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逃往渡口

    弗羅多醒來時仍舊拚命地攥住魔戒。他躺在火堆旁,這火堆現在堆得高高的,發出
熊熊火光,三個同伴都俯身看著他。
    「發生了什麼事?那個白臉國王到哪兒去了?」他迷惑地問道。
    大伙聽見他開口說話,實在大高興了,以致於有好一會兒沒能馬上回答他,他們也
聽不懂他的問題。最後他從薩姆那兒了解到,原來他們什麼也沒看見。只見到一些模模
糊糊的影子朝他們走過來。薩姆忽然很驚訝地發現他的主人不見了。正在此時一個黑影
在他身旁沖過,他倒下了。他聽見弗羅多的聲音,但好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似的,又
好像是從地底傳來的,喊著一些奇怪的話。他們也沒再看見什麼,直到絆倒在弗羅多身
上。他像死了似的,臉朝下趴在草地上,劍壓在他身下。健步俠叫他們把他抬過來放在
火堆旁,然後他不見了。那是好一會兒之前的事。
    薩姆簡直開始懷疑起健步俠來了,不過正當他們談話時,他又回來了,突然從黑暗
中出現。他們嚇了一跳,薩姆拔出劍,彎腰向著弗羅多,但健步俠很快在他身邊跪下來。
    「我不是黑騎士,薩姆,」他從容地說:「也不是他們的同盟者。我一直在設法搞
清楚他們行動中的某些東西,但什麼也沒有發現。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走了,沒有再發
動攻擊。但現在附近再也感覺不到他們的存在了。」
    聽了弗羅多講的話後,他非常擔心,又搖頭又歎氣。然後他命令皮平和梅裡他們盡
量多煮些熱水,用來洗傷口。「讓火堆好好燒著,給弗羅多保暖!」他說。然後他站起
來走開,把薩姆也叫過去。「我想我現在對事情知道得清楚一些了,」他低聲說:「看
來敵人只有五個。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沒有全來,但我想他們沒料到會遭到抵抗。他們現
在暫時退卻,不過恐怕不會遠離這裡。他們改天晚上還會再來,如果我們逃不了的話。
他們只是在等待,因為他們認為他們的目的已經幾乎達到了,魔戒已經是插翅難飛。薩
姆,他們恐怕相信你的主人已經受了致命的重傷,傷勢會使他向他們就範。我們走著瞧
吧!」
    薩姆哭得嗆住了。「不要絕望!」健步俠說:「你現在應該相信我了。
    弗羅多的構成材料比我原來猜想的要堅韌些,甘達爾夫也提示過我這一點。他沒有
被殺死,我想,對於創傷造成的邪惡影響,他能夠抵禦的時間要比敵人們預料的長。我
要盡我的一切力量來幫助和醫治他。我走開的時候好好守衛著他!「他匆匆離去,再次
消失在黑暗中。
    弗羅多打著瞌睡,儘管他的傷口慢慢變得越來越痛,要命的寒冷從肩頭蔓延到手臂
和脅部。朋友們俯身察看著他,給他保暖,用水給他清洗傷口。夜慢慢地、累人地過去。
黎明在天空中出現,小山谷裡充滿了灰白的亮光,這時健步俠終於歸來。
    「看哪!」他喊了一聲,彎腰從地上撿起一件黑色的斗篷,那是在黑暗中失落在地
上的。斗篷的下擺上,有一道一尺長的割裂的口。「這是弗羅多的劍砍出來的,」他說
:「這就是他的劍給他的敵人造成的惟一損害,並沒有傷到他的身體,但任何刺到這可
怕的魔王身體的刀劍都會毀壞。對他來說,更可怕的是埃爾伯列思的名字。」
    「而對弗羅多更可怕的是這個!」他又彎腰撿起一柄長長的薄刀,那刀寒光閃閃。
健步俠把它舉起來,大家看見近尖處刀刀上有缺口,刀尖已經斷裂不見了。但就當健步
俠把它舉起來在早晨越來越亮的光線下,大伙吃驚地注意到,那刀刀正在熔化,像一陣
煙似的消失在空氣中,只剩下刀柄在健步俠的手裡。「哎呀!」他喊道:「弗羅多的傷
就是這該死的刀砍的。現在已經很少有這樣高明的醫術來對付這類邪惡的武器了,不過
我會做我所能做的一切。」
    他坐在地下,把刀柄放在膝上,用一種奇怪的語言對著他唱了一首緩慢的歌。然後
他把刀柄放到一邊,又轉向弗羅多用輕柔的聲調說了一些他們聽不懂的話,他從腰帶上
掛的小袋子裡取出一些某種植物的長長的葉子。
    「這些葉子,」他說:「是我到很遠的地方采回來的,這種植物在這光禿禿的山上
是沒有的,但是在路南邊的密林裡有,我是在黑暗中憑著聞到這種葉子的氣味才找到它
的。」他用手指捻碎一片葉子,它發出辛辣的香氣。「我能找到這葉子很幸運,這是西
方的人類帶到中原來的藥用植物。他們稱之為『阿瑟拉斯』。現在這種植物很稀少,只
有在古時候他們曾居住過或宿營過的地方才有生長。在北方除了那些周游世界的人之外,
沒有人知道這種植物。這種藥效力非常好,但對於這樣的傷,它的藥力可能很小。」
    他把葉子放在滾沸的水裡,用來洗弗羅多的肩膀。蒸氣中的香味令人精神一爽,沒
有受傷的人聞了之後頓覺心情安穩、頭腦清晰。藥草對這傷也有一定療效。因為弗羅多
覺得傷口的疼痛和半邊身子那種冰冷感減弱了,但生命還沒有回到他的手臂上來,他不
能舉起和使用他那只手。他對自己的愚蠢行為極為後悔,責備自己意志薄弱,因為他現
在意識到,他當時戴上戒指並非按照自己的願望,而是服從了敵人願望的支配。他不知
道自己會不會成為終身殘廢,不知道他們怎麼能繼續他們的行程。他覺得很虛弱,站不
起來。
    其余的人也在談論這同一個問題。他們很快的決定盡早離開氣象預。「我現在覺得,」
健步俠說:「敵人已經監視這個地方好些日子了。
    如果甘達爾夫來過這兒,他一定是被迫離開,不會再回來了。無論如何,自從昨晚
