金沙江上找到的有數的大金塊,因為他的身分特殊, 她是“外幫’’之中最好的“金子來”,所以才能擁有這樣大的金 塊。 他又在說,請救他的人“帶了金子,帶了他一起離開,金子 三個人平分”。 他又說了一句話,倒很有助于了解始終末曾露面的救了他的 人的身分:“那些金子,夠你們小倆口兒一生吃用的了。… “小倆口兒”,那么,救他的人,一定是一男一女,而且年紀 很輕,也有一點親熱的動作。 他的話講得那么動聽,我不禁有點不想看下去,因為那一雙 青年男女,要是相信了他的話,那下場可能就極其悲慘。 可是,卻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那一雙青年,顯然并不受誘 惑,因為他們并沒有走近那斷腿者,反倒看來像是越退越遠,因 為看來,斷腿者由中鏡,變成遠鏡了。 斷腿者失去了耐性,突然十分淒厲地叫了起來:“你們過來! 我有金子!人人都要金子的,我可以給你們金子,過來!過來!” 他叫得聲嘶力竭,可是聽到他叫喊的人,顯然無動于衷,他 在急速地喘了一會氣之后,又嚎叫了起來:“你們不是人!不是 人!" 他一面叫,一面揚起沉在積血的手來,果然,他早已握刀在 手,一揚起手來,利刃帶起血團,寒光閃閃,在月色下揮舞著, 他的神情看來可怕之極,如果他不是斷腿,這時一定會扑上去殺 人。而這時,他卻不能。 這時,他是不能殺人,不是不想殺人。 對于一個一生之中,只有殺人意念的人來說,要他侮改,是 不可能的事。這可以是一個公式,可以用任何字眼來替代“殺 人\例如說:對于一個一生之中,只會爭權的人來說,要他悔 改,是不可能的事…… 或許,只有在瀕臨死亡之前的一剎那,才會有一絲悔意,然 而,一當有了一線生機,原來的意念,立時又會掩蓋一切。 他手中的長刃揮動了一會,鏡頭已離開了他,轉向江灘邊上 的一大叢蘆葦,這時可能是深秋時分,潔白的蘆花,在微微搖 曳,看來輕柔恰人,和剛才的血腥大廝殺,成了一個強烈的對 比。 接著,銀幕上黑暗了一下,再有影象可看時,卻是密密層層 的窩棚之內的景象,是窩棚與窩棚之間狹窄的通道,有銅鑼聲 " 檔檔檔”地傳過來,原來是漆黑的各個窩棚之中,陸續有亮光 透了出來,一閃一閃的昏黃色的亮光,透過窩棚的隙縫和棉紙糊 署的窗口傳出來,看來膜隴不清,跳動不停,猶如一朵一朵不知 從何處冒出來的幽冥之火。 我松了一口氣──這時看到的情形,是可以令人松一口氣 的:上‵我知道了,救了那個刀手的一雙青年男女,才是主角,導 演為了保持他們的神秘性,所以故意不讓他們露面。” 白素沒有說什么,想了一想,突然按下了…決速回卷”掣, 銀幕上一片混亂,不論是人是物,在快速回轉之中,都變成一片 混沌:正邪不分,善惡難辨,生死交雜,強弱一氣的混沌。 我向白素望去,看到她的神色相當認真,我知道她是想把某 些片段再看一遍,可是卻不知道她的用意何在。 白素一直把錄影帶回卷到了那斷腿者傷口被包扎好之后出現 的第一個鏡頭,然后停在那里。 她并沒有望向我,只是道:“你看,這個人,是真的斷了小 口的。’,﹒ 銀幕上的那個斷腿者,看得相當清楚,確然是真的斷了小腿 的矛再高明的特技處理,也無法把人的一雙小腿隱藏起來而如此 不露馬腳。 我道:“是啊,我早就說過,為了這個角色,專門找了一個 斷腿人。也更有可能,是由于有一個現成的斷腿人,觸發了導演 的靈感,所以才創造了這樣的一個角色。” 白素接受了我第二個假設:“可是你再看。” 上她讓錄影帶繼續放映,一切又重復了一遍,然后她又停止, 停在應該是那"小倆口’’在離開,在積血上留下腳印那里。 我仍然不知道她想發現什么,她道:“兩個人,救了人之后, 准備離開,可是,為什么倒退著離開?” 從腳印上看來,很容易分辨得出,是兩個人倒退著在離開 的 我攤了攤手:“這有什么關系?” 白素繼續放錄影帶:“‵那人在問:‵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東西? 為什么對著我?,,’ 我有點想笑:“那怎佯?… 白素向我望去:“發揮一下你的想像力,‵手里拿的’是什 么? 我怔了一怔:“可以是任何東西." 白素搖頭:“不,是那個斷腿人沒有見過的一樣東西。” 我笑了一下:“那也几乎可以是任何東西了。’, 白素側著頭,我忍不住道:“你究竟想找出什么來?” 白素有點憫然:“我也不知道,可是這一組鏡頭,從一直對 著江灘開始,顯得很怪,是不是?" 我同意:“不但怪極了,而且,風格一點也不統一,可能換 了導演。’, 白素又想了一會,欲語又止,神情十分疑惑,顯然她是想到 了什么,但是卻又說不上來。我有點心急:‵‵看看下面的發展怎 樣廣 白素再接下了掣鈕。 七、逃亡(上) 窩棚之間的通道極狹窄,這時,有人從窩棚中走出來,銅鑼 不急不徐地傳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銅鑼在中國成了訊息 傳遞工具,而且不論在什么地區,都有一套相同的訊息傳遞的方 法,類似印地安人的‘‵鼓語”。不急不徐的銅鑼聲,代表著召集。 急聚而凌亂的,那是緊急事故的發生,許多銅鑼一起敲,是有了 大喜事等等,凡是熟悉中國農村生活的人,自然而然可以接受銅 鑼聲所傳遞的訊息。 自窩棚中出來的人,自然都是聽到了召集的訊息而出來的。 天色十分黑暗,狹窄的通道之中,連星月的微光都被掩遮 住,看來格外陰暗,所以人看起來只是許多幌動著的人影。 摹地,有一小隊人,提著火把,為首的一個敲著鑼,吆喝 著:‘‵我們的‵金子來’打贏了,快到江灘去集合,整段江,全 是金塊,等著我們。” 這一小隊人,約有七八個人,全是一色的勁裝,看來神情十 分威武,一手執著火把,在他們揚起的手臂上,扣著雪亮的短 刀,腰帶之上,人人都有兩個連著鐵鏈的鐵圈,在他們過去 ,黑暗之中,鬼魅一樣的人影,一起閃開讓路。 這一隊人,在金沙江邊,是特殊人物之一,像這里,聚集了 三萬多人,自然有人統領,統領的最高層,哥老會派下來的一個 龍頭,和遍布四川全省的哥老會組織相同,下設十二堂,每一 堂,都有一個掌舵,掌舵的下面,又有一層一層的組織。 而這些組織,掌舵的權力,龍頭的至高無上的地位,就由這 些刀手來維持。 這是人類的一種傳統的統領方式樣:武力作為統治的保証, 制訂了一套規矩,由武力來保証這些規矩的實行,要是有什么 人,覺得自己的腦袋比雪亮的鋼刀來得硬,大可以去碰一碰試 試。。 只不過,在人類的歷史上,還沒有腦袋碰贏過鋼刀的例子, 要碰贏鋼刀,唯有更利的鋼刀,一次一次下來,人類的文明,遂 得以進步,從石塊到鐵器,從鐵器到火器,乃至今日的火箭大炮 核彈,花樣翻新,科學進步,可是原則卻一直沒有變過。 每一個堂,像這樣的刀隊,有十隊左右,他們的任務,是維 持秩序,執行規矩,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項,是防止逃亡。 逃亡的,自然不會是龍頭堂主,而是淘金的苦工。 苦工不是自己愿意來的嗎?江灘上,湍急的江水之下,有著 無數金塊,那么多吸引人,把成千上萬的人,從千百里外,吸引 到這里來,人人都以為在這里捱苦,只是十分短暫的時光,一年 半截之后,就可以帶著整袋的金塊,離開這里,告別苦難,回家 鄉買田置屋,娶妻生子,生活從此改觀。 一到這里之后,他們就發現,生活的確改觀了,但是絕不是 照他們自己的意愿改觀,而是另一些人的意愿,那些人訂下來的 規矩,突然之間,以無可抗拒的力量,套向他們的身上,開始的 時候,自鄉間來到的,淳朴的。頭腦簡單的農民,根本不知道發 生了什么事,只知道一切全像是一場幻夢,徹底地迷失了。 人是有弱點的,在極度迷失中,除了默默承受之外,少會有 別的反應。但逐漸地,當環境熟悉了,極度的慌亂過去,慢慢定 下種來,總有一些人會開始想想,覺得這樣下去,一輩子也不能 有出頭的日子,于是自然而然,就會有人逃亡。 刀隊的重要任務之一,就是阻止逃亡,尤其是偷帶著金塊的 逃亡。 淘金工的勞力,使金塊得以從几萬千之前就躺著的江底,進 入庫房。所以掏金苦工也等于是金塊,等于是財富。在風聞隨處 有金塊可拾的鄉間,貧苦的農民,多半還將信將疑,而且,要農 民離鄉別井,得叫他們下最大的決心,絕不是容易的事。 于是,為了招募淘金的苦工,就有一隊一隊的人,到各處鄉 間去游說宣傳。 宣傳,也是主已有之,白的說成黑的,方的說成圓的,無變 成有,苦變成樂──謊言說上一干遍,就變成了真理,頭腦簡 單,生活苦困的鄉下人,怎經得起這樣的引誘?而且,許下的條 件,聽來就令人怦然心動。 動身之后,路上的費用,全有人代支,到了那里,第一個月 管吃管住,等找到了金塊,自己顧自己,那里有的是大魚大肉, 連成都的標致娘們,都全到那里去,那里,人人都懷著金塊哪。 干上一年半載,金塊存多了,只怕趕你回來,還不肯回來 那種話,動聽得叫小伙子聽得全身發熱,三更半夜從夢里樂 得醒過來。仿佛身子的左邊,堆滿了金塊,身子的右邊,偎依著 鄉下人做夢也想不到有那么好看的小嬌娘。 世世代代,人類受著美麗的謊言的欺騙,甚至同樣的謊言, 可以反復使用,依然有效的原因,最主要的是被騙人自己的錯 ,不肯稍為去探索一下美麗的許諾的背面,隱藏著什么。到了 一定的階段,騙人者甚至可以放手,被騙者會繼續的自己欺騙自 己,在這時,就算有人大聲疾呼,揭穿真相,被騙者也不會相 信。 因為被騙者已經陷進了他們自己編織成的美夢中,陶醉憧憬 著虛幻的希望和想像,在這種情形下,他們根本無法脫出自己編 織的羅網。 到金沙江去,那里有金塊,有好酒,有魚有肉,有美女,什 么都有。 年輕力壯的踴躍向前,年老力衰的還為自己不能人選而傷 心。 于是,人群涌進金沙江畔,自然也有成了刀隊的成員的,成 了“金子來”的,但是大多數,大多數,都知道了美麗的許諾后 面的真相。 有一點,至少是真實的,那就是:確然有著大量的金塊,閃 閃生光的黃金。 來到這里的人,第一次,在石塊之中,拾起一塊金子的時 候,都會自然而然,發出歡呼聲:金子!黃澄澄,重甸甸的金 子。金子代表了一切,手指甲大小的一塊黃金,代表了十二頭壯 健的水牛,代表了一片田地,代表了一間房子,代表了吹吹打 打,花轎拾一個新娘子進門。更多的黃金,自然代表了更多的一 切。那一剎間的快樂,簡直叫人飄然欲仙,連奇寒徹骨的江水。 也會變暖──江水永遠是那么冷,那全是抬頭可見的山頂積雪溶 化下來的。 快樂對人類來說,實在太吝嗇:就是那么短暫的一剎間。 接下來,他們就發現,不論一天找到多少金塊,結果都是一 無所有。有家鄉可以換一條水牛的金塊,在這里,只能換一碗 飯,而且,不知自什么時候起,欠下了許多債,債項中那僅可淒 身的窩棚,比鄉間的三間青磚大屋還值錢。 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難得有一點金塊存了下來,用一個小 在袋放著,緊貼著肉藏起來,寧愿睡覺的時候,讓堅硬的金塊把 自己的身體弄得生痛,但這小金塊,也還不是自己的。 不能拒絕賭博的引誘的人是三分之一,余下那三分之=中, 有一半卻拒絕不了軟玉溫香的引誘,真是大地方來的小嬌娘,瞧 一眼就能讓你癱著,當她投懷送抱時,小皮袋中的金塊,也就 自然而然,由粗糙的大手之中,轉至柔軟的小手里,換來的是 粗糙的大手,可以恣意在細皮嫩肉上搓揉,在銷魂蝕魄之中忘掉 了自己究竟為什么到這里來的。 三分之二的一半是三分之一,再余下來的那三分之一,別有 所好,鴉片成了他們的精神食量。 一切全由各堂控制,上面有龍頭掌舵,進來了,出不去,就 不必出去了吧,人是有惰性的,至多三五年,再精壯的小伙子, 也會變得走一步喘一步,也自然是沒有用的了,沒有用的人,自 然下落不明,誰也不會去追究一下他們的卞落。 但是,還是有人會逃亡的。 逃亡的人,大部在一開始覺得如果人間有地獄,這里就是 (重復三次)之后開始行動,他們都偷偷地把較大的金塊藏起來, 盡管每晚列隊收工時,都要經過徹底的全身檢查,但當人要藏起 一點什么的時候,總有力、法可以達到目的的。 有了心目中足夠的金塊,就會開始逃亡,崇山峻嶺之中,出 路共有那几條,那几條出路,都有刀隊扼守,蒼蠅都飛不過 去,所以,逃亡者只好揀人跡不到的小路,那種小路,根本無法 知到下一步會遇上什么。 有沒有人逃出去過,不得而知,捉回來的,倒是經常有,自 然要受極嚴的酷刑。 持著火把的刀隊過去,黑暗中幢幢人影,又開始向江灘邊上 移動。或許是,由于生命已沒有了希望,移動者的人群,自始至 終,都給人以幽靈的感覺。剛才,在火把光芒照耀下,可以看清 几個人的臉,一色的神情木然,眼光空洞。 然后,忽然來到了一個窩棚之內。 那窩棚看起來相當寬敞,而且居然有著一張床,床上的被 子,看起來也柔軟。而更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三枝蠟燭的燭火 照耀之下,一張桌子上,居然有著一面一尺見方的鏡子。 鏡子背面的水銀,已經剝落,所以在鏡面上反映出來的一張 臉,看來也有點殘缺不全。 然而,在鏡子中反映出來的,卻是一張極其俏麗的臉,即使 燭光并不明亮,但是俏臉上那一雙明亮的眼睛,也足以補光線之 不足。這樣一雙清徹明亮的大眼睛,即使在黑暗,也可以感到它 們的存在。可惜的只是,眼神之中,有難以掩飾的疲倦,當眼臉 下垂,有一種永遠也不想睜開來的意味。 鏡中反映出來的一只手,肌膚瑩白,看來十分動人,這時, 一只手正捏著一柄小小的鑷子,另一只手按在額上,用那柄小鑷 子,小心地在拔眉毛,好使本來略粗的眉梢,看來更纖細,那 么,眼波流轉,也就益增風情。 在這種地方,有一個這樣,一望而知,顯然不用千粗活的女 子,又長得這樣俏麗,她的身分是什么,自然不問可知。 就當她專心一志,修整她的眉毛的時候,忽然傳來了一陣輕 輕的拍門聲,她的這個窩棚,居然有一扇看來相當結實的門。 她轉身向門望了一眼,現出猶豫的神色,就勢用手中的鑷 子,夾滅了一朵燭火,用一種懶搪的聲音說話:“走吧,今晚不 行,“ 門外略靜了一靜,響起了一個又急促又低沉的聲音:“開門, 是我。” 她顯然對門外的聲音十分熟悉,人腦中的聽覺神經部分能分 辯出各種不同的聲音,而每一個人發出的聲音都不同。她才修整 好的細眉,動人地彎了一下:‵‵進來吧,門沒有鎖。” 門推開,一個人一閃而入,那是一個相當高大的身形,當他 進來的時候,燭火陡然上揚了,他動作十分快,帶動了空氣的流 動,空氣的流動形成風,風能使火焰閃動,火焰本身也是一種空 氣的異常現象。, ,那人一進來,就順手拿起一根杠子,頂住了門,才轉過身 來, 那是一個看起來老實木湘的一個漢子,約莫二十三四歲,在 他那張普通之極的臉上,有著一股掩不住的、異樣的興奮。 她再揚了揚眉──她一定知道自己這個動作,相當動人── 身子向后略斜,她穿著一件薄薄的棉襖,緊裹在她的身上,使她 看來誘人。 他不由自主喘著氣,迅速地接近她,她有點習慣地解開了領 口的第二顆扣于(第一顆本來就沒有扣上),他卻作了一個手勢, 拉開了自己的棉襖,指著腰間所系的一條看來漲鼓的腰帶。 她立時現出了十分疑惑的神情,伸手在腰帶上捏了一下,神 情更是驚疑。 他把聲音壓得極低:“一共三十斤,是我三年來,千方百計 藏下來的。” 她陡然站起,捏熄了另一朵燭火,窩棚之中,立時黑了下 來,在黑暗中,他和她對立著,可以看到他們兩人胸脯都在起 伏,那是由于他們的心情緊張,導致他們呼吸急促。她的聲音有 點發抖:“你想死!” 他立時道:“‵我不想死,我想帶著這些金子,帶著你,一起 走。’’ 在黑暗之中,這“逃走’,兩個字,自他的口中吐出,真有石 破天驚的力量,仿佛是宇宙中最大的隱秘,被這兩個字戳破了。 那是絕對禁止,決不能犯的天條,而居然認他的口中,講了出 來,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吃驚的事? 她沒有出聲,他氣琳琳他說著,不覺得自己即將犯禁,會陷 入夭羅地網之中:“這時候,我等了好久。‵金子來’爭到了新的 江段,龍頭召集所有人,宣布這件事,會有一天讓大伙歇著 他講到這里,突然住了口,接著又顫聲問:“你怎么啦?你 不在聽我說,你在想什么?" 問別人“你在想什么”,這大抵可算是天地之間,宇宙之中, 最最愚蠢的一個問題了。 這是一個永遠得不到正確答案的問題,因為人無法真正判斷 另一個人在想什么。這個問題所能得到的答案,永遠無法判斷它 真實或虛假。 她并沒有回答,可是呼吸卻更加急促,他伸出雙手,緊抓住 她的手臂,她并沒有掙扎,只是微微抬起頭來,望著他。 在黑暗之中,可以看出她俏麗的臉上,神情鎮定,她的年紀 并不大,大約是二十五歲左右,可能比他年紀小些,但是成熟程 度,顯然在他之上。這時,他的神情慌亂而焦躁,他用力搖幌著 她,她像是勁風中的柳枝,隨著他的搖幌而柔軟地前后擺動。 他的氣息更急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個‵金字來’得 勝歸來,你在想……你想被他選中,變作他的女人,你在想這 個" 上‵金子來’’在大廝殺中,生還歸來,為本幫本會帶來了勝利, 那可以使他的地位,提高到空前的地步,得到幫會上下的無限崇 敬,如果是爭奪江段的大廝殺的勝利者,他可以得到第一天在新 江段找到的全部金塊,那可能超過一百斤,自然也可能更多,可 能不足。 二這些金子,是他應得的,因為他在出發之前,明知生還的機 會,只是六十分之一,五十九個人的死亡,換來了他的勝利,這 ‵艾豈是僥幸得來的? 除此之外,自然,他還可以得到女人──自古以來,以男性 為中心的社會,三樣東西,是不可或缺的,就像要植物生長茂 盛,必須土壤之中有氮。磷。鉀三種元素一樣,男性要的是:權 力。黃金和女人。 他得到女人,由他自己選擇,在他所屬的幫會的勢力范圍之 內所有的女性,任憑他選擇,不必通過任何過程,只要他伸手一 指:這個。 那么,這個女人,就是他的。仿佛那個女人不是有思想的生 物,甚至不是有生命的,從此,就歸屬于另一個人,這是他的特 權。 當然,也有樂意被得勝的﹒‵金子來”選中的女人,這時的 地,顯然就是這樣,“所以,當他向她提出指責的時候,她把飽滿 的胸脯挺得十分高:“是,又怎么樣?" 二、他突然氣餒,雙手垂了下來,哺哺地:“他……會揀中你的 ……你是那么美麗動人……可是不要跟他,他們……那些‵金子 來" ,只不過全是殺人的刀,他們和他們手中的刀一樣,只會傷 人一不會……愛人,跟我……我有足夠的金子,只要逃得出去, 我們可以好好過日子。” 她的兩彎細眉,在他說話時,連續揚了好几次,然后,又緊 繃一起:﹒‵是,只要逃得出去。你可知道,如果逃不出去,會 怎樣?" 他一聽,身子忽然像篩糠一樣,發起抖來,張大了口,喉際 發出一種奇異的‘‵咯呼”聲,臉色在黑暗中看來,一片煞白,像 是涂上了一層白壟粉。 她的聲音卻十快速:‵‵你連想一想也不敢,是不是?別說你 逃走叫抓回來,就算現在,叫人發現你私藏了那么多金塊,金塊 有多重,就得在你身上砍下同樣分量的骨肉。剛才你說多少斤? 三十斤,砍下你一條腿,也夠了?’’ 他抖得更厲害,她卻在繼續著,她的聲音聽來無情:“要是1 你帶著三十斤金子逃走,被捉住了,那三十斤金子,倒是你的,〕 永遠是你的──… 他終于進出了一句話來:“別說了。’, 可是她卻一伸手,推得他退開了一步:“他們會把三十斤金 子溶成汁,從你的口里灌下去,那三十斤金子永遠歸你所有了。’, 他抖得更劇烈:“也有……逃出去的。’’ 她發出了嘲弄似的冷笑:“‵只是沒有叫抓回來!誰知道是跌 死在什么峭壁下了?誰知道是叫什么豹狼嚼吃了?誰知道是凍死 了還是叫土匪殺了?’’ 他忽然不再抖:“這機會我已等了好几年,人人都涌到江灘 去,人人心中都生出了一個新的希望,以為新的江段會使他們得 到金塊,可是我看透了,要趁這個機會逃走,要帶你和我一起 走。” 她緩慢而堅決地搖著頭,他忽然跪了下來,雙手緊環著她的 雙腿,把臉靠向她小腹,鳴咽著:“你不跟我走……就算我能逃 得出去,又有什么意思?難道你愿意在這里一直下去?” 他昂起了頭來,雙眼之中,充滿了深切的期望:“在這里, 你覺得你過的是人的日子?" 她閉了眼睛,兩顆晶瑩的淚水,在她顫動的睫毛之中,迸了 出來,接著,就串成了兩串淚珠,她胸脯起伏著:“不用你提醒 我過的不是人的日子。’’ 她倏地睜開眼來,低下頭,望著那張也凝望著她的,懇切而 又堅決的臉,深深吸著氣:”‵好,斐,大不了是死!”她迸出了這 句話,忽然笑了起來,笑得十分淒然。地一聽到她的承諾,全然 不敢相信,雖然這是他一直懇求的。他憫然,有點不信自己的懇 求,已得到了承諾。 然而,那只是極短暫的憫然,他立時明白了發生什么事,他 站起來,把她緊擁在懷中,她的反應看來極自然,也擁住了他。 那是她的自然反應:男人抱住她,她一定回抱,表示熱情, 盡管她的心是冰冷的。 她當然不知道什么叫人生﹒‵絕對零度”,那是在她這時至少 四五十年之后的事,一九五四年第十屆國際計量大會,才確定負 攝氏二七三點一六度為絕對零度。可是她知道的是,她的心,比 世上任何東西都冷,冷到了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之改變。 不論她在外表看來多么熱,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冰冷的, 是冰中之冰,冷中之冷。 這時,他的哀求,他的熱誠,能使她內心的嚴寒冰冷有所改 變嗎?當然不能,因為她早已知道,世上沒有可以相信的人。 自人的口中吐出來的聲音,習慣成為謊言,那是最不可靠的 一種聲音。當聽到江水奔流聲加急,可以肯定春汛將開始,當聽 到狗只吠叫,可以分辨出它是因為驚覺還是在歡迎生人,甚至, 當聽到昆虫發出的“沙抄’,的嗚叫聲,也可以知道這種渺小的生 物是為了什么才發出聲音。 然而,只有人類的語言,卻全然無可捉摸,完全不知道這些 聲音所代表的真正意義。最美麗動聽的話,實際上是最惡毒丑陋 的陰謀。 她用冰冷的心情,發出了急促的呼吸:“要走,別婆媽了廣 他連連點著頭:“你有什么要帶的,也帶著。” 她語音木然:“有什么要帶的?到這里,足七年三個月了。 