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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股市裡的事,說你是,不是也得是;說你不是,是也不是


  曾經海折騰了一夜沒有睡好覺,心裡一陣陣發緊,希望成交了,明天跌下來了;又希望沒有成交,明天漲上去了……
  第二天,他到海發證券公司取到了交割單,才知道全部成交了。他看都不敢看一眼到底是什麼價位成交的,也沒有勇氣抬頭面對液晶屏上的紅與綠,不管「洪興股份」的漲與跌,溜出交易大廳,逕自回到機關,浪子回頭似的,強迫自己重新沉浸到「海底」去,做一條循規蹈距的「好魚」。垃圾庫事件,以街道和環衛部門的讓步妥協而結束了,他努力抓住處置老年活動室的機會,以挽回影響。活動室租出去當倉庫的是老主任,為了取得這位老領導的諒解,他先去作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檢查」,對「自己辦事不周到」狠狠地批評了一頓;然後請裡委會管事的小高上了一趟館子,自己掏腰包(他想通了,就當「洪興股份」多虧損這幾百元錢),謙恭地、熱情地交了心,沒有把自己安放在孫子的地位,也算是用「平等」的「朋友」身份,要求小高協調,半勸半求,半捧半誇,半哄半騙的,請租用的那家百貨公司限期搬出去,總算使重新撿回了一份尊重的小高點了頭。
  曾經海收起強裝的笑臉,帶著幾分酒意回到辦公室,都茗打電話來了。
  「快去把'洪興'買回來!」她急匆匆地說:「趕快!」
  「什麼?洪……」他剛吐出這個字,突然咽住了,要是在辦公室裡談炒股,他這條「好魚」就前功盡棄了。「我馬上到你那裡去,當面談!」
  機關離開都茗的商店不很遠,他借了一輛自行車騎過去不需要十分鐘。她早已等在櫃台外面了。他問:「'洪興'什麼價格?」
  她低聲說:「八元多一點!最低點!快去!」
  他心裡一陣安慰,忙問:「博士叫你買的?」
  她說:「是杭偉!」
  他一怔,馬上想起這頭色狼對她色迷迷的目光:「是他打電話給你的?」
  她不耐煩地說:「問這干什麼?反正我走不開!你快去!」
  曾經海不走。他想,明明是我找上門去的,電話怎麼不打給我,偏打給她?
  都茗催促地說:「快去快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便轉身接待顧客去了。
  曾經海懷著一肚子狐疑,騎上自行車,趕到海發證券公司。交易大廳的液晶屏就像一片綠色的草地,幾點紅色隨時有被吞沒的危險。坐著看行情的股民們,都有點驚慌失措的樣子,交易窗口前擠滿了人。
  「洪興股份」的確在八元一角的價位上作小幅波動。可曾經海不敢下手,都茗沒有正面答覆的那個問題,在心頭迅速地膨脹。他想賺錢事小,讓姓杭的借這種手段套我的老婆事大!大家都嚇得往外拋售的時候,我怎能鑽這個圈套?
  他想,何不請博士來拿主意呢?我可輸不起了。
  他再到投幣電話亭裡。電話通了,可是博士不在家。他焦躁不安地站在電話亭邊,抽了陣卷煙以後,決定馬上到杭偉那裡去弄個明白。
  曾經海來到開泰證券公司,液晶屏上依舊「綠肥紅瘦」,滬深兩地的指數都繼續在下滑,那氣氛愈叫他不敢輕易入市了。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坐在散戶室門外傷心地哭訴,幾個中年女人在一邊勸慰,顯然虧慘了。
  他來到樓上。這一刻,坐在大戶室裡這些以數萬、數十萬、數百萬元資金為基數進出博弈的豪客,臉上的肌肉都繃得緊緊的。好像悶得慌,門都敞著。杭偉額上冒汗,正和幾個男女站在電腦前討論什麼。想到自己早早地割肉出局,實在是不幸中的大幸。這一刻,大概是天意,向他昭示這個地方的確是一張吃人不吐骨的老虎口,絕不是他這種「好魚」應該涉足的。既然退出來了,就離得遠一點吧!
  曾經海轉過身,卻發現隔壁超級大戶室裡,隱隱地傳來了呼嚕嚕呼嚕嚕的鼾聲,在這個天地裡頗不協調。他突然想起了「滕百勝」。莫非真的是他?據說此翁每天都做筆記,可是一頁也不見留下,連他的至親骨肉也只見他寫,卻不見他一詞半句。據說,他寫好,就像吃卷餅那樣地塞進了嘴裡,咀嚼以後當成營養品嚥下去了,就像一些人歡喜吃瓷器陶片泥土,不吃混身上下就不舒服一樣。據說,他就是吃這東西,吃出了一套獨特的成功之道,身在股市,卻不隨行情起舞。眼下可是關鍵時刻,難道他還真在打鼾?
