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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牛市不割肉,弱市不怕跌


  對都茗,曾經海總算徹底看透了。當天晚上,他就重新回到父母的家裡。他暗自發誓:不翻過身來,絕不再和這個女人打交道。欠她八萬塊,我會還她的。不,八萬塊,這一居室讓給她也綽綽有余了,算我遺棄她也好,算她趕走我也好,總算我在經濟上沒有沾她的便宜!
  但他不知何去何從。每日裡悶頭悶腦的,讓無名的煩躁折磨自己,默誦《莫愁歌》也不再管用。每當夜深人靜,跳到他眼前來的,還是邢景,伴隨著邢景的那些恬淡、安詳和幽深的靜遠……他多想去找她一吐胸中的塊壘。可這樣潦倒,哪好意思再見她?除非東山再起,有條件「解套」自由「換籌碼」的時候再去找她。
  東山再起,談何容易!資金呢?
  他想向父親借,向親友借。他相信,只要他開口,是不會被拒絕的,多一點少一點而已。可他不敢說服自己再違反初入股市就為自己制訂的這道禁令。
  算了吧,天底下不是只有股市才能幫你東山再起的。「粗布衣,菜飯飽」的「快活」,對「富貴榮華」的鄙棄,雖然沒有在醫院裡初讀《莫愁歌》時那樣令他著迷,但他還是想到去收回辭職申請,重操舊業,拿出臥薪嘗膽、甘做海底游魚的決心和勇氣來從頭開始。如今有權力就有一切,雖然比「扁頭阿棒」晚了一拍,可那兒到底已經費了不少功大,舖了幾級台階,只要耐心地、含辛茹苦地繼續一級級爬上去,你終會有一天手握大權的。這也是以退為進的一招啊!
  不,不能。這一回頭,等於向世人宣告我徹底的失敗,證明作實在是一碗沒有出息的「回湯豆腐」,一條只配躲在深深的海底打轉的「邋遢魚」!
  應該另外尋找門路。他不信偌大一個世界,沒有他曾經海走的坦途。
  他像只沒有航向的小舢板,在茫茫人海裡漂。他留戀海發證券公司,總好像有什麼東西失落在那兒。但又怕到那兒;想在那兒聽到女人的說笑聲,可又怕聽到。矛盾歸矛盾,但總是身不由己地朝那兒漂,每次都是將要逼近,便蜇回了身。那天,他耳畔迴盪著女人的聲音,腦子裡轉著「裕安」股票到底怎樣,慢慢地漂到離那兒不遠處,戀戀不捨地轉過身來的時候,卻和身後的一位女士打了一個照面。
  這不是「收購板塊」裡的張老師張瑞玉嘛!她那始終像蘊含著譏誚的雙唇,顯出一種特別值得譏誚的樣子,正朝著他笑呢。
  他驚喜地叫道:「張老師!」
  張瑞遷補哧笑了出來:「老曾哪,我在後面看看很像你」□媸悄悖?
  他說:「到證券公司去?怎麼只你一個?」
  張瑞玉說:「不不,我去給兒子買只鉛筆盒子。你好嗎?」一雙漂亮的雙皮眼像兩道閃電,從他的眉眼掃到他的雙腳。好像在審察他的變化。
  「好好,就這樣子。」他怕她再提起一些不愉快的話題,想轉過談鋒探聽探聽邢景的消息。說真的,她們都知道他心髒病發作;卻不知邢景對此持什麼態度。
  不料,張老師含蓄地一笑,倒問了這麼一句;「近來見到過小邢嗎?」
  曾經海一怔:「誰?」
  她神秘地笑了笑:「邢景呀!」
  曾經海渾身一震:「沒有!她不是在你們學校上班嗎?」
  張瑞玉笑道:「她走了。」
  他急問:「到哪兒去了?」
  她搖搖頭,想說什麼,可終於只神秘地笑了笑說:「反正,碰到她的話,就代我們向她問問好,說我們都很想念她。」便匆匆告辭。
  曾經海站在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辦。朦朦朧朧地總覺得邢景的「失蹤」,好像和他有什麼關係,這位張老師故意對他隱瞞著什麼。惘然轉過身,愈咀嚼,愈覺得張瑞玉的問話和笑容所包含的東西豐富得很。他想,是因為我的破產,叫邢景失望而去;還是我們的所謂「桃色傳聞」,使她失去了為人師表的資格被炒了魷魚?是在我昏迷的日子,因為密碼的修改,都茗醋罐子打破,一時失控找到了她,發生了什麼……他吃不准。久積於心的思念與失落並存的感覺,又加上了莫名的猜疑、歉疚,直使他喘不過氣來。
