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犬驢哲學
「我討厭上體育課,因為……」體育課!從幼兒園的唱遊,國小的團體活動課開始, 到大學的選修課,都是我的噩夢!我四肢健全,沒錯,可是一上體育課,我立刻變成肢 體殘障。 「因為我討厭和一群人跑在一起!」 我擺出很孤僻的表情說。 「和一群人跑在一起真的讓你這麼難過嗎?」如果你繼續問下去的話,我只好說實 話了: 真正讓我感到難過的事是,我討厭跑在一大群人的後面!被「孤立」的感覺不算什 麼,被「拋弄」卻還要跟著別人的感受非常教人沮喪。 本來我就是運動神經不太發達的人,後來在遭逢「變故」後更慘。 手腳不能像腦袋一樣動得快似乎是天生的。(這就是我腦袋動得快的地方,說自己 四體不勤的同時,還順便贊美了自己的腦袋)記得五、六歲的時候,我媽很「望女成鳳」 的想送我進蘭陽舞蹈團,先讓我在舞蹈班學跳舞。 從那時候起,我就知道自己手腳不靈活。我在舞蹈班待了三年,三年之閻,年紀比 我小的在演出時都可以擔任台柱了,只有我「安於」跑龍套的腳色。像我這種從小好勝 心堅強的人,竟然在這方面一點進取心都沒有。 其他小朋友們一到班上來就興高采烈的活動筋骨,我則用死魚眼睛看著大時鐘,喃 喃自語:時間趕快過去吧,過去吧……後來老師準備了一枝籐條專門來對付我:你再不 學會直立翻觔斗,我就打死你! 威武不能屈、吃軟不吃硬大概也是天生的。三年後,腳上傷痕斑斑,我始終只能做 「烏龜翻」,不能做「猴子翻」,更不要提後空翻,我堅持我的腦袋離地翻觔斗一定會 腦震盪! 我當然也不會劈腿功。 唯一從舞蹈班學來的,至今仍未曾磨滅的「影響」,是右腳的外八字,忘情時走路 就像鴨子,據說那是因為學習舞蹈時用力錯誤的結果。 舞蹈老師懷孕,打算暫停授課時,我比中了獎還高興。心想,從此不必再受苦刑了。 可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不多久,我坐在表哥的腳踏車後座(唉!連搭別人的車也有 事!),一邊打瞌睡一邊把左腳放進腳踏車急速轉動的後輪裡,幾秒鐘之內,血肉模糊 一片。一群大人把我送進外科醫院縫了幾十針,從此我有一年沒法走路。昏庸的醫生竟 還說,腳筋受傷、動脈受損,可能會一輩子變成跛子。我說他昏庸,絕對有道理,因為 他縫的針亂七八糟,至今仍留下非常難看的蟹爪疤,傷口處理不當,不斷因感染潰爛發 炎。我媽後來才告訴我,她一直擔心跛子女兒嫁不出去得養一輩子。 傷好了就忘了痛。現在想想,那段日子好像也滿舒服——每天有人背我上學,有人 送蘋果給我吃,沒事就懶洋洋的躺在床上看電視,沒人喝止,沒有人要求我要考第幾名。 圍在我身邊的每個人都像一個慈善機構,當然更不必上舞蹈課和體育課……我體會到 「自甘墮落」其實是滿舒服的一件事。 那段時間,我開始投稿國語日報,我第一篇鉛字稿寫的就是「我最難忘的一件事」, 寫我當跛子的來由始未。我看了很多書,像《柳林中的風聲》、《獅子、女巫、魔衣 櫥》、《柳景盤》、《魯濱遜漂流記》……有一扇窗緩緩的打開了。大概從那個時候起, 我每天都在幻想自己是「全能天才兒童作家」,我幫自己的書設計了封面,幫我準備開 拍的感天動地文藝愛情片設計了海報,每天都在作我的千秋大夢。 每一本課本的空白頁上,都有我寫的小說。 傷愈之後,體育課變成更大的麻煩。我的「不良於行」已深入骨髓。仰臥起坐,零 下;一百公尺,二十三秒的全校「紀錄保持人」,跳高的紀錄是五十公分,低欄……當 然是停下來發呆,雙腳發抖;四百公尺——和跑完第二圈的人同時抵達,只是我是跑完 第一圈……我恨,非常恨體育課。有一陣子我還打聽過,怎妖才會自然而然的暈倒。 