留在我枕邊的金塊,加起來少說也有好几百廳,當然全叫堂口收 走了。” 他十分憐惜地緊握了一下她的手,快速閃向門口,向門外傾 聽了一會,門外傳過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當腳步聲遠去之際, 他向她招了招手,打開了門。在他們兩人閃出去的時候,還聽得 他低聲道:“大大方方地走,人人都在外面、先不必怕什么。” 然后,門關上,他們開始了逃亡。 八、根本不存在這部片子 銀幕又出現了一片灰蒙,我向白累望去,她作了一個手勢, 表示她并沒有做過什么。我道:‵‵什么意思?正看到緊張的時 候。” 白素道:“錄影帶并沒有放完,可是,看來錄像到這里為止 了。”我按下“快速前卷”,可是卻一直到完,再也沒有畫面出 現。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嘿,這真是吊胃口,我承認這是好 片子,設法和導演或電影公司聯絡,我們才看了多少?四分之一 左右吧,我要看其余的。” 這一次停止,完全被動,因為余下來的錄影帶,只是空白。 我拿起了電話來,打了一個電話給小郭,把情形大略告訴 他,問他要多久才查得出來,他的聲音之中充滿了自信:“三分 鐘到十分鐘。… -我放下了電話,道:“那個女人好像是一個妓女,那年輕人 偷偷藏著金塊,約她一起逃亡、只怕不會有好結果,妓女看透了 人生,根本已不相信世上有愛情這回事。” 白素咽嘆了一聲:”‵這……部片子真可以說深入生活,你有 沒有注意到,那女人的桌上,放著一些罐子。盒子?其中有一罐 是刨花,那是以前的女人用來梳頭用的東西,還有一個盒子里, 一塊白色的東西,只怕你也說不出那是什么東西。’, 我并沒有注意到那些細節,反正錄影帶在,可以再看一遍, 我倒轉錄影帶,停止在那女人修整自己眉毛的那個鏡頭,果然看 到了桌上。鏡子旁的那罐“刨花”,也看到了那塊不規則的白色 東西,有一半浸在水中,我真是不知道那是什么。” 白素笑了一上:‘日日是水粉,要用的時候,拿出來放在一塊 細滑的石上,磨出粉來,搽臉用的。” 我不禁啞然失笑,又指著一小盒紅色的東西:“那么這一定 是胭脂了,等一等,看,牆上好像挂著一張月份牌,看看是什么 年代?’, 牆上挂著一個月份牌。月份牌,就是月歷,自從有這樣東西 出現之后,形式一直和現在沒有什么大分別,無非是彩色的圖 畫,加上年月日而已。這時可以看到的月份牌,圖畫是一個美人 頭,不是很清楚,可是年月日的字,卻無法看得清楚。 白素看了一會:“這個美白的頭,好像是一種香煙的牌子的 商標。’’。 我陡然一揮手:,‵不錯,‵美麗牌香煙’!宣傳口號是‵有美 皆備,無麗不臻’,那是民國初年左右盛行的牌子。’, 白素“嗯﹒,的一聲:“那就可以假走,時間背景就是那個時 候。” 我令得錄影帶緩慢地轉動,在銀幕上搜尋著剛才第一次看的 時候所忽略了的細節,又發現了一張年畫的一角,書的是一條鯉 魚。 十分鐘后,小郭的電話來,口氣不像剛才那樣自信了:“能 不能再提供一些資料?” 我道:“片子的對白,全用角色所用的方言,很多川西的士 話,男女主角都是我陌生的,當然是中國人拍攝的,不,我不認 為是中國大陸的出品,他們就算拍得出來,也不會拍成這樣子, 好的,再給你十分鐘。’,﹒ 我放下電話,白素道:“他找不出這部片子的來源?,’ 我有點不滿:“我看他退步了,這樣大場面的電影,到電影 界去打聽一下,一定立刻有人知道的。’’ 在再等小郭的電話期間,我們再重看一些片段來打發時間。 口再重看之下,仍然可以感到那股巨大的震憾力。白素一再重復 地看著那怪鏡頭開始時的情形,眉心打結,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過了十分鐘,小郭的電話又來,他的聲音,簡直有點狼狽: 沒有人知道有一部這樣的電影,你說看的錄影帶,會不會是專 門為錄影帶而拍攝的?最近有許多這一類的制作。” 我有點生氣:‵‵我知道那一類制作,全是一些低成本的粗制 濫造,而我看到的是超國際水准的大制作,就算是錄影帶,你不 會向那一方面去查嗎?’, 小郭的聲音十分懊喪:“好,再給我……二十分鐘。” 我大聲道:‵‵謝謝你。” 我放下了電話,白素還在翻來復去看那几個鏡頭,那是攝影 的角度忽然改變的那一組,我忍不住問:“你想發現什么?,, 白素再重放了一遍:“你看這種變化,像不像是攝影機忽然 放到了地上──我的意思是,放到了石台上?,’ 我搖頭:‵‵攝影機是有架子的。’, 白素立時道:“有時,導演為了追求動感,會要攝影師把錄 影帶放在肩上,進行拍攝。” 我一聽,就明白白素想証明什么了,不禁笑了起來:,,你想 說什么?想說攝影師在這時,放下了攝影機,去替那人止血裹 傷?” 白素并沒有笑,而且,居然承認了她正是如此想,緩緩點了 點頭。 我揮了揮手,說不出話來,那是不可理解的,片子中有人受 了傷,不論是什么人來救他都有道理,由攝影師來救他,就沒有 道理。 我道:“當然不是,那是導演故意安排了兩個神秘人物,雖 然這種安排并不是很好,要攝影方放下攝影機來治傷,就只有一 個可能──” 白素道:“是,只有一個可能:必需四周圍再也沒有別的人 了廣 我哈哈大笑起來:“還有,就是那個人是真的受了傷,不是 電影上的受傷。” 白素又沒有再說什么,她的那種思索著一個十分難以有答案 的神情,我自然再熟悉也沒有,可是我實在不明白她有什么好想 的。。 小郭的電話又來了,這一次,他的聲音,叫人聯想起喪家之 犬的哀鳴:T個…﹒﹒對不起,各方面都查過了,連以色列方面都 去問過──” 我大聲道:“以色列人不會費那么大的成本去拍金沙江淘金, 他們會去拍摩西的神積。” 小郭慌忙解釋:“我的意思是,凡是可以查的,我們都查過 了,沒有這樣的一部片子。” 我當然不會有好聲氣:“你想告訴我,我看到的是一部超八 厘米的實驗電影嗎?" :” 小郭忙道:上﹒當然不....... 照你的形容,這是一部大片,有可 能還在拍攝的過程中,所以絕度的保密。” 我嘆了一聲:“小郭,查不出就查不出,別替自己找理由, 電影拍出來是要給大量觀眾看的,宣傳是極其重要的一樣,鬼頭 鬼腦保密,為了什么?” 小郭的聲音極之狼狽:‵‵再給我……” 我道:“四十分鐘?… 小郭嘆了一聲:“不夠,給我四天時間,我會帶一批電影界 的朋友,來看看這套片子。” 我只好道:,‵這倒不失是一個好辦法,可憐的是,我的書房 要變成試片間了。… 郭不理會我的諷刺,急急忙忙,放下了電話。我提議再從 頭到尾看一遍,白素同意,約莫二十分鐘之后,我再一次肯定, 這樣的片子,如果不為世人所知,那么這個天才(或瘋子)導演 的際遇,太令人同情了。 在接下來的三天中,小郭約來的電影界人士之多,出乎我的 意料之外,一批又一批,包括了導演。編劇。演員。制作。各電 影公司的監制。電影史研究者。電影資料的搜集者。影評人。電 影電視界的專門記者。攝影師……凡是和電影專業搭上一些關系 的人,超過一百人,來看這卷錄像帶。 這些人對于電影的知識之丰富,加起來,可以說是世界之 最。他們之中,有的可以隨口說出四十三年之前某部片子的一個 鏡頭,有的知道斯里蘭卡現在正在攝制中的几部電影是什么,有 的可以叫出二十六年前曾在某部德國片中客串過一場戲的演員的 名字,有的能夠記起各大公司歷年來的每一部出品。 電影絕對吸引了前來觀看的每一個人,有几個監制,連看了 十多遍,狂叫道:“這導演是誰?能使從來沒有演過戲的人有那 樣的成績?" 是的,片子中的每一個演員,都曾逐個加以研究,証明了從 主要人物到次要角色,沒有一個是曾經在任何電影之中參加過演 出。 所有人也同意我的見解,那個斷腿人是真的斷腿人,電影史 上有過這樣的例子。 大家也一致公認,那一組“怪鏡頭’,完全不合理,有的提 出,那可能是‵‵毛片”,片子全部拍好之后,在剪接的過程中, 一定會將那一段剪去。 一個權威影評家說:“這部片子,拍出了人類行為中最直接 的丑惡。” 影評家續說:“不過,它根本無法上映,因為人類不愿意看 到自己的丑惡,或者說,如今有著統治權的人,不愿意全人類知 道這種丑惡。’, 我在這三天之中,講得最多的一句話是:“照你們說,這片 子根本不存在?” 這實在說不過去,錄影帶明明在那里,通過一連串的機械運 作,人人都可以看到這部片于,可是,片子卻又像不存在:什么 人投資的?什么人攝制的?什么人演出的?何時何地拍成的?都 一無所知。 實在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又的確發生了。 對于我的問題,每一個人都搖頭,沒有人答得上來。 在這三天中,溫寶裕來了几次,每一次我都把他擋在書房 外,告訴他里面正在放映一部片子,‵‵絕對兒童不宜:他不能 看。 前几次,溫寶裕聽了,神情有點鬼頭鬼腦,誤會了“絕對兒 童不宜”的意思。到最后一天,他在離去的人不住的交談中,也 從報上的報道中,知道了那是一部什么樣的片子了。 (在開始有人來觀看之后的第三天,報上就有了報道:神秘 電影,震撼人心。內文詳細說了片子片段的內容,并且也說明了 根本不知是什么人拍攝的。“’ 溫寶裕于是堅決要求觀看,他的理由極充分:‵‵哼,不過是 血腥片,那有啥稀奇,就算血流成河,也全是紅色的染料,歷史 上又不是沒有發生過真正血流成河的事,難道我們就不用讀歷史 了?” 這小子本來就能說會道,現在益發口齒伶俐,我沒有再拒絕 他的理由,只好讓他也看一遍。他一面看,一面不斷發出贊嘆聲 來等到看完,他才松了一口氣:“和真的一樣,簡直像是記錄 片… 當時,另外還有一位在電影界資格十分老的制片在,聽得他 這樣說,笑了起來:“小朋友,你以為記錄片就一定真實?弄虛 作假的記錄片,不知多少。” 溫寶裕側頭想了一起:”‵我的意思是,這片子真得像是有事 發生,一旁有人將之偷拍下來一樣。’’ 那時,白素也在場,她聽了溫寶裕的話之后,向他望過去: 小寶,你怎會有這樣的感覺? 溫寶裕道:﹒‵因為口切看來太真實了。… 我不禁笑斥:“你知道什么真實不真實?你對這片子的時間 地點背景,對那時的真實情形,一無所知。” 溫寶裕不眼:“用刀殺人,不論在什么時間地點,總是一樣 的,我們看到的廝殺,難道還不夠真?” 我笑了起來: 看起來再真,結果也還是假的。… 那個電影制片忽然道:“在美國,會發生過這樣的事,由于 虐待的小電影有大量的觀眾,觀眾又要求電影拍得真實, 所以有不法之徒,擄劫了少女,作真正的虐待,然后拍攝,根本 是真實發生的事,看起來自然逼真。后來破了案,還真有少女被 虐待致死的。,, 溫寶裕和白素,聽得入神,我背脊骨發涼:“難道為了拍這 場大廝殺,真的死了五十八個人,傷了一個?,, 制片忙追:“當然不致于,我只不過忽然想起有這樣一件 事。” 一直沉默著的白素忽然道:“有一個人,最應該請他來看. 看這部片子。” 我和溫寶裕異口同聲問:“誰?" 白素道:“爹!我知道他早年,曾經到過金沙江的淘金地區。 是作為哥老會龍頭的上賓而去的,他對那里的一切,十分熟悉。 該請他來看看." 白素提出請白老大來看看,我自然同意。由于根本找不出這 片子的攝影人,事情變得十分朴朔迷離,神秘之極,白老人對電 影未必十分熟悉,但是他見多識廣,聽聽他的意見,自然有用。 我一面點頭,一面追“只怕他不肯來。,, 白素道:“我擬一份電報拍給他廣 由白素出面,請白老大來,自然再好沒有,那位制片告辭。 這時,該看過這片子片段的人,都看過了,連不該看的,如溫寶 裕,也看過了,就是沒有一個人得出片子的來龍去脈。 白素去拍發電報時,小郭來了,他坐下后,半晌不說話。 溫寶裕見過小郭几次,看他的神情,頗想調侃小郭几句,但看至u 小郭神色不善,倒也未敢造次。 過了半晌,小郭才悶聲悶氣遣:“這樣大陣仗,還找不出這 套片子的來歷,我只好說,片子可能不是在地球上攝制的廣 溫寶裕笑了一下:“攝制是一定在地球上攝制的,有可能, 拍攝者是外星人。’, 這几天來,為了應付那么多來看片予的人,我實在感到十分 疲累,揮了揮手:“算了吧!不論怎樣,有人送了這盒錄影帶給 我,有頭無尾,如果他想我看完,一定還會把其余部分送來給 我。” 小郭又發了一會悶,才遣:“我還會繼續去查,一有結果, 就會告訴你。… 溫寶裕搶著說:“片子有了下集,我還要看廣 我無可無不可地點著頭,溫寶裕又哺哺自語:“可惜陳長青 上山學道去了,要不然,讓他開開眼界,也好聽聽他有什么意 見。” 我沒好氣:‵‵他的意思,只怕和你一樣:片子是外星人拍下 來的。… 溫寶裕口唇掀動了一下,說了一句什么話,我剛好在這時, 大大地打了一個呵欠。打呵欠的時候,由于大量舒氣,耳鼓會被 空氣的舒出而膨脹,在那一剎那,聽覺受阻,所以我并沒有聽清 楚他說了句什么,我也沒有問,他也沒有重復。 又過了兩天,小郭那里,音訊全無,也末見再有錄影帶出 現,白老大那里,卻來了電報,電義十分簡單:“請查全唐詩卷 萬事不關心。” “那自然是他表示對這件事,一點興趣也沒有。 ‵這本來是意料之中的事,在通常情形下,我和白素一定互相 對望,一笑了之。 我吃了一驚:“萬里迢迢,請他看二十分鐘錄影帶?他農庄 里根本沒有電視機。… 白素淡然道:“你們帶去。” 白素既然決定了,也沒有什么力量可以使她改變主意。于 是,在購置了小型的錄放像機和小型的電視機之后,就遠赴法 國,請白老大看這卷錄影帶去。 在機上,我覺得事出有因,但是我又不知道“‵因”是什么。 所以問了白素。白素吸了一口氣:“我也說不上來,但是我總覺 得,他老人家看看、會有根多幫助。’’ 九、白老大的話 白素說得不錯,白老大看了之后,的確對了解這片于的背 景,大有幫助。 白老大的話,大多數已溶進了我前面的敘述中,但也還有許 多沒有用進去,所以要再說清楚。 白老大一見我們專程前來,十分訝異,尤其是當地知道這次 竟然是白素的主意時,更是詫異,因為知女莫若父,他自然知道 白素平時不是那樣有興趣做這種事情。 我把情形,簡單地向他說了一遍,他呵呵笑道:“那一帶的 事情,我相當熟悉,現在知道的人已經很少了,要拍金沙江背景 的電影,應該找我做顧問才是。… 我苦笑道:“片子是誰拍的,怎么查也查不出來。… 白老大望向白素:“‵你想我解決什么疑難雜症?… 白素笑吟吟道:“一切廣 白老大也笑適,我趕緊尋找電源,幸好,農庄中有電,白老 大看我忙著,有點感慨:﹒‵錄影帶?這東西,現在發展得這樣迅 速,嘿,不知多久,末曾看電影了,人老了,只是好靜。… 我把一切都弄好,請他坐下來,然后,開始播映那卷錄影 帶, 白老大一看到二十個勁裝黑衣人在江灘疾走,就”啊’地一 聲:“這是一隊‵金子來,,貼在他們背后的是一種鋒利之極的長 刀,這種刀有一個專門的名稱,叫作‵碎雪’。 慚愧得很,我直到那時,才第一次聽到‵‵金子來’’這祥的名 稱。刀手稱作‵‵金子來\還有點道理,利刃竟然叫“‵碎雪",真 有點匪夷所思了。 我道:‵‵這殺人利器的名稱,何其大雅?" 白老大道:“這種刀,背厚。刃薄,用百淬精鋼作刃口,鋒 利無比,可以輕而易舉,把一個人不論從什么方位,劈成兩半。 我早已看熟了錄影帶,對這種刀的鋒利,更無疑問。白老大 又道:‵‵刀法純熟的人,在下雪夭舞刀,一刀劈出,能把輕飄飄 落下來的雪花,劈成兩半,所以才有了這樣的名稱。當然不是j。 人能做到這一點,但要舞這種刀,非有極大的臂方不可,這隊 “金字來’,准備去參加大廝殺,不論有多少人參加,結果一定只 有一個人能活著回來,這個人是唯一的勝利者廣 白老大一面看,一面滔滔不絕他說著,他的話,有的了解廠 許多看不明白的現象,有的帶著這個地區久遠的掌故和傳說,有 的涉及幫會在金少江欺壓前去淘金的苦工的情形,他所說的。一 切,我都已經摘要在前面夾在我的敘述之中了。 等到看到那瘦老者揚起手上的那怪東西之際,白老大指著熒 幕:”‵這東西叫”響茄’,專為公証人發令,廝殺開始之用,所以 有一句話,叫作‵響茄一響,准有不見孩子的娘’。真怪,這片 子是誰拍的?他一定曾到過金沙江,而且曾經看過大廝殺的場 面,不然,不會知道有‵響茄’這樣的東西/ 他講到這里,頓了一頓,又道:“由于那東西一響,必然有 大量人死亡,所以被當作是囚器,平時由威望極高的人,密密收 著,不到幫會之間,真要拼斗時,不會拿出來。” 白素問了一句:“這兩個老者就是威望極高的人?“ 白老大道:“當然,他們擔任著大廝殺的公証,要是沒有威 望,誰服他們?他們的身分地位,十分特殊,自然也都是幫會中 人,但絕不能參加廝殺的幫會沾上任何關系。當年,我在川西, 被哥老會的龍頭,請到金沙江去,也作了一次大廝殺的公証。… 我不禁大是駭然:“真是那樣血肉橫飛?” 白老大深深吸了一口氣:那還有假的,這片子……真…… 我看是實地拍攝的。大廝殺在江邊的‵神牙台’上舉行,這石 台,就是‵神牙台’,要不,就是照足了‵神牙台”的形狀,搭 出來的布景。,’ 我聽得更是駭然,我絕不否認片子拍得真實,可是也絕未想 到竟真實到這一地步。 白老大提出了“實地拍攝,莫非真有此可能7 白老大繼續看下去,一面看,一面發出‘‵噴噴,,的稱奇聲, 而且,在石台上還有十來人在混戰時,他已指著那個其時行動如 風的那個看來臉上還帶著稚氣的年輕人造:‘‵這娃子會是唯一 的生存者,所有人之中,只有他能活下來!’’ 我一聽得他這樣說,開始,只是佩服他目光如炬,因為到最 后,確然只是這年輕人一個人活了下來。可是繼而一想,卻覺得 其中有大大不對頭的地方在,剎那之間,思緒變得極亂。 但是我很快就捕捉到了我感到不對頭的主要原因,我忙道: “停一停,我有點疑問?! 白素按停機,白老大想是看得出神,陡然被截斷,神情有 點不滿,向我望來:“‵你想問什么?" 我抬著石台上一片混亂的凝止畫面:“你怎么肯定是這年輕 獲勝?…, 白老大,‵嗯,,地一聲: 我是學武的,怎么會看不出來?這 小伙子,不但出手如鼠,而且他騰挪閃避向他攻擊的利刀,身手 靈巧得像燕子,滑溜得像泥鰍,那么多人,沒有一個能及得上 他,優勝劣敗,自然是他一個人活下來!” 他解釋了原因之后,又瞪了我一眼:“以你在武朮的造詣, 也該可以看出這一點。” 我吸了一口氣,這就是我感到不對頭的由來了,我適:“‵我 在看的時候,只當在廝殺的是演員,沒想到他們全是真正會武朮 的。” 白老大聽得我這樣說,‘‵哦’,地一聲:“我看得太投入了,片 子拍得真好,我可以肯定,那些人全都有極高的武朮造詣,尤其 那小伙子,他的身手……我想我在精力最充沛的時候,在刀法 上,也未必及得上他廣 能得到白老大這佯的贊揚,這實在非可小可。我知道現在有 很多動作,請的演員,都或多或少,有點武朮根基。但如果,個 人的武朮造詣高到了這種程度,而又藉藉無名,那是不可思議的 事。可是,卻又偏偏那么多人看過錄影帶,沒有一個人認得出這 個小伙于是什么人。 白素在這時,忽然又問了一句:,‘爹,你到金沙江去的時候。 在哪一年?”﹒ 白老大道:﹒‵民國二十一年。” 白素再問:“那時,金沙江最著名的,刀法造詣最高的高手 是誰?” 白老大道:“很有几個,哥老會,外幫,鷹煞幫都有。鷹煞 幫有兩個彝族刀手,刀法也十分出神入化。” 白素揚了揚眉:“真正堪稱刀法第一的呢?’’ 白老大道:‘‘那是哥老會的張拾來──這個人的一生,充滿 了傳奇性,是哥老會的一個堂主,在江灘邊撿到的一個棄嬰,那 堂主姓張,就跟著姓張,名字就叫拾來,沒有張拾來,這種刀也 不會叫‵碎雪’,就是因為張拾來有本事,把細小的雪花,劈成 兩半!’, 白素一直追問下去:“你見過他?" 二白老大搖頭:“沒有,說張拾來這個人充滿了傳奇性,是因 為他在二十四歲那一年,忽然失蹤,沒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那是我到金沙江前七八年的事,他一失蹤,哥老會就在一次廝殺 中敗陣,叫鷹煞幫搶走了一段盛產金塊的江段,那江段是他在一 次廝殺中為哥老會奪來的。那次廝殺,三方面都出動了精英高 手,張拾來在得勝后,身上竟然一點傷痕也沒有,真是奇跡 白老大一口氣,津津有味地在說著往事,我聽到一半,已經 呆住了,白素也現出異樣的神情來。 緊接著,白老大陡然停了下來,揮著手,失聲遣:“天!這 ……這……’’ 他一面說,一面指著熒幕上凝止的畫面,又好像很難開口! 又不知怎樣說才好:“這……這……聽說張拾來長了一副娃娃臉, 這小伙子……他們在爭上游的江段,這小伙子就是張拾來?“ ﹒我 ‘喳,’地吸了一口氣:“拍的是張拾來這個充滿傳奇性刀 手的故事?” 白老大抿了一會嘴:“再看下去!” i他再看著,一直看到那年輕人取勝,然后,又重看了一遍, 然后停了播映,站了起來,背負雙手,來回走動,几分鐘之后, 他才站定了身子,神情充滿了疑惑:“這小伙子的身手……看起 來真有點像傳說中的張拾來﹔上哪兒找來那么好身手的人?﹒, 我道:“電影在拍攝的時候,可以玩弄許多花巧,使人的身 手看來高超無比!” 白老大悶哼一聲:“看下去。” 再看下去,就是那組“怪鏡頭”了。 老頭子性子還比我急,當熒幕上只見江灘的時候,他連問了 十七八聲:“怎么一回事叩 我示意白素把這一段跳過去,可是白素不肯,那時,對白還 是有的,白老大一聽得像是有人在救那個斷腿者,就哈哈大笑了 起來:“‵是不是,該請我去做顧問,是不是?" 我忙道:“有什么不對外 白老大道:“三幫‵金子來’廝殺,只能剩一個活的,難就 難在這里,要是最后剩下的兩個,全是一個幫會的,也照樣得拼 個你死我活!" 我駭然:“那是為什么?” 白老大道:“規矩是這樣。所以,‵金子來’互相之間,絕沒 有交情,甚至連話都不多講一句,你沒見這些人的神倩多冷漠, 就是為了不知什么時候,你會把我劈成兩半,我會把你砍成三段 的緣故。受了傷的‵金子來”,比泥還賤,這人斷了腿,臨死想 有人救他,絕不會有人肯出手,救了他,絕不可能有人救他!,, 白老大在大發議論之際,畫面已出現札好了傷口的斷腿者。 白老大一疊聲叫:“不通,不通!這導演不懂,算是懂得多 的了,但這一點,絕對不通!” 白素道:‵‵或許是兩個過路人,發了善心,也沒有可能嗎?" 白老大笑了起來:“那是什么地方,是通腸大道嗎?連他的 外幫頭子都瞧他不瞧他就走了,哪有什么人經過,也斷然沒有不 憧規矩之理……難道真是貪他的金子?