  曾經海終於重新轉過身,直奔海發證券公司。他打算多找幾個人問問。自然只能找「收購板塊」中的老師她們去問。可惜,不見這個「板塊」中的任何人。卻見「裕安股份」確如杭偉所說,正在震盪上揚,往十元上方突破,走得相當扎實。
  他不敢久留,拖著灌滿鉛塊似的雙腿回到家裡,直覺得自己像一只突然宣佈虧損的股票,一下子伸出無數雙看不見的手,使勁地把他在外拋。
  他倒頭躺到床上,竭力把剛才海發證券公司營業大廳裡那些攢動者的腦袋,液晶顯示屏上紅綠相間、變化無常的股價,張瑞玉的笑,統統壓到他的身子下面。
  它們給壓住了。可他也跟著往下沉,往下沉,說不清是他壓著它們,還是它們淹沒了他……
  「經海,經海!」
  他聽到有人在喊他。睜開眼。是母親站在他的面前。
  「經海,給你……」母親將幾張淺藍色的紙片送到他的眼前,還帶著一股淡淡的樟腦香味兒。
  曾經海看清了,是幾張定期儲蓄單。這是媽多年積下來的。她只瞞老伴,卻不瞞他,因為她不懂銀行存取手續,都是叫他悄悄代辦的。他做股票順利那一陣,父親將家裡存款全部投入了股市。她沉不住氣了,趁父親不在眼前的時候,要他拿去幫她錢生錢。那時候,他的資金雄厚,不在乎這一二萬元錢,而且定期的都沒有到期,就說到期以後再說吧。不久便發生了「羅湖股份」的事。這時候冒出這筆錢,他的眼睛不禁一亮,一骨碌坐起來,問道:「給我?」?
  「哦……」母親不知道應該怎麼說。她見兒子回去和媳婦重新過日子,可是過不了幾天又突然回來了,仍要她理出那張單人鋼絲床來給他用,不禁問:「怎麼啦,都茗她……」他吼了一聲:「別提她了!反正……」她再也不敢問,知道砸了的砂鍋就是這樣難以修補。見他整天悶頭悶腦的,她的心都碎了。她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他想翻本,可又不願向人借錢。她害怕股市,可也不願兒子這樣痛苦地過日子。幾次想到自己這筆私房錢。她和他父親一樣,聞股色變,草木皆兵。可是為了能夠減輕兒子的痛苦,她還是拿出了這筆錢。她不敢也不願說明是給他再去炒股的,只想拿它把兒子這只斷線似的風箏牽在自己手裡;或者說,拿它醫治兒子心靈的創傷,不管他怎麼用!「我知道你日子不好過,可又不肯回原來的寫字間去,整天像沒頭蒼蠅似的,我心裡難受啊!……我老了,我有勞保,有你和你姐姐,用不到這筆錢。你就拿去用吧,做生意也好,做點……別的事也好……隨你……」
  「不不不,媽!」他趕緊把存單塞回母親懷裡,「這是你辛辛苦苦積了一輩子的錢,我不能要!」
  母親重新把它塞到他的手中,說:「那就算是借你的……不用利息,你實在不想借,你就代我……」
  「代你?」
  「代我……」母親還是沒有勇氣說出「代做股票」這句話,她不能拿錢鼓勵他再入股市,除非他自己還想進去,「……代我買點國庫券也可以,代我轉成定期也可以……反正銀行利息這麼低,隨你……」
  這都是他親自幫她到銀行辦的,是她從牙縫裡,從小菜籃子裡,一分一分摳下的,一共一萬六千多元。他把這幾張定期儲蓄單翻了一下,有的已經到期,有的還差幾個月。他看看母親那張慈祥的、曾經對自己傾注著多大期望的眉眼,又看看那張空著的椅子,百感交集.說:「媽.讓我想一想吧……」