上了國中之後,成績再好我都領不到獎學金,體育老師都是在感歎三聲無奈之後勉 強給我及格。有一位新來的體育老師「相」上我的體型請我加入體操校隊,我看了體操 校隊「玩」平衡木之後,差點失聲痛哭。 體能低等的人只好證明自己智能中等以上。我考上北一女以後,最大的悲劇揭幕了。 為了表示該校四育並重,當時沒游過十五公尺者可績再好都不許畢業。 我誠勤誠懇的把兩個暑假的時間泡在游泳池裡,請來各方高手當教練。我真的很努 力,基本動作也很正確,換氣也好像學會了,可惜,就是爬不了十五公尺。「你恨水! 你上輩子是淹死的!」各方高手的結論都不出如上範圍。 無論如何,都爬不過十五公尺。最後有個聰明人幫我出了狠招:跳水!沒天分總有 膽量吧!閉著眼睛,假裝很優美的往水裡一跳,不是就多出幾公尺了? 我的游泳成績六十分就是這樣來的。我因為跳水,順利畢了業。念了台大之後,竟 然還有體啐課!當時法學院顯然受到歧視,學生不能選修,光看被派到該班的老師有什 麼專長,整個學期都得上那門課! 當老師宣佈,這學期上排球時,我心知不妙。上了幾次課。每每看著比我腦袋還大 的球當空砸下我本能的拔腿就逃走,班上沒有任何同學有同情心,沒有人願意和我編人 同一隊。 為了捨己救人,我只好托人情,求一位醫生為我開「殘障及重大疾病證明」,編入 殘障班上課。殘障班上課輕松,只要每次準時到,保證及格。我的同「班」同學們有的 得了紅斑性狼瘡,有的是先天性心髒病,有的是靠輪椅代步……我呢,只能說自己得了 「不可告人」的病。我魚目混殊,只求不要因體育被當掉多念一年。 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郭強生是我體育殘障班的同班同學,他到底有什麼問題呢? 至今我沒有問他。不過我想,大概都是心因性的體育殘障病。 準備考研究所前,我還特別打聽:研究所要不要上體育課啊?不要,太好了,不然 本人鐵定不念。 我為我的心因性體育殘障,找到一個狡猾的辯解:如果是狗,就不能把自己當驢子, 如果是驢子,就不要把自己當狗。 有個寓言是這樣的:驢於看主人喜歡狗就一直偷偷地學著狗的樣——它什麼也不做, 只會舔人,就得到那麼好的對待!當他確定自己已經有狗的本事之後,有天,主人回家, 它迫不及待跳到主人身上舔得他滿身口水,結果,被毒打了一頓。 我常用這種犬驢哲學來安慰自己。 要趕走自己某方面的自卑感,最好的方式,除了停止自卑之外無他。停止自卑,幫 自己找些開心的事做。 如是在關一扇窗的同時,另一扇門打開了。 我很難強迫自己去喜歡比別人努力還做不來的事情,也很難不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我想,大部分的人都是這樣的,誰能勉強自己? 固然,很多哲學,很多道理,只不過是某些自以為聰明的人為了讓自己好好生活找 辯解的借口罷了。 近來我為了想圓潛水夢,自願的嘗試再度浸在游泳池之中,下水二三十次後,不知 不覺間,我竟然發現,原來我也可以「連續」游完二十五公尺! 對任何人而言,這個進步聽來實在緩慢——平均嚦年進步不到一公尺啊。可是在我 發現我終於能從這頭游到那頭的那一剎那,大概只有「驚天地泣鬼神」六個字,足以說 明我摸到游泳池另一邊時的心情震動了。我對自己說:你其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白癡嘛。 一扇關上很久的窗子,忽然被重新打開一條縫,陽光重新照進來的感覺,真好啊。  
逃年