哼,我看要是那樣的話, 那兩個人,金子沒到手,就得死在這斷腿人刀下!,, 白老大也真有點料事如神,可是看到那兩個救人者,始終末 曾露面,并不是貪斷腿人的金子,他又連連叫起“不通,,來。 我也道:“這一節最是奇怪,拍片的人,像是從天才忽然成 了白痴。” 錄影帶繼續放著,白老大在一段時間中,相當沉靜,只是略 加評語:‵‵逃走?要是那么容易逃走,還會有人留下來么?" ‵‵嘿,抄小路,那是人走的路嗎?猴子也翻不過廠 “帶著娘們一起逃,堂口養的那些樊犬,全是假的嗎?十里 外就能聞出氣味來!" “這小伙子,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你看,那女人在答應和他 走的時候,眼珠子亂轉,哪里會安心!" ”‵唉,小伙于身上有三十斤黃金,在那地方,三兩黃金已經 可以叫人謀財害命了!" 白老大的評語,相當中肯,在錄像帶放完,又重看了一遍之 后,白老大取出-一瓶好酒來,分斟給我們,慢慢喝著,又說了不 少金沙江旁淘金的典故,說著說著,臉上現出了極度疑惑的神 情,几度欲語又止。 白老大是一個十分爽快的人,敢作敢為不消說,我從來也末 曾見過他有這樣猶豫的神情過,這時,他像是有了極度的疑難, 緊皺著眉,兩道銀白色的濃眉高高聳起,看來相當威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也十分訝異,可是在這訝異之 中,她卻又有著一種焦切的期待,像是在等著白老大說些什么。 過了好一會,白老大才大大喝了一口酒,然后又長長吁了一 口氣,看來他是准備說什么了,可是也就在這時,急驟的車聲, 和著農庄工作的人的呼喝聲傳來,向外看去,看到一輛輕型吉普 車,几乎像是瘋了,真駛過來,几乎沒把几個想阻止它前進的人 撞倒! 車子在急剎車聲中停住,打了半個轉,幸好未直撞進屋子 來。 屋中的我們都見慣大場面,自然處變不驚,連站也沒有站起 來。只見車子一停,自車中跳下一個年輕人,手中舉著一包東 西,大聲嚷:‵‵對不起,我受委托,要以第一時間,將這包裹送 到衛斯理先生手中" 我一看那包裹的扁方形狀,不禁大喜,忙叫:…快進來,下 集到了廣 在臨走的時候,我吩咐過老蔡,如果再發現有神秘錄影帶出 現,要他立時和小郭聯絡,派人專程飛快送來。看來,我們才 走,神秘錄影帶就出現,所以我們到了之后不到三小時,錄影帶 就來了。 那小伙子一面抹著汗,一面走了進來,把包裹交了給我: “郭社長派我來的,說是十萬火急!… 我道:“謝謝你,你----- ’, 那小伙子道:“我立即要趕回去,請恕我好奇,那是什么重 要文件?’, 我笑道:“那是一部很好看的電影的下集。”小伙子現在不相 信的神情來,自己打了自己的頭一下:“我真笨,不該問的!,, 他轉身走了出去。我拆開包裹,果然是一盒錄影帶,我一面 裝帶,一面道:“這人雖然給我送東西來,可是實在行動太鬼崇, 給我查出了他是什么人,總要給他吃點小苦頭" 按下了掣,熒幕上在一陣花白之后,就出現了畫面。 十、逃亡(下) 江灘上有的是空地,把窩棚起得如此密集,是故意的,目的 是為了縮小面積。在一個較小的面積中圍住三萬人,自然比一個 人大面積容易控制。 棚與棚之間狹窄的通道,人流默地向著同一個方向流動著, 乍一看來,像是一股臟不可言的泥漿水。那一男一女,也在人流 中,男的緊握著女的手,神情有異乎尋常的緊張。 然后,他們突然脫出了人群,在不為人注意的情況下,閃進 左邊的一條通道,一迸了那條沒有人的通道,男的拉著女的,向 前急奔。 由于他的腰際,纏了一條暗藏著三十斤金塊的腰帶,所以他 向前奔動的姿態,看來十分怪異,像是一只吃得太飽的鴨子。 縱橫交錯的,月色映不進,陽光一定也照不進的狹窄的通 道,像是迷宮,兩個人在黑暗中移動,看來像是兩個陰影,更多 于像兩個生命。 迷宮像是無窮無盡,但兩條陰影,終于在銅鑼聲變得漸漸疏 落時,突出了它的羈汗,江水奔騰聲在他們的前面,那是一個在 江水下有著磷峋突起的怪石的江中急灘,江水在急灘上旋起無數 水渦,噴起的浪花,互相撞擊著。 水是如此柔軟,岩石是這樣堅硬,就在這急灘上,極度的柔 軟和極度的堅硬,在進行著亙古以來持續著的周旋。流水勝在滔 滔不絕,永無盡止﹔岩石騰在屹立不倒,絕不低頭。 急灘占據了整個江段,這一個江段,是人為防守的缺口,防 守的責任,交給了自然。江水雖然不深,但是水流如此湍急,沒 有人可以在江流中站得穩──站不穩的后果,又被急流沖走,被 急流沖走的后果是,身體不知道哪一部分,會無可避免地撞在奇 形怪狀的嚴石之上,再接下來的后果是一定是撞上去的肢體碎 裂,而絕不會是嚴石受損。 而且,急灘下的江底,也極度凹凸不平,一個漩渦的下面, 可能是一個大潭,一個不小心踏了進去,再浮上水面的機會等于 零。 而且,就算給你過了江,又怎么樣?除非你有巨鷹的本領, 才能振翅飛越几百尺高的峭壁,若是慢慢向上爬,如果有一定朝 工具,自然也可以,可是整幅延綿千尺,直上直下的峭壁,暴露 在成千上萬人的視線之下,有什么潔子爬到了一半而不被人發覺 呢?” 好了,就算翻過了峭壁,峭壁那面是什-么樣的情形,根本沒 有人知道。傳說,是成群結隊的黑彝部落,那是凶悍之極的士 著,他們使用的武器,包括了一種專控人目的小彎刀在內。 不論是哥老會。外幫或是鷹煞幫,對這種凶狠的黑彝人,都 十分客氣,偶然有一些這樣的人,全身武器,闖進了各幫的地 盤,都能受到好酒好肉的招待,一則避免結仇,二則,黑彝人并 不在乎金塊。他們會說,在人跡不到的高山溪澗中,金塊和鵝卵 石一樣多,只是這種地方,連他們也只有族可的超級勇士才能上 得去! 總之,這個江段是死路,自然環境封死了一切出路,人是無 法和自然環境赤手空拳搏斗,所以這一帶,從來不設守衛巡邏。 就是這個原因,他竟然選擇了這里,作為逃亡的途徑。 或許他認為,自然環境再險惡,也比人心好一點。 如果他真的這樣想,他是對,還是錯? 當他和她走到江灘上時,她蜘蹋了一下,月色下,可以看到 她的神情,充滿了恐懼,他也緊張得可以,一面緊握著她的手, 一面顫聲道:“這是唯一可以逃出去的路。這江段,沒有人敢下 水淘金,我敢,三年來,我摸熟了江底的情形,一定可以過江 去。“ 她用靈活的,驚疑的眼神,代替了問題:過了江段之后又怎 樣? 他伸手向前指了一指,聳天的峭壁就在對面,將整個江面, 遮掩得陰森無比:“我也踏勘過了,峭壁那頭,有一道極窄的縫, 可以擠進入去,有一次我趁人不覺,擠了進去,那是一個大洞, 可以通到外面去。… 他勉力吸了一口氣:‘‵一到外面,我們……就活了。”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顯然自己也不十分相信自己的話,不 然,他又何必語氣遲疑? 她沒有表示什么,他又緊緊的握了她一下手,走前几步,在 江邊,十分湍急的江水中,俯身撈起了一堆奇怪的東西來。 那東西是竹片編成長筒形竹簍,簍中全是石塊,一共四個。 他俯身,把其中一個,綁在自己的小腿上,示意她也那樣 做。 她彎彎的眉毛向上一揚,提起了相當沉重的載滿石塊的竹簍 這東西的作用,是使人的重心向下移,每一步踏出,雖然艱 苦,但是不容易跌倒,不會被激流沖走。等到他們都綁好了裝滿 了石塊的竹簍,他們在江灘上,困難地挪移著雙腿,甚至要俯下 身,雙手抱住了自己的小腿,提起來,向前走。 但等到雙腿一起浸人水中,就可以勉強起步了,水的浮力減 輕了重量,所減輕的重量是浸入水中的物體所受水流靜壓力的向 上力,等于被物體排開水流的重量。 浮力的作用使他們不致寸步難移,但是卻可以令得他們前 進。一進入急灘的范圍,轟轟發發的水聲,已使他們無法交談 ──當然他們可以大聲呼喊,但是別忘他們正在逃亡,逃亡的 人,心頭總有恐懼的陰影,會不由自主,在說話的時候,壓低聲 音。 他用手勢,要她每一步都要跟著他,于是,變成了他在前, 她在后。等到走出了几步,離對岸還相當遠,江水只不過浸到他 們的腰下,可是江水撞擊在他們的身上,每一步都淹沒過他們的 頭頂,他在前面,看不到她已經緩慢地,困難地,但是堅決地自 腹際取出了一柄十分鋒利的小刀。 小刀極小,不會比一只手指更大,而且,還是她那種纖細的 人的手指,可是刀鋒閃著光,二看就知道那是日日在磨著,一直 保持著最鋒利狀態的小刀。 然后,她左手搭上了他的肩,他轉過頭來,“她身上早就全濕 透了,濕衣服緊貼在她身上,濕發貼在額頭,臉上全是水珠,她 的雙眼,看來也更像露珠中的花朵,他看得有點發痴,顯然忘卻 自己是在什么境地中。 就在這時候,鋒銳的小刀,已割斷了他腰中的腰帶,當他覺 出身上一輕,意識到有什么事發生時,已經遲了。 人的意識先知道了什么,要傳送給肢體去做反應來應付,需 要一個時間,時間雖然短,可是往往就在那一剎間,肢體已經無 法接受腦部的命令了。 他這時的情形就是那樣,當他意識到不妙,小刀已經揚了起 來,几乎是毫無偏倚地,自他胸前第五和第六條肋骨之間,刺了 進去,准確無誤,刺中了他的心臟。 f他還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只是瞪大了眼睛望著她。 l」她則有點不忍觀看,微微垂下了眼瞼,長睫毛顫動間,有水 珠自上面輕輕掉下,看來神態動人。 ,又一個浪頭,涌了過來,江水涌過他們的頭頂,她輕巧地抽 出了小刀,她的身子因為浪頭輕輕幌動了一下,他的身體卻已失 去了抵抗浪頭沖擊的力量,倒了下去。盡管他雙腿上綁著沉重的 時簍,但那時卻也幫不了他什么,他倒下的身子,在急流里打了 一個轉,肩頭先撞在一塊岩石上,骨裂聲在水流的轟發聲中,居 然宕然可聞,然后,又是一個轉,他的頭又撞在另一塊岩石上。 一直大大瞪著的眼睛,在這一撞之下消失。然后,又是打 轉,又是碰撞,在柔軟和堅硬的亙方以來的周旋之中,他做了莫 名其妙的犧牲品,等到江水沖出這個急灘,他還能剩下什么,那 只是天曉得,或許,綁著滿是石塊的竹簍的那只小腿,會在急流 下沉上一些日子,當然最后的結果,是一切回歸自然。 她半轉了身,背對著浪流打過來的方向,趁下一個浪頭未打 過來的,吁了一口氣,緩緩移動,走回江岸去,一到灘邊,她俯 身割斷了綁在小腿上的竹簍,整個人躺在鵝卵石上。一手執著利 勿,一手執著那條內藏三十斤金塊的腰帶。 江水涌上來,有時還會淹過她的身子,這時的江水,應該是 砌骨的寒冷的,歌唱是在她悄麗的臉龐上,一點也沒有寒冷的神 色,反倒是一種狂熱的興奮。 她才殺了一個人,搶了那人的三十斤金塊,可是她一點也沒 有內疚。殺人的勾當,每天都有,一刀刺心,立時死亡,總比叫 人抓住了他三十斤金塊熔化了從口中灌進去致死的好。 所以她的神情,似乎是才救了一個人,感到安祥和滿足。 她雙足雙肘撐著江灘,向上挪移了一下身子。然后,半轉過 身,准備站起來。 而也就在那時候,她看到,在她的眼前,有著半截人影。人 影投在滿是鵝卵石的江灘上,看來雖然有點歪曲,但那仍然是不 折不扣的人影。 沒有人,不會有人影,有人影,自然一定有人。不但有人。 而且那人一定距她十分近,因為她看到的,只是人影的上半截。 人影的下半截,在她的身上!那人,就站在她的身后! 她的動作陡然僵凝,鼻孔異常地吟張,呼吸停止,在那一剎 那,只怕她全身血液都是僵凝的! 她不動,那人影也不動。 仿佛連時間也凝止了,然后,是人影先動,變得慢饅地在縮 短,那是說,在她身后的那個人,正在緩慢地俯下身來! 這時,她才感到寒冷,因為她的身子,發抖起來,抖得如此 劇烈,以致她想揚起手中的小刀向后刺去也做不到。在劇烈的顫 抖之中,她的手才抬了一抬,那柄銳利的小刀,反倒跌在鵝卵石 上。一 她的臉部,這時也因猛烈的顫抖,而變得扭曲。人類臉部的 肌肉,可以作出多種多樣的變化,地球生物之中,只有人類有這 種本領,所以人的臉上,就有了千變萬化的表情,那使得一張捎 麗的臉,在有的時候,看起來也會恐怖無比。 她那時候的情形,就是這樣。 在她身后的那個人,正緩緩地,俯下身子,看他的動作,像 是想去看一看她的臉。 而她只看到影子正漸漸縮短,知道身后那個人在漸漸接近, 本來,她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會伯有人接近──不論是什么樣 的方式接近,那根本是她生活的一個主要的內容! ,可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之下── 她才殺了一個人,手里還提著搶來的金子,她又離開了堂口 規定她活動的范圍,忽然在她的身后,悄沒聲地出現了一個人, 這一切,都是意味著一件事:死亡! 死亡若是在人還未能覺得恐懼之前就來到,那實在一點也不 算什么,因為這是生命的規律,任何生命,都必然會死亡。但如 果死亡是緩慢地前來,清楚地前來,那么,對一個將死的人來 說,心頭所產生的恐懼,其痛苦的程度,遠較死亡為甚! 當影子越縮越短,她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勇氣,陡然轉過身 來,面對著本來在她身后的那人。 這時,也分不清是汗珠還是水珠,早已令她視線模糊,她只 看到一張不是看得很清楚的人臉。 那人臉離她極近,可是卻倏然后退,她用手背抹了抹眼,當 她看清了那張臉的時候,她的驚恐,加上了極度的驚訝,更令得 她的俏麗,一掃而空﹔看來變得可怕之極! 那個在她身后出現的人,本來已經俯下身在看她,是看到她 徒然轉過身來之后,才吃驚地直起身子來,神情也驚訝莫名。 了看他的神情,分明是他以為在江灘上的是一個熟人,所以才 悄悄地接近她,誰知道一看之下,是一張肌肉扭曲的臉,根本不 認識。 美人不必等到死后,由肌肉纖維組織形成的動人線條消失之 美人要使自己變成日惡,可以運用自日的臉部肌肉的變化, 來達到目的,表情可以使高貴變成卑賤,使柔情變成殺機。 她畢竟十分善于控制自己的心情,几乎在剎那之間,她臉上 可怕的神情消失,雙眼又眼波橫溢,小嘴又似開如閉,像有無數 甜言蜜語要傾訴,甚至身子也不再發抖,雙肘撐著,胸脯挺起。 頭向后微垂,更輕輕掠了一下凌亂的頭發。 那突然出現的人,這時也收起了驚訝的神色,剛才她那種可 怕的形象,對他來說,可能只是一場噩夢。他看起來身形挺拔。 全身都蓄著一股要隨時迸發出來的力量,可是他看起來,卻那么 年輕,他的臉面,甚至有娃娃一樣的純真。 他迅速脫下了身上的羊皮襖,向她揚了一揚,她站起來,當 著他,脫下了身上的溫襖,脫下了溫透的衫衣,清冷的月色下, 她的身體發出柔和瑩白的光芒,那是美麗之極的女體,雖然柔膨 的皮膚上,由于寒冷刺激了豎毛肌,全豎毛肌收縮,而使得汗毛 豎起,并且在表皮部分形成了小小的硬粒,看起來顯得不那么光 滑,但是情景卻也更加動人。 在穿上了羊皮襖之后,她便進了他的懷中,在溫柔地微微發 顫。 十一、一場小討論 白老大又叫了起來:“不通!不通廣 我按停了錄影帶,向他望去,他指著停止了的畫面,指著那 個娃娃臉的年輕人:“這小伙子,就是剛才碩果僅存的得勝者, 是不是?" 那小伙子一在熒幕上露出臉來,我就認出他是什么人來了。 如果片子拍的就是超級刀手張拾來的傳奇,那么他自然就是 飾演張拾來的那個。 白老大道:“這小伙子,為幫會立了大功,召集了所有人去。 他怎么可以不在場,跑到江灘上來干什么?不通。” 白素道:“不是說他有權選擇一個女人,永遠歸他所有嗎?’, 白老大一怔。‵‵哈”的一聲:“他會揀她?她是干什么的?像 她這種土娼,在金沙江畔,一天接十個八個客,還算是少的,那 小伙子怎么看中她?… 白素的聲音很平靜:“愛情無可捉摸,你沒見他們擁抱的情 形,多么自然?那女人本來,多么恐懼……可是一看清了是他, 立時笑容滿面,可見他們早就相識,不是偶遇。… 白老大搖頭:“還是不通,那小伙子早來到了,急灘上的謀 殺,他應該目擊,還不怵目驚心?“ 這一次,我同意白素:“就算目擊了,也起不了作用,小伙 子心里會想:她殺了那男人,正因為她心里有我。戀愛中的人。 對自己所愛的對象,總向好的方面舌想,不會向壞的方面去想。 所以才說愛情是盲目的,心靈上徹頭徹尾的盲目廣 白老在悶哼一聲:“打打殺殺,變成情情愛愛了廣 我道:“電影總是這樣子的。” 白老大托著頭,翻起眼來望著我,忽然又要我把第一卷錄影 帶拿出來放,然后在那個斷腿人處停下,他指著他,說了一句意 想不到的話:“這個人,我見過廣 我一聽之下,不禁大喜過望:“那太好了,只要找出其中的 一個人來,就可以知道整個片子的來龍去脈了。” 白老大盯著熒幕,又重復道:“錯不了,這個人,我見過" 他見過這個人,照說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是這時,他臉 上現出了極其古怪的神情,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像是在懷疑 他是不是真的見過這個人。 我在等著他說出這個人的來歷,想催他,可是白素卻輕輕碰 了我一下,不今我出聲。 過了一會,白老大才道:“是他……不過我見到他的時候, 他至少有五十歲了。” 我呆了一呆:“這……是一部﹔日片子?” 白老大的神情更疑惑:“有點不對,我是將近五十年之前見 過他的。’, 我有點生氣,但是在白老大面前,自然無法發作,只好道: .“這不是太戲劇化了嗎?” 白老大瞪了我一眼:“那年,我到金沙江去,受哥老會的龍 頭招待,住了一個多月,見識了不少在江邊發生的事,這個人 我聽到這里,有點駭然:“‵你不是在那個時期見到這個人 吧?’’ 白老大卻點了點頭:‵就是那次,在金沙江邊,我見過這個 人,一定是他。雖然他那時斷了腿,坐在一塊有小輪子的木板上 行乞,潦倒不堪,連小孩子都可以用石塊擲他,他也不反抗。我 那時年輕,看出這個斷腿乞丐雖然污穢不堪,給人當狗一樣呼 喝,可是眉字之間,另有一股非凡的憂郁,想來末曾斷腿之前, 也是一條漢子,所以──’, 我實在忍不住了:“你見到那個斷腿乞丐,不可能是這個 人。” 白老大茫然笑了一下:“但是,我還是說就是這個人。’’ 我還要開口,白素道:‵‵你讓爹說下去好不好?” 我向她看了一眼,她神情十分興奮,好像是有了什么新發 現。我沒有再說什么,瞥足了一肚子的氣,要不是白老大所說的 十分有趣,我一定要大聲打呵欠,表示抗議。 白老大道:,‵我向身邊的人一問,人家告訴我,這乞丐本來 也是一個極出色的‵金子來’,屬‵外幫’,在一次決戰中,他的 雙腿,斷在張拾來閃電一樣的快刀之下。” 我趁白老大略停之際,插一句口:“片子拍的是張拾來的傳 奇,那可以肯定了。’, 白老大沒有答腔,自顧自說下去:“他斷腿之后,居然沒有 死,爬回‵外幫’的地區,‵外幫’的人一見他沒有死,又是這 副德性,引為奇恥大辱,把他趕了出來,他只好來到哥老會的地 盤,掙來的金子,也叫‵外幫’收了去,就只好靠行乞和講故事 為生。” 我又問了一句:‵‵講故事?" 白老大仍然不理我:“他是唯一能在張拾來刀下活下來的人, 哥老會覺得自己很有面子,也就由得他去,他講的那一口膠東 話,在全是四川人的哥老會中,也沒有什么人聽得懂,可是他一 直重復著同一個故事,久而久之,自然也弄清楚了內容。” 白老大說到這里,才向我望了過來:“想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故事?’, 我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句,心中自管自在想問題。 我想的是:假定片子拍的是張拾來故事,那么,在張拾來的 傳奇冒險生涯之中,曾被他削斷了雙腿而又活下來的一個對手, 自然有相當重要的地位。 又假設片子大部分依據事實來拍攝,那么這個斷腿人自然也 是一個真正的存在。 所以,白老大曾在金沙江畔,見過一個斷了雙腿的‵金子 來’,也就不是什么出奇之事。 想到這里,我咕噸了一聲:‵‵這片子真實程度相當高。” 白素道:“你不聽爹說下去?" 白老大神態有點怪異,不知道是說好還是不說好,或許是由 于我的態度不是十分熱衷,掃了他的興,所以他才不想說。 雖然我不認為他當年在金沙江畔曾見過一個斷腿的‵金子 來’有什么重要,但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我還是裝出有興趣的樣 子:“那個斷腿人說的是什么故事?一定極有趣?" 白老大狠狠瞪了我一眼:“別裝著有興趣了。’’ 我只好尷尬地笑,事實上,我正心急地想看片子,看看接下 去發展的情形怎么樣。 白素卻道:“別理他,爹,你自管說你的。” 白老大又想了一想:“我才不理他,只不過這件事有點怪 ……還有一個我想不通的關鍵,等我想通了再說。我遇到過一個 斷腿人,他的腿斷在張拾來的刀下,我們看到的情景,是照當年 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拍下來的,那可以肯定。” 這一點,我和他的看法一樣,剛才已惹得老頭子有點不愉 快,此時不再一迭聲說“是”,更待何時。 白老大又瞪了我一眼:“‵我知道你心急想看下去。不過,張 拾來在哥老會的地位十分高,雖然那女人樣子很俏,張拾來也是 沒有道理愛上她的。” 十二、男人和女人 這一點,我和白素的意見相同:愛情盲目,全然沒有道理可 講。不過自然也不必長篇大論地發表愛情觀了,所以我立時又換 上了第二卷,在剛才停止的所在,接下去播放。 在江邊的畫面,在那一男一女相擁后不久就沒有了,接下來 是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有男人的喘息聲,和一種十分暖瞇的聲音。那種 聲音,即使是成年人聽了,也得運用一下想像力,才可以斷定是 在什么樣的情形之下,才會有這種聲音發出來。 聲音的本身并不奇特,可以想像為任何聲音,想像是每一個 人腦部的思維活動,每一個人的想像力,由于每一個人的生活背 景,教育程度,性格差別而不大相同,淫褻者在任何情形之下, 都會想到淫褻,邪惡老即使看到了一張白紙,也可以在潔白紙 面,看出邪惡來。 所以,在很多情形下,若是聯想到了什么淫褻或邪惡,不要 怪看到的或聽到的使人觸發聯想的事物或聲音,要明白一切全是 從聯想者自己腦袋中產生的思念。 