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 變 的 木 偶 楊 平 “至公屬行星430A,電訊1385號:調查團將于10小時后到達你,請作好准備。” 你關上電訊顯示,煩躁地在室內踱來踱去。十個小時,也就是日出的時候。逐日鳥將 在那時掠過駐留站,再一次遮住耀眼的晨弧光。你感到很餓,叫了一聲。回音在空曠的室內 震蕩。沒有人。你想不起那些同伴都哪儿去了。 這時在兩米外的牆角處,有人長嘆一聲。 毛骨悚然。你從來不信什么鬼魂之說,覺得那是很可笑的,是人們杜撰的。可是在這 杳無人跡的星球上…… 你搖搖頭,不覺微笑了。你是個科學家,研究岩石成分的學者,唯物的……沒有鬼。 這個地方沒有,宇宙中任何一個角落都沒有。 現在的首要問題是如何對付調查團。你開始思考:第一,調查團的到來是有害的。第 二,目前為止,沒有人知道駐留站里發生了什么。第三,還有一個人在這星球上,他是個生 物學家,在二十公里外的哨所研究逐日鳥的習性。結論:生物學家必須死,調查團必須毀滅。 于是你穿好外衣,走到車庫。這里很亮。醫生的尸体就躺在陸車旁。你一陣顫抖,記 起他那惊恐的表情……平時,他是最和藹的一個人,臉上挂著一成不變的微笑。那把致命的 槍就放在陸車上。你走過去,走近車子,繞過尸体,打開車門,鑽進車子,坐下,關上門。 這時你听見醫生在笑,他反复說著:“輝,打得准!” 沒有聲音,你知道并沒有笑聲,這只是你一种近乎渴望的恐懼感。為了消除這一幻覺, 你開著車子沖出車庫。 星光扑面。陸車在夜色下飛奔。周圍是些小丘陵,矗立著粗壯的黑影。你知道在這夜 的叢林里,生活著晝伏夜出的猛獸,它們太幸運了。 繁星點點。 你看著它們。 地球在哪儿?你想起了那些鮮花的气息。小時候,你喜歡躺在后院的花叢下面,閉上 眼睛胡思亂想。陽光照在眼皮上,紅紅的。想到自己在戰場上 殺,你就能聞到硝煙;若是 和仙女約會,你能听到她幽幽的童音。有時你捉住只蜘蛛,就會興高采烈地把它支解。你在 那儿通常要玩到很晚,直到有人來叫你吃飯。你曾經有個弟弟。可有一天他從搖籃里爬出來, 正好倒在一把刀子上。滿地是血,象誰打翻了媽媽的指甲油。你當時只有七歲。他的死与你 無關,是他自己爬出來的,和你完全無關。 此后,你就獨占了父母的愛。他們很英明,對你嚴厲而非溺愛,同時又不乏親情。在 他們溫情的控制下,你度過了一年又一年。習慣了,在那溫暖的翼下,你感到安全。因為周 圍的世界是那么凶險,令你不知所措,唯有父母的指導,才是最令人放心的。你看不起那些 妄圖擺脫父母的人。你永遠無法理解,既然父母能使你免受苦難,為什么非要自己去碰個頭 破血流呢?他們有經驗有見識,他們想控制你,那就控制吧,你不在意,反正不用你去操什 么心。然后是結婚,生子。妻子很孝順,儿子對爺爺奶奶也很好。天倫之樂,溫情無限。 悔不該報名來這顆星球。你當時被宇航局的廣告所打動,第一次違反了父母的意志, 來這儿“為人類的新世紀打開一扇門”。而那兩位老人則留在地球上,終日為他們的儿子擔 心。你想念他們,無時不在渴望他們的聲音。威嚴的男高音,柔和的女高音。那聲音代表著 真理。在這荒涼的星球上,沒有人指導你,什么事都顯得那么深不可測,令人害怕:上校的 嘆气是什么意思?醫生為什么總是在笑?克的郁郁寡歡,是對你有所不滿嗎?還有就是逐日 鳥。這种追逐太陽的鳥類,一直在不斷地繞著這星球飛。它們飛到晨光線停下,等黃昏來臨 時再起飛。有時你覺得它們就象被光線操縱的木偶,必須緊跟線頭。 一次,你看見一只受傷的逐日鳥跌落在駐留站附近的山坡上。它相當漂亮,翅膀閃著 金光,只有頭部是綠色的。你當時正在屋頂的獵台上。它一個勁地叫,沖著空中遠去的鳥群。 它受了傷,雖然使勁地扑打雙翅,卻只能不斷扑倒。暮弧光出現了,它的聲音變得凄厲。你 為它而焦急,卻無法幫它。