的攻擊之後,我們在這裡的晚上是很危險的,我們在任何別的地方都不可能遇到比這裡
更大的危險了。「
    一到天完全亮了,他們就匆匆吃點食物,收拾行裝。弗羅多不能走路,他們就把行
李分給其余四人背著,把弗羅多扶到馬背上。最近一些日子以來,這可憐的牲口健康狀
況有了奇跡般的改善,顯得肥了、壯了,開始表現出對新主人的依戀之情,特別是對薩
姆。比爾。芬尼對它一定非常不好,以致在荒野中跋涉竟要比它以往的生活還好得多。
    他們大致上朝南邊出發。這意味著必須跨過大路,但要走到有樹木的地方,這是最
近的路。他們需要燃料,健步俠說弗羅多一定要保暖,特別是在夜間,而且火在某種程
度上也能保護大家。同時他還打算再次走捷徑來縮短他們的旅程,這捷徑可免去道路的
一大彎轉——在氣象頂以東它改變方向遠遠地朝北邊繞過去。
    他們小心謹慎地慢慢走著,繞過那山的西南坡,不一會兒就走到了大路的邊緣。沒
有黑騎士的蹤跡。但就在匆匆走過路面時,他們聽到遠處有兩個人的喊聲:一個冷冷的
聲音在呼叫,另一個冷冷的聲音在應和。他們顫抖著跑向前,跑進前邊的密林中。眼前
的地面向南邊傾斜下去,但都是人跡不到、無路可循的荒野,灌木和矮樹長成密密的樹
叢,樹叢之間是光禿禿的荒地。車很稀少,是粗硬、灰色的,樹叢中的樹葉在枯萎、凋
落。這是一片沉悶的土地。他們的行程緩慢而陰部。走得很辛苦,大家都很少講話。弗
羅多看著他們在自已身邊低著頭弓著腰,背著重負行走時,心裡很難過。連健步俠都露
出倦容,而且顯得心情沉重。
    第一天的路程還沒走完,弗羅多的傷又痛起來,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多少變化,
只是背後的氣象預漸漸向下隱去,前面的遠山在朦朧中顯得近了一些。不過自從遠遠聽
見那喊聲以後,再也沒有看到或聽到任何跡象說明敵人在監視他們逃跑或追蹤他們。他
們害怕黑夜時光,晚上總是兩個兩個站哨,隨時準備在那有雲翳的朦朧月光中,灰白的
夜色裡,會看到偷偷走近的黑影子。但他們什麼也沒看見,聽見的只有枯葉和衰草的聲
音,一次也沒有感到小山谷裡受襲擊之前那種有一股邪氣襲來的感覺。要說希望黑騎士
們已經失掉他們的蹤跡,那是不現實的,他們會不會正埋伏在某個狹窄的地方等著呢?
    第五天結束的時候,地面重新開始緩緩上升,慢慢走出這個寬而淺的谷地。健步俠
這時又把他們的方向改為向東北行。第六天他們走到一個緩慢爬升的長長斜坡頂端,看
到遠遠的前方有一撮密集的、有樹木的小山。可以看見大路在他們腳下遠處繞過一個大
彎轉過這些山的山腳,他們的右邊是一條灰色的河,在微弱的日色下泛著蒼白的光。
    遠處,他們還可以瞥見有另一條河,流在石頭的河谷裡,在雲霧中若隱若現。
    「恐怕有一段時間我們得回到大路上。」健步俠說:「我們現在走到豪韋爾河了,
小精靈稱之為米西塞爾河。它從埃登穆爾高原沼地,也就是利文德爾以北的巨人荒山流
下來,由這裡再向南流匯合響水河。
    從那以下,有人稱之為灰色洪流,到入海時已是一條大河。自發源地埃登穆爾以下,
除了走大路經過那座『最後之橋』外,就再也沒有地方可以走過河的了。「
    「我們可以看見的另外那條又是什麼河?」梅裡問。
    「那是響水河,利文德爾的熊人河,」健步俠答道:「大路沿著丘陵的邊緣延續許
多裡,從那座橋通往熊人渡口。不過我還沒想好怎樣渡過響水河。俗話說,一次只能過
一條河!如果到時沒發現最後之橋有人把守著不讓我們過,那我們就算好運了。」
    隔天一大清早,他們再次下到大路邊。薩姆和健步俠走在前面。
    但他們沒見有任何旅客或黑騎士的蹤跡。健步俠判斷兩天前下過雨,把所有足跡都
沖洗掉了。就他所看見的面言,從那以後還沒有騎馬人走過。
    他們用盡快的速度匆匆趕路,走了一、兩里之後,就看見最後之橋已在眼前。在一
個短短的陡峭坡底下。他們害怕會看到黑色人影正在等著他們,但什麼都沒有看到。健
步俠讓他們隱蔽在路邊一個樹叢中,而他自己走上前去探查究竟。
    不久他匆匆忙忙跑回來。「我看不見敵人的任何蹤跡,」他說:「我覺得很奇怪,
不知道這意昧著什麼,但我發現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
    他伸出手,給大家看一顆淡綠色寶石。「這是我在橋中心的泥土中找到的,」他說
:「這是綠柱玉,是一顆小精靈寶石。它到底是故意放在那裡還是偶然掉落的,我不知
道,但它給我帶來了希望。我可以把它當作一個信號,說明我們可以過橋,但過了橋那
邊,如果沒有清楚的標志的話,我還是不敢走大路。」
    他們立即繼續前進。他們安全地渡過豪韋爾大橋,沒聽見任何別的聲響,只有河水
嘩嘩地沖激在三個巨大橋拱上的聲音。前行一裡,他們遇到一條狹窄的山澗,向北切進
大路左邊陡峭的地面。健步俠在此轉變方向,他們很快地消失在一片昏沉沉的黑暗樹林
裡,在陰郁的山腳之間逶灑前行。
    霍比特們很高興已經把那沉悶的地面和危險的大路甩在腦後,但這新地方看來也是
令人生畏的、不友好的,越向前走,頭頂上的山就變得越高。在一些制高點上和山脊上,
處處可見古老的石牆,還有塔樓的廢墟,呈現出一種不樣的景象。弗羅多不用走路,可
以有時間往機前方並且思考。他想起比爾博講述過的旅程,講到過大路北邊山崗上那些
嚇人的古塔樓,那地方就在特洛爾巨人的樹林附近,就在這地方發生了他第一次重大冒
險行動。弗羅多猜想他們現在正是來到同一個地區,不知道會不會正好經過那個地點附
近呢?