畫面一直在黑暗中,呷息聲和那種聲響也在持續著,然后, 突然聽到了男人的語聲:“不必……不必了……” 然后,是女人的聲音:“‵我不信,我……不信,你是那么糟 壯……我再試試廣 男人的聲音變得十分粗魯:“不必了。” 接下來,就是一個短時期的沉默。那一男一女的聲音,倒是 熟悉的,男的就是那個有娃娃臉的‵金子來’,大廝殺中唯一的 勝利者。女的,就是那個嬌麗嬌媚的妓女,他們兩人剛才在江 邊,現在來到了黑暗之中,這樣的漆黑,看來不會是大自然的情 境。如果是在自然環境中,蒼穹之下,大地之上,就算再漆黑無 光,也不會黑到這種程度,那一定是在一個人為的密封空間內, 譬如說,一間房間中。 果然,就在這時,有火光閃了一閃,一枝火柴被擦著了。 擦著的火柴,點燃了一枝蠟燭,燭光閃耀,看得出那的確是 口間房間,不是窩棚,是一幢磚屋中的一間,屋中的陳設,很中 規中矩,有一張挂著夏布帳子的床,還有桌椅和柜子。 點著了蠟燭的,正是那個娃娃臉的‵金子來’。這時,在他 稚氣的臉上,有一股說不出來的憤然,而且滿面全是汗珠,看起 來,像是比他在‵神牙台’上參加大廝殺時,更加疲累,他一定 ”曾十分努力,用盡了他全身的氣力想做一件事而未能完成,所以 才會有這樣的神態出現。 。他點著了蠟燭,面肉跳動,盯著燈火,一動也不動。 而從帳子里,則傳出了女人的聲音:“你……一直這樣?” 、二男的現出十分憤恨的神色,口唇掀動了几下,沒有回答。 帳子撩開,只松松系著自己褪了色的紅肚兜的女人,現身出 “來,有燭光映照之下,她裸露在外的粉臂玉腿,有著奪目的光 采。 她的語音十分誠懇:‵‵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一定會好的 :……除非你對我……根本一點也不喜歡。… 里的仍然沒有動,可是臉上的肌肉顫動得更厲害,他赤著上 身,身上肌肉也在顫動,看起來精壯無比。雖然他靜止不動,但 是那勢子,和一頭在疾馳中的豹子,也沒有多少分別。 他突然站了起來,走向一只箱子,箱子有署一柄相當大的銅 鎖,他伸手一扭,就把鎖扭斷,女人在這時,規出吃驚的神情。 男人用力抹了一下自己臉上的汗,聲音變得很柔和:‵‵你來 看。’’ 女人離開了床,來到男人的身邊,身子像是沒有骨頭一樣地 靠在男人的身上,雙手勾住了男人的肩頭。男人打開了箱蓋,箱 子中,全是大大小小的金塊,燭光雖然閃耀不定,光線也不夠明 亮,但是,映在金塊之上,還是發出令人窒息的光芒。 黃金的光芒。 那種光芒,可以使人的眼睛明亮,但是也可以使人心靈蒙 垢,那女人剛才就為了三十斤黃金,而不動聲息地殺了一個相約 她逃亡的年輕人。 女人的眼睛睜得極大,她漆黑的眸子,似乎也被燦然的金光 填滿,看起來成了奇異的金黃色。 人的眼珠是人體構造中最精密的一部分──其實,人體的每 一部分,有什么是構造不精密的?粗如頭發。指甲,就絕對無法 用人工一模一樣裝造出來──在眼球有內腔,充滿了眼淚水。玻 璃體和晶狀體,來自物象的光線通過它們到達視網膜,視網膜將 光的刺激轉變為神經沖動,影響視神經,轉而傳遞到腦部,于是 視覺產生,人看到了眼珠對准了的物體的形象,再由早已儲存在 大腦皮膚中的記憶和知識,來判斷看到的是什么東西。 一連串的過程,聽起來像是很復雜,但几乎任何正常的成年 人,就可以在一剎那之間完成。 女人盯若小半箱金子看著,呼吸不由自主,有點急促:“怕 ……怕有兩百斤?” 男人的聲音有點苦澀:‵‵過三百斤了。” 女人的呼吸更急促,張大了口,一時之間,像是不知道該說 什么才好。 男人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反手抓住了女人腴白的手 臂。他的手指十分修長,看起來有點像鋼琴家的手,或許正是由 于這一點,他才能把沉重的利刃,作出神人化的揮動。 這時,他的手指,陷進了女人丰腴的手臂,哺哺地道:“我 愿把這些金子,換一次……’’ 他講到這里,面肉又抽搐,手指捏得更緊。女人的眼光始終 未能離開過那些不規則的金塊,可是聲音之中,卻充滿了對男人 的愛憐:“你能的,一定能──’’她的聲音之中,還有著異樣的 媚蕩:“‵當然不止一次。… 男人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偏過頭來,望著他身邊的女人,他 的臉型看來仍是充滿了稚氣,可是眼睛之中,卻充滿了奇異的色 彩,那是奇怪之極的一種眼神,像是他的全身,都充滿了欲火, 欲火本來想從眼睛噴射而出,而卻又被什么東西阻住了,無法得 到宣泄,所以看起來是這樣的沉郁和痛苦,一種不由自主,無可 奈何的壓抑。 女人略抬了抬頭,接觸到了他的這種眼光,倏然低下頭去, 一后頭在發腳之下,是雪白的一大截,看起來十分誘人,男人先是 盯著看,接著,突然張開了口。 一他的牙齒,本來很潔白整齊,可是這時,或者是由于他那種 怪異的神情,或者是由于掩映的燭光,使他的牙齒,看來森然。 他張開了口,喘了兩口氣,陡然向女人雪白的后頸,咬了下 。去。 他咬得十分用力,女人才被一咬中時,吃了一驚,但隨即現 出十分嬌媚的神態,反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聲音膩得又濃又甜: ‘‵咬吧,小冤家,只要你喜歡,咬死我也甘心。” 她說著,眼珠之中,仍然反映出黃金的色澤,她的聲音, 分甜膩動聽,蕩人心魄。 畫面突然又變成了一片漆黑。 等到又有了畫面時,已經換了一個場景了。 十三、又一次小討論 白老人看到轉換畫面時,悶哼了一聲:“這小子,不能人 事。’’ 剛才看到的那一場,雖然不是很直接,堪稱含蓄,但自然也 -可以看得懂是怎么一回事。正如白老大所說,那么精壯的一個小 伙子,是一個性無能。 這或許正是他在他一世中一個榮耀之夜,選擇了一個妓女作 為他女人的原因,他希望憑藉妓女的性經驗來醫治他的無能,不 過,看來,他失望了。而那個妓女雖然使出了渾身解數,而且, 軟言溫語在安慰他,不過她的心中,顯然只有箱子中的金塊,因 為自始至終,她的眼珠都反映著黃金的光澤──如果不是她的視 線一直停留在黃金上,不會有這樣的情形發生。 了我和白素都沒有說什么,我在想:這部片子的導演,究竟企 圖在一部電影中表達多少意念?這一場男女在一起的戲目的是什 么?是想表示人拼命追求黃金,可是等追求到了,一樣沒有快 樂? 還是導演想說明,追求黃金的欲望,有時會及不上人生理上 .的原始欲望? 那小伙子的演出,真是精湛之極,將一個原始欲望得不到發 t泄的男人那種神態──尤其是那種滿溢了而無法宣泄的眼神表現 無遺,看來令人心悸。 白老大又道:“倒末曾聽說過張拾來有這個毛病。” 白素道:“這種事,當事人怎會到處去宣揚?" 白老大笑道:“那么,這部片子的編導是如何知道的?還是 憑空捏造的?幸好現在時代不同,要是當年在金沙江畔,誰敢這 樣說張拾來,只怕一句話末說完,腦袋已成了二十八瓣。” 在白老大的話中,聽得出他對張拾來這個傳奇性的人物,相 當崇拜。白老大的崇拜,可能來自他對張拾來出神入化的刀法的 仰嘉。一個畢生沉醉在武朮中的人,知道有人可以用沉重的利 刃,把輕柔的,毫不著力飛墮的雪花,碎成兩半,自然不免心向 往之。 白老大一定不會欣賞張拾來的為人,因為他雖然是七幫八會 的大龍頭,可是他本身有現代知識,對于黑暗的、落后的。神秘 的。野蠻的幫會,不會有崇仰的心情,只有改造的意顧。白老大 見我和白素沒有表示什么,轉過頭來:“這小子的無能,是由于 長期處于精神極端緊張狀態所形成的結果。” 我道:﹒‵可能是,像他這種身分,無法知道自己下一分鐘的 生命歷程會怎樣,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心吊膽中渡過,自然會有 各種各樣的精神病。” 白老大側著頭說:“張拾來當年,神秘失蹤,沒有人知道為 什么,這部片子如果拍的是張拾來傳奇,希望能揭開這個秘密。” 我笑了起來:“有結局,也是虛構的,你到金沙江畔,離他 的失蹤,不到十年,事情已神秘莫測,如今已事隔多年,誰還能 知道?” 白老大嘆了一口氣:“說得也是,那時候,那地方,几乎一 切全被原始的神秘所籠罩,不知道有多少事的內情,再也不會有 人知道。” 白素低聲道:“這種黑暗的歷史,就這樣揭過去了吧。” 二。白老大瞪大了眼:“那時那地所進行的一切,其實現時現地 也一樣在進行,手段或許更卑鄙,更直接和赤裸。’’ 白老大的話無可反駁,人類社會現在號稱文明,可是爭奪財 富的過程,原則上,和當年金沙江畔發生的一切,在運作上并沒 “有多大的區別,只不過花樣翻新,披上了文明的外衣,和非洲土 人的笑話差不多:食人族進步了,用刀叉來吃人肉。 十四、密謀 白素追問了一句:“爹,那個你遇到過的斷腿人,講的是什 么故事?" 白老大道:“我還是沒有想通關鍵,暫且不說,再看下去。’’ 白素沒有再催,看她的神情,像是十分關注這上斷腿人,我 想不出她關注的理由來。 鏡頭一轉,轉到了一間陳設相當簡單的房間,看起來是白 天,不過窗上糊著的棉紙相當厚,所以室內光線有點陰暗。 先是那個娃娃臉的“金子來”,正在急促地來回鍍步,每一 步,都是他全身肌肉彈跳的結果,看來極有節奏,一種力的節 奏。。 在一張竹椅上,坐著一個中年人,那中年人的神情極其陰森 凶狠,臉上輪廓分明,所以明暗對比也十分鮮明,看來尤如雕 像。 年輕的殺手陡然止了步,神情木然:‵‵你吩咐我怎么做,我 就怎么做。” 中年人牽了一下口角:‵‵那當然廣 年輕人雙眉不被察覺地揚了一下,那表示他心中對中年人的 話,并非十分同意,但是卻忍著,并沒有表現,那中年人也沒有 察覺。 中年人的聲音有點夸張:“想當年,我要是遲一刻經過,你 已叫江水沖走了。” 年輕人的臉上又閃過了一絲不耐煩的神色。 中年人的對白,在肯定了這是“‵張拾來傳奇”之后,不難明 白,張拾來是被一個姓張的堂主在江灘邊上撿來的棄嬰。這個中 年人,自然就是那個姓張的堂主。 了年輕人的聲音聽來木然:”‵是,堂主,要不是你發現了我, 我早就叫江水沖走,要不就叫野狗叼走了。“ 中年人神情滿意,但轉眼之間,他的神倩又變得陰騖之極, 眼中閃耀著森然的凶光。 由于這一段錄影帶,和白老大一起觀看,白老大不住發出 他的看法,批評和對畫面上的一切作出解釋,所以我把他說的 話,和故事有關重要之處,敘述出來。凡是在括弧中的,都是白 老大,白素和我的觀感。) (白老大說:“這個人是子字堂的堂主,龍頭下的十二堂,用 地支來排,子字堂的堂主,地位僅次于龍頭。你看,他的房間 中,有著鼠的圖案。”) 的確,陳設簡單的房間中,灰色的牆上,有著深灰色的鼠形 圖形。由于只是深淺不同的灰色,若不是他特別指出,并不很引 人注意。 這句話的語氣,聽來十分駭人,雖然只是一句話,但無疑是 一個送命的令符,每一個音節,都充滿了死亡的陰影。可是那年 青人的反應,出乎意料之外。 青年人是“金子來”,曾見過他在血肉橫飛的大廝殺之中。 他的娃娃臉上,也沒有任何驚訝的神色,他為了殺人而生,他和 他手中的刀,已經在物質上和精神上混為一體。 這樣的一個人,聽到了一個殺人的命令,應該再也平常不 過。然而,這時他卻現出了極度的震驚。由于他的臉容,本來充 滿了稚氣,在這樣一張稚氣的臉上,忽然現出了驚悸的神情,也 就格外使人震撼,格外使人感到他的心中的那種極度的傍惶無 依。 他張大了口,眉毛不由自主跳動,眼中流露出了驚恐和疑惑 交織的惶恐,望定了那中年人,雙手緊握了拳又放開來,然后又 抓緊,一點聲都發不出。 那中年人要出一連串“嘿嘿’,的冷笑:“不敢嗎?只要你一 揮刀,老頭子必死無疑" 青年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可是……可是:……, 中年人陡然一伸手,”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他們雖然在講話, 可是四周圍十分靜,那突如其來的“拍’’的一下響,十分令人吃 驚:“‵你害怕?你不敢?算了,只要你有這種念頭,你非但殺不 了他,還會死在他手里。算了,當我沒有講過。’, 他一面說,一面揮著手,規出又卑夷又厭惡的神倩,令那青 年離去,青年的腳步蜘蹋,和他在‵‵神牙台”上的那種矯健靈 敏,簡直有云攘之別。 (我忍不住道:‵‵他真的感到害怕,那‵老頭子’……是什么 人?他應該算是殺人不眨眼的了,怎么一聽說要殺‵老頭子,, 就怕成這樣?") (白老大悶哼一聲:“子字堂堂主要犯上作亂,‵老頭子,是 總壇派下來的龍頭。”) (白素道:“他如果不答應,只怕凶多吉少,那堂主把這樣的 大事講給他聽了,會那么輕易放過他?”) (白老大又悶哼了一聲:“他如果答應了,不論事情是不是成 功,也一樣是凶多吉少。”) 白老大的話,十分容易理解,主令中外,只要人性不變,歷 人也一直在重復循環。有機會參與密謀的人,在當時,一定會感 到自己受了重視而高興,但結果,不論密謀是否成功,參與者的 下場,都可以預測。 密謀若是失敗,那自然不必說,密謀若是成功,參與者由于 知道得太多,并且曾實際參加過,也就在以后的時間中,成為主 謀者的眼中之釘,一樣有別的密謀在等著把他除去。 密謀無分大小,大到一個國際權力的轉移,小到微不足道的 利益的爭奪,莫不遵循著這個規律在運行,鮮有例外。 ,(我明白白老大的意思,可是還是說了一句:“恐怕不會吧, 堂主和拾來,應該情同父子。門 (白老大比我看得透徹:“就算是親父于,那又怎樣?中國歷 史上,父親殺兒子的例子還少嗎?門 (我和白素都不再說什么。) 青年人來到了門口,看來已經要開門出去了。那中年人的臉 色,難看之極。人的情緒會影響人的臉色,這是動物之中,只有 靈長類的人才有的反應。人體內屬于自主神經系統的交感神經和 副交感神經的神經纖維,由脊髓起,分布到平滑肌。心肌和腺 體,神經纖維在人的心意起變化時,會產生交感素,交感素刺激 腺體,又產生腎上腺素,使心跳加強加快,小動脈收縮,小支氣 管舒張,豎毛肌收縮,瞳孔擴大,血糖升高……這一連串在人體 內進行的生理運作,很快地,無可掩飾地反應到人體的外面。 于是,那中年人的臉色發青,眼中的凶光更甚,氣息急促, 雙手緊握著拳,額上的青筋綻出,在表皮之下,劇烈跳動。 青年人背對著中年人,已經要打開門了,可是卻陡然怔了一 怔。那時,在他臉上,有極細微的神情變化,可以知道,他已經 明白自己處在一個極危險的境地之中了。 他背后沒有眼睛,自然不能看到中年人雙眼之中射出來的殺 機和凶焰,恨不得立時就在他的后心上穿兩個洞。但是,他卻可 以感覺出來。 他從小就被訓練成為‵金子來’,從什么事候開始,他揮著 利刃,奪走了他人的生命,在他年輕的生命之中,也十分遙遠和 模糊。在那年輕的生命之中,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生和死的 邊緣上打轉,這也就培育成了他敏銳無比的感覺,這種敏銳的感 覺,在五感之外,是第六感。 第六感是一種十分特別的感覺,又可以分為預感和實在的感 覺兩類,青年人在這時的感覺,屬于后者,那不是平空而來的感 覺,而是實實在在受了外來的力量的影響而產生的一種感覺。 那種實實在在的外來力量,自然來自那個中年人。這時,中 年人雖然沒有說什么,也沒有任何行動,他外形上的變化也不曾 被青年人看到。可是,他全身的細胞由于情緒上的興奮──歡樂 和震怒,同樣都是興奮──而產生了變化。 人體細胞的細胞膜,內外有電位差,叫‵‵膜電位”,細胞在 興奮時,膜電位發生變化,由靜息電位變為動作電位,由此產生 放電現象。這種生物電的電源,微不足道,但對于感覺特別靈敏 的人來說,就可以憑藉第六感,清楚明白地感到這種生物電的放 射,并且可以在直覺上判斷是吉是凶。 。青年人陡然停止了開門的動作,在那一剎間,他也開始保護 自己,他的聲音聽來極平靜:“本來我不該問,可是事情不平常。 堂主,不能犯上作亂是幫規中的頭條,為什么要除去‵老頭 子,?… 中年人的神情,在那一剎間,也完全回復了陰騖,自然,曾 在他體內發生的一切生理上復雜之極的運作,這時也停止了。 他的聲音很低沉:…老頭子’私吞黃金,不聽命令,尾大不 掉,要脫離哥老會,另組新幫,罪該萬死,總壇給我的密令要除 他。… 年輕人靜靜地聽著,一點反應也沒有,只是嘴唇掀動了几 下。 (白老大怒氣勃勃,大喝了一聲:“子字堂堂主胡說八道。總 壇若有密令要殺龍頭,總壇刑堂主必然親臨,哪會這佯私相授 受?這小伙子自然知道,我看他要抗命.") (我道:﹒‵他不會抗命,看來他也要保護自己,只有犧牲‵老 頭子’。") 青年人緩緩轉回身來,中年人一副殷切盼望之色:“‵老頭 子’一去,我就是龍頭,我保你為亥字堂堂主。” 青年眉毛一揚:…老頭子’自己的身手不說,他身邊六個刀 手,也個個是一流的功夫,非得出其不意下手才好。… 中年人瘦削的臉上,泛起笑容,那笑容十分難看:“”好孩子, 正跟我想的一樣,就算是出其不意,除了你之外,也無人可以下 手廣 青年臉臉上稚氣全都回來了,他甚至有點靦腆地笑了一下, 猶如受了夸獎的孩子:“其余各堂堂主,全知道么?" 中年人一揚眉:“事成之后,各升一級,我看沒有什么人會 替‵老頭子’說話。” 中年人的話,講得再直接也沒有,只要有好處可以堵住別人 的口,誰會為一個已死了的人出頭? (白老大搖頭:“我明白了,張抬來沒有成功,因為我到金沙 江畔的時候,并沒有聽說有這么大的變動。張拾來行動失敗,反 而被殺,哥老會為了顧全自己的面子,所以秘而不宣,說他神秘 失蹤。') (他說了之后,我和白素還沒有什么反應,他陡然直跳了起 來,嚷道:“不對,不對!") (我和白素也不知道“不對”有什么所在,只好眼睜睜望著 他,聽他說下去。) (白老大搓著手:‵‵我到金沙江畔的時候,龍頭姓胡,是才從 子字堂堂主升上去的,說起上一任龍頭,他告訴我,上一任龍頭 姓張,和他一樣,也是子字堂堂主升上去的,那時,他是丑字堂 堂主,由于老龍頭突然暴死,才有了這樣的升遷。而姓張的龍 頭,在調回總壇時,帶走了兩干斤金塊,可是,他的尸體卻在百 里開外叫人發現,隨行的金塊不見,隨行的三十人,無一幸免, 全部死在刀下。") (我和白素面面相覷,我道:"那樣說來,張拾來成功了?老 龍頭被殺,對外宣稱暴死,張堂主在几年之后,帶了大量黃金離 開,又在半途被系,那是遇到了不賣哥老會帳的土匪?門 (白老大道:“當時我問過:“‵會有這樣的事?在這一帶,誰 敢向哥老會的龍頭下手?”得到的回答,是所有聽了這個問題的 人,都現出十分神秘和不想回答的神情。我知道其中必有隱秘, 我的身分只是貴賓,自然不能再問下去。現在看來,大有可能, 殺了張堂主,搶走了金子的,就是──” (白老大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我和白素同時道:“張拾 來。”) (白老大道:“大有可能,來,看下去再說。”) (每當我們覺得有必要討論一下的時候,就停止了機械的運 作,以免一面講話,一面分了心,不能細心觀看。) 青年人雙手交叉著放在身前:“什么時候下手?" 中年人吞了一口口水,喉核在他細長的脖子上,上下移動, 看來如同一個邪靈正要奪口而出:‵‵明天一早,他會出發去勘看 我們爭到的江段,半路上,隨時可以下手──”他略頓了一頓: “一個活口都不能留,剩下的只是我和你。” 青年人深深吸了一口氣,點了點頭。 中年人長長吁了一口氣,又笑了起來:“銀花兒怎么樣?你 也真會揀。說來也真奇怪,她就像是烏木一樣,越擦越亮,到這 里几年了,越來越好看,,一點也沒有殘老,這下叫你揀了去,不 知道有多少人眼紅哩。” 青年人的神情有點心不在焉,眉心之間有著淡淡的憂郁。 銀花兒自然就是那個妓女的名字了,青年在她那里,并沒有 能使自己的缺陷得到滿足,這可能就是他神情憂郁的原因。 中年人又湊近去,在青年人的耳際,低聲講了几句話,卻聽 不真切。 接著,青年人就走了出去。 十五、女人和男人 接下來,看來是黃昏時分,殘陽如血,在江邊的一塊平整的 石塊旁,青年人在磨著他的利刀,他磨刀的動作,是那樣專注, 那樣輕柔,每磨上几下,就用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地在刀身上撫 拭著,口角向下微彎,使他孩子氣的神情更加顯著。 在離他不遠處,另一塊大石上,坐著那女人──已知道她的 名字是銀花兒。江水濺上來,令得她身上的衣眼有點點的濕痕, 她也不在乎。她手中拿著一枝折下來的蘆花,緩緩地轉動,她不 時揭起那誘人的紅唇,向蘆花吹上一下,看著雪花般的蘆花離開 枝梗,隨風飄蕩開去。﹒ 江邊十分寧靜,如果不是不時有磨刀的砰然聲,和那柄利刃 上所發出的光芒,太令人震懾,這樣的畫面,實在十分美麗恬 靜。 那年輕人磨了又磨,銀花兒看來有點不耐煩,嘟起了嘴,膩 聲道:‵‵瞧你,摸刀的時候,比摸我還多。” 青年人的目光停留在刀鋒上,。夕陽的光芒,在閃亮的刀身 上,映起一片紅光,又再反時到了青年人的臉上,也就有了一抹 紅艷。 他聽來有點不經心地道:”刀比你靠得住,刀不會令我失望, 你會,刀有用,你沒有用。“ 銀花兒現出挑皮的神情,在這種神情下,她看來嬌麗動人, 她回答得很快:“沒有用的是你,不是……’, 她下面一個“我”字,還沒有出口,青年人整個人,陡然彈 起,刀揚處,閃起一道暗紅色的光芒,就像是夕陽之中突然有一 股光葉飛墮,又像是一股暗紅色的閃電。刀光本來是閃亮的,暗 紅,是由于刀身上反映了夕陽余暉的緣故。 她和他之間,本來至少有三四步的距離,可是一閃之間,刀 光已然到了她的頭頂,她整個人都怔呆了,殺那之間,不但再也 出不了聲,而且一切神情,都在那一剎間僵凝,刀光的閃動如此 突然,如此的快,可是由極動到極靜,也是快疾絕倫,陡然之 間,刀光凝止,刀鋒恰好停在她的頭頂上。 鋒利的刀鋒,將她簪在頭上的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剖成了兩 半,花瓣正順著她烏亮光滑的頭發,滑落下來,散落在她所坐的 大石上。 