它開始向山頂爬去,跌跌撞撞。陽光在變暗。它拼命地爬,黃色 的液体從体內涌出,沾在山坡上。你看著它。黃色的痕跡,生命的液体。天黑了。你已經看 不見它,但還是在獵台上站著。終于,一聲嚎叫划破异星的夜空,持續了很長時間,嘎然而 止。世界死一般寂靜,只丟下你孤獨地站在黑暗中。 陸車在星空下飛馳。你的手摸到了什么,那是一個提線木偶。你拿起來讓它做了几個 動作。它很可愛。新婚之夜,妻子把它送給你,使你興奮异常。你一直很喜歡木偶。它們很 好,很听話,很和藹,很好…… 你發現陸車開始減速。啊,哨所到了。陸車開進車庫。你鑽出車子。這里也很亮。你 想起自己的任務,欲望襲上心頭。空气在你身邊流淌。溫馨的感覺招之即來。那是渴血的欲 望。你走進工作間。 巴比正在埋頭工作。你走過去,把手按在他肩上。他一惊,見是你,笑了:“輝,你怎 么來了?” “啊,我來給你送點儿東西。”你也咧開嘴,把手拿開。 “哦?什么東西?別又讓我空歡喜一場!” 你把手伸進兜里,卻發現那儿空空如也。糟了!沒帶槍!你迷惑地看著他,隨即叫道: “落在車上了,我去拿!你別跑,就呆在這儿!” 嘲諷的笑容使你惊慌。你瞪了他一眼,轉身跑回車庫。 槍在車里靜靜地躺著。你一把抓住它,掌中的充實感令人很滿意。你停了一下,拿起 個旅行包,把槍扔進去。燈光明亮。你抹了抹汗。這是怎么了?不就是殺個人嗎!你已經殺 了三個人,這只不過是第四個而已。 你沖進工作間,把包扔到桌子上,听到了金屬撞擊的聲音,惊恐万分。小聲點儿! “什么東西?”有人問。 “一點儿禮品。”你說,“包括几包煙。” 這話使他很高興。你感到需要鎮定一下,就倒在沙發上。他伸手去拿旅行包。你喝道: “別動!等我走后再打開,好么?” 他愣了一下,不以為然地笑笑,又坐下。你想了一下,問:“進展如何?” “正在制訂具体的計划。我認為我們可以每年殺十万只,不能再多了,否則會破坏生 態平衡。” “夠用嗎?”你問。 “十万只逐日鳥可以提煉出大約五十吨光能物質,足夠了,而且成本低廉,效能很高。 你想想,人們將不再為能源發愁,有光的地方就有無窮的能源。我想了,我們可以開個公司, 專賣‘逐日’牌光能物質。一克賣它……一万塊?人們會蜂擁而來的。我的后半生將在地球 度過,住在豪華的別墅里,到處是金錢与美女。啊,男人的天堂,幸福的天堂!他們答复了 嗎?” “答复了,很快就到。不過……”你站起來,走到桌子前。 “嗯?” “我有個禮物送給你。”你打開旅行包,把手伸進去。里面全是紙,各式各樣的紙,纏 成一團糟。巴比在一旁冷笑著。他總是這么尖酸刻薄,一點儿不可愛,死了活該! 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槍。他還在等著。你又緊張起來。你想到那些鬼魂。世上有鬼, 毫無疑問,還有神呢!是不是鬼魂把槍拿走了?你拿不定主意,冷汗直冒。 “怎么回事?”有聲音在問。 你忽然看到桌上有把剪刀,可能是剪圖標用的。壯麗的暮弧光。你深吸一口气,一把 抓住剪刀。清寒的空气。手感很好。“這是你的?” “當然,怎么了?” 你把它舉在空中,一陣暈眩。解放。巴比迷惑地看著你。“怎么……”他最后問道。 “真不錯。”你含糊地說,然后把剪刀一下扎在他的胸口。 他叫了起來,聲音豪放有力,渾身顫抖,如同瘋狂的歌手。外凸的雙眼象是兩顆碩大 的珍珠,閃著誘人的光。你拔出剪子,讓指甲油噴了一身。它們在空中飛射,歡快無羈。“飛 呀!飛呀!”你叫道。它們很听話,射得更高了。你高興得大笑起來。 你騎到他的背上,一邊哼著歌,一邊用剪子在他身上亂戳。本來嘛,工作時應該有一 种寬松的環境。紅色的噴泉在燈光映照下形成道道彩虹,嫵媚艷麗。你被這一景色迷住了。 這時你發現他的腦袋晃來晃去很有意思。你想知道那里面是什么樣的,于是對准他的 后腦猛力一劈…… 核桃碎了。 耳膜中響起尖厲的嘯音。