  一頭是母親血汗錢的沉重,一頭是正走強的「裕安股份」的誘惑,此起彼落,不斷地在他心頭搖擺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他終於懷著恍惚的、卑視自己的心情,將定期儲蓄全部兌成現金。因為來不及申請磁卡,就先借海發公司大戶室那位忠厚踏實的老鄔的賬號,買進了一千五百股「裕安」。
  重新入市,他不太願意呆在原先那個大戶室,散戶室認得他的人畢竟少,所以多數時間他就擠在大廳裡看。「裕安」的每一分漲跌,股指的每一點波動,都會撥動他的心弦,或松或緊,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他沒有忘記「滕百勝」的「平常心」,可他這一回押在股市的是母親的錢,不管是代母親做還是借母親的錢翻本,母親積蓄這一筆錢的艱難情景,走馬燈似的在他的眼前輪番出現。是炎夏的一個黃昏,他記不起是干什麼去的了。他和媽媽的襯衣全被汗水浸透了,口渴得像火燒。他要求媽媽買棒冰。媽媽取出了錢包,卻只數出了四分錢給他買一根,他知道媽媽捨不得,拿棒冰送到她的嘴邊「媽,你咬一口。」她卻抓起他的手,往他口裡塞:「你吃,媽不渴!」他吃了,但他永遠忘不了她的一個動作:伸出舌尖,舔了舔乾裂的雙唇!還有那一回奶奶病在醫院,她帶他去探望,走一站上電車,是四分車錢,多乘一站就得七分,為了省下三分錢,她總是帶他走那一站特別特別漫長的路……
  好在正像杭偉所介紹的,「裕安」在小幅震盪中不斷上漲。當漲到了十一元時。他的心弦才逐漸放鬆下未。雖然,他的重新入市是不動聲色的,但悄悄跟著他買的散戶仍然不少。隨著「裕安股份」的不斷上漲,跟進的人也逐漸聚集在他的身邊了。
  滿額皺紋的「小老頭」悄悄地問:「老曾,『裕安』能漲幾檔?」
  曾經海問:「你買了?」
  「跟著你買的。」
  站在一邊的小胡子小喬笑嘻嘻地緊接著說:「我也買了。」
  風韻猶存的張女士顯然和他們屬於同一「板塊」,也笑著說:「我們都買了。」
  曾經海心裡的承受力突然加大了,想了想說:「據說,能到二十一元。」
  眼前所有的眼睛一起都發了亮:「真的?」
  旁邊有一位中年漢子提醒:「聽說,『裕安』技術指標不太好呢,高得嚇煞人,馬上要回調了,還是當心一些好。」
  這是實話。對於股票K線圖上的技術指標,什麼年線,月線,中軌線,上軌線,下軌線……一直到什麼「神秘數字」、經典性的艾略特波段理論,曾經海都研究過,既信又不信的。從純技術來看,「裕安」是到回調的價位了。可曾經海也知道,強勢股在上升的時候,莊家為了避免散戶根據技術指標搶在他們前面拋售,故意將技術指標打亂,使跟風抬轎者捉摸不透,無章可循,只能拋開了技術面。只有到價位「到頂」,也就是到莊家秘密預定的目標價的時候,技術指標才成為進退去留的重要參照。「裕安」如今處於強勢中還是到了在家出貨的時候,他正想了解呢,一時間不知該怎麼應答。身旁一位戴眼鏡的年輕人,卻插了嘴:
  「嗤,什麼技術指標!技術指標是死的,消息面才是活的,它從來就是消息面的奴才;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也是莊家手裡賺錢的工具,莊家是可以在盤子裡修正技術指標的嘛,太相信,賺不了大錢!」
  這話彷彿代曾經海作了回答,也彷彿幫他找到了脫逃的理由,曾經海心弦一松,說:「對對對,這位朋友說的對極。只要沒有利空的消息,我看到二十一元是不會有問題的。你看,走勢很強。」
  旁邊的股民們紛紛向他圍過來。「小老頭」卻急急忙忙地沖出人圈,跑到窗口前,再去下單補進幾百股。小胡子小喬跟著也去買進。
  如果說,過去,邢景她們背後叫他「叛徒」是因為他的無可奈何,這回卻是蓄意的了。曾經海感到自己很卑鄙,比垃圾股還要垃圾股!他急忙拉住也想去補買的張女士說:「當心,股市變化莫測,千萬別追漲,叫他們也不要追漲,有的是機會!」然後像想起什麼,轉過身子急急忙忙地脫離了包圍。