刀停,人也停,他仍維持著一刀劈落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她自然早已嚇僵了,花瓣無聲的滑落,江水撞擊在江灘上的聲音 格外震耳。天上的晚霞,由紅變成紫色,反映在刀身上的光芒, 也漸漸變得詭異而幽暗。 時間也凝止了,過了不知多久,甚至紫色的余霞也漸漸被暮 色所侵吞,他才緩緩收回刀來,用一種聽來異樣溫柔的聲音道: “以后,再也不要說這樣的話廣 她在這時,才定過神來,還未曾出聲,他的語音更是輕柔: ‵‵求求你。” 她陡然跪了下來,抱住了他的小腿,把臉緊貼在他的小腿 上,嗚咽著哭了起來。然后,她抬起頭,滿臉淚痕,可是卻一臉 的歡暢,他道:‵‵你……你對我真好。’, 他的神情中,有著深切的悲傷,半轉過臉去,她提高了聲 音:“你對我真好。” 他的口唇顫動著,沒有出聲,那種深切的,無可奈何的神情 更甚。她不斷在流淚,淚珠一顆一顆涌出來,看來極其晶瑩。 她一面流淚,一面又在不斷訴說著:“你真好,你不要以為 ……我實在……你想想,過去几年,我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 那么多男人……男人的手一碰我,我就會……五臟六腑翻轉過 去,你現在……等過些日子,你會好起來,我也會好起來,我們 實在是真正一對,要是我不說心里話,就讓你手中的刀,把我劈 成兩半。” 青年人一縮手臂,把刀收到了背后,她的話一定令他感到了 激動,因為他低頭望向她,和她的目光接觸,而且兩個人的眼 光,在濃濃的暮色之中,交融在一起。 他伸出手,將她拉了起來,她靠在他的身上,兩人都不說 話。過了好一會,天色已全黑了。在黑暗中,一個女人和一個男 人緊靠著,站在江邊,湍急的江水,不時翻起白花,他們一動不 動地靠著──男的剛才還曾向女的劈出一刀,女的生命在那一剎 間,就可能了結,但結果是連一根頭發也沒有掉下來。 在這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一剎間,使這個本來心中已冷到 了絕對零度的女人,知道了一個男人對她的心意,那實在是一種 十分奇恃的男人使女人明白心意的方式,也只有在這種地方,這 種人身上,才會發生。 而且,男的絕不是有心想表示自己的心意,但是,他的行 動,卻使一個飽經憂患,几年來受盡男人蹂躪,早已視男人為妖 魔,自己心冷如冰的女人,明白了他的心意。 女人和男人之間的關系,有時就是這樣秘妙而不可理喻。她 的話,使他心中激蕩。經過了一段時間的沉默,他才哺哺地道: “離開這里,我知道,離開這里,我會好起來。… 女的連半秒都沒有猶豫:“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這輩子 我限定你了,你把我兩條腿砍下來,我用手爬,也跟著你。,, 她轉了轉身子,使自己面對著他,在黑暗中看來,她俏麗的 臉龐上,閃耀著一種奇樣的光輝。那種光輝,使得原來在她臉上 滿布風塵的痕跡一掃而空,使她看來猶如一個純潔的少女。 她笑了起來,笑容桃皮而又充滿著歡樂:“就算你把我殺了, 我的鬼魂也將跟著你。’’然后,她不經意地咬了咬下唇,語意也 變得更加堅決:“”告訴你吧,這一輩子,你別想能躲開我。,, 她的話,雖然是軟言俏語,可是聽起來卻又那樣地斬釘截 鐵,沒有絲毫可以轉還的余地。 他也笑了起來,笑意使他看來,十足是一個小孩子:﹒‵你才 想哩,小淫婦廣 她的兩道細眉倏然揚起:“我手里沒有刀,不然,也照樣砍 你。” 他笑得更歡:“好啊,把我砍成兩半,我照樣陰魂不散,纏 著你。”! 她的聲音變得十分低微,哺哺地:“纏著我,纏著我,我要 你纏著我。” 他伸開雙有力的手臂,抱緊了她。當他抱著她的時候,利刃 自他的手中落下來,刀尖插進了江邊的大土,刀身神秘幽暗,輕 輕幌動,閃著微光,在這樣的境地,連這可怕的殺人利器,也出 奇的溫柔。 他們相擁了很久,在江水的奔流聲中,他們兩人的氣息聽來 如此和諧寧靜。在同一時候,普天之下,不知有多少男女在相 擁,他們也只不過是女人和男人,沒有什么特別。 如果硬要找出什么特別來,那或許是女的在歷盡滄桑之后, 至少暫時有了平靜﹔而男的,享受著這一刻的寧靜,可是在他生 命中的驚濤駭浪,一卻在等著他去闖。 是不是闖得過去,根本不在他的思考范圍之內,因為他必須 去闖,沒有任何退縮回避猶豫推卻的余地。也許正由于這一點, 所以他對這時的寧靜,更全心全意地投入,完全溶人其中。 十六、密謀的實行 一行人,在江邊疾行,江邊根本沒有路,全是磷峋崎嶇的怪 石。有的石塊,拔地而起,足有兩三個人那樣高,橫亙在前,阻 住去路,以一種天兵天將也無法將之挪動的氣勢聳立著。于是, 要向前去的人,就只即攀過它,才繼續前進。 一隊是九個人。 在前面開路的是三個精壯的漢子,深秋的天氣雖然已經很 涼,他們還是敞開了皮襖的襟,現出襯在下面的結實的胸膛。他 們的袖上,扣著短刀,腰際,系著長刀。 在他們的身后,是一個一臉精悍之色,身形相當矮小的老 者,頭上的帽子略向后,現出光禿的前額。這老者大約六十以 上。可是步履卻依然極其矯健,他身形十分小,全身上下,看來 役有一點累贅,在他的靴幫子上,插著一柄匕首,匕首的刀身看 不見,柄露在外面,在白銅的刀柄上,盤著一條金光燦然,一看 就知道是足金打就,再精上鑲嵌上去的五爪金龍。 那柄匕首,象征著權力和地位,那是龍頭才擁有的榮耀,有 了它,就等于有了主宰几萬人生死的權力。 權力本來是無形的,人類社會也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產生 了權力這種無形的,但卻又無所不能的力量。在最初,只怕是體 力的角遂。到后來,逐漸加上了運氣。智慧。計謀和策略。到再 后來,就建立了一整套的規則和法典。 于是,權力的擁有者,就不再依靠原始的力量,即使他弱不 禁風,也可以通過一切權力的運作,而驅使在他的權力統御范圍 之內的人去做任何事。 于是,人類的社會結構就形成了,在形成的過程中又越來越 成熟。 于是,權力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是也成為人類心響往 之,拼命去追求的目的。同時,也發明了一連串象征權力的器 物,像西方帝皇手中的權杖和印璽,像龍頭靴幫上鑲有金龍的匕 首。 在那老首身后,又是同樣的三個精壯漢子,六個人前后保護 著那個老著。盡管江邊的地形,使他們無法保持固有的隊形,但 不論江邊石塊的布排如何不規則,他們六個人都能巧妙地把老者 拱圍在中心。 這是他們的職責,他們是龍頭的近身保嫖。要是龍頭有了什 么不測,他們也絕無面目再苟活于世。 龍頭的腰際,在深紫色的緞子面,上好的紫羔里子的皮襖, 隨著他急速地走動而掀起時,可以看到一枝烏黑漆亮的槍,槍柄 上同樣是深紫色的穗子,飄動著,看來十分輕柔。 但是看到這柄槍的人,自然都知道這種槍的威力。 這種搶模式,是當時人類致力于殺人武器的發明和制造過程 中的杰作,是輕型殺人武器中最有效的一種。它首先由德國人制 造出來,迅即流傳世界各地。 它有著特殊的性能──可以扳一下槍機,只射出一顆子彈, 也可以推動一個制鈕,使扳動一下槍械之后,把膛內的一梭二十 發于彈,在極短的時間中,一下子發射出來。所以,。它的一個名 字,叫作‵快慢機’。 一它通常又有一個木制的槍盒,可以把槍柄部分,接駁到槍盒 上,利用槍盒靠在肩下,使得更能射中目標,所以,它又有一個 名稱,叫做“駁殼槍”。 搶法好,而慣于將之隨身推帶之人,大多數嫌那個木盒太重 而不夠靈活,所以棄而不用,他們又給了這種槍一個十分威武的 名字…“盒子炮". “龍頭腰際所挂的,就是一枝真正德國造的盒子炮,几乎同樣 的盒子炮,在子字堂堂主的腰際,也有著一枝。子字堂主跟在后 面,而走在最后的,就是那個有著一副娃娃臉的﹒‵金字來’,(假 定他就是傳奇人物張拾來)。 張拾來一樣在趕著路,他有點神思不屬,不時,會在口角無 緣無故,泛起一個笑容,又不時,會在眉心之間,深深地打著 結。 天色灰暗陰沉,看不出是上午還是下午,在陰暗的天色之 下,翻騰著的江水濺起的水花,看來有一種異樣的潔白。 九個人中,沒有人出聲,只有子字堂堂主,不時向張拾來投 “以一個眼色,張拾來雖然心神不屬,可是也總能及時表示知道, 同時,以眼色,表示自己并沒有忘了在適當的時候,發動密謀。 由于知道會有事發生,所以氣氛相當緊張,而且鏡頭的角 度,也變化多端,一下子在前面,一下子在后面,一下子又在側 邊,變換快速。 (白老大沉聲道:“這一段江段,已經離開神牙台很遠,我未 曾到過。你們看,沿途多么荒涼,像是亙方以來都沒有人跡的樣 子。) (我嘆了一聲:‵‵實地拍攝的。") (白素道:“我早已肯定了這一點。") 這時,一行人翻過了一堆崎嶇的怪石,面前出現的是一個江 灣,江灣相當平坦,全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在石縫中,長著一 簇又一簇的蘆葦,比人還高,有的疏落,有的十分茂密,過了江 門,前面又是一堆接一堆更高的石塊。 (白老大失聲道:“要動手的話,這里最理想了。”) (他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看到的情形,已經有了變化──白 老大猜中了。) 先是張拾來陡然加快了腳步,張拾來和那六個保嫖不一樣。 他的刀,一直握在手中,只不過刀上套著深藍色的布套。他一加 快腳步,迅速越過了子字堂堂主,接近走在龍頭后面的三個保 嫖。 那三個保嫖,立時察覺到了身后傳來的迅疾的腳步聲太異 特,身子在相當快疾的前進中,并沒有停止,卻陡然疾旋過來。 他們已經夠警覺了,但是畢竟是在最后的一剎間,才知道了 有異樣,并且,在最重要的一剎之間,他們還無法判斷他們感到 的異樣,是一個致命的危機──這種失誤,就決定了他們的命 運。。 張拾來不等他們全轉過身來,蓄滿了全身的勁道,陡然發 揮,足類地鵝卵石上一彈,整個人像是燕子般輕巧,向前掠出, 手臂揮動,刀上的布套飛開,刀光閃耀,緊密無比的“‵刷刷刷’, 三下響,他已掠過了那三個保縹,到了龍頭的背后。 那三個保嫖,急速轉過身子來的動作并沒有停止,仍然繼續 了下去,而且得以完成。 當他們完成他轉身的動作之際,他們自然變得面對著子字堂 堂主。他們只看到,子字堂堂主,一面在急促趕向前,一面已伸 手,將腰際的盒子飽握在手中,并且立即作出了要射擊的姿勢。 也就在那個時候,那三個人已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們還想 轉回身子去,但是,在他們有脖子上,先是出現了口股血線,接 著首先是,他們的眼睛,眼白陡然成了一片血紅色。 這時,他們已經看不到什么了,而在不到半秒鐘的時間內, 他們脖子上,鮮血大量涌出,血稠得像是漿,而且,他們的頭, 也可怕地,向著一邊,側倒了下去。 他們頭部的側倒,并不是由于他們頭骨彎曲的動作,他們的 脖子還是直的,可是頭卻側倒向一邊──張拾來疾逾閃電的三 刀,已將他們的頭骨削斷,斷得恰如其分,不會浪費一點力和時 間,頸際被利刃剖開的部分,就到頭骨斷開為止,所以,他們的 頭,只是向重心不穩的那一邊側倒下去,而不是滑跌落地。 他們的頭向旁一側,頸際的傷口擴大,血如同泉水一樣噴出 來,噴出來的血泉,足有碗口粗細,可不是么,早就有人叫過: “頭砍了,不過碗大的一個疤廣 和這三個人的死亡同時發生的,還有著其他許多事,簡直看 得人屏氣靜息,目為之眩,神為之奪,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就像 是也在險惡的江灘上。直接參加了密謀的實行。 子字堂堂主顯然對張拾來的刀法,有著極度的信心,那三個 人中了刀,仍然轉過身來,在極短的時間之中,根本看不出他們 中刀,這三個人,必定無一幸免。所以,他連看也不看那三個人 一眼,就在那三個人身邊掠過,而他在張拾來一掠向前之際,已 把盒子炮抓在手中。 一眼,就在那三個人身邊掠過,而他在張拾來一掠向前之際,已 經把盒子炮抓在手中。 那時,張拾來早已到了龍頭的身后。 一個人,能夠當上哥老會派在金沙江畔的龍頭,不消說,他 的一生之中,不知道曾經過多少大鳳大浪,而在大風大浪之中能 夠活下來,保持著他如今至高的地位,自然一定也有他過人的本 領──求生的本領。 自他身后傳來的急促的腳步聲,張拾來手中利刃揮動的聲 音,已經全然可以令得他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他并沒有學那三個 “保嫖一樣轉身,而是突然之間,右腿向后一踢。 他那一踢的姿態,真是漂亮利落到了極致,踢起的只是小 腿,小腿踢出,腳底向上。 (我和白老大異口同聲叫了出來:“‵好!”) 小腿一踢,插在他靴幫子上的那柄匕首,忽然飛起。 那一定是他畢生功力所聚,千萬次鍛練而成的功夫,匕首一 飛了起來,一首晶光,便疾射向后,迎著疾竄過來的張拾來,! 首上像是長著眼睛,直射張拾來的心口。 張拾來手臂向下一沉,本來揚起,已向前劈出的利刃,跟著 向下沉了一沉,一下“鋒’,然悠揚響亮的金鐵交鳴之聲過去,匕 首斜斜地飛了出去,落進了湍急奔流的江水。 而張拾來手中的利刀,也在這時,帶著長虹一般的晶光,揚 了起來。 然而,龍頭所需的,就是那十分之一秒的阻擋,那十分之一 秒的時間,已使他能夠一探手,握住了擊在腰際的盒子炮。 “如果──如果──他帶著那柄盒子炮,不是系在腰間,而是 一直握在手中的話,那么他便不需要這十分之一秒。 可是他卻不是那樣,所以需要那十分之一秒的時間,把盒子 炮攫在手中。 十分之一秒,對任何人的一生,都微不足道,在正常的情形 下,沒有人會去注意十分之一秒。 雖然,在劇烈的爭斗中,十分之一秒,卻極其重要,代表著 勝利或失敗,榮譽或蒙羞。例如一百公尺的短蹌,維持在十秒整 的紀錄上相當長一個時期,以致有人認為人的體能,已無法突然 破十秒這一極限了。 .可是,九秒九的記錄終于出現,就是那十分之一秒,使人知 造,人的體能,是可以無窮無盡,沒有止境的發揮。 而在這時,十分之一秒的意義,更是重大,代表了死和生的 界限。 龍頭攫槍的動作再快,畢竟也花了他十分之一秒,就在這十 分之一秒內,一切該發生的,都已發生了。刀光與血光并閃,龍 頭的手,才一攫槍在手,張拾來的刀,已在這十分之一秒內砍 倒,血光迸現,龍頭的右臂,齊肩被吹下。 龍頭一定准備一攫槍在手,立即射擊,所以,當他的手臂脫 離了肩頭,雖然萬有引力在地面上兩物體之間的作用極小,但是 牛頓的普勒定律的公式,還是在起看作用,所以,離開了肩頭的 手臂,絕無例外地向著地面跌落下來。 然而,在手臂還末跌落在鵝卵石上時,手指還是扳下了槍 機,一梭于彈,進射而出。﹒ ,于是,看到的景象,真是奇詭莫名,一條斷臂,斷口處噴著 血,手中扳著槍,手指層然彎曲,觸動了機槍,子彈呼嘯而出, 槍口冒著火苗,這已經夠令人吃驚了,再加上牛頓第三運動定律 的作用:作用等于反作用,不論是什么槍械,在發射的時候,都 有一定的反挫力。 若是手臂還留在肩頭上聯絡著,人體的肌肉所產生的力量, 可以抵銷這種反挫力,可是這時,手臂卻已經離開了人體。 .再由于手臂離開人體之后,重力作用,已使得槍口向下,射 出的子彈,全落在鵝卵石上,而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大小相等,方 向相反,且在同一直線之上,所以,斷臂在反挫力的作用之下, 一下又一下,向上跳著,堅決不肯落到地上。 雖然只是那極短的時間,可是真正是詭異絕倫,令人汗毛直 豎。 在斷臂詭異而固執地還在空中跳動的第一下開始,張拾來手 中的刀,已向橫一伸,利刃的刃口,無聲無息自龍頭的石臂之 下,切了進去,其順利的程度,一如一柄燒紅了的刀,切進一塊 生油之中。 也就在第一下斷臂所射出的槍響的同時,也就是利刃切進了 沒有任何阻擋的龍頭的右脅的同時,又有一下額外的槍響,一顆 子彈,自子字堂堂主手中射出,射向張拾來。 當子字堂堂主掠過那三個已死的保嫖,握槍在手,准備發射 之際,就可以知道他射擊的目標是張拾來了。若是為了萬無一失 起見,他其實可以利用盒子飽上的…訣機”,一下子把一梭二十 發子彈一起射出去。 可是,他的密謀,經過不知多少次反復思索,一發動,發生 的事,一切最微末的細節,都經他事先千百遍思考。 他知道,當張拾來逼近龍頭,龍頭會反腳踢出匕首,他也知 道,張拾來必能擋開那柄匕首,他更知道,在那十分之一秒的時 間之中,龍頭會攫槍在手,張拾來的一刀,就必然攻賂龍頭的右 臂。 他甚至算定了,龍頭的右臂雖斷,還是能使槍機觸動,子彈 飛射。 正由于他計得如此精密,所以,他才決定,在第一下槍響之 后,他只射出一枚子彈──這樣,自他手上發出的槍響,就夾雜 在接之而來的,”連串槍聲中,不會為張拾來所覺察,真要殺人的 話,一顆子彈,已經足夠了。” 反而,如果他射出一梭子彈,額外的槍聲,會引起張拾來的 注意。反倒命名行動如鬼魁一般的張拾來,有了趨避的機會。 這一切,他都經過那個密之極的籌划和計算。當事情一開 始,一切正如他所料的絲毫產差,他認為自己的計划,已經成功 了。 可是,子字堂堂主,卻犯了一個錯誤,錯誤由于他缺乏常識 而形成。發顧忌到了自己手上所發出的槍響會引起張拾來的注 意,卻不知道,盒子炮子彈,在槍管來復線的作用之下,自槍口 射出之后,前進的速度,遠遠超過了聲音傳播的在攝氏零度的氣 溫下,在空氣中行進的每秒鐘三三一點三六公尺的速度,就算這 時的氣溫,在攝氏零度以上,每秒鐘再加上每度零點六米的速 度,槍聲還是及不上子彈前進的速度。 若是他知道這一點,他就會不去考慮槍聲──張拾來要在中 彈之后,才能聽到他手上所發出的槍聲。 而如果他不考慮發自他手中的槍聲會引起張拾來的注意,他 一定不會只射出一顆于彈,而會利用槍上的快射設備,把一梭二 十顆子彈,一起發射出去。 如果是那樣的話,一切結果,自然大不相同。 他一槍射出,張拾來的利刃,切進了龍頭的右臂,利刃已將 龍頭的心臟,割成了兩半,張拾來完成了他要做的事。 他根本不可能知道在背后發生的事,但是多年來的廝弟生 涯,卻使他養成了一個奇異的保護自己的習慣,他極不喜歡自己 背后有人。 當他掠向前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背后有四個人:三個保嫖 和子字堂的堂主。三個保嫖不要緊,他確知他們已經死了,他不 在乎背后有死人,只是在乎背后有活人──不管這個活人是他的 什么人。 所以,他不會允許背后有人的情形存在,除非萬不得已,否 則.一有機會,他一定在第一時間,絕不猶豫地去改變這種處 境。 所以,他手中的利刃,砍進了龍頭的右脅,他的身子,已自 然而然,轉了過來。子字堂堂主的那一槍,本來是對准了他左后 心射出的,可是就在這一剎間,他轉動了身子。 他沒有能避開那一顆比音速更高的速度向他射來的子彈,但 由于他正好在這個時候轉動了身子,所以于彈并不是射中他的左 后心,而是變得射中了他的右胸,嚴格地來說,應該是右脅── 在右乳旁邊几寸的所在。 看他的神情,他像是根本沒有感到疼痛,也沒有察覺到他自 己的幸運──他真是幸運之極了,同樣是被子彈射中了身體,射 中了左后心和射在現在這個部位,大不相同,人體之中,心臟是 最重要的器官之一,而心臟就在身體偏向左方的胸膛之內。那一 顆子彈,本來准備射中他的心臟,一槍畢命,再也沒有任何存活 的可能。 這時,子彈并沒有射中預計的部位,他雖然一樣也受了傷, 可是絕非致命。 子字堂堂主顯然末曾察覺到這一點,一切實在發生得太快 了,他的一切行動,都是按照他思考了千百遍的計划進行,而 且,一直未曾出錯,在他手指扳動槍機之前,他已經運氣吐聲, 斷臂手中的槍還在槍口冒火,發出震耳的槍聲,他的叫聲已經響 起:“張拾來,你膽敢犯上作亂。” 子字堂堂主的計划,再周密也沒有。 按照他的計划,這時龍頭死在張拾來的刀下,張拾來死在他 的槍下,前面三個保嫖在這時,也恰好轉過身來,看到了一切, 再加上他叫出來的那句話,那么,一切都圓滿了。 唯一不圓滿的,是這時,張拾來居然沒有死。 (“張拾來”這個名字,自子字堂堂主口中叫了出來,確確實 實証明了,這是張拾來的傳奇故事。) 子字堂堂主叫出了一句話,他預期的,萬萬不可能出鍺的, 應該發生的事,沒有發生,這今得他在剎那之間,慌亂莫名。 他在這時候,非但無暇去后悔為什么不利用這盒子炮上的 …快機”──如果是二十發子彈連發的話,張拾來必然難以活命。 他甚至忘記了急速地再向張拾來補上一槍。不但是事情未能按照 計划實行令他震驚,而且,張拾來向他投來的,那兩道冷電也似 的目光,簡直令他震駭。 這時,走在最前面的三個保嫖,早已轉過身來,他們看到了 跌倒在血泊中的龍頭,直到這時,斷臂也才跌落在鵝卵石中,他 們也看到了背對著他們的張拾來,右脅之下有鮮血涌出。 他們自然可以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三柄利刃,像旋風一樣卷 到,攻向張拾來。 張拾來反手橫刀,三柄利刃,一起砍在他的刀上,他就勢子 一個旋轉。由于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蓄起了全身的勁力發出來, 所以隨著他身子的旋轉,他右脅下的彈孔中,血泉直噴,噴得那 三個保嫖一頭一臉。。 子字堂堂主在那一剎間,自極度的震駭中,鎮定下來,他知 道要是這時候不解決張拾來,那么在他以后的日子里,將不會有 一分一秒的安寧,所以,他迅速地抽拔推上了盒子炮上的…訣 機”,食指已然扳動了槍機。 可是就在這一剎間,張拾來的身子,已經斜竄了起來,血花 隨著他的上竄疾洒而下,血花尚未落地,槍聲響起,張拾來的身 子,已經重重墮進了奔湍的。急速的江水之中,濺起了老高的水 花。十九響緊密的槍聲過去之后,一下子變得什么都靜了下來。 那三個保嫖滿頭滿臉是血,揚著刀,怔怔地站著。于字堂堂 主手中握著槍,槍口在冒著煙,他也是怔怔地站著。曾因張拾來 的跌墮而濺起的水花,早已平復,張拾來消失在急流之中,江水 依然奔騰,在江邊的,開著雪白的花的蘆葦,由于江水的奔流, 而來回搖曳。 