  一腔好奇心,像剛掀開瓶蓋的汽水,滋滋滋地直往上冒,曾經海情不自禁地推開隔壁門扇往裡瞧。這是個小間,安排著兩台電腦一架電話和一張三人沙發,沒有報單小姐作陪,卻只有一個瘦老頭,坐在大班椅上,頭歪在一邊,睡得正深沉,一本雜誌落在腳跟頭,面前電腦的日K線圖上,一條白線,呈上竄下跳狀,展示的好像是享有盛名的「富樂電器」。這時候,那條白線,卻以垂直狀痛快淋漓地在往下滑落,他的鼾聲,彷彿在給這名「富樂」的超低調運行打著節拍!
  曾經海看呆了。諸葛亮面對司馬懿的虎狼之師,安然坐在城頭上操琴的風範,今天總算親眼見到了。憑這份能耐來判斷,此翁倒真像是「滕百勝」呢!
  曾經海正待進去,看看他是真睡還是怎麼的,忽從身後出現了一個中年漢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邊喊「老先生老先生」,一邊直往裡闖。老頭真的睡得很沉很沉,居然沒有反應。直到那漢子伸手搖了搖他的肩膀,老人才睜開了眼。
  老人說:「啊,老王!哪陣風把你吹來的?」
  老王說:「股票跌得一塌糊塗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到了該買進的時候,要買,也不知道買什麼股票?」
  老人戴起老花眼鏡,打開電腦裡的漲跌榜細細地看。曾經海趁機走了進去,站在一邊看熱鬧。
  老人回頭認真地問老王:「你真想做股票?」
  老王彎腰撿起地上的雜誌,討好地遞到老人手上。那是一本《圍棋》雜誌。說:「我不是早說了嗎,幫我選幾隻好股,選一個適當的時候買進嗎?」
  老人接過雜誌,再朝來人上下打量了一,說:「是的是的,你說過這話。不過我不知道你要的是一口袋黃金,還是一套點金術?」
  老王說:「我都要!」
  老人伸起右手斷然搖了兩搖說:「做空也能賺,做多也能賺,就是貪心不足的人不能賺。這就是'圍棋十訣'中說的第一訣:'貪不得勝'。你不能做股票。請趕緊離開這兒,離得越遠越好!」說完就毫不遲疑地轉過身去了。
  老王卻不走,辯解說:「不,我不貪。我上過各種各樣的當,受過各種各樣的騙。你給我的那一口袋可能是真金,也可能是泥土;可能是貸真價實的點金術,也可能是江湖騙子糊弄人的把戲。所以,手上握著兩個希望,肯定要比握著一個希望的保險系數大一倍。」
  老人把身子轉了回來,花白的雙眉,在滿是皺紋的前額下高高揚開,像初次相識似的,朝這位中年漢子重新打量一番,欣喜地說:「嗨,你有人生體驗,有基礎!你知道嗎,股市裡的事情呀,說你是,不是也得是,是也不是,要緊的是自己能夠照顧自己,關鍵時刻自己會拿語音。節骨眼上,可是你拿出你所有的才能、學識、人生閱歷、社會經驗、性格氣質來對付的!你同意不同意?」
  老王點了點頭。
  老人擱下雜誌,回過身去打開抽屜,取出厚厚的一本十六開的深藍色封面的大書,是《最新滬深上市公司分析》,還有一摞報紙,刊載的都是各種股票的行情表,遞到老王的手上說,你先看看這個吧。想買的好股票都在這裡面。
  老王遲疑地接了過去,失望地說:「你買什麼,我跟你買不就得了?」
  老人搖搖頭說:「不行,好魚游於海底!」
  「啊?」對於前頭那些言論,曾經海像聽老和尚談禪論道,玄得不明所以;這一句,卻使他失聲叫了起來。這老頭告誡的,竟和自己父親一樣。難道萬變不離其宗,在這兒也要像跟「扁頭阿棒」他們那樣過日子嗎?那我何必到這裡來呢?
  曾經海的這一聲叫,引起老人的注意。
  「這位是……」老人回頭向老王打問。
  曾經海連忙自我介紹:「我是杭偉的朋友。隨便進來看看的」。
  在這裡,大戶室之間,就像居家鄰里,不僅各位大腕,連同他們的親友都是互相串門,交流信息,探討投資技巧以及股市走勢的,所以也不見怪,老人只「啊」了一聲,便釋然地回過頭,繼續他的議論。
  「知道吧,追漲殺跌,一整天跟著股市行情起舞,那是最沒有出息的。'入界宜緩',何況眼下指數已高,面臨調整。要眼裡長水,細心地研究各家上市公司經營情況,去發現那些價值和價格背離的股票,就是將那些已經處於谷底的股票買進,你才會發財。要吃虧,也吃虧不到哪兒去的!」老人說,「再說,了解這些背景,也是做股票的基本功,怎麼說呢,進了股市各種各樣的消息很多的,多得你會給弄得七葷八素的,只有熟悉了各家上市公司的情況,你心裡才會有一桿秤,不被邪門歪道牽著鼻子走。」
  曾經海清楚了,老人要他們尋找的「游在海底的好魚,」是那種處在低位、卻沒有被人發現真正價值的股票,而不是去重複他正在經歷著的,活在漂漂亮亮厚重又厚重的水晶世界裡,卻游得很累很累的那種「好魚」。說得太好了!要賺大把大把的錢,沒有一套「基本功」怎麼成?憑著博士的一番話,就莽莽撞撞地一頭栽進了股市,不吃虧倒霉才怪呢!