  「裕安」衝到了又一個歷史高位,直逼十八元。母親看他吃棒冰時,舌頭舔了一下雙唇的情景,在曾經海心裡越髮絲纏籐繞般地難以擺脫了。他蓄意繞開杭偉,由自己作出決斷。他一向自詡為曾經滄海、接受過風雨洗禮的,可這一回,那位不知名朋友提醒的技術指標,卻一直壓在他的心上,將心弦繃得弓弦一般緊,恍恍惚惚的,弄不明白自己是一只股票,還是一個人。下午,聽說又有利空消息將出台,是處罰一家違規金融機構的。他覺得不能太貪了,應該到大戶室看住行情,抓個好價拋出去。剛經過交易大廳門口,『小胡子」突然從大廳裡撲出來,緊跟著「小老頭」們一齊出來包圍了他,像唱讚歌,又像摸底。
  小老頭說:「老曾,『裕安』真是只好股票呀!你看一直在漲!」
  張女士提心吊膽地問:「真能到二十一元?」
  面對這局面,曾經海不知話語是怎樣從舌尖跳出來的:「是的是的!」
  小喬追問:「消息可靠?」
  曾經海苦笑著說:「怎麼說呢?要打包票,我可不敢!」
  張女士立刻伸出手指,直戳「小胡子」的腦門:「你也是!要老曾介紹女朋友,還要包養兒子,以後他還敢給我們提供消息啊?」
  趁他們內哄的機會,曾經海急忙脫身。
  張女士在他身後叫道:「老曾,老曾!最近消息面怎樣?……」
  曾經海裝作沒有聽見,逕自往樓上大戶室奔。
  他已不屬於這家公司的大戶,曾經擁有的那個座位,早被一位年紀很輕的新主人所占有,他只能作為客串的客人,老鄔的朋友,到隔壁坐在老鄔的旁邊看。老鄔果然是一位厚道人,在關注自己幾隻股票的同時,不時讓他看「裕安」的股價走勢。大盤走勢相當強,「裕安」也繼續在上漲。如今,對於這只股票,消息面、技術面都是看空的了。這樣一個數字,像一把尺子,樹在他的面前:十九元五角。抗偉說二十元,我到十九元五角就拋!他張大眼,每漲一分,心弦就繃緊一分;每往下跌一分,心就一陣冷。跟著這一冷一緊,他彷彿變成了一根硬邦邦、冷冰冰的冰棍,又似乎變成那一串串鮮紅的、熱得滾燙的「裕安股份」……隱隱地,「滕百勝」出來告誡:平常心,平常心!要有一顆平常心!可惜,聲音是那麼微弱,那樣短暫,瞬息出現,便給鮮紅火熱的價格,或者冰冷的棒冰吞噬了……
  十九元五角!真的到了!他開始拋售,幾百股幾百股地拋售出去,既能保衛「勝利果實」,又爭取利潤的最大化。忽然他發現拋出了一筆,十九元二角,低了二角,竟達十一萬股!緊接著又是一筆,十萬零六千!經驗告訴他,莊家開始出貨了。他毫不猶豫地,也以十九元二角全數拋光。他的手微微發著抖。他賺了一萬二,母親存款的百份之六十二。儘管知道「買進不看跌,賣出不看漲」,但他還沒有從股票的角色中轉換過來似的,也好像在再次考察杭偉的為人以及大盤要下調的消息,端坐不動,繼續看「裕安」的變化。他越看越感到安慰。大盤走強,「裕安」卻繼續下跌,不斷地下跌!就像剛才所見,十幾萬十幾萬地往外拋,半個小時內,跌到接近停板,再次拉上去,然而,莊家拋盤的事實已經公開化了,股價再也無力回到他最後拋售的那筆的價位上了。他頭幾筆售價成了全日最高成交價!
  他興奮。雖然所獲還不如他在「羅湖股份」上損失的一個零頭,然而,所獲得的安慰,將他近來失敗的痛苦,消解了許多。
  收盤了。他告別老鄔下樓,散戶們從大廳出來,三三兩兩地聚在門外交流著前市行情。他仍然沉浸在獲利脫身的欣喜中,不防被人拉住了胳膊。
  是「小老頭」。謙恭中注滿了困惑:「『裕安』怎麼啦?真給炒到頭了?」
  曾經海說;「是差不多了。」
  「啊?!」「小老頭」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跑了?」?