子字堂堂主陡然轉過頭,望向江面,江面上除了急湍的江水 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他只知道張拾來中了槍沒死,不知道原因,因為當時發生的 一切,實在太快,他不知道為什么張拾來會不立即命喪當場,他 只好希望,張拾來雖然在中槍之后,還能躍人江中,但是仍然逃 不過死神的追索。 他心中電火火石間所想到的是:在這樣湍急的江水之中,全 然沒有受傷的人,尚且難以和湍急搏斗,何況是一個受了傷的 人? 想到了這一點,他才能吁出一口氣來,而直到這時,那三個 保嫖,也才像是死而復生一樣,吁了一口氣。 子字堂堂主忽然轉過身來,聲色俱厲,那種尖厲的聲音,令 人聽了心中發毛:“你們全看到了?你們是張拾來的同謀?" 三個保嫖身子陡然一震,他們也不是等閑之輩,過的也是刀 頭上舔血的日子,能夠熬過了那么多年,當上了龍頭的近身保 嫖,又豈能是愚魯之人。 在那一剎間,他們想到了子字堂堂主指控的嚴重性,想到了 這件突然的變故,必然另有蹺蹊,想到了龍頭的死,他們脫不了 關系,想到了在目前的境地之中,他們可以有兩個不同的選擇。 第一個選擇,自然是把一切推在已經消失了的張拾來身上, 第二個選擇,是出手把子字堂堂主殺了,立刻遠走高飛。 如果眼前不是有三個人,而只是一個人的話,相信必然會選 擇第二條路,可是這時,卻有三個人,三個人念頭一閃之間,又 都一起想到了一點,自己一出手,那兩個人阻攔,那又怎樣?必 然是命喪當場,他們都不相信三個人會一起出手,所以就不敢出 手。 而事實上,三個人若是一起出手,子字堂堂主手中的槍是空 槍,必然無法抵擋他們三人的進攻。 可是他們卻不相信另外兩個人會采取一致的行動。 人類行為之中,有無數次可以成功,但終歸失敗的例子,都 是由于和這時三個保嫖同樣的心態所產生的,一個人可以完成的 事,兩個人就要失敗,人越是多,就越是失敗。 在子字堂堂主嚴厲的目光逼視之下,三個人在同時奮刀下 跪,異口同聲地叫:“張堂主,那是張拾來犯上作亂,不關我們 事。’, 子字堂堂主的臉上,泛起了一個陰森的笑容,他心中所想的 一定是:只要張拾來死在江中,一切計划,就都已圓滿實行了。 (白老大用力一敲沙發的扶手:“這三個人不齊心,他們有足 夠的力量對付張堂主,然后把事情編一下,推卸自己的職責,或 是遠走高遠。”) (我道:“現在,他們也可以保存自己。、 (白老大悶哼了一聲:“他們是龍頭的貼身保縹,龍頭叫人殺 了,他們怎么還活得了?他們不是不知遣,可是,落進了張堂主 的圈套之中,脫不出去。”) (白素的聲音之中,有著不必要的擔心:“張拾來跳進了江 中,又受了傷,不知怎樣了?) (我哈哈地笑了起來:“原來真有人‵看戲掉眼淚──替古人 擔憂’的。”) (白素瞪了我一眼,用相當低的聲音道:“這是一個真實的故 事。門 (我沒有和她爭論下去,白老大吸了一口氣:‵‵看來,張拾來 沒有那么容易死,不過也絕看不出他有什么翻身的機會,張堂主 只要一回去,有三個保嫖做他的証人,全會上下,認定了張拾來 殺了龍頭,而且事實也確然如此,張拾來本領再大,只要一露 面,也不免尸骨無全。”) (白素又嘆了聲:“他要是不死,我想他一定會去見銀花 兒。”) (我又笑了起來:”照劇倩的發展來看,應該這樣。我想,張 堂主也應該想到這一點。”) 江灘的鵝卵石上,染著血跡已開始變色,張堂主和三個保嫖 正在離去,龍頭的斷臂,由張堂主用龍頭的皮襖裹著,龍頭的尸 體,由一個保嫖背負,四個人在磷峋崎嶇的怪石堆上攀著,攀過 了那堆怪石,看不見了。 ﹒然后,隨著翻騰奔流的江水,急速前進,一個又一個江灣、 江灘,飛快地掠過,在一個突出江面的淺灘上,長滿了密密的蘆 葦,在蘆葦叢中,突然擎起了一大群水鳥,高而密的蘆葦顫動 著,在蘆葦叢中,看到一個人,掙扎著站起,又跌倒下去。 (白老大,白素和我三個異口同聲叫了起來:“張拾來廣) (剛才我還在笑白素看戲掉眼淚,可是這時,一看到張拾來 重新出現,心中也忍不住高興得叫了起來。門 (整個錄影帶,看到了這里,我相信任何看到的人,都無法 不關心張拾來的命運,張拾來在整個過程之中,不能算是一個可 愛的人,他是一個‵金子來’,活著的使命就是殺人,但是一切 細節,又鋪排得他是一個人,扣人心弦的一切過程,使得人不由 自主,關心受了傷,又几乎跌進了天羅地網中的他,會怎么樣。) 十七、可憐的銀花兒 張拾來跌在蘆葦叢中,臉口占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他全 身都濕,頭發粘在白得可怕的臉上,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臉上居 然還帶著稚氣,可是死亡的陰影,使他的稚氣,看來極其淒然。 自池的右脅下,還有淡淡的血絲在滲出來,他伏了一會,又 掙牛乙著坐起,這時才看清,他的右手,仍然緊握著那一柄利刃。 他將另a柄利刃,緊緊咬在口中,雙手扯開了濕衣,一直扯到 上身肌膚顯露,看到了他右乳房的那個槍洞。 他取下了利刃,先用手在傷口附近按著,然后,陡然用刀 尖,插進了傷口,手腕一振,一顆子彈已給他挑了出來。 他的動作變得十分快,用利刃剖開衣服,割成布岳,緊緊地 扎起了傷口。 然后,在劇烈的嗆咳聲中,他緩緩站了起來。 這個人的生命力,居然如此之強。 槍彈一定傷及了他的肺葉,所以在他劇烈的嗆咳中,口角有 血沫子迸現,肺是人體器官中極重要的一個組成部分,它的組 織、相當奇特。正常人在五個肺葉,右邊三個,左邊兩個,并不 左右對稱,這時張拾來右邊三個肺業之中的一個受了傷。由于肺 葉中布滿了支氣管和血管,所以受了傷之后的張拾來,才會一面 劇烈嗆咳,一面咯血。 但由于每個肺葉都分成若干肺段,在肺段和肺段之間的結締 組織分隔,所以一個肺段受了傷,傷勢一時之間不易擴展,其余 部分還在進行正常常的運作,所以張拾來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將 來如何,自然要看他能得到的調理程度如何。 他瞞跚地向前走,蘆葦杆子擦在他的身上,蘆花粘在他的濕 臉上,他什么都不顧,只是緊咬著牙,向前走著,高一腳低一 腳,眼不看地,直視著前面,目光之中,閃耀著極其難測的光 輝,那種光輝,竟然和他手中的利刃,刀身上所閃起的一樣。 他走進了更茂密的蘆葦業,隱沒不見,然后是相當長時間的 靜止──不是真正的靜止,只是蘆花在微風中搖曳,不見人跡。 (白老大道:“子字堂堂主后來當了龍頭,當了龍頭几年,在 離開才被殺,可知張拾來雖然沒有死,可是并沒有機會報仇。几 年之后,張堂主的死,也未必是張拾來下的手。”) (白素有點固執:“張拾來應該回去。“) (我還沒有出聲:白素又補充了一句:“為了銀花兒,他應該 回去。、 (我不同意:“這基本上是一部動作片,拍的是人在黃金面前 的種種丑行,拍的是人在自相殘殺行為中的種種殘酷,不是愛情 文藝大悲劇。”) (白素也不同意:“拍的是人類行為,愛情是人類行為中極重 要的一環。在真正相愛的男女之間,人性丑惡一面,是不存在 的。”) (我又不同意:“你說的是真正的愛情,我不認為在一個性無 能的殺手,和一個妓女之間,會有真正的愛情。門 (白素再不同意:﹒‵你錯了,越是心態不正常的人,有特殊的 情形之下,越是會產生至死不渝的真正愛情。門 (白老大嚷了起來:“別爭了,怎么一回事?那些蘆葦有什么 好看?”) (白老大才一嚷,畫面就變了。) 江流更湍急,兩邊全是懸崖,江面相當狹窄,奔流的江水, 象瀑布一樣地沖刷著,在江水中,齊胸浸著許多人,手技著手, 身上都縛著繩子,固定身子,不被急湍的水流沖走。 每隔几個人,就有一個身子可以作局部的活動,他們的動作 戶致──深深吸一口氣,然后,彎下腰,整個人沒進水中,手中 有竹子編成的一種簍子,用力地再直起身來,竹簍中全是自江底 下鏟起來的石塊,然后他們又搖幌著竹簍,讓石塊在江水中滾 動,然后,拈起一小塊一小塊閃閃生光的金塊。 在他們的面前,有著一股繩索在來回牽動,繩索的兩端,連 接在江岸木樁的滑輪上,有人扯動繩索,繩索移動,而在繩索 上,有著皮制的皮兜,自竹簍中取起閃亮的金塊的顫抖的手,當 皮兜移動到了他們面前的時候,就把金塊放進皮兜,然后再重復 著那種動作。 在江段上,這樣一排一排浸在水中的人,一直伸延開去,看 來無窮無盡,他們動作的幅度,并不是太大,所以若不是可以看 到近處,他們看來,絕不像人。但是在近處看,他們當然是人, 盡管他們目光呆滯,臉色發青,嘴唇發黑,肌膚上全是一顆一顆 的肉痱子,可是他們當然是人。 皮兜在不斷扯動著,到了江岸,自有人把皮兜中的金塊取出 來,放進一種硬木制造的木箱中。 在江灘上的人,看來可比浸在寒冰一樣江水中的人多,他們 動作矯健,還不時向浸在江水中的人,發出陣陣的咕喝聲。 等到金塊裝滿了箱子,蓋上蓋,有几個外形更像人的人,上 來監秤,加上封條,抬過去,給坐在竹椅上的另一個人過目。 那坐在竹椅上的人,自然有超乎尋常的神氣,拿著珠筆,在 箱子上的封條上畫著花押。 人和人之間的實際距離,不會超過五十公尺,可是人和人之 間的真正距離,就像是超過五十萬公里,芽著細毛皮襖,翻卷袖 子,細毛在風中吹散開來,形成美麗圖安的手,在箱子的封條上 畫著花押,怎知道浸在冰一樣冷的江水中的人這時所受到的是什 么樣的苦? 箱子一箱一箱,由人抬著,由刀手押著,向下游走去,抬箱 子的人,發出有節奏的呼叫聲,浸在江水中的人,連看也不看一 下──那是他們從江底上撈起來的金塊,也可以說是他們的生命 換來的──沒有人能長年累月浸在這樣寒冷的江水之中而得享正 常的壽命,他們的生命變短,換來了金塊離開江底,可是金塊卻 根本不屬于他們。 裝載金塊的箱子,最后被運進了巨大的石塊筑成的庫房之 中,在日落時分,庫房的門上了鎖,上鎖的是原來的子字堂堂 主。這時,他的靴幫子上,扣了那柄柄上有盤絲金龍的匕首,看 來,他已經順埋成章地當了龍頭,在他陰騖的臉上,有一種掩不 住的得意之色。“ 然后,天色突然黑了,畫面上出現的是曾經見過的一個窩棚 ──銀花兒原來的窩棚。門外有十來個漢子,有的雙手交叉,倚 著門,有的蹲成一個圈子,正在擲骰子,有的來回走著,人人的 腸上,都有著十分凶狠的神情,貼著他們的手臂,都有短刀。 在門內,有近乎獸叫聲的里人聲音傳出來,等到這種聲音靜 寂后不久,門打開,一個壯漢出來,另一個在門外的壯漢走了進 去。 那出來的壯漢在門外站走,低著頭,另一個壯漢慢慢走近他 的身邊,他抬起頭來,苦笑道:“几個月下來,已經不像是人了, 真……唉,張拾來一定死了,不然,銀花兒是他揀的人,受這樣 折磨,他不能不出面。”) 另一個把聲音壓得極低:“一出面就是死,他會嗎?’’ 壯漢難過地搖著頭:”‵我才巴望他別出面哩,他來,他死, 可我們這里,能剩下多少個,誰知道?’’ 另一個一臉的駭然之色,縮了縮頭。 (我忍不住叫了起來:‵‵這……太過分了吧,就算真有這樣的 事實,也可以改動一下,何必拍出來?”) (白老大道:“已經算是暗場了。”) (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嫖,真的,已經是暗場了,若是把窩棚 之中,銀花兒受這些壯漢輪流摧殘的情形拍出來,那又是什么樣 的情景?) (我向白素看了一眼,她緊抿著嘴,現出了罕見的一種怒 意。) (窩棚之中,忽然傳來了一聲淒厲的叫聲,那是銀花兒的聲 音,叫聲之可怖。尖厲,令得我們三個人,不由自主,站了起 來。) (畫面在這時,突然變成了一片空白。) 沒有聲音,沒有影象,大約有一分鐘之久。 在那一分鐘之內,銀花兒的慘叫聲,似乎還在耳際葷回著。 然后,是藍天白云,看來十分平靜的天空,天空中,一群大 雁,正在振翅南飛,在天空上,排成了一個巨大的‵‵人”字。 那群大雁漸漸飛遠,它們排出的“人”字,有時稍稍變了一 下形,但是看起來,始終是一個“人’’字。一直到了大雁飛得更 遠,由它們排列成的”“人’,字,已越來越小,可是依然是一個 “人’’字。 持續的時間相當長,我道:‵‵導演是有意攝人這群大雁的, 雁排成了‵人’字’,表示導演的主觀,想表示人的行為是如何 不堪。” 白素只糾正了一點:“是想表示人的不堪的行為。” 聽起來,我說的和白素說的差不多,但自然頗有差別。 等到大雁飛得看不見了,我們都靜默著,沒有人想在這一刻 說話。 剛才那一組大雁在晴空中翻飛的鏡頭,拍得十分優美,時間 也相當長,足有五分鐘左右。在一部片子中,有這樣長時間的空 鏡頭,本來應該是十分沉悶的。“ 然而,那和上次看到的那組“怪鏡頭’,,對准了江灘十多分 鐘之久,大不相同。在排列成“人”字形飛向天際遠處,畫面上 一直看到那個“人’,字,很能發人深省。 尤其,在看到了那么多激烈的廝殺,黃金的誘惑,人心的險 詐,甚至還有在那么異特的情形之下產生的一段男女之情以后, 看到了這樣的畫面,一點也不會覺得這時間長和悶,只覺得應該 有這樣的一個間歇,好讓人一面喘一口氣,一面好好想一想在這 個神秘。原始。野蠻的地區發生的一切事,究竟是正常的人類行 為,還是反常的人類行為。一 在雁終于消失,只剩下藍天白云,天上的白云快速變化移 動,這是利用慢格拍成,再以正常速度放映出來的特殊效果。然 后,怪鏡頭又來了。 那真正是石應該出現的怪鏡頭,看得我、白老大和白素三 人,目定口呆。。 十八、又一組怪鏡頭 我們已經領教過片子中的怪鏡頭,但是在又看到了這一組的 怪鏡頭,還是驚詫莫名。上次的怪鏡頭,全是空鏡頭,看不到 人,這一次,也看不到人,可是鏡頭的角度一變,不再拍攝天空 而變得又可以看到遠山近水之后,忽然看到出現了一只手。 那只手,由于離鏡頭相當近,所以在一出現的時候,占據了 整個畫面,看起來十分模糊,那是由遠鏡到近鏡,攝影機的焦距 還來不及適應之故。。 這種情形,立即改變,焦距經過調整,變得十分清晰,連掌 紋都清楚可見。那只手,沒有任何動作,就這樣掌心向著鏡頭, 五只手指張開著,一動也不動。 白老大可能是在片子上聽到的四川話多了,忍不住也講了一 句四川話:“格老子,這算是什么玩意兒?… 己我也正有伺感:那算是什么呢? 那只手,看來是一只男人的手,手一點也不壯大,看起來還 相當秀氣,應該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手,我陡然想到了一點:‘﹒這 “是張拾來的手。” 白素立時道:“不是,張拾來的手,不是那樣的。… ﹒我不服:“片子中并未曾出現過張拾來的手的特寫,看到張 拾來的手的機會并不多,你怎能肯定這不是張拾來的手?,, 白素微笑追:“用你自己的話作前提,同樣的,你如何証明 那是張拾來的手?” 白老大加入了爭論:“張拾來的手大得多,手指也比較長。” 我也知道自己可能判斷錯誤了,因為張拾來的手,曾給我以 手指修長,類如鋼琴家的手一樣的感覺。但是我還是道:‵‵這時 候應該接上受了傷之后的張拾來,在葦蘆叢中掙丰乙求生的情形, 可能是張拾來的手" 我那樣說法,顯然沒有說服力,所以白老大和白素,都以沉 默來表示不想和我再爭下去。 就在這時,那手有了動作,動作十分怪,五指又屈又伸,看 來像是一個小孩子,伸出骯臟的手,作狀想要抓向另一個的臉, 去恐嚇人家一樣,雖然只是手指的動作,可是看起來,也十分挑 皮。 我們更是看得驚異無比,而那只手的動作又有改變,這次, 手的動作倒是一看就明白,是在向著鏡頭招手。然后,忽然又出 現了另一只手﹔那突然出現的另一只手,是打橫伸過來的,一 出現,就想推開原來的那只手,可是原來的那只手,卻不肯相 讓。 于是,兩只手發生了若干糾纏,互相推來推去,又互相輕軼 地打著對方的手背。 這時候,我們早已看清,出現的另一只手,是一個女性的 手,腴白丰潤,看來十分可愛。 這兩只手雖然在互相推擋。擊打,可是一看就看得出來,那 是典型的一種打情罵俏,并非真正有什么爭執,目的至多是為了 獨占鏡頭而已。 白老大悶哼了一聲,我道:“這是張拾來和銀花兒又見面了, 導演用兩只手的動作,表現了他們從此脫離了原來的生活,幸福 地生活在一起,大團圓結局,是一種象征的手法。” 白老大和白素依然用沉默來表示不同意。 我則繼續發表:“這種手法不算是新鮮,‵梁山伯與祝英台’, 相愛的努女,甚至化成了一對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象征他們 在另一個境界之中,得享永恆的愛情。“ 白素笑了起來:“你可以改行去寫影評/ 我遣:“人人都可以寫影評,只要說出自己的感受就可以了, 甚至于不必去試圖了解導演的原來意圖是什么,只要觀看的人, 自己在畫面上得到了樣的感受,就可以振筆直畫廣 白素仍是輕輕地笑著。 這時,看到的那兩只手,看來都已放棄了獨占鏡頭的欲望, 不再互相推來推去,而是一起對准了鏡頭,作起招手的動作來。 白素帶著微笑:‵‵這又代表什么呢?大影評家。” 我一時之間,說不上來,只好干笑,幸而就在這時,兩只 手,又作出揮手道別的動作來,我立時道“片子完了,這是他們 揮手,在向觀眾道別。’, 白素沒有說什么,白老大卻抗議迢:“什么?片子完了?故 事才正開始,怎么就完了?” 我們才到的時候,白老大一副不起勁的樣子,對要他看錄影 帶,一點興趣也沒有,可是這時,卻看出味遣來了。 白素吸了一口氣:“‵金沙江畔的故事,永遠也不會完。… 我也道:“以黃金為主題的故事,也永遠不會完,一直可以 演下去。” 白老大咕濃著:”‵至少要有一個結局。” 他的話才一出口,兩只在揮動的手也不見了,熒幕上只剩下” 了一片花白。 我們呆了片刻,才倒卷過來,看江灘邊上陰謀實行的那一剎 間發生的事,看了好几遍,又利用了慢動作放映掣來看,一切發 生的事,其實都只在三秒鐘之內完成,真正是眨眼之間的事,但 是我在敘述中卻能倒述得如此詳細,是來回看了几十遍的緣故。 白老大贊嘆:“張拾來的身手之佳,真是叫人驚嘆" 我道:“應該是飾演張拾來的這個演員。… 白老大和白素都不出聲,我看出他們神態怪異,道:”對我 的話有異議,不妨提出來討論。’’ 他們仍然不出聲,過了一會,白老大才道:“總之有一個人, 身手如此之好就是了." 我轉換了話題:“銀花兒受到這樣的折磨,一定是奪了龍頭 位置的子字堂堂主故意安排的了,目的是想張拾來知道,引他出 來救銀花兒" 白素皺著眉:“他怎么知道張拾來沒有死呢?” 白老大笑了起來:“張拾來是何等樣人物,他活了下來,就 算暫時沒有能力報仇,必然會將自己活著的消息,確確實實,讓 對方知道,好叫對方日夜提防,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著,對方 布下了天羅地網,放下了丰富的餌食,等他來,他才不會上這種 當哩." 白素嘆了一聲:“‵可是對方也必然會把銀花兒受虐的情形, 加上十倍百倍渲染出去,一他能忍得住不現身,也真算是忍心的 了廣 我笑了一下:‵‵放心,看來,應該還有一卷錄影帶才對﹔張 拾來傷愈出現,仗著手中的利刃,殺個落花流水,擋著披靡,盡 殘仇敵,把銀花兒從火窟之中救出,帶了大量黃金,遠走高飛。”, 白素搖頭:“剛才那一只手──” 我糾正她:“不是一只手,是兩只手。” 白素改口:"剛才那只手已經揮手再見,不會再有第三 卷了" 白老大也道:“就算有第三卷,也不會像你所說,因為事實 上,并沒有這種事發生過,就算几年之后,子字堂堂主之死,是 張拾來下的手,那也更証明張拾來一直沒有公開出現" 我不禁呆了半晌,在電影中,看到主角人物,飽受折辱,或 是遭至了陷害,或是受了重傷,又重振雄風,殺人如砍瓜切菜, 排頭兒砍將過去,一個不剩,雖然可以說是陳腔濫調,老套之 極。但是,若是就此結束,卻也無味得很。 我道:“那么,銀花兒呢?“ 我是自然而然問出這一個問題來的,因為在整個過程中,銀 花兒的遭遇十分慘,雖然她也會為了黃金而殺了一個約她一起逃 亡的青年人,又曾得到了一段十分短暫奇異的愛情,但如果張拾 來一直不出現救她,她唯一的下場,就是在極度殘酷的虐待中, 在難以想像的痛苦之中死亡。 沒想到白老大對我這個問題,相當認真,想了一想才回答: “我不知道,在我到金沙江畔的時候,沒聽說過銀花兒的故事。… 白素又嘆了一聲:“自然,英雄人物的故事才會傳下來,像 她這樣一個卑微的女人,誰還會記得她呢?不過,她值得紀念。 她竟然能在張拾來劈向她的一刀之中,知道了這樣一個難以捉摸 的心靈對她的愛意。” 我吸了一口氣,望向白老大:“要是不會再有錄影帶,張拾 來的傳奇故事,只能在當時在那里生活過,或是到過那里的人來 補充了廣” 白老大想了-會:“我可以補充的不多,就是那個斷腿人的 事廣 他曾一再提及那個斷腿人,又說有一些他想不通之處,所 以,還要想一想,這時看來他准備說了,可是卻又不然,他又轉 了話題:﹒‵我要發一封電報,去找一個人,如果運氣好的話可共 到他。’’ 他說著,順手拿起紙筆來,擬了一個電報。 我和白素在一旁看著,看到電報是打給一個叫常福的人,地 址是倫敦的一家中國餐館,電報的內容是請他趕快來一趟。 十九、斷腿人的故事 白老大道:“”那斷腿人本來是夕卜幫的一個‵金子來’,斷了腿 之后,流落在哥老會的地盤,那時,張拾來已失蹤了,哥老會把 張拾來失蹤的消息,隱瞞了很久,不讓人知道。” 我揚眉道:上‵可能不是故意隱瞞,而是一種對付張拾來的方 法。’’ 白老大皺眉道:很難說,哥老會的新龍頭,自然心中十分 明白,張拾來不但掌握了他謀上叛亂的証據,而且必然會來找他 算賬,所以,在張拾來末出現之前,他的日子,只怕不是很好 過,這種提心吊膽活著,也算是一種報應廣 我用力一揮手:“他用殘酷的方法折磨銀花兒,張拾來硬是 不出現,也可以說同樣是用殘酷的方法在折磨他。“’ 白老大側著頭:“唉,不論如何,張拾來總是他撿來的棄嬰, 不過,就算有養育之恩,在他問張拾來的后心射出那一顆子彈之 際,也已經恩斷義絕了。” 白素立即道:那當然,不過張拾來能忍得住不出現,這股 狠勁,也太過分了。” 我道:“他自然知道,自己若是出現,非落入羅網不可,不 作徒然的犧牲,這人頗有過人之能。