我一直有很嚴重的潛逃傾向。好聽一點說是天生流浪性格,其實是不耐在人情循環 中走別人要我走的方向,企圖逃避所有善意與惡意的影響。 每年的逃年行為就是一例。我記得,有一年新年在尼泊爾,有一年在法國……有一 年在香港,有一年在峇裡島,今年我己打算到日本洗溫泉去。還好,這個地球並不小, 總有地方去,雖然遇到農歷年,機票總是貴,而且很難買——這證明和我一樣喜歡逃年 的大有人在,嘿,吾道並不孤,由此可證。 我為什麼不喜歡留在台灣過年?很科學的分析起來,大致是因為,我並不喜歡熱鬧, 尤其是家族性的熱鬧。如果留在家過年,我大概可以想見我必須回答的問題。「最近在 做什麼?」「還在寫作嗎?」「怎麼都不送書給我?」這些問題,來客幾乎每到必問— —因為也找不到其他好牽扯,這還算是容易回答的,更有甚者,和你帶點血緣關係的長 輩,多半覺得他們有權利關心你的私生活,有義務矩細靡遺的詢問,並且很積極且正面 的提出他們中肯的建議。中國人的家族字典裡沒有Privacy。我一向很怕這種聊天。平 常對此類無所事事的聊天都怕,何況過年,沒有借口說,對不起,現在我很忙,唉呀, 快要遲到了…… 還有一種問話方式,我稱它做「以疏探親」唯心式的質詢,也很可怕。 「怎樣,你過得快樂嗎?」(這種問法其實是想發掘你的不快樂,這才有天可聊。 大抵人類有志一同,不快樂比較會和他人分享。) 「很好啊!」我總是這麼說。我很少想到自己過得不好的地方,不好的事縱然有, 死記著它不是自找麻煩嗎?可是,如果你回答,我很快樂,問話的人會覺得你有點不誠 懇,甚表失望。人生不是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嗎?啊?你怎麼可以開心? 「你不要死鴨子嘴硬,強顏歡笑!」 「怎麼可能快樂?人家說作家都是多愁善感呀。」 「很快樂?不會吧,我聽你的聲音滿無奈的。」(殊不知我是因為這問題的千篇一 律而無奈)「你看你,皺紋又比去年多了幾條,我看你每天要寫那麼多字,一定很無奈 吧」。寫作者似乎被公認一定要兩袖清風、多愁善感,沒有每天快樂寫稿的權利。 更可怕的是那些會問你「×××好嗎?」的人,他們可能不知道男女朋友是會分手 的,那人在日記簿裡早已不留痕跡,他偏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記得在我從法律系畢業後的第七年,這期間我已念完中文研究所,已寫了幾本書, 已在新聞界做了幾年事,還有親戚到我們家正義凜然的指責我辜負了他們的期望,為什 麼不去考律師?我支吾其詞,只說人生貴適志,我並不喜歡從事那一行,結果被訓了一 頓人生大道理,雖然這問話的人到四十歲年年換工作,偏還來教訓你。對長輩不像對記 者,不可以說:「這個問題,我可不可以不回答?」 是的,我很難偽裝自己是個溫情主義者,一點也不喜歡這種質詢,非常怕那些決定 不了自己卻喜歡決定別人的人,更不喜歡別人對我的自由心證,尤其是在忙了一年過後, 好不容易可以偷閒喘息幾天。年,中國人的團圓日,在我過去的經驗中,常常變成一個 鬥爭大會。不只是我,很多家族氣氛比較「怪異」(或較傳統)的朋友也有相同的經驗。 瀕臨三十歲而未嫁的女人,必須應付親友以關愛的眼神詢問:「你為什麼還不結婚? 到老沒人陪會很寂寞。」「啊啊,眼光別這麼高啦,女孩子太能幹不會幸福的……」當 事人本身也許還好,當事人的母親常常因此覺得沒有面子。難怪趕著過年前結婚伙頤。 我有一個朋友逃年的理由如是。還有一種苦惱——必須回鄉,陪丈夫家人過年,我有一 個服裝設計師朋友。平時不需操持家務,一切有傭人打理,但過年期間一回到婆家中, 則須以長媳身分料理三餐,洗數十口人的碗盤,讓丈夫有面子一下。雖難得盡一下「義 務」,但一想到過年,眉毛全皺起來。聰明的女人懂得不抱怨,但誰真心喜歡過年?男 人也很難不皺眉頭,特別是那些深明年終獎金不夠發壓歲錢的。