    「這些地方是什麼人居住的?」他問道:「是誰修建了這些塔樓?這裡是巨人國嗎?」
    「不!」健步俠說。「特洛爾巨人不會建築。這地方現在沒有人居住。
    很多世代以前,普通人類以前曾在這兒經過,但現在一個都沒有了。
    他們變成了一個邪惡的種族,據傳說,因為他們落在昂格瑪的陰影裡。
    在那場使北方王國滅亡的戰爭中,這裡的居民全都被消滅了。不過事情經過了這麼
久,連群山都把他們遺忘了,雖然陰影依然籠罩著這片土地。「
    「如果整個地區都空無一人而且已被遺忘,你又是從哪裡知道這些故事的呢?」佩
裡格林問:「鳥和獸不會講那樣的故事的呀。」
    「埃倫迪爾的後代不會忘記所有的往事的,」健步俠說:「在利文德爾,人們記得
的事情比我講得出來的要多得多呢。」
    「你常去利文德爾嗎?」弗羅多問。
    「我常去的,」健步俠說:「我以前在那兒住過,而且一有機會我就回去。我的心
在那兒,但我命中注定不能坐享安樂,就是在埃爾倫那美好的家裡也不行。」
    現在群山已經把他們關閉在裡面。他們身後離開了的大路朝熊人河的方向延伸過去。
但路與河兩者現在都看不見。旅客們來到一個長長的山谷裡,山谷狹窄、陡峭、黑暗而
寂靜。盤根錯節的樹木倒掛在懸崖上,在身後堆積成為重重疊疊的松林山坡。霍比們覺
得非常疲勞。
    他們前進得很慢,因為要朝完全無路可循的地方探索前行,常常會被倒下的樹木、
滾落的巨石所阻擋。為了弗羅多的緣故,他們盡可能僻免攀爬,因為事實上也很難找到
路爬出狹窄的山谷。他們進入這地方兩天後,天下起雨來,風不斷地從西邊吹來,把遠
方大海的水變成滲透一切的細雨,傾倒在這一個個黑色的山頂上。天黑之前,他們一個
個已經濕透了,宿營時大家悶悶不樂,沒有東西可以生火。隔天,前面的山更加高聳陡
峭,他們被迫離開原來路線轉向北方。健步俠開始擔憂起來——他們離開氣象頂已幾乎
十天了,他們的食品儲備開始耗竭,雨還是下個不停。
    那天晚上他們在一個石板平台上宿營,身後有一堵石牆,石牆上有一個淺淺的山洞,
就是石壁上一個小小的凹人處。弗羅多覺得坐立不安。寒冷和潮濕使他傷痛得更厲害。
疼痛和致命的嚴寒使他完全睡不著。他躺在那裡輾轉反側,害怕地聽著鬼鬼祟祟的夜聲
:巖石縫裡的風聲、水滴聲。樹枝折斷聲、松動的石塊突然滾落的聲音。他覺得各種黑
影正走上前來要悶死他,但當他坐起來時又什麼都看不到,只看到健步俠坐在那兒弓起
的背部,他在抽著煙斗站哨。弗羅多重新躺下,睡著後作了一個令人不安的夢,夢中他
走到夏爾國的花園的草地上,但他自己看上去顯得微弱而朦朧,不及那些越過樹籬看過
來的高高的黑影顯得那樣清晰。
    早晨醒來時,他發現雨已停了。雲層還很厚,但已經在分裂,淡藍色的條紋出現在
雲塊之間。風又吹起來。他們沒有很早出發。用完冰冷的、不舒適的早餐,健步俠馬上
獨自走開了,吩咐其余的人留在懸崖的掩蔽下,等他回來。他打算往上爬,如果做得到
的話,去看看地理位置。
    他回來的時候信心並沒有恢復。「我們朝北走得太遠了,」他說!