  曾經海明白了道理,卻越發心虛了,更何況眼下「指數已高,面臨調整」。他不再去找杭偉,離開老人逕自下樓去。經過交易大廳,還是忍不住地看了看液晶股價顯示屏。上證指數正在回升,快接近昨天的點位了。「洪興股份」也跟著反彈到八元三角三。他的心倏地一跳:說不定這只股票正是一條剛回到海底去的好魚呢,博士和杭偉,不約而同,可不是巧合!這一刻買回,比割肉拋出價每股還可低五角,除了手續費,等於每股賺了三角多……
  唉,真該早買!他又懊悔又焦急,想馬上趕回海發證券公司去買進。
  他剛轉過身,忽聽得破鑼似的大嗓門從門外傳來:「我說你趕緊拋掉,你不拋,套牢了吧?嘿,你呀!……」
  他回身一看,一個長著一張小白臉的中年漢子,和門口賣報的老太婆在說話。老太婆正亮著一口破鑼似的大嗓門,繼續對小白臉在傳授她的股市「取勝之道」:「不是我吹牛,有多少朋友,聽了我的經驗發了財的!都說我李阿姨的報攤就是股市漲漲跌跌的晴雨表,頂得上上海灘十個股評家!」
  小白臉認真地說:「這回我真服了!明天,買還是賣,聽你的!」隨手拿了幾份報紙,塞給老太一張一百元人民幣,說聲「不用找了」便走了。
  曾經海好奇地走過去,隨便拿了一份《一周證券行情》,也遞過去一張一百元,趁找錢的機會故意拉家常:「阿姨,啥時候該買進,啥時候該賣出你都知道?」
  「知道!」李阿姨說,「當天的證券報一早就賣完的日子,你趕緊拋掉手上的股票!要是半天還賣不了三張五張的,你就買進股票!」
  「今天呢?」
  「瞧,今天的證券報,到這一刻還賣不了十份,你說呢?」
  按李阿姨推理,自然可以買進。曾經海卻覺得太荒唐了:以萬元億元作輸贏的賭注,難道就是這麼簡單地作出決定?真要這樣,馬路上走著的都是腰纏萬貫的大款了,你李阿姨也不撂在這兒當報販子了!
  錢還沒有找清,曾經海繼續胡扯:「該買什麼股票,你知道不知道呢?」
  李阿姨笑了笑,彷彿猜中了他的心思,冷冷地回答了一句:「要是我全知道,還會在這兒賣報紙嗎?」回頭便去接待另一位顧客了。
  曾經海很有點受了奚落的難堪,接過一大把破破爛爛的零錢,更覺得自己是病急亂投醫,給人耍了。應該趕緊將「洪興股份」買回來才是真的。於是,他趕回海發證券公司,走進交易大廳,睜大了眼看著液晶屏,「洪興股份」跟著上證指數又跌回到八元附近了,他的心弦繃得差不多要斷了,這是不是買進的時候?不不,「好魚游於海底」,從滕老先生給了老王那麼多的資料才能找到一只好股票來看,就此買進不是太草率了嗎?再看看……好,指數又上去了,「洪興股份」也跟著上了,一跳就漲了二角!賣報老太的話也跟著這個數字跳到眼前來了,「今天是應該買進的日子」,還有「滕百勝」說的,「股市裡的事情呀,說你是,不是也得是,說你不是,是也不是」。李阿姨說的雖然簡單、簡單得荒唐,可這一刻回頭想想,卻包含著一種來自市場心態的樸素真理,和「滕百勝」格言式話語同樣值得咀嚼和玩味,要不,她為什麼自吹「頂得上上海灘十個股評家?」要不,那個小白臉何以那麼認真,而且一出手就是一百元?還是趕緊下單買進吧!
  他剛邁開步子,「洪興股份」卻又跌下來了,而且跌到了八元以下。這使他又收住了步子。這股票,要是好,怎麼會跌?「滕百勝」說的「入界宜緩」,「指數已高,面臨調整」可得重視呀!緩一緩吧!……
  就這樣,他站在液晶屏前,股票每一分漲落都在他的眼前經過,可是,漲上去的時候,他不甘心買,跌下去了,他卻不敢買,直到收盤前一分鐘,「洪興股份「竟然直線上竄了八角多,竄回到他拋售價的上方。好像故意拿出一副和他較勁的倔脾氣,用頂風往上走的氣派,和他開玩笑。收盤時他又像慘輸了一場的賭徒,或者說,又像給情人拋棄了一回的倒霉蛋,拖著一雙沉重的腿回家去。
  「股市裡的事情呀,說你是,不是也得是;說你不是,是也不是!要緊的是你自己能夠照顧自己。」可我應該怎樣來照顧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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