這不是人的聲音,也不是任何活物的叫聲,使你眼前陣陣發 黑。 嘯音停止了。只有一只腳還在抽動。你盯著那腳,握緊剪刀。 一下,兩下,三下,•••沒有了?對,他死了。你完成任務了。 干得好,地球人! 你癱坐在地上,渾身痙攣。巴比的尸体橫躺在一邊,粘稠的血液四處橫流。欲望滿足 后的疲憊襲來,你听著那液体從桌上滴落的聲音,單調而沉悶。一個柔和的女聲。你盯著自 己的指甲,上面涂著紅色的油。小時候,媽媽愛把你抱在怀里,哼著朦朧的曲子,哄你入睡。 你盯著那指甲,听著溫暖的歌聲,呼吸漸緩。你干脆躺下,蜷縮起來,閉上雙眼,感到那雙 紅色的手正在黑暗中抱著你,撫摸你。舒适极了。你放心地睡了。 × × × 第一道暮弧光顯現在空中,象座金光閃閃的拱橋將夕陽罩住。出發的時間到了。你停 止梳理羽毛,伸直脖子,向空中響亮地叫了几聲。 鳥群騷動起來,不安的微瀾匯成了巨浪。大家向你這邊聚攏,等待起飛的命令。你看 到白毛親熱地蹭著一只陌生的雌鳥。你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几個妻子,她們嘰嘰喳喳地互相擠 著。 作為首領,你的職責是保衛部落的安全。你一直很能干。只要听到你的叫聲,其它几 個部落就會遠遠避開。你從未遇到過什么真正的對手,直到异形出現,這情況才有所改變。 你早就知道自己有其它逐日鳥沒有的能力:能探知別人的思維,甚至能進行控制。當你第一 次把思維的触須伸向那些异形時,就被那种复雜的結构迷住了。你常常獨自長時間地在那思 維的迷宮中遨游。它們高超的能力使你惊嘆,同時也不能完全理解。那些事情太神奇了,超 出了你的智力范圍,使你對它們充滿敬畏之情。 但是有一次,你發現了件令你震惊的事。那些异形想要有計划地殺死逐日鳥。你對此 完全無法理解。但事關重大,你竭力在迷宮中尋找著,想知道它們這么做的原因。你成功了, 可那原因更令人迷惑。异形來自天上,它們需要你們体內的什么東西來收集陽光中的動力。 你不解的是,它們想在天上飛,為什么非要殺死逐日鳥?它們本領那么大,為什么不自己想 想辦法?你試圖控制它們的思維,可是失敗了,這么复雜的結构不是你能駕馭的。你試了一 個又一個,激動得發瘋。那段日子部落中對你的反常頗有不滿。終于,你成功地控制了一個 异形。它的思維很奇特,沒有其它异形的那种自主結构。當你的触須對它發出指令時,它的 思維先是有些抗拒,然后以一种近乎狂喜的態度服從了。 接著你花了很長時間考慮怎么辦。最后強悍的習慣占了上風,你決定把异形全部消滅。 戰斗的激情使你恢复了往日的決斷与鎮定。而現在,一切都很順利,“它”已經把其余的异 形全殺了,唯一的問題將發生在你們飛過异形栖息地的時候。你知道調查團必須毀滅,可不 知如何去做。最后,你決定讓“它”自己想辦法,畢竟,在這方面“它”比你懂得多。 鳥群的惊叫打斷了你的沉思。第二道淡藍色的暮弧光出現了。你煩躁地叫了几聲,扑 起雙翼,領頭向夕陽飛去。 × × × 你醒了。有种异樣的感覺在周圍繚繞。你一回頭,發現了巴比的尸体,立刻惊恐地站 了起來。 他的身体气球般鼓脹,皮膚繃得發亮,在那下面,有什么在蠕動。你往后退了几步。 那皮上先是出現一個小口,然后“哧”地一聲爆裂開來,里面是無數白色的小肉虫在鑽來鑽 去。 你大叫一聲,全想起來了:無助,寒冷,恐懼,神奇的力量,溫馨,服從,殺戮…… 淚水奪眶而出,你知道自己罪不可恕。在這遠离文明的星球,你居然殺了所有的人, 只是為了那莫明的力量。你為什么要服從它?你不知道,只是感到需要它使你放心。天吶! 人們不會原諒你的。爸爸媽媽,他們會傷心的。他們會說:瞧,沒有我們的教導,他成了什 么樣子!可是,這一切全是他們的錯!他們使你慣于服從,沒有主見。你怒火中燒。還有那 些可惡的人!你永遠無法和他們相處。他們高傲,自私,毫無同情心。沒人會在你感到無助 時真心幫助你。