    「我們得設法向南面往回走一點。如果我們照現在這樣走下去,我們就會走到利文
德爾北邊很遠的埃登溪谷。那是巨人國的地方,我對那裡不熟悉。也許我們能穿越過去,
從北面走到利文德爾,但這樣花時間太多,因為我不認識路,我們的糧食也不夠了。所
以我們必須設法找到熊人渡口。」
    那一天剩下的時間他們都在崎嶇的山地上攀援。他們在兩座山間找到一條通道,通
向一條東南走向的河谷,正是他們想走的方向,但到這天快結束時,他們發現他們的路
被一道高高的山梁攔斷了。這山梁的黑暗邊緣村在天幕上,破碎成許多光禿禿的尖端,
像一把鈍鋸。
    他們得選擇究竟是走回頭路呢還是爬過去。
    他們決定嘗試爬過去,不過事實證明這是很困難的。沒多久,弗羅多不得不下馬步
行,艱難地掙扎著前進。即使如此他們有時仍感到絕望,無法把馬牽上去,或者自己背
著重重的行李找不到可行的路。
    光線已幾乎全黑,他們也人人筋疲力竭,最後終於爬到了山頂。他們爬到兩尖峰之
間的狹窄鞍形上,很短的距離之外地面又開始迅速下降。
    弗羅多躺倒在地上,顫抖著。他的左臂已經沒有生命,他的脅下和肩膀都像被冰冷
的爪子抓著。他周圍的樹木和巖石都顯得影影綽綽、陰陰沉沉。
    「我們再也不能往前走了,」梅裡對健步俠說:「恐怕弗羅多已經受不了了,我非
常非常擔心他。我們該怎麼辦呢?你看到了利文德爾,他們是否能醫好他,如果我們還
能走到那兒的話?」
    「我們走著瞧吧,」健步俠答道:「我在荒野裡能做到的就是這些了,我之所以要
如此急著趕路主要也是因為他的傷。但我同意我們今晚再也不能往前走了。」
    「我主人他怎麼啦?」薩姆怪可憐地低聲問道:「他的傷口很小,而且已經愈合了。
什麼也看不出來,只不過在肩膀上有一個冷冷的白色疤痕。」
    「弗羅多被公敵的兵器觸碰過。」健步俠說:「有些毒性和邪氣在起作用,以我的
本事不足以把它趕走。但不要放棄希望,薩姆!」
    在高高的嶺脊上的夜晚冷得很。山脊下有個淺淺的小坑,看起來好像曾有人在這兒
開采過石料,上面倒垂著一棵盤根錯節的松樹,他們就在松根下生一堆小小的火堆。他
們擠在一起坐著。寒冽的風從隘口吹過,可以聽見在風中低垂的樹梢,發出歎息和呻吟。
弗羅多半睡半醒地躺著,好像看見無窮無盡的一雙雙的黑翅膀從上空飛掠而過,上面坐
著跟蹤者,正在丘陵間所有窪地上空追尋著他。
    黎明時晨光明媚,空氣清新,雨後的天空光線柔和清爽。他們的情緒為之一振,但
大伙都盼望著大陽出來,曬暖僵硬的手腳,天一亮,健步俠就帶著梅裡到高處去觀察關
隘東邊的地形。太陽升起來了,陽光燦爛,他們帶回的消息也令人寬慰。他們現在走的
方向大致正確。
    如果繼續前進,走下這道山梁,他們的左邊就是大山脈。健步俠還看見前面相當的
距離處,又可以看到響水河,他知道,儘管著不見,但通往熊人渡口的大路離這條河不
遠,而且是在他們這一邊。
    「我們又得朝大路走了,」他說:「我們不可能找到小路穿過這些丘陵。不管有什
麼危險,這大路是我們走到渡口的惟一途徑。」
    他們一吃完東西就重新上路。慢慢地爬下山梁的南坡,不過爬起來比他們預料的要
容易得多,因為這面的斜坡沒有那麼陡峭,沒走多久時間,弗羅多就可以重新騎著馬走
了。比爾。芬尼的這匹馬——可憐的老馬強壯起來了,而且想不到竟非常善於擇路,還
能盡量減少騎馬人的顛簸。連弗羅多都覺得在晨光中身體好些了,但不時有一陣霧氣使
他兩眼發黑看不見東西,他用雙手遮住眼睛。
    皮乎走在眾人前面,突然他轉回來喊著他們。「這裡有一條小路!」
    他喊道。
    他們跟他一起上前去,他沒搞錯:那裡清清楚楚的是一條小路的起點,這路彎彎曲
曲地爬出下面的樹林然後消失在後面的山頂。不少地方的路跡已經模糊不清,長起了草
木,或者被墜落的石塊堵塞了,但這路看來曾經常有人走的。這是一條由強壯的手臂和
沉重的腳步造出來的小徑,隨處可以看見古老的樹木曾經被砍掉或折斷,巨大的巖石被
劈開或搬起,辟出一條路來。
    他們沿著路跡走了一段時間,因為那是下山最好走的路線,但他們走得非常小心謹
慎,而當他們來到黑暗的樹林裡,小路變得更寬更平,他們的憂慮也隨之增長。突然這
小路出到一帶杉樹林,陡直地走下一面山坡,急轉左,繞過一處石頭的山肩。他們經過
山肩,環顧四周,看到小路在前面治著一面低矮的、長著樹木的懸崖底下,在一條狹窄
的地面上通過。在石頭的崖壁上有一扇門,歪斜地半開著,掛在巨大的鉸鍊上。他們在
門前停了下來。裡面是一個巖洞或者說是石室,但內部很陰暗,什麼都看不見。健步俠、
薩姆和梅裡使盡力氣才把門推開了一點,然後健步俠和梅裡走了進去。他們沒有走很遠,
因為地上有許多枯骨,入口附近什麼也看不見,只有一些空罈子和碎罐子。
    「這肯定是一個特洛爾人的洞穴,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的話。」皮平說:「你們倆出
來吧,我們走吧。現在我們知道是誰開的路了,我們最好快點離開它。」
    「不用起著離開,我想,」健步俠一邊走出來一邊說。「這當然是一個巨人洞,但