  曾經海說:「跑了!」
  「他媽的,你不是給我們吃藥嘛!」小喬突然跳到了他的眼前,「你不是說到二十一元的嘛!開盤前你還說……」
  曾經海這才想到這一批追星族。張女士,老方,小陳,都包圍過來了。小喬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袖子櫓到肘子上,很有揪住他前襟論理的味道。
  他趕緊突圍。
  小喬的咒罵緊迫而來:「竟雇人『撬邊』,操他媽的!狗都不如!」
  小喬把那位幫他否定技術面的「眼鏡」看成他的同夥,像馬路騙子,暗中聯手欺騙他們了。曾經海很惱火。想回過身去,說明他並沒有如此卑鄙,並將這只說變就變的野貓臉,拖到交易大廳,叫他看看所有證券公司都張貼的那幅警告性提示:股市有風險,入市需謹慎。市面上所傳消息、所作言論,都是「僅供參考」的,連這都不懂,哪有資格罵狗。可轉念一想,「牛市不割肉,弱市不怕跌」,如今我這只股票,正處於人生弱市中,罵我是雇人聯手「撬邊」的馬路騙子,就是馬路騙子,不如狗就不如狗。韓信還受過胯下之辱呢,我總算有了東山再起的第一筆資本。
  曾經海離開了海發證券公司,「雇人撬邊」,「操他媽的,狗都不如」,卻一直在曾經海的耳邊回響,叫他想起了「叛徒」,想起了邢景。晚上做夢還在想,不僅想,而且好像自己真的變成一只癩皮狗,像叛徒一樣在地上爬著,鑽到最骯髒的角落裡去尋找肉骨頭啃著。以致不敢再到海發證券公司去,遠道趕到了開泰。他不敢到「滕百勝」房間裡去,他所做的,正好和「滕百勝」的告誡相反,離開「平常心」越發遠了。他只想找杭偉。杭偉並不知道他也買了「裕安」。但如今,他覺得可以接觸的只有杭偉這樣的朋友。杭偉昨天已經將大部分「裕安」拋出,可見了曾經海,開口就罵朋友:操他姐的,提前出貨了!弄得我很被動。瞧!的確,轉過電腦顯示屏給曾經海看的還是「裕安」,他正在等候反抽的機會繼續拋售。可今天只有十六元了。雖然還是盈利的,但無異於「那位朋友」將他口袋用的錢扒走了一半。
  曾經海似乎又明白了股市上的一些道理。略微淡化了一些從「叛徒」到「狗都不如」的「馬路騙子」的痛苦。到他離開開泰,大盤還是在強勢震盪,而「裕安」已經接近跌停板了。
  曾經海懷著輕松的心情,匯進結束了前市交易的股民中。忽然,耳邊傳來一聲驚喜的呼叫:「老曾!」他定神一看,是那天在開泰門口要求他推薦股票的「烏骨雞」!他的心弦本能地一緊:「啊……你好!」
  「我到處找你!」「烏骨雞」又是毫不通融地攔住了他的去路,「我要請你的客!你那天推薦的『裕安』,真準!只兩天,將我的虧空全補上了!」
  同樣一片天,這兒卻艷陽高照!曾經海的心一松:「啊,恭喜了!」
  「多虧了你呀!我要謝謝你!走,這就到春都酒家!」
  「別客氣。靠的是你自己運氣。」曾經海說,「到你再發財以後吧!」
  「不不不,」「烏骨雞」說得很懇切,「這回你不只幫我賺了錢,可以說給了我一條生路!真的,要不,我就慘了!」
  「這話怎麼說?」
  「到春都坐下來慢慢聊!賞光嗎?」
  「這還有什麼說的,」曾經海說,「走吧,去聊聊!」
  酬酢中,曾經海才知道「烏骨雞」有這麼一段令人啼笑皆非的經歷。
  「烏骨雞」大名陳世倫,是一家機械廠的副廠長,為人無城府,熱忱如火,是條血性漢子。這些年機械工業不景氣,廠裡年年虧損,負債纍纍,面臨倒閉的威脅。走投無路中,他提議拿一百多萬貸款,到股市求利,並毛遂自薦,讓他來當操盤手,至少不讓或少讓職工下崗。職工們一聽,立刻贊成。他是早期股民之一,對股市「家族成員」了如指掌,看得懂K線圖,善於做技術分析,一說起股市行情便滔滔不絕。能夠為大伙冒如此大風險,不是英雄,也是天大的善舉。走投無路的廠長問道:你憑什麼擔保只贏不輸?不愧是個血性漢子,陳世倫拍著胸脯說:我立下軍令狀,要是虧了,你們撤我的職,開除我的公職,我可以拿我家產作保!他真的這樣做了。職工們不僅答應了他,而且紛紛將自己的存款從銀行取出,一起交給他去鼓搗,總計在三百萬元左右。可是他偏在管理層這次反對過度投機的舉措中虧了,十損其五,而且這次管理層有明文規定,不得將銀行貸款投入股市,違者重罰。他陷入了四面楚歌,正不知該如何去見江東父老的時候,一只「裕安股份」,幫他力挽狂瀾,他不求價位到頂,只篤槳餐焉恚□□砸壞絞□旁□吐叫□壯觶□階□頁齷?時,他已全部盈利出局了。他怎麼不對曾經海感激萬分?