… 白老大道:‘‵可是消息始終瞞不過,極有可能是還活著的張 拾來傳開去的,鷹煞幫和外幫要求再進行一次決斗,哥老會逼得 答應,重新決斗的結果是外幫獲勝,哥老會的‵金子來﹔全軍覆 沒,江段易手,也使哥老會的人,格外懷念張拾來。 “由于懷念張拾來的緣故,倒便宜了那個斷腿的人,因為獲 勝的恰好是外幫,那人又是外幫的‵金子來’,任由他逢人就說 被張拾來別斷雙腿的故事,也好使哥老會的人,在失敗之后,略 為挽回一下面子,心里好過些。’’ 我悶哼了一聲:“”這個外幫殺手,真是可憐得很廣﹒- 白老大道:“這人所說的故事,十分奇特……他在說故事之 前,一定先敘述和張拾來在神牙台上決斗的情形,或許是藉此討 好哥老會……” 我性急地問:“他說的當時的情形怎樣?" 白老大神情疑惑,緩緩地道:“本來事隔多年,也記不很清 了,可是在看了片子之后,記憶被勾了起來,覺得他的敘述和片 子所拍的,簡直一模一樣廣 白素在這時,發出了一下頗為怪異的聲音﹔我向她看去,看 到她的神情也十分異樣,可是又猜不透她心中在想些什么。 白老大又道:‵那人敘述的細節十分詳細,可是一講到受傷 之后的事,就沒人要聽。’’ 我訝道:“他受傷之后獲救,應該十分奇特,怎會沒人要 聽?’, 白老大道:“‵他告訴人,他斷腿之后,倒在神牙台上,叫人 救命,沒有人聽,以為一定死定了,在積血之中握住了刀,准備 自行了斷,免得受血流干了才死之苦,可是就在這時,忽然出現 了一男一女兩個怪神仙,幫他札了傷口,止了血廣 我聽得不住眨眼,白老大自然沒有道理編一套謊言出來耍 我,可是,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白素問:“神仙就是神仙,什么叫怪神仙?,, 白老大道:“是啊,當時我也過去問他。他的故事,想來不 是很受歡迎,所以一見有人主動去問他,興奮莫名,講得十分詳 細。他說,那一男一女,說是凡人,實在又不像,但說是神仙, 卻又太怪,他說,那女神仙的頭發,像是松毛狗上的毛,身上的 衣服,也怪不可言,他從來也沒有見過,男的衣服也怪,有點像 池家鄉威海衛教堂里的洋教士。“ 我仍然眨著眼,白老大問:“照他的形容,你能想像這一男 一女怪神仙是什么樣子?” 我吸了一口氣:“聽起來,像是兩個現代人。” 白老大大力點頭:“當時,我也不知所云,但在几十年之后, 再想起來,他說的那一男一女,就是現代人。他還說,那男神仙 手里拿著一樣怪東西,替他扎好傷,就用那怪東西對著他,對怪 東西不知是神仙的什么法寶,有一只又圓又大,閃閃生光的眼 睛。’’一 我笑了起來:‵‵這家伙一定是在重傷之余,神智模糊不清 了。’’ 白老大道:”‵是啊,聽他講故事的人,也都這樣笑他,當時 我雖然為了尊重他的過去,沒有笑,但是心中也在罵他胡說八 道,可是他卻賭神罰咒,說那兩個怪神仙,的確一直用那只會發 光的怪眼睛對著他。” 白素低呼了一聲,我也不禁‵‵啊’,地一聲,道:“片千里。 那斷了腿的‵金子來’不是一直在問:‵你們手里的是什么東西? 為什么對准了我?’哼,我情愿不再有錄影帶,不然,看下去, 有神仙出現,變成了神怪片了,我沒有意思。”我在說了之后。 又感到事情有許多不對頭之處,所以不等白老大再開口,我又 道:“不對啊,片子就算再照當年發生的事實拍出來,也沒有道 理連這點細節都注意到的。” 白素沉聲道:“那斷腿人獲救,不是細節,而是十分重要的 一環。” 我有所悟:“自然,那斷腿人一定逢人就說他的故事,廣為 流傳,知者甚多,所以片子里就把這個經過,拍了進去。” 白素又問:“他的故事有沒有說他不懷好意,人家──那兩 個神仙救了他,他反而還要害人家?’’ 白老大點頭:“有,當他說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表示了十分 痛悔,又把自己的頭撞地,又打自己的耳光,旁觀者都笑,他卻 十分認真。他說,當時,他想不到這一男一女是神仙,只當他們 不知是舌么來歷的人,他知道自己受傷之后又被人救了,是難以 令人相信的事,他說他開始時,只不過是想問明白那兩個究竟是 什么人。’’ 我‘‵哼”地一聲:‵日日是他在為自己撇清。” 白老大笑了一下:“人在說到自己的時候,總不會把全部事 實全部說出來由,一定揀對自己有利的才說,這是絕對可以肯定 的事。” 我一揮手:‘‘所以,千萬別相信任何自傳,沒有一本自傳所 記的全是實話,只有可能,全是謊話。” 白老大停了一會,才道:“他說,后來則于這兩人實在太怪, 他才動了殺機,他一直握刀在手,就用他t擁有的黃金去引誘他們 當他說到這里的時候,他絮絮不休地訴說著他曾經擁有的金 塊,其中最大的一塊,足有三斤多重,有拳頭大小,聽的人,也 都笑他,因為他現在正在乞食。 ﹒‘而那兩個﹒怪神仙’卻根本沒有把他的話放在心上,一直 倒退著向后退開去,手中那個會閃光的眼睛,也一直對著他。 ,﹒那兩個﹒怪神仙,一直追著,已退到了神牙台的邊緣眼 看他們再后退一步,就要跌下去了,而就在那一剎間,這兩個 ‵怪神仙’,突然不見了。 ‵‵由于兩個人突然不見,他才想到他們不是人,是神仙,神 仙才救了他,他卻起了歹意。他說,這時候他心中驚恐莫名,以 為自己再也活不成了,所以才揮著刀,大叫大嚷了一會,像瘋子 一樣──他說的情形,和片子上所看到的一樣。后來,他覺出神 仙替他上的藥十分好,斷腿處的疼痛,居然可以忍受,他咬著 牙,爬過去,把自己的兩截斷腿,摟在懷中,滾下了石台。 “他多年以來,第一次拋開了他的那柄利刃,他知道,能活 下來已經算是神仙打救了,那柄多年和他寸步不離的利刃,對他 今后的生活來說,一點用也沒有。他爬到了江邊,費盡辛苦,搬 開了鵝卵石,把他一雙斷腿,埋了起來,就昏了過去。 ‵‵當他再醒過來時,有人經過,他哀懇人把他帶回外幫的地 盤去,他回到了外幫地盤之后的遭遇,就沒有什么可以再說的 下’, 白老大一口氣說到這里,停了一停。白素道:“當時那兩個 ……神仙替他施行的是‵緊札法’,會引致他膝蓋以下部分的壞 死,他沒有說曾再進行的切除手朮?“ 白老大搖頭:‵‵他沒有說話,想必是進行過的,我見他坐在 有輪子的板上的時候……像是齊膝斷去的。士法截肢,在利刃將 殘肢切下來之后,要用燒紅的鐵去烙切口,使切口得到消毒,不 致發炎,那種痛楚,要能熬過來,也等于是再世為人了。” 白素意猶未盡:“他只說了那些?” 白老大道:‵‵只有那些,除此之外,他就沒口稱贊張拾來的 刀法如何出神入化,他這樣說,只怕是討好哥老會哥兒們的成分 居多,因為每當他說到這處時,給他的賜舍也特別多。’’ 白老大笑了一下:“我那時年輕氣盛,聽了張拾來有這樣 的能耐,頗想和他較量一下。問起,這才知道張拾來已神秘失蹤 ──哥老會看來向我隱瞞了張拾來殺死老龍頭的事實,因為后來 我對這人發生了興趣,多方向人打聽他的事跡,沒有人告訴過我 這一點。’, 我道:“自然,這是極隱晦的事,知道的人不會多,也不會 對人提起。” 白老大這時想起來,還有點幸然:‵‵格老子,那時他們可口 口聲聲,把我當自己人。’ 我哈哈笑了起來。。 白老大沒有理由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口口聲聲說你是自己 人,心里一定不把你當作自己人,只不過是想你以為他把你當自 己人而已。真正的自己人,雙方心中全明白,根本不必放在口 上,這是千方不易的處世之道,白老大怎會不明白? 果然,白老大隨即失笑:‵‵我打聽到的張拾來的事,也不算 太多。’’ 我道:“最神秘的是那兩個一男一女‵怪神仙’,照怕腿人所 說的故事看來,他們像是現代人,會不會恰好有什么西方的探險 團,經過那里,救了那斷腿人?” 白老大點頭:“有這個可能,可是把這一節,在片子中,用 這種方式表達出來,是沒有意義的。’ 二十、白素的想像 二我站了起來,來回走了几步,注意到白素的神倩,越來越是 怪異。 她這種怪異的神情,從第一次看錄影帶,曾好几次現出來 過,我知道她一定想到了一些什么關鍵性的問題,但是她不說出 來,我自然也無法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 我又道:“如果那一男一女,是恰好經過那里的西方探險隊 員──在那時候,有許多大大小小的西方探險在中國的邊錘地區 活動,有的是真正作學朮上的探索,有的別有用心,像赫定的西 北科學考察隊之類。” “白素望了我一眼:‵‵你長篇大論,想說明什么?… 我有點自鳴得意:“肯定了是探險隊員,就可以解釋一個疑 點:斷腿人一直在說,那兩個怪神仙手中拿著一個會‵閃閃生光 的眼睛’,并且一直‵對准著他’。我認為那是一具攝影機,斷腿 人沒有見過,所以不知遣那是什么,他所謂閃閃生光的眼睛,當 然就是攝影機的鏡頭,那一男一女在救了他之后,把他攝入了鏡 頭廣” 白老大十分同意我的分析,立時道:“是啊,探險隊員有了 照片,一定又曾仔細打聽過張拾來的傳奇,記了下來,如今攝制 這電影的,就是找到了那些資料,所以才拍出這樣真實性極高的 片子。” 老人家在說完之后,望走了白素。人到年紀大了,有時不免 有點童心,自己說了一番意見,迫切希望得到同意“ 白老大的分析有理,我想,白素自然同意。可是白素卻沒有 反應,只是淡淡地道:“能想到那是一具攝影機,想像力也算是 不錯的了。” 這一句話,要是出自另一個人之口,我就會直跳起來,但出 自白素之口。自然大不相同。 (同樣的一句話,不同的人說出來,會使聽的人有截然不同 的反應。) 我笑了一下:如果果想像力足夠丰富的話,應該設想那是什 么?” 白素似笑非笑地望著我,又是那種異怪的神情,剎那之間, 我把她在看了錄影帶之后,從頭到尾的情形,全都記了起來,我 知道她在想什么了。我一想到了她在想的是什么,忍不住哈哈大 笑了起來,日老大卻有點莫名其妙:“你們倆個,究竟在打著what 啞謎?” 我指看白素,向著老大,仍然笑著:“令千金的想像力真是 丰富極了,她認為那一雙青年男女手中的東西,不是普通攝影 機,而是電影攝影機,甚至,是電視錄象機。” 白老大有茫然之色:‘‵這是什么意思?“ 我繼續笑:‘她的意思是,我們看到的一帆根本不是一部 經過制作過程的電影,而是當時,有這些事發生的時候,一旁有 人拍攝下來的,她認為那是真實情形的記錄片,而不是什么傳奇 性的故事片。” 我講到這里,轉向白素:,‵你真是這樣想,是不是?“ 白素并沒有什么反應,白老大也已經笑了起來:“這怎么可 能呢?” 白素仍然沒有反應,我笑著:“片子拍得實在太真實,所以 舍導致這樣的想像。’, 白素不理我,轉向白老大:“爹,你見過的那個斷腿人,和 熒幕上看到的,面貌是不是相似?’, 白老大吸了一口氣:“神氣自然不同,但是相貌……極其相 似,所以我看之后,就感到自己見過這個人,這……難道真是 真實發生的事情的實在記錄?… 我見到白老大局然有點傾向白素的設想,就用力一揮手: 很好的想像,可是忽略了極其重要的一點……’’ 我還沒有說下去,白素已經淡然道:“是,忽略了彩色攝影 是什么時候發明的,彩色電視錄象發明的時間更后,是不是?… 我大聲道:“對了。”說了之后,我頓了一頓:‵‵請問如何解 釋這一點?" 白素吸了一口氣:“先不解釋這一點──你別反對──不解 釋這一點,只有一個疑點:如果不作這樣的設想,就有几百個疑 點。几乎所有看過的人,都不知道片于是由誰拍,由誰演的,而 且,那是實景拍攝的,你大概不會有異議吧?“ 事實會發生過的記錄片。而且,你的假設,完全不能成立,因 為,在這事實發生的時候 ,根本沒有一種設備,可以將之拍攝下 (很多人間過同樣的問題:為什么外星人的科學,一定比地 球人進步?這個問題其實應該分兩方面來說,外星人有的科學進 步,有的落后。但如果有什么外星人能來到地球的話,他們的科 學一定比地球人進步得多。因為地球人至今為止,除了有人到達 過自己的星球的衛星之外,還末曾到過別的星體。而別的星體上 的高級生物,如果能來到地球,他們的科學水准必然遠超過地球 人,毋庸置疑。) 白素卻又搖頭:“我又不以為那是外星人拍攝下來的實錄’, 她簡直認定那是實錄,我知道要說服她不是容易的事,但還 是舉出了一點:“如果是實錄,那場子字堂主和張拾來在密謀殺 害龍頭的經過,是怎樣拍下來的?若是一旁有人堂而皇之在拍 攝,他們兩人竟然一無所覺,那是不可想像有事。”白素皺了皺 眉,顯然她也想不通這一點。 我揚起了手:“別告訴我那一男一女的神仙會隱身法,是隱 形人。”﹒ 白素笑了笑:“關于這一點,我還想不通,可是我想,拍攝 者一定有方法使他們不被人察覺,不單是那一場,就算是大廝殺 的時候,他們也必然有辦法掩飾自己不被發現,不然在這樣的廝 殺中,忽然多了兩個外人而不被干涉,也不可思議。” 我遣:“這就是了,你才說只有一個疑點,現在看來,照你 的設想,疑點更多。” 白素道:‵其實還是一個疑點。… 我作了一個鬼臉:‵‵可是這個疑點是根本無從解釋的。’’ 白素十分有信心:‵‵只是我暫時無法解釋。把這些經過拍攝 下來的人,可以解釋。’’ 我和白老大同時笑了起來:‵‵他們是誰?" 白素并不生氣,也笑了起來,笑得有點無緣無故:“‵他們 ──我不能肯定,可是多半是他們。” 白素的話,真是聽來玄之又玄,白老大笑罵:“你越來越能 了,究竟在說什么?” 白素笑著:“這一男一女兩個人,在最后,曾向我們揮手致 意──” 我“啊”的一聲:“那……兩只手?" 白素道:“是啊,那兩只手,不屬于曾出現過的任何人,自 然就是拍攝者的手了,這兩個人,是我們的熟人,不然,他們把 這種景象拍了下來,不會送給我們來看,而且在最后,也不會向 我們揮手致意?" 我聽得目走口呆,心中也隱隱想到了一些什么,可是知又捕 捉不到一個實在的印象,因為一切實在太玄妙,一時之間,令人 難以接受。 一看到的一切,全是實實在在發生過的事,單是這一點已令人 雉以授受。可是,正如白素所說,若是承認了這、友,暫時不去 追究解釋,其余的許多疑點,就不再存在。例如實景拍攝,何以 那么難拍的場面,會全然沒有人知道是在什么情形之下拍攝的? 所有的”‵演員\每一個都如此出色,而絕沒有人認得出他們是 件么人──一個也沒有? 如果拍攝的根本是真實的情形,那么,看到的那些人,根本 不是演員,而是真實的,自然他們的“演技”無懈可擊了。 ﹔(人生本來就如一台戲,人人都是演員,當一個人自己演自 己的時候,自然是出色的演員。) -背景的一切為什么那么真實,也不成問題,因為根本是真實 的情形。為什么看到的人各操不同的方言,自然也不成問題,現 場拍攝,現場收音,自然就是那樣。 s寧可是難以想像的是:在那個時代,如何有可能有人拿了几十 年之后才出現的攝影器材去拍攝這些實際上發生過的事而又不被 人發覺?莫非真是外星人千的事? 白老大閉上眼睛一會,“唉”地一聲:“真是,沒有一部電影 可以拍成這樣,應該承認那是實事的記錄,可以等常福來了,再 和他詳談。’,﹒ 我和白素齊聲問:“常福是什么人?’’ 白老大又閉上了眼睛,看來像是沉進了回憶之中,盡管他健 康狀況良好,也盡管他可以說曾有通天徹地之能,可是這時,喬 可避免地,他臉上有許多皺紋,當他閉上眼睛沉思的時候,皺紋 更是明顯,看起來,和一個普通的老人也沒有什么不同。 白素一定也和我有了同樣的感覺,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向她父 親靠近了一些,白老大察覺到了,睜開眼來,望著她,把她當J、 女孩一樣,撫摸著她的頭發,感慨地道:“許多年了,常福,是 我在金沙江的時候,認識的一個朋友。他是一個十分出色的廚 子,當年,是尤頭的專用廚子。由于他的烹調朮實在出色,我把 他從廚房中請出來,表示對他技藝的贊賞,他從來沒有受過這樣 的禮遇,所以和我成了好朋友。他一直在金沙江中再也沒有金塊 了才離開的。’’ 我感興趣:,‵這樣說來,他對金沙江畔的事,可說再熟悉 也沒有了。’, 白老大道:上‵現在還活著的人之中,不可能有比他更熟悉, 當然,像外幫。鷹煞幫中的事,他還是不知道的,可是哥老會的 事,他一定知道。前兩年我見過他,他的家族,几乎包辦了倫敦 中萊館中的川菜生意,一共有八家分店之多,他自己當然已經退 休了。’, 我道:“如果他不肯來,我們可以去看他。” 白老大十分豪氣地笑了起來:“我請他來,他沒有不來的道 理/ 這個常福來了,自然可以替我們解決不少疑難,白老大道: “讓他看一看錄影帶,他立即可以知道,那是拍出來的電影,還 是實況的記錄。“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十分有信心,還向我挑戰也似地眨了眨 眼睛。 錄影帶已經看了很多遍,每一個鏡頭都熟悉之極,自然不必 要再看。”法國南部的農村風光十分好,我和白素手攜著手,在 農庄附近,慢慢走著,走進了一個林子,踏著滿地的落葉,聽著 葉子被踏碎的“刷刷’’聲,心曠神恰。 可是我心中有著疑問,叫我有點心神不定,終于忍不住問: ‵‵你說那一雙青年男女,會是我們的熟人?” 白素微笑:“不是熟人,誰會那么空閑,拍了那些東西來給 你看?“ 我跳高了一些,。在一根橫枝上,摘下一片樹葉,捏著葉柄轉 動著:“就算在那時有了這樣的攝影設備,這人的年紀,至少和 爸一樣大,我們的熟人之中,只有卓長根有這年紀──’, 白素笑了起來:“卓老爺雖然九十高齡,仍然壯健如牛,可 是那兩只手之中,那只男人的手,像是一個老人的手嗎?” 我想了想,也不禁失笑,那只手當然不是一只老人的手,可 是我突然想到了一點:拍攝的是几十年之前的事,那時候,卓老 爺子自然是年輕人。 白素點頭:“有點意思了,可是有一點關鍵,你還沒有想通, 要再想一想。” 我懇求:“反正你已有了設想,把你的設想說出來吧廣 :白素笑道:“不行,你越來越不肯用腦筋了。” 我撇嘴:“你的設想根本也不成熟,神氣什么。” 白素顯然十分同意,我神經質地叫著,她不住點著頭。 我喘了几口氣,又道:“王居風和高彩虹這兩個家伙,在時 間中旅行,只怕日子不很好過,要接觸那么多可怕的事,現在, 人類行為畢竟文明得多了。﹒, 白素苦笑:“也沒有好多少。” 我們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好久沒有說話,我才道:“他們能 在時間中自由來去,必然也突破了空間的限制,他們處在另一個 空間之中,拍攝記錄實在空間中發生的事,在那些事中的人廠自 然看不到他們,碰不到他們。那不是隱身法,是兩個不同空間的 交錯。’’ 白素點頭:‵‵我也曾作這樣的設想,但那要他們自己來証 實。’, 我無意識地揮著手,陡然叫:“快去告訴爸。’’ 我一面說,一面向前飛奔而出,白素也飛快地跟在后面。 回到農庄,我急不及待地把一切告訴了白老大,白老大“哦 哦”連聲:“有這樣的奇人?彩虹有這樣的本事?’’ (王居風和高彩虹兩人,能在時間之中自由來去的經過,記 述在“迷藏”這個故事之中。)… 我和白素把王居風和高彩虹的經歷,約略講了一遍,白老大 聽得噴噴稱奇,再把錄影帶最后,兩只手出現的那一段放出來 看,雖然很難確定,但是也越看越像,尤其那只女人的手,動作 之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頑皮,正是彩虹的性格。 白老大感嘆道:‵‵原來我們看到的一切,就是真實發生的事, 這証明了真實的事,比任何戲劇電影小說,具有更強烈的震撼 感。’, 我也嘆了一聲:“自然,藝朮作品,總無法像真實一樣地真 實。他們兩個人,既然能把錄影帶放在我車子上,為什么不來和 我們見見面?” 白素想了一下:‵‵我想他們應該出現,如果不出現,那一定 又有什么事吸引了他們,人類歷史近萬年,他們能在時間之中, 自由旅行,吸引他們的事情,實在太多。” 我苦笑一下:“他們應該至少讓我們知道張拾來、銀花兒結 果怎樣才是。” ﹒白老大“哈哈’’一笑:‵‵結果?結果他們自然全部死了,管 他是秦皇漢武、亞歷山大凱撤,張拾來銀花兒,到頭來,都難免 一死。“’ 白老大的話說得十分感慨,但這是無可反駁的實情。 接下來,我們又討論了一些細節,承認了白素的假設,几乎 所有的凝問都迎刃而解,令人懸念的,就是張拾來和銀花兒的遭 遇,令人感慨的是在金沙江畔,為了爭奪金塊而發生的種種人類 行為。 這些事,在整個人類歷史中,微不足道,但是在”“爭奪黃 金”或本質上相同的類似事件上,人類行為卻也脫不出這個范 疇。我們看到的一切,是人類行為的一個典型,在金錢。權力面 前,自有人類文明以來,一直都進行著同樣模式的爭奪和密謀。 第二天,常福就到了。 二十一、常福的話 常福由他的一個兒子陪來,他兒子喜歡派名片,名片上印著 許多銜頭,証明他在英國的社會地位十分高,他兒子也將近六十 歲了,常福看來個于瘦小,但是十分矍鑠,精力旺盛,一來就向 白老大行幫會的見面禮,聲音響亮,﹒十分健談。 白老大告訴了請他來的目的,我約略解釋了一下事情的經 過,他有點無法接受:“几十年前的事情,有人記錄下來?“ 白老大笑道:“你看了再說。” 于是,我們又開始看錄影帶。常福在一開始,就不斷發出驚 嘆聲,指點著那隊在江灘迅速疾行的‵金子來’:…看,最后一個 是張拾來。他永遠是在最后,他最不喜歡背后有人。平時,就算 是一個人,他也習慣背貼著牆,他几乎不和任何人講話,只和我 最說得來,常說,世界上大約只有我一個人不會害他。他那么能 干,一柄刀像是他自己的胳膊一樣,別人再也想不到,他心中竟 是那么害怕和……那個新名詞兒,叫空……空什么來著?… 白素道:“空虛?” 常福點頭:“是,空虛,他不知道自己身世,由張堂主在江 邊撿來養大,從小就機靈無比,他們兩人,也可算是情同父子 子,真想不到,張堂主后來竟然設下了天羅地網害池。” 我怔了一怔,這時錄影帶才開始,他不知道后面的情形,就 知道了張堂主害張拾來?但繼而一想,常福原是那時候的人,自 然知道。可是再一想,又不對頭,張堂主害張拾來,這件事,只 有他們兩個人才知道,事情發生之后,張拾來不知所蹤,張堂主 自然更不會說,那么,常福如何得知? 一想到這一點,我立時向常福望了過去,常福的年紀雖然 大,可是反應十分快,立時道:“衛哥兒,拾來哥只有一個朋友, 人人不知他在什么地方,他是躲在我這兒的。” 我。白素。