看來早已被放棄。我想我們不必害怕。讓我們小心點往下走,就會明白的。」
    小路從門口繼續往前,重新向右拐,穿過一片水平的空地,然後急急降下一個長著
密密樹木的陡坡。慶平不想讓健步俠知道他在害怕,於是跟梅裡一起走在前面。薩姆和
健步俠走在後面,一左一右夾護著弗羅多的座騎,小路現在已經寬得可以讓五匹馬並肩
行走了。但是他們沒走多遠,皮平就跑回來,梅裡也跟著他。兩人看上去都很害怕。
    「有特洛爾巨人!」皮平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就在下面不遠樹林裡的空地上。我
們在樹幹的間隙裡看兒他們的。他們長得可真大!」
    「我要去看看他們。」健步俠說,撿起一根棍子。弗羅多沒說話,但薩姆看上去很
害怕。
    這時太陽高照著,陽光穿透半禿的枝條照過樹林,在林間空地上投下一片光斑。他
們在空地邊緣忽然停下來,屏住呼吸從樹幹的間隙裡朝裡看。只見有三個特洛爾巨人站
在那裡,三個巨大的特洛爾人。
    一個彎著腰,另外兩個站在那裡盯著他看著。
    健步俠滿不在乎地走上前去。「起來吧,老石頭!」他說著拿他的木棍打在彎腰的
巨人身上,把棍子都打折了。
    什麼事也沒有。幾個霍比特人都驚訝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接著,連弗羅多都大笑起
來。「喔!」他說:「我們把我們的家史都忘記了!這肯定就是那三個被甘達爾夫捉住
的特洛爾人,正在爭論該用什麼方法煮食十三個侏儒和一個霍比特人呢。」
    「我不知道我們已經走到這個地方附近了。」皮平說,他很熟悉這個故事。比爾博
和弗羅多都常常講起,但他對這故事只是半信半疑,即使是現在,他看著這石頭巨人還
是有點懷疑,不知道會不會有什麼魔法使他們突然變活起來。
    「你不僅忘了你的家史,還忘記了所有你知道的有關特洛爾人的知識。」健步俠說
:「現在紅日當空,陽光普照,你還跑回來想嚇唬我說這林間空地上有活的特洛爾巨人
在等著我們!無論如何你該留意到他們其中一個的耳朵後面還有一個鳥巢呢。對於一個
活的巨人來說,那可真是一個最不尋常的裝飾品了!」
    他們都笑起來,弗羅多覺得他的精神在恢復——關於比爾博第一次成功冒險的回憶
令人心情振奮。同時,太陽也使人感到溫暖舒適,他眼睛前的霧障也好像減輕了一些。
他們在林間空地上休息了一會兒,就在巨人腿的陰影裡吃了午餐。
    「趁著大陽高照的時候,誰來唱個歌吧?」梅裡吃完飯說:「我們有好幾天沒唱歌、
沒講故事了。」
    「自從氣象頂以後就沒有了,」弗羅多說。其余的人都看著他。「不用擔心我!」
他補充說:「我覺得好多了,不過我想還不能唱歌,薩姆也許能從記憶裡挖出點什麼東
西吧。」
    「來吧,薩姆!」梅裡說:「你腦袋裡裝的東西比你手時講出來的要多嘛。」
    『那我可不知道,「薩姆說:」不過這首歌如何?這不是我所說的好詩,如果你明
白我的意思——只不過一些胡說八道的東西。不過這裡的幾個古老石像使我想起了它。
「
    他雙手放在背後站起來,好像在學校裡一樣,用古老的曲調唱起來。
    特洛爾巨人獨自坐在石座上,叭咯叭咯嚼著白骨細細品嚐,他年年歲歲在附近啃著
這骨頭,因為很少有肉走到他身旁。
    來到!身旁!
    他獨自一個住在山洞裡,很少有肉來到他身旁。
    湯姆穿著大靴子走上山崗。
    「天哪,那是什麼?」他對特洛爾人講:「那好像是我蒂姆叔叔的腿骨,本該靜靜
安息在墳場。
    安息!墳場!
    這蒂姆去世已經多年,我一直以為他安息在墳場。「
    「孩子,」巨人說:「我把這骨頭偷來品嚐。
    骨頭躺在墓穴裡又能怎樣?
    你叔叔死得就像一塊鉛塊,這腿骨就是來自他的身上。
    腿骨!身上!
    他得拿出東西給可憐的特洛爾人分享,那腿骨對他自己根本沒用場。「
    湯姆說:「我真不明白你們這些混帳,未經許可竟敢使用刀斧把我父親兄弟的腿砍
傷;快把那姑骨給我捧上!
    腿骨!捧上!
    雖然他已死去,這仍是他的東西;快把那姑骨給我捧上!「
    巨人獰笑道:「我恨不得把你也吃掉,把你的腿也拿來嘗一嘗。
    新鮮肉吃下去甜又香!
    我看著你牙齒直髮癢!
    牙齒!發癢!啃厭了枯骨和干皮;想要你的鮮肉嘗一嘗!「
    他正以為一頓豐盛晚餐在望,卻發現手裡的東西全丟光。
    他還沒反應過來,湯姆已來到身後,用皮靴教訓了他一場。
    教訓!一場!
    湯姆以為——靴子踢在屁股上,就是對他教訓了一場。
    但那獨自坐在山間的特洛爾人,他的骨和肉比石頭還硬朗。
    你就像用靴子跟著山腳,巨人的屁股沒有任何痛癢。
    沒有!痛癢!
    聽見湯姆呻吟,老特洛爾笑了笑,知道他的腳指倒懂得痛癢。
    湯姆走回家,他的腿受了傷,他不穿靴子的腳一瘸一晃;特洛爾人可不管,手拿偷
來的骨頭,他仍舊持在老地方。
    原來!地方!
    老特洛爾的屁股還是那模樣,他手拿偷來的骨頭持在老地方!