新婚夫妻或頂客族看親 友帶著一群小蘿蔔頭來拜年,很少不暗暗咋舌說:這下本可虧得大。 我想,一到農歷年,出國人數激增,而機票總要漲價的理由,大家心知肚明。難怪 小時候大人說,只有小孩喜歡過年。發現過年不太可愛,是成長的象征。 我的父親一向開明,他非常了解我不喜歡過年的心態,總以體諒的口吻說:去吧。 我的禮到人不到原則,他並不反對。有時候會以羨慕的口氣說:像你這樣,真好。 我的潛逃傾向是遺傳性的——其實父親並不喜歡過年。(有群心理學家說,你會用 父親對你的態度處理人際關係;用母親對你的態度對待愛情。)我記得他總在除夕飯開 始後才珊珊從書房走下來,安靜拿起筷子吃飯。偶爾說一句,這道菜好吃。壓歲錢由母 親發落,也不經他的手。吃完飯,他又匆匆回書房去,房間緊閾,硬生生把過年的氣氛 關在外頭。在我的記憶裡,沒有一年不是如此。父親並不喜歡應對親友,也訥於言辭, 過年對他而言,一定是一件苦差事。有親友來訪,叫他,他頂多微笑下樓來寒暄,也說 不上幾句話。我其實很明白,話不投機半句多,所有家族親友中,僅他一個人是讀書人, 他雖從不孤傲,但,該跟別人說什麼?父親沒有兄弟,人口簡單,過年時只有姻親來時 會熱鬧些。過年時他們總愛一起擲骰子賭錢,父親雖管不著他們,卻嚴令不許我們家兒 女加入,更不准觀賞。不管過不過年,令未稍寬。 小時候總覺得他不近人情,直到我越來越發現把自己關在書房裡是人生樂趣後,漸 懂他「雖過年不改其樂」的苦心。為人父母,身教第一,我每次看到愛打麻將,日日只 嗜吃喝,一輩子沒買過書的父母還希望孩子愛讀書,都暗暗好笑。 父親偶有驚人之語,某年除夕,他就曾告誡我們家的少壯派:「你們不要急著結婚 生子,因為我一點也不想當祖父。」 細細思量他的玩笑話,其實大有文章。他是單傳獨子,人生中沒有可逃的空間,處 處是人生責任,從年輕扛到老,有老的,還有我們這幾個小的,哪裡能喘口氣。撫老育 兒,第一要錢,第二要錢,第三還是要錢。記得有一年,他和人做生意,被倒了百來萬, 頭髮數夜之間落盡,那一年,他始終戴著油亮假髮,年終獎金全用來還債,但發給我們 的壓歲錢卻也沒少。我知他生性愛好孤獨與自由,但何處可逃。 所以他從不反對我逃年。家裡若平時相處貼心,不必過年來家族聚賭表情意,他給 別人思,從不覺得別人應該道謝,別人欠他,不還也無所謂,如今過年接到我奉上的壓 歲錢時,他總是客氣的說謝謝,那種客氣,總使我十分不好意思。 其實我逃走的年,也並沒有什麼與平常日子不同之處。某一年我和一位同是寫作的 朋友到了香港——因為別處都訂不到機票。過年前我們兩個人住在凱悅飯店裡,吃飯店 的自助餐當年夜飯,到了元旦,因為處處放假,無處可去,便在咖啡座裡寫稿,兩人各 據幾張稿紙,面對面,視對方為不存在,振筆疾書;寫累了,才外出散步。「還好,香 港這邊不許放鞭炮。」我這位對鞭炮深惡痛絕的朋友,對我們這種無聊的元旦竟還深表 滿意。 美國作家包威爾(Powell)說:「寫作是一種孤獨的行業,家庭、朋友以及社會全 都是作家的敵人。因為,作家必須獨處,不受干擾,而且多少有點蠻勁——如果他想撐 完一部作品的話。」他的話雖言重了,但也不無真理。至少我已經習慣了我的孤獨,面 對稿紙總比面對諸親友的關切容易,所以我繼續以各種莫須有的理由逃年。我感激父親 的體諒,因為,他一定明白,孤獨是一件美麗的事。 「我曾經立志當作家的,可是,在你們出世後,我就沒寫過文章啦……」父親說。 ------------------   一鳴掃描,雪兒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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