  「烏骨雞」的臉,給酒精燒得發了紫,顫巍巍地舉起了杯子說:「真的,老曾,是你把我拉上岸的。我這個人哪,滴水之恩,必湧泉相報!」
  曾經海聽著,頗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感慨,他又想起了「滕百勝」的平常心。他從「叛徒」淪為「癩皮狗」一般的「馬路騙子」的體會裡,明白了對面這位朋友成敗的原因。只有自己的本錢,才能在股市裡自由馳騁,游刃有余.主宰人生。既然此公是個知恩必報的君子,曾經海忍不住地想把這些感觸傾吐出來,供他參考,不表明自己是謙謙君子,也不至於辜負他款待的這一頓酒飯。
  「喝,喝!」「烏骨雞」給他倒酒,挾菜,然後換了一個話題,「你說,大勢怎麼樣?」
  「因為管理層還要清理證券市場,近期不會有行情,」曾經海老老實實地說,「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下一步嘛,」「烏骨雞』」感歎道,「銀行貸款一歸還,我想趁機脫身。」
  「對,見好就收吧,」曾經海一如面對知己,把壓抑在胸臆的那些感慨倒了出來,然後說,「千萬別再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了。不要到時候裡外不是人。」
  「烏骨雞」說:「是的是的,你真是我的好兄弟!這一回,我做虧了時候,同事們那一副副眉眼呀,活像他們的血汗錢都讓我變著法兒裝進了自己口袋裡似的,把我過去給他們的好處全丟進黃浦江了。我聽你的!要炒,也拿自己的錢炒!在這些爺叔阿姨面前,逞什麼英雄!」
  兩人越談越投機,酒也越喝越多,「烏骨雞」請出租車把醉醺醺的曾經海送到弄堂口時,都快十一點了。出租車開走了,弄堂口卻有兩個漢子,壓低了嗓門在爭吵,一個說你講定是給我三成的,你不能賴賬!一個說誰賴你了,我說的是二八分賬。一聽就是拉到生意以後,為佣金發生了矛盾。開頭,曾經海也沒有當一回事,回家往床上一倒,本希望借助醉意,睡個囫圇覺的,可一躺到床上,酒力就像消退了,越睡越清醒。弄堂口這兩條漢子的爭吵,竟和「烏骨雞」攪在一起了,一起攪進來的還有海發證券公司的宮經理。曾經海你真傻!既然「弱市不怕跌」,「跌」到都當上癲皮狗啦,為什麼不鼓動這只知恩必報的「烏骨雞」繼續給單位操盤,然後悄悄將他從開泰公司拉到海發公司,作為我的成績向宮經理提取回傭呢?拉住這些戶頭積累資金,總要比騙小喬、小老頭們這些小散戶能夠通得過自己的良心啊!
  很好!反正「股市裡的事情,說你是,不是也得是;說你不是,是也不是」。明天,先找宮經理,念在當年的情分上,從獲取回傭開始,幫我重振旗鼓,然後找「烏骨雞」,憑三寸不爛之舌,把整個調子轉過來。至於小喬、小老頭那批對我失望了的「追星族」,既然願做「癲皮狗」,我還有什麼可怕的?翻了身,腰纏萬貫的時候,「癩皮狗」也就變成麒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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