    「喔,那是對我們的一個警告!」梅裡笑道:「幸虧你剛才是用木棍打的,沒用你
的手去打,健步俠!」
    「你是從哪兒學來的,薩姆?」皮平問道:「我以前從沒聽過這歌詞。」
    薩姆咕噥了一些聽不見的東西。「那當然不是他自己想得出來的,」
    弗羅多說:「這次旅途中我對薩姆。甘吉了解了許多。開始時他是個陰謀家,現在
他又是個小丑,最後他會變成一個巫師或者一個武士!」
    「我希望不要,」薩姆說:「這兩樣我都不想當。」
    下午他們繼續沿著樹林下行。他們也許正好走著甘達爾夫、比爾博和休儒們多年前
走過的那條路。走了幾里之後,他們出了樹林,走到一道高高俯臨著大路的斜坡頂上。
大路在這裡早已離開了豪韋爾河,到了這河後面很遠處,這河的下游在狹窄的河谷中,
而大路在樹林與長滿石南的山坡之間前行,朝著渡口和大山脈而去。走下斜坡沒多遠,
健步俠指出草地上的一塊大石頭,那上面粗糙地刻著一些東西,現在已經被風雨剝蝕,
但還能看得出是一些侏儒古文字和一些秘密記號。
    「你瞧!」梅裡說:「那不正是標明埋藏特洛爾人的金子之處的標記嗎?不知道比
爾博那一份他用剩下的還有多少呢,弗羅多?」
    弗羅多看著那石頭,心想但願當初比爾博沒有帶回任何藏寶,因為隨之而來的是更
多的危險和更少的自在。「根本沒有了,」他說:「葉匕爾博把錢全送掉了。他告訴我
他覺得那些東西並不是真正屬於他的,因為那是從搶劫者那兒得來的。」
    臨近傍晚時,大路上靜悄悄的,影子都拉得老長。看不到有任何別的行人的蹤影。
由於沒有其他路線可供選擇,他們爬下斜坡,盡快轉向左邊走開。不久,一個山肩就擋
住了迅速西沉的大陽的光線。一陣冷風從前方的大山脈向他們迎面吹下來。
    他們開始尋找一個地方是離開大路、可以在那裡宿營過夜的,這時聽到一個聲音,
重又把恐懼帶到他們心頭,他們身後有馬蹄聲。他們往回看,但由於路的七彎八拐,他
們什麼也看不見。他們盡快從路面跑開,爬進上面山坡上深深的石南和越桔叢中,最後
來到一小片長得密密的榛樹裡。他們從灌木中向外窺視,可以看到路面,在漸弱的光線
裡顯得灰暗朦朧,在他們的下面約有三丈的距離,馬蹄聲越來越近。它們跑得很快,發
出輕快的「的唁的哈」的響聲,接著,很輕地,好像被微風從蹄聲中吹散開來似的,他
們聽到模模糊糊的鈴聲,像一些小鈴擋在叮吹響著。「這聲音不像是黑騎士的馬!」弗
羅多說,一面注意地聽著。其余的霍比特人也同意說這不像是黑騎士,但他們仍是滿腹
狐疑。他們一直處於被追蹤的恐懼中,所以任何從後面響起來的聲音都令人覺得是不友
好的、不祥的聲音。但健步俠現在身體前傾,彎腰及地,用一只手兜著耳朵,臉上露出
歡喜的表情。
    天色已很暗了,灌木的葉子也在颯颯作響。那鈴聲現在更清楚更逼近了,「的塔的
喀」的蹄聲也在接近中。突然,一匹白馬跑進了下方的視線之內,那馬跑得飛快,白光
照亮著陰影。在昏沉暮色中,馬籠頭閃爍生光,就像是綴滿一顆顆真的星星似的寶石。
騎士的斗篷在他身後飄揚,他的頭巾被推到腦後,他的一頭金髮由於跑得快,也在隨風
飄動,發出微光。在弗羅多看來,是一陣白光透過騎士的形狀和衣服照射出來,像透過
一層白紗那樣。
    健步俠跳出隱藏處,朝路面沖下去,一面高喊一面跳著穿過五南灌木叢,不過就在
他跳起來之前,那騎士早已勒馬停下,抬頭望著他們藏身的樹叢。他看見健步俠,便下
馬迎上來,喊道:「AL na vedui Dunadan ! Mac govannen !」他的語言和那清脆的
語音使他們毫不懷疑這騎士是個小精靈。在整個大世界,沒有別的居民有這樣悅耳的嗓
音的。
    不過在他的喊聲中好像有某種匆忙和恐懼的音調,他們看見他在對健步俠講話時也
是很快、很緊急的樣子。
    健步俠很快地回到上面他們那兒,霍比特們都離開了灌木叢,急忙下來走到大路上。
「這位是格洛芬德爾,他是住在埃爾倫家的。」健步俠說。
    「幸會,久仰了!」這小精靈王爺對弗羅多說:「我是奉命從利文德爾來找你們的,
我們擔心你們在路上遇到危險。」
    「那麼甘達爾夫已經到了利文德爾了?」弗羅多高興地喊道。
    「不。我出發時他還沒有到,不過那是九天之前了,」洛格芬德爾回答道:「埃爾
倫收到一些令他擔心的消息。我們的一些同胞在巴蘭社因河(原註:即白蘭地河)彼岸
你們的國上旅行時,得悉事情不順利,便盡快捎急信告知。他們說,那『九名』黑騎士
已經出境。還說你們背著沉重的行李,迷了路,沒有向導,因為甘達爾夫沒有回來。就
是在利文德爾也很少有人能不怕那九名黑騎士,敢公開在路上騎馬行走的。
    而且這樣的人都被埃爾倫派到北、西南三個方向去了。大家想到你們可能繞得很遠,
以躲避追蹤,可能會在大荒野裡迷了路。「
    「我被分派到大路上來找,我到過來西塞爾大橋,留下一顆標記在那兒,大約是在
七天之前吧。索倫的三個奴僕到過這橋上,但他們撤走了,我跟蹤著他們西行。我還遇
到過另外兩名,但他們轉向南方去了。從那以後我一直在找你們的蹤跡。兩天前我終於
找到了,跟著你們的足跡過了大橋,今天我又找到了你們下山時的足跡。不過,現在沒
時間再講別的消息了。既然你們在這裡,那我們就得冒險走大路,闖過難關。有五名黑
騎士眼在我們後面,一旦發現你們的足跡,他們就會像風一樣快地追趕我們。他們還不
是全部,其余四名在哪裡我還不知道。我擔心渡口已經被佔領,正防備著我們呢。」
    格洛芬德爾講話的時候,夜色變得更加濃了。弗羅多覺得一陣極度的睏倦向他襲來。
自從太陽下山,他眼前的迷霧就一直在變得黑暗,他覺得一個陰影正來到他和朋友們的
面容之間。現在疼痛襲擊著他,他覺得寒冷。他身體搖搖晃晃,緊抓住薩姆的手臂。
「我的主人病了,受了傷,」薩姆生氣地說:「天黑後他不能再騎馬走路了。他需要休
息。」
    格洛芬德爾下馬抓住弗羅多,把他輕輕地接過,抱在懷裡,非常憂慮地看著他的臉。
    健步俠簡單扼要地講了在氣象頂宿營時受到的攻擊,講了那致命的刀。他抽出那刀
柄(他一直保存著它),交給了小精靈,格洛芬德爾看兒刀柄時打了個冷顫,但他仔細
地看著它。
    「這刀柄上寫著邪惡的東西,」他說:「雖然你們的眼睛看不見,好好保存它,阿
拉貢,直到我們抵達埃爾倫的家為止。但是要小心,盡量不要去弄它!哎呀!對這兵器
的傷,我的醫術也不夠用。我會盡我所能幫助你們,不過我現在更要催促你們毫不停留
地快點兒走。」
    他用手指探了一下弗羅多肩部的傷口,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沉重,似乎他了解到什
麼令他不安的情況。但弗羅多卻覺得身側和手臂的寒冷減輕了,一絲暖意從肩頭悄悄流
到手上,疼痛也好了些。他周圍黃昏的暮色似乎變輕了,好像有一塊雲被抽走了似的。
他能比較清楚地看到朋友們的面孔,一股新的希望和活力回到他身上。
    「你騎我的大種馬吧,」格洛芬德爾說:「我把腳蹬縮到鞍邊,你要盡量坐穩一點。
不過你不用怕,我的馬不會把任何我命令它馱的人摔下來的。他的步子又輕又平穩,如
果危險太迫近的話,它還會以極大的速度馱著你離開險境,連敵人的黑馬都無法趕得上
的。」
    「不,我不要!」弗羅多說:「如果它會馱著我獨自走到利文德爾或別的什麼地方,
而把我的朋友留在險境,那我不要騎它。」
    格洛芬德爾笑了笑。「我很懷疑,」他說:「如果你不在,你的朋友會不會有危險!