他們幫助你,只是顯示他們存在的价值。他們說話時從來不看著你,他們開 你听不懂的玩笑,他們嘲笑你的紅指甲。你真想把他們都殺了,一個不留!可是,他們一死, 你便孤單。 你盯著那些蛆虫,他們興高采烈,無憂無慮。毛骨悚然。你吸了口气,轉身瘋狂地跑 了。 你鑽進陸車,關上門,忽然听見有人在笑。那是种壓抑的笑,笑得几近抽筋。你四處 尋找,沒人。笑聲就在腦后涌動。“不!”你叫道,“不是我干的!” 一聲干笑。你顫抖著把車開向駐留站。時間不多了。 不是你干的?那是誰?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卻殺了四個人。真荒唐!你笑了, 眼淚都笑了出來。你控制不住自己。 于是你哭了。你知道自己堅持不了多久,你快瘋了。 但還有一件事要做。因為飛在遼闊的空中是令人心曠神怡的,而調查團要來了。你把 車開進駐留站,不安地穿過一扇又一扇無窮無盡的門,盤算著晨弧光的顯現。還有多長時間? 妻子們溫順地貼著你飛翔。她們沒有心事,不象你。 電訊机再次響起來,告訴你調查團的飛船已進入環繞軌道,請求允許降落。好吧,你 答道,那就下來。 你走進貯藏室。你需要一塊超集能板,并把它安在獵炮上。屋里凌亂不堪。笑聲還在 周圍回蕩。你抬起一塊板,看了看底下,那里只有無數眼球。另一塊板下面是星空,三角形 的音樂聲來回穿梭。你發現了一個提線木偶,它沖你詭异地笑著。 你找到了超集能板。它是用逐日鳥体內的物質制成的,使你的手微微發抖。 但它將捍衛部落的生存。 你伸開雙臂,感受著飛翔的樂趣,一切開始傾斜。 不,不能開炮!你搖搖頭。父母會傷心的。 成千上万鳥的尸体掠過你的動脈,引起了局部出血。你捂住血流不止的鼻子,沖出貯 藏室。 許多人在你耳膜上大喊,言辭激烈。有人命令你停下,有人笑個不停,有人嚎道:“罪 過呀!罪過!”,有人急切地問:“怎么,怎么回事?”。他們罵你,夸你,吵成一團。 你猶豫了,于是鼻血流個不止。尸体,尸体!你渾身發抖,被鬼魂和羽毛夾在了中間。 在剃刀邊緣上站久了,會被劈成兩半儿的。 晨弧光出現了,后面是主人和它的子民,你應該服從,你必須服從。你一生都是在服 從,這就是你的价值。世界原本很簡單,只是那些有主見的人使它變得复雜了。而你,將心 悅誠服地听從主人的調遣。 你沖上獵台,把超集能板安到獵炮上,打開自動搜索系統。現在只是等待,你感到胜 利來臨前的那种焦慮,用力扑打了几下翅膀。鳥群沉默地跟著你飛。你將帶著它們永遠地飛 下去,沒有什么可以阻擋。 鬼魂們突然大哭起來,悲傷無限。你大聲罵了一句。他們不為所動,繼續嚎著。這時 你看到獵炮的紅燈亮了,表明目標已經鎖定。你透過監視器,欣賞著飛船的空中姿態。綠燈 亮了,一切就緒。 那致命的按鈕就在手邊。你看著它,大腦中一片空白。“不!”你說道。 你的手按下了那按鈕。強烈的弧光。短命的太陽。脫軌了。你抽打著自己的肉体。繼 續飛翔直到世界末日。傷心的男人和女人。帶線的木頭。淚水涌出你的肉質眼眶--它不听 從靈魂的指揮。逼近搖籃的刀。巨大神秘的迷宮。永遠前進。沒有威脅了。他們將派來軍隊。 鼻血流個不止。 你看到血水開始從虛空中飛射出來。 啊!主人和子民。你看到那金色的云團正掠過頭頂。等等我,等等!你站在高高的獵 台邊緣,抬頭向空中快樂地大叫。 來吧,加入我們!新的生活。在空中飛翔,永遠前進,永遠做我的寶貝。來吧,起飛! 听到那溫情的召喚,你伸開雙臂,象鳥一樣扑打著,縱身一躍。 撞擊。 金色的云團漸漸遠去。你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天空明麗得出奇。你沒有力气去哭了。 主啊,為什么背棄我! 在身体變涼之前,你感到的是一片鳥語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