白老大三個人,不禁一起“啊”地一聲,心中都 非常想問他,張拾來受了傷之后,躲在他那里,情形究竟怎么 樣。可是那時,又正在看錄影帶,看來他也不准備詳細說,所以 只好陪著他看下去。 一面看,一面他發表了十分多的講話。但多半,白老大也說 過,不必重復,只是有些,連白老大也不知道的,由他補充。例 如那瘦老者手中,會發出怪聲,作為發號施令用的那東西‵‵響 茄”,他就說:“這玩意,我一輩子也才見過一次,聽說,平時不 用的時候,要每隔七天,放在人血里浸一浸,那種聲響,真叫鬼 哭神號。” 等到張拾來和另一個人決斗時,他用刀一擊椅子上的靠手: ‵‵沒有人能贏得了張拾來,就在那一晚,他贏了之后,什么女人 都不揀,只揀了銀花兒。” 接著,銀花兒就出現了,他神情顯得十分激動,又叫嚷,艾 哺哺自語:“銀花兒,這就是銀花兒,唉,一輩子沒見過比她更 好看的女人,可惜命犯桃花,聽說也是好人家出身,她從來不說 自己的來歷身世,不管她心里多么傷心,含著淚對人,也是笑得 甜甜的,叫人看了,又是憐愛,又是心酸……拾來從來也沒有在 我面前提起過她,冷不防揀了她,人人都覺得怪……和銀花兒睡 過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拾來也不嫌,這可以說是緣分了。” 看到了張拾來和銀花兒在一起的情形,常福連連嘆息:“原 來是這樣,拾來他……原來有這個病,唉,要是真能離開,只伯 也會好,他們真是一對兒,難怪拾來雖然躲著,每天都用拳頭扛 牆,打得滿手都是血,他不是不想去救銀花兒,而是實在知道, 只要一露面,他非死不可啊,唉,老天爺真會折磨人。’’ 我插了一句口:“不是老天爺會折磨人,那全是張堂主千的 壞事。’, 常福把頭搖得跟博浪鼓一樣:“不,還是得怪老天爺,怎么 生出張堂主這樣壞心腸的人來。人心哪,真主難測,唉,銀花几 也作了孽啊。那約她一起走的小伙子我也見過。名字倒記不起來 了,她就是那么忍心,一刀就刺死了他。” 白素是‘‵擁銀花兒派,,,她道:‘‵這小伙子不死在銀花兒刀 下,只有死得更慘。’’ 常福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哆嗑:“說得也是,我見過逃走又 被抓回來的人所受的那種慘刑,暖……真叫是──’’ 我聽白老大提起過這種慘刑,也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問: ,‵真是把逃亡者所帶的金子全部溶了汁,灌進他的肚子去? 常福的聲音不由自主地發著顫:“怎么不真?,還得叫所有的 人去看。那一會,一個小伙于,帶了二十來斤金子逃,已快逃出 去了,還是叫抓了回來,叫綁在柱子上。那種綁法,看了就叫人 害怕,把人的腦袋扯向后,臉向著天,那小伙直叫:‵天!天!’ 可是天老爺哪聽得到他的叫喚,行刑的把一只瓦做的漏斗,插進 他的嘴里,他就叫不出來了。” ‘‵然后,就在他面前,把二十來斤金子全都熔了,向漏斗里 一灌,人哪,在這時候,還會要金子嗎?熔了金汁,從喉頭起就 熔穿了身體,向外流著,一直到胸口肚腹,沒有一處不爆開來 的,誦出來的是……” 我和白素異口同聲:“”常老爺子,行了,不必再說下去,已 經夠詳細,我們知道了。” 可能是由于當時的景象實在太恐怖,看到過的人心靈震撼, 無與倫比,所以一開始憶想,就有一股難以壓制的力量,要把它 說出來。看常福的樣子,他也并不愿意說下去,但要不是我們出 言制止,他不會停止。 這時,他被我們打斷了話題,張大口,兀自滿面驚慌地喘著 氣。 我和白素都互望了一眼,都在慶幸,王居風和彩虹沒有碰上 這樣的場面,不然,他們一時興起,也拍攝下來,真不知看了之 后,是不是能經受得起這樣的殘酷場面的刺激。 常福喘了几口氣,才道:“”人命比泥還濺,唉,真的,原來 那山東佬,格龜兒子講的故事是真的,真是有兩個神仙救了他。’’ 自然很難向常福解釋在地球上,有兩個人,能夠有能力在時 間中自由來去,所以我們都含糊其詞,敷衍了過去。常福最后, 看到銀花兒受折磨﹔又咬牙切齒,用川西土語罵出了一連串的臟 語──自然沒有必要一一記述下來了。 他道:“哼,張堂主這龜兒子,日子也沒有過得很舒坦,拾 來每隔些日子,就叫我偷偷弄張紙去,警告他,要小心他的狗 命,他打了一個大鐵箱,晚上睡覺,就只敢睡在那個大鐵箱子 里廣 這真是有點匪夷所思,張拾來雖然沒有規身報仇,可是他這 種給予對方極度的心理威脅的方法,也可以說是一絕了。 常福又道:‘‵拾來胸口中了一槍,傷雖然好了,可是和以前 相比,就差得遠了,老是喘氣,到后來,更是瘦得不成樣子,要 是他還像以前那么精壯,只怕也早已露面去報仇了。” 我們都聽得十分人迷,雖然那早已是過去的事,可是看了錄 影帶,對張拾來這個人,都已有了一定的認識,自然關心他的一 切。” 白素吸了一口氣:“新龍頭對付銀花兒,是要把他引出來?” 常福恨恨地道:“可不是,那龜兒子知道拾來沒有死,也知 道他一定藏匿在附近,可就是千方百計找不出來。任他再思疑, 也想不到是我收留了他,就在離他極近的地方,我和拾來商量過 多少次,茶里下點毒,就要了龜兒子的命,可是拾來哥真……是 好得沒得說……” 他說到這里,語音便咽,眼圈兒也紅了起來。一 我道:‘‘他是怕連累你,所以不同急?” 常福長嘆一聲:“可不是,要是那龜兒子中了毒,我第一個 脫不了關系,他硬是不肯。那些日子,他難過得……甚至煎熬出 來的汗不是汗,是血。” 他們都十分留意地聽他講述,他的話或者有點夸張,可是張 拾來躲藏著,心中所受的痛苦的煎熬是如何之甚,也可想而知, 聽了心情都不免沉重。 常福又唉聲嘆氣:“自然,最難過的還是銀花兒。大約過了 一年多,銀花兒忽然要見張龍頭,說她知道張拾來在什么地方, 只告訴張龍頭一個人。那天,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我送菜進 去,就嚇了一跳,一個大美人,簡直變成了一具活骷髏,哪里還 有人的樣子,越是打扮,越是可怕,真是,唉……真是。” 我聲音有點若澀:“她當然是不想活了。” 常福道:“就是,可是這種‵費貞娥刺虎’的把戲,能瞞得 了誰?張龍頭像貓耍老鼠一樣地耍她。最后,她倒是拿出了匕 首,不過是一下子刺進了自己的心窩。中了刀之后,還叫著拾來 的名字,說了一句‵只有拾來才是人’就咽了氣。” 我和白素聽到這里。不禁都閉上了眼睛片刻,想像當時的情 景,然后,一起嘆了一口氣。 常福繼續一面感嘆著,一面說下去:“我把銀花兒死了的事 ﹒告訴拾來,拾來反倒吁了一口氣,也沒有哭,只是說:‵她錯了, 我才不能算是人,她是人。她是真正的女人,真正的好女人。’ 在說了這兩句話之后,他足足有十來天,不言不語,只是對著 堵,也不知他的心中,在想些什么。… 我忙道:“自然是在想著他和銀花兒一起相處的那些時刻。” 常福點頭道:“准是,他放不下銀花兒,他離開的時候,對 我說,他一定要報仇,一定要。… 我詫異:“離開?他在你那里,躲了多久?“ 常福想了一想:“出事之后,大約……不到兩年,他忽然要 走,我勸他別走,他說他不能一輩子像老鼠一樣地躲著,當晚就 帶了他的刀走了,那時他身子還不是十分好。他走了之后,我提 心吊膽地過了十來夭,沒聽說抓到他的消息,才算是放了心,他 也一直沒有消息,一直到了几年之后,張龍頭實在于不下去了 一-’, 白老大揚眉問:“為什么?” 常福是一直在心情沉重的情形下敘述著往事的,可是這時, 忽然哈哈大笑起來:“龜兒子受不了哇,拾來沒有死,他不知道 拾來什么時候會出現,雖然他布下了天羅地網等拾來上釣,可是 經年累月下來,時時刻刻要提防拾來出現。你猜晚晚睡在鐵箱子 里,那滋味好受的么?他寧愿讓出這好位置,回總壇去。臨走的 時候,報應,他的樣子也比銀花兒好不了多少。” 白老大吸了一口氣:“他和他帶的保嫖,全都死在半路上, 那是張拾來下的手?… 常福簡直有點眉飛色舞:,‵除了拾來哥,還會有誰?… 我有點疑惑:‘‵只知道所有人全死了,他帶的金子也不知所 蹤,怎知一定是他下的手?” 常福沉默著,不出聲。那和他喜歡說話,滔滔不絕大不相 同,我們都覺得十分奇訝。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不知該不 該說。’’ 白老大連笑帶罵:“常福,你在我面前,還想賣什么關于? 小心你那几根老骨頭。’, 常福也笑了起來:‵‵我在抗戰勝利那一年,離開了金沙江。 那時,什么鷹煞幫。外幫,早已因為沒有什么金塊可撿,另謀生 路去了。只有哥老會,還有些人在,但是也零落不堪,和當年白 老哥你來的時候,可大不相同了。” 白老大感嘆地:‵“是啊,一切故事,都因為有金子才發生, 金子沒有了,自然故事也沒有了。聽說你離開之后,就到了上 海?在虹口開了一家川菜館?" 常福點頭:﹒‵是,歷年來,我積蓄不少,開一家飯店是有余 了,就在我到上海的第二年,我見到了拾來哥。” 我們三個人一起‵‵啊”地一聲,叫了起來,這實在太戲劇 化,我先問:“張拾來那時,在于什么?’,。 常福猶豫了一下:‵‵他沒詳細告訴我,只是看他的樣子,像 是在做大生意,做得很好,他派人來找我,派來了一輛大車子, 在一所好大的洋房里見到了他。見到他的時候是冬天,那天恰好 下著雪,他在花園里,穿著被飽,雙手籠在袖子里,怔怔地望著 雪花,我來到抽的面前,認出是他,一時之間,一句話也講不出 來。 “他先開口,叫著我的名字,說:‵你看這雪花,當年,碎雪 刀法,就只我一個人會使。唉,你再看,雪沾到什么地方,什么 地方就成了銀白色,要是沾在花上,花兒就成了……”他沒有說 下去,可是我知道他想說花兒就成了銀花兒,他一直沒能忘記銀 托兒,我聽得連眼都紅了。 “我問他,是不是替銀花兒報了仇?我們都知道張龍頭出事 的事,他呆了一會,才點看頭說:‵是,那是我最后一次殺人, 本來,我對付不了那么多人,離開之后,雖然我一直在靜養,刀 法也沒擱下,可是總大不如前,我用的方法……很……不值一 提。” “我當時,聽說張龍頭果然是讓他千掉的,心中不知多興奮, 忙問他經過的情形。… ‵拾來他說:‵我一現身,先劈開了他裝金子的箱子,上干斤 金塊滾了出來,他的保襟雖然明知箱子中裝的是金子,可是看到 了金塊滿地亂滾的情形,還是忍不住紅了眼,這就叫我能下手, 把他們全都解決了。’聽。拾來哥一直是有智謀的。” 當時的情景如何,實在不難設想,閉上眼睛,可以憑想像使 當時的情形活現出來。 看到了滿地亂滾的金塊,所有的刀手都貪婪地吉搶奪,結果 卻毫無例外地一起死在張拾來閃電一樣快刀之下。 這種情景,可以說是“黃金故事’’的夕卜一章。 常福仍仰制不了他的興奮:“我問他,把那龜兒子怎么了? 一定痛痛快快地報了仇?他卻只是淡淡地道:‵我給了他一几 沒有多拿他怎么佯。’我追問他為什么,他嘆了一聲:‵多少年的 恨意,不知想了多少法子要解除恨意,可是真到了那一天,也沒 有什么意思。他什么也沒說,只說了一句:想想你自己是怎么來 的。我就給了他一刀,算了。” 我說,那真是便宜了他,拾來嘆了一聲:‵人其實也沒有意 思得很.連自己是怎么來的都不知道。’后來,他又告訴我,上 海不宜久留,能走多遠,就走多遠,他自己就准備到香港去,勸 還沒有改變外貌,但是他已經開始了他生命中下半生的傳奇,他 在做的事,不是常福所能明白的。常福雖然是一個技藝出色的廚 子,但畢竟要了解張拾來下半生,還是相差太遠了。 (常福的烹調手段,簡直出神入化,后來,他露了兩手,親 自下廚,一味茄子,就煮得叫人不會再去想大觀園中的那味茄 子,而茄于是最普通的菜蔬,唯其能把最普通的菜蔬,烹調出美 味來的,才是真正技藝超群的廚師。) 常福又道:“他也有點感嘆,他說,雖然外面世界的一切, 看來和金沙江畔大不相同,但是……但是什么根本,根本……” 白素提醒了他一句:“根本原則?” 常福用力一拍大腿:“對,我也不懂什么叫根本原則,他說 根本……原則是一樣的,拾來那時和在金沙江邊的時候,大不相 同了,他既然這樣說,自然是對的。’, 我早已聽出,常福對張拾來,有一種異樣的崇拜心理,這或 許就是他當年拚著生命掩護張拾來的原因。而今經歷了數十年, 他崇拜的心情,仍然不變。 這時,我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還是不對,你說的那個名 字……他的過去歷史,都有公開的記載,我看可能是同名同姓, 恰好張拾來也改了這個名字。” 常福眨著眼,不知如何回答才好,顯然他也不明白這是怎么 一回事。 白素嘆了工聲,望著我:“你怎么忽然這樣迂?個人的出身。 歷史,以他這樣的地位,要假造,再容易都沒有。連朝代。國家 的歷史,都可以隨意編寫,何況只是個人!” 我有點迷惑:﹒‵雖然是,要是事情實在太匪夷所思,也難怪 我生疑。” 白老大緩緩說道:“我明白了,過去發生過的事情不知道有 多少,王居風和彩虹,既然有能力在時間中自由旅行,千不揀萬 不揀,只揀了張拾來的傳奇來記錄,是由于張拾來下半生的傳 奇,他們早已知道了。” 白老大這種分析,也有一定的道理,不過,也無從對証。 常福顯然不明白我們在討論什么,現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 們知道他還有話要說,就靜了下來,聽他還要說什么。 他雙手做著沒有意義的手勢,又再敲著自己的額角,像是這 樣做,可以把他失去了的,或是凌亂的記憶弄回來。 過了一會,他才道:“拾來哥又對我講了一番話,曾一再叮 囑我,要我牢牢記著,說是也許不知哪一年,會有人間起我。 我們一聽,居然還有下文,而且,可能是更重要的下文,不 禁精神為之一振。 可是常福卻道:“唉,老了,很多事,老是想不起來,那么 多年萬。” “我耐著性子:“你饅慢想想,這些事……他對你說的那番話, 可能極重要。” 常福忽然感慨了起來:“人都過世了,還有什么重要不重要 的。對了,他對我說,若是有人間起他的事時,他還在世上,那 就不能說。” 我急得連連搓手:“是啊,現在他過世了,你可以說出來。… 常福笑了起來:“好性急的小娃子。也好,叫你一摧,我倒 想起來了。他說,他離開我,東躲西藏,想走也走不遠。有一 次,叫刀隊的十來只樊犬釘上了,憑他的能耐,一連三天,都沒 有法子擺脫,他攀上了一個絕崖,癸犬一直釘著,連犬吠聲都可 以聽得到,他除了跳下懸崖去,別無他去,而跳下去也是死,那 時,他大仇末報,怎么也舍不得就這佯死,真可以說是上天無 路,人地無門了。… 常福的敘述雖然羅唆,可是一面聽他說,一面想像當時張 拾來的處境,也著實令人替他捏一把汗,試想在崇山峻嶺中,張 拾來中槍后,體力又一直末曾恢復,雖然手中有著利刃,刀法依 然出神人化,可是葵犬豈是容易對付的? 這種學名TIBET MAsTIFF西藏努犬,足有小馬般大小, 性子楔而不舍,嗅覺特別靈敏,獵物一叫它們釘上,可以間關萬 里,不會舍棄。雖然和其他犬只,一樣屬于生物學中的脊推動物 有胎盤哺乳類食肉類裂腳類犬科,可是犬科生物,體型性格大不 相同者達好几百種,就像同樣是人,卻大不相同一樣,贅犬可以 說是犬中之王,最勇猛的一種。 要是叫一群契犬釘上了,真是沒有生路的事,張拾來能逃避 了三天,已是極不簡單。 雖然我們都知道張拾來還有燦爛的下半生,一定可以避過凶 難,但也不免緊和,看他如何脫險。 常福舔了舔嘴唇:‵“就在他几次想要跳崖而又不甘心的時候, 突然有一樣東西,平空出現,落在他的面前,他起先全然不知道 那是什么,。只是看起來,像是一柄槍,他拾在手里,手指剛扣在 那像是槍機的東西上,七八頭剪犬已經沖了上來,他連想一想的 時間都沒有,就自然而然,扳動了機槍。’’ 他說到這里,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自然知道,這種物 體突破時間空間,突然出現,突然消失的情形,在歐洲中部分的 大公古堡中曾發生過,也正是導致王居風和彩虹有能力在時間中 自由來去的原因。這時,自然又是他們兩人在出手救人了。 常福繼續道:﹒‵誰知道老天爺真有限,那真是一枝槍,一枝 比盒子炮厲害了不知多少的槍,他一扳槍機,子彈飛射,打得那 些癸犬,鬼哭神嚎,人仰馬翻──’, 白老大哼一聲:“哪來的那么多詞兒。… 常福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聽書的時候,說書的總是這樣 說的嘛。” 白老大笑了起來:“你照實說吧,別加油添醬的了,又不是 叫你燒菜。’’ 白老大不該提起“燒萊”來,一提起,常福眉飛色舞:‵‵你 不叫我燒菜,我也得露兩手,讓兩個小娃子嘗嘗我的手藝。… 他一面說,一面說卷衣袖,像是立時就要下廚,我忙道: “嘗是一定要嘗的,也等你把張拾來的事說完了再講。… 常福有點不愿意,但是也無可奈何:“拾來哥那時也傻住了, 雖然他一生精研的是刀法,不是很喜歡槍模械,可是過的是刀頭 上舔血的日子,槍能殺人,他自然也有研究,但是從來不知道世 上有那么好的槍,就在他發怔的時候,突然又平空出現了兩個 人,一男一女,模樣兒稀奇古怪之極。’, 他講到這里,向我們望來,像是唯恐我們不信他所說的話。 我們早就設想了那是王居風和彩虹兩人千的事,自然沒有不。 信之理,我作了一個手勢,要他再講下去。 常福又舔了舔嘴唇:“那一男一女……當時,拾來哥說,以 為是神仙下凡,他告訴我,他們對他講了不少話,當時他連一半 也聽不懂,后來才慢慢明白的,拾來哥對我說,他們是……突破 了……突破了……” 常福說到這里,現出尷尬的神色,顯然他記不起張拾來對他 說過什么了。 白素又提醒他:“突破了時空限制?” 常福連連點頭,又以十分疑惑的神倩望著白素:“你什么都 知道,那突破……時空限制……是啥花樣?… 白素笑:“也沒有什么,不必理會它。’’ 常福抹了一下臉:,﹒那兩個人,對拾來哥說了好些話,拾來 哥當時也不是很懂──” 我問:“說了些什么?“’ 常福神倩有點扭□:‵‵拾來哥沒有告訴我,說是講了我也不 懂,所以……所以……” 他支吾著,我卻知道,張拾來多半會對他說了,但那些話的 內容,全然超乎常福的知識范疇,當時聽不懂,自然也無法記得 住,事隔多年,再也想不起來了,所以才會有這樣的神情。 可是他忽然又高興了起來:﹒‵拾來哥告訴了我那一男一女兩 個人的名字,我倒……記得……不。有點記得……一個叫什么 風,一個叫虹彩。”﹒ 二十二、等待 白素糾正他:“是彩虹,不是虹彩。… 這一次,常福更是驚訝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看他的神情, 几乎把白素也當作神仙了。 常福又說了許多話,但大多數是無關緊要的。有的關于哥老 會的一些秘辛,連白老大也不是十分了解,金沙江畔淘金生涯中 的那些細節,以及他對銀花兒美麗動人的懷念,我也已摘要加進 了前面的敘述之中,別的也就不用再提了。 重要的是,在常福的口中,証實了白素的假設,那兩卷錄影 帶,是王居風和高彩虹兩人拍攝的,所看到的一切,全是真實發 生過的情形。我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只是拍攝了片段,例如張拾 來在匿藏時期的痛苦,逃亡生涯的驚恐,他們都沒有再拍攝,銀 花兒的悲慘遭遇,也沒有見諸于畫面。想來,由于那些事實,如 果在畫面上重現,更叫人抵受不住,所以連他們也放棄了。 他們的心中,含有“過去了讓它過去吧”的意思,可是他們 兩人,既然能在時間中自由來去,人類的過去未來所發生的事, 都能作親身經歷式的冷眼旁觀,自然應該知道,人類行為中,根 本沒有什么﹒“過去了’’的事。 盡管形式不同,進行時間地點有變,花樣更是翻新繁復,工 具更加先進文明,規模更加巨大,但正如張拾來所說:根本原則 不變。: 人類行為的根本原則,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將來還是 這樣。 回家以后,開始的日子,我還十分希望有第三卷錄影帶出 現,可是一直沒有。溫寶裕在知道了全部事實之后,日夜盼望王 居風和高彩虹兩人,會突然出現,可是等來等去,沒有結果。最 后,他上了一座高樓,作要跳樓狀,希望像張拾來在絕境中的時 候那樣,王居風和高彩虹會突然出現來扛救,可是結果出現的不 是王居風和高彩虹,而是大量的了肖防員和警員,自然不免被捉將 官里去,我去保他出來的時候美麗而又肥胖的溫家三少奶奶,溫 寶裕的母親指著我直嚷:“我家小寶本來再乖不過,就是認識 了你這種神經病,才開始發神經的!“ 我自然懶得開口,一個年輕的警官仗義執言:‘‵溫太 太,神經病不會傳染,只會遺傳。,’一句話說得她臉上變色,溫 寶裕還沒有來得及做完第二個鬼臉,就被她拖走了。 我也一直希望王居風和高彩虹兩人會出現,可是又絕望無法 子通知他們, 想見他們只好等著,而等來等去,他們硬是不出 現,也無法知道是什么腺因。, 那兩卷錄影帶,后來又看了几次,每次都几乎有同樣的震撼 力,而對于張拾來的下半生,除了稱奇之外我仍然不無懷疑“ 故事應該結束了。最后,要說明一兩點:在你記述的這個故 事中,有關年月看來有點混亂,那是故意的,作用是在掩飾張 拾來易容改名之后的下半生生命。 而且,年月又有什么重要?王居風和高彩虹,能在時間中自 。來去,年月對他們一點也不重要,對于普通人來說,年月有重 大的意義,但是人類的行為,既然不受年月的限制,不會因為過 去、現在、未來而有什么重大的變化,那么,含糊零亂和清清楚 楚,自然也就沒有多大的分別了。 最后,有几句忠告給讀者諸君:看故事就是看故事,看完之 后,可以再看一遍兩遍三遍,但是大可不必去追究故事的(‵真實 性”,例如,去估計張拾來的下半生,究竟變成了什么人之類。 真要這佯做的話,那未免膠柱鼓瑟,刻舟求劍。所有的故 事,大抵是虛構的,‵‵黃金故事’,,自然也不能例外,因為它也是 一個故事。 至于故事之外,還有一些什么,說故事的,早在說故事的過 程之中,全部講了,看故事的,可以從頭到尾,慢慢尋找,一定 找得出一些什么來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