我想,追兵一定會緊迫你而讓我們平安無事的,正是你,還有你帶的那件東西,使我們
大家處於危險中。」
    對於這番話弗羅多無言可對,終於被說服騎上格洛芬德爾的大白馬。那原來的小種
馬則馱起了其他人背的大部分行李,所以他們現在行走起來輕松得多了,有一段時間速
度相當快,但霍比特們漸漸發現很難跟上雙足敏捷、不知疲倦的小精靈。他帶著他們往
前走,走進黑暗那大張著的嘴巴,在雲霧重重的深夜,他們還是不停地走。沒有星星,
沒有月亮。直到東方現出灰白,他才讓大家停步。皮平、梅裡和薩姆幾乎都在蹣跚行走
時睡著了,甚至健步俠,從他垂下去的雙肩來看,也很疲倦了。弗羅多坐在馬上陷入黑
暗的夢中。
    他們一頭躺倒在離開路邊幾碼遠的石南叢中,立即睡著了。格洛芬德爾在眾人睡覺
時安排自己站哨,但是他們似乎才剛剛合上眼皮,他就把他們叫醒了。早晨的太陽升高
了,夜晚的雲霧就要消散了。
    『喝點這個吧!「格洛芬德爾對他們說,輪流給他們每人嘴裡倒上幾滴他那鑲銀的
皮革水瓶裡的液體。這液體清如泉水,沒有味道,含在嘴裡不冷又不熱,但一喝下去就
覺得生氣和力量流貫四肢。喝了這幾滴那東西之後,再吃那些由於不新鮮而變味的麵包
與水果干(他們現在就吃剩這些東西了)好像比在夏爾國吃一頓豐盛的早餐更能滿足他
們的饑腸。
    他們只休息了不到五個小時,就重新走上大路。格洛芬德爾仍然催促著他們,一天
的行軍中只作了兩次短暫的停留。就用這樣的走法,他們在天黑之前走了差不多二十裡
路,來到大路轉彎處,大路從這裡向右轉,向下通往河谷底部,直奔熊人渡口。到目前
為止,還沒有看到或聽到有追蹤者的跡象和聲音,但每當大伙落在後面的時候,格洛芬
德爾常常停步傾聽一會兒,臉上露出憂慮的神情。有一、兩次他用小精靈語對健步俠講
話。
    但是不管向導們多急,很明顯的是霍比特們這一晚再也走不動了。
    他們累得頭暈眼花,跌跌撞撞地朝前走,除了想著自己的腿和腳之外沒有能力再去
想別的事情了。弗羅多的傷痛再次倍增,就連白天看起周圍的東西來也暗得像看到次蒙
蒙的鬼影。他甚至倩願夜晚降臨,因為晚上的世界還不會顯得這樣蒼白和空虛。
    第二天早晨上路的時候,霍比特們仍然很累。他們現在距離渡口還有許多裡路,他
們盡力保持最好的步伐,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我們最危險的時候就是到達河邊之前,」格洛芬德爾說:「我的心警告我,追蹤
者現在正在後面飛速趕來,而渡口旁還有別的危險等著我們呢。」
    大路仍是逐漸下坡,路兩旁現在常常長滿青草,霍比特們盡可能地走在草地上,使
疲勞的雙腳放鬆放鬆。下午向晚時分,他們來到一個地方,路面突然走進一片高大的松
樹黑暗的陰影裡,然後陡直地落入一處深深的斷口,兩邊都是潮濕陡峭的紅色巖壁。他
們匆忙前進時,可聽見回聲傳來,好像有許許多多的腳步聲跟在他們自己的聲音之後到
來。突然地,像走過一道光明之門,從隧道的盡頭遇到露天處。在一個急降的山坡下,
他們眼前展開一片長長的平地,再過去便是利文德爾渡口了。河的對面是陡峭的棕色河
岸,河岸的坡上婉蜒盤繞著一條小路,河岸後面就是高聳的群山,肩並肩排列著,尖峰
之外還有尖峰,一直延伸到遠處看不清的天空中。
    他們身後的斷崖中仍然響著回音,好像是追隨他們的腳步聲,一陣陣噪雜聲沖來,
好像刮起了風,通過松樹的枝葉。格洛芬德爾忽然轉身聽了一下,他隨即大聲喊著向前
躍出。
    「快跑啊!」他喊道:「快跑啊!敵人來啦!」
    那匹白馬向前一躍而出。霍比特們往斜坡下跑去。格洛芬德爾和健步俠一樣跟著他
們跑。他們剛跑到那塊平地的一半,就聽見突然響起了馬匹奔跑的聲音。從他們剛才走
過的那道樹的大門裡跑出來一名黑騎土。他勤住馬的組繩,停下來,坐在馬鞍上搖擺著。
跟著又出來一個黑騎士,然後又是一個,然後又出來另外兩個。
    「向前跑!快跑啊!」格洛芬德爾對弗羅多喊道。
    他沒有立即服從,一種奇怪的違抗心理攫住了他。他控住馬緩行,一邊回頭看。黑
騎土們坐在他們巨大的座騎上,就像一個個嚇人的雕像坐落在小山頂上,陰沉而堅實,
同時他們四周所有的樹木和地面都像在迷霧中似的隱退不見,他突然明白正是他們在默
默地支配著他,讓他等待。恐俱和憎恨立即使他醒悟過來。他的手放開了馬籠頭,抓住
劍柄,在一陣紅光伴隨下拔劍出鞘。
    「向前跑呀!向前跑呀!」格洛芬德爾喊著,隨後他用小精靈語清晰響亮地對他的
馬叫道:「noro lim, norlo lim、Asfaloth!」
    那白馬立刻騰躍而起,像風一樣飛奔而去,跑完最後一段陸路。
    與此同時,那些黑馬也紛紛下山追來,黑騎士們發出可怕的喊聲,就像弗羅多在遙
遠的夏爾國東部曾經恐懼地聽到過的、響徹整個樹林的那種喊聲。他們的喊聲得到回應,
令弗羅多和他的朋友沮喪的是,從左邊遠處的樹林和巖石中,有另外四個黑騎上飛奔而
來。兩個奔向弗羅多,兩個瘋狂般奔向渡口去截斷他們的去路,一起向前跑的時候,弗
羅多覺得他們跑起來像一陣風,而且迅速地越變越大,越變越黑。
    弗羅多回頭看了一下。他已看不見他的朋友們。後面的黑騎士也被甩開了一段距離,
就連他們巨大的座騎在速度上也比不過格洛芬德爾這匹小精靈神駒。
    他再往前一看,希望又破滅了。看來他必須沖過其余埋伏著的黑騎上的阻截才能到
達渡口。他現在可以看清楚他們了,他們看來脫掉了頭巾和黑斗篷,只穿著灰白的長袍,
蒼白的手中持著出鞘的劍,頭上戴著頭盔。一個個目露寒光,朝著他兇狠地叫嚷著。
    弗羅多心中充滿恐懼。他沒想到他的劍,也沒有喊叫。他閉上眼睛,俯身緊貼著馬
的鬃毛。風在耳邊呼嘯,馬具上的鈴毯一個勁地尖聲亂響著。一股死一般的寒冷像長矛
一樣刺透了他,而像是最後的迸發,那匹小精靈神駒突然快如插翼,像白色的火焰一閃,
竟從最前面那個黑騎上面前緊貼著沖了過去。
    弗羅多聽到濺響的水聲,水花在他腳邊飛濺。他感覺到快速湧起和上升,這是馬兒
離開了河床,在登上那難行的石頭小路。他正在爬上陡峭的河岸,他已經涉過了渡口。
    但追兵緊跟在後頭。那白馬爬到河岸頂端時,停步回顧,引頸長嘶。下面水邊是九
名黑騎士。弗羅多在他們仰視的面孔威脅下,精神沮喪。他不知道有什麼會阻擋他們那
樣輕而易舉地渡河,而且他覺得只要黑騎士過了河,要想跑過從渡口到利文德爾峽谷的
邊緣這一段長長的、不可靠的小路而逃脫追趕,完全是徒勞的。總之他感覺到自己被緊
迫地命令著要停下來。這再一次引起他的憎惡之情,但他沒有力量去拒絕了。
    突然,最前面的黑騎士策馬向前。那黑馬在水邊停步,用後腿直立起來,弗羅多鼓
足了全身的勁坐直起來,揮動他的劍。
    「滾回去!」他喊道:「滾回摩爾多國去吧!別再跟著我了!」他的聲音存自己耳
朵裡聽來覺得細弱而尖銳。騎士們停住了,但弗羅多並沒有邦巴迪爾的法力。他的敵人
報之以一陣刺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回來呀!回來呀!」他們叫道:「我們帶
你到摩爾多國去!」
    「滾回去!」他小聲說。
    「魔戒!魔戒!」他們拚命地叫喊著。隨即他們的領隊便催馬向前,走進河水中。
其余兩人緊隨著他。
    「我對埃爾伯列思和美麗的盧西思起誓,」弗羅多用盡全力舉起他的劍說:「你們
既得不到魔戒也得不到我!」
    這時,那領頭的黑騎士已經涉到渡口的一半,他在腳蹬上站起來舉起手,恐嚇弗羅
多。弗羅多嘩然無語。他覺得舌頭從嘴巴斷裂開去了,他的心在陣陣絞痛。他的劍斷裂
了,從顫抖的手中墜落。座下的小精靈神駒用後腿直立起來,噴著鼻子。走在最前面的
黑騎士幾乎要踏上這邊的河岸了。
    正在此時,忽然傳來一聲怒吼和一個巨大的衝擊,一股大水卷裡著許多石頭發出巨
響。弗羅多朦朧中看見下面的河水漲起來,浪濤像一支帶羽飾的騎兵大隊,沿著河床猛
沖而下。弗羅多覺得他們頭上的羽飾像白色的火焰在飄動,他幾乎覺得好像看見在那河
水中有一個個白色騎士,騎在一匹匹長著泡沫鬃毛的白馬上。那三個還在涉渡到中途的
黑騎上遭了滅頂之災,他們即時消失,被突如其來的、憤怒的白沫埋葬了。後面的幾個
無可奈何地退了回去。
    弗羅多逐漸失去知覺,最後他聽見許多喊聲,好像覺得看見在河的對岸躊躇未決的
黑騎士後面,有一個發出白光的人影,在這人影後面有一些影影綽綽的飄忽的火焰,在
降臨世界籠罩一切的灰色迷霧中閃爍著紅光。
    那些黑馬都發起狂來,在恐怖中向前躍出,馱著它們的騎士沖進奔騰的洪水裡。洪
水把他們沖走時,他們的慘叫聲也被河水的咆哮聲所淹沒。這以後弗羅多覺得自己在降
落下去,咆哮聲和混亂聲似乎在升起來,把他和敵人一起卷入其